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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 燕垒生《刺客信条·中国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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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前天 21: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燕垒生

本名张健,著名幻想小说家,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包括小说、散文集、诗集在内的多部作品,其文字平实有力,情节奇诡,史料扎实。燕垒生的作品受到了国内所有幻想类杂志的追捧,其作品在《幻想纵横》        奇幻世界》《今古奇幻》《九州幻想》都是主打。燕垒生国学功底雄厚,典故信手拈来,作品呈现的细节丰富,底蕴深厚。


刺客信条·大明风云

燕垒生  著


开局

一阵海风吹过,海面上细浪簇簇而生,仿佛一刹那开满了万千青莲。佛经中以青莲来譬喻佛眼,想必便是当初见到海上这等情形吧。泷长治坐在海边一块巨石之上,望了一眼海面,不由想起佛经中的这个比喻,当时读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沙弥。在成为浪人后,泷长治已经快要忘了小时候在惠田寺的经历。毕竟,身为海寇的泷长治实在无法再慈悲为怀了。他五岁成为沙弥,十五岁破门,随后为家臣,为浪人,再到人海为寇,也有好些年了,实在很难能想到那么久远的事,只是今天也不知为何,竟突然又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来。

他正想着,视野中忽地跳出一片白帆。他怔了怔,定睛看了看,叫道:“小太刀!小太刀!”一个尚未元服的少年踩着海边的石块快步跑了过来,到泷长治身后站定了道:“父亲。”这少年其实是泷长治当初刚入海为寇时拣来的一个孤儿。那时泷长治一帮才不过五人,势力薄弱,只能劫掠一些落单的小商船。有一回他见一艘大船在海上漂荡,便想碰碰运气,一上船却闻得尽是尸臭,原来这船被劫掠后也难逃灭顶之灾,一船人都被杀死在甲板之上。

当泷长治翻检船只,想找点儿尚未被抢走的有用之物时,却发现了这个又饿又渴,连话都还不太会说,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孩儿。这孩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柄小太刀,见有人来时竟还要胡乱挥舞。他看船上死尸腐烂的情形,这船出事少说也有五六天了,多半下手那帮海贼见这孩子如此幼小,便将他扔在了船上。没想到这般小的孩子居然独自在这死尸船上撑到现在,泷长治也不由为之心悸,便破例将他收养下来。

但他懒得取名,便以孩子身边的那把小太刀为名。小太刀今年已然十六岁,由于自出生以来便在海上长大,所以水性之佳,实已不作第二人想。加上从小就做这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心性之狠,便是跟着泷长治一同入海的几个老同伴也暗暗为之咋舌。泷长治站了起来,指着海上那一点帆影道:“小太刀,那定然便是孙先生派来的人了。把人都叫过来吧。”小太刀手搭凉篷,张望了一下道:“不会是王先生他们吗?”

“王先生的船是灰帆,不是这颜色的。”

泷长治这帮人都是本已走投无路的浪人,所以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泷长治粗通文墨,在做了来大明沿海劫掠的海寇后,知道当以张驰之道行事,否则一味劫掠,迟早会惹祸上身。因此他暗中与沿海几个乡绅做了交易,每月由那些村子送些米粮财物,自己便不骚扰地方。如此一来,泷长治便拣了个有淡水的小岛立下脚来。那孙先生正是沿海诸村中为首的一个乡绅,算日子也正是进贡他们之时。

不过泷长治甚是谨慎,就算真是送东西来的孙先生,仍是万分小心。他占据此岛近十年了,岛上建了寨子不说,甚至花力气修了个小码头,如此船只便可直接靠岸,出行更是便捷,却也要更加防备官兵借着孙先生的名义来偷袭。至于小太刀所言的“王先生”则是另一支来往于倭国与大明之间的海寇,与泷长治一党有些不同,王先生所率的是支半商半寇的走私船队,因此泷长治在海上劫掠其实与他也有些过节。好在双方心照不宣,并水不犯河水,一直倒也相安无事。最近泷长治一党做了一票买卖,王先生对此事极有兴趣,泷长治得知后也起了戒心,以防他有黑吃黑之意。待发现来的不是王先生的船,他也放下了心。

泷长治手下已有二十余人,大多是乱世中没了主公的浪人,剑术颇为高强。平时不去劫掠的时候,他们便在岛上喝酒赌钱。此时他们发现有船靠近,全都大为喜欢。因为孙先生每月送来的东西有米有面,家畜俱全,还应他们所求有几坛子酒。只消卸了东西,他们便能大快朵颐一番,自然连赌钱的心思都没有了,一个个都来岸边守候。眼见那船越来越近,小太刀忽然轻声道:“咦,父亲,那不是孙先生啊。”泷长治的目力不及小太刀,还不太看得清,便问道:“那是什么人?”

“是个白脸没胡子的老头儿。”

泷长治松了口气。既然是个老者,那多半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孙先生嫌送东西太辛苦又太危险,今天叫了个管家前来。他在海上混得久了,只消一看船只吃水,便能估出载重是多少。来船吃水不深,船上顶多也就十来个人,如果是官兵,应该不会只有这几个的。他道:“小太刀,等一下你随我上船去看看。”此时那艘船已然靠上了码头。待船上刚放下船板,还不曾有人下得船来,泷长治已带着副手和小太刀走上船去。

他这些年虽然没踏上大明土地几回,不过一直就在海边转悠,已然学了一口流利的官话了。一上船,便以大明礼拱了拱手道:“敢问阁下前来,所为何事?”小太刀说的那个白脸没胡子的老头儿正在船头。听得泷长治问话,那老者上前来也拱了拱手道:“在下乃是孙祖诒先生所遣,前来给诸位送礼的。小姓张,请问阁下可是泷长治先生?”这张老者的态度颇为雍容大度,头发也已白了,只是声音有些尖。泷长治也没往心里去,忙道:“正是在下,多谢老丈,请替我谢过孙先生。”

张老者也不多说,伸手招了招,便见几个水手从船舱中推了一个大木箱出来。这木箱也就一人多高,两人来长宽,底下还装着轮子。以往孙先生送来的都是米粮袋和家禽牲畜,从没送过大木箱,泷长治不由一怔,问道:“孙先生今年怎的打包送来了?没活口了?”张老者却仍是满面春风,说道:“泷先生海涵。这两个月因为鸡鸭瘟多发,活口不好带,所以本月只带了些腌货,等下月定然补上。”

泷长治见这口木箱虽然不小,却也不重,几个水手推着也不见如何吃力。他心中已然有些不悦,说道:“孙先生以往答应的,乃是米面各四百斤,禽蛋肉都有百斤,你这一箱子够数吗?”张老者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钥匙道:“自然够数,请泷先生验明过秤。”若是张老者说些诸如年时不顺、还请体谅之类的话,泷长治当场便要拔刀发作。不过张老者居然说得如此坦然,他也不好没来由就发作了,他接过铜钥匙递给一边的副手道:“吾作,你去过过数,再回来跟我说。”又向张老者道:“老丈,那我要留在此间一会儿了,不知可否?”

泷长治自是害怕自己一下船,这老者一溜烟就跑了。最后纵然不足数,但他们到时死不认账,自己若不想就此撕破脸,那就只能咽下这哑巴亏了。他心想怪不得孙先生这回不敢来,原来是准备把事情全推在这张老者身上。那自己更不能客气,若是不足数,便将这老者留下来做抵押,非要他们将余数补足不可。只是张老者始终一脸微笑,满口答应道:“好,好,泷先生说得极是。”一点也没害怕的意思。

这木箱虽然不小,但底下装着轮子,所以从船板上用绳子吊着滑下后,岛上泷长治那些手下马上一齐拥上,将那箱子推进大寨里去了。海贼们力气比那些水手更大,人也更多,推那木箱越发轻松。泷长治见推得如此之快,心中更是狐疑,心想才这么点分量,要是能足数那可见是有鬼了。只是看张老者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有点莫测高深。正在这时,却见舱中又出来了一个碧眼黄发的西番人。

这等西番人,泷长治见过的也有不少,倒也不觉如何意外,心道:“现在西番人倒是越来越多了。”这西番人上得甲板来,走到那张老者边上说道:“督公,一切顺利。”张老者却只是微微一颔首,也不说话。泷长治心道:“这老者不是自称姓张?怎的又姓‘都’?”不过称呼原本就是随心所欲,想必西番人如此称呼张老者应该有种特别的说法。他生怕这两人会弄什么玄虚,心里已暗加小心,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腰间。只是手指还不曾碰到刀柄,身后便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

这声音竟是带着无比的惊异与恐慌。泷长治深知自己这一党尽是刀头舐血的亡命之徒,就算白刃加身也不至于会害怕如斯。他也不知寨子里出了什么事,扭头去看,哪知头还不曾完全转过去,那边寨中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咣的一声,有一个黑影穿破了寨子屋顶,冲天直上飞了出来,看样子竟是个人。

寨子因为建在小岛上,四壁还能用些木头,屋顶却并不算牢靠,也就是遮个风、挡个雨。但一个人居然冲破屋顶飞出来,实在难以想象。码头与寨子也不过二十余步远,那人穿破屋顶后飞了足有十余步的距离,重重摔在了地上,已然动也不动,身下却淌出血来,自是彻底死了。泷长治一看此人模样,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飞出来的死人竟然就是他那副手福山吾作!福山与他原本都是浦上村宗家臣,浦上村宗反叛失败后,他便流落江湖,不再出仕,后来与泷长治一同入海为寇。

福山吾作自称剑术为别道流,取“有别于天下诸道剑术”之意,出手极是快捷狠辣,只是根本没有这般冲破屋顶飞出来的本事。何况看这状况他还没飞出来的时候就已死了,定是被人掷出来的。可是福山吾作虽然不胖,也有百来斤分量。这等重的一个人竟然能飞得又高又急,还重重摔在地上,实是令人难以置信,除非是被发石机一类的东西打出来的。泷长治只觉心头一阵阴寒,左脚霎时后退半步,右手已握住腰间剑柄,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泷长治话音未落,太刀却已出鞘,一刀斜斜劈向了那西番人。他出手向来狠辣无比,杀人更是不当一回事,既觉情形不对,自是先发制人。这一招“袈裟斩”便是先解决了那西番人,反正此人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当寨子里发出异声时,这西番人也不知为何将右手搭在左腕脉门上,不如先一刀斩了立威,谅那老者再不敢隐瞒。

泷长治的剑术源出浦上家剑道师范,不过他长年在海上讨生活,已然多加变化。袈裟斩便是左右斜切,泷长治力量极大,这一招使得更是凶狠。在海上劫掠时,有一次与船上一个保镖动手,那人被泷长治以此招从左肩斩到右腰,一个大活人居然生生被一刀斩为两半。这时他已丝毫不留余地,出手自是更快。只是这一刀刚举过头,还不待发力,泷长治便觉眼前一花,一点寒星直刺他的咽喉,却是这西番人也拔剑相迎。

这西番人的右手原本搭在左腕上,竟能后发先至地拔剑。他这把剑极细,剑身居然只有手指粗细。泷长治也没想到这西番人居然还有这等本领,这等形制的剑全无锋刃,手法只有刺击一途,但出剑竟能比泷长治更快,实不易对付。他此时左脚在前,脚掌一蹬,人忽地不进反退,瞬息间退后了半尺许,太刀却是直直斩下。这一招变化甚巧,那西番人本来觉得这一剑定能在泷长治咽喉处搠个透明窟窿,却没想到突然又多出了半尺之距。

此时他招式已老,再要用力突刺,必定会有一个停顿。但只消稍一停顿,泷长治的太刀却足以将他的头颅都斩为两半。那西番人也不曾想到泷长治武功有这等高明,脸色霎时死灰一片。只是不待泷长治的太刀落下,一边忽地又伸过一剑,搭在了太刀刃口。这也是把细剑,但与那西番人的细剑形制完全不同,仍是中原剑式。这等细巧之剑在泷长治的金刚大力之下,定然会被一刀两断、斩成两截,泷长治也是这般想的。然而太刀刚触到细剑,泷长治便觉仿佛砍入了一团极黏稠的胶水中一般,太刀上的大力竟是无影无踪。

出手的,正是那张老者。那西番人有如此剑术已然令泷长治极为意外,而这张老者一直闲闲而立,看去手无缚鸡之力,竟然会有这等本领,泷长治更是做梦都想不到。他的太刀如同被张老者的细剑黏住了一般,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正在两难之际,却听一声喝斥,一个人影一跃而起,落向张老者头顶。那正是小太刀。小太刀一直侍立在一侧,见泷长治一出招便已受制,心下大急,便拔刀上前,用的正是当初那把小太刀。

太刀长过三尺,而小太刀一般只有两尺许,他这把更是只有一尺半,只比匕首长了一些。泷长治一党二十余人,个个都有剑术。小太刀跟随他们长大,也不曾专习一门,只是东学一鳞,西学一爪。如此虽然无门无派,但他的刀术其实是在实战中练成,年纪虽幼,却已杀过六人,加上身体轻捷,竟比泷长治还快。此时张老者手中细剑与泷长治的太刀正胶着在一处,张老者见小太刀有这等本领,眼中也有点诧异之色。

小太刀见他右手细剑正与泷长治的太刀相抗,定然腾不出手,因此出手毫不留情,直迎着张老者扑了过去。眼见他的短刀便要斩中张老者面门,张老者的左手突然挥出,在小太刀的短刀上一弹。小太刀只觉手臂一麻,还不曾反应过来,张老者一只左手却无孔不入,两指夹住了小太刀的短刀,一屈一侧,左手已然化为立掌,正印在了小太刀的前心。

这一掌仿佛只是信手一按,但小太刀却毫无还手之力,被张老者抓住了前心膻中穴轻轻巧巧地直拖了下来。膻中要穴受制,只消张老者一吐力,小太刀当即便要吐血而亡。只是他这般一分心,右手细剑便再黏不住泷长治的太刀了,泷长治奋力一夺,一个趔趄退出了两步,太刀已脱出了细剑的纠缠。泷长治虽然脱身,但见小太刀危在旦夕,他心下大急,叫道:“老丈,手下留情!”

张老者正待震死小太刀,却没想到这个强横无比的海贼居然会服软,侧过脸道:“怎么?”他口气和缓,一只左手仍是抓在小太刀前心,随时都可发力。小太刀要穴受制,人已动弹不得,话倒还能说。他向来自负了得,哪知在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儿面前连一招都递不出去,又是害怕,又是不服,听得父亲求情,立时叫道:“父亲,不用管我,快杀了他!”

泷长治一张脸已然全无血色。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向来不会容情,也从来没想过要向人服软。和张老者过得一招,便知自己不是他对手。如果是他自己,就算不敌也不肯说半句软话,只是见小太刀落在了那张老者手中,不知怎的一只手已在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末了,泷长治惨然道:“老丈,请你高抬贵手,我们即刻便走,再不敢来犯。”他顿了顿,又道:“老丈若是为那批货而来,我会将藏货的地方告诉老丈,现在尚不曾动过分毫。”

泷长治入海为寇之后,这些年也不知劫掠了多少商船,向来是管杀不管埋,只有旁人求他,没有他求旁人的。他自觉这辈子也没有求人的一天,但此时见小太刀命在顷刻,软话却不由得张嘴便来。他性情阴狠毒辣,从来都不留活口,任谁求情都没用,唯独对这个义子总是放心不下,这句讨饶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他也不知这张老者为何要对自己下这等毒手,想来只怕是与先前做的那票买卖有关。那票买卖连王先生也颇有染指之心,只怕这张老者正因此而来。

张老者看了看他,忽然向那西番人低声说道:“此人合用否?”那西番人方才险些被泷长治一刀斩了,此时还有点惊魂未定。听得张老者问起,他看了看泷长治,点点头道:“很雄壮,很合用。”泷长治也不知西番人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看他一双蓝色碧眼上下扫视自己,心头有些发毛。那张老者却淡淡一笑道:“泷先生,这位想必是令郎吧?你弃刀投降,我便饶你二人一命。”

泷长治一张脸已是铁青。要他弃刀,实是跟要他命一般。但眼下若不弃刀,小太刀这条性命显然马上就要交待了。他看了看手中太刀,咬了咬牙,正待将刀放下,却听得小太刀忽然发出一声嘶吼,人猛然又一跃而起。原来小太刀见父亲真个有弃刀投降之意,他性情暴烈如火,又是在海贼中长大的,平时听父亲所言尽是“宁折不弯”之类,而与同伴劫掠商船时,更是做惯了对方降服后还要杀人灭口的事,已全然不知有“投降”二字。

何况他年纪尚小,根本不知张老者这一招的真正厉害之处,只觉自己是偶然不慎才中了张老者的圈套,不见得就是技不如人。趁着张老者在与父亲对话,他猛吸一口气,前心一缩,只觉已脱出了张老者掌握,便趁势又跃了起来。在小太刀心中,他觉得只消闪过这一招,便可反败为胜了。哪知张老者的本领远远非他所能想见,双脚刚要离地,他便觉前心仿佛被一把数十斤的铁锤猛然一击,本来还想一刀斩向张老者面门,但哪里还斩得出去。他喉头一甜,一口血已然喷出,人也被震得直飞出去。

泷长治此时正待弃刀,突然听得小太刀的嘶吼,他一抬头,正见小太刀被震得口中喷血飞了出去,心头一痛,忖道:“完了!”小太刀不知轻重,前心吃了这般一记重手,他心知多半是救不回来了。他虽然杀人不眨眼,却也有个好处,对同伴极是关照,因此在海上做了这些年没本钱的买卖,手下反倒越来越多。对寻常手下,泷长治亦能不离不弃,更不消说是这个义子了。他脑中一热,身形猛地一旋,手中太刀已然疾斩出去。

这一式“风车斩”原本就极为刚猛,此时更是一往无前。眼见刀锋便要斩上张老者了,只是眼前一花,张老者的身影一下便消失不见。没待泷长治回过神来,又觉眼前一黑,前心一痛,张老者竟然已在一瞬间欺近到他身前。此时两人几乎贴身而立,一把细剑正刺在泷长治前心。这一招形同鬼魅,泷长治的太刀也根本不及回防,前心便已中招。他看着这张老者,又是惊讶,又是绝望。张老者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随和谄媚,沉如凝冰。

细剑其实已刺破了泷长治的心脏,只是因为剑未拔出,伤口被剑身封住,泷长治一时还不曾死。他盯着张老者,低低道:“你……是谁?”这三个字已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张老者皱了皱眉,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可惜些什么。细剑忽地一闪,又没入了张老者袖中。剑尖一抽离泷长治前心创口,一股鲜血立时直喷了出来,泷长治口鼻中也是鲜血喷涌,终于站立不住,一下伏倒在地。

“十二团营提督,张永。”张老者的声音很轻,也仅让泷长治能够听到。当听得这个名字,只剩下一点微弱意识的泷长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睁大了眼。团营就是京师禁军,眼前这个老者竟然是权倾一世的大太监,提督十二团营的张永!泷长治真的想问问他这等大人物花这等心思来剿灭自己这样一股小小的海贼,究竟是什么用意?只是这个问题泷长治再也得不到答案了,细剑已刺破了他的心脏,当剑尖一拔出,泷长治的生命便已结束。张永看着他的尸身,喃喃道:“皮洛斯先生,可惜这材料被我浪费了。”

那西番人见这个险些杀了自己的对手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栽在了张永手下,心中大为钦佩,正想说没什么大不了,方才被震飞的那少年只是被震闭了心脉,人还不曾死,同样是上好的材料。只是他还不曾张口,身后又是“咣”一声巨响,却是寨子大门被一下推开了。这门还不曾全然打开,里面便你争我抢地挤出来十来个人。

这些都是岛上的海贼,此时他们个个手持利刃,却都极是狼狈。狼奔豕突地冲了大门后,后面几个马上转身将门掩上了。其中一个不知泷长治已死,一边用背抵住门,一边气急败坏地叫道:“大哥,里面有个……”只是话未说完,却听得“咚”一声响,前心突然冒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寨子的屋顶虽然不甚牢,但大门却造得甚是坚固,都是用圆木钉上船板搭成,要推开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但门里之人竟然一拳击破了木门,击中了这海贼的背心。

背心没有肋骨保护,这一拳力量更是大得难以想象,拳力到处,竟然将他打了个对穿。原本边上还有几个海贼帮着他抵住门,只盼能将这怪物挡在门里,此刻见到这等诡异之极的景象,几人已是胆气尽消,哪里还敢留在此处,转身便逃。他们一闪开,又是“咣”一声响,大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有若疾风,直冲了出来。冲出来这人身材也不甚高,身上衣服也已破烂不堪,浑身沾满了血迹,几如刚从血盆里捞出来的一般。他一张脸全无血色,双眼更是木然无神,透着一股妖异之气。

这人行动如风,一拳便击向一个正要逃开的海贼。这一拳虽然不似方才破门穿心那一拳威势惊人,但一拳下去,那海贼惨叫一声,被打得向前仆倒,就算不死也已去了大半条命。先前在寨中一打开那木箱,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便冲了出来,一出手就杀了他们八九个同伴。而这怪物就算要害中刀也等若无事,现在破门而出,连伤两人,这些海贼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们好容易逃出寨子,可这怪物不依不饶,竟是要斩草除根的架势。正在惊慌之际,有个海贼突然叫道:“进是死,退也是死,与他拼了!”

这岛本来就不大,除了码头也没地方可去。这海贼已然发现泷长治情形不对,心想现在进退两难,不如孤注一掷,先解决了这怪物,再想办法对付船上的人,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生路。他倒颇有指挥之才,顺口安排,剩下的十来个海贼立时排成了一个半圆,转身迎了上去。倭人性情向来偏激,一旦认准了的事,便是撞个头破血流也至死不悔。他们本来都已吓得心胆俱裂,此时反倒将生死置之度外,齐心协力反击。

船头上,张永看着这些海贼反击得大有章法,忽然叹道:“皮洛斯先生,你觉得禺猇能胜么?”西番人也看得聚精会神,仍在搭脉数着脉博,听张永问他,忙道:“督公,恐怕……不行,会剩下两个。”他刚说完这话,战团中又发出了一声惨叫,却是一个海贼一刀斫中了那怪人,却反被那怪人伸手抓住了一条腿,硬生生撕了下来。虽然怪人肩头嵌着一把刀,可将那海贼的腿撕下来时也如撕熟鸡。剩下的海贼见到这等惨状,反被撩起了凶性,不退反进,齐齐上前。

见此情形,张永摇了摇头道:“皮洛斯先生,只怕你估计得还高了,大概能剩下五六个。”此时剩下的海贼还有八人。这八个都是死撑到现在,个个都算得上好手,负隅之下,更是凶悍。寨门前这小小的方寸之地,竟是血雨腥风。那冲出来的怪人在这些海贼拼死反击之下,身上连连中刀,待又杀一人后,一个海贼忽然飞身一刀斩来。这海贼的本领其实也不甚高强,但自知必死,这一刀使得一往无前。刀光闪过,一下削去了那怪人的头颅。那怪人虽然强得异乎寻常,身上中刀也浑若无事,但头颅一被削去,终是一下摔倒。

终于杀掉了这个仿若杀不死的怪物,剩下的六个海贼都不由得长吁一口气,转身向着那艘白帆船。连泷长治都折在了这老者手下,恐怕他比那怪物更难对付,但经过这一番生死恶战,这时的他们已是无所畏惧。船上除了老者与西番人,也就是十来个水手。一个海贼厉声叫道:“杀!”这海贼正是方才指挥同伴反击的那个。他一声断喝,几个海贼立时便要上前,也就在这时,张永忽然也沉声道:“杀!”

船上的十来个水手都已立在了甲板上,听得张永一声令下,这十余人忽然同时从身后取出了一支火铳。那些海贼正要冲上船来,却听得一声响,火铳已然齐齐发射。这些人看去都只是些寻常水手,但取出火铳,端平、点火,一系列动作却整齐划一,十来支火铳发射时几乎就在同一刻,因此听上去便只有一声响。火铳声中,有四个海贼翻身倒地,却仍有两人站立。这两个海贼有一个左肩中了一子,另一个却是毫发无伤。火铳威力虽大,但发射后必须装填火药才能再次发射,短时间里已无法使用。

只是这些水手也根本没打算再用火铳,放出一发后便将火铳放倒在甲板上,拔刀跃下船去,将那两个海贼围在了中央,动作干脆利落,竟然个个都武功不弱。虽然这两个海贼武功甚高,这些水手也远没有方才那怪人那般可怖,可到了这时候两人也只能左支右绌,勉力支撑。船头上,张永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这一场屠戮。泷长治的尸身便在他脚边,口中喷出的鲜血已在甲板上积了一摊,张永却视而不见,这尸身在他眼里,只怕也与船上的锚和缆绳没什么两样。他的眼中毫无喜色,反倒有点沮丧。

“皮洛斯先生,禺猇之力,比上一次还不如吧?”当那个怪物被海贼一刀削去了头颅,那西番人皮洛斯这才将左腕上的手放下。听得张永发问,他点了点头道:“按我的脉博计时,巴力西卜的力量,比起皇帝陛下那次来也差了很多。”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接道:“这一次,显然又失败了。”

二十一个海贼,被那禺猇,也就是那西番人所说的“巴力西卜”所杀的只有十二个左右,禺猇却也被剩下的海贼除掉了。实力虽然不能算弱,但也实在配不上这等名号。张永道:“是啊,先帝那次,有三十余个好手丧命方才拿下。看来若没有那盒子,终究难以再有寸进。”他们已经试验了数次,但每一次都未能有预想中的威力。那叫皮洛斯的西番人沉默了片刻,忽道:“督公,还要继续下去吗?”

“自然不能放弃。”张永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意,“如果不曾出错的话,那个盒子很快就会到我们手中了。”皮洛斯怔了怔,诧道:“这个盒子不是一直在埃齐奥手中吗?”张永望着船下。此时那两个海贼已然只剩下最后一个了。这人武功甚是了得,一口长刀护住了全身,但也是在垂死挣扎了。

这时他刚逼开面前两人,有个水手却闪身到他身后,一刀斫去。这一刀他再闪避不开,利刀已然砍开他的背心,几乎没入了身体。这海贼狂叫一声,还待反抗,只是受了这等致命之伤哪还有力气还手,一个踉跄便扑倒在地,背后的伤口处鲜血直喷出来。看着这最后一个海贼被杀,张永淡淡道:“刚得到消息,埃齐奥身边已经没有那盒子了。”

“没有了?”皮洛斯一怔。那个盒子对他们来说,乃是无上的宝物。而这个埃齐奥,也是他们这一派人一直想除之而后快的人。只不过他也不曾想到,这个本来仿佛远在天边的东西,居然也会来到此间。张永道:“埃齐奥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便是……”

“惠妃娘娘?”皮洛斯又是一怔。虽然他也来自欧罗巴,但眼前这个老者似乎比自己更加熟稔遥远的欧罗巴的现状。他皱了皱眉道:“她费尽千辛万苦到了欧罗巴,难道还会回来?”此时那些水手已将死尸一具具拖了过来,死透了的堆成一堆,尚有气息的则放在一边。张永扫视了下方一眼,此时那些横七竖八的死尸将被一把火烧掉,马上这个曾被倭寇盘踞了有十年的小岛便要成为一片废墟,再无痕迹了,自然也不会有人知晓在这小岛上曾经发生过这样一场屠戮。

张永看着眼前这一切,喃喃道:“从地狱中逃走的人,定然会重返地狱。”少芸肯定会回来的。她可能是中原兄弟会最后的孑遗,所以一定会带着无比的仇恨回到中原来。张永嘴角那丝笑意也越来越高深莫测了。正是为了这一天,他劝说今上实行海禁,营造大船者便属违法,连与日本的勘合也不再发了。

少芸想要回来,便只能搭乘安南、琉球、满剌加这些属国的贡船。在每一个港口,他都已预先伏下了暗桩,不论少芸从哪里登岸,自己肯定马上便能知道。杀了她,将那盒子夺到手中,那么这个世界便等如是自己手中的玩具。不知何时,张永手中现出了一块玉佩。这玉佩并不大,但玉质温润,雕工精细,一面是繁复的水草纹,另一面却是一个篆字“道”。

“率性之谓道。”无声地念着这一句他少年时就读过的话,即使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他眼中仿佛也燃起了一团火焰。少年时的壮志,此刻在他心头越来越清晰,而他梦想中的天国,也仿佛越来越近。这里,便是阿蔷原先的家?看着眼前这条冷冷清清的巷子,随着一阵满含寒意的海风吹来,少芸仿佛又听到了阿蔷的声音。虽然知道这定然是自己的错觉,但她还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包裹又抓得紧了些,看了看四周。

两边的墙都已将要颓圮,墙头长满了干枯的瓦松与野草,被海风吹得似乎在瑟瑟发抖,即使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太冷。泉州府,这个曾经名声赫赫、号称天下无双的港口,自宋元以来都是市舶司的治所。但自从成化八年市舶司迁往福州后,这里便衰败下来了。加上海禁渐严,进港的船只一天少过一天,再过几年,只怕一年到头都没几艘船靠岸了,再不复昔年万舸争流、樯橹如云的情景,连阿蔷记忆中的热闹也没剩下半分。就与这个国家一般。她心底突然泛起了一丝苦涩,只是说不出那是种怎样的滋味。

少芸想起了自己在宫中度过的那些岁月。那时阿蔷入宫没多久,是个眼里透出怯意的少女。在深宫的寂寞日子里,少芸是她唯一的朋友,同样,她也是少芸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那时她们都梦想着能得到陛下的宠幸,从后宫无数的女子中脱颖而出,即使这个梦想是如此渺茫。那时阿蔷跟她说了很多关于自己出生地的事。

海风、鲤珠湖,满城的刺桐花,还有异邦风格的寺院,让从未离开过后宫的少芸曾经如此神往于这个遥远的刺桐城(泉州别名)。正因为如此,少芸选择了这里作为归途的第一站,以兑现当年向阿蔷许下的承诺:有朝一日去她的家乡看看。只是现在看过了,这里却没有什么值得成为回忆的。阿蔷,你也已经成为当今陛下的妃子,也不会想与我这个叛逆有相见的一天了吧。少芸正想着,眼前忽地一暗,只听得前面有个人低声道:“兄弟,行个方便吧。”她心中一沉,抬起头来,却见巷子的那一头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手中握着一柄短刀,大剌剌地堵住了巷子的一头。少芸还记得朱九渊先生当初就跟自己说,兵法有云:“绝地无留。”这等极狭窄之处即是绝地,狭路相逢便唯有生死一搏。这等地形不给敌人留后路,同样自己也已绝了后路,因此若不是有必胜把握,万不可在这等地方出手。而此人竟然敢这般堵住自己去路,难道是八虎中的哪一个?但此人声音甚粗,又不似个宦官,她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

不管怎么说,这人定是八虎派来的杀手。他们阴魂不散,一直追着自己到了佛罗伦萨,朱先生也死在了他们手上。现在自己刚上岸便被盯上了,看来确是难缠。少芸淡淡道:“阁下要什么方便?”那人“嗤”地一笑,说道:“兄弟你刚从海船下来,包裹又如此沉重,我们海虎帮早就盯上你了。识相的把东西留下,便留你一条全尸,不然,嘿嘿。”他嘴里说着,手中的短刀上下舞了个花。在这等狭窄地方,此人舞起刀来居然也游刃有余,倒也真个有几分本领。只是他要少芸放下包裹才留她一条全尸,自是已动杀心。

少芸道:“光天化日,阁下便杀人越货,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那人却也没料到少芸居然如此大义凛然,不由恼羞成怒,喝道:“什么王法?我便是王法!”他口中说着,一个箭步直冲过来。这人虽然自称什么“海虎帮”,其实这海虎帮从上到下就他一个人。只是此人自幼习武,性情又很是阴狠,在泉州府向来没人敢惹。他一向找落单的异乡客人下手,这等人没有同伴,死了也没人搭理,因此可以屡屡得手。他见少芸瘦小文弱,只道是手到擒来,哪想到少芸居然根本没有就范之意,登时惹动了他的凶性。

在这等巷子里动手,也是此人练就的独门功夫。巷子狭窄,但他习的这一路蛇蟠刀却是刀刀不离身侧半尺。这路刀原本是渔民防身时所用,因为舟中地方狭小,又摇晃不休,寻常刀法并不适用,因此有前辈高人创出这一路最适宜近身格斗的蛇蟠刀来。那人虽然是个拦路行劫的毛贼,却也知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之理,每天都苦练刀法,这路蛇蟠刀练得大有可观。

他性情凶残,何况现在背后有人撑腰,见眼前这个瘦小年轻人居然不肯就范,出手便再不留情。这一刀来势如电,在这等小巷子里实是躲无可躲。然而刚一劈出,他眼前一花,却已不见了面前的人影。妖法么?这人不由一怔,手中刀不由慢了慢。也就是这一愣的工夫,后颈处忽地一阵钻心的疼痛,人不由自主地猛然向前一冲,一个踉跄,已是扑倒在地,连手中的短刀也抛了出去。

这羊牯居然是个扎手的硬点子!他只觉一阵寒意贯穿了全身,一时间竟不敢动弹。平时动手,他向来不留活口,自然也就做好了瓦罐不离井上破的准备。一招失手,自然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只是他在地上趴了一阵,却不见有什么别的疼痛,伸手摸摸颈后,也并没有破损出血,这才大着胆子翻身起来。这条巷子平时就没什么人走,现在更是冷清。抬眼望去,眼前却是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走了?这人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又伸手摸了摸后颈。方才少芸在他出手的一瞬间,忽地翻身跃起,用脚后跟在这人的颈后磕了一下。这地方虽是要害部位,但少芸并没有用靴刃,所以不过是痛了一阵便没事了。这人向来杀人不眨眼,也已动了杀机,可现在这般失了手还能全身而退,他实是难以索解,心中既是庆幸,又是不解。

好在那位大人应该不在泉州府,就当他不知吧。他快步走出了巷子的另一头,先探头看了看,见外面没什么异样,便要出去。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陈七郎,留步。”陈七郎一下停定了。这个声音虽然甚低,但又尖又锐,极好辨认,正是那位大人。他伸了伸脖子,先咽了口口水,才慢慢转过身:“大人。”

“跟你说过的那人,你已经打过照面了?”

陈七郎心头一沉,半晌才道:“是,大人。”陈七郎是泉州府的一个独脚大盗,向来我行我素,杀人不眨眼。去年春日,也是这般拦路行劫,这次却撞上了这位大人,他那一路蛇蟠刀连半招都递不出去。正觉得此命休矣,只求能死个痛快时,大人却也留了他一条命。大人告诉他,只要他关注如此一个人,一旦发现后便下手杀了,必成大功。

陈七郎原本就是大盗,杀人越货对他乃是家常便饭。杀人还能有功,自是何乐而不为。只是少芸并不是他想象中任其宰割之辈,自己差点儿反将性命送了。能逃得性命,已然是天妃妈祖庇佑,哪还管得别个。他听得这人声音越来越冷,心中惧意也是越来越深,刚说了一句,便觉得这般说显得自己不上心,忙接道:“大人,这小子武功好生了得,我……”他还待再为自己表几句功,那人却打断了他的话道:“我已见到你动手的情景了,你已经尽了力。”

陈七郎心下一宽,忖道:“大人倒也宽厚……”只是这念头还在打转,心口忽地一阵剧痛。他也不明所以,低头看去,却见大人正将一柄细针样的短剑拔出自己的前心。只不过,这是陈七郎的最后一眼了。利刃刺破心脏,一时间还不曾死,可周身已然僵硬,再不能动弹半分。那人出手之快,比陈七郎的蛇蟠刀快得一倍有余。当陈七郎的尸身缓缓倒在巷口时,那人脸上仍是木无表情。他迈过陈七郎的尸身向前走去,似乎眼前根本不是死人,倒下的不过是一段木头、一截碎石。

惠妃,想不到你竟然逃过了追杀,真个回来了。这人的心头掠过一丝寒意。惠妃的本领原来就相当不错,自泰西归来后,显然更上层楼,越发厉害了。幸亏督公神机妙算,让自己在各个港口巡视,果然就撞个正着。现在便是顺藤摸瓜,将惠妃背后这人挖出来,将对手连根拔起的时候了。这人嘴角抽了抽,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向边上一个从人道:“庞春,走吧。”

这人杀了陈七郎,那庞春在一边看着,一直都无动于衷,此时才道:“是。”他顿了顿,又道:“高公公,要不要通知谷公公?”这人想也不想便道:“跟他说甚?”庞春心中洞然,心知主人定是要独占这分功劳了。虽然督公吩咐过,此事要主人与谷公公两人协力而为,不过这主人与谷公公素不相容,现在有这等天赐良机,更不愿将这分功劳分给旁人。他也不敢多嘴,只是点了点头道:“是。”


第一章、布局

绍兴府古称会稽,传说乃是大禹治水时召集天下诸侯商议事情之所。《史记》中有谓:“或言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会稽者,会计也。”此地一直是国之通都大邑,人杰地灵,文风极盛。府中的卧龙山西岗,有一个稽山书院,乃是宋时名臣范仲淹知越州时所建,四方受业者甚众。后来朱熹亦曾来此讲学,更使稽山书院名闻遐迩。到了元时败落下来,但就在两年前,绍兴知府南大吉与山阴县令吴瀛重修书院,拓建了明德堂与尊经阁两处,广邀名师,八方学子纷纷前来求学,稽山书院更胜旧观。

如今书院中学子众多,除了附近之处,南至湖广,北至直隶,单是各处前来听讲的学者,长年都有三四百人之多。稽山书院的司阍姓吴,是个六十余岁的精瘦老者。别处司阍不过是做些启门掩关、应呼传唤的事,但稽山书院隐隐然已是天下第一书院,老吴也沾了几分书卷气,平时也好读书。只不过学子读的是四书五经,老吴读的却是消闲说部。此时正拿了本庸愚子序、修髯子引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在翻。这书印出了也没几年,书页还是簇新的。

老吴正看卷十的《诸葛亮计伏周瑜》那一节看得人神,忽听得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心知定是有学子来求学了。稽山书院亦是禀持至圣先师“有教无类”之说,对求学之人来者不拒,只须挂个号便可。老吴心思都在书上,也不抬头,顺手将一旁的名册往前推了推,说道:“签个名吧。”传来了一些细碎的声响,访客定是在签字了。待名册推回到面前,老吴这才意犹未尽地将手指夹在了草船借箭那一页上,一边抬头一边道:“你要找哪位……”可头刚一抬起,便不由一怔,眼前竟然空无一人。

他只道是听差了,低头一看,却见名册上原先那最后一列左边,有人添写了几字,字迹甚是秀气,写的是“寻友”二字,只不过签的不是名字,而是个花押。花押其实也算签名,只不过一般是签在账簿文书上的,因为花押极其复杂,若非知道真正含义,寻常人极难伪造。可书院的名册又没什么银钱往来,此人真不知是为什么签了个花押,又不说寻访的是谁,而自己居然连门都不进。老吴心想只怕是哪个爱玩闹的生徒来捉弄自己的,嘟囔着咒骂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便又去看卧龙先生与周公谨的斗智去了。

老吴根本不认得这花押,自不知那实是心社的密文。秦时曾刺杀秦始皇的魏羽尝集结同道,聚而为社,此后代代相传,不绝如缕。为掩人耳目,各代称谓不一,现在便称为心社。因为社中人员众多,又总是在暗中行动,往往同处一社而不相识,若是以密文联系,又往往太过引人注目,因此有一代宗师突发奇想,发明了这种花押样式的密文。这样纵然被人怀疑,也只以为随意写的几句正文中有什么微言大义,却不知那一团繁复无比的线条组成的花押才是真正的密文。而心社每一个新加入的成员第一件事,便是学习这种密文。

来稽山书院留下这花押的,正是少芸。这一日中夜,少芸站在了卧龙山北麓一株大树的树枝上,望着远处西南边的稽山书院。心社最后的那位夫子,真的会依言来找我吗?她默默想着。遵照朱九渊先生临终前的遗言,白天在司阍名册上留下那个花押后,她趁着夜色来到了这里。然而少芸实在没有太大的把握确认心社最后的那位夫子能够逃脱八虎的搜捕。朱先生和自己虽然远遁泰西,但朱先生仍然在威尼斯被他们追上。而在佛罗伦萨,如非埃齐奥先生的帮助,自己也未必能逃过最后一波的追杀。

去国两年,她实在有些担心那位夫子已经不在世上了。夜空中忽然传来了扑翅之声,一只鸟极快地飞过。只是在这么暗的暮色中,根本看不清那是只什么鸟。该往哪里去?手扶住树技,少芸在黑暗中沉默着。穿着这身斗篷,她的身影也仿佛融入了黑暗里。把她引入心社的,其实并不是朱九渊先生,而是这位夫子。少芸还记得自己在后宫的那段日子,那一年的暮春,陛下突然驾崩,宫中一片混乱,已被封为惠妃的少芸也感到极其茫然。

陛下虽然将她封为妃子,却一直视她为玩伴,让她凭借着轻盈灵活的身手去捉弄那些大臣和宦官,以之取乐。也正是那时她发现了张公公的阴谋,若不是被那位夫子救出,当时她就会被张公公灭了口。夫子将她引入心社,把靴刃也传给了她之后又把她交给了朱先生,就此不知所踪了。她却一直不知那位夫子的真面目,也不知他究竟是谁,甚至怀疑夫子已经死了。毕竟张公公权倾一时,如今更是一手遮天。

朱先生带自己前往意大利,即是为了避祸,可张公公的人居然也能阴魂不散地一路追踪。心社的人几乎已经被张公公消灭殆尽……除了那位夫子。当朱先生在临终前告诉她,夫子还在人世时,少芸仿佛在黑暗跋涉了漫长一段路后终于见到了一点亮光。要重建心社,凭自己一个人实在很难,但有夫子在,希望就要大得多。毕竟,想让死灰能够复燃,一颗火种是远远不够的。

她正想着,耳畔忽地听到左侧草丛中传来一阵细微的声息。虽然声音十分轻微,但在这夜深人寂之际,她听得十分清楚。她沉声道:“夫子,是你吗?”右手却已握住了背后的剑柄。自从先帝去世后,她的性命几乎一直都悬在刀口之下,也让她养成了无时不敢大意的习惯。她的手刚碰到剑柄,眼前忽地有一道冷冷的微光一闪,直如匹练般直卷上来。剑气!几乎在一瞬间,少芸便已拔出了长剑。她不知道草丛中跃出的这人究竟何时来到此处,居然能让自己如此之久都未曾发觉,可见此人不是易与之辈。

看这人的出手,纵然不是八虎中人,也定是张公公手下的干将。她刚拔出长剑,脚下便传来了一阵彻骨的阴寒。那人出手之快,果然惊人,随着剑气一掠而过,“嚓”一声响,少芸方才站立着的那根手臂粗细的树枝仿佛腐泥般从中断裂。若少芸仍然站在这树枝上,定然会立足不稳,直摔下来,但她右手一拔出长剑,左手已搭住了头顶一根树枝。虽然仅是两根手指搭在那树枝上,少芸的身体却轻得如一缕风,一翻身便踏了上去。

她闪得快,可是从草丛中飞出的那道剑光却更快。斩断了少芸先前所立的树枝后,去势不衰,竟然仍旧破空直上,趁着少芸立足未定,将这根树枝也一下斩断。随着连断两枝,剑气终已显出颓势,只是剑光忽地横了过来,斜斜扫过。这一剑虽然已是余势,却阴毒无比—        第二根树枝断后,少芸定然会落下来,如此剑势正好扫在少芸腿上,轻则她遭受重创,重者只怕小腿都会如树枝般被斩断。

草丛中跃起这人自觉胜券在握,这一剑已是十拿九稳,嘴角不禁浮起了一丝冷笑。此人性情残忍,与人相抗时出手狠辣,往往要断人肢体。此番虽然奉命追踪少芸,暂时不能杀她,却并不是不能伤她。如果少芸不曾发现他,那他还会隐藏下去。可现在已然现身,他出手便不留分毫余地。至于少芸双足被斩后会不会因此失血过多而死,他也根本不去顾及了。这一剑如白虹经天,就算周围尽是一片黑暗,仍是出奇地亮。只是剑锋到处,却并不如此人预想的那样斩入了人体,剑锋切入的却是坚硬的树干。

“啪”一声,木屑纷飞,这人的长剑掠过了少芸的脚底,正斩在了那棵大树上。这把剑锋利之极,这一剑斩出时力量也极大,因此剑锋一人树干,仿佛被树干的切口咬住了一般,一时间已拔不出来。他一剑失手,少芸的剑却已自上而下,直刺向此人的眉心。这人拔不出长剑,却也当机立断,一下松开了剑柄,右手食中二指向回一缩。

他的手指灵活得似乎能够往任何方向转动,在袖口处轻轻一拨,一把短剑突地从袖中跃出,如活物般跳进了他的掌中,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当”一声格开了少芸的剑。这必杀的一剑虽被挡住,但他身体悬空,方才全然是凭着一股上冲之势,现在势头已竭,人径直落下来。这人当真了得,身体猛然一沉,下落之势顿时加快了一倍有余。

势在必得的一剑落了空,便如下棋时在关键之处落错一子,自是满盘皆输。这人的本领不凡,心思也大为敏捷,心知如在空中交手,少芸在上,自己在下,又没有长剑,只能是个左支右细之局。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这人打定了主意,知既然已失先手,索性抢先一步踩上地面。虽然仅仅是极短的一霎,那自己脚踏实地,少芸却身在空中,如此就算是一柄短剑也能抢回上风。

这人算度极精,身手也好,说时迟,那时快,人已稳稳落到了地面。站立甫定,这人的心神也一下定了下来,右手护住头面,左手食中二指同样往袖中一探,也摸出一把短剑来。他知道对手用的是长剑,又借着下落时的破竹之势,要守是根本守不住的。他只需要挡住少芸那雷霆之势的一剑即可,只消格开了这一剑,他左手的短剑便会发出真正致命的一击。

“叮”一声,少芸的长剑已与那人的右手短剑交击在一处。这人只觉少芸的剑势竟是轻得异常,但百忙中也顾不上再去想这些,人不退反进,左手剑反手斜刺而上。这个时候他已是中门大开,不过少芸人还不曾落地,根本无法变换身形,就算前心毫不设防,少芸也不可能再向他攻击了。死吧。这人差点儿将这两个字说出口来。少芸的剑术已然超出了他的估计,不过人的力量终究有其极限。现在自己已经站立在地,纵然立足尚是不稳,可少芸却是身在空中,不可能再变换身形了。

他的左手剑眼见便要刺入少芸的肩头,左肩头却是一阵刺痛,却是少芸的剑刺入了他肩胛骨下。这地方虽不致命,但此处一受伤,整条手臂便用不出力量来。他没想到少芸的剑一快至此,左手短剑已递不出去。他一咬牙,不退反进,右手短剑不再护着前心,反手便刺了出去。这已经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招数了。少芸出手之快,已然超过了他的估计,现在左肩受创,半边身子等同残废,再斗下去有输无赢,唯一的办法就是不顾一切地抢攻。

古语有云:两强相遇勇者胜。此人更是有视性命若敝履的决绝,也根本不在乎会受多大的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了眼前这敌人。他已算定,少芸人在空中,纵然一剑刺伤自己,拼着这一条左臂不要,右手短剑正好刺到少芸的前心。只是这人出手快极,一剑刺出,却又是落了个空,少芸竟然并不曾落下来。不可能!这人险些就要叫出声来。一个人怎么能悬在半空中不落下来?除非真是神仙了。只是这人两剑都落了空,已没了回天之力,“嚓”一下,少芸的剑极快地在他右肩上又是一点。

这人双肩齐伤,两臂都再不能用,一个踉跄,退后两步,却仍是怔怔地站立,一副既是不甘,又是愤怒的神情。此时少芸的身形才轻轻地落下地来。她能停在空中,自然不是因为会仙术,而是她左手的绳镖。这绳镖长有数尺,绳索虽细,却是以天蚕丝揉合了鹿筋而成,坚韧异常。那还是她被先帝叫去侍卫豹房时所得之物,不要说少芸这等七十余斤重的身体,便是一个两百斤的壮汉,也一样承得住。

而少芸因为身体灵便,绳镖用得更是纯熟,几乎成了她手臂的延长。方才草丛中那人暴起出剑之时,她便已取出绳镖挂在了上方的树枝上,因此虽然第二根树枝也被那人斩断,对她来说其实根本没什么妨碍。倒是这人先人为主,只道少芸定会摔落下来,结果一着失手,满盘皆输,虽然有一身高强剑术,却被少芸伤了双臂,已然等如废人。

杀了他?少芸有些犹豫。她并不是不曾杀过人,但在朱九渊先生被杀之前,她从来不曾杀过一人。正是朱先生的死让她开了杀戒,可现在对手已经全无还手之力,这样子杀了他,少芸当真有点下不了手。正在她略一犹豫的当口,这人却毫不迟疑,转身便逃。他双臂都已用不出力量,可双脚却是毫发无伤,跑得极快,转眼间便逃到了数尺外。少芸心知若被他逃掉定是后患无穷,她一个箭步追了过去,长剑刺向那人的背心。

这一剑刺的,却是那人的右肩胛处。直到这时候,少芸仍然不想痛下杀手。此时这人已经逃到了一棵大樟树下,少芸的剑正要刺人他身体的时候,树的另一侧却突然间飞出一道剑光。这人先前一直都不现身,就算方才同伴差点儿在少芸手下丢了性命也仍是按兵不动。在这个时候才出手,自是因为少芸剑势已老,人又在大树的另一侧,此时出手,正是攻其不备,趁虚而入。少芸也根本没料到树后居然还会有个人,心头一沉。现在已无余暇再去追杀那逃走之人了,就算想闪过此人的暗算,她也毫无把握。只是无论如何,都唯有一试。

此时回剑挡格,自是根本办不到了,但少芸的身体却远较常人灵活。当树后那人的长剑刺来时,她的身体忽地一折,便如柳枝般扭转过来,以几非人力所能的姿势,堪堪闪过了剑锋。虽然闪过这一剑,但少芸亦觉得浑身一阵阴寒。八虎手下的杀手,她并不是第一次遇到。最险一次,便是在佛罗伦萨遇到的那个了。朱夫子也折在那人手下,那人还一直阴魂不散,从威尼斯追赶自己到了佛罗伦萨。

最后她若不是经过了埃齐奥的指点,只怕仍不是那人的对手。当时少芸认为那人恐怕便是八虎手下的第一杀手了,但眼前这人分明要更胜一筹。她虽然闪过了一剑,但对手的剑若是顺势变刺为削,便会在自己身上割出一道极深的伤口。就算明知会有这结果,少芸也已别无他法,只有两害择其轻,盼着这一剑伤得不要那么重,自己还能有遁走之力。那人的剑果然侧了过来,径直削向少芸的腰间。少芸已然躲无可躲,一瞬间反倒一切都变得极慢。

风在缓缓流动,一片树叶停在空中,以蚂蚁一般的速度下坠。在这一片黏稠迟滞之中,有一道微微的亮光忽地自一侧飞了出来,鬼使神差地插入了那人的剑下。太快了。少芸根本听不到双剑交击的声音,只能看到两把利剑的剑锋在交错时击出的几星火花。只是被这突然伸出的剑锋一格,那必杀的一剑已被化解。少芸趁着这一瞬间闪出了数尺,不由长长地吁了口气。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两个黑影已交错在一处,剑锋格击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动不动的黑影。

少芸已然屏住了呼吸,方才被少芸刺伤了双肩的人居然也忘了逃走,也站在树边看着这两个黑影。黑暗中实是看不清这两人面目,只觉树后杀出那人要矮一些,而救了少芸那人则要高些。偷袭少芸之人已是形同鬼魅,而出手相救之人更是有鬼神不测之机,便是少芸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出来的。

“啪”一声,却是矮些的那人倒在了地上。少芸刚松了口气,眼前又是一亮,却是一道剑光飞过,直取树下之人。这人见到同伴倒地,本来便震惊不已,正待要逃,却哪里还来得及,只是低低呼了一声,便倒在了地上。就在他倒下的一刻,手中突然飞起一点亮光,直射天际,“啪”一声炸开。是烟花!少芸心下一沉。此时救下少芸之人已大步走到树下,从那死人身上拔出长剑,在尸身上擦了擦,转身低低道:“惠妃娘娘,高凤的接应马上就到,快随我来。”

方才所杀的两人,有一个竟是八虎中的高风?少芸实是有无数的话想问,但眼见山下亮起了星星点点一串火光,定是有人见了信号已向山上而来,于是她快步跟着那人向另一边走去。卧龙山并不算高,但也少有人迹,树木极是茂密,这儿也根本没有道路。那人走得很快,少芸跟在他身后,步履轻盈,心中却是波澜万丈。是那位夫子!是那位将自己引入心社的夫子!

方才一听到这个略微有些苍老,却沉稳如昔的声音,少芸就感到一阵激动。惠妃是先帝给少芸的封号。但这个封号随着先帝的去世,也已然消失了,少芸并不想再保留着这个身份。她更好奇的是眼前这位夫子,好多年前他将她引入心社时,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只是夫子从未让她见过真面目,也不让少芸知晓他的身份。后来她再不曾见过这位夫子,直到白天在书院留下密文时,她仍然怀疑夫子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心中始终茫然不知所措。但夫子终于现身,她也仿如重新脚踏实地。

走了一程,前方有一块小空地,长着一棵古松。这松树年深日久,树冠有如一柄巨伞,生得茂密无比。一站到松下,夫子站定了,低声道:“娘娘,到了此处,暂时不必担心他们追来了。”少芸走上前去。这棵松树实在太茂密,站在树下便如钻入洞穴,连星月之光都透不进来,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的轮廓。她走了过去,单腿跪下,将左手弯曲着放在胸前,轻轻一躬身,说道:“夫子,还是请和以前一样,叫我小妹吧。”这是心社中晚辈见尊长的大礼。夫子当初将她从八虎的追杀中救出时,少芸还是个垂髫少女,那时夫子便如此称呼她。

“嗤”一声,黑暗中亮起了一团光,却是夫子点燃了火折。借着微弱的火光,映出的是一张留着几络须髯的清面孔。看着少芸,夫子淡淡一笑,说道:“仍叫你小妹?也好,心社中,原本不必顾忌官中的身份,那你称我阳明先生好了。”少芸的身体微微一颤。阳明先生?这四个字拆开来全都平淡无奇,但合在一起却足以震惊天下。即使身处深宫的少芸,也曾经听到过这个名字。只是她实在无法将这个名字与心社联系在一起,也许仅仅是名字偶合?

阳明先生似乎看出了少芸内心的疑惑,轻声道:“我便是王守仁……小妹,这两年真是辛苦你了。”少芸初见阳明先生时,才十四岁。两年后先帝去世,宫中乱成一片,夫子也不见了踪影,接着教导她的便是朱九渊先生了。算起来,已有五年了。这五年里,少芸已然去了遥远的异域打了个转,也不知经受了多少风尘,自是与离开时那个十六岁少女大为不同。尤其是当朱先生被八虎所遣杀手杀害后,她更是仿佛一夜成长了十年,少女的天真几乎已经荡然无存。她犹豫了一下道:“夫子,您究竟是如何加入心社的?”

自己是阳明先生引入,可阳明先生名满天下,实在不知他是如何成为心社成员的。若不是亲眼见到,少芸也根本不会相信有这等事。纵然知道不该对夫子的过往太过好奇,可她实在很想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火折灭了。黑暗中,却听得阳明先生顿了顿,低声道:“此事,待有缘之时再跟你说吧,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歇脚。”他看了看天色又道:“小妹,你一回来,张公公便盯上你了。接下来你想如何?”少芸道:“张公公肯定还会继续派人来的,我想,还是尽早离开这里为上。”她顿了顿,接道:“我想再去京中一次。”


第二章、小尖

看着桌上的尸体,南京奉御谷大用不由得一阵心悸。死者非比寻常,乃是内官临右少监,代理借薪司主管高凤。高凤今年只有三十四岁,以这等年纪的内监身居如此高位,当然是因为他是权倾天下的张公公高足。与谷大用相比,有“妖”之称的高凤更得张公公信任。只是,现在高凤已然成为一具尸体,谷大用实不知应该高兴还是沮丧。

沮丧的是同为“八虎”之一,同伴死去总会让他有兔死狐悲之感。只是少了一个在张公公面前争宠之人,谷大用又觉得有些幸灾乐祸。虽然受命与自己一起行动,但此番高凤却是私下出动,自己事前全然不知。显然,高凤是发现了什么,想要独占这分功劳,哪知估计不足,轻敌过甚,反而作法自毙。

“谷公公。”说话的是谷大用的随身太监麦炳。麦炳跟了谷大用已有多年,性情伶俐,很懂得逢迎喜怒无常的谷大用,谷大用也很是受用。听得麦炳站在门外说话,谷大用道:“阿炳,怎么了?”麦炳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张公公到了。”一时间,谷大用还有些没回过神,说道:“哪个张公公?”但马上就能让麦炳如此胆战心惊的,只有一个张公公了。他顾不得一切,一把拉开了门。刚拉开门,便看见一抬二十四人的大轿。谷大用也顾不得一切,忙不迭上前深施一礼道:“属下谷大用恭迎督公大驾。”

宦官领兵,虽然并不是没有先例,但提督拱卫京师的十二团营十万大军的张永无疑是当今最有权势之人。寻常官员所用的轿子顶多是八抬大轿,唯独他用的竟是一具二十四人大轿。这大轿里面有桌有椅有榻,堪称当今第一豪华,旁人一见这轿子便知是张永驾到。人们还传说身为大都督的张公公也是京中第一名剑,这是因为前朝正德皇帝巡边时鞑靼小王子曾派力士前来行刺,那力士力大无穷,陛下身边的侍卫无人能挡,张公公却以一把长剑挡住了那力士重七十斤的铁棒。

会斗之下,那力士死战不休,结果被张公公将四肢皮肉尽都削去,手脚全成了枯骨方才收手。谷大用虽然不曾亲眼见过这一战,但陛下回京后他见到过那力士所用的铁棒。那根七十斤重的铁棒,寻常人连抬都抬不起来。想到张公公仅以一柄长剑就挡住了这等怪物,就算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谷大用也心底生寒。而张公公除掉了当初八虎之首的刘瑾后,谷大用更是对张公公俯首帖耳,再不敢有丝毫怠慢。

轿帘撩了起来,先出来的却是张公公那个贴身太监侍卫丘聚。丘聚一下轿,便站在轿门边,这时张永才缓步从轿中走了出来。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太监,张永却生得十分清俊,与一脸横肉的谷大用颇为不同,如非少了三绺清髯,看去倒似是个饱读诗书的老者。看到谷大用近乎谄媚的表情,张永没有什么异样,说道:“小妖被杀了?”

“是,督公。”谷大用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些,接道:“定是惠妃下的手。”张永鼻子里微微地哼了一声。谷大用对这些官职向来极其看重,少芸虽然已是叛逆,谷大用却仍以她当初的封号称之。张永道:“这婆娘有这等身手了?”

“禀督公,高……高公公行事,向来不与我商量。此番他定是要独自追踪惠妃,大用不敢抢功,所以……"张永没有说什么。谷大用这话虽然有撇清之意,但也并非虚言。除了自己,八虎仅存的五人中除了丘聚一直不离左右,便是身为嫡传弟子的高凤最得自己宠信。而素来野心颇大的谷大用与高凤不甚相容,他也很清楚。本来他觉得如此也好,更能牢笼驾驭,只是这样子终究无法避免相互掣肘之弊。如果这一次同来的不是谷大用,而是与高凤还算不错的魏彬的话,也许少芸的人头已经呈到自己跟前了。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小妖的尸身便在里面吗?”

“是,与随从庞春一同在卧龙山北麓被发现,但凶手已下落不明。”谷大用顿了顿,又道:“当时正值深夜,山中无法追踪。”

“卧龙山?”张永怔了怔,但马上便道,“带我进去。”谷大用推开了门,让张永与丘聚走了进去,自己忙跟着入内,便将门掩上了。张永看着桌上的两具尸体,沉声道:“丘聚,除了他们的衣物。”高凤外号为“妖”,丘聚外号则是“魔”。这两人身为张永的左膀右臂,外号也是成对的,但丘聚却似乎根本没有半点对桌上这个前同僚的香火之情,他走到桌前忽地拔出短刀,伸刀斫向桌上的尸身。

他的动作相当粗野,只是尸身上却又没受到半点新的损伤,那把短刀几如庖丁解牛之刀,以无厚人有间,极快地除掉了尸体上的衣物。仅仅是片刻,桌上便是两具身无寸缕的尸首了。面对两具尸首,张永看得极是仔细,仿佛在赏鉴什么名贵的玉器一般。谷大用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心道:“尸体又有什么好看,督公是在为弟子伤心?”只是不管怎么想,张永都不似一个如此多愁善感之人。正想着,却见张永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竹筒。

这竹筒已经有些年份了,外皮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已成了枣红色。其中一截的盖子上錾有螺纹,将这盖子拧下,里面却是一些摆得整整齐齐的小刀小叉,还有一双羊肠衣做的手套。这些刀叉在烛光下寒光闪烁,显见极是锋利,虽然应该有些年头了,却毫无锈迹。那副手套却极是精致,薄如蝉翼,柔韧异常。张永戴上了羊肠手套,这才从竹筒里取出一把小银叉,挑入了高凤尸身的创口,又取出一把小银尺量了量,喃喃道:“穿心一剑啊。”

谷大用早已看过,高凤致命伤乃是前心,一剑穿心而入,高凤定是当即毙命。虽与高凤不甚相容,但对高凤的剑术,谷大用还是相当佩服的。高凤被惠妃如此杀死,实在让他有些震惊,因为他实在没想到惠妃去了泰西一趟,武功竟能增长了这许多。他听得张永说了一句,忙凑趣道:“是,督公。高公公的伤口为扁平状,中央稍阔,正是惠妃所用快剑的形制。”

张永没有说什么,却转向了另一具尸体。这死者乃是高凤的跟班庞春。庞春虽然是个地位不高的小太监,但身手却相当不错,据说已经不比高凤相差多少了。谷大用也检查过庞春身上的创口,庞春受伤有三处,左右肩各有一处,然后便是致命的背心处。显然是左右肩受创后,惠妃想留活口逼问,但庞春拼命奔逃,惠妃这才下手将他除去。

这么想来亦是顺理成章,因为惠妃本领纵然增强了许多,终究是个女子。与高凤这一战,无论如何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庞春双肩受伤,再拿不了武器,双脚却没受过伤,若是逃跑的话惠妃未必能追上他,因此不得不将庞春也除掉。谷大用正待再说一句,却听得张永沉声道:“桀公,少芸这婆娘,可是有同党的!”

这句话仿佛一声闷雷,让谷大用震得呆了呆。惠妃所属的那个中原兄弟会一直是他们的死敌。前年借着大礼议,他们五人齐心协力,帮助张永将那些人连根拔起,彻底消灭了。唯一还留存于世的,便只剩下远遁泰西的朱九渊与惠妃这两人。朱九渊已经死在了泰西威尼斯,少芸虽然逃脱了追杀,但她仍然回到中原,自是知道自己已是仅存的孑遗,还痴心妄想着重建那个组织。如果说她真个还有同伴,那么中原兄弟会不曾被完全摧毁?谷大用实在无法相信。

张永也没有抬头,只道:“小妖心口所中剑创,创口深可两寸三分,为偏上五度刺人前心。小妖身高五尺三寸二分,动手时正持弓步,算来受创时创口离地约摸有三尺一寸。剑长一般为二尺七寸,如此可知,伤他之人握剑之手当时应离地三尺三寸二分许。除非是那些身具异相之人,寻常人握剑大抵为脐上一到二寸。此人亦是取弓步方能出如此大力,算下来脐高应在三尺五寸左右。而脐高一般占身高的六成到六成三,因此出剑之人身高至少有五尺五寸,甚至会有五尺八寸许,如此方能以偏上五度刺入。三年前少芸失踪,后宫尚服局所存卷宗注明她身高五尺一寸,较小妖还矮两寸许,因此绝非能刺死他之人。”

张永说到此处,又顿了顿道:“庞春背心所中剑创与小妖前心之创极为相似,因此你以为那是一人所为。但庞春左右双肩所受之创,却是偏上七十度刺入。这等角度,已是自上而下刺入,绝非平地所能。而双肩所中剑创虽与小妖身上剑创形状一致,却都只有五分许深。小妖中致命伤时,前心肋骨有两根被震裂,出手之人力量奇大。而庞春肩创却如此之浅,还是从空中往下借助体重刺出,却也如此之浅,可见伤庞春肩头之人体重只会较庞春更轻,与在庞春背心留下致命一剑的定非一人。”

张永抬起了头,将那柄在尸身创口处探了半天的小银叉用一块丝巾擦净了,说道:“出手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在五尺上下,体重不会超过八十斤,多半便是少芸这妖女。另一个却足有五尺七寸左右,体重至少在百斤以上。”他顿了顿,接道:“应该是个男人。”谷大用只觉呼吸都有些停止了。他看到庞春与高凤两人所受致命伤极其相似,应是同一把剑留下,想的便只是惠妃下手。

然而在张永眼中,仅从两人伤口便可以看出这么多东西来。只是五尺七寸虽然已是高个,但并不算太少,仅靠一个身高是查不出来的。他迟疑道:“督公……”没有等谷大用说出些什么,张永打断了他的话:“桀公,此事就不必有劳了,你接下来便去澳门吧,将皮洛斯先生那件事办理停当,就是你奇功一件了。”

八虎诸人,每人都有个外号。除了张永身边的高妖丘魔,还有一个魏彬外号为“蛇”。魏彬曾执掌三千营,最擅长追踪觅迹之术。大礼议期间,正是魏彬探得了中原兄弟会在京中的秘密聚会之处,这才得以将其铲除了。除了张永和谷大用以外,八虎中还有一个马永成外号则为“屠”。因为马永成性情极其残忍,八虎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但别人杀人是不以为意,马永成却简直是以之为乐。对他而言,杀人这件事本身便是一种享受。

大礼议时所捕得的中原兄弟会成员,最终都由马永成下手处决,而落到了马永成手中的人,能被一刀斩首也成了他们的奢望。谷大用自己的外号,则是“桀”。用这个以暴虐闻名的夏朝末帝为外号,倒不是说谷大用有不臣之心,而是别有所指。夏桀为帝,自命如日月,视生民为草芥,以致当时有歌曰:“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谷大用权势远不及夏桀,但暴虐足以继之,因此也得了此名。

只是谷大用在张永面前却是柔顺若软泥,他躬身道:“谨遵督公之命。”虽然让旁人来取代自己这件事让谷大用心里实不舒服,但他的神情却是毫无异样。此时张永将手套也脱了下来,收回竹筒中,忽道:“桀公,你走之前,将小妖与这庞春的尸身好生安葬了。为人一世,未能善终,总要有个好死。”张永的口气一直甚是阴冷,这最后一句话中却也有了一丝感慨,谷大用心道:“小妖死都死了,他又没什么家人,何必如此多事?”只是谷大用在张永面前向来别无二话,只是躬身道:“是,是。”

张永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一直没说话的丘聚动作却快,不待张永到门边,便已闪身拉开了门,待张永迈过门槛,他这才跟了出去。谷大用忙不迭地过来送客,只是这两人也不再理睬他,顾自上了轿子。此时已是暮色沉沉,星月在天,洒落一地银辉。两人身在轿中,却是如在另一个世界。丘聚侍立在张永边上,也不敢坐下,张永却是端坐沉思。过了半晌,张永忽道:“丘聚,你觉得少芸还会在山阴城吗?”

丘聚一直垂着头,还不曾抬过。直到这时,他这才抬头道:“禀督公,少芸此番回来,定是想要重建他们那个兄弟会。既然已经与同伙接上了头,应该不会留在山阴了。”张永点了点头道:“依常理判断,少芸得手后自然不会株守此处。只是……”他略一沉吟,冷冷一笑又道:“置诸死地而后生。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少芸一直留在山阴,甚至,就在卧龙山周围。”丘聚一怔,诧道:“卧龙山附近?那唯有稽山书院了。少芸应该不可能留在那儿吧?”

稽山书院乃是文士聚集之地,更何况如今的山长阳明先生与张永有旧。昔年阳明先生平宁王之乱,一月间便平息刀兵,擒获叛首宁王宸濠。当时正德帝欲亲征,指派的先锋正是张永。不料阳明先生如此快便平了乱事,以至于正德帝尚未出发。便有佞臣进谗谓阳明先生必定与宁王早有勾结,因为见势不妙,反戈一击,所以才能如此之快就擒获宁王。

但张永力陈定无此事,且在正德帝面前多次维护阳明先生,正德帝这才相信阳明先生确非与宁王勾结。此后二人虽然见面不多,但也算私交甚笃。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加上稽山书院乃是时任绍兴知府的南大吉一手促成扩建重修的,因此虽然在卧龙山北麓发现了高凤与庞春的尸身,谷大用也不曾去骚扰稽山书院。此时听得张永居然怀疑稽山书院,丘聚不禁有些诧异。

抬轿的二十四个人都是张永自团营精挑细选出来的精壮士兵,号称“花腿”。当初南宋时循王张俊豪奢无比,从军中挑选体健个高、相貌英俊的士卒编为一队,在腰以下文遍文身,号称“花腿”。张永虽是阉人,却也自称出自清河旧姓,因此亦步亦趋,同样组建了这一小队人马。这些花腿武士人数虽少,却个个精强,的确是一支精锐。不过这支精锐做得最多的,还是给张永当轿夫而已。深夜,这样一具庞大的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只能听得抬轿人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低低的“沙沙”声,人在轿中几乎感觉不到轿子在行进。

张永忽然小声道:“绝知此事要躬行。”丘聚并没读过什么书,也不知这是陆放翁的诗,但意思总算也明白,忖道:“督公原来连谁都不相信。”不相信任何人,大概也是八虎的共识。他们这些人自称“驺虞组”,驺虞本是仁兽,不食活物,但最初他们八个人却被人称为“八虎”,意思是纵然他们八人自我标榜为仁善,但终是凶残如恶虎。而八虎中,刘瑾一骑绝尘,权势远远在旁人之上,真可谓一手遮天。那时张永身属刘瑾麾下,也一直恭事刘瑾,忠心不二。

在丘聚眼里,对刘公公最忠贞的,便属这张公公了。谁承想,安化王叛乱,张永借此事告发刘瑾,使得刘瑾最终受凌迟之刑。隐忍不发,发则致命,这便是督公的作风。丘聚想到此处,已然不敢再用正眼去看面前的张永了。第二天一早,张永与丘聚便来到了稽山书院。虽然他二人都算得是当朝最有权势之人,但来时两人都只穿了一身便服,甚至连那二十四人大轿都停在了山门外等候。

张永独自带着丘聚上山,那司阍老吴仍是让他们在访客名册上落了个款,老吴看了看名字,心道:“这个叫张永的倒写得一笔好字。”他道:“请问张先生是来求学,还是论道?”来书院的,无外乎两类,一类是慕得哪位教习之名,前来求教的。另一类则是自恃才高,要来书院显显名声的。眼前这两人若说求学,一个长得粗的年近四十,另一个矮小白净点的则已过花甲,年纪也未免有点太大了。

若说论道,两个都实在不似读书人。老吴自己虽不是个有才学的人,但好歹也识得字,能读些《三国志通俗演义》之类的消闲说部,加上在稽山书院这隐然已是天下第一书院看门,耳濡目染之下,多半能一眼看出来人的底细了。只是眼前这两个人,真个让他有莫测高深之感。听他问话,张永道:“请阁下传告阳明先生,说故人张永来访。”阳明先生这四个字,让老吴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道:“张先生原来是阳明先生的故交啊!失敬失敬!请张先生稍候,我马上去传告。”

稽山书院得享大名,其实正是因为有阳明先生坐镇,否则纵然南知府竭力支持,稽山书院也不能在诸多书院中脱颖而出,成为执牛耳者。慕阳明先生而来的文士,老吴见得也多了,不过故交来访,倒是没几次。老吴已不敢怠慢,也顾不得再端坐在门房里看张文远威震逍遥津了,急匆匆走了出去。刚走了没几步,却见有个书生正执卷而行,边走边默诵,时不时看上一眼手中书卷,应是在温习功课。老吴看得真切,认得是阳明先生的得意弟子王畿,忙道:“王先生。”

这王畿今年二十八,山阴人氏。三年前试礼部不第,闻得阳明先生回乡讲学,便索性回乡跟随阳明先生就学。此时他正专心准备今年的会试,因此连走路也在背书,忽然听得老吴叫自己,抬起头道:“老吴,怎么了?”老吴快步走到他跟前,小声道:“王先生,请你转告一下阳明先生,说他有位故交张永来访他。”“张永”这两字对老吴来说,不过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姓名,但王畿乃是士人,这名字让他不由一怔,抬头看去,便觉脑袋也“嗡”的一声,忖道:“是张公公!他怎么会来此处?真与夫子是故交?”

张永身为宦官,却又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这般一个人自然绝无可能来稽山书院求学的,难道真与夫子是故交,前来探望?他忙道:“好的。老吴,我带他们过去。”阳明先生讲学之所,便在稽山书院的明德堂。“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一语,即取自《大学》首句。明德堂前面是供孔子的大成殿,后面是藏书的尊经阁。尊经阁原名缮书阁,南大吉重建稽山书院后方改此名。本来书院已甚是破败不堪,现在却是飞檐斗角,焕然一新。

王畿领着张永与丘聚二人过了大成殿,立在明德堂前道:“两位先生请稍候,小生即刻禀报夫子。”见这书生将自己二人扔在了明德堂外,丘聚已是一肚子气。他本不是好性子的人,若不是张永也在,只怕他已然发作了。现在他不敢暴怒,却忍不住小声道:“督公,这些酸丁真个好大的架子。”张永淡淡一笑道:“黄门中人,原本就不是吾辈。丘聚,你也不要失了礼数。”

丘聚道:“是,督公。”心里却仍是咽不下这口气。他默然四处张望,这明德堂建得大是轩敞,屋檐也甚高。举头望去,在檐角上,不知何时立了一只鹰隼之类的猛食。这鸟虽然体形不大,但傲然立在飞檐尖上,眼中竟似有寒光射出。丘聚不知怎的见了这鸟便心下不快,肚里暗骂道:“这扁毛畜生,也和这些酸丁一般看不起人?”正想着,却见有个人急急从明德堂里出来,离得还有十五六步便道:“张公公远道而来,守仁未克远迎,真是死罪死罪!”

迎出来的,正是阳明先生。阳明先生今年已是五十有四,年纪也不轻了,但生得高大清俊,神气凝聚,让人一见好感便油然而生。即便性急如丘聚,一见阳明先生亦觉春风拂面,一团祥和,方才的怒火竟不知不觉间荡然无存。张永迎上前道:“阳明兄,数年不见,清仪如昔,真是可喜可贺。”若是不知张永的身份,旁人自当他是个前来叙旧的士人,有谁猜得到这人实是权倾天下的中涓。

两人拾级而上,进了明德堂。这明德堂乃是讲学之所,平时阳明先生登坛,明德堂里便人山人海,连门外石阶上都会站满人。此时因为无课,明德堂里只有几个生徒在温课。见阳明先生进来,那几个生徒全都恪守“师严然后道尊”之教,站起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方始坐下重新温习。阳明先生领着张永与丘聚二人上了楼,待僮儿送了茶上来,张永叹道:“阳明兄,你告老还乡,乐育英才,诚令人肃然起敬。”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岂敢岂敢。守仁才德浅薄,只求不曾误人子弟,平生之愿已足。”张永淡淡一笑,又道:“这几年也没见应宁兄吧?”阳明先生道:“应宁兄老当益壮,能者多劳,我也有好几年不曾见他了。张公公你在京中难道也没碰到他?”张永叹道:“应宁兄虽然年过古稀,却仍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如今仍是四处奔波。陛下又重新用应宁兄为三边总制了,这两年恐怕也难得见他一面。”

丘聚本以为张永会说起在稽山书院附近发现高凤尸首之事,哪知张永文绉绉地总是说些旧话,也不知督公到底想些什么,只道他多半是旁敲侧击。可说来说去,张永除了叙旧,便只是说了点近来京中风物,以及昔年与阳明先生一同平叛之事,只字不提其他。他胸无点墨,正觉不耐,忽听张永道:“阳明兄,此四句便是足下有名的‘四句教’吗?”

明德堂楼上这间会客房里,悬着四条立幅,却是四幅字。自右而左,分别为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便是阳明先生平生学问所在。阳明先生所创之学称为“心学”,这四句亦称“阳明四句教”,王门子弟首先便要背熟。心学种种,尽在这四句之中。听得张永问起,阳明先生道:“正是,公公见笑了。”

张永上下打量了这四条立幅,说道:“阳明兄,若心之体乃是无善无恶,那么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则意、知、物不外乎宇宙,皆当是无善无恶方是,为何又有如许分别?”阳明先生道:“公公所言即是。然意本无善恶,动则有善恶之别,故当有致良知之能。而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格物而致知,便在为善去恶是也。”

丘聚在一边听得头昏脑涨,心道:“这老酸丁在说些甚东西?”张永却也满面春风地道:“是,是,受教,受教。”两人寒暄了一阵,张永道:“时候不早了,我等也该告辞。阳明兄学究天人,唉,若某不是身为黄门,未得其便,必当长住书院,听取阳明兄教询了。”张永年纪其实还比王阳明大了好几岁,却说得如此客气。阳明先生自然也客气了几句后便端茶送客,让侍立身后的王畿送张永与丘聚出去。

王畿听了张永与夫子一番交谈,对这位公公已是大为钦佩,忖道:“久闻张公公权重一时,却原来也如此博学广闻,真个人不可貌相。”他身为阳明门下高弟,对夫子实是仰若泰山北斗,这“四句教”自是背得滚瓜烂熟,从未想过这第一句其实与后三句大为矛盾。但张永居然能与夫子辩驳其中奥义,真个让他大为震惊。

出了稽山书院,待下了山,两人上了轿,出了山门有了一程之后,张永忽然轻声道:“丘聚,你马上吩咐得力之人,将稽山书院上下所有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之人都筛一遍。凡三日前不能明确行踪者,皆纳入严查之列。”方才张永与阳明先生一番对话,丘聚实是一点儿都不懂。他们驺虞组七人中,如张永、魏彬般饱读诗书者固然有之,但也有如丘聚这样大字也认不得几个的。刚才丘聚站在张永身后听他与阳明先生聊得如此热络,也不知督公到底想什么,居然还有心思与故友说闲话。此时听张永突然这般说,他忙垂首道:“是。”

稽山书院里,连生徒加教习,以及那些短期求学论道之人,加在一起只怕有近千人了。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的,得有个一两百。这般筛下来,真有若大海捞针。不过张永手下掌握着东西二厂,要过一遍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丘聚犹豫了一下道:“只是……督公,阳明先生也要列在内吗?”阳明先生一样身高在五尺五寸以上,丘聚心想督公大概忘了这一点。阳明先生是督公至交,方才也只论交情,不说其他,看来督公是碍于面子才不对稽山书院下手。

如果将阳明先生也纳入严查之列,只怕会让督公着恼,显得自己不晓事,这才提了一句。张永没有再说什么,一根手指却下意识地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方才他与阳明先生的一番辩驳,在丘聚听来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但张永已经隐隐然感到了一些异样。如果说过去是因为向着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那么现在张永已经越来越觉得,自己与阳明先生走的终究不是同一条路。

如果说阳明先生认为的是心无善恶,抵达彼岸的唯一办法是知善知恶、为善去恶,那么在张永看来,只消实现那个目标,善恶于他根本不值一提。这两条路如果并行不悖,倒还各得其所,可假如有所交汇的话……张永的手指不由在桌上敲得重了些。要下这个决心并不容易,但下了决心,就再不会回头了。他冷冷道:“一样。”丘聚心头不禁一震,小声道:“督公,您觉得阳明先生也不脱嫌疑?”

“虽然不甚可能,但仍要一视同仁。格物致知,不格之,又将如何致知。”张永慢慢说着,沉吟了片刻又道,“少芸那婆娘的下一步,最可能便是向马永成与谷大用两人下手。这两人现在一南一北,她必定只能选择其中之一。而她选了谁,又必定是听从同伴的安排。如果她往南而去的话……”张永这话虽然是对丘聚说的,但他知道这个属下武功虽强,脑筋却不甚灵活,多半猜不到自己的用意,因此并不说完。他心中却是洞若观火,自古战亦如弈,现在的枰上布局已毕,真正的对局即将开始。

少芸虽然赢下了第一手,只是她与她背后那人只怕都未曾想到其实是离自己所设的陷阱更进一步了。谷大用南行乃是临时的决定,现在要对付谷大用也比对付马永成容易一些。如果少芸真的转向了南方,那么张永便可以断定这个为她布局的人是谁了。假如真是如此的话……张永的嘴角微微地抽了抽,一丝冷笑浮了上来。丘聚本来也是个性情阴鸷之人,但看到张永这丝笑意时脊背也不由自主地一阵发毛,沉声道:“遵命。”心中却仍在想着:“那婆娘若是选了大用,又能说明什么?督公这话老不说完。”

丘聚自不知道张永究竟想的是什么,此时张永的心中其实有着一丝隐隐的痛楚。与阳明先生这一次寒暄,虽然还没有什么结果,但张永已然知道这个好友与自己离得越来越远了。纵然要走向同一个地方,但现在终是南辕北辙。尽管他如此对丘聚吩咐,心中却实实希望,那个隐秘的大敌千万不要是阳明先生。


第三章、先手

走进长阳宫的宫门时,张顺妃不禁向西边的坤宁宫望去。一轮落日正悬在坤宁宫的琉璃瓦上,映得瓦面灿烂无比。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对贴身的小宫女道:“进去吧。”作为贤、淑、庄、敬、惠、顺、康、宁这八等妃位中的第六等,张顺妃的品级并不算高,因此她住的也只能是东六宫中最为冷清的长阳宫。这长阳宫地方甚大,却没几个妃子住在此处,因此更显得冷清了。

进了门,洗漱完毕,小宫女点亮了蜡烛,请安后掩上门退下,屋子里便只剩张顺妃一个人了。她在桌前坐了下来,看着烛台上那点烛火忽明忽暗的,想起白天陈皇后对自己的斥骂,不禁叹了口气。纵然顺妃的品级不算高,可是因为陛下十分宠幸张顺妃,在陈皇后眼中便不啻眼中钉了。想起刚进宫时自己是何等胆怯,当阿芸成为妃子后自己又是如何羡慕的情景,几乎已恍如隔世。

如果阿芸在就好了……“阿蔷。”这个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到,张顺妃却一下站了起来。这声轻唤仿佛在回应她的心声,让张顺妃不禁感到一阵心悸。难道是在长阳宫呆久了,人也快疯了?她正想着,眼前忽地一花,一个人影仿佛幻术般突然出现在她眼前。这情景实在太诡异了,张顺妃险些便要惊叫起来,但还不曾发出声,那个人已经拉下了衣服的风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阿芸!”张顺妃呻吟一般低低叫了出来。她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在宫中唯一的朋友阿芸。阿芸穿着一领深色斗篷,当她将斗篷掩起时,整个人都仿佛隐没在黑暗中了。当斗篷一掀开,便如同突然间出现。张顺妃正待迎上去,但脚步刚要上前却又停住了。

这样的动作对常人来说自是寻常之极,但对于因为缠足,平时走路也总要扶着小宫女的张顺妃来说,却是十分艰难。身体略失平衡,她马上便站立不定,晃了晃便要摔下来。只是身子刚侧过来时,她的手臂便已被人扶住了。扶住她的,正是少芸。从手臂上传来的体温让张顺妃确认,眼前的不是妖,也不是鬼,就是那个与自己一同度过深宫里许多寂寞岁月的好友。她喃喃道:“阿芸,真的是你啊。”

“是我。”少芸的样子与几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些风尘之色。少芸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阿蔷,你搬进长阳宫有多久了?”

“有三年了。”张顺妃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半晌才接道:“就是你走后没多久。”张顺妃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少芸也没在意。张顺妃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少芸,没等她再说什么,张顺妃把原本就很低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阿芸,你到底是怎么进宫来的?”少芸微微一笑。与缠足的张顺妃不同,少芸自幼就没有缠足,而先帝封她为惠妃后,让她做的也都是些刺探大臣太监的事。

少芸本就身体灵便,后来在紫禁城里也走得熟了,就算这冷清的长阳宫,她当初亦来过好几次,只怕比住在长阳宫三年的张顺妃更熟悉地形。只是此番能如此顺利潜入紫禁城,却也并不全靠自己,而是托了阳明先生的安排。虽然心社几乎已被彻底铲除,但阳明先生在京中仍然留下不少人脉。到了京中,不论住店、出行,都有人为少芸打点好了,甚至包括潜人紫禁城也是。进入这个戒备森严的皇城,固然不是件易事,却也并不是张顺妃想的那么不可思议。

少芸小声道:“放心吧,不会有人看到的,我此次来就为了看看你,马上就会走。”张顺妃的脸色十分白净,但此时却几乎没了血色。她有点怔怔地看着少芸,好一会儿才低低道:“阿芸,你是为了那个……那个东西吧?”张顺妃的口齿向来十分灵便,加上能歌善舞,所以讨得当今陛下的欢心才得以封妃的。可是她此时却说得吞吞吐吐,少芸心中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小心道:“那个东西怎么了?”

张顺妃犹豫了一下,似乎下定决心,这才道:“阿芸,我对不起你,那个东西被我弄丢了。”少芸的眉尖微微一蹙,走到张顺妃面前,右手搭在她肩上道:“阿蔷,你记得丢在了哪里?”见少芸没有责怪她,张顺妃这才道:“那一回你刚走,我正是给太后在仁寿宫排柘枝舞,便将那东西收在了宫里……”张顺妃说的是嘉靖三年的事。那时少芸作为先帝嫔妃,按规定与张太后同居仁寿宫,轻易不得外出。张顺妃那时仅是宫女,反没有那么多禁律。

当时少芸听得张公公开始在京中对中原兄弟会痛下杀手,她情知不妙,马上化装成黄门出宫而去。因为张公公在全力追查这件东西,她根本无法带出宫去,因此便交给了正好在仁寿宫的张蔷,要她替自己保管,张蔷便放在了仁寿宫后殿的一个大花瓶里。原本这花瓶平时打扫也只擦拭外面,谁也不会去往里面看,何况仁寿宫是先帝嫔妃所居之所,平时没什么人来,里面的人也根本不能外出,实是最安全之所。

哪知少芸走后的第二年三月上,仁寿宫突发火灾,被烧成了一片残砖碎瓦,那一对大花瓶亦成了齑粉,里面那东西多半被大火烧毁了。听得张顺妃哭哭啼啼地说了这一番原由,少芸脸色仍是没什么变化,半晌才叹道:“真是天意啊。”仁寿宫遇灾,少芸也是进了皇宫方才知晓。在仁寿宫的原址处,正在建一座新的宫宇。她原本以为是当今天子嫌这宫殿破旧,想要拆了翻建,哪知竟是因为被火烧毁。如此一来,先帝交给自己的那个东西就永远消失了。少芸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就仿佛那时她对先帝的感觉一样。

正德帝对待她不可谓不好,不仅给了她惠妃的名号,还给了她禁宫行走之权。这等权力交给一个妃子,实是从来未有过的事。少芸回想起自己在宫中的那几年,虽然孤独而寂寞,却也自由自在。那时她就发誓,要为陛下付出自己的一切。只是陛下要她做的,无非是去探听一下王公大臣,或者哪个太监背地里有没有说自己的坏话。当正德帝在临终前把那个东西交给她,让她保管着的时候,十三岁的少芸第一次落下了泪水。无形中,那个东西已经成了她心底的一个寄托,自己名义上的丈夫托付给自己的最后一件事。

只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少芸将手从张顺妃的肩头拿了下来,叹道:“阿蔷,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就这样了结吧。对了,陈公公还在宫里吗?”少芸岔开话题,实是怕张顺妃仍要絮絮叨叨地自责。张顺妃见她不再说卷轴之事,也暗舒了口气,问道:“哪个陈公公?”“陈”乃是大姓,宫中姓陈的太监少说也有五六个。张顺妃现在身边也有个陈公公,不过那陈公公根本没见过少芸,少芸问的自不会是他。少芸道:“是陈希简公公。”

张顺妃“啊”了一声道:“是他啊。豹房废弃后,他便被贬出京去了,别个我也不知。”那陈希简公公当初乃是豹房主管太监,因此张顺妃也知道此人。先帝在日,陈公公几乎日日不离左右,每次见到少芸亦是恭顺有加,算是少芸当初在宫中时除了陛下与阿蔷之外最为熟悉的人了。陈公公不属张永一党,看来先帝去世后遭到了排挤,结果被贬出了京城。少芸沉默了片刻,淡然道:“是么?那也真没别的人可见了。阿蔷,我也该走了。”张顺妃停止了抽泣,睁大了眼看着少芸道:“阿芸,你要去哪里?”

少芸笑了笑道:“全都变了,阿蔷,你现在还是不要知道为好。”她知道张顺妃当初就梦想着能成为陛下的妃子,因此当得知自己被正德帝册封为惠妃时,她还曾毫不掩饰地表露出自己的妒忌。现在她能成为嘉靖帝的妃子,也算得偿所愿,所以她更担心会失去这一切。就此一别,再见无期,这个朋友终究已经越来越远了。少芸将风帽拉了上来。这一身暗色的衣服仿佛能融入黑夜一般,当少芸站在阴影处时,只怕有人从她面前走过都不会发现她。

张顺妃看得心惊肉跳,说道:“阿芸,那你还是快点儿离开吧。长阳宫虽然冷清,可出了这儿,碰到巡逻的卫戍可就槽了。”其时的皇宫,有旗手、羽林、金吾诸卫巡逻守护。内皇城更设有坐更将军百人,每更二十人轮流值更,还有专设的持印官员定时在巡检簿上加盖印章,以防有人玩忽职守。这等守御真可谓铁桶一般,少芸能越过重重守御到长阳宫来,张顺妃本身连想都想不出来。

如果少芸被人发现的话,自己肯定会受到牵连。无疑,张顺妃便是这么想的。就算不曾说出口来,少芸也能猜得到。她淡淡道:“好的,那我走了。”张顺妃舒了口气。少芸推开窗,正待出去,忽然回过头来,低低道:“阿蔷,这次我从泰西归来,是在刺桐上的岸。”张顺妃略略一怔,有些尴尬地笑道:“刺桐城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嗯。”少芸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觉得再说的话,只怕会被阿蔷听出自己声音里的哽咽。很多年前在后宫里携手而行,情同姐妹的两个小女孩,现在虽然又站在了一起,却已经变得如此陌生。微风倏然,张顺妃只觉眼前一花,少芸的人影便不见了。虽然已是夜晚,外面暮色凝重,但少芸鬼魅一般的身形还是让张顺妃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眼前仍没有人影,只有那扇原本关着的窗子被打开了条缝。张顺妃走到窗前,又轻轻拉开了些。外面,却只是一片昏暗,哪里还看得到什么人影。

阿芸,你保重。这个当今天子面前最为得宠的妃子,白玉般的颊上却也流下了两行泪水。因为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与阿芸见面了。在张顺妃的泪水流下来的时候,几乎同时少芸眼角也有些湿润。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先帝交给自己的遗物,更是因为知道失去了自己在后宫那漫长日子里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的友情。

如果是尚未去过意大利的少芸,她并不会想很多。然而经历了这几年的追踪、欺骗和暗算,听埃齐奥说了那么多关于忠诚与背叛的事,少芸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后宫成长,完全不知世道艰险的少女了。方才在张顺妃述说的时候,少芸的手搭在了张顺妃肩上。这个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却让少芸觉察出张顺妃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脉博也一下子变快。埃齐奥说过,一个人说话时,如果瞳仁突然变大,脉博加快,那表明这人言不由衷。而少芸在张顺妃的眼中,看到的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而是猜疑与忌惮。

阿蔷已经不是当初的阿蔷了。少芸想着。她只觉心底仿佛什么地方一下子碎了,碎成了无数芒刺,她感到了一阵阵刺痛。这分最可珍视的友情,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曾经让她感到温暖,原来却如一朵火苗一般早就熄灭了。少芸记忆所及,自己自幼便是在宫中。父母是谁,为什么那么早就在宫中,这一切谁也没跟她说起过,她也一直懵懵懂懂。孩提时代,那些宫女对她就一直有种异样的眼神,以至她每天都生活在惊恐之中。

在得到先帝的恩宠之前,唯一能让她感到温暖的就只有与阿蔷的友情了。只是她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分友情是如此靠不住。人总是会变的,她并不想责怪阿蔷。当自己离开时阿蔷并没有声张,就表示她也不曾完全忘记这段友情。也许,我真的是被上天所诅咒吧。少芸的心底突然又冒出了这么个念头。她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旁人全都对她有意避开,唯有一个老宫女甚是和善。那老官女在宫中不知有多少年了,有时趁着周围没人,会拿个果子来给少芸吃。

那时少芸便问过她为什么旁人全都不理自己,那老宫女摸着她的头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的命真是不好。”那是少芸第一次听到“命”这个字眼,那时还完全不懂,问了那老宫人后也仍然不懂。到了现在原本极其珍视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不堪回首的回忆,冥冥中仿佛造化一直在与自己作对,凡是少芸得到的,都是那么快就被拿走,她似乎懂得了当年那老宫女所说的话了。

当初她在刺探八虎的密谋时被发觉,险些被灭口时被夫子救出。夫子引她入心社的时候,她在心社中年纪最小,又是个女孩,那些师叔伯师兄弟对她极是宠爱,那是少芸平生第一次有回家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感觉还没有多久,随着大礼议之争的到来,一切又化作乌有。而今先帝的恩宠早已成为过往,而阿蔷的友情也成为虚妄,少芸几乎不得不相信,自己也许真的是被上天诅咒过,所以才什么都得不到。

少芸如一个影子般在宫中的长廊间无声地穿行。虽然天子已经换了一个,可这些巡逻的守卫却没什么变化,仍是刻板地在四处巡视,与过去几乎一模一样。那个时候少芸便将这张巡逻表记得熟了,知道闪在哪个死角里便可以躲过守卫的眼睛,而在哪个时候躲进另一拐角,数到几后闪身到对面的岔口便恰好能让走过的守卫错过自己的形踪,身上的这领斗篷更是让她如同能够隐身一般。只是纵然在宫中游刃有余,她的心中却越发茫然。

向西出了东六宫,穿过建极殿的后廊,便是仁寿宫的原址。这一带仍在修建新殿,已被围了起来。守卫不会到这块地方来,在这里少芸也不必太小心了。此处仍看得到焦黑的痕迹,那场大火看来几乎将整个仁寿宫都烧毁了,再也看不出先前的模样。再往西,跃上禁城城墙,穿过了护城河,前面有一排长房,便是宫中十二监之一的御用监。御用监是宫中专司造办用品的所在,正德帝因为喜好新鲜,当初曾好几次带少芸来这儿看工匠打造各类奇巧之具。

再往西,便是太液池了。太液池自北而南,分别是北、中、南三海,而中海与南海间的西苑,便是这铁桶一样的紫禁城唯一的一处漏洞。在流出宫墙的御沟里,有一根看似坚不可摧的铜柱其实是活动的。只消在水下扳开这根铜柱,便可从御沟潜行出宫,这个机关其实是正德帝故意留下的。当初正德帝在西苑设豹房,常年住在这儿,少芸也在这里陪侍了两年。

那时正德帝发现了这个小女孩异乎寻常的敏捷,于是将少芸册封为惠妃后留在身边,让她去探听外面的王公大臣私下行径时,便是从这个暗道出去的。当正德帝嫌宫里太闷,想微服外出时,也是从此出去。这地方极其隐密,现在大概也只有少芸一个人才知道这个暗道了。而少芸在走之前,还想再去看看已成了一片废墟的豹房,特别是西番馆那一带。不知不觉,已过了御用监,前面吹来了一阵湿润的微风。太液池便在前方了。少芸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是一座长桥。

那是分隔中、南两海的蜈蚣桥。过了蜈蚣桥,便是太液池中、南两海间的西苑,豹房就设在那里。正德帝在日,平时都不住寝宫,常年都在豹房里。少芸还记得当初正德帝接见佛朗机的皮莱兹使团时,便是在豹房。少芸微微吁了口气,正待走上蜈蚣桥,突然停住了脚步。从桥的那一头,传来一股彻骨的阴寒之气。天气很冷了。此时的太液池已经泠然欲凝,湖水中升腾起一片淡蓝色的夜雾,而这股阴寒便如锋利的剑锋破空而来。在蜈蚣桥的那一头,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

自从正德帝去世后,豹房已经废置,西苑一带也非常冷清,守卫巡逻,平时也不会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少芸没想到这个深夜里此间居然会有人,而那人显然同样未曾料到,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夜风习习,雾气被吹得翻卷开来。蜈蚣桥两头的这两人都站立不动。但少芸知这不过是暂时而已,虽然那人穿着守卫的衣服,但发现自己后,对方并不曾声张,说明他其实也不是守卫,很可能与自己一样是潜入紫禁城的。只是少芸总觉得此人的身形有种熟识之感,自己应该见过他。

这人冒险到紫禁城来,究竟想做些什么?“锵”一声轻响。这声音很轻,但在沉寂的暮色中却传得很远。这是剑出鞘的声音,几乎与这一声同时,对面那人已然上了蜈蚣桥,向少芸直冲过来。这人动手了!刹那间,少芸便已拔出了背后的长剑。这个人绝非朋友,夫子也说过,心社已经在大礼议中被铲除殆尽,就算尚有漏网之人,也没理由冒这么大风险潜人紫禁城来——除非这人与自己一般,有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只是一见到这个人出手的身手,少芸便知道他绝对不会是心社的残党了。

这个人的本领比自己更强。一听到那人拔剑的声音,少芸便已经觉察到了。她身为女子,自知力量比不上男子,因此在身法上痛下苦功。只是眼前这人的身法竟然不输自己分毫,两人几乎同时从蜈蚣桥的两头冲来,相遇的一刻也几乎便是桥中央。蜈蚣桥虽长,但一个人若是全速奔跑,跑完全程也不消片刻,更不用说只是半刻了。几乎是转瞬之间,两人已经相距不到四尺。

这四尺的距离,其实伸手出剑,剑尖便已能碰到。纵然暮色沉沉,但这般近的距离仍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可以看到那人个子也不甚高,手中的剑倒是寻常宫中守卫的佩剑。宫中守卫,一般佩刀,也有佩剑。此人的剑很是寻常,但剑势却大异俗流,虽然隔得尚有数尺,但少芸已然感觉得到对手剑尖发出来的逼人的寒意。蜈蚣桥也不是很宽,并排走上五六个人亦是不在话下。那人已经到了少芸近前,也不见如何作势,手一送,那把剑已然刺向少芸的前心。

有若电光石火,少芸的剑却如预先料到一般,长剑横在了前心。这招以守为攻虽然稍失之缓,但少芸心知这对手剑术太过厉害,如果与他对攻,自己未必能占得上风,因此已打了但求无过的心思。她料定了对手第一招必是杀手,因此长剑不抢反守。那人一剑虽然速度更快,但她料敌有中,那把剑一下被她长剑格住,发出了“叮”一声轻响。

这一剑被格住,那对手便是败局已定了。少芸这念头刚闪过,那人的剑却忽地下落了寸许,又从少芸剑下直刺过来。本来少芸的长剑已将那人的剑挡住,那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重新刺出。只是那人的本领当真了得,原本右手握剑,在剑被少芸格住的一刹那右手忽地松开,左手却已探到了右手腕下,反手抓住了那把正落下的剑。如此一换手,便消去了这一招被破去后的滞涩,而少芸反成了招式已老,无法反击之势。

竟然有这等本领!少芸心中一沉。那人自觉这一招阴阳手必能得手,前冲之势丝毫不减,只准备在一瞬间冲过桥去,而少芸便会中剑坠人冰冷的太液池中去了。然而他的算盘打得虽响,少芸的长剑却也鬼使神差般一样沉下了寸许。又是“叮”一声,第二剑竟然仍被少芸挡住了。这一下便使那人亦是一惊。两个人的步子几乎一样轻盈迅捷,在蜈蚣桥的石板桥面上也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影交错的一刹那交手两招,这两招都是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可两人竟然都失手了。

只见那人身子一伏,又是一个阴阳手,人更低了尺许,掌中利剑再次闪过了少芸的格挡,斩向她的双腿。这一式二段阴阳手刁钻无比,只是他的剑势虽然阴狠,少芸却突如大鹰一般飞身跃起。两人的动作均是迅捷无比,电光石火之间,二人一上一下交错着换了个位。虽然闪过了这一剑,但少芸心头却是一阵恍惚,几疑身在噩梦之中。她根本未曾想到这个不期而遇之人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武功,若非穿着埃齐奥所赠的这件斗篷,方才那一下变招她定然躲不过了。

西方兄弟会不似中原人一般修习轻身功夫,只能靠着器具之能来弥补。这件斗篷不仅能抵挡锋刃,更能让穿着之人身形越发灵便。少芸的身法出自天授,本来就极其高明,穿上这斗篷后更是不作第二人想。方才见那人突然前冲,便知道这个人的身法亦极其高明,只怕不比自己差多少,因此早就打定了主意,右手虽然出剑,左手却发出了绳镖。绳镖的索乃是天蚕丝和鹿筋编的,虽然纤细若线,却是牢固异常。而绳镖既然能做武器攻敌,也可以缠住重物借力。

她在拔剑的同时左手绳镖已缠在左前方的桥栏上了。天色甚暗,绳镖的细索也是黑色,那人竟不曾发现。当那人以换手出第三剑时只道少芸避无可避,已成俎上鱼肉时,少芸却以左手之力硬生生让自己格住了那一剑,趁势一提气,人已冲天而上。纵然如此,那人这一剑甚实已经划在了她腿上,只是受斗篷之阻滑开,未能伤她。若不是如此,少芸双腿的筋脉必定已被此人割断了。

此时两人已经交错而过,互换了位置,那人本在蜈蚣桥的西侧,现在换到了东侧。少芸只觉掌心已然沁出了汗水,剑柄都有点打滑。她心知此人定然要杀自己灭口,这一次绳镖未必还能救得自己性命了。她暗暗咬了咬牙,定了定神,猛地转过身来,正待对付那人的下一轮攻击,只是眼前一花,那人已经闪身下了蜈蚣桥,隐没在黑暗中了。这人是准备暗算?可是蜈蚣桥并不是暗算的好所在。桥下便是湖水,桥上也无遮无挡。少芸正自诧异,却觉身后忽地一亮,随之便是一声闷雷似的响。

她吃了一惊,眼角瞟去,却见身后西苑那边,竟然升起了一团火焰。看样子,正是豹房的所在。豹房被烧了!少芸已然呆住了。虽说西苑很偏僻,守卫晚上都不会到此处巡逻,但发生了火灾,那些守卫可是会马上过来了。看来,这把火便是这人放的,怪不得他无暇杀自己,急着想要离开。可豹房是前朝皇帝所设的别居之处,现在已经废置,这人为什么要毁掉那里?这些事已无暇多想了,少芸掉头向西跑下了蜈蚣桥。

宫中守卫都十分精干,看到火起马上就会赶来,而火势如此之大,也已不可能再查探到什么了,必须尽快从密道离开紫禁城。只是跑过豹房时,少芸还是扭头看了一眼。豹房是正德三年建造的。那一年少芸只有三岁,正德帝也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随后豹房越来越大,一直到正德七年还在添造,前后花费了二十四万两白银。少芸被封为惠妃后也陪着正德帝住了两年,因此对此间相当熟悉。虽然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她一眼看去已发现最先火起的,便是那幢俗称西番馆的房子。

西番馆在豹房的两百余间房屋中,最为高大坚固,但即便对于那时的少芸,此处也属禁地,正德帝一向不许她靠近。少芸还记得从那儿时不时会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怪叫,豹房养有一些猛兽,这怪叫也不知是什么异兽发出的。只是有一天那西番馆却被封住了,再不准有人进人,少芸只看到有不少死尸被抬出。那些死尸全都肠穿肚烂,浑身没有一处完整,简直如同被绞过一般,让那时的她吓得做了两天噩梦。

后来她按捺不住好奇心,曾偷偷从窗口向里张望,只见里面尽是些奇形怪状的桌椅,还有个很大的铁笼,不知关过什么怪兽。虽然打扫过,但还是看得出里面到处都是血污的痕迹。西番馆里发生过什么,一直到正德帝临死前,将那个东西交给少芸时,她才约略猜到了一点。那个东西,是一个用金筒密封得极其严实的卷轴,外面写着“岱舆”两字。而西番馆里悬着一块匾额,正是这两个字,连字体都一般无二。

这个卷轴里记载的,定然便是西番馆里曾发生过的事吧?正德帝是突然暴病而终的,临终前他已经对最为信任的张公公有了怀疑,因此把这个卷轴交给自己时,叮嘱自己千万不能让张公公拿去……想到这里,少芸突然心头一震,只觉一股寒意直升上来。方才与她交过一次手的那人,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少芸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这个人,竟然是八虎中的魏彬!朱九渊先生说起过,八虎中的七人,除了张永,便以魏彬最强。然而这个仅次于张永的强者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偷偷烧掉这些本已废弃的豹房?

少芸皱起了眉。魏彬此举,必定是得到了张永之命。而张永要毁掉西番馆,显然是因为他早就得到了那个卷轴,因此当他得知自己回到大明,便已然算到了自己会来豹房这一带查探,因此马上命令魏彬将豹房烧毁。只是张永如果是从火灾后的仁寿宫废墟里偶然得到了卷轴的话,他不应该知道这卷轴与自己的关系,为何为了防备自己查探到消息而冒险烧毁豹房?仿佛突然间划过一道闪电,少芸心头一片雪亮。

阿蔷说那件卷轴已经在仁寿宫的大火中被毁掉的事,原来不是真的!而阿蔷那种对自己的猜忌害怕,原来也不是因为自己遭到了张公公的通缉而害怕受到牵连,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知道了她的背叛!一刹那,少芸只觉得心头一阵阴寒。这些看似想不通的事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便是那件卷轴其实是阿蔷交给了张永。

阿蔷能够在新帝登基未久就得以封妃,肯定是有人在帮她。而能够在后宫说得上话的,就算是首辅这样的大臣也是办不到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权势极大,又是个宦官的张公公。而张公公会帮助张顺妃,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是本家,肯定是她给过张公公一个很大的帮助。而阿蔷说那东西是自己离开皇宫时她就放在仁寿宫里了,可仁寿宫却是第二年三月才起火,当中相差了近一年。阿蔷那时只是个宫女,并不住在仁寿宫里,期间有无数次机会转走。她那时只是个不起眼的宫女,也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要转移走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将这些事串在一起,答案已是昭然若揭。张公公在追查先帝留下的这件遗物时,一定许下了种种诺言,比方说“可以在陛下面前美言,升为嫔妃”之类。阿蔷的梦想,便是能成为妃子。最终她经不起这个诱惑,拿自己托付给她的东西交给了张公公,这才能够在一大群宫娥中脱颖而出。难怪阿蔷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猜疑,有害怕。当少芸正要跳下御沟的那一刻,她又看了看西苑那边的火光,眼角的一滴泪终于淌了下来。


第四章、寻劫

“豹房原来还有这等变故?”阳明先生皱了皱眉,端起面前的茶水啜了一口,看了看窗外积了层薄雪的碧霞池。因为凝着层薄冰,所以雪已经积了起来。好在不曾积到与路面平齐,否则只怕有人会当那是平地而误踩进去。宅前这碧霞池三字,也是阳明先生手题。这宅第乃是阳明先生因平定宸濠之乱而受封新建伯被赐予的伯爵府,时人亦称之为“伯府”。少芸看着他,轻声道:“是,我想应该是阿蔷将那卷轴交给了张永。”

阳明先生沉思了片刻,放下杯子,却从门后拿起两根竹竿,递了一根给少芸道:“来,小妹,随我出去破冰。”少芸一怔,也不知阳明先生为什么突然岔开了话题。但她也知夫子所言必有道理,所以并不多说,只是默默接过了竹竿。这竹竿一头已呈紫褐色,大概因为握得多了,十分光润,另一头却甚是粗糙。她跟着阳明先生出了书房,现在虽然雪早已停了,但碧霞池的天泉桥上亦有不少积雪。她随着阳明先生走上了天泉桥,却见阳明先生将手中的竹竿往湖里一插。

湖面的积雪下,冰结得虽然不厚,但因为有雪覆盖,所以相当坚固,虽然未必承受得住阳明先生的体重,但少芸站上去恐怕能稳若泰山。只是阳明先生这一插力道不小,“咯嚓”一声,积雪下的春冰立时破碎了一大片,冰面上的积雪落入了水中,立时半融不融,看去便如白雪上多了个井口一般。

阳明先生道:“小妹,将冰捅碎了,以防晚间有人失脚踩进池里去。”碧霞池有里外两池,外池大而里池小,里池清而外池浊。因为里池在伯府中,人行甚少,因此积雪也要厚一些,融得也较外池慢许多,此时几成一潭死水。将浮冰捅碎后,积雪和碎冰都和着池水向外池流去,登时露出一池清泠的池水来。

“大礼议之后,张公公便屡有异动,调用了内库不少银两。我曾暗中查探,发现竟然都是运往广州府。”

少芸一怔,问道:“广州府?”广州府虽是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首府,又是与海外交通之地,但毕竟僻处南海之滨,与京畿之地太过遥远。阳明先生道:“正是。当我得知此事时也是大吃一惊,不知他有何用意。后来才得到消息,说张公公暗中与佛朗机人勾结,在经营南海一处秘岛。”他说到这儿,手中竹竿用力一扎,池面一块厚厚的坚冰应手而碎,顺着池水流了出去。看着这些碎冰,阳明先生喃喃道:“看来,只怕与你所言之事有关。”少芸诧道:“这卷轴中到底是什么?”

“现在也无人知晓。但既然是先帝临终前如此郑重地交给你,说是一旦解开,便能掌控天下,就必定是件极重要之事,无怪张公公势在必得。”阳明先生说着,又沉吟了片刻,忽地抬起头道,“此事就先姑且搁下吧,还剩下几块冰,捣碎了再说。”绕着里池走了一圈,将浮冰都捅碎了,重现出一池清泠池水,少芸只觉手掌有些微汗。阳明先生微笑道:“小妹,冷吗?”少芸摇了摇头道:“不冷。”

其实春寒料峭,春雪初晴,天气也当真有点冷。只是这般绕着池子捅了一圈冰,也真个不觉得冷了。阳明先生叹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寒暑者,原本也只存乎一心,不关其他。所以世间万物,本是乌有,只是心之所造。天气仍是这天气,你不觉冷,都是心之故。”阳明先生所言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两句,乃是宋时大儒陆九渊先生的名言。“心社”中这个“心”字,亦来自此语。

而教导过少芸的朱九渊先生,亦是因为仰慕陆九渊而改此名,阳明先生所创之学,亦因此而名之为“心学”。少芸入心社时年纪尚幼,阳明先生那时蒙面匿名教导她的亦只是一些武功之道。心学精义朱九渊先生倒跟她说过一些,只是那时一路疲于奔命地西行,也无暇说得透彻。听得阳明先生这话,少芸心中一动,问道:“夫子,若世间万物本是乌有,只是心之所造,那岂不是事事可为,亦无对错?”

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世事本来确无对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便如一辆大车,未曾发动时这辆大车自然尽善尽美,毫无破损,此之谓‘中’;一旦发动,车行若是中规中矩,大车仍是尽善尽美,此时称是‘和’。但一旦车行越于轨,则损伤难免。人心亦如此车,良知便是驭车之人,格物乃是驭车之术。唯有致良知,行善行,知行合一,这辆大车方能行千里而不殆。”

原来阳明先生所创“心学”精义,便在悬于明德堂楼上那四条立幅。“知行合一”四字,亦是心学根本。知则人人皆有,但要知其善恶,才是人所应有。而心学精妙之处,亦在炼气养性,因此后来传其衣钵的弟子如王畿等辈都文武兼修,得享遐龄,王畿最终活到了八十三岁。而王畿的弟子,但阳明先生的再传弟子,名列嘉靖八才子的唐顺之,更是武艺出众,是有明一代的枪术大高手。

阳明先生昔年引少芸入心社时,她只是个小女孩,后来由朱九渊先生教导,亦是重于武而轻于文。虽然与少芸重逢之日尚浅,阳明先生已然察觉到这个女弟子因为常年颠沛流离,又眼见师友一个个俱遭八虎屠戮,心中怨气已重,正是四句教中所言的“有善有恶意之动”之理。若不能以致良知、行善行纠正,少芸只怕轻者会走火入魔,重者会戾气顿生,就此走上歧途。阳明先生本就是循循善诱的良师,听得他这般深入浅出地阐释心学秘义,少芸只觉料峭春寒与体内燥热瞬间化作春风骀荡,不禁露出微笑道:“谢夫子教。”

阳明先生看着她,忽然将手中竹竿往碧霞池中一插。此时浮冰已然都被击破,竹竿插入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道:“奈何冰有锋刃之象?”心学本质是儒学,却颇受禅宗影响。阳明先生这总括心学奥义的四句教,即与佛门偈语一致。王门弟子平时辩驳,也颇喜禅宗公案一般打机锋,从中将至理奥义愈辩愈明。少芸虽不曾在阳明先生门下耳提面命地修习,学识也乏善可陈,但此时福至心理,说道:“譬如春冰锋刃,终是一池春水。”

阳明先生又是微微一笑,突然将手中竹竿举到胸前,向少芸平平直刺过来。他手中虽然只是根竹竿,用的却是剑招。而这一招亦是气象万千,极见身手,速度之快,真如一柄无坚不摧的利剑。只是少芸手中的竹竿却也如同有灵有性一般直翻上来,“啪”一声,正挡住了阳明先生这一招。冰块坚硬而有锋芒,若一意执见于此,则只见锋刃而不见圆融,冰水之间就泾渭分明,分开时不费吹灰之力。可冰若融入了春水之中,那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分得开了。

剑术极诣,亦是如此,在于圆融而不在锋刃。如果剑招全无锋芒,则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自然也无人能挡。少芸的剑术是阳明先生嫡传,原本就已登堂入室,到了佛罗伦萨又得闻埃齐奥指点,剑术又融入了泰西一脉。只是她尚未达到圆融之境,而西方剑术与她原来的武功又大为不同,有些剑意甚至截然相反,结果便是每在出手之际想着究竟以哪一边为准,因此那一日她被高凤偷袭后险险躲避不开。

阳明先生正是看到了她武功中这个弊病,心知让她偏废哪一路都是得不偿失之事,不如因势利导,将二者融会贯通。他是桃李满门的良师,因此借凿冰之举,以心学中的精义来讲述剑术,冰坚水柔,原本也是一体。那么剑术不分东西,亦是如此,当真让少芸有豁然开朗之感。方才阳明先生从正中直刺过来,若是依朱九渊先生所传剑路,当遇强则避。

可此时两人站在池边,一不小心便会落入水中,情急之下她以埃齐奥所传西方剑术中以快打快之法来运剑,本觉凿柄不合,但依阳明先生冰水之喻运剑,却觉这一招自然而然,全无滞涩。以阳明先生出招之快她亦能挡,心中不禁欣喜,说道:“夫子……”阳明先生淡淡道:“武道虽与文道有别,但本源却是一也。小妹,六经注我后,我方能注六经。”

昔年有人问陆象山先生说:“何不著书?”象山先生说:“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此语似浅而实有玄机。阳明先生的心学与象山之学一脉相承,又是乐育英才的良师,文武之道两臻绝顶。少芸的武功其实已然超越了朱九渊先生,只是她身怀东西两种最高明的剑术,总不能融会贯通,碰上的又是高凤、魏彬这等极高强的对手,以致信心都有点不足。而阳明先生这一番点拨,实有点铁成金之妙,这一番冰湖论剑,让她实有顿悟之感。

只是阳明先生的笑意一闪而过,又轻轻叹道:“小妹,虽然你不曾读太多书,但悟心之高,实非寻常人可比。我的心学有文武两道,文道传人有余,武道,只怕唯有你一个了。”少芸见阳明先生眼神中隐隐有些忧伤之色,心知他又想起被摧毁殆尽的心社了。当初心社中人才济济,能传阳明先生武道衣钵者大有人在,文武全才者也不在少数。然而被八虎一番摧残,现在武道上恐怕真个只有少芸方能传承了。她道:“夫子,只消重建心社,自然不必过虑。”

重建心社,这是二人心中最大的愿望了。阳明先生微微一颔首,又道:“你能悟透‘知行合一’这四字的话,这路心法便已登堂入室,应能夺谷桀与马屠这两个阉珰之席,与丘魔与魏蛇亦可争一日之短长,但与张公公比……唉。”纵然没说话,少芸还是听出了阳明先生话中之意。阳明先生传她的这路心法,她也已修习多年,看来已获阳明先生首肯。

当年有“八虎”之称的那八个宦官,自高凤死在阳明先生剑下后,现在只剩下六个了。有“桀”之称的谷大用与有“屠”之号的马永成,相对来说要稍逊一些,外号为“魔”的丘聚与诨名“蛇”的魏彬则要技高一筹。那一日在蜈蚣桥与魏彬的不期而遇,更让少芸清楚自己与八虎中高手的差距。阳明先生觉得自己现在与这魏彬已拉近了许多,但仍不是张永的对手,她多少有些不服气,说道:“夫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一寒。”

阳明先生微微一怔,微笑道:“不错。小妹,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这匹女,志亦不可磨。”阳明先生这般说笑,却也是头一遭。少芸的嘴角也不禁浮起了一丝笑意。她道:“对了,夫子,您对张公公似乎颇为忌惮?”阳明先生方才对八虎中剩下的四人都提了一遍,不是说“阉珰”,便是直呼其外号,偏生对张永却称“公公”而不贬之,这让少芸隐隐约约觉得阳明先生对这个毁掉了心社的最大敌人反而有种异样的尊重,实是让她想不通。因此这话虽然问得有些唐突,但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阳明先生听她问起张永,顿了顿,才叹了口气道:“张公公这人,有时我真觉得他是我镜中之影。”“镜中之影”这四字,实是让少芸有些瞠目结舌。阳明先生却抬起头来,喃喃道:“昔年我领兵平宁王之乱,张公公奉先帝之命而来,与我曾经有过一夕长谈……”那一晚一同长谈的,其实除了阳明先生与张永,还有一位他们都十分尊敬的老大哥。在那一夕长谈中,他们三人虽然年纪、身份各个不同,却发现他们几乎有着同样的理想,以致相见恨晚。

阳明先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此时却是感慨万千,似乎想起了当年之事。只是他马上转过头来道:“对了,小妹,还有一件事,上回你放在我这儿的那个盒子,我终于查出些端倪了。”阳明先生说的,正是埃齐奥交给少芸的那个小盒子。这盒子虽然不大,但带在身边终究不便,因此少芸前番要去京中见张顺妃,便将盒子留在阳明先生处。埃齐奥交给她时,曾说过这盒子乃是西洋兄弟会代代相传的宝物,一旦少芸在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才可以打开盒子。

当初少芸将这盒子交给阳明先生时,正为如何重建心社而漫无头绪,想起埃齐奥此言,便打开了盒子。本以为这盒中定有什么能解惑释谜的宝物,谁知里面却空无一物,便是阳明先生亦不明所以。听得阳明先生说已查出端倪,少芸道:“夫子,这盒子究竟有何深意?”阳明先生沉吟道:“记得昔年我曾从一本书中读到过一件事,说的似乎就是此物,书上称之为‘先行者之盒’。但那本书语焉不详,想必那作者亦是得之传闻,只说此物乃是上古传留,有人不能解之用。”

少芸又惊又喜,问道:“夫子,您可还记得是什么书?”阳明先生摇了摇头道:“那是本手抄的宋人无名氏札记,名曰《碧血录》,记钓鱼城坚守之事,讲到这先行者之盒的也就寥寥数句,仅此而已。”少芸本以为阳明先生从书中读到了关于这盒子的事,定然还会知晓更多的事,哪知居然就这般几句话,不由大失所望。阳明先生似猜到了她的心思,微笑道:“虽然遍查古书无所得,不过倒是听到了一件与之相关之事。”少芸不觉问道:“什么事?”

“国子监严祭酒,居然也在查这般一个木盒之事。”

少芸眉头皱了皱,诧道:“严祭酒查这个做什么?”国子监即是京中最高学府。书院之长称山长,国子监之长即称祭酒。阳明先生道:“这严祭酒名叫严嵩,前些年一直在南京为翰林院侍讲,去年突然升迁此职,是因为得到了张公公一力举荐。”少芸一怔,喃喃道:“也就是说,其实是张公公在找这盒子?”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那一日在卧龙山上,我见你一直未曾发觉高凤在追踪你,所以有意将他行踪露给你看。而这高凤一直隐而不发,既是想查出我的下落来,恐怕另一个目的便是想确认这盒子是不是在你身上。当时他从树后暗算你的那一剑极是了得,原本我也已经迟了一步,但当时他的剑原本要刺向你腰眼处,临时却变了招,结果被你闪过了一剑。”

少芸回到大明后,除了在紫禁城西苑蜈蚣桥与魏彬的狭路相逢,便以那天遭高凤暗算最为危险。回想起来,高凤从树后突然闪出,少芸根本不曾料到,原本确是闪躲不开。但当时高凤的剑也当真临时有些犹疑不定,少芸方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回想起来,少芸也觉高凤此举有点捉摸不透,不过也只觉得那定是高凤剑术不精,因此出手后仍拿不定主意。听阳明先生这一说,她才恍然大悟,说道:“当时他发觉了我系在腰间的这个盒子!”

回大明后,少芸一直未让这盒子离身,那天在卧龙山与阳明先生接头时亦将盒子用包裹系在了腰间。黑暗之中,高凤先前只怕一直未曾发现,直到出手时距少芸已经甚近,这才察觉此物。高凤宁可这一剑失手也不能伤损这盒子,因此临时变招,使得剑势减缓,被少芸躲过了一剑。阳明先生微微一颔首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少芸沉默下来。虽然仍不知这盒子究竟有何用处,但至少已知一点,张公公原来对此物亦是势在必得。

八虎与心社势不两立,要重建心社,必须先除掉八虎。但八虎虽然只余六人了,可每个人都手握重权,加上本身武功亦极是高强,想除掉他们谈何容易。能除掉高凤,说到底也是因为当时高凤根本不知道有阳明先生在而已,否则恐怕亦不知鹿死谁手。只是现在知道了张公公原来在竭尽全力搜寻这个盒子的话……

少芸抬起头,看向阳明先生,却见阳明先生捻了捻须髯,微笑道:“小妹,你可是想用这盒子为饵,将他们引出来一个个除掉?”少芸点了点头道:“夫子所言极是。”八虎中那几个人都不是易与之辈,如果单打独斗,少芸虽无必胜把握,至少还有全身而退的能力。阳明先生沉吟了一下道:“只是如此一来,小妹你可是风险不小。”

“为重建心社,必先除八虎。少芸已有此决心。”

阳明先生又想了一阵,终于道:“好。接下来诸人中,除了张公公,余下四人里以丘魔和魏蛇最为难斗。但丘魔向来不离张公公左右,为人阴狠却无谋,魏蛇却非百里之才,若不趁现在除掉他,定然后患无穷。兵法如对弈,务求不落窠臼。如果不能料敌机先,便只能被对手牵着走,如此绝无胜机。张公公多半猜你下一步会对付马屠或谷桀二人,对这两人他定然已做好准备。但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魏彬这人心雄志大,却正是张公公这一局棋的疏漏之处。”

张永手下,除了向不露面的罗祥之外,现在还有丘聚、魏彬、马永成与谷大用四人,其中丘聚和魏彬的武功要更高一些。少芸乍听之下,尚有些疑惑,但转念马上省得,这第一个引出来的,尚是趁虚而入,此后敌人有了戒心,必定会更加难缠,因此必须趁此机会将最棘手的那个先行除去。如此看来,魏彬即是最好的目标。但想起与魏彬那一照面,少芸便不由有些忐忑。阳明先生也发现了她的顾虑,说道:“怎么,没信心?”

少芸抬起头道:“夫子,那天我与魏彬过了一招,自觉尚不是他的对手。先拿他开刀,只怕把握不够。”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八虎中尚余六人,除了罗影极少出头,丘魔无情,谷桀贪财,马屠残忍,魏蛇则是阴狠。此人曾执掌锦衣卫,旁人从未见过他出手,连他用的是什么武器都不知道。不过此人外表恬淡,内里却最好争功。他与马屠最为莫逆,可一旦有功,则一样要占为己有,所以这个人实际上最易挑拨,只消布好局引他入篑,除之当较他人更易。”

少芸听阳明先生如数家珍,将八虎的性情都说得一清二楚,心想怪不得说谋定而后动,阳明先生纵然这些年隐忍不发,其实却一直在策划着复心社被毁之仇。只是听阳明先生说除掉魏彬比他人更易,少芸总有点不敢相信。犹豫了一下,她道:“夫子,那该从何入手?”阳明先生嘴角浮起一丝微微的笑意道:“斗力不若斗智。”这时一阵风吹来,将屋檐上一片积雪吹得滑落下来,“啪”一声落到地上,摔成一片雪沫。

阳明先生扭头看了看,低低道:“巽二乍至,滕六不远。天色也已不早,小妹,你陪我小酌两杯吧,正好细细商议此事,也借此为你壮行,祝你顺利取得魏蛇的首级。”巽二是风神,滕六是雪神。唐时牛僧孺《玄怪录》即记此二名。阳明先生说的是杀人之事,谈吐却依然文绉绉的,而魏彬的首级仿佛已是唾手可得。少芸有些忍俊不禁,躬身道:“谨遵夫子教。”

就在阳明先生与少芸在书房小酌,商议着如何杀魏彬之际,魏彬自己也正在宅中后院楼上小饮,一边看着院中那几本被积雪压得有些下垂的檀香梅。魏彬的宅第甚是清雅,后院中花木也多,但魏彬独受这檀香梅。檀香梅其实并非梅花,乃是种腊梅。在花谱之中,腊梅品第极低,因此时人甚至称之为“狗蝇花”。然而事事都有例外,檀香梅虽然也是腊梅,却大为不同。宋范成大《范村梅谱》中即曰:“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秾,名檀香梅,此品最佳。”

魏彬虽然身为阉人,又曾执掌锦衣卫,但却是个颇为自命风雅之人。饮酒向来小酌,不作牛饮;食馔务求精洁,不必奢华。如果不知他的身份,旁人见了也只认作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儒士。因此在魏彬心中,自己亦如这狗蝇花中的檀香梅,出淤泥而不染,必将出人头地。只是他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初在刘瑾手下时便兢兢业业,万事唯刘公公马首是瞻。

待张永用权谋除掉了刘瑾后,魏彬马上就改换门庭,成了张公公麾下的忠犬。不过在魏彬心中,却也仍是觉得门前风景年年换,门里依然是旧人。不管是谁的麾下,只消无碍自己这花间一壶酒,便是足矣。因为,当中坐着的,未必就不是自己。酒十分清冽甘醇,但魏彬很是节制,纵然微醺也仍是保持清醒。他想的,仍是那天宫中的事。

趁夜烧去豹房西番馆一带,是奉了张永之命。纵然心底有些不甘受张永驱使,但魏彬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做了。以魏彬之能,这当然也不算太难的事,然而当时还是出了一点意外,在离开西苑的蜈蚣桥上,竟会遇上那个衣着怪异之人。原本只道那是个运气不好的宫中侍卫,魏彬打算一剑将那人杀了后往太液池里一扔。然而甫一交手,那人竟然强得出乎意料之外,便是魏彬也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当时魏彬因为扮成了宫中守卫,身上并不曾带自己的独门惯用武器,又急着脱身,然而回来后细想,越来越觉得不对。

魏彬也见过宫中侍卫,却从未见过侍卫有穿这种斗篷的,而那人的身手,分明又是当初的兄弟会一脉……难道那夜遇到的,就是少芸?魏彬有点不敢相信会有如此巧法,但越想越有可能。中原兄弟会在大礼议后几乎被连根拔起,纵然还有一些极隐密的残党,也只是一些小角色了,多半不会有潜入皇宫的本领。唯一有此能,也有此心的,只能是少芸一个。如果真个有如此之巧的话,自己实在是错过了一个天赐良机了。

正自想着,他又待小饮一口定定神,却忽地站了起来,警觉地看向身后的楼梯。楼梯上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魏彬独酌之时,便关照过下人不得随意打扰自己。现在这个人居然好整以暇地拾级而上,竟似毫无顾忌,魏彬自是颇有些恼怒,左手也伸进了右手袖中。只是待看到上楼之人,他马上便泄了气,忙不迭上前两步,伏倒在楼板上道:“督公。”上来的,正是提督京师十二团营的张永。虽然天气甚寒,但张永穿着一领夹衣,神情自若。见魏彬跪下了,便道:“起来吧,魏彬。”

魏彬站了起来,却不敢再行坐下。张永见窗前小案的泥炉上还温着一壶酒,却无下酒之物,微微一笑道:“魏彬,你倒是风雅,对梅花下酒。”虽然张永说得很是温和,魏彬却觉脊背后都是一阵难忍的寒意。他待张永坐下了,这才坐到一边,轻声道:“督公,上月您吩咐我之事,魏彬已然办妥。”张永点了点头道:“我也听到了,你办得很好,不留丝毫首尾。”

上个月张永命魏彬潜人西苑放火将西番馆烧了。此处虽已废弃,有价值的东西也早就搬走了,可少芸毕竟在此处待过两年,难保她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秘藏,所以索性趁早将其毁去。他一回来便已听得西苑失火之事,那些守卫发现火起赶到时,西苑已然烧作了一片白地。先帝宾天之后,西苑便已废弃,连当初西苑中养着的几头豹子也都已经移走了。因此这场火虽然不小,却没伤人。何况西苑僻处禁宫的西南角,又有太液池相隔,火势再大也不会殃及别处,因此虽然失了火,就算当今陛下也没当一回事。

魏彬暗暗舒了口气。他见张永的神情仍然甚是凝重,小心道:“督公,还有少芸下落之事,目前尚无头绪。”张永看了魏彬一眼,眼神也并无什么异样,但魏彬仍是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寒意。虽然同是驺虞组八虎之一,若论官职也相去不甚远,但魏彬知道自己与眼前这人的身份实是有着天渊之别。当初刘瑾正是未能看清此人,最终落得个千刀万剐的下场,他自是不想步刘瑾的后尘,一直肃立在侧,神情越发恭顺。

“魏彬,少芸这婆娘,定然已到京中了。”魏彬一怔,但神情仍无异样,问道:“督公得到什么新消息了?”

“不曾。”魏彬又是一怔,心道既然根本没消息,为什么又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却听张永接道:“正因为全无消息,所以越发奇怪。这婆娘一上岸,形踪便已露了。只是高凤折在她手下后,她反倒行踪全无,再找不到丝毫破绽,定是有人在暗中助她。”魏彬沉吟了片刻,喃喃道:“有人暗中助她?督公,有谁还能有这等胆子?”张永鼻子里轻轻一哼,看向魏彬道:“魏彬,三年前兄弟会被你连根拔起时,那首脑应该是死在你手上的吧?”

魏彬因为最擅追踪之术,三年前借大礼议之名,他们驺虞组向兄弟会发起了致命一击。凭借魏彬这一手追踪的本领,京城的兄弟会成员被搜检得一干二净,不留一个。当时魏彬还记得最后追到了兄弟会的总会,那首领拼命反抗,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剑下。他道:“是。督公,此人名叫洪立威……”张永打断了他的话道:“这洪立威只是个小人物,在他背后,定然还有人在。”驺虞组与兄弟会的争斗,已然绵延上千年。还是战国之时,驺虞组的前身因为辅佐秦始皇扫平六国,便与当时立志要推翻秦朝的兄弟会结仇。

世上万物,必须井井有条,任何人都不得越雷池一步。这个信念一直传承到张永这一代,千年来都不曾变过。正因为他们崇尚强权,而兄弟会却宣称“万事可为”,自然与他们格格不人,每每会拔剑而起。因此从魏羽刺杀秦王开始,兄弟会便成了张永的先辈们竭力打击的对象。此后列朝列代,更是争斗不息,有时这一方占上风,有时另一边得了优势。这么多年来双方一直生死相拼,但也一直势均力敌,如今兄弟会这等几遭斩草除根的情形,却还是第一次。

如果能够彻底除灭兄弟会,那将是从未有过的壮举。便是张永,一想到这些也有点激动。他也知道,欧罗巴兄弟会组织中首领被称为“导师”。导师不除,兄弟会总会死灰复燃。大明这个兄弟会虽然有所不同,但肯定也有这般一个人在。那洪立威的本领固然不错,却要逊于逃走的朱九渊。固然导师未必就是兄弟会中的最强者,张永也曾听皮洛斯先生说起过,但此事总让张永一直介怀。

本领可以不是最强,但一个组织的首领,定要有领袖群伦的气度,否则难以服众。张永看到那洪立威时,已是一具千创百孔的尸体了。魏彬出手,向来都不让旁人窥视,便是张永都不曾见过。能让魏彬下此重手者,自然不是弱者,可是那也仅仅是个勇者而已,张永怎么都无法相信那个洪立威便是兄弟会的大首领。这怀疑已然纠缠了他好几年了,这几年里他已然竭尽全力地搜查兄弟会残党,但都一无所得。

有时张永都不得不觉得也许自己真个错了,兄弟会的确已经被彻底铲除。然而少芸的归来却从侧面证实了他的怀疑其实是对的,那个神秘的首领逃过了大礼议期间的天罗地网,现在终于重新浮出了水面。张永的话音甫落,魏彬却微微一颔首道:“督公所言极是,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他只是顺口说出,但刚一出口,心头便是一沉,忖道:“糟糕!我怎的如此大意?”他生性精细,做事更是谨慎,知道张永猜忌心极重,因此向来都是小心翼翼,从来不做什么遭忌之事。但方才这一句,实是表明自己其实也早就看出了兄弟会首领另有其人,可那洪立威死在自己手上,自己却一直不说,这等事岂不犯了张永的大忌?只是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马上接道:“只是这些年来苦无证据,不敢妄言。听得督公所言,这才茅塞顿开。”

张永倒也没有注意他这等隐密心思,只是有些木然地看着院中那一本檀香梅,忽然轻声道:“不管此人是谁,总要将他揪出来。魏彬,谷大用很快就会将鼎器采办齐全,岱舆计划即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现在最关键的还是那先行者之盒,此事可有眉目了?”张永的声音极是温和,毫无半点恚意,但魏彬的脊背上又是一阵阴寒。他自己便不是个让人见了如沐春风的人,可在张永面前,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心头那一丝惧意,当年刘公公被处凌迟之刑的场景仍在他心头。

这固然不是因为刘公公受刑时的惨状,而是先前张永在刘公公面那副恭顺忠实的样子,以及反戈一击时的决绝,让魏彬自愧不如。张永交给他的两件事,一是烧毁西番馆。二是找到少芸,夺下她那个先行者之盒。第一件事自己做得甚是完美,但少芸和先行者之盒的下落,却是连一点头绪都还没有。他犹豫了一下,问道:“魏彬遵命。只是督公,那盒子真的在少芸身上吗?”

“皮洛斯先生已传来消息,这盒子原先在埃齐奥处,而埃齐奥生前所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少芸这婆娘。此后盒子不知下落,所以定是交给她了。只是……”张永眯了眯眼,从眼皮的细缝里看了看窗外。这样似乎能看得更清晰一些,也能让思路更清晰一些。他又道:“那盒子虽然不算大,但随身携带定然不便,她定然交给了背后之人。所以杀这婆娘倒是余事,挖出她背后之人,方是大事。”此时张永已走到了楼梯口,刚走下一级,忽然又站住了,回头道:“魏彬,杀人手段,想必你不曾忘了吧?”魏彬道:“督公,小人不敢忘。”

“自然,我也不曾忘。”这最后一句话,让魏彬不禁毛骨悚然。看着张永的背影,他唯有垂头道:“是,是,谨遵督公命。”张永走到楼下时,向来不离他左右的丘聚一直等在那儿,跟着张永走出了魏彬的宅院。一走出魏家的院子,天空中扑簌簌地又下起雪来。这已是春日的雪了,轻得不似是雨水凝成,倒真似柳絮一般,落在身上也并不觉得如何冷。张永看了看天,喃喃道:“二月了。下月,谢阁老便要复阁了。”

谢阁老,即是名臣谢迁。弘治朝时与李东阳、刘健合称三贤相,有“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之称。刘瑾当朝时,因为谢迁请诛刘瑾,遭刘瑾陷害而致仕。嘉靖帝登基后,召谢迁重新入阁,谢迁屡辞不果,只得赴京,三月就正式复阁。从正德十六年开始的大礼议之争,到现在仍未完全结束。张永借大礼议消灭了中原兄弟会,但他也知道朝中仍有不少人对此大为不满,谢迁便是其中之一。从正德元年谢迁与李东阳、刘健一同上表请诛八虎开始,他们就与张永成为势不两立的仇人。

而作为三朝元老,就算是张永,自觉也不能轻易对这老人下手,因此谢迁入阁后便难以对这些人定罪。现在的首要之事,已不是搜捕少芸,而是如何对付谢迁了。好在谢迁年事已高,定然不能长为阁老。只消动用手段迫使谢迁去职,大礼议之争便可尘埃落定。只不过这还需要时间,而这段时间里,正好趁机找出少芸背后之人,得到那个盒子,如此岱舆计划功德圆满便指日可待。而魏彬……

张永的眼神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异样。对这个驺虞组的得力干将,他既倚若干城,可更多的,却是有若芒刺在背。此人的确很强,但也太强了,强得让张永感受到了威胁。张永自己也是扳倒了刘瑾才坐上了驺虞组首席的,他年纪虽已不小,却也并无让贤之心。只是,魏彬只怕并不这么想。张永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魏彬不经意中漏出的那句无心之语:“……我也一直如此觉得。”

原来此人也早就怀疑洪立威并非首领了,却一直隐忍不说。魏彬这么做,一方面是要居剿灭兄弟会的首功;二来定是不想露出锋芒而遭自己之忌。心思如此深沉,必非池中之物,也许,这个人会比少芸更加危险……“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丘聚听得张永忽然嘟囔了一句,他不学无术,也听不懂这句《老子》,只道是跟自己说话,问道:“督公,有何吩咐?”张永这才省得自己原来说出声来了,摇了摇头道:“没事。”却又道:“马永成现在在哪儿了?”

“他奉督公之命正在回京途中,过几天便到。”

张永微微颔了颔首,说道:“给他发条令,让他沿途查探少芸那婆娘的下落,再过五日回京。”听得张永这般说,丘聚不由一怔,忖道:“督公这话何意?”他们八虎之中,本来也非铁板一块,当初的八虎首领刘瑾便是死在张永手中。而刚死的高凤与谷大用也素不相能,不过马永成与魏彬倒没什么矛盾,两人还颇有交情,他二人联手自是比当初让高凤与谷大用联手更合适一些。而且这两人一个精擅追踪术,一个则辣手无情,组成一队倒是相得益彰。

只是张永此命实是有意拖慢马永成人京的行程,丘聚实是不知其中深意。如果少芸尚未到京中还好,若是她已经来了,岂不是给了她一个各个击破的机会?只是他自知权谋算度都远不及张永,向来自甘成为张永的贴身侍卫,因此也不去多想了。这两人沿着长街走去,雪却渐渐大了起来。这一场春雪也不知要下到何时,只见京城的屋顶渐渐变白,而暮色亦渐渐浓了起来。


第五章、胜负手

有明一代,因为设两京制,因此南北两京各设一个国子监。国子监算不得什么肥缺,不过作为国子监之长的祭酒虽然只有从四品,却甚有清誉。看着面前这个现任国子监祭酒,魏彬却颇有些诧异。他精擅追踪,自然也就懂一些相面之术。从面相上来看,这位严祭酒虽然不是什么福相,却也颇有几分书生的正气。可是现在这严祭酒一张脸上,分明堆满了谄媚。不管怎么说,严祭酒做事倒是有条不紊,大为得力。魏彬翻看了一下严祭酒拿过来的这几张纸,问道:“严祭酒,你这么快便找到那盒子的下落了?”

严祭酒听得魏彬跟自己说得和颜悦色,忙不迭站了起来道:“好叫魏公得知,这也是魏公之福,严嵩方能如此顺利。魏公,你可知道《永乐大典》这部书?”魏彬心头不由有些气恼。《永乐大典》这部书,看过此书的人只怕天下没几人,没听过此书的也只怕天下没几个了。他道:“严祭酒,魏某虽是黄门,好歹也识几个字的。”

听得魏彬话中有不悦之色,严祭酒忙道:“是,是,魏公才大,下官望尘莫及。这《永乐大典》的一万九千六百六十三卷,为宋失名之《碧血录》,此书卷二之十九条,记极西有先行者之盒一条,大似魏公所寻之物。”严祭酒在古籍中查找这先行者之盒的记载,便是魏彬派给他的。按官位,魏彬的从三品虽较严祭酒的从四品为高,但也不能派他什么事。只是严祭酒是张公公一手指拔,自然知道魏彬乃是张公公一脉的驺虞组八虎之一,更是仅次于张公公的高手,所以格外巴结。

虽说古书汗牛充栋,但严祭酒博览群书,居然只花了一个多月就找出眉目来了。魏彬大为吃惊,叫道:“真的?真记有此物?”“先行者之盒”这东西,就算张公公也是从佛朗机的皮洛斯先生那儿方才得知。魏彬让严祭酒去查古籍,原本也就是聊备一格,根本没抱什么希望,他的精力尽在搜寻少芸身上。只是少芸仿佛溶化在人海之中一般,居然再没半点下落,倒是严祭酒找出些成果来。

严祭酒见魏彬精神一振,不禁暗自得意。他出身贫寒,少年时苦读寒窗,颇有正直为人之心。只是好不容易登了个第,却因为看不惯刘瑾的骄奢,以至一直在官场上蹭蹬不顺,到年过四旬了还是一无所得。到这时候他终于痛改前非,把当初的“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之念抛到脑后,竭力阿附朝中权势熏天的张公公,结果很快得以入翰林院,又升任国子监祭酒。到了此时,他哪里还有什么当初的“不与阉竖同流合污”之心,已全然变了个人一般竭力讨好八虎诸人。

魏彬让他查找古籍,严祭酒也真个将其当成了一桩正事在办,不敢丝毫怠慢。他上前凑了凑,小声道:“魏公,其实那《碧血录》中所记倒也不过片言只语,不过还有一件事却大为可疑。”魏彬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知他是想表功,便道:“严祭酒,你有话便直说吧,又是什么事可疑?”

“就在前天,有个人也来查找《碧血录》,而且还专门查找了《永乐大典》一万九千六百六十三卷。”

《永乐大典》乃永乐朝时成祖皇帝命帝师姚广孝与解缙编成,号称收尽天下之书,有近两万三千卷之多,共一万多册。这么多书便是堆在一处,也足够堆满一间大屋子,一个人想通读一遍几无可能,因此当初编成后便收在南京文渊阁。后来因文渊阁大火,《永乐大典》转至北京文楼。文楼在紫禁城东边的文华殿旁,寻常人都不许进入,想要查阅其中书籍的话,手续极为繁琐。就算严祭酒,身为国子监祭酒,虽说有查阅藏书之权,也不是说查便能查的。魏彬道:“咦;这人是哪个官儿?”

“此人并不是官员,却递交了一份查阅单。”

正因为禁宫文楼中的藏书不是随便就能查的,但国子监翰林院这些地方的人常常会有查阅古籍秘本之需,因此便有个权宜之计,这两处都可以递上查阅古籍的条子,再由专人统一查阅,由抄书太监将所需文本抄出。国初洪武帝有明令,不许太监识字,但到了宣宗时,便废了这条禁令,专门在宫中设立内书堂,由翰林教授太监识字。严祭酒自己亦担任过教习,因此宫中太监大多识文断字,有些还有一笔好书法,抄几页书真是牛刀割鸡。

这原本是便于有需求之人,不过到了后来也已成了太监渔利之法,要抄一页书价格已然不菲。也正因为价格不菲,因此收了钱后那些太监也根本不在乎是谁要查,以及查什么。若不是严祭酒正好也在查这先行者之盒,只怕就这般错过了。而严祭酒发现有人竟然要在大典的一万九千六百六十三卷《碧血录》中查找有关先行者之盒一条,不禁大喜过望。他虽然才学过人,可是要在这么多古籍中找到一条有关这盒子的,实在无异于大海捞针。按图索骥之下,发现《碧血录》中果然有此条记载,更是欣喜若狂,马上便来向魏公公报功来了。

听严祭酒啰啰嗦嗦地说了一通,魏彬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江倒海。他苦搜少芸无着,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天知道竟然从天上掉下这等好事来。要查先行者之盒的,纵然不是少芸,也必定是中原兄弟会的余党,很可能就是督公猜测的少芸背后那人。不论是谁,只消将此人挖出来,这一件功劳可谓不小。他道:“那张查阅单呢?是谁发出的?”严祭酒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上前道:“请魏公过目。”魏彬接了过来,却见那纸条上写得十分简洁,却并没有落款。他道:“没有写明谁要?”

严祭酒突然有些尴尬,说道:“这个……魏大人,那是因为至圣先师有言:‘有教无类’,因此国子监大开方便之门,所以便是民间想要查阅禁中秘书,亦无不可……”原来是趁机赚外快啊。魏彬这才恍然大悟,心想国子监这等清水衙门,这严祭酒也能找出一条生财之道来,此人敛财之能当真是了得。只是他也不想去斥责严祭酒的贪墨,若非国子监有这等舞弊之举,也就查不到少芸的下落了。他道:“那递这条的人什么时候来取?”

“便是明日,此人自会来国子监门房领取。”

魏彬喃喃道:“明日?”也就是说,明日只消在国子监守株待兔,便可以将少芸一举抓获。魏彬也不曾想到这件让他头痛不已的差事居然如此轻轻易易就能解决了,已是心花怒放。只是他性子深沉,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说道:“好,明日我便带人在你那国子监等候。”严祭酒听他说要到国子监抓人,却是吓了一跳,干笑道:“这个……魏公,此事是不是从长计议为好?若是在国子监动手,只怕……”

魏彬恍然大悟,心想要是在国子监当场抓人的话,那从此只怕再不会有人来请国子监查阅禁中藏书了,等如断了他一条财路。他心想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面人,这严祭酒既然已有这等功劳,好歹也要给他个面子,便点点头道:“那我会与人暗中跟踪,待到了僻静处才动手。”严祭酒听得如此,这才松了口气,深深一躬道:“多谢魏公成全。”

第二日,却是个雨天了。暮春时候,春雨绵绵,寒意料峭,国子监这等清水衙门,越发显得冷清。魏彬坐在门房楼上的一间屋里,从此间正好可以看到大门。国子监虽是个清水衙门,生徒却足有数千人,着实不少。好在白天进出的人并不多,魏彬坐了快一整天,两腿都有些麻了,来取查阅单的倒有两个,却都不是取那张查阅《碧血录》的。到了晌午,严祭酒倒也殷勤,送上了几色酒菜让魏彬吃喝。只是虽然吃得饱暖,可这等干坐着实无聊。

看看已然将近黄昏,魏彬正觉大概要落空了的时候,身侧的左辅忽然轻声道:“大人,有人来了!”这左辅乃是魏彬的贴身太监。魏彬自命是天上北斗,因为北斗定人之死。而北斗宿共有九星,其中有两颗暗藏的小星名为左辅右弼,因此魏彬把两个得意弟子取了这样一个诨号。右弼前几年为魏彬办事时被敌人杀了,就剩了左辅一个。这左辅年纪虽不甚大,武功却大是了得,魏彬不少事都得他助力,因此对他也相当信任。听得左辅说有人来了,魏彬精神一振,抬眼向窗外看去。

从楼上往下看,外面雨正下得密。春雨中,只见有个打着纸伞之人正走进这条胡同来。因为被雨伞遮住了,从上面也看不出那人的样貌,只知此人身材并不高,走得也不快。会是少惠妃吗?魏彬不由长了长身。那个人却已走到了门房边,正与门房说着什么。只是隔着一层楼板,声音根本听不清,但挂在柱子上的一个小铜铃发出了“叮”一声响。这是事先与门房商量的暗号,说明来人正是来取那张查阅单的!一边的左辅精神为之一振,小声道:“公公,动手?”

虽然答应过严祭酒不在国子监动手,但如果真是少芸的话,魏彬也不惜食言。但他只是小声道:“再等等。”虽然听不清楼下那人说什么话,但魏彬听得出那人声音虽然不甚粗,却也比自己的声音粗些,定然不会是少芸。想来少芸自己也不会冒这个险,来取查阅单的多半是个替人跑腿的碎催小力把(店铺中做杂活的小工)。如果现在动手,多半要打草惊蛇了。现在上上之策,便是放长线钓大鱼,让这人引自己去见少芸。拿定了主意,魏彬小声道:“阿左,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被他发现。”

“遵命。”

魏彬站了起来,伸手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油纸伞。他也知道这贴身亲随虽然已得自己真传,追踪术不差,但此事不能有半点差池,还是自己亲自追踪方行。他走下楼去时,那个拿了查阅单的人已然走出了十来步。远远望着那人的背影,待他又走了五六步,魏彬这才跟了出去。跟踪术之精要,便在于勿太过,勿不及。跟踪一个人,若是跟得太近,会被对方看出破绽,跟得太远,又会跟丢。一般也就是在十步到二十步之间,这段距离对方既不能听到脚步声,又不至因为离太远而跟丢。

魏彬对于此道浸淫已久,当初执掌锦衣卫时,他便常常亲自上阵。国子监位于北京东城的崇教坊,边上便是文庙。国子监面前这条胡同名叫成贤街。成贤街虽然不甚宽,却是笔直一条,加上下雨天行人也少,视野很是清楚。魏彬跟在那人身后,却见那人沿着成贤街向西而行,出了成贤街,穿过安定门街,从车辇店巷转入灵椿坊去了。

灵椿坊位于安定门边,已是相当冷清的所在。一见那人转入这里,魏彬心头更是一动。也许,这一次顺藤摸瓜,不仅能找到少芸在北京城的巢穴,更能找出她背后那人。他知道张永最为忌惮的便是这个为少芸出谋划策的人,自己若能将此人揪出,定然在张公公跟前压倒诸人了。前面那人似乎全然未曾觉察自己已被跟踪,一路走着,一路还在哼着支小曲,走得却也不慢。又走了一程,堪堪走完了车辇店巷,却见前面是一条南北向的胡同,横着挑出一带黄墙。

这等黄色墙壁,除了皇宫,便只有寺院能用。原来已经到了金台坊与灵椿坊交界的北锣鼓巷了。这一带多是富贵人家的别宅,因此一直十分清静,没什么三教九流之辈,那带黄墙便是法通寺。法通寺建于前元至正年间,五十年前寺后增建了三间净土禅堂,如今却十分破败,只有几个老僧在此挂单,平时也没什么香火。原来借寺院隐身啊。看到那人走进了法通寺,魏彬心中不由暗暗赞叹。前朝皇妃隐身于寺院之中,让人难以想象,看来少芸虽是女流之辈,隐忍之心却不下于豫让聂政。

他打着伞,站在车辇店胡同口,静静地看着法通寺的寺门。少芸现在肯定不会在这寺院之中,她定是交代过这个小力把,要他将那查阅单放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然后静等无人之时再去取。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又不需与人照面。一想到这个以前一直在宫中的惠妃娘娘居然变得如此老于江湖,魏彬也不由暗自赞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果然如此。曾经贵为嫔妃的惠妃娘娘,经过几年历练,也已变得如此精细。

魏彬想着。他虽然远不如张永饱读诗书,却颇有点自命风雅,在内书堂里也读过《孟子》。曾几何时,他还曾经发誓要成为前朝的怀恩这样的为百官钦敬的宦官。想到这些往事,魏彬既有些要失笑,又有点隐隐的羞愧。不论后世如何评我,既已踏上此路,便唯有一直走下去了。这时那个小力把又撑着伞走出了寺门,看来已经将东西放好了。等那人又走进车辇店胡同时,魏彬一闪身,拦住了那小力把的去路。那个小力把显然也吃了一惊,站定了也不说话。

只怕是吓坏了吧。魏彬暗自好笑,压低声音道:“小兄弟……”这小力把自然不会知道底细,但从他嘴里多少能问出些事来,至少,也能打听出是谁让他来此地的。只是魏彬这话尚未说完,却觉面前微风倏然,那小力把忽地将油纸伞向前一送,一下挡住了他的视线,随即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反手握着削向魏彬咽喉。魏彬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力把居然会动手。此时两人几乎面对面站着,那小力把的动作之快,实是屈指可数的好手。

而此人的手法正与那夜蜈蚣桥上所遇之人一般无二,一刹那魏彬已然心头雪亮,沉声道:“少芸!”当发现有人向国子监递交这等查阅单时,魏彬满脑子想的便是少芸绝不会如此冒险,但她偏生就用了虚则实之之计,结果自己一头扎了进来。果然不应太过自负啊。魏彬想着。他向来自负精细不让张永,可今番似乎每一步都落入了少芸的算计。

魏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少芸能有如此算度,那么,她的背后,定然有一个人在为她出谋划策。这个莫测高深的神秘人究竟是谁?他能躲过大礼议中那种如梳如篦的搜捕,定是个名下无虚的强者。一想到其实自己是在与这样的神秘强者对抗,魏彬既是兴奋,却也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只是到了这时后悔已来不及,少芸的短刀来得如此突然,他全无防备,唯有以空手阻挡。眼见这一刀就要刺入魏彬前心,却是“当”一声轻响,短刀被魏彬的左手腕架住了。

虽然传说有金钟罩、铁布衫之类十三太保横炼的功夫,能够让人刀枪不入,但那等功夫一则难练,二则也未必有传说的那般神奇。短刀被魏彬的左手腕架住后,他的右手一探,已一把抓住了刀背。这一招反客为主,使得行云流水,极是高明。本来魏彬已如俎上鱼肉,全无还手之力了,这一招过后,胜负易手,反是少芸落了下风。魏彬虽是阉人,力量却比少芸要大得多。一把抓住了短刀刀背,他心中一宽,心知这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他冷冷一笑道:“惠妃娘娘,奴婢有三件武器……”

八虎这八个太监中,魏彬是除了张永之外最为好学之人。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魏彬当初在内书堂读书时,最喜欢看的亦是那部《三国志通俗演义》,而其中诸葛亮南征,马谡献上此计时,大让魏彬叹服。以至于初看之时还以为这马谡日后会继诸葛亮之志与魏吴相争,直到后来马谡失了街亭后被杀,让他怅然久之。可是纵然马谡华而不实,这条攻心计仍是让他颇为服膺,因此也喜欢袭用。

虽然他也统领过三千营,只是没经过战事,这攻心计也没能在战场上用过。但与人短兵相接时,以口舌动摇敌人心魄,同样能起到削减敌人战力的奇效。遭了少芸的突袭,虽然以腕上的武器扳回局面,魏彬仍然对这位先前贵妃颇存忌惮之心,因此又用出了这攻心计来。只是他这句话尚未说完,只觉手上一松,却是少芸弃了短刀,转身又向法通寺飞奔去了,这条攻心计立时成了无的放矢。她要做什么?魏彬一怔,便直追了过去。

少芸是在车辇店巷与魏彬动上手的,与法通寺只隔了一条北锣鼓巷。少芸的身形极是轻盈,魏彬的身法算得相当高明了,只是怎么都拉不近距离。法通寺已是个半废弃的寺院了,在此挂单的几个和尚多半在后面的净土禅堂里,此间空空荡荡,根本没个人影。一进门,魏彬见少芸并没有入正殿,反而跑向偏殿去了,不由一怔,忖道:“她要做什么?别是圈套吧。”只是转念一想,以自己的武功,纵是圈套也无足道哉。何况这偏殿并不大,纵有埋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左辅一直跟随在自己身后,见自己动上了手,左辅马上就会过来,根本不用怕少芸在内伏下什么帮手。心念已定,魏彬也冲进了偏殿里。

这偏殿供的,却是药师王佛。宫中宦官多半佞佛,但魏彬信奉的乃是也里可温教,从来不进佛寺,也不知这药师王佛是什么东西。一到里面,却见这偏殿原来很小,也没什么东西,正中是一尊等身大小的药师王佛像。年深日久,这寺院香火又清淡,彩绘也已剥落了许多。少芸站在这药师王佛像前,却已走投无路,而周围再无旁人。魏彬一进门,见这偏殿只有一扇小门在侧,只是这小扇紧掩着,要打开并不很容易。他心下一宽,忖道:“她定是慌不择路,走到这绝地来了。”

少芸的短刀在方才交战时已经被自己夺了过来。就算她还有武器,但交手一招,魏彬已自信能制服眼前这女子。他淡淡一笑道:“事已至此,奴婢还是请惠妃娘娘不要再妄动刀兵,免伤和气。”宦官自称奴婢,那是宫中惯例。只是少芸已是遭缉捕的重犯,现在也不是在宫中,魏彬仍是一口一个“娘娘”,已尽是讥讽之意。

“魏公公,你对得起先帝吗?”

魏彬微微一笑道:“先帝是先帝,但先帝有了这个先字,便已庇护不了娘娘了。娘娘若不愿束手就擒,那奴婢也只得无礼。”

“我若束手就擒,岂非一样要死?”

魏彬心头突然一阵烦乱,接道:“娘娘,你若能交出先行者之盒,那奴婢便可保你不死。”魏彬也知道张永绝不会放过少芸,当少芸被擒之时,也就是她堕入炼狱的时候了,自己的能力充其量就是在少芸受尽折磨后让她死得痛快些。只是平时说些欺骗之语在他看来丝毫不在心上,今天不知怎的总是感到有一丝痛苦。他也不知自己这等情形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因为当初见过少芸?

当初魏彬去豹房谒见正德帝时,曾经见过这个侍立在正德帝身边的年轻妃子。那时的少芸便与其他嫔妃不同,一是她是宫中绝无仅有唯一一个不缠足的女子,二则是在这少女脸上,看不到几分寻常嫔妃的娇媚,更多的是勃勃英气。便是自命已绝断了红尘一切烦恼的魏彬,见到这年轻妃子时仍有种异样的感觉。对一个阉人而言,自非情欲,而是在少芸脸上,他隐约看到了曾经有过远大志向的自己。现在已隔了数年,少芸比那时高了些,脸上更多了风尘之色,但这股勃勃英气却是更胜往昔。而我,已彻底成为一个将要腐烂下去的废人!魏彬突然有些莫名的恼怒。少芸忽道:“你们要先行者之盒究竟有什么用?”

“娘娘,你还记得你交给顺妃的那个卷轴吗?”

少芸喃喃道:“果然,是她交给了你们。这盒子与那卷轴也有关?”

“自然……”刚说出两个字,魏彬心头一凛,忖道:“我和她说些什么?难道年过半百,反倒有了恻隐之心不成?”方才他多说了一句,其实是魏彬的攻心之计。他心知少芸与张顺妃的交情,当少芸突然知道自己受了这个毕生好友的背叛,内心定然会大起波动,此时便有机可趁了。然而他虽然说得突然,少芸却根本不为所动,反是魏彬有些犹豫不决。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魏彬自觉三十岁以后的自己就没有了。大礼议期间,他奉张公公之命搜捕中原兄弟会一党,动手之际从来不曾动过恻隐之心,出手更是毫不留情,都不知杀了多少人了。可今天却不知为何突然饶舌起来,甚至有些不忍下手。因为那个计划,张永自是要竭力活捉少芸。但魏彬对那计划却并不如张永一般热衷。因为计划是张永在主持,魏彬自知纵然再卖力,也仅是为人做嫁。何况计划若是成功了,那自己想要扳倒张永的梦想只怕也要成为泡影。

惠妃娘娘,还是死在我手上吧,至少还能落得个痛快!想到此处,魏彬的右手忽地往左手上一捋。就仿佛幻术一般,他从左腕上捋下了一柄金光闪闪的细剑。先前魏彬说自己有三样武器,其中之一便是攻心计之口舌,第二样就是左腕上这柄缠臂金软剑。这把软剑收在腕上时,便如一个金镯,一旦取下,又是一柄二尺三寸长的利剑。缠在腕上时可以格挡刀剑,捋而为剑时则削铁如泥。加上魏彬出手向来极快,又是无绝对把握绝不出手,一旦出手必取人性命,因此许多人连他用什么武器都不知道。

这缠臂金软剑虽则厉害,但魏彬能够剑下从不留活口,靠的却是第三件武器,就是他左手中正扣着的三根摄魂针。这三根摄魂针平时都收藏在手腕上的缠臂金内,唯有捋成利剑时方能取出。动手之际,左手摄魂针先行掷出,右手缠臂金软剑再出杀招。这般双管齐下,能躲过的人至今还不曾有过。那一夜在蜈蚣桥上一照面,魏彬的剑其实已斩中了少芸,却被她的斗篷挡下。他知道少芸那件斗篷非比寻常,不但能使得她身形越发高妙,更能避开刀剑。可现在少芸是个小力把打扮,魏彬委实不信现在她仍能避开自己的武器。

惠妃娘娘,恕我无礼了。魏彬想着,左手一张,三根摄魂针已然激射而出。他练就的这手法已是熟极而流,根本不必取准,自信十步以内,绝无失手。当摄魂针一出,人已直冲上前,右手的软剑也直刺过去。他刚一冲出,却见少芸已退到那药师王佛等身像边,手一抽,从神龛下抽出了一柄金色的短剑来。黄金一物,虽然堂皇,其实却是最不适合做兵器。因为黄金极软,又太重。若是以纯金铸成寻常铁剑的尺寸,这把金剑要比铁剑重两倍还多,而且软如面条,又不似软剑那般柔中带刚。

少芸抽出来的,乃是把熟铜剑。魏彬也不知她为什么要用熟铜剑,熟铜的硬度亦是不如精钢,但见她从神龛下抽出剑来,心头便是一沉,知道那定是少芸早就设下的计谋。只是,这究竟是什么计谋?不待他再想,自己已冲到了少芸跟前。只是魏彬本以为少芸要穴中了摄魂针,定然动弹不得,全无还手之力,自己的缠臂金软剑就算要刺入少芸前心也是轻易之极。

可是眼中那几点针影却仿佛活了一般,竟然向一旁斜着飞了过去,“嗤”一声插到了那药师王佛像平放在胸前的右掌之上,而他右手的缠臂金软剑也仿佛重了好几倍,斜向一边。软剑较寻常之剑难用数倍,便是因为软剑柔中带刚,非要有特殊手法才能使用,否则根本不能伤人,反会割伤自己。魏彬浸淫此道已久,从未有过这等事,软剑在他掌中已是随心所欲,软硬如意,可此时却觉缠臂金软剑的剑尖仿佛被一个隐身人牵着偏向一边,怎么都刺不中少芸,而且越往前这股力越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此时,魏彬才觉察到自己中计了。他本以为暗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少芸,其实却被少芸引到了这个她早做好埋伏的法通寺来。不论摄魂针还是缠臂金软剑,竟然都劳而无功。而他出手极快,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绝无不中之理,因此根本不留余地,现在就算再想变招,却也全无可能。他只听得“嚓”一声轻响,前心便是一阵剧痛,却是少芸那把熟铜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以铜为剑,锋利程度实是大大不及精铁,但以铜剑之锋,杀人亦是足矣。前心一中剑,魏彬只觉浑身的力量瞬间便消散无踪,人一个踉跄,抢步摔倒在地。他杀人无算,知道这等要害处中剑,鲜血立刻涌出,充满了前胸,马上就要从口鼻冒出来了。原来被人所杀,滋味如此。临死之际的魏彬突然有些想笑。他想到的却是很久以前,那个因为家贫而净身入宫,在内书堂读书时立志要成为怀恩这等人的少年太监来。

魏彬出手,向来谋定而后动,因此有从不失手之号。特别是他动用到缠臂金之时,迄今为止还从未失手过,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这件真正的武器。只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当自己以为步步为营、将少芸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其实却是中了套,被她引到了这个绝境。论武功、少芸固然又有长进,但与自己仍然有段差距。纵然平手而斗,她顶多也只能支撑得十数个照面。只是这条计策本来就是针对自己的,每一步都丝丝入扣,以致自己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也直到临死前这一刻,魏彬总算知道少芸背后那个人究竟有多厉害了。原来,我到死仍然只是张公公手中的一枚棋子啊。魏彬的心中只剩这最后一个念头,纵然他不甘心做一个棋子。这一个回合,张公公是输了……真的输了?魏彬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其中的细微之处、此时却听得外面有人惊叫道:“魏公公!”

门口响起了左辅的声音。魏彬让左辅跟随在自己身后,这小太监不敢违逆分毫。先前见魏彬与那来国子监的小力把突然动上了手,左辅还颇为诧异,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待他也跟着冲进法通寺时,却见魏公公已然中剑倒地。左辅向来视魏公公若神明、见魏公公竟然如此轻易就落败被杀,左辅做梦都不曾想到,惊得竞然连逃都忘了。

杀了魏彬,此时的少芸感到了一阵心悸,更多的却是惊异。虽然阳明先生说过,魏彬定然逃不过此计,她事先还经过了几番演习,但最后的成功还是让她极其意外,甚至有些后怕。蜈蚣桥那一照面,已让她对魏彬有了畏惧之心,可是当依照阳明先生计划而行之时,却又顷利得难以想象,八虎中几可与张永颉顽的魏彬竟然如此轻易就授首毙命,少芸自己都不敢相信,难怪夫子说斗力不若斗智。

少芸现在才算真正理解夫子这句话的意思了。只是可惜,当她想从魏彬口中探出那岱舆卷轴之秘时,魏彬却悬崖勒马,没说出来。只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竹定,他们果然是竭力想要先行者之盒,而且先行者之盒竞然与服卷轴紧密相联。少芸实在想不通这一东一西两个原本相隔数万里之遥的东西竞会有这等联系.只是现在已不是细想的时候了。听得魏彬那个跟班小太监的声音,她从魏彬前心拔出铜剑,抬头斥道:“你还要来求死?”

左辅吓得呆了,闻听才如梦方醒,转身向外逃去。杀了他吗?看着他的背景,这念头在少芸心头转了转。她也知道若不将这人灭了口,只怕会后患无穷,这小太监虽然武功也不算差,但和自己比较着实差了不少,加上魏彬刚被杀,这小太监心魄已夺,现在要杀他更是容易。可不知为何,少芸心头一动,便下不去手。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夫子的这四句教,此时在少芸心头反而更加清晰。若是毫不留情,恣意屠戮,那么良知何在?心社还能叫心社吗?就到此为止吧。少芸仿佛听到了内心的自己在这样说者。只是她也知道,无论自己有多么不愿意,这条杀戮之路已经启程,就唯有走到尽头,没有半途停下来的可能了。


第六章、倒脱靴

“遵督公命。”马永行向张永行了一礼,站起来立在一边。魏彬是三月十三日被杀,本来他在三月十一日便能抵达,可因为收到张永急命,在路上耽搁了数日,直到三月十五日才回到北京。一回京城,他听到魏彬被杀的消息,马上便赶了过来,向张永请缨誓要搜杀少芸。马永成以心性残忍出名,杀人无算,因此得了个“屠”的诨号。虽然性情相差甚远,但马永成偏生与魏彬是难得的至交,虽然也有过争功,交情总是不减。

当初魏彬从征宁夏,战后叙功,魏彬自己因为是太监,不能封爵,依例为弟弟魏英要了个镇安伯的爵位,却也为马永成的兄长马永山讨了平凉伯之封。这等交情,马永成却也一直铭记在心。马永成一张脸向来和刷了层糨糊差不多,但在说起魏彬被杀时,他的颊上却也抽动了一下。张永视若不觉,说道:“壮哉。马公公,我要外出一趟,此事便托付于你了,定要将少芸这婆娘绳之以法。”

马永成生得人高马大,但声音却几乎是八虎中最尖利的一个,纵然说得再慷慨激昂,也实难听出“壮哉”二字来。不过马永成倒是却之不恭,道:“请督公放心,永成定会在京中挖地三尺,叫这婆娘求死不成的。”说着,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他的舌头颇为特异,看去舌上长了许多倒钩,倒如虎豹之类的猛兽一般。他们八个太监被称为“八虎”,主要还是对他们有权势的比喻,倒是马永成,真个隐隐有猛兽之形。然而他口气虽大,这声音却越发尖利,听起来也更加不中听。

张永脸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说道:“马公公,若少芸这婆娘不在京中呢?难道将整个大明都挖地三尺?”马永成心想就算将大明尽数挖个底朝天又如何?不过他虽然粗鲁残忍,也知张永这话实是别有深意,说道:“永成愚鲁,还请督公明教。”张永轻轻吸了口气。春已归来,此时门外的几本梅花都已开得繁盛,连风中都隐隐约约有一股甜香。他缓缓道:“这婆娘能伤魏彬,实非寻常之辈,自不能以寻常度之。马公公,你要小心为是。”

离开马永成的府邸,当张永与丘聚坐回那廿四人大轿中后,丘聚小声道:“督公,真的便都交给马永成吗?”马永成最为残忍,但也最不堪大用。这个人性情急躁,若以行伍喻之,此人就只能是个冲锋陷阵的猛将而不是运筹帷幄的智将。几人中最有才干的魏彬如此轻易就被少芸除掉了,马永成又在气头上,头脑一热更是会不识轻重。把这事都交给他的话,轻则也不过没什么成果,重的话只怕没几天又让少芸干掉了。丘聚自知并非足智多谋之人,因此他虽然也是有品级的太监,却向来甘当张永的跟班,张永怎么说,他便怎么做。

他嘴上虽然没说出来,心里终在嘀咕。魏彬与马永成二人是难得的莫逆之交,虽然两人也要争功,却终能配合无间。这事先前若是马永成与魏彬联手,说不定已经将少芸捉住了,最不济两人有个照应,魏彬就算中了圈套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如今魏彬已然被杀,更应集中力量将少芸尽快捉住方为上策,张永却在这当口说要去岱舆岛一次。丘聚自觉远不及张永足智多谋,但此事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真不知张永为何要如此一意孤行。

这话丘聚自然不敢直说,但这般说话的口风,张永实是一清二楚。他小声道:“丘彬,魏彬被杀的伤口情形,你可还记得?”魏彬的尸身,张永一样亲自验过。当时也测了伤口,张永将数据顺口报出,丘聚除了武功以外,记性也是极好,说道:“伤口深三寸一分,死因为伤及心脏,刺穿左肺。”张永道:“正是。魏彬身上没第二处伤,可见少芸只以一招便已得手。丘聚,若是你出手,你能一招间便杀了魏彬吗?”丘聚怔了怔,喃喃道:“难道,这婆娘武功真到了这般田地?”

魏彬的本领,丘聚自是知根知柢。将缠臂金这等奇技淫巧除外,单以魏彬的剑术,丘聚就也颇为佩服。八虎诸人,都可算得高手,算起来,除了张永以外,余下五人中便以魏彬和自己剑术最高。虽然丘聚向来自负,但若要他一招杀了魏彬,他自知这绝无可能。但高凤被杀,尚可以说是技不如人,杀他的另有一人。但魏彬却是实打实为少芸所杀,而且是魏彬那个跟班太监亲眼所见。

张永哼了一声:“这婆娘武功是比当初高了不少,却也高不过魏彬去。只是魏彬并不是死于武功,而是死在了计谋之下。这条计环环相扣,难怪魏彬中计后再无还手之力。”丘聚一怔,问道:“督公,魏彬被杀的那法通寺,一共就四个缺牙的秃厮,难道他们是少芸那婆娘一党?”张永冷笑道:“那四个秃驴若能动手,真是笑话了。丘聚,你想必不知五十年前法通寺增修净土禅堂的缘故了吧?”丘聚摇了摇头道:“不知。”

“净土禅堂乃成化三年由御马监太监刘瑄、内宫监太监马华捐资修建。当时法通寺有个自称琉璃光的番僧挂单,这番僧供奉一尊药师王佛等身像,说是此像素有灵异,能为信众取药治病,名噪一时。刘公公与马公公两位为其所惑,所以就有了指贤修建一事。”

丘聚道:“还有这事?那这个什么药师王真个有灵?”张永道:“因为当时那琉璃光亲身试法,将一盆药丸使求药信众捧到那佛像前,说是病若有救,药师王像便能从盆中取药丸在手。当时人们见到果然有药丸跳起,被药师王像抓在掌中。众目睽睽,自不会假,因此才会如此为人崇信。”丘聚皱了皱眉。他仍然不明白张永所说的这则佚事与魏彬中计被杀有什么关系。

张永却似知道他心思一般,接道:“原来那药师王佛等身像的手掌,却是一块磁力极强的磁石。那琉璃光也会些粗浅医道,故意将有些药丸中掺杂铁粉,如此佛像便似能自行取药了。这事后来败露,法通寺名声大坏,香火便一落千丈,以至破败如此。当时琉璃光被逐出寺院,但那尊药师王像却一直留在了寺中。少芸那婆娘用计引魏彬入法通寺,便是借这药师王像收去了魏彬的摄魂针与缠臂金,自己却用了不被磁石所引的武器下手,这才得以成功。”

丘聚这才恍然大悟,叹道:“这婆娘,倒真是个奢遮人物。”这等圈套,也只有对魏彬才有效,若是自己的快剑,法通寺的药师王佛等身像就算磁力再强,也没多大影响。少芸这么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竟能因地制宜,设下如此丝丝入扣的圈套,让丘聚也不禁暗暗赞叹。张永道:“先前我故意将马永成留给这婆娘,她偏生先对付魏彬,实是棋高一招。只是现在她多半会认为我在想她要对付马永成了,我偏用而示之不用,打她个措手不及。”说到这儿,他嘴角又浮起了一丝诡秘的笑意。“现在,我们还是尽快赶往岱舆岛。”

“去岱舆岛?”丘聚心头又是一惊。先前听张永说要外出一趟,他也没多想,没想到张永竟是要去岱舆岛。他道:“督公,难道就要动用……那个了?”

“若我的估算无大错的话,应该很快就是动用之时了。”张永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顿了顿又道,“那个人的影子,已经出现了。”丘聚正想问哪个人,眼睛一瞥,却见张永目光中有些异样,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督公说的是少芸背后那人。只是我一点头绪都摸不到,督公却说看到他影子了。

与少芸相比,让张永真正忌惮的,还是少芸背后这个主谋之人。如果以前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此人已经浮现出来了。知道法通寺里有那尊磁石做的药师王佛等身像的,绝对不会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至少也应该是五十岁了,而且必定读书甚多,所以才会知晓五十年前这么一件小事,并且活用到计策之中。用这两个条件,已然可以将张永手头那份怀疑对象的名单筛除一半以上。同时八虎中魏彬是个不贪财而好学的异数,此等人必定不是池中之物,便如张永自己一般。

当初张永以隐忍为武器,最终扳倒了刘瑾,安知魏彬会不会将来也玩这一手?此番不论是魏彬擒住少芸,或者借少芸之手除掉魏彬,都是张永乐于看到的结果。何况少芸背后那人所设的计策如此精微,魏彬竟然毫无还手之力就被解决了,可见她背后这人极是了得,这个厉害人物却也因此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让张水立刻捕捉到了因为计策过于精微,反而使得他无法再无声无息地隐身在少芸背后了。

而且,这幕后者所布之计中,不知不觉地还有一处破绽:查阅单。这张查阅单诱出了魏彬,却也证明了一件事,便是先行者之盒正是在此人手上。通过这一丝线索,揪出此人来应该时日不远。而今最要紧的,倒是找到他后该如何对付。张永算度之下,最有把握的,便是动用岱舆岛上的……这一手正是皮洛斯先生所言的“一石二鸟”之计,此中深意,实不足向外人道也,张永自也不去向丘聚细说。

这条计策其实已经成功了一半,这架天平上再添上马永成这块砝码,那这个幕后者的斤两定然便能秤得。届时,便是自己与这个平生最大敌人的最后对决,而岱舆计划也即将功德圆满。那个理想,说不定真会成为现实吧?张永纵然已经年过花甲,但眼中却又闪烁起了少年时的神采。

当三月十五日马永成抵达北京时,少芸却在赶往城西的白塔寺城外的鲍记茶社。饮茶向来被看成清事,茶社也多半是清静之地,但鲍记茶社却是个闹哄哄的所在。原来白塔寺正名应是妙应寺,因为寺中有一座出名的白塔,因此俗称如此。这座寺本是元世祖忽必烈所建,当初占地极大,据说是以白塔为中心,向四周射箭,以箭矢落地之处为界。不过后来因为失火,妙应寺毁于一炬,到了国朝宣宗皇帝时重建,规模已小得多了。

只是小虽小,却也成了赶庙会的所在。每月的初一十五,白塔寺这场庙会便会聚集四方百姓,有来进香的,也有做小买卖的,真个沸反盈天,热闹非凡。其实赶庙会的进香反是顺便的余事,凑热闹倒是正事,货担摆得密密麻麻,而来往之人也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这么多人,不论是做小买卖还是看热闹,累了都喜欢来茶社歇个脚、喝口茶,所以鲍记茶社总是比菜市场还热闹。

白塔寺乃是西番寺,所以鲍记茶社也有些不同。除了常见的香片、龙井,也卖番僧爱喝的酥油茶,寺中那些番僧抽空了也会来喝上两碗解解乏。对于平常茶馆,雅座寻常点的是按数字排序,特别点的就是按千字文来排。这茶馆因为紧贴白塔寺,六个雅座却是按“唵嘛呢叭咪叶”这六字大明咒来排。只是茶博士虽然常年在白塔寺外听着番僧们唱经,一说起这六字,却说是“'俺那里把你哄’这六号雅座,小哥要坐哪一座”?

听得西番僧人这六字真言竟被茶博士这等读法,少芸险些笑出声来。她是收到了密信后马上赶来的,密信说是“哗”字座,那便是茶博士所言的“哄”座了。这密信正是以心社独有的花押式密文所写,旁人根本看不懂,见了也只道是封寻常寒暄的信件,附了个大大的花押。当初懂这密文的,亦不过是朱九渊先生和阳明先生的大弟子洪立威等少数几人,现在只怕就只有阳明先生和少芸自己能够看懂了。

阳明先生谨慎之极,诱杀魏彬之计,便是以密文写好后交给少芸,让她依计行事,以防走漏风声。魏彬果然中计伏诛,顺利得让少芸几乎不敢相信,也让她反而有些茫然,不知下一步该如何,莫非赶回山阴去聆命?正在这时候,却意外收到了这密信,要她来鲍记茶社见一个人。知道她在北京城落脚之处的,只有阳明先生一个。当初北京是心社总部,但心社被摧毁得极其彻底,以致阳明先生孤掌难鸣,这两年也只能深藏不露。难道还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心社残党?

来鲍记茶社喝茶吃点心的,多半是些贩夫走卒,甚是吵闹,但总有些进香的达官贵人或女眷也要喝口茶解解乏,所以虽然雅座和大堂不过一墙之隔,此间却是清静得有些意外。那“叶”字座的门口便镶着个梵文的“叶”字,门上只挂了张门帘。透过门帘缝,能看到有个人正坐在靠窗的座前。只不过因为背对着门,看不到面目。这人究竟是谁?这会不会是个圈套?尽管那封密信不可能有别人会写,只是她也知道阳明先生应该不会来京中的。难道阳明先生还派了另一个人?她实在不知有谁还能如此得夫子的信任。

她正在门口犹豫,屋里那人也不回头,却似脑后生了眼睛一般低声道:“小妹。”一听这声音,少芸伸手要掀门帘的手不由一颤。这正是阳明先生的声音!她一把掀开了门帘,快步走到窗前那人对面,坐在茶案前的,还不正是阳明先生!她极是意外,低声道:“夫子……”刚说了两字便觉有些失言。自己的身份,对八虎来说并不是秘密,但阳明先生的身份却万万不能泄露。阳明先生居然亲自来京,还约了这么个人多口杂的地方见面,她实是万万想不到。万一有八虎的眼线在侧,岂不是大势已去?

她正在犹豫,阳明先生却淡淡一笑道:“小妹,不必如此拘束。我已看过,此番并不似在山阴卧龙山那回有人盯着你,放心吧。”在卧龙山第一次接上阳明先生时,少芸却不知高凤与一个随从已经在暗中盯上了她。若不是那一回阳明先生及时提醒,在危急关头出手相助,少芸只怕早已横尸在卧龙山上了。听阳明先生提起旧事,她不免有点尴尬,讪笑道:“夫子取笑了。不知夫子为何要在此间见面?”

阳明先生的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小妹,连你都不曾料到会选在此处见面,旁人会料到吗?”少芸没有再说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等话,她也听说过。但话虽如此说,真个要在这等熙熙攘攘的闹市会面,这分胆色和镇定都远非常人所能及。她心知阳明先生既敢选在此处,定是有了万全之策,也不再多问,便道:“夫子怎么来北京了?”

阳明先生一直在山阴的稽山书院,而且是致仕之身。若是突然来北京,岂不是会引起八虎的注意?这令少芸颇为诧异。阳明先生微微啜了一口茶水,说道:“今上命我平田州叛乱,昨日刚到京中受命,明日一早便要动身,也只有今天这一天能与你见一面了。干掉魏蛇了吧?”田州即是今日广西田阳。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反叛,总督姚馍用同知沈希济之计平之,但此地仍然不稳。不久前,当地土目王受、卢苏又举起了叛旗。姚馍不能平,上书求援。

阳明先生虽已致仕,但他曾经一月平宸濠,威名震天下,陛下便钦点已经致仕的阳明先生出征。怪不得夫子会突然来北京。少芸道:“诚如夫子所教,魏蛇已除。”她将杀魏彬之事的首末约略说了。只是不知为何,阳明先生越听面色越是凝重,待少芸说罢,他忽道:“马屠不曾露面?”

“不曾,”少芸见阳明先生脸上毫无喜色,诧道,“夫子,怎么,有何不对之处?”阳明先生喃喃道:“奇怪。”少芸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奇怪,但阳明先生心中自觉极为诧异。他诧异的并不是少芸能顺利诛杀魏彬,因为此计是自己所设,魏彬定然逃不脱。但魏蛇与马屠二人交情莫逆,如果二人形影不离,少芸便难以下手。因此暗中还做了布置,准备将马永成与魏彬调开。只是马永成却根本未曾出现,这条辅计也就成了无的放矢,根本未能实施,这才是让阳明先生真正觉得奇怪之处。

如果仅仅是魏彬与马永成,阳明先生倒也并不很奇怪。魏蛇与马屠纵然是八虎中少有的莫逆之交,可他们同样也会争功夺利。也许魏彬为了独占此功,有意不通知马永成,那亦是十分正常之事。可是在魏彬与马永成之上,还有一个张永。以张永之能,难道会犯下这等大错?以阳明先生与张永的交往来看,他实在不相信这个昔日老友,如今最为危险的敌人会有这等纰漏。只是魏彬也确实已为少芸所杀,自己这条计策虽然辅计落空,主计却不折不扣地实现,只能认为张永百密一疏,无法压伏魏彬的争功之心了。

少芸见阳明先生半晌不语,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待阳明先生端起茶喝了一口,她才道:“夫子,接下来该杀马屠了吧?”当初心社总部被破,马永成为拷问出心社总首领,出手极为阴毒残忍,许多心社成员受尽了生不如死的折磨,连被杀都已成奢望。对此人,少芸的恨意实远在旁人之上。

但阳明先生仍在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少芸也不敢多言,却不免有点心急。半晌,阳明先生抬起头,看了看少芸道:“小妹,心之一物,于意云何?”心社以“心”为名,阳明先生所传,亦称“心学”,这个“心”自是关键。只是少芸也不知阳明先生为何在这当口问起这些不相干之事,虽知定有深意,却也不敢随口便答,想了想道:“即是宇宙。”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九渊先生这两句话,便是阳明先生所发明之学的根本。阳明先生微笑道:“既是宇宙,那么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此心无所不容,无时不在,又何拘一时一地?”纵然知道阳明先生是在让自己不要太过急躁,可是少芸还是有些不安。重建心社,第一件事就是要铲除八虎这个大敌。时不我待,八虎剩下的七个,如今已除掉了两个,此时在少芸心里哪里有什么四方上下,往古来今,只盼着能尽快将张永以下这八虎尚存几人一起除去。只是阳明先生这般说,她也不敢多嘴,只是点了点头道:“嗯。”

“小妹,魏蛇虽然伏诛,此事我觉得却可以暂缓一缓。田州之叛,我想最多一年即可平息,待明年我从田州归来,再随机应变,继续行事。这一年里,你也正好暂出北京。”

“离开北京?”

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你杀魏蛇杀得如此轻易,我有些怀疑此事是张公公有意配合了。”少芸张了张嘴,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不知张公公究竟有何深意,但此事绝对不会简单。魏蛇才干过人,张公公对他已深为忌惮,所以我有点怀疑张公公其实是在用他的一条性命来诱你入彀。如果再去对付马屠的话,只怕马屠易制,你却要泥足深陷,难以拔足。”马永成乃是东厂提督,手下耳目众多,又向来跋扈妄为,如果与他相抗,再用计只怕难有成效。

少芸没有说什么,虽有些不甘,她也知道阳明先生所言定然不会有错。如果没有阳明先生的安排,杀魏彬绝不能如此顺利。在他受命平叛这段时间里,自不能再兼顾此处,一旦自己应对失措,这一局棋便满盘皆输。因此暂时偃旗息鼓,亦非不可。一想到阳明先生此行实不知何时方能回返,少芸终究还是不甘心。阳明先生却仿佛读到了她的心事一般,微微一笑道:“小妹,在我前往田州之际,有件事你不妨去做一下。”少芸听得有事,抬起头道:“夫子,是什么事?”

“便是你说的那个卷轴之事。”

少芸皱了皱眉道:“这卷轴到底是什么?”那个写着“岱舆”两字的卷轴,乃是前朝正德帝临终前交给少芸的,而要她将来找机会转交之人,正是阳明先生。正德帝在弥留之际还将这事交给少芸,应该也已经觉察到了张永的野心,所以才有此布置。只是当初少芸并不知阳明先生正是将自己引入心社之人,以至于错失良机,随后她又被张永在后宫中的大搜索逼得不得不远遁,那卷轴最终落到了张永手中。这卷轴定然关系到一件极其秘密之事,但迄今为止,除了这一个名目,别的他们全然不知。

阳明先生道:“正是。此物究竟有何用途,我们尚一无所知。但张公公如此看重,甚至他还因此冒险烧毁了豹房,正是为了不让你追查此事。而魏蛇为了此物,居然肯答应放你一马,可知此物的重要非比寻常。”少芸凛然一惊,喃喃道:“是啊。夫子,岱舆究竟是什么意思?”

“岱舆者,出自《列子》之《汤问篇》。书中有谓,渤海之东有大壑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归墟之名有五神山,其一便名曰岱舆。先帝当以此命名。”

少芸怔了怔,说道:“神山?”正德帝极好神仙之术。他在位之时,宫中召了许多来自异域的番僧法师,便是正德帝自己,亦尝以“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自称,甚至连圣旨之中亦署此名。只是正德帝最终却以三十一岁的盛年寿终,连中人之寿都没能达到,这个以神佛自诩的冗长法名听来有若嘲讽。

阳明先生道:“是啊。《汤问篇》中有谓,这五神山之上,珠玕之树丛生,结成之实,人若食之,便能不老不死。但后来龙伯之国的巨人钓走了承载两山的巨鳌,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所以后来只说是海上三山了。”海山三山之说,少芸却也听说过。便是昔年在后宫,也曾听得老太监说起海上三山之事。她道:“原来典出于此。只是先帝为何要以岱舆取名?”

“先帝聪慧过人,定有其深意。”阳明先生放下了杯子,眼神落到了窗外。鲍记茶社的雅座,后院对着的是几株白果树。白果树生长极慢,有谓公公种树,孙子方才食果,故又名“公孙树”。这几株白果树乃是元时所种,虽然是两百余年的古树,长得却仍然不是甚高。时值初春,银杏叶已然萌生,虽然还不甚多,但再过数月定然会满树葱茏了。阳明先生看着那几片早生的绿叶,低声道:“小妹,我听你说起过,当初豹房总管太监,叫陈希简是吧?”少芸道:“是。夫子,他还在世吧?”

“依然在世。不过,现在已在南京看守孝陵。”孝陵即是开国洪武帝在南京之墓。成祖迁都之后,以后历代皇帝都建陵于北京。陵墓,多是太监失势后受贬的去处。少芸喃喃道:“原来是被贬往孝陵去了。”

“此人在嘉靖三年被贬去南京,乃是卷入大同兵变之事,忤了张公公,因此遭贬。”阳明先生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小妹,此人曾为豹房总管,看来应该知道那卷轴的内情了?”少芸点了点头:“先帝将这卷轴交给我时,他也在一旁。”阳明先生端起杯子啜饮了一口,这才道:“不错。只是此人虽然被贬,但只怕未必肯配合你,说不定就是他把卷轴之事透给张公公的,你真的能那么信他?”

少芸只觉心头微微一痛。她对阳明先生说了几乎所有的情形,除,了阿蔷的事。阿蔷辜负了她的信任,这件事本身比那卷轴落到了张永手中更让她心痛,她连想都不愿再去想了。她低声道:“夫子,陈公公应该可信。”阳明先生沉默了片刻,忽道:“小妹,过于轻信旁人,会有极大的后患。若此人心怀异心,你能有壮士断腕之心吗?”

阳明先生这话却让少芸有些意外。她总觉阳明先生慈悲为怀,纵然那陈希简不与自己齐心,也不会过于难为他的,可这意思竟是要杀了他。一想到那陈希简已是个年过古稀的老者,少芸终有些不忍。只是阳明先生仿佛又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低声道:“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如果此人有诈,你去见他,等如将自己这条性命送到他手上了。此等恶物,若不去之,反是逆天之行。小妹,你的禀性未免过于良善了些,有时便会优柔寡断,做事都要三思而后行。我要提醒你,一旦决定,便要快刀乱麻,绝不回头,可记得了?”

少芸心头忽觉一亮,说道:“夫子,也就是说,小善大恶犹是恶,大善小恶终是善,是不是这道理?”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此香奉杀人不眨眼大将军,立地成佛大居士。”原来善恶一理,看似皂白分明,其实却最难析清,所以孔子亦说:“吾党之直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若一味拘泥于善恶之别,最终反会变得善恶不分。阳明先生的心学最为圆通,“致良知”三字乃是根本。因此为大善者不必为小恶而却步,而大恶者纵有小善,亦无改其恶,定不可恕。

所以佛门有谓纵杀人如麻,未必无慈悲心,而毕生不伤蝼蚁性命,也未必就不是大奸大恶之辈。阳明先生所说的这两句,即是北宋时名僧佛印所言。北宋时名将王韶多杀伐,晚年知洪州时颇悔少日杀戮,便请佛印前来升座说法。佛印燃香后,便说了这两句,意思便是王韶昔年杀业,并不为罪业,而晚年这一心之慈,便已能立地成佛。

阳明先生出入儒、道、释三家,此时便引了佛家语来赞许少芸。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牌道:“小妹,这个东西你便带在身边吧。你若在南京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便可去夫子庙一家‘五德玉行’,将此物交到柜上。此人神通广大,在南京城里得他庇护,就算张公公亲至,也找不到你了。”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千万不要动用此物。”

这玉牌不大,玉质甚好,上面一面用阳文刻了个篆文的“教”字,另一面却是十分繁复的水草纹。那家五德玉行多半是阳明先生的故交所开,可以信任,所以阳明先生要自己在万不得已之时前去求助。少芸接了过来躬身一礼道:“谢夫子。”待她再抬头时,眼前却已不见阳明先生了。想到阳明先生的笑容,少芸只觉心头光风霁月,当初与埃齐奥夫子分别时听他说过,如果觉得前路渺茫,便可打开那先行者之盒。只是先行者之盒中空无一物,毫无头绪可言,但有阳明先生引路,定能一路顺风。

此时阳明先生已经走出了白塔寺。在人头攒动的白塔寺里,他便如一滴融入了大海中的水一样,再不可寻。可就算如此,阳明先生仍然不敢大意,确认了周围没有可疑人物,这才混在一群进完了香的香客中走了出去。自己马上就要领兵去田州了。田州这场叛乱虽然声势远不及宸濠之乱,但想要平定,却不知要多久,实是大不容易。只是身为天子大臣,为国分忧,那是本分,现在也只能出发。然而阳明先生实是还有一个顾虑。向天子建言,举荐自己平叛之人,正是张永……

在旁人看来,这固然是张永举荐老友立功,但阳明先生却感到了隐约的危机。高凤死后,张永突然出现在稽山书院,虽然他一直说些闲话,但正因为如此,阳明先生可以断定,张永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些日子过去,他是消除了对自己的怀疑,还是怀疑更甚?就算是阳明先生也实在无法判断。何况,一旦踏上了征程,阳明先生最担心的还是少芸。

他自知已是垂垂老矣,重建心社这件大业自是要落到少芸身上。但他也发现少芸有些急躁之气,特别是除掉了高凤与魏彬两人后,她更是有些轻敌之念。而杀魏彬这事顺利得出乎意料之外,更让阳明先生为之心悸。他与张永已是故交,深知以此人之能,绝不会如此大意。但魏彬还是轻易被少芸所杀,那么此事更加可疑。

阳明先生还记得,张永曾经说过,为使大明焕然一新,唯有手握天下权,大刀阔斧地一改前非。但这握天下权谈何容易,阳明先生如今已是天下儒生的冠冕,有新建伯封爵,却也根本谈不上天下权。张永固然权倾一时,可同样无法掌握朝中众多文武。难道,那个卷轴中真有能掌控天下的秘密?威力无比的火炮?还是随心便可发子的火枪?可不管怎么想,他总觉这些武器纵然有绝大威力,却也离掌控天下尚远。何况听少芸所言,当初豹房西番馆里发生的意外,也并不似试验武器失事。

他轻轻摇了摇头。张永的目的已越来越清晰,他想要那先行者之盒,其实更甚于想取少芸的性命。虽然不知先行者之盒与那卷轴到底有什么关系,但魏彬死前漏出的那句话也已说明了一切。张永如此不择手段地想逼出自己来,定然已经发觉盒子不在少芸身上了。所以只消自己保存着这盒子,就可以让少芸多一分安全。阳明先生淡淡一笑。张永暗中编织着这张罗网,借着魏彬的死又收紧了一圈。少芸还不曾发觉越来越近的危机,但阳明先生越来越感到渐近的阴寒。

虽不知张永究竟在如何下网,但这个时候,少芸若是仍留在北京,只怕会在张永这计谋中越陷越深,最终不能自拔。便如一局棋逢对手的对弈,双方一直在试探着对手的实力。自己的劣势是实力不足,优势却在于一直处于暗处。张永所行的这几步棋全然不依常规,看似大违棋理,可他绝非不通弈道之人,那么肯定是暗藏杀机。阳明先生纵然尚不能看清对手的棋路,却已然觉察到有隐隐受对手牵引之势。

张永比自己更强的,便是能够视人命若草芥,毫不犹豫地舍弃同伴,可自己却万万不能这么做。因此当未能查清对方的底细时,以不变应万变,让对手的这几步险棋成为闲棋,才是上上之策。只是纵然避重就轻,那个叫陈希简的老太监,会不会也是张永撒下的饵食?阳明先生忽然淡淡一笑。

如果这样一直想下去,只怕过犹不及,反要成了庸人自扰。自己一直觉得少芸尚有不足,但从另一面来看,自己岂非也是看轻了这个年轻女子的能力?无论如何,实力在她之上的魏彬最终轻易死在了她的剑下,这一点就证明她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年轻女子了。她如此信任那个陈公公,自然也有她的道理。自己一直有点看轻了她,几乎事事都越俎代庖,为她布好计划,未必就是件好事。就让那个叫陈希简的老太监成为一块硎石,让少芸得以磨砺出更锐利的锋刃出来吧。

何况,自己已经为她在南京留好了那一条后路……谁也看不出阳明先生的笑意中,隐隐已有着一丝痛楚。现在与张永这个老友之间,就要图穷匕现,见个真章了。纵然再不愿意,也许,有一天,两个人会直接面对面地决一胜负吧。就算阳明先生再不愿看到这一天,这一天还是马上就要来了。

交给少芸的那块玉牌,便是当初他们三人友情的象征。只是这分当年为了同一个信念而结下的友情最终变成这样,便是阳明先生也未曾料到。留在身边时,他总会感到仿佛有一阵灼痛。交到了少芸手里,倒是有种如释重负之感。阳明先生敛去了嘴角的笑意,随着人群走了出去。


第七章、欺着

南京孝陵,乃是开国洪武帝朱元璋陵寝,占地达两千五百余亩,几将钟山尽数划人,尝纠工十万,前后营造二十五年方始完工。虽然南京亦是大明的两京之一,但毕竟只是名义而已。而看守陵墓更是一个遭贬后的闲职,至于孝陵自然就越发冷淡。只不过对陈希简来说,这个活计倒也得其所哉。《大明律》明文规定,若有人在陵寝之上砍柴采薪,开荒耕种,或者放牧牛羊,一律杖八十。擅入太庙门及山陵兆域门者,杖一百。若有谋毁山陵者,则不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株连全家。

非但如此,连知情不报者也要处杖一百、流三千里的重刑。这等严刑酷法之下,钟山一带平时自是连个鬼影子都没得。看孝陵的尽是些年老体衰的太监,每天将墓道洒扫一遍,以备不知哪年才会有的天子祭扫,就算了却一日了。而陈希简作为总管太监,活计就更为轻松。每天早晚从金水桥一直走到最外面的下马坊,前后五里踱上一遍,看看没有什么异样,他的活便算了结了。

不分寒暑,也不分阴晴雨雪,日日如此。对年过古稀的陈希简来说,这样每天来回二十里倒也不是苦事。反正人过七十,活得一日是一日,以往的豪情壮志都已化作烟云,那么看守太祖皇帝的陵寝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对于他的跟班小德子来说,却着实是件苦事。小德子不过二十来岁。净身也没几年,这年纪陪着自己这把老骨头成天枯守皇陵,有怨言也难怪。只是小德子光有怨言也就罢了,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自是仗着自己做过张公公的亲随,看自己这失势的总管不过尔尔。

陈希简虽然一肚子气,但也害怕张公公权势。他也自知不是张公公所奉的也里可温一教教众,所以纵然在正德帝时期在大内也有些权柄,但到了新朝,自然就不受张公公待见了。真是人老珠黄不值钱。陈希简暗自叹了口气。此时天色已渐昏沉,前面已到大金门。从门口看去,那边下马坊上“诸司官员下马”六个楷书字也仿佛已消融在渐渐浓起来的暮色中了。他在大金门站定,身后的小德子却是一怔,问道:“陈公公,今儿个不走到下马坊了?”

“就到此处吧。记下来,今日无事。”

小德子答应了一声,肚里却嘀咕道:“今日无事今日无事,哪天会有事?你这老杀才到了此间还要摆谱,总有一天叫你后悔不可。”他心中抱怨,陈希简自是看在眼里,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道:“小德子,你这两日也辛苦了,这里有些银子,趁着已到此处,明天索性放你一天假,去城里顺便喝口茶吧。”

小德子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道:“这老杀才今天转了性子了?平日里嗜钱如命,连一点油水都不漏给我,今天怎的会拿出白花花的银子来?”他眼角一瞟,已见陈公公手里那块碎银子着实不小,起码也有个五六钱。陈希简虽然说要他喝茶,其实指的却是喝酒。男人所好,无外乎酒色二字。小德子是个太监,色字上是没指望了,在这个酒字上却极是上心,平时得空便想喝几口。

只是在钟山看守孝陵,想买酒都大为不易,何况他一个小太监。虽然是奉了张公公之命而来,可仍然就这么几分银两,也就够吃几顿饱饭,喝酒自是奢望。现在天气已热了,市集上越来越热闹,秦淮河上更是舟楫如云,仕女如织。小德子纵是个刑余之人,好热闹的心思却不比别人少。陈公公不仅放了自己假,居然还给酒钱。一想到盐水桂花鸭跟三白酿,小德子的馋虫都要爬出喉咙来了。他好容易才把嘴里的唾沫咽了回去,说道:“陈……陈公公,这个如何当得……"”

陈希简淡淡一笑道:“小德子,你跟了我这几年,累你一直清苦,也该当的,拿着吧。你去了春江阁,顺便给我带半只鸭子回来。”春江阁乃是城里一家小酒楼。店子虽小,但盐水鸭甚是出名,酒也是甘醇异常,而且还有个章程,守陵的太监去吃喝能打个九折。听说这家店原先有太监入股,因此才定下此规。小德子若是去喝酒,每回都去的春江阁。

陈希简从不喝酒,小德子也从没见过他去春江阁,不过这酒楼在太监中名声很大,陈希简知道也不奇。半只鸭子花不了多少钱,这五六钱银子入手,带半只回来当然不在话下。他生怕陈希简会变卦,忙接过来道:“陈公公,那我明天定给您带个肥肥的桂花鸭子回来。”陈希简道:“甚好。切记说是给看孝陵的陈公公带的,定要姚师傅手制的鸭子,不要别个。”

小德子接过那块碎银子,忖道:“当你这老杀才在春江阁有多大面子?报了你名难道能打折?”不过这种事也是动动嘴的事,至于是不是姚师傅手制,便是春江阁里的人看着办了,他小德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便行了个礼道:“多谢陈公公,那我去了。”他平时行礼不过敷衍了事,不过这回拿了银两,这个礼却是行得毕恭毕敬。看着小德子沿着山下过了下马坊,向着城中而去,陈希简转过身,背着手向山上走去。

从大金门向前走一程,便是俗称“四方城”的神功圣德碑亭。此碑乃是永乐十一年所立,碑上大书“大明孝陵神功圣德碑”九字。每日看守孝陵老监一路洒扫过来,都扫到大金门为止,而四方城因为是个碑亭,落叶什么也飘不进来,因此老监扫得反而不上心。陈希简站在碑前,抬头看着碑文,似乎在沉思着什么。此时天色渐暗,四方城里更显昏暗异常。那块立在赑质上的神功圣德碑足有六七人之高,陈希简也不是个十分高大之人,站在碑前越发显得小了。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赑质便是俗称的驮碑乌龟,其实却是龙生九子之一。赑质擅能负重,因此常以之驮碑。这赑质足有一人多高,陈希简本也不算太矮,但站在碑前却真个有若须弥芥子。天色越来越暗了。原本初夏之时天黑得不算很快,但孝陵严禁樵牧,四周树木极高。若不是有这些守陵太监日常打扫清理,只怕野草都要长满整片皇陵了。黄昏一过,暮色在山中来得似乎更快。待门口那一点残存的余晖一下暗去,这四方城突然间便暗了下来。

就在这一刹那,陈希简忽然身形一矮,一手往那赑质前腿上一按,人如强弓射出的劲矢一般激射而出。他一手仍然搭在那赑屃腿上,便如用了极黏的胶水粘着一般,身体一下绕过了石碑,直向碑后冲去,右手中却握着一柄熟铜尖杵。神功圣德碑高有近三丈,宽也足有两人许。这等宽大的石碑后,躲个两三人都不在话下,陈希简闪电一般跃到碑后,却见碑后正站立一人。

这人穿着一领斗篷,整个人都仿佛隐身于阴影之中,不注意看的话几乎发现不了。陈希简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心知人的眼睛如果突然经受明暗交替,会有短时间的失明,因此故意选在余晖散去的一刻突然出手。一见这人,陈希简的铜杵一下当心刺去,沉声喝道:“张公公派你来取我性命吗?”这铜杵乃是昔年陈希简拜在国师大善法王星吉班丹门下时所得的密教金刚杵。星吉班丹号称密教第一高手,拙火定内功炉火纯青,陈希简得他真传,这路拙火定功夫也已有了五六分火候。

拙火定乃是密教绝学,传说共有五相八德。五相即烟雾、阳焰、萤火、灯焰、无云青天。若修成无云青天相,号称身融虚空之气,如无云青天,再无迹可寻。八德则是牢精、润泽、暖盛、轻安、不显、洁净、不见、无碍。其中第七不见德有谓人及非人皆不能见,第八无碍德则云能穿山透壁,于一切处无有挂碍,而能自在游戏。若能五相八德俱成,便是无远不届,无微不至,无所不能了。

不过这等功力,便是星吉班丹也远未能至,陈希简中年后方才苦修拙火定,五相中也就到阳焰相,八德中则修成了轻安德。虽未能大成,但身体轻捷,已远非常人可比,因此就算年已七十三,每天走这五里多路,连小德子也追不上他。纵然他年过七旬,精力已远不如少年时,但骤然使出拙火定来,仍然有鬼神莫测之机。而以金刚杵为兵器,更有百魔辟易之威。

碑后那人虽不曾料到陈希简会暴起发难,但他已然在碑前立了这一阵,自然不会不防。金刚杵刚一刺出,那人便已退后一步。陈希简又进一步,那人又退一步。虽然一进一退,却是旗鼓相当,陈希简也根本刺不中那人。退得三步,陈希简已是再衰三竭,这一击之力终成强弩之末。他深吸一口气,正待再次出击,忽听得那人轻声道:“陈公公,你不记得我了?”一听得这声音,陈希简这口气却一下成了倒吸进的凉气,失声道:“少……惠妃娘娘!”

碑后这人,正是少芸。听得陈希简如此称呼,她一颗心已然放下了五六成。少芸虽然觉得陈希简应该可靠,但终不敢十足确定。但陈希简刚才这一声呼喝已让她断定陈希简定然不是张公公的亲信了,而现在他称呼自己为“惠妃娘娘”,更是让她添了几分把握。她道:“陈公公,正是我,不过这封号如今早已废了,你也不必如此称呼。”陈希简眼中有些异样,沉声道:“娘娘终是娘娘。但不知娘娘因为何事来找老奴?”

陈希简第一次见到少芸时,少芸还刚被封为惠妃,正德帝带她到豹房去观赏新驯成的几头猎鹰。那一次陈希简只不过是来禀报一声,见正德帝边上这个新封的年轻妃子时,亦是毕恭毕敬,与别个太监大不相同。后来每回碰上,陈希简对她都是丝毫不敢缺了礼数。西番馆出事那回,少芸因为听得异声,按捺不住好奇趁乱过去看了看,正见到一些太监从西番馆里抬出一具具尸首,当下被陈希简撞了个正着。

少芸本不被允许靠近西番馆,一旦违禁,纵是贵妃也难逃责罚,因此被陈希简发现后她吓了一大跳。但陈希简却毫不声张,小声让她回避,事后再没有别个,显然陈希简帮她瞒过了。待后来正德帝堕水得了重病,陈希简曾过来禀报事情,正见到陛下将那卷轴交给侍立在身边的少芸。再后来,就是张公公用事,陈希简被贬往南京看守孝陵了,从此也再不曾见过。数年已过,少芸自是全然不似当初模样了,而陈希简却也似老了十年都不止。

听他的口吻仍与当年在宫中一般,少芸心头也不禁起了一丝波澜。她小声道:“陈公公,你可知我如今的身份?”陈希简肃容道:“自然知道。只是老奴风烛残年,在这世上还有几年可活?何况先帝纵已宾天,在老奴心中,唯有昔日的惠妃娘娘,没有今日的钦犯。”看着陈希简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少芸知道他纵是满怀戒心,但身上敌意尽消,也更增了几分希望。她道:“陈公公,你方才以为我是张公公派来之人,却要痛下杀手,却是为何?”

陈希简垂下了头,沉默了片刻,他忽地又抬起头道:“惠妃娘娘,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走吧,老奴便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过。”少芸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是明白。无疑陈希简与张公公之间定然已势成水火,张公公只怕早就想除掉这个知道太多的老太监了。她道:“陈公公,只怕就算张公公不知今日之事,他也不肯放过你吧。”这话果然打中了陈希简的内心,他身体微微一震,沉默了一阵,小声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处。娘娘,随我来吧。”

过了四方城,便是神道。神道长达数里,呈北斗七星状,绕陵前的梅花山而过。梅花山本是三国时东吴孙权之陵,当年洪武帝选定孝陵时,主持建陵的中军都督府佥事李新向洪武帝提议将孙权墓迁走,但洪武帝批道:“孙权也是一条好汉,便留他守门。”因此未迁走孙权坟,神道也就与一般的笔直形状不同了。在神道尽头又是一处拐角,过了这拐角,树木间掩映着一间小屋。

包括陈希简在内,守陵太监住的都是金水桥两侧的厢房,这间小屋乃是平时老太监一路打扫过来,碰到雨雪天时歇脚所用。本来就极是隐密,现在自是没人,因此越发显得此间死气沉沉。少芸跟着陈希简一路走来,心中却一直未敢有丝毫大意。当初与陈希简一共见过没几次,只知此人虽然也算张公公的亲信,但对正德帝一直甚是忠心。现在已隔数年,看样子他也很是不如意,安知会不会出花样,因此一路实是抱着十二分小心。只是走了这数里,根本再不见第三个人。

孝陵本来就不是人来人往之处,陈希简也定然不会料到自己会来,就算他想设埋伏,只怕也找不到人手。而方才与陈希简对了一照,此人武功虽然颇为不弱,但真个动起手来,定然不是自己的对手。待跟着陈希简进屋,看到这屋子只是临时歇脚之用,里面空空荡荡,少芸也终于放下了心,小声道:“陈公公。”陈希简摸出火镰,走到案前打着了去点亮烛台上的蜡烛,说道:“惠妃娘娘,此间自无六耳,娘娘请坐吧。”

一支蜡烛亮起来的时候,少芸打量了一下周围。这屋子因为是临时歇脚之用,前来祭祀的都是显贵无比的皇亲国戚,因此这间小屋原本就造得极是隐密,就算是大白天不注意看的话都未必能一眼发现。外面看去倒还堂皇,与孝陵别的屋子一样红墙琉璃瓦,可里面却极其简陋,不过一案一榻,几张竹椅,再就是墙上有几个衣架子。

祭陵的一年未必有几人,而来祭陵之人定然不会到这等屋子里来的,因此营造孝陵时连厢房也是虚无其表,更不消说这等临时歇息之所。陈希简当初在豹房做总管太监时,虽然也不能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锦衣玉食却也少不了,和现在相比,真个是天上地下,难怪就算太监,也都视守陵为畏途。少芸叹道:“陈公公,你也受累了。”

陈希简却是苦笑了一下道:“娘娘取笑了。娘娘此来找寻老奴,不知究竟因为何事?”少芸犹豫了一下。陈希简倒是意料之外地恭顺,大概是忤了张公公后,吃了这几年苦,再不甘为张公公卖命了。她顿了顿,说道:“陈公公,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当初西番馆发生之事?”陈希简的手突地一颤,正在点的第三根蜡烛光也是抖了抖,半晌才道:“果然。”

“果然?”听到少芸话中的诧异,陈希简转过身,苦笑道:“娘娘,我一共见你也没几次,其中一次便是西番馆出事之时吧。”少芸点了点头道:“是,有三次。”

“我见过你四次。”陈希简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娘娘,还有一次,是我见过娘娘,娘娘却不曾见到我。”少芸淡淡道:“那定然是我去查探西番馆之时被你看到了吧。”陈希简眼中闪过了一丝佩服之意。少芸年纪比他要小五十余岁,当初又是先帝妃子的身份,在他心目中,这女子不过凭着些雕虫小技得了先帝宠幸而已。

但少芸在这一刹那间便猜破了他打的哑谜,这分镇定功夫已远非寻常女子所能,也不由得陈希简佩服。他道:“娘娘说得正是。后来张公公为找寻先帝遗物险些将后宫都翻了过来,随后老奴听闻娘娘你失踪,便知定是因为此事了。”少芸皱了皱眉:“西番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

这厢房也是金玉其外,糊窗的纸都破了许多,也没得补,这阵风吹得烛火一阵乱晃,屋中也忽明忽暗。陈希简忙伸手护住了烛火,说道:“娘娘,你真的想知道?这些年来,老奴可是日日都盼着能忘掉此事。”少芸看着他郑重模样,心中更是一沉,问道:“究竟是什么事?”陈希简顿了顿,问道:“先帝宾天之前,给过你一个卷轴吧,娘娘你可曾看过?”

“当时张公公追得极紧,何况陛下也只让我留着,说将来有机会转交,因此并不曾看过。”

陈希简道:“是要你交给杨阁老吧?”杨阁老,即是曾任首辅的杨廷和。杨廷和历宪宗、孝宗、武宗三朝,总揽朝政达三十七年之久,号称天下第一贤相。但嘉靖帝继位后,被张永借大礼议罢归故里。只是正德帝当时并不是要少芸将卷轴交给杨廷和,她摇了摇头道:“不是。这卷轴中究竟记了什么事?”陈希简叹道:“娘娘,此事实要从十七年前说起了。”

十七年前的少芸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懵懵懂懂,根本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而那时正德帝自己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生性轻慢佻脱,极好种种灵异怪诞之事。正德元年甫一即位,便召大隆善护国寺住持星吉班丹人宫说法,一听之下大为钦服。这少年天子颇敢想人之不敢想,便自封为“大庆法王西天觉道圆明自在大定慧佛”。历代佞佛之帝也有不少,梁武帝尝三次舍身人佛寺,但自称为佛的,正德帝堪称第一人。

除了乌斯藏密教之外,西域、朝鲜、安南、日本身怀秘术之人,无不在正德帝罗致之列。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因此当时各地纷纷进献异人异物,以求讨得陛下欢心。其中广东行省献来的,是一张西番书残页。虽是残页,但上面有图有文,所记甚是完整。只是文字怪异,全然不同于已知任何一国之文,不过那些插图却很是清楚。

献上这张残页的官员禀报说此乃极西某无名秘术士所记的秘典,那秘术士毕生精研种种秘术,晚年将所学撰成一书。但因为研得秘术实在太过险恶,因此故意以谁也不识的密文撰成,传说昔年极西某王正是倚仗此术称雄一时。而这密文唯有以西方一个上古宝盒方能解开,但那宝盒不知下落已久。这残页本是元时一个西番人携来,那人死在广州,只留下此物,因此献给陛下。

正德帝对这些离奇怪诞之事向来极为好奇,听得后马上召集宫中秘术师研究此物。虽然不识文字,但一人计短,众人计长,正德帝所召的这些秘术师中虽然也有不少欺世盗名之辈,却也有些颇有真才实学。相互切磋,取长补短之下,更是精进,最终将插图破译,原来竟是欧罗巴炼金术中的一门炼制长生丹药之术。听陈希简说到此处,少芸诧道:“长生丹药?真有此事?”

陈希简苦笑道:“娘娘,此等事实非老奴这等黄门所能知晓,只听说欧罗巴炼金术,出自大食。而大食丹术,又是从我中原传去,因此颇有相通之处。老奴也只知先帝当初召集了许多秘术师,就在那豹房西番馆里开始钻研此事。只是正德十五年突然便发生了那件惨事,西番馆的秘术师死伤殆尽。听说,是因为练成的丹药有剧毒,西番馆里的人一闻到蒸出的气息便神志错乱,自相残杀,惨不忍睹。先帝查明此事后有所醒悟,想到秦皇汉武这等一代雄主也以毕生之力求长生药,终不可能。到了现在也仍属虚妄,因此将西番馆封闭,此术也就封存了。”

原来那个写有“岱舆”的卷轴中记载的,便是这一次不成功的长生药炼制方法啊。在少芸记忆中,正德帝也确实是如此一个人。那时的正德帝是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的年轻人,我行我素,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她也记得正德帝对她说过好几次想求长生之事,只是陛下想要寻找长生之道,最终却只活了三十一岁,实在是个说不出的讽刺。

不知为什么,少芸知道那卷轴真相竟然如此,却有些失望。她这才知道张公公也在寻求长生之术,看来人生在世,最怕的仍是此生苦短。权尊势重如张公公者,在年近六旬的时候只怕更是怕死,所以竭力寻求长生。但少芸深知这等长生之术实是丝毫不可信,当初西番馆里发生了这等事,可见那卷轴中所记的肯定更为虚妄。而陈希简说的那个上古宝盒,无疑指的便是埃齐奥交给自己的先行者之盒了。怪不得张公公竭力想要得到此物,可就算先行者之盒被张公公得到,少芸也不信真的能炼出什么长生丹来。

这一条线索,原来竟是如此虎头蛇尾。少芸正自想着,陈希简忽然一口吹灭了蜡烛。此时月上中天,屋中一暗,外面却显得明亮了。他神情极是郑重,小声道:“惠妃娘娘,你来时可曾被人发觉?”少芸心头一沉。当初她一回来便被高凤跟踪,那一次完全不曾发觉,若不是得阳明先生之助,早已酿成大错。因此后来已加了十二万分小心,那回去白塔寺时就事先检查了多遍,确定没有人跟踪才出发。

此次来孝陵,她也是加倍小心。到了山上后被陈希简发现,那是因为她并不刻意隐藏行踪,有意要让陈希简觉察到自己。她向阳明先生修习的象山心法最能察觉周遭异动,阳明先生几已修到了释门“天眼通”的地步,少芸虽然还没这等功底,但耳目也已远较常人灵敏。只是她也一直不曾发觉异样,倒是陈希简先发觉了,不由一怔道:“有人来了?”

陈希简面色凝重,小声道:“娘娘,你先不要露面,老奴去应付。”他顿了顿,又小声道:“娘娘,若应付不过去,老奴拦住他们,你绕过太祖皇帝之陵,从后山走吧。”陈希简的声音说得很轻,原本也只是少芸才能听得。可话音甫落,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尖若利针的声音道:“陈公公。”


第八章、循环劫

这声音竟然就在门口响起。一听这声音,少芸心头不由一震,看向陈希简。陈希简一张脸也如同刷了糨糊一般,极是难看。他向少芸做了个“少安勿躁”的手势,开门走了出去,朗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马公公大驾光临。”说话的这人,竟然便是少芸原本就想对付的马永成!因为阳明先生说不能被张公公牵着走,马永成定会在京中大肆搜捕少芸。因此要她暂避锋芒,少芸才南下南京,来与陈希简见面,却万万都没想到马永成竟然会尾随而至。夫子失算了!

其实人非圣贤,自然不可能事事皆知,只是少芸向来觉得夫子的神机妙算百发百中,怎么都没料到即使是阳明先生竟然也有漏算的时候。而且马永成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就在自己后脚来到孝陵,难道早就盯上了自己?一刹那,少芸心头一阵迷茫,极是难受。看来夫子也有失算的时候,现在全得由自己拿主意了,该怎么办?一是夺路而逃,但如此实属不智,谁知道马永成会不会带帮手来。

如果动手的话,夫子说过,自己的武功要对付马永成应该不算困难,可假如陈希简与他联手,那自己没半分胜算了。短短一瞬间,少芸已然闪过了两三个主意,却都觉得不合适。她越想心中越乱,心知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而听陈希简这口气似乎不是出卖自己的意思,现在不如沉住气静观其变。屋中烛火已灭,自是昏暗一片,外面的月光反倒显得越发明亮了。陈希简出门时,并不曾将门完全掩住,还留了一条缝。

从这缝里,可以看到有个人正站在门外十余步远的地方。此人身躯甚是雄壮,比陈希简大得一圈,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听声音,正是马永成。少芸当初也见过马永成几次,这马永成身材甚是魁伟,若添上一副络腮胡,就是条威武雄壮的大汉,只是偏生嗓子极是尖利,若是不知底细之人乍一听到他开口说话,只怕会以为那是在演双簧。因此虽然没见到相貌,只听这声音,也是马永成无疑。

陈希简倒是镇定自若,出了门后,走到马永成跟前五六尺远的地方站住了,沉声道:“马公公,好几年不见了,今天怎么有空夤夜来看望老朽?”当初在正德朝时,马永成执掌东厂,权势极大。不过陈希简也是豹房主管太监,论品级却也不比马永成低。现在二人固然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已不可同日而语,只是真较起品级来,两人仍是相去无几。看着陈希简不卑不亢,马永成倒也不着恼,嘿嘿一笑道:“陈公公,咱家有一套富贵着落在陈公公身上,怎能不来看看?”

马永成这话说得寒气迫人,少芸心头更是一沉,忖道:“糟了,看来马永成真个发现我了!想不到他的跟踪术已非吴下阿蒙,高明至此。”八虎中追踪术最强的是魏彬。传说被魏彬盯上的人,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脱不了身。马永成虽然残忍第一,可追踪术较魏彬实是差得远。少芸的身形本来就极为敏捷,更兼耳聪目明,她本来便是追踪一道的高手,只是马永成竟然追到了这小屋边她仍未曾发现,固然是因为这小屋隐没在山道拐角,但马永成的潜行本领也十足惊人,已然远较当初为强了。

屋中的少芸在暗暗吃惊,屋外的陈希简却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淡淡道:“马公公有富贵逼人,希简却是老朽不堪,愧不如人。只求马公公能提携一二,这才是理,如何又说富贵在老朽身上?”马永成嘿嘿一笑道:“陈公公,督公要你来此守陵,难道真是叫你吃干饭不曾?那时督公是如何交代你的?若是钦犯少芸来此见你,你务必要将她拿下。眼下少芸便在屋中,你倒还……”

他正说得高兴,陈希简忽地身形一晃。他一个七十余岁的老者,仍有动若脱兔之势。他与马永成原本相距了六七步,但这六七步之遥几如一线之隔,马永成这话尚未说完,陈希简一下便冲到了他跟前,一掌拍向他的前心。他是昔年大善法王星吉班丹弟子,武功虽然不算绝顶,也算得是好手。如今年事虽高,但日日仍是勤练不辍,这一掌使得甚是高明。马永成根本没想到陈希简居然会对他动手,叫道:“你……”伸手便去拔剑。

他比陈希简年纪要轻不少,体力自然也好很多,这剑拔得甚快。一招使出,虽是连消带打,攻敌之必救,但陈希简竟然不躲不闪,一掌已然印到了马永成前心。这一掌如中败絮,“噗”的一声,马永成的声音已戛然而止。马永成生得甚是高大,比陈希简高出一头,宽里也多出不少,但陈希简一掌印上他前心,马永成便双脚一软,人一下趴在地上,口中已是鲜血狂喷。

少芸也不曾想到陈希简居然会抢攻,她知道陈希简的武功师出密宗。朱九渊当初也向少芸概述过星吉班丹所传下的一脉心法,说密宗武功与中原同源而异趣,其中的“大手印”掌力绝似“绵掌”一路。星吉班丹的大手印能在石上铺一纸,一掌下去击石如粉而纸不破分毫。陈希简的武功出自星吉班丹,虽然远不及星吉班丹,但听这掌声,应该已用全力。眼见马永成被他一掌击倒,陈希简却也一个踉跄,单腿跪在了地上。她心下大急,顾不得一切,推开门冲了出去。

只见月光下,马永成已瘫倒在地,脑袋边尽是鲜血,陈希简却是捂住前心,心口竟然插了柄短剑,虽然马永成被他偷袭得手,临死前却也击伤了他。见陈希简心口中剑,少芸大吃一惊,抢上前扶住他低低道:“陈公公……”陈希简费力地抬起头道:“娘娘,你没事吧?我不碍事。”少芸见他已是血染前襟,却说什么“不碍事”,说道:“陈公公,你受伤了?”陈希简道:“我以掌力震死了他,不过左胸口亦被他刺了一剑。好在剑伤不深,我还挺得住。”

他说着,伸手拔出了短剑往地上一扔。少芸见那短剑尖上有两分许的血迹,看来刺入体内也不过两分。只是左胸口乃是心脏所在的要害之处,两分伤口虽然不深,也已伤及心脏,可陈希简脸上有痛楚之色,却并不如何难忍,真不知是怎么回事。陈希简似是知道她的诧异,说道:“老奴的心脏与寻常有异,是生在右边的,他这一剑还要不了我的命,不然老奴定然会死在他前面了。”他顿了顿,又道:“娘娘,马公公应该不是孤身前来的,山下应该有他的党羽,你快往后山走吧。”

少芸见他仍在关切自己,心想方才自己若是相信陈希简,与他联手的话,除掉马永成应该不算太难。只是马永成出现得太意外,她多少有点怀疑,结果害得陈希简受此重伤。人的心脏偏左,此处一旦受创,定然当场身死。陈希简原来生具异样,怪不得左胸口中了一剑也不会死。只是纵然不死,这伤却也不轻,若不能及时救治,仍是难逃一死。她心中不禁有点内疚,说道:“陈公公,那你呢?”

陈希简苦笑道:“年过古稀,已不为夭。娘娘,老奴有句话一直未曾向你实说,张公公其实算定你会来此问我,因此要我等你一来便去通报。只是我也不知马永成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只怕娘娘你的行踪已然走漏了风声,千万要小心,别轻易相信任何人。”少芸听他这么说,更觉心头一阵酸楚。马永成想必自恃此事必成,因此孤身前来,但他的党羽若是久候不至,定会过来的,到时自己也走不掉了。月光下,她见陈希简一张脸已是全无血色,煞白如纸,终究有些不忍,说道:“陈公公,我若一走,你怎么办?”

陈希简道:“老奴求娘娘走前,成全了老奴,别让我受马公公的党羽折磨。”听他这般说,少芸更是心痛,小声道:“陈公公,你别这么说,你这伤并不致命,好生调养的话,应该不会有大碍的。”陈希简苦笑了一下,道:“唉,老奴在南京城无亲无故,除了孝陵也无处可去。何况就算逃得一时,也逃不了一切,天下虽大,何处能躲过八虎的追杀?左右都是一死,只求娘娘给我个痛快。”

少芸扶起他时,左手已暗暗搭在了陈希简的脉门。阳明先生跟她说过要三思而后行,她也不敢有丝毫大意。但一搭之下,便觉陈希简的脉博虚浮错乱,正是重伤后之相。又听得他这般说,少芸心里越发难受,犹豫了一下,伸手按了按前心,咬了咬牙道:“陈公公,你能走吗?”陈希简一怔道:“老奴自己能走。只是娘娘,一时半会也走不远,只怕不管躲哪里都逃不脱八虎的搜索。”少芸扶着陈希简站了起来,见他虽然受了如此重伤,但站着倒还稳,看来他说尚能走动倒也不假,便道:“有个地方能躲过他们的搜索。”

陈希简又惊又喜,说道:“还有这地方?娘娘,你不必管我了,只消跟老奴说了那是何处,让老奴自己过去吧。”少芸道:“那地方没有信物可去不了。陈公公,走吧。”那块玉牌此刻正悬在她的颈中。少芸心想阳明先生交给自己时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万万不能动用。现在虽然自己还不曾走投无路,但陈公公却真个已到了绝路,动用这玉牌救他一命,亦是心社“为善去恶”之旨。现在马永成的党羽随时都会前来,还是尽快离开方为上策。

她扶着陈希简的右臂向前走去。马永成的尸身仍然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脑袋边上那一摊血已被风吹干了。虽然不是死在自己手下,但想到此人当初以杀戮为乐,心社中不知有多少师兄师伯都伤在这人剑下,少芸心中便是一阵厌恶,下意识地向一边闪了闪。刚走过马永成的尸身,忽觉得有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此时暮色沉沉,夜风渐起。虽是夏日,风来时也有寒意。只是这阵寒气仿佛有形有质,冲向她腰间的意舍穴。有人暗算!

少芸天生便身形轻巧,阳明先生引她入心社习武之后,身法越发敏捷。而此时她身上还穿着埃齐奥给她的那件斗篷,更是如虎添翼,纵然有人暗算,她仍是游刃有余。随着左脚一点地,右足一脚虚踢,人已转过半个身子,右手趁势按在了身后的剑柄上。从背后暗算她这人神通却也不小,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欺近到如此距离。少芸这一剑反击自不留情,这式“斜月斩”借着转身之力出鞘,速度更快。

月光下,刹那间闪过一道弧形剑光。暗算少芸那人再要冲上来,纵然能刺入她背心,自己一条手臂非先被斩落下来不可。那人倒也了得,百忙中脚一点地,人忽地一个倒翻,堪堪闪过了少芸这一剑,只是如此一来他本以为必中的暗算也落空了。少芸虽然一剑迫退了那人,心头却是一沉。这个突施暗算的,赫然便是马永成!马永成方才被陈希简重手震死,此时却上蹿下跳,精神百倍,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她心知不妙,正待收剑,后脊忽然如有艾火烧灼上来一样一热,悬枢、三焦俞、肾俞、命门诸穴同时受制。

制住少芸的乃是密宗拙火定大手印。寻常点穴手法,总是要认准穴位而点,这几处穴位虽然靠得甚近,却也不可能同时受制。但大手印与中原点穴法不同,乃是以掌力封穴。寻常点穴之时,认穴不准,或者及时闪避,都可破解。大手印却是运掌力透入诸穴,将穴位封住,纵闪得一处,也闪不了第二处。少芸在这当口要穴受制,只觉半边身子一麻,已然站立不定,右膝一软,单腿跪了下来,长剑也已收不回来了,“锵”一声倒在地上。

不过大手印封穴术奇诡难防,却不如点穴术那般精准,少芸虽然背后多处要穴受制,右手仍然还能动。长剑刚落地,她伸手便要去抓。手指刚碰到剑柄,背心又是一热,这回至阳、灵台、神道诸穴也被封了,她连单腿都跪不住,人一下扑倒在地。大手印封的尽是她背后穴位,她耳目仍是如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人是谁?其实少芸自然知道这个暗算了自己的除了陈希简没有旁人,但她实在不愿相信这老太监居然骗了自己。就在她终于摔倒的一刻,耳畔传来了陈希简的声音:“娘娘,恕老奴无礼了。”

陈希简一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但此时这声音里却透着得意与嘲讽。少芸已是痛悔不已,心道:“夫子要我三思而后行,我终究还是未能看破他的圈套。”其实她已然算得十分谨慎,只是在少芸心中,陈希简一直是正德帝所信任的亲随太监,万万想不到过了这几年,他居然会投靠了当初不甚相容的张永。

陈希简走到少芸身边,先一脚踩在少芸的长剑上,见少芸没什么动作,这才确信她已经受制,于是伸手摸向少芸颈边。在宫中时,他们这些太监岂敢对妃子无礼,只是这时却毫无顾忌。一摸到少芸颈中的一根细线,他脸上立时现出了一丝喜色,一把抽了出来。这细线缚着的,正是阳明先生交给少芸的那块玉牌。少芸亦知此物万万出不得差错,因此一直贴身戴在颈中。陈希简取出这玉牌仔细打量了一下,心道:“这个东西便是件信物吧?她身上应该并无其他可疑之物了……”

他正在想着,那边马永成又走了过来。马永成方才装了半天死,趁着少芸不备突施暗算,却又遭反击,迫得他倒翻出去逃命。他逃得虽快,颊边仍被少芸那一式“斜月斩”割了道伤口。这伤口虽然不甚要紧,却也流了不少血。先前他装死躺在地上,嘴里吐出的只是早就备好的血袋,可这回糊在脸上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鲜血。马永成生性残忍好杀,自己却从未受过伤,哪想到这回在少芸手中吃了这般--个大亏。

走到少芸身边时,他越想越怒,恨不得飞起一脚踢去。若不是张永对他说过定要活捉少芸,不可伤了她性命的话,马永成定会将少芸的头都活活割下来。他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这才勉强将肚子里的气压了下去,见陈希简从少芸脖子里取出个什么东西看得若有所思,更是没好气,喝道:“陈希简,你从这婆娘身上找到了什么东西?”

陈希简比马永成的年纪要大不少,虽然官职不如马永成,资格却要老得多。马永成对他大是无礼,陈希简倒也不以为忤,躬身道:"马公公,惠妃方才跟我说有个地方可以让我藏身,说的定然便是她背后那人所在之地。她说这话时我见她伸手按了按前心,猜她定然把这信物戴在胸前,想必就是此物。”马永成又惊又喜,说道:“真的?给我看看!”马永成惯用的武器是一长二短三把剑,此番只带了两把短剑,现在手头就剩了一把。

方才他暗算少芸未成,险些被少芸一剑将脸都斩成两半,虽然见少芸受制,却仍不敢有丝毫大意,手中仍是紧紧握着这短剑。他伸手去捡那把掉在地上的短剑,听得陈希简说拿到了这件至关重要的信物,他将两把短剑一并往腰上一收,上前从陈希简手中一把夺过了那玉牌。手指一触到玉牌,心道:“好一块羊脂白玉!可惜太小了。”马永成有权有势,什么奇珍异宝不曾见过。这玉牌虽小,摸上去却是光润无比,有如凝脂,若是能够有碗口大的话,便是传说中的连城璧想必也不过如此。他道:“这玉牌很少见啊。”

“马公公明鉴,希简所料亦是如此。凭此物定可追查到惠妃背后那人。”

少芸此时虽然已不能动,但将陈希简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尽管陈希简猜得并不完全对,但这块玉牌确实是件无比重要的信物,如果落到了张永手中,完全可能追踪到夫子身上。她又惊又悔,只恨自己太过于轻信,竟然上了这老太监如此一个大当。她努力想凝聚内力冲开被封的穴位,但拙火定封穴术与中原点穴术颇为不同,虽然每一-处都封得不深,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解穴法几无效用,更何况她此时心浮气躁,越发解不开。

马永成举起玉牌对着月光看了看,赞道:“不错,大内也少有这等美玉,应该不难追索。督公真是神机妙算,足不出户,算定了这婆娘的行踪,当真了得!”这条计策,正是张永面授。张永见马永成时,对他说少芸很可能在杀了魏彬后离开京城,那么最有可能出现的几处便须多加留意。南京的孝陵虽然并非张永算定的第一目标,但当时他亦说少芸很可能来此,要马永成务必要来查看一下。

马永成其实也是昨天刚到南京,原本并没抱太大希望,与陈希简暗中见了一面、得知少芸并未前来,已然准备继续南行,没想到今天却撞了个正着。他正在看着玉牌,忽听陈希简小声道:“马公公,是不是给惠妃娘娘补一下封穴?”这玉牌上有一些细密的花纹,月光下实是看不清,马永成正在仔细看着,被陈希简这般一打岔,大是没好气,说道:“怎么?”

陈希简一张脸有些不安,说道:“马公公,您也知道,我的武功实算不得如何,惠妃娘娘却非寻常之辈。方才她还暗中试了我的脉门,若不是我有拙火定心法,只怕便会穿帮。虽然我用摩尼珠力封住了她背后的四轮穴,恐她能够凭本身真力解开,那可就糟了。”当初星吉班丹入宫,大开法门,在宫中收了不少弟子。

马永成虽然奉也里可温教,不能入密教之门,却也曾向星吉班丹学过这一路拙火定,知道拙火定心法能控制心跳脉象。此道高手甚至能让心跳极慢,有若死去,以至于能埋入土中数日,挖出来仍能恢复如常,他刚才装死也是用了这一手心法。陈希简虽然还没到这等功力,但临时瞒过少芸应该不难。只是少芸在这时候居然还防了他一手,这等精细让马永成也不禁暗暗咋舌,忖道:“不错,这婆娘如此了得,此事万万出不得差错。”

他本来并不如何看得起少芸,但先前过了一招.方知这个先帝妃子的武功竟是异样厉害,难怪魏彬都折在了她手上。虽然少芸中了陈希简的暗算倒下,但安知她会不会冲穴成功。万一因为大意而被这条入网之鱼重新遁走,那可无法向督公交代。想到此处,马永成点了点头道:“我去给她补上一道。”他正待向少芸走去,陈希简忽道:“马公公,这块玉牌是要紧之物、暂且交到我手中吧。”

马永成见他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玉牌,心中一动,忖道:“是了,这老阉物原来生怕我忘了他这分功劳。”他的性子向来阴沉,但此番大获全胜,既活擒少芸,又拿到了如此要紧之物,此时心绪大佳。他心想这老太监这几年在孝陵吸风饮露,做梦都盼着能回宫中,自己做惯恶人,这回不妨就做个好人,便将那玉牌交到陈希简手上道:“陈公公,你先好生收起来吧。”说罢转身向少芸走去。

大手印封穴术与中原点穴术虽有相通之处,却也颇为不同。这路封穴术乃是以本人真力冲击对手穴位,因此不必如点穴术一般要认得准确无误方有效应,同时也能封住对手数穴。但若是对手的功力比施术者高得多,那么纵然封住穴位也很快就会被解开。马永成走到少芸身边,伸掌便按向少芸的背心。他虽然并不专修拙火定,但本身武功甚强,这路心法也已登堂入室,已得其中三昧,确是比陈希简强得不少。

此时内力凝聚掌心,只消按在少芸背心处,掌力透穴而入,想来少芸再有本领亦不能自行冲破了。只是手掌刚贴到少芸背心处,却觉少芸气血流动缓慢,心道:“这老儿原来并没有他说的那般不济。”中了封穴术后,浑身气血便不再顺畅流动,人自然也动弹不得了。马永成已然觉察少芸全无解开封穴术的样子,显然陈希简方才这两下封穴使得大是了得,便是少芸也根本抵挡不住。不过纵然未曾解开,再封一遍也未尝不可,让少芸至少在两三个时辰里动弹不得。他正待将掌力吐出,腰间却忽地传来一阵钻心疼痛。

这阵痛楚来得实在太过突然,马永成全然不防,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低头一看,却见插进他腰间的正是少芸那柄长剑。他惯于暗算旁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这当口居然也会中了暗算,右手一竽回身扫去。只是这一掌力最虽大,掌风惊人,却扫了个空,暗算他那人一出剑便又闪了回去。月光下,却见那人正是陈希简。

陈希简一招得手,虽然闪得快,但被马永成掌风一逼,险些喘不过气来。此时他距马永成已有五六尺,可陈希简仍不敢怠慢,目光灼灼地死盯着马永成。马永成武功自是要比他高许多,但这一剑直刺入他腰眼,使他受了致命之创,已然移动不得,就算犹有杀人之力,也已追不上去了,只是恨恨喝道:“你……”才说得一个字,嘴里已是鲜血狂喷,却听陈希简嘿嘿一笑道:“马公公,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吾曰,不若独乐。”

陈希简在内书堂读过好几年书,很能拽几句文,马永成地位虽高,肚里却没什么文墨。但纵然听不懂这几句《孟子》,也知道陈希简说的是要独吞的意思。他已是懊悔万分,心道:“马永成啊马永成,你也该知道这老杀才不是省油的灯,怎的还会大意?”其实他也并不算大意,只是在马永成心目中,这老太监只会奴颜婢膝地阿谀奉承自己,根本没想到这人居然会下这等黑手。而陈希简这一招出手极是狠辣,长剑已刺破了马永成的左肾。

马永成一生残忍暴虐,以杀人为乐,可此时身体已然完全不能动弹,痛得冷汗直冒,纵然一时半刻不死,却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陈希简见他疼得说不出话来,更是得意,温言道:“马公公,您奋不顾身,与惠妃娘娘同归于尽,督公面前,希简定会为你多多美言,为你讨个美谥。”陈希简到了此刻,说起话来仍是诚惶诚恐,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马永成却是心中恶寒,忖道:“这老杀才原来早就打好了这主意了。”

这个主意陈希简的确早就打好了。他年事渐高,偏生功名心越来越重,当昨天马永成前来、让他得知少芸可能会来找自己时,便已打好了整个主意。他心知此事有马永成掺和、自己注定只是个敲边鼓的角色,说不定事成后连回宫中养老这愿望都达不成,因此索性借这机会把马永成做掉,自己独占其功。因此昨天他便对马永成说为避免被少芸察觉,届时只消小德子前来要半只姚师傅手制的盐水鸭,便是少芸已到.让马永成即刻前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少芸自然也不会看破。

当时马永成还觉得此计甚妙,现在才知道陈希简与其说对付少芸,不如说真正的用意是对付自己。他身受重伤,只觉浑身力量也渐渐散去、心中恨意却越来越盛。陈希简知他恨极了自己、也不上前,便站在数尺外看着马永成。这条计策唯一的不足便是要将少芸灭口,功劳不免要打一点折扣,只是衡量起来仍是大为值得。他仿佛已然看到自己回到宫中,颐养天年的模样了,险些便要笑出来。只是他的心思深沉之极,纵然心中欢喜无限,脸上仍是声色不露。

见马永成伏在少芸身上渐渐不动,却仍怕他还不曾死透,喃喃道:“马公公,您这一世福也享得够了,留点残羹剩饭与希简受用,想必也是不枉。”说罢,上前便要去握住剑柄给马永成补上一剑。他为人甚是精细,心知做下这等大事,就万不能留任何破绽。以少芸的武器杀了马永成.再以马永成的短剑杀了少芸,这般就算张永亲至,定然也看不出破绽,只会认为他二人一番死斗,以致同归于尽。

他的手还不曾碰到剑柄,却见马永成忽的一动。若是个粗枝大叶之人,只怕也会不管不顾,但陈希简心细如发,担心的便是马永成在装死想骗自己过去残死一击。一见他身体动弹,陈希简便是一惊,人向后一跃。陈希简年纪老大,武功虽然不算极高,身形却远在寻常人之上,这一跃动若脱兔,不下少年,一步便又跃出了五六步,心道:“好险!这家伙果然在装死!”只是他惊魂未定,却听得少芸道:“陈公公好一条苦肉计。”

一听得少芸的声音,陈希简一刹那已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又向后跃出了三尺许。此时已经远离了足有丈许、抬头看去、却见少芸已站了起来,只是身形有些虚浮、马永成这回却是彻底倒在了地上。陈希简一怔,马上回过神来,暗骂道:“马永成这吃里扒外的东西!”陈希简先前跟马永成说什么要防备少芸解开封穴术.其实他也知道凭自己的功力,将少芸穴道封住,没有两三个时辰她是解不开的,为的只是诱马永成过去好施暗算。

结果马永成确是中了暗算倒地,少芸却站了起来,显然是马永成自知必死,临死之前以掌力解开了少芸被封之穴。少芸对陈希简已是恨之入骨。这老太监若论武功也就罢了,这分做作功夫却当真了得。自己实是被他耍得团团转,连夫子给自己的这块玉牌也被他诈了出来。如果不是陈希简贪心不足想独占功劳的话,此番自己已是一败涂地,已然完全没有翻身的机会,连夫子也会受到自已牵连。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正是陈希简这一点私心让他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露出了一丝破绽。

虽然马永成临死前并不能完全解开她所中的封穴术,但就算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得杀了这老太监,夺回那块玉牌。少芸所中的封穴术主要还是封住了她的双腿。此时她两腿仍是片木然,仿佛非自己所有,双臂倒是恢复七八成。马永成的尸身仍压在她身上,她从马永成身上一把抽出了长剑,一脚将他蹬开、站了起来。虽然马永成在临死前解了她的穴,但当初心社不知有多少同门部死于这太监的折磨,此番马永成解开她的穴位也仅仅是为了不让陈希简能够坐收渔人之利,她对此人仍是痛恨无比。

陈希简见她拔剑时动作甚是利落、但身形却晃了晃,忖道:“是了,马屠这王八蛋死前劲力已然不足、不能将封穴术尽数解除。趁这时候动手,这婆娘不是我的对手!"陈希简主意已定,淡淡一笑道:“惠妃娘娘过奖。”右手却一把摸出了自己那柄金刚杵、一个箭步便冲上前来。他自知精力已衰,已无长力.因此算计更精,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绝不出手。今晚骗少芸、暗算马永成,一步步都是精打细算,没一步落空。此时见少芸腕力已恢复了七八成,但脚力只怕还没有两成,心知这般抢攻,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因此再不犹豫,抢步上前,金刚杵已刺向少芸前心。金刚杵梵名“伐折罗”,有独枝、三枝、五枝,乃至九枝之别。佛经中有谓:“金刚杵者、菩提心义,能坏断常二边,契中道。”本来乃是佛门法器,但陈希简拜在星吉班丹门下,只修武功,不修教义,因此清静之心丝毫未得,功名之心倒是越老越热衷。眼见这一杵便要刺到少芸心口,他已是暗自窃喜,心想这一招“迦楼罗炎”虽然平平无奇,但少芸长剑重量比不上金刚杵、而双足尚不能动,想闪也闪不开,因此这招实是她的煞星。

他已有了灭口的心思,自然再不留情。只是金刚杵眼见已将刺中,少芸的身形突然向一边疾闪而出。这等速度,就算陈希简年少时也不能有,他一杵刺了个空,正在诧异,却觉左肩头一阵剧痛,一条左臂霎时没了力气,血光已然崩现。他惨呼一声,这一招已递不出去,人向右边一个翻滚,总算这条手臂不至于被少芸斩落,但伤势已是不轻。这一招“迦楼罗炎”毫无用处,反被少芸刺伤,陈希简心中又惊又惧,心道:“这婆娘难道在装模作样?”

他心知少芸双足无力,但也怕她是诱敌之计,因此紧盯着少芸的双脚,只消少芸身法有异,马上便可变招。只是少芸闪身斜跃时竟然不见她双足有丝毫用力,竞然就这般平平斜飞出去,结果陈希简反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的武功原本就不及少芸,废了一条左臂更是难以应付,只是少芸并不趁胜追击,他抬头看去,借着月光,见少芸站在对面,左手中却握着一根细细的绳索,绳索一头插在对面的一棵大树之上。

那正是少芸的绳镖。少芸也知自己双腿尚是无力,陈希简若是与自己游斗的话实不易对付。夫子说过,“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自己现在双足虽然无力,却有绳镖可以借助,正好可以攻其不备。陈希简心思狡诈,偏偏不知少芸还有这一手本领,果然中计。只是借助绳镖固然可以使移动速度不下于平时,但也有无法随时变换方向之弊。虽然一剑伤了陈希简的左肩,但陈希简闪身遁走,她也无法趁势追击。只是无论如何,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她暗暗咬了咬牙,左手一紧,将绳镖收了回来。

绳镖的长索坚韧无比,又极是轻盈,团在掌心也不过是细细一束。一收回绳镖,少芸又是一掷,这回绳镖却扎在了陈希简头顶的一根横生出来的树枝上。少芸猛一提气,悬在绳镖上直向陈希简冲去。陈希简左肩上的伤口甚深,血已染红了他的半边身子。其实他虽然左臂已废,但身法仍然还在少芸之上,只是这等情形之下也被少芸所伤,陈希简已成惊弓之鸟,再没有半点对抗之心。好在他手臂虽伤,双腿却是完好无损,不等少芸冲上,左手捂住伤口,转身直冲下山道去了。

他年纪虽老,可天天在孝陵的山道上往返五里,身体仍然颇为强健,情急之下也真个不慢。一定要杀了他!见陈希简落荒而逃,少芸反倒有些惊慌。那块玉牌还在陈希简身上,万一被他逃走,仍是满盘皆输。她所中拙火定封穴术到现在仍然不曾完全解开,纵有绳镖助力,单臂仍然不够。眼见陈希简箭也似的逃下山去,少芸心下大急,将长剑插回背后鞘中,右手也抓住了绳镖。此时有两臂用力,立时快了许多。

她是女子,身躯原本轻盈,又常年习武,力量不输于寻常男子,双手用力拉着绳镖一跃而起时,竟是比陈希简更快,只一个起落便冲到了陈希简前方。一赶上陈希简,她伸手便要去拔剑,心想只消陈希简出招挡格,便可将他截下。此时陈希简正冲到一匹石马边,少芸的剑尚未出鞘,陈希简却是一跃而起。他左臂虽废,双脚却仍是完好无伤,见少芸腾空落到了自己跟前,也不恋战,索性向那石马直冲过去,一脚在那石马上一蹬,人已腾空跃起。

他的身法虽然比不得平时的少芸,但也不算弱了,此时借一蹬之力,跃得更高。不待少芸长剑拔出,他一个起落,已然又冲到少芸前面去了。虽然闪过少芸的拦截,陈希简心中却越发惊慌。天下各门各派点穴术虽然各有巧妙,本源却都是一样。拙火定封穴术亦是以劲力使对手气血不能流通,但并不比点穴术精微,一般过了两三个时辰总会自行解开。少芸本已解开了大半,再这般上下蹿跃,等如在以外力迫使血脉流通,用不了片刻,她的双腿便能行动自如了。

陈希简也知道自己纵然浑无伤损也不是少芸的对手、更不要说已被她伤了一臂。无论如何都要甩掉她!陈希简已是心如火焚。如果周遭是一片空旷,那甩掉少芸实是简单之极。可这一段偏生是神道,长年严禁樵牧,两边大树参天,少芸随时都可借力。而她再追一程,手足越发灵活,待拙火定封穴术尽数解开,不消别个,只凭她这手百发百中的绳镖,自己就再无回天之力。虽然他拼命奔逃,少芸仍是紧追不放,纵然陈希简拼尽了全力,两人之间的距离仍然不曾拉开。

眨眼间,两人一追一逃,已过了四方城,穿过大金门,马上就要到前方的下马坊了。过了下马坊就是山下的官道,官道两侧虽然也有树木,却远没有山上这么多,头顶也不会有那么多横生的树枝可借力。少芸心知若被陈希简逃过了下马坊,再要杀他就更难了。而下马坊边也没有树木,她心一横,趁着此时绳镖正扎在头顶一根粗大树枝之际,左手奋力一拉。她手中这绳镖乃是昔年正德帝从内库中找出来给她的,以鹿筋混合天蚕丝织成,坚韧异常,且弹性极好。

这般一拉,绳索立时缩回了袖中数尺,而她的身体却是向前甩得更急了。借这一甩之力,少芸仿佛插上了翅膀般冲天而上,一下翻过了下马坊。过了下马坊,便是一条宽阔官道了。官道一边乃是护城河,另一边则是山坡,再无大树可以借力。少芸已是孤注一掷,定要抢在陈希简之前拦住他的去路。只是若是平时,以她的身手这般一跃而起也不算什么,但现在双腿仍然未能完全复原,只怕落下时会站立不定。如果不能立足的话,这样跃下只怕会受伤,但少芸已将这些顾虑全然抛在脑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拦住陈希简的去路。

就算这一下会将腿骨摔断,也在所不惜!她这一跃而起,斗篷兜风,人仿如鹰隼般在天空中滑行。陈希简不知少芸也是孤注一掷、见她身上的斗篷还有这等功用,只道她到了空旷处居然能够飞翔。眼见少芸一下便冲过了下马坊,陈希简已是暗暗不住价叫苦。他虽然两腿无伤,可毕竟是个老人,一路狂奔下山已然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此时就算想再快一步也难比登天。见少芸抢在了他前面,他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根本顾不得多想,个箭步,猛然间向前面的护城河里扑去。

这护城河就在官道西边。寻常城池的护城河最宽不过数丈,但南京城东面这一段护城河却是秦淮河的一段支流,直通玄武湖。这一段更是宽有十余丈,几乎就是一个狭长的湖了。少芸此举极是冒险,落地之时她心中也是大为忐忑。因为跃下来之势极快,必须极速前冲方能消去跃下之势,否则腿骨只怕会因承受不住而折断,因此落地时全神贯注。待她双脚一落下地,却觉浑身一震,而双腿借这一震之势竟是一下有了知觉。

她大喜过望,心知定然是因为这一震使得血脉得以流通,所中封穴术已经完全解开。她立刻快步前冲,只是这般一跃而下的势头当真不小,她冲出了十余步才算能够站稳,却也已经冲到了河边。待站定了.双腿终有些疼痛。正想着总算拦住了陈希简,哪知“咚”一声,陈希简却是一下跳进了河里。少芸也没想到陈希简竟会借水遁逃生,眼见冒险抢到他先头又要功亏一篑,她顾不得自己尚未完全复原,将身一纵,也跟着跃入了河中。她虽是女子,水性却并不算差,心想陈希简已是走投无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逃了。

只是她刚跃入河中,面前突然翻了一个水花,右肩便是一阵剧痛,一把金刚杵插在了她肩上。这正是陈希简。陈希简跃入水中,却也知道少芸定然不会放过自己,就算在水中也会追来。他虽会些水性,却并不如何高明,除非少芸不会水,否则更难逃脱,因此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一人水中,却并不游开,只潜入水底静候。见少芸果然追下水来,他猛然间冲出,手中金刚杵插向少芸前心。这一招其实已是他的孤注一掷,水中出手,比岸上更要耗费体力。若是刺向少芸身上,少芸有斗篷护身,金刚杵不一定能刺进去。

但她肩头却无防备,少芸只来得及一闪身,金刚杵已刺人了她的右肩。剧痛之下,左手下意识一把抓住了金刚杵。金刚杵四棱皆有锋刃,少芸这一把抓上,掌心顿时被割得鲜血四溅,可陈希简却再抓不住这金刚杵了,只待弃了杵要逃,少芸的右手却已掌击来。这时两人相距极近,少芸这一掌正中陈希简的右前心。他先前说什么自己心脏在右边云云,其实尽是胡扯,不然这一掌只怕当场就要了他的命。

虽然在水中出掌不及陆上一半力量、加上少芸右肩受伤,右臂力量所剩又已不及平常一半,可纵然只剩四分之一的力量,陈希简这把老骨头仍是承受不住,嗓子里一甜,一口血已猛然吐了出来。他知道虽然伤了少芸,可自己伤得只会更重,此番暗算得不偿失,正觉走投无路,忽然河上一阵夜风吹来,飘来了几句唱:“飞絮沾衣,残花随马,轻寒轻暖芳辰。”

这却是有名的南戏《琵琶记》中一段唱。《琵琶记》这出戏号称南戏之祖,江南一带更是风行,真个有井水处皆能歌之。秦淮河上的歌姬,更是人人会唱个几段。只是这条护城河虽然也是秦淮河支流、但因为靠近孝陵,附近也无人家,冷冷清清,那些歌船自然不会来到此处。只要有歌声,自然有人,陈希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个翻身,便向那歌声飘来之处游去。他游得不慢,少芸依旧紧追不放。两人都已受伤,可少芸伤势终要轻些,已从一开始相隔丈许追到了只隔了四五尺。

陈希简又急又怕,身上伤口也越来越疼,忽见前方隐约有灯火漂浮于水面,不禁大喜过望,心道:“总算有救了!”少芸中了陈希简暗算,右肩头已是刺痛难忍。她仍是咬牙紧追不放,此时却也听到了歌声。此时从那船上飘来了后几句:“江山风物,偏动别离人。回首高堂渐远,叹当时恩爱轻分。伤情处、数声杜宇,客泪满衣襟。”却是有个少年在与歌姬曼声齐唱。暮色中,这一曲《满庭芳》甚是悠扬动听,定是哪家公子不爱热闹,来此清静之地赏玩夜色。如果被陈希简逃上船去,自是再没机会了。

少芸心中一急,奋力追了上去,顿时又拉近了尺许。陈希简见少芸追得近了,更是害怕,嘶声大叫道:“救命!”那艘船是在河上向着这边缓缓而行,此时已近了,可见船头点了好儿盏灯笼、有五六个人立着。正中是个身着团花锦袍的少年公子,一边却是个怀抱琵琶的女子、生得甚是艳冶,方才正是这公子与这艳姬在合唱这一阙《满庭芳》。

这等夜里,船上根本看不到河上情景,陈希简的声音突然响起,那少年公子吃了一惊,边上一个家丁模样的人捉了盏灯笼走到船边向下照去,正好见陈希简水淋淋地扒住了船头。陈希简左肩中了一剑,伤势不轻,血已将衣服都快染透了,此时浸透了河水,越发难看。这家丁吓了一大跳,正想问是人是鬼,陈希简已然抢道:“我是孝陵守陵太监,有钦犯要杀我!”

少芸此时也已追到了船边,见那家丁一把将陈希简拖了上去,已是心急如焚。她右肩有伤,可情急之下连疼痛也全然忘了,一把抓住了船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从水中奋力跃起,左手从背后拔出长剑,直冲上船。就算丢了性命,也要杀了陈希简,将那玉牌毁去!少芸脑海中只剩了这一个念头。陈希简此时正被那家丁拖上船来,只觉死里逃生,一口气散了,已瘫倒在船头,哪知随着一声水响,少芸竟会直冲上来,一剑便刺向他前心。

从山上逃到此处,陈希简实已油尽灯枯,再也没力气逃了,见这一剑直取自己前心,不由吓得怪叫起来。只是少芸的剑眼看便要刺中陈希简,斜刺里忽地伸来一根白蜡杆,“当”一声,将少芸的长剑格在了一边。出手的,却是那个少年公子。这公子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哪知出手竟是干脆利落之极。

白蜡杆笔直坚韧,向来都是做棍棒枪杆使用。那公子此时用的却是枪术,一格开少芸的长剑,白蜡杆一端忽地舞了个花,已重重在少芸右肩头一击。那公子是见到少芸肩上本已受伤,更是趁虚而入。这一招使得行云流水,少芸平时还能以身法闪开,可这时身上带伤,浑身又湿淋淋地重了许多,哪里还闪躲得开。白蜡杆“啪”一声击在她肩上,本来已经止血了的创口登时崩裂,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让她一下晕了过去。夫子,对不起……这是少芸最后的一个念头了。


第九章、奇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少芸被耳畔一阵隐隐约约的歌声惊醒;“一片花飞故苑空,随风飘泊到帘栊……”这歌声其实有些咬字不清,只是娇脆婉转,也还动听。少芸犹在半醒半醒之时,心道:“咦,我是在豹房里吗?”少芸是在宫中长大的,一直到被正德帝叫去陪侍,才第一次知道这些戏文。正德帝贪玩爱热闹,时不时会召个班子来豹房献技,有时觉得不过瘾,甚至还带着少芸易服去大前门有名的查家楼看戏。

那时她还不太听得懂,只觉台上那女子唱得极是动听,唱的曲子正与此时耳边听到的相似,因此一时间还以为自己犹在宫中。听到后来,曲子已然有些走调。当年能进豹房来献技的戏班,无一不是顶尖的角儿,哪会唱得如此荒腔走板?她怔了怔,便想睁开眼。哪知正待睁眼,眼皮仿佛有胶水粘着一般,刚翕开一条缝便觉极是难受,眼前的亮光却让她霎时什么都看不清。

这是因为长时间都在黑暗中,乍到亮处有些羞明。少芸索性闭上眼定了定神,听着这歌声。唱曲之人应该年纪甚小,声音还带着几分稚气,也不知哪里听来的这曲子。这一段唱后面乃是“玉人怪问惊春梦,只怕东风羞落红。阶下落红三四点,错教人恨五更风”几句,到“三四点”几句,那少女的声音有点拉不上去,越来越不成调,千脆便翻来覆去地哼着,想要找回原先的调子,唱来唱去都是“三四点”三字。

此时少芸的神志已然恢复了大半,再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一张榻上,身上还盖了块薄毯。这房子应该是个书房,布置得甚是精致,床头有一个满堂红的大烛台,点了好几支儿臂粗的蜡烛.照得屋中-一派通明。床边是一张桌子,桌前条凳上坐了个少女,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头上梳着双鬟,坐在条凳上双脚还踩不到地、悬空不住划着圈,嘴里正自哼着那支唱不下去的小曲。

这是哪里?见这儿并不是什么牢房,少芸倒也放下了心。她正待挣扎着起身,哪知手刚一撑到榻上,却觉浑身酸痛,遍体骨节仿佛都已散架了一般,禁不住微微哼了一声。那少女听得声音,一下停了唱曲,从条凳上蹦了下来,走到榻边搀起少芸的头、在她背后垫了两个厚枕头,说道:“哎呀,姑娘你身上的药力刚散,先不要动,我给你倒盅参汤。”

少芸记忆中,昨晚在护城河上被那个少年公子以白蜡杆子重击在右肩的情景此时越来越是清晰。这也是她最后一个记忆了,本来只道自己定然有死无生,哪知醒来竟会在这个地方。她身上的酸麻虽然还未散尽,但此时已比刚醒时好得多了,手已能拾起。她伸手摸了摸右肩,只觉厚厚包了层纱布,伤处虽然还有些疼痛,但已不太有感觉,定然已经过了一番精心诊治,上过药了。她半躺在榻上,见那少女走到桌边、踮着脚从桌上端下一个大茶盅、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到少芸嘴边.说道:“姑娘,你把参汤喝了.伤很快就会好。”

茶盅一递到少芸嘴边,她便闻到一般极浓的参味。当初在宫中时,正德帝喝参汤前都让她试毒,她也喝过不少,一闻这味便知是上品的老山参。啜了一口,只觉气息一下平静了许多,力量也似恢复了不少。她疑云更深、看了看四周.问道:“小妹妹、我这是在哪儿?”那小鬟听少芸叫她“小妹妹”、微微一笑道:“姑娘,我叫烟霏,你叫我烟霏就是啦、叫我小妹妹可不敢当。”

这烟霏自是个大户人家的丫环了。寻常丫环,取的都是些“春兰“秋萄”之类的名字,取名为“烟霏”未免有些刁钻。烟霏似乎看出了少芸的疑惑,指着墙上一幅字道:“这是主人给我取的。主人说给我取这名,便是从这首诗里来。姑娘你识字吗?帮我看看主人有没有骗我?她的话中还带着几分天真,听口气,那位主人待她倒也不错,没什么架子。少芸更是奇怪,心道:“难道是她的主人救了我?这位主人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她正在沉思、烟霏不知她是另有心事,全然视而不见,只道她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来,有些失望地道:“姑娘,是不是这诗里没我名字?我知道主人准是逗我开心。”少芸怔了怔,凝神看向墙上。见这幅字是十分工整的颜体楷书,乃是首七律:“何处高人云路迷,相逢忽荐目前机。偶看菜叶随流水,知有茅茨在翠微。琐细夜谈皆可听,烟霏秋雨欲同归。修然又向诸方去,无数山供玉魔挥。”字体工整而秀丽。

少芸学识也不甚高,看不出这诗的好坏来,不过里面“烟霏”二字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道:“有的,你名字便是在里面。”烟霏脸上本已有些黯然,闻得此言.一下又是容光焕发.说道:“真的?哈,主人原来真没骗我。那么朵锦、寻芳、瑶琴她们的名字也定然是从诗里取来的了。真想不到主人的学问这么大!”少芸不由暗暗好笑,心想从诗里摘两个字做小丫鬟名字又有什么学问,这小丫头真是天真。烟霏却大是兴奋,说道:“姑娘,那你指给我看看,寻芳的名字是哪首诗来的?”

她向四壁指了指,少芸顺着她手指看去,却见这屋子四壁竟全都挂着字。看字迹,几乎全是工工整整的楷书,别说草书了,连行书都没有。她说的“寻芳”二字,出自一幅七绝:“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这些斗方条福大多没有题款,唯独这一幅却有个后缀,却是“月夜大醉,摩云山人醉草武穆王《翠微亭》一绝纪之”。少芸道:“是啊。烟霏,你们主人自号摩云山人?”

烟霏道:“我也不知道主人给自己取了些什么名字,反正这些字儿啊,都是主人亲笔写的。我倒觉得这几个不如有我名字那几个好.那几个全都棱角四方,很好看,这几个没写齐。”少芸虽然也不算饱学之士,但她两个老师都非凡俗之辈.阳明先生更是当世硕儒第一。她没练成什么书法,但好坏总还看得出几分。这房中满墙的字大多工工整整,几如小孩子描红临摩写出来的一般,唯独这幅楷中略略带草,算是满墙字画中的异数了。

这个摩云山人多半便是烟霏口中的主人了,只是他大醉之后,写出来的字仍是如此端正,只怕是个十分古板之人。而“武穆王”三字,少芸也知道是宋时名将岳飞。岳武穆抗金,而国朝灭元,因此洪武帝大为推崇岳飞,封其为“宋少保鄂国武穆王”。只是岳飞诗词并不甚多,而且也不甚适合摘句做小鬟之名,真不知这位摩云山人怎的起了这念头。她道:“烟霏,你们主人怎的用岳武穆的诗给人取名?”

烟霏眼中一亮,说道:“哇!姑娘,你的学问也真大!原来你也知道岳武穆啊?主人说他平生最敬服岳武穆,所以这书房里写的都是岳武穆的诗。”这屋中都是岳飞的诗?少芸又是一呆。她虽然阜先识得几个字,但真正学到一点东西,还是在去泰西途中朱九渊先生教的一些。朱先生并不喜欢词章一道,因此很少教少芸读书,此后她读得也就更少了。

岳飞虽是绝世名将,诗词却不甚多,除了一首《满江红》,别个流传也不算广,因此少芸本来都不知那首《翠微亭》乃是岳飞所作。但听得烟霏的主人如此敬服岳武穆,她心里也定了定,心道:“想必,昨晚我受创之后,也不知如何因缘巧合,这康云山人救了我。”她打量了一下屋中。这屋子也不算小,四壁刷得雪白,壁上则挂满了这个“摩云山人”的字。因为天热,窗子都开着。抬眼看看窗外,外间倒也不是太暗,还能看到窗外正是一棵大槐树。

这槐树生得极是高大,一树槐花开得如火如茶,有几株都要探进窗来了。想必,自己是被这靡云山人所救。这个摩云山人究竞是谁?看这处宅院,气派当真不小,看来此人也不是寻常人物。少芸不由微微皱了皱眉,问道:“烟霏,你主人真名叫什么?”烟霏眼眨了眨,诧道:“姑娘原来不认识我家主人?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少芸一怔:“你不知道?”

“是啊。我就是叫他主人,不叫别个,也没人跟我说过。”少芸暗自好笑。不过烟罪说得也在理,其实当初在后官之中,她就算受封为惠妃,一直也就只知道陛下姓朱,不知他名叫什么。宫中没人敢直呼陛下之名,同样不会有人跟她说陛下名叫什么,自然便是以“陛下”称之。她道:“那带我去见一下今主人可好?”烟霏看了看她,贬了眨眼道:“姑娘你身体不碍事了?”少芸在榻上坐了起来,仲手握了握,说道:“不碍事了。”

少芸肩头先受了金刚杵之伤,后来又被打了一棍,创口崩裂,伤势并不算轻。但诊疗得当,伤处也不知敷过些什么药,她只觉一阵阵清凉,加上刚才又吃下一盗上品山参汤,体力都恢复了五六成。蹿高纵低恐怕力有未逑,寻常行走却已是无碍。烟霏见她先前伤得人事不知,一醒来便没事人一样,也暗暗佩服,说道:“主人两天前就说过啦,他说姑娘你受伤甚重,安心养伤,醒来后他自会过来拜访。”少芸一怔,说道:“两天?”

“是啊。前天主人带你回来的,昨天一天你都没醒。”竞然昏迷两天了!少芸也没想到门头这处伤居然如此厉害。只足两天已过、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陈希简的下落,那块玉牌的消息,这些性命攸关之亦都全无着落。一想到这些,她哪里能安心养伤?少芸说道:“我有急事要向贵主人相询,不能等了。他在哪里?”烟霏道:“主人今天应该在金翅舫前的登云台上乘凉呢。”

“金翅舫?”

烟霏重重点了点头道:“你下了楼,沿着路一直往西边走、走到君子塘前,西边有个石头船,就是金翅舫,登云台就在边上。姑娘,这么晚了,还是先歇息……”烟霏的话还没说完,少芸翻身便下了榻。烟霏没想到少芸说走就要走、不禁着急,忙拦住她道:“姑娘,主人说了……”没等她说主人说了些什么,少芸已一下闪过她身边。烟霏只是个小丫鬟、就算堵在门口,其实仍留不少空隙。少芸纵然肩伤未愈,可是要闪过这般一个无武功的小鬟实是轻易之极。

烟霏只觉眼一花,原本在身前的少芸一下到了她身后。等她再转过身,少芸已走到了楼道口,已然下了楼。烟霏见少芸竟然走得如此之快,急道:“姑娘,你等等!”快步追了起来,她纵然没缠过足,仍远远比不上少芸的身形。待她走到楼道口时,少芸已出了门、一出门,周遭尽是花木,这宅院竟大得出奇。天色已暗,这间小楼附近还能借点烛光,走出丈许就漆黑一片了。好在花木丛中有一条小径向西、少芸定了定神,顺着小径快步走去。

已经两天了……少芸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忐忑。阳明先生给她的那块玉牌仍未追回,陈希简也不知下落如何。如果张永知道了五德玉行这地方,派爪牙杀到那里,只怕再无回天之术。一想到这里,少芸就忍不住。纵然自己这么做极是冒昧,但她仍要尽快见到这主人问个明白。照理这等一个园子,再大也没几亩地。但曲径通幽,这园子居然有千岩万壑之势,布置得极具匠心,加上天色昏暗,少芸走走停停,只觉这小路长得异样。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前面出现了一个荷塘。

寻常人家,在宅院中留个池塘,那也是常事。但这荷塘竟然有十余亩,大得异乎寻常。正值炎暑,塘中莲叶田田,荷香阵阵。莲花又称花中君子,难怪这池塘会取名为“君子塘”。在荷塘的西岸,有一个伸向塘中的平台。平台边上有座石船,自是金翅舫了。那台上灯火通明,有几人或坐或立,偶尔传来一两声琵琶声。遥遥望去,只见两个人正在台中进进退退,似是在演戏。

元时杂剧大兴,天下各处,都有瓦肆。特别是江南一带,更是风行,以至于有些大户人家索性买了戏班养在家里,以为酒宴时助兴之用。这宅子如此之大,那摩云山人定然也是个富甲一方的世家子,养个戏班在这暑夜纳凉时所用,倒并不奇怪。隔着一个荷塘,少芸也看不真切,只能看到平台边有几个人坐着,当中有一个多半就是那摩云山人了。少芸沿着荷塘走去,正想着该如何开口方不失冒昧。还未走到那平台前,心中却是一沉。

在荷塘对岸看来,平台上那两人跳跳舞舞,真似在做一出武戏。可凑得近了,才见那两人身上穿的并不是戏服,而是寻常的劲装,手中用的也不是戏班上的花枪,而是两根白蜡杆。这两人一进一退,竟然也是真个在动手。这两人武功寻常之极,即便少芸并不精于枪术,可一样看得出他们用的乃是枪法,而不是戏台上的功夫。

而在这两人后面,坐着两男一女三个人。坐在左边的女子一身艳装,生得美貌非常,怀里抱着面琵琶,正在弹奏。右手边是个老者,长相十分清瘤。而坐在当中的那个宽袍大袖的少年,赫然便是那天在船上的花花公子!怎么会是这人!少芸一下站定了。她做梦也没想到这花花公子竟然也在此处,心中正在犹疑不定,却听身后有人突然喝道:“什么人?”

少芸微微一扭头,眼角已瞟到了身后。身后又是两个手握白蜡杆的年轻汉子,一样穿着劲装。这两人手里的白蜡杆平举在胸前,正是中平枪的一招起手式。中平枪号称“枪中之王”,乃是军中最为通行的枪法,这两个年轻汉子生得精壮有力,握枪的姿势也是有模有样,口中呼喝,手中的白蜡杆已然一左一右,交叉着刺向少芸后心。

中平枪因为在军中通行,所以有许多合攻招式。这一招正是“金铰剪”,乃是锁住对手的高招。这两人见少芸乃是陌生人,便想着先制住她再说。哪知他们出枪虽快,眼前却是一花,少芸已然一跃而起,左脚在右手那人白蜡杆上一踏。右手那人力量虽大,可一端突然加上了一个人的体重,纵然少芸并不算重,他也根本挑不起来,手中白蜡杆一下被踩得斜刺入地。他手中的白蜡杆本在前面,一被压下,正压在了左手那人的白蜡杆上,那一根白蜡杆被他压得也是斜斜刺了下去,几乎同时,两根白蜡杆都扎在了地上。

这两个汉子自恃膂力,向来颇为自傲,哪知这个突然闯来的女子只一招便破了这式“金铰剪”,他二人都是一惊。此时少芸若是趁势反攻,二人已全无还手之力,只是少芸也不愿没来由地动手,正待开口,身后忽地又有一股劲风袭来。那是台上相斗的两人发现有异,立时停手不斗,齐齐跃下,两根白蜡杆也是一左一右刺向少芸。他两人用的也是这一招“金铰剪”,只不过这两人是从台上一跃而下,速度要快,力量也要大得多。

少芸情知对这两人不能再用这一招,她肩伤甚重,右臂使不上力,但身形之巧,实已不作第二人想,左脚一勾,右脚随即将那两杆被她压住的白蜡杆一踢。此时身后那两个汉子正竭尽全力想把被少芸压住的白蜡杆抬起来,突然间手上一轻,那两根杆子登时疾挑而出,正与台上跳下的那两人手中的白蜡杆撞到了一处。这两对人本领相仿,力量也相去无几,“啪”一声响,四根白蜡杆撞在了一处,有一根竟然被别得断成了两截,少芸却已闪到了一边,分毫未伤。

白蜡杆非常柔韧,寻常要折断也大为不易。听得这一声响,台上那老者忽地站了起来。他仍然不知少芸来历,刚才见台下突然来了个女子,一时也不知少芸究竟是何许人也。想来公子心性风流自赏,只怕又是新纳的小星,也并不在意。哪知少芸一招就将台下两个弟子的白蜡杆锁住,随后一招更是连消带打,极是高明,居然连带弄断了一根白蜡杆。这老者大吃一惊,心道:“哪来这么个厉害的婆娘?不要是刺客!”正待出手,那少年忽地站了起来,沉声道:“且住!让她上来吧。”

这少年坐着的时候一派花花公子模样,但站起来时却是渊停岳峙,大不相同。围攻少芸的四人一招失手,极是不忿,本来还要上前,听得那少年发言,四个人都是一怔,悻悻地退了下去。特别是台上那两人,方才在少年跟前起起落落地演棍,大有高手风范,可与少芸一动手,居然四个人围攻还一败涂地,脸上更是挂不住。少年倒不以为意,看着少芸过上那平台,淡淡一笑道:“原来你来了,伤好了?”少年说得倒是平易近人,仿佛是跟老友说话一般。少芸抬头看着他,沉声道:“你是谁?”

少年身后那老者一皱眉,喝道:“大胆!”只是没等他再说什么,少年却伸手止住了那老者的发作,说道:“我本想让你养好了伤再来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阁下有什么话,待胜过我手中之枪,自当相告。”这平台一边有一座兵器架,只是架子上放的却都不是真的兵器,只是几根白蜡杆,还有几把竹剑,自是平时练习所用。少年走到兵器架前,抄起了一根白蜡杆,又取出一把竹剑,伸手掂了掂,向少芸一掷,说道:“用这个吧。”

少芸伸左手一把接住竹剑。这竹剑十分轻巧,便是左手握着也不觉沉重。此物乃是平时练习所用,当初朱九渊先生教少芸剑术时也是用的竹剑。接剑在手,少芸更是诧异,看了看那少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少年伸手将腰带一拉,脱下了外袍,笑道:“有什么想问的,还是来在下枪上领取。”

少芸见他仍是不肯说,心中已有怒意,忖道:“你要托大,真以为竹剑就伤不了你?”这少年本领固然不弱,但定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纨绔子弟。那夜他在船上突然出手击倒了少芸,实是因为少芸已精疲力竭,心思又全在杀陈希简上,全然不曾防备。现在少芸虽然肩伤未愈,可体力实已恢复了七八成。她练剑时原本就练成了双手都能使剑,左手剑法较右手使来并不相差多少。以身法加剑术,未必不能制服这少年。只是这少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她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

难道这少年也如猫捕到了老鼠后,要将猎物玩弄一番?可是他不仅治好了自己肩头,先前也只让烟霏一个小鬟看着自己,其他竟然再无任何防备。这等举动,实在不似把自己当成猎物的样子。少芸抬头看了看。这少年脱去了外面的宽袍,里面却是一身缎子的短衫。虽然只是件短衫,但在烛光下隐隐有宝光流动,这等料子,就算当初大内之中的缎料也不过如此。而这个一身富贵气的纨绔少年,手中握到了白蜡杆后,眼神竟异样锐利,身上亦隐隐散发出一丝杀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纵然手中握的都只是练习用的兵器,但少芸也知道,只消她再上前一步,这一场恶斗马上就要开始了。此人有恃无恐,定是欺自己肩伤未愈了。少芸虽是女子,却生就了宁折不弯的性子,咬了咬牙,将左手竹剑握得紧紧的。一脚正待踏上前去,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啪啪”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方才拦住少芸的那两人又有个厉声喝道:“是谁?”黑暗中却听得一个少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是我!主人,是烟霏!”

原来少芸突然离开书房,烟霏急不可耐,匆匆追来。只是她虽然也没缠足,可一个寻常少女,哪里追得上少芸?好容易追到这儿,已是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见少芸竟然要和主人动手了,她更是慌了神,大声叫道:“主人,是这位姑娘硬要来见你,我……我拦不住她!”她话音刚落,一边那怀抱琵琶的艳冶女子忽然掩口“嗤”地一笑,却是见烟霏一来先急着撇清,大感好笑。少年本已如临大敌,亦是一笑道:“烟霏,你先回书房去吧,此间没你的事。”

烟霏见主人没生气,喘息总算平息下来了。有心想让主人别和少芸动手,可看了看少芸,这话到底是不敢说,转身忙不迭便走,心里不住地寻思道:“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原来她还能和主人动手,怪不得我追不上他。”待烟霏一走,那少年道:“已过两更。趁这良夜未尽,可否能让我见识一下阁下杀魏公公的手段?”方才被烟霏一打岔,那少年身上的杀气不知不觉已淡了许多。听得此言,少芸心头却是一凛。他知道我杀魏彬之事!

少芸几乎要惊叫出来。那就是说,这少年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她将竹剑举到与眼平齐,心中不住地转念。这少年到底是什么人?还没等少芸再想什么,少年已是将身一侧,左足踏上半步,白蜡杆直刺向少芸前心。这是六合枪中的秦王磨旗一式。只是这少年出枪之时,却只用左手握枪,右手垂在身侧不动,而左手握枪也较平常靠前得多。这种乃是双枪术的握法,但双枪术是双手有枪,阴阳相合,如此方能水火既济,威力倍增。

这少年却只以单手握枪,等如将双枪术拆得只剩一半,再高明的枪术也只剩一半威力。少芸实不知这一招到底有何妙用,却也不敢大意,左手将竹剑一竖,只是不动,待少年枪势刺到她身前尺许之时,忽地右脚上前半步,左脚从右脚后踩向右侧,身子趁势一转,如卷帘一般闪过了白蜡杆一端,人已欺近了少年。枪是长兵,剑为短兵。以短破长,唯有拉近距离。

少芸的身法还在剑术之上,她右臂用不出力,心知剑术纵然还能用出七八成,力量却顶多及得平时一半。这等情形之下、必不能与人久战,只有速战速决。而那少年一出手,她便已看出此人实是不俗。那夜在船上他暴起出手,尚可说趁虚而入,但现在只看这一招秦王磨旗,老辣圆融,兼而有之,实非易与。就算平手而斗,少芸也觉不能轻易胜得过这少年,因此她这才冒险等到那少年招式用老之后方才出手。

此时她已闪过了白蜡杆的头里,那少年再要攻击,唯有先将白蜡杆收回。但高手过招,机会转瞬即逝,若他真个要收枪再出枪,这一收一发之间少芸假如用的是真剑,足以在少年身上刺出三四个透明窟窿来。就算是伤不了人的竹剑,只消刺中少年的手腕,也必要让他再握不住白蜡杆。这少年出枪奇速,只是少芸这一招甚是奇妙,这疾若奔雷的一枪现在反成了累赘。

当年这少年曾经与魏彬比试过,结果不过两三个照面便被魏彬逼得动弹不得。那时他枪术未成,其实败了也是常事,只是他心气极高,引为奇耻大辱,誓要与魏彬一战,以复前仇。当听得魏彬被少芸刺杀的消息传来,他便有与少芸比个上下之心。他自认枪术已然大成,如果有机会,定能与天下群雄一争高下。谁知才第一招便已落了下风。眼见便要败北,他实是又惊又惧。

好在他乃是名师所传,自己也是将门之后,身形虽然不似少芸那样灵动,却也远非常人可及。眼见少芸已抢到自己近前,想要退自是退不开了,索性右脚也是踏上半步,左脚踩往右脚之右,身形趁势一转。这一招与少芸几乎一般无二,两人同时向前,倒仿佛隔着白蜡杆换了个位置,少芸闪到台左时,他却到了右边,此时左手抓住的是白蜡杆原先的头部。

若是寻常的长枪,势必还要翻个身方能继续攻击。但白蜡杆并没有首尾之分,他抓住了白蜡杆的另一端,这招秦王磨旗自是使不出了,却立时化成了梨花摆头一式,杆头“吐噜噜”一抖,似是化出了三四个头来。他左手握着白蜡杆,力量其实并不大,这一招连消带打,以防少芸趁势追击。这少年好强!虽然少芸知道这少年不是易与之辈,但他的枪术仍是比自己预想的还要高些。她虽然并不用枪,但当初朱先生教她剑术之时,也扼要讲过六合枪术。

六合枪本由南宋红袄军首领杨妙真所创。杨妙真虽是女子,但武功之强,尤在其夫李全之上,自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这路梨花枪后来一直流传军中,为历代使枪名将增删补缺,终成这路六合枪。朱先生说过,梨花摆头这一式,绝顶高手使来能化出七个枪头。这少年竟然化出了三四个,可见手法大为不凡。只不过这一招手法虽妙,但那少年是情急变招,又只用一只左手发力,力量却是远远跟不上了。没等那白蜡杆刺到,少芸的竹剑已然瞬间变招,一剑从那三四个枪头中斩落。

“嚓”一声轻响,竹剑在白蜡杆上一磕,几个枪头立时烟消云散。此时少芸若是趁势攻上,那少年身法本就不如她,一变已不能再变,只怕会被少芸逼落台下。方才那招“梨花摆头”若是以双手使出,少芸的左手竹剑只怕根本不能如此轻易将此招破去。可是这少年一直都只用左手握枪,显然他是见自己右臂受伤,因此死都不愿占这便宜。不管怎么说,这分胸襟让少芸大生好感,不愿如此不留余地,便退了一步道:“公子,你只以左手持枪,终不是我对手,还是双手握枪吧。”

少年的脸上红了红。他先前说了不少“枪上领取”之类的大话,这一招虽然未分胜负,其实自己也知道少芸是留了情了。一旁那观战老者听了,忙道:“是啊,公……”这老者闪在一旁看着,见少年出手时大有章法,极占身份,正在赞叹,可眨眼间情势急转直下,少芸已抢到了少年跟前。虽然少年勉强闪过了少芸这一剑,可当梨花摆头这招被破去之后,实已成了鱼肉在俎之势。

少芸的竹剑若是斩到了少年腕上,少年自是一败涂地。他离得不过几步之遥,若是抢上前去,自是可以助那少年挡住少芸,可如此一来少年的面子也将丢个干干净净。他知道主人虽然年轻,性情却极其好胜,自己真个帮了他,定然只会吃力不讨好,事后一股气尽要撒在自己身上。可不上去的话,少芸这一剑万一失了分寸,甚至将少年的手腕伤了,自己这个不曾好生保护主人的黑锅也将背个结结实实。

因此他虽然有意上前,可脚刚一挪,却反而后退了半步,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正在着急,见少芸居然不进反退,已是松了口气,连忙插嘴,心想要这少年住手不斗看来不成,可至少得双手握枪。只消双手握着枪,纵然不胜,至少也不会轻易便输。哪知这少年听得老者开口,厉声打断他道:“闭嘴!那你再试试我这路三无漏枪,看是不是你对手!”


第十章、后着

一阵夜风吹过,荷香缥缈,随风而来,少芸只觉心神为之一爽。这少年一直气度雍容,此时这一声叫得却多少有点气急败坏,定是输了一招后不服气了。虽然少年恼羞成怒了,少芸反倒对他生了几分好感,她还记得自己初随阳明先生练剑时,也是如此不肯服输。这少年难道真会是八虎的爪牙?少芸越来越不敢相信。这少年身上虽然有些杀气,但她却感受不到有多少敌意。他想要的,也许仅仅就是胜过自己?她将竹剑举到面前,沉声道:“领教公子高招。”

“三无漏枪”这名字,少芸连听都不曾听说过。天下枪术,不外乎“崩、拨、压、盖、挑、扎”这运枪六法,万变不离其宗。只消平心静气,就算对手千变万化,以不变应万变,一样有胜算。少年见她神情自若,比方才更是淡定,心中暗暗佩服,忖道:“怪不得连张公公也对她无能为力,这女子真个奢遮。”原先他对少芸只是因为不服气,非要比个输赢不可。赢下了少芸,也就是曾将他逼得动弹不得的魏彬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只是过了这一招,他已知左手使寻常枪法实是奈何不了少芸。纵然双手使枪,单以力量便足以压制住少芸,可这个面子他也是宁死都不愿丢的。三无漏枪乃是他师传绝学,他便想以此枪术来压过少芸。见少芸摆好了起手势,他将白蜡杆向后缩了缩,握到了前三后七的地方,长吁了口气定定神,朗声道:“如意儿,给我奏一曲《满江红》!”

寻常握枪,多是在前七后三处,此时他握在前三后七处,这白蜡杆便有一多半在自己身后了。少芸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握枪法,正在诧异,那个艳装女子却伸指在琵琶上一拨,睁琮几声,正是一曲《满江红》。这调子可刚可柔,那女子先前所奏的曲子尽是柔媚至极,这时却铿然有干戈之声,大有金戈铁马之气。就在琵琶声响起的一刹那,少年已然冲上前来,枪再次出手。此时出枪,与先前已大不相同。虽然夜风渐凉,但仍是暑气未消。这时那少年一出枪,周围却仿佛一下子冷了许多。

那老者见少年真个出手,心中一慌,忖道:“糟了糟了!”所谓三无漏,乃是“戒、定、慧”三字。佛经有谓,非戒无以生定,非定无以生慧,三法相资,一不可缺。以此三者入手修行,必断见思烦恼,而证无漏圣果。只是修习此枪须先将根柢打得极厚。这少年十六岁方能开始修习,虽然天分不错,以一个贵公子之身练成这等功底实属难能可贵,可至今仍不过有个六成火候罢了,要用这路枪法还有些勉强。

可眼见少芸的本领实非寻常枪术能敌,唯有用这路绝枪才可能有胜算,这少年本来就是个我行我素的性子,脑子一热,自已不顾一切。只是这路枪威力虽大,却也更加危险。他火候不足,拿捏不住方寸,伤了少芸也就罢了,万一反伤了自己,那可谁都担不起。这时那少年已然出手,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拦也拦不住了。此时少年出手,与先前已是迥然不同。他的身法原本不及少芸,可这路三无漏枪一使发,身形有如游龙,已完全不比少芸慢了。

那平台并不算太大,两人此番过招,在这卧牛之地也腾挪有余。那艳装女子这一曲《满江红》才弹了四五句,两人已经交错转了七八圈,旁人几乎都看不清两人的身形。突然间便听得那少年一声厉喝,人忽地冲天而上,跃起了四尺许,白蜡杆自上而下,向少芸刺去。这一招,便是三无漏枪的绝学“般舟三昧”。“般舟”二字是梵文“立现”立意,《摩诃止观》中有云:“如明眼人清夜观星,见十方佛亦如是多”,说的就是“般舟”二字之意。

那少年此招其实并未练成,平时练习不是跃起时身不能随枪而出,就是枪不及随身跃起,总是拖泥带水。但此时与少芸斗发了性,又得那艳妆女子如意儿的琵琶助兴,这一招竟是使得神完气足,极是凌厉,白蜡杆本无枪头,此时却有万点寒星隐闪。如果是一把装了精钢枪头的真枪,这招一发,这方圆数丈的平台尽在笼罩之中,真个连只小飞虫都逃不过了。

那老者见少年使出这一招来,脸却一下变得煞白。般舟三昧这一招,绝诣其实并不在枪的威力。三无漏枪原本就是以枪证禅,一味好勇斗狠,便失了这路枪法本意。这少年气势正盛,已经全然没了禅宗恬淡退让之心,心中只是想着一枪取胜,一味只求枪势的速度与威力,便没了余地。这一招胜则伤人,败则必定会伤了自己。只是老者虽然知道这一招的利害之处,可他也没想到少年居然能将这原本没练成的一招发挥到这等地步,就算他也没本事阻拦了,一时间一颗心立时到了喉咙口,险些就要跳出来。

“啪”一声响,白蜡杆与竹剑已交击在一处。两个人的身形就如定住了一般霎时不动,那把竹剑却直飞了起来,“咚”一声摔进了塘里。一见飞起的竹剑,老者只觉胸口一块大石落了地,心道:“还是小爵爷技高一筹!”正待喝一声彩,却听琵琶声戛然而止,那少年忽道:“我还是输了!”这一句说得极是沮丧。方才这招般舟三昧他出手之时,便觉手中的白蜡杆直如活了一般不住颤动。他也根本没想到这一招威力奇大,仅以左手根本压不住了,当白蜡杆递出一半时,其实已然虚有其表。

此时少芸的竹剑却已经直斩进来,他根本没有阻挡的余地。少芸也已发现他这看似威力无匹的一招其实外强中干,自己的竹剑竟然将直取这少年的面门。虽是竹剑,但要是斩到了眼睛上,只怕少年的双眼都会被抽瞎。少芸出手后才发现竟会如此,只得奋力收住剑势。而此时那少年也已发觉自己实已危在旦夕,右手忽地一把扳住了白蜡杆的后端,双手奋力一挑。他的力量本来就比少芸要大,更不消说是双手用了全力,少芸仅是一只左手,竹剑自是一下被他挑了出去。

少芸见他自承失败,心中却是一宽,忖道:“这人倒不是小人。”她沉声道:“那公子是否可以回答在下之问了?”此时那把竹剑又浮了上来,少年走到台边,将白蜡杆伸到水面上一搅,杆头上似有极黏的胶水一般,一下将那竹剑带了上来。他抓住了竹剑,甩去了上面的积水,叹道:“自然,在下未敢食言而肥。”捞起竹剑,凭的全是手法,却是比他动手时更干脆利落。甩去了竹剑上的池水,少年将白蜡杆与竹剑往兵器架上一放,对那艳妆女子道:“如意儿,真个抱歉,今晚让你看笑话了。”

如意儿伸手掩口一笑道:“公子才是说笑话了,都怪如意没能将这一曲《满江红》奏好。”少年道:“好,好,那下回你好生给我奏上一曲。”这少年一直都是心高气傲,唯有对如意儿大是温柔。他转过身,向那老者道:“穆先生,请你先送如意儿姑娘回房歇息,待一会儿我自会回去。”老者听得他竟然要把自己也打发了,看了看一边的少芸,小声道“公……公子,不要紧吗?”少年也看了一眼少芸,微笑道:“岂有鸩人羊叔子,穆先生不必过虑,你们都回去歇息吧。”

西晋初年,名将羊祜受命攻吴,吴国御敌的乃是名将陆抗。二人势均力敌,惺惺相惜。羊祜听得陆抗生病,命人过江赠药,陆抗的部将说敌将赠药,定非好意,陆抗却说了这句话。言下之意羊祜纵是敌人,也是正人君子,绝非暗算人之辈。这段佚事那穆先生不曾听过,只是诺诺连声,含糊答应一声,向少年行了一礼,领着如意儿走下了平台,先前那四个使白蜡杆的汉子也跟着走了。待他们一下平台,少年走到石舫门前撩起帘子,微笑道:“金翅舫中,以待佳客,盍兴乎来。”

方才他输了一招后,一张脸很是难看,此时倒是满面春风。少芸暗暗好笑,心知这少年定是武艺上没能占得上风,便拽几句文,以示自己文才上总要胜过少芸。她也越来越好奇,这少年明明知道了自己身份,却仍然对自己全无敌意,实是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那石舫建得极其精致,门口的帘子却是用草珠串的。草珠实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但串成这帘子的草珠一颗颗不但大小一样,颜色也是一般无二。虽然不值钱,但这分心思用得也是不小。

少芸撩开了帘子进到里面,却见那少年正在点着烛台上的蜡烛,见少芸进来,他指了指一边的一张椅子道:“惠妃娘娘,请坐。”纵然少芸也猜到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听他亲口说出来时,心中仍是一动。在平台上时,看着这石舫甚是小巧玲珑,但一进里面方知别有洞天,空间宽大,足足可以坐得十来个人。这种石舫白天太阳晒着也不是甚热,到了晚上却不会觉得太凉,很是舒适。里面布置得也甚是清雅,几张细木苏作太师椅排成一列,上首椅前还摆了一张精雕苏作的细木几案,案面却是镶了层象牙,圆润无比。

这案上放着一个锃明瓦亮的熟铜方鉴,鉴中斜搁了一把细颈青瓷壶,铜鉴中想必放着碎冰,还在不住喷着凉气,铜鉴身上也沁满了水珠。少芸在宫中时也见过这种铜鉴,乃是前朝大内传出的“冰鉴”。夏日炎暑之时,将冬天窖藏的冰块取出放在冰鉴里,然后就以之来冰镇瓜果美酒。冬天的冰块自一文不值,到了夏天却是价值不菲,只有豪富之家方能享用。少年从冰鉴里拿出那个长颈瓷瓶,取出两个瓷盅倒满了,将其中一杯推到少芸身边,微笑道:“娘娘当初在宫中时,想必也不曾喝过这葡萄酒吧?”

他说着,将瓷盅里的酒一饮而尽。少芸低头看了看,其实葡萄酒她也喝过,不过眼前这杯酒酒色竟作金黄色,与她见过的葡萄酒大不相同。虽然见这少年饮了一杯,她仍然不敢冒失,拿着瓷盅道:“请教公子,你究竟是何许人也?”那少年正将喝干了的瓷盅放在鼻下细细闻着酒香,听少芸这般问,他将酒盅放下了道:“阳明先生将那玉牌交给你时,难道不曾跟你说过?”

这句话更是有若石破天惊,少芸下意识便要去背后拔剑,但手一伸向背后才省得自己实是手无寸铁。不过她这动作却落在了那少年眼中,他淡淡一笑,又起身打开身后一个壁橱门,从中捧出了一个纸盒。这纸盒足有四尺来长,他将这纸盒放在案上,揭开了盖道:“娘娘请看。”纸盒中,赫然正是少芸的长剑与绳镖,边上还放着阳明先生给她的那块有个“教”字的玉牌。一见这玉牌,少芸只觉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拿起来看了看。

这玉牌昨夜一直被陈希简拿在手上,陈希简受伤后上面沾的尽是血迹,但此时已被洗得干干净净,连玉牌上的系绳都洗得看不出沾过血了。这少年将绳镖与长剑这般轻易地交还给她,自是表明毫无敌意。少芸拿起玉牌看了看,放进了怀里。这件东西实是最为重要,现在重新拿回,她这才如释重负。只是心中疑云更浓,她抬起头道:“恕少芸眼拙,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少年又在倒着一杯葡萄酒,抬起头正色道:“回娘娘的话,在下便是徐鹏举。”

少芸一怔,心道:“原来他叫鹏举,那正是岳武穆的表字,怪不得如此推崇岳武穆。可他到底是谁?”顺口道:“原来是徐公子,久仰。”这徐鹏举做足了架子,本以为少芸听了定会大惊失色,哪知她竟是毫不在意,这句“久仰”也不过是客套罢了,不由大为尴尬,手上做足了的架势也就做不下去了,讪讪笑道:“娘娘不曾听说过我?”

少芸心道:“你年纪比我还要小几岁,难道就名满天下了不成?我怎么知道你是谁。”只是见徐鹏举一副天下谁人不识的模样,心头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怔了怔,慢慢道:“徐公子,你与……魏国公如何称呼?”徐鹏举此时脸上的讪笑这才化解开来,微笑道:“娘娘,在下正是守备南京、统领中军都督府、太子太保魏国公徐鹏举是也。”

“守备南京、统领中军都督府、太子太保”这一长串头衔说出来倒也没什么。她在正德帝身边时,什么样的巨公高官不曾见过,但听得“魏国公”这三字,她仍是有些吃惊,喃喃道:“原来徐公子正是中山王之后,怪不得如此英武。”这魏国公始祖乃是开国中山王徐达。徐达有两子,长女又嫁给燕王朱棣,长子徐辉祖袭魏国公爵,荣宠一时无两。但徐辉祖对建文帝忠贞不二,靖难役起,徐辉祖领军数败靖难兵。但他的弟弟徐增寿却是暗中向燕王朱棣传递消息,以至靖难军将破南京时,建文帝看出端倪,将徐增寿斩杀。

等朱棣攻入南京,徐辉祖仍坚持不降。因为徐家有洪武帝所赐之丹书铁券,朱棣也未能杀他,只将他革除了爵位,另封徐增寿之子为定国公,世居北京。徐辉祖死后,魏国公之爵却也未曾革除,仍由他子孙世袭,因此徐家有南北定魏两家国公。其中列代定国公多有仗势不法之辈,而魏国公却多贤明之人。这徐鹏举便是徐辉祖的七世孙,正德十三年袭爵。不过他袭爵之时年纪尚幼,因此虽然成为魏国公已近十年,现在也仍是个少年。

只是因为幼年袭爵,做的又是守备南京的太平官,纵然自命英武不凡,枪术过人,但在旁人眼里终究只是个因祖荫而袭职的纨绔子弟罢了。少芸说他“英武”,实是说他身为富贵人家子弟,枪术却无论如何也可称得上高明,多少有些佩服。这话在徐鹏举耳中实是比什么赞美都中听,嘿嘿一笑道:“娘娘过奖了。”心中已是又惊又喜,大生知己之感,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道:“娘娘最想问的,还是那个老太监的事吧?此人已然往生极乐,再不会说半个字了,娘娘敬请放心。”

少芸又是一惊。徐鹏举年纪不大,生得也俊秀文雅,哪知如此狠辣,说起这等杀人之事亦是轻描淡写。她抬头看向徐鹏举,轻声道:“徐公子,但不知你为什么如此帮我?”徐鹏举道:“娘娘,阳明先生将这玉牌给你时,不是让你有难处便去五德玉行求援吗?”少芸见他说得句句都深中肯繁,越发诧异。虽然玉牌曾被陈希简套在手中,但当时他并不知道五德玉行这个地方,怎么徐鹏举反而知道?而且他一口道破自己背后便是阳明先生,更是让少芸惊疑不定。

徐鹏举却似料到了她的疑惑,又道:“虽然外人大多不知,但其实这五德玉行便是我家开的。昨夜若不是那老太监多嘴,我还不知娘娘的身份。冒昧出手,还请娘娘见谅。”原来如此!少芸这才恍然大悟。阳明先生要自己走投无路时前去求救的地方,原来就是魏国公府。历代魏国公都是南京守备,中军都督府的统领,也是南京最有实权之人,怪不得阳明先生说得他庇护,就算张永也找不到自己了。昨夜陈希简逃上徐鹏举的船后,见徐鹏举出手制住了自己,只道已是死里逃生,自然拿出玉牌来向徐鹏举邀功,说从此物中可以查出自己的后台,哪知道正撞上了正主。她道:“少芸还要多谢徐公子手下留情。但不知公子与阳明先生怎么称呼?”

徐鹏举背着手踱了两步,这才道:“阳明先生乃是家师莫逆之交。家师也有一块与阳明先生一模一样的玉牌,他老人家跟我说起过,此物是当初他总制三镇,远征漠北,破鞑靼王庭所得。本是一块没半点瑕疵的羊脂白玉镇纸,可惜在乱军中断为三截。家师便请了姑苏碾玉高手将其改制成三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分赠两位好友。这三块玉牌只有阳面的刻字不同,家师的是一块‘性’字,阳明先生的是块‘教'字,还有一块则是‘道’字。家师与我说此事时,吩咐我那两位世叔若以玉牌为记,必当视若师尊亲临。我一见娘娘你那块玉牌乃是‘教'字,便知是阳明先生给你的了。可笑昨夜那老太监还自以为得计,跟我说什么惠妃娘娘你身为钦犯,可从中找出后台之人来,哈哈哈。”

原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三句,是《中庸》开篇的三句话。当年徐鹏举的老师与两个好友夜谈,大为投机,但各人看法也有所不同,因此便请碾玉高手制了这三块玉牌,分赠给两个朋友,以纪念这一番深谈。少芸虽然不知这“性”“道”“教”三字还有这等来历,却也知道阳明先生与徐鹏举的老师交情大是不浅。她嘴上说“是,多谢公子”,心中忖道:“原来夫子还在此处伏下如此一个强援,怪不得他放心让我来南京了。”

徐鹏举打了个哈哈,又正色道:“只消在我府中,纵有塌天之祸,也自有在下担当,娘娘便安心养伤吧。等娘娘伤好,鹏举还想向娘娘请教一番武艺。”徐鹏举年纪轻轻,又极好声色犬马,乍一看,任谁都觉得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可他却又痴迷于武艺,现在仍然还想着要比试之事,自是觉得不能与少芸平手一斗,已是人生大憾一样。少芸道:“徐公子,冒昧问一句,传你武功的师尊是哪一位?”

她对这位年轻国公的师承更是好奇。徐鹏举道:“家师杨邃庵先生。阳明先生不曾对你说起吗?”少芸一怔,喃喃道:“是杨先生啊。”杨一清,号邃庵。在当时名臣中,一说文武双全,首推两人,其中一个是阳明先生,另一个便是杨一清。相比只是奉命平叛时临时领兵的阳明先生,杨一清却曾三任三边总制,因此被称为“四朝元老,三边总戎;出将入相,文德武功”。得名还在阳明先生之前。

少芸最早听得杨一清之名,还是在前朝的正德帝口中。那时少芸刚被封为惠妃,有一回正德帝批阅杨一清为谏劝正德帝不要一味游戏而上的奏折时突然大发雷霆,将奏折扔在一边,嘴里恨恨说着:“定要叫这南蛮子住口。”但很快又让少芸将奏折捡回来,喃喃道:“南蛮子终不会害我。”这是少芸第一次听得杨一清之名。正因为杨一清性情耿直,屡屡冒犯陛下,当初与刘瑾更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因此在朝中也是屡起屡落,屡落屡起。

但正德帝也知道杨一清文武全才,又是忠直之人,所以一直颇加重用。杨一清比阳明先生要大了十八岁,已是上一辈的人,少芸虽然也曾听阳明先生说起过杨一清,言语中颇为尊敬,却没想到原来他二人还有这等交情。徐鹏举微笑道:“正是。阳明先生曾指点过我,所以娘娘与我也可算是同门,不必有何顾虑。”这些年来,不论是去欧罗巴,还是回到大明,少芸几乎没有过宽心之日,直到现在才真正松了口气。她端起杯子将酒啜了一口,也微微一笑道:“是,叨扰徐公子了。”

葡萄酒又香又甜,少芸平时也不好喝酒,但这酒一入口,一股凉意沁人心脾,身上却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见她终于将酒喝了,徐鹏举也一笑道:“今世亦无鸩人徐鹏举,哈哈。”少芸收好了长剑与绳镖,向徐鹏举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少芸就此告退。”徐鹏举道:“也是。天已太晚,还请娘娘安歇。现在城中查得极紧,娘娘不要外出,待伤好之后,鹏举便送娘娘出城。”少芸心头一动,问道:“公子,城中查得很紧?”

“自然。昨日谷公公便为了那老太监之事来过一次。他倒也了得,猜到是你下的手,请我向中军都督府下令严查城中外来之人。此事我也不能敷衍他,这些天巡查得极紧。这人耳目众多,他在南京的话只怕会有些麻烦,不过谷公公过几日就要南下,只消他一走,便不足为虑了。”少芸顿了顿,问道:“谷公公,便是谷大用?”

“正是此人。”

“谷大用经常要南下?”

“是啊,他每隔一阵便要南下,听说是与南边的佛朗机人有什么交涉。”谷大用乃是南京奉御,他在南京城里,确不是好相与的。但如果能得徐鹏举之助,以有心算无心,干掉谷大用应该也不是太难。她与阳明先生所定之策,便是将八虎各个击破,听得徐鹏举说谷大用要南下,只怕要错失这个良机了。她道:“公子,有件事……”没等她说完,徐鹏举忽道:“还有件事要请娘娘知晓。娘娘在我府中养伤,鹏举自一力担之。但娘娘与八虎的恩怨,鹏举只能作壁上观,恕不相助。”

少芸不由一怔,看向徐鹏举。徐鹏举既然为救自己不惜灭了陈希简的口,并且收留自己在府中养伤,加上有阳明先生的托付,她只道这少年魏国公定然是自己这一边的,做梦也想不到他会一口拒绝。她还在犹豫,徐鹏举已道:“娘娘请吧。”话到这份儿上,少芸已再难开口。她又行了一礼道:“多谢公子。”转身出了石舫,此时星月在天,荷塘上不时响过几声蛙鸣,更增静谧。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默然不语。

这一次,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居然绝处逢生。陈希简被灭了口,消息自不会走漏。而魏国公府中虽然也有几人知道了自己,但这些人尽是徐鹏举的亲信,谅也不会有事。徐鹏举说就有塌天之祸也不会有事,倒不是虚言。他在朝中固然还不能与张公公相比,但在南直隶,张公公却比不上徐鹏举有权势。只是少芸记得阳明先生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向徐鹏举求助,想来也不全是阳明先生不信任徐鹏举,而是因为此人年纪太轻,自幼又养尊处优,多少还有些轻佻的缘故。

更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阳明先生也知道徐鹏举是不会助自己对付八虎的。先前如果不是陈希简多嘴说出了五德玉行的事,说不定徐鹏举也不会灭他的口。不管怎么说,现在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徐鹏举能收留自己,已是一番好意,待养好了伤,再去与阳明先生商议下一步。她回到书房,却见烟霏还在门口张望。一见少芸,烟霏马上迎了上来,长长吁了口气道:“姑娘,你跟主人没打架吧?”少芸道:“烟霏,你怎的不去睡?”

“主人先前就说等你的伤好了要跟你打架,我怕他下手没轻重,姑娘你伤还没好呢。”

少芸见她说得虽然天真,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不禁有些感动,笑道:“当然不会。烟霏,去睡吧,我也要歇息了。”


第十一章、相思断

在魏国公府这些天,烟霏将她服侍得极为周到,各种良药亦是不断,这一阵少芸肩头的伤便已好了不少。自从那晚之后,徐鹏举倒是每天都来看望少芸,每回来的时候总带些新鲜的吃食,有些少芸听都不曾听过,徐鹏举却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水果尽是各处快马送来的,说起运输的过程,耗费的人力马力不知凡几,徐鹏举却也只是轻描淡写,仿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

这个少年公爵究竟有一副什么样的面目?他灭了陈希简之口,除掉了少芸最为担心的心腹大患,自是让她松了口气。可是他又决意不想牵涉到少芸与八虎之间的恩怨,实是让少芸越来越捉摸不透。现在虽然常来看看,却绝口不提这些事,说的也尽是些闲话。徐鹏举倒是对少芸游历欧罗巴之事大感兴趣,不时问问泰西风物。当听得少芸说着海上种种,以及意大利的事物之时,徐鹏举大为神往,叹息自己若有机会,定然也要去看看。

他身为魏国公,虽然只是个闲职,却也不能私离驻地,连进京都不是轻而易举之事,更不要说去意大利了,自然只能听听少芸说些异域之事过过耳瘾。这一日烟霏给少芸换了伤处的药膏,待擦去先前的血污,她道:“姐姐,你这伤已经结口了啊。”烟霏奉命服侍少芸,这些天混得也熟了。虽然她并不知道少芸的真正身份,但也不再生分。

少芸看了看,见肩上伤口已经结痂。这处肩伤是被陈希简以金刚杵所伤,伤口不小,先前少芸一条右臂几乎使不上力来,现在却已经恢复了四五成。她伸了伸右臂道:“是啊,烟霏,谢谢你了。”烟霏咋了咋舌道:“姐姐你好生了得!厨户的阿七师傅上个月切菜时不当心把手指切掉了一片,血流得满地都是,到现在还不曾全好,你只用了这几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少芸道:“手指切掉,跟这种伤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先前我给姑娘你换药时,吓煞人了,那个伤口跟个小孩子的嘴一样大咧。”烟霏说着,还拿着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下,待比画出来又觉未免比得太大了点,又将手指收拢了些,说道:“有这么大!姐姐,你就花了这两天就好了,真是厉害。”烟霏虽然只是个小鬟,年纪不大,却明显是个碎嘴子,要她不说话只怕比什么都要难受。听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少芸暗自好笑,心中却也一动,问道:“烟霏,你们主人平时都做些什么?”

烟霏撇了撇嘴道:“主人呀,他就喜欢如意儿那个狐狸精!姐姐,你见过如意儿吗?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会打扮。真不知有什么好,主人巴巴地花了三千两银子买了她来。”在烟霏眼中,徐鹏举十足就是个花花公子,好的只是酒色,只不过性情随和,对这些小鬟更是没架子,所以烟霏对他也并不十分惧怕。少芸心知从她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但是见烟霏小小年纪,居然会吃那个如意儿的飞醋,倒也有些好笑。她转念想起了当初宫中,争风吃醋还不是家常便饭。她被正德帝册封为惠妃时,后宫里许多原先对她很是客气的宫女马上就掩饰不住满怀的妒意。

想起这些往事,少芸心头便不知是什么滋味。刚被陛下册封之时,少芸也正值情窦初开,又惊又喜。然而成为妃子之后,她虽有嫔妃的名分,实际却只是陛下的一个侍从。那时正德帝要她做的,也就是去打听消息,刺探隐情,做着个仍然带着几分淘气的皇帝陛下的玩伴而已,只有极偶然的时候才能从陛下的眼中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温柔。少芸苦笑了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来。虽然也并不是非常久远的事,可如今想来,却已经恍若隔世。

正在这时,忽听得徐鹏举在门外道:“烟霏你这小丫头片子,也敢在背后弄嘴了?”这话是笑骂着说的,徐鹏举自不曾当真,但烟霏的脸色却一下变了,诚惶诚恐地站到一边道:“主人,烟霏不敢。”徐鹏举走了进来,手里却提着一个小竹篮。他将竹篮递给烟霏,说道:“拿去,将这一篮鲜核桃剥了皮取肉,细细砸了,煮一锅浓浓的核桃酪,搁凉了放冰鉴里镇着,晚间端上来吧。”

徐鹏举自幼生长在公府之中,养尊处优,自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用鲜核桃做核桃酪实非易事,还要放冰鉴里镇着,没半天时间做不好。烟霏刚才在主人背后搬弄了些是非,自觉失言,现在听徐鹏举不说什么,如蒙大赦,接过那竹篮走了出去。等烟霏下了楼,徐鹏举方道:“娘娘,你的伤如何了?”少芸见他神情有异,又故意打发走烟霏,心中便是一动。平时徐鹏举过来,跟自己说的只是些闲话,但今天显然有些异样。她道:“徐公子,出什么事了?”

“家师刚给我来了封信。”

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此时正是第三次任三边总制。衰年领兵,气骨不减少年,时人都以郭子仪比之。少芸道:“杨公说了什么?”

“倒也没什么,只说亦不刺败退之后,再不敢来犯,土鲁番也已称臣纳贡,边境日渐平安。”这些都不是坏消息,但徐鹏举脸上仍是十分凝重。少芸心知定然还有下文,也不说话,只是听他说着。徐鹏举道:“有件事,想请娘娘明示。”少芸见他神色郑重,平时的轻佻一丝都看不到,便道:“公子请说。”

“张公公尝言,大明今已如病虎,以致内忧外患不断。沉疴当下猛药,方能气象一新,重现万邦来朝的盛世。娘娘以为然否?”少芸没想到他问的居然是如此重大之事,不由微微沉吟一下。她是个女子,年纪比徐鹏举也大不了几岁,读书更是不如徐鹏举多,只是几位老师都是当世难得的硕儒,更兼远游西方,见识实非株守南京一隅之地、轻易不得外出的徐鹏举可比。

她看向窗外,低低道:“少芸西行之时,跨海数万里,其间经过了三十余国。这三十余国有盛有衰,但今日盛者昔年曾经衰弱到险遭灭国,今日衰者昔年也曾经虎视八方,为一方雄国。虽然原因各不相同,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树高千丈,非一岁之功。一国非一人,不是一两剂猛药就能起死回生的,唯有励精图治,开启民智,顺其自然,积数十年之功方能有成。”

少芸这些话,其实亦是听阳明先生说的。其实当年阳明先生与张永也曾有过一番类似的深谈,他们都希望能让大明富强,只是如何做,两人分歧甚大。当少芸与阳明先生闲谈,说起国力兴衰究竟受何影响时,阳明先生便说了这一番话。此时听徐鹏举问起,她便一口气说了出来。她见徐鹏举一脸无喜无嗔,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待问,徐鹏举已抬起头道:“娘娘是听阳明先生说的?”

少芸见他一口道破,点了点头道:“正是。少芸不过拾人牙慧,但不知公子以为如何?”徐鹏举沉吟了片刻,慢慢道:“鹏举也曾向家师问起过,家师尝言,天命不可违,故不可逆天而为。只是天意云何,谁也无法预知。”少芸心中微微一沉,心想杨一清若是有这等说法,便是说他并不以张永之言为非。她道:“那公子之意呢?”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少芸一怔。她读书并不多,不知徐鹏举掉的这句书袋乃是引了韩愈的《师说》,一时也不知他文绉绉地说些什么。其实徐鹏举所言这两句之上,乃是“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两句。徐鹏举是世袭国公,又正值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之时,难免有几分傲气。对杨一清这老师自是尊崇无比,但有些话却也不能认同老师。就如这件事,当初实是张永带了魏彬前来南京拜访正在传他枪术的杨一清时,两人闲聊时说起,徐鹏举陪坐在一边听到的。

张永认为国事日非,如一个人病入膏育,不下虎狼药已不能祛除沉疴。杨一清则认为当顺天命,因此也不妨一试,担心的只是这一剂虎狼药会不会太猛了。当时徐鹏举比现在还要小几岁,实是不甚懂,但隐隐觉得张永有朝一日如果真的大权独揽,岂非要成史上所说的权臣了?这药下去,固然有可能药到病去,也有可能让这病人一命呜呼。他倒觉得一个人若是重病在身,最要紧的乃是固本培元,先将身体养得好些,再下虎狼药不迟。不过在前辈面前他也不敢多嘴,亦不知自己所想对不对。

这心思萦回心底,便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见少芸乃是阳明先生所遣,因此有意相询。阳明先生乃是当世儒者冠冕,论学问,还在杨一清之上。待听得少芸这一段话,实与自己不谋而合,他心底更是喜不自禁,暗道:“原来阳明先生也与我想的一般!”他见少芸眼中有些诧异之色,微微一笑道:“对了,娘娘,先前你曾要我助你除去谷大用,我未曾答应,实是有难言之隐。”其实先前少芸还不曾开口,便被徐鹏举回绝了。看徐鹏举的样子对谷大用也并不如何看得惯,却不知为何要维护他,也正是因此少芸一直对徐鹏举存了一分忌惮。听他说起此事,少芸心中已有些异样,拱手行了个揖礼道:“请公子明示。”

“阳明先生交给你的那玉牌,当初实有三块。”

少芸点了点头道:“公子说起过,还有一块乃是‘道’字牌。”

“拿着那块‘道'字玉牌的,便是当今十二团营提督张永张公公。”仿佛背后突然吹过一丝彻骨的寒风,虽然正值酷暑,少芸仍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夫子、杨一清,还有张永,当年竟然会是莫逆之交!这等事实是让少芸怎么都想不到。但回想起来,阳明先生称呼八虎时个个都以诨号称之,偏生对张永却是一直称“张公公”,其实已经暗露端倪了。

少芸记得她曾问过阳明先生,为什么对张永总似怀有一分敬意,阳明先生当时也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曾正面回答。回想起来,即使是阳明先生,也在纠结这段曾经的友情吧。故友成为最为凶恶的敌人,这等变化就算立志要成为圣人的阳明先生,亦是难以接受。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阳明先生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向徐鹏举求助,恐怕也是难以保证徐鹏举这个杨一清的高弟在阳明先生和张永这两个世叔之间到底会偏向谁吧。幸运的是,徐鹏举终究还是偏向了自己这一边,因此才会向自己告知这个消息。

少芸低声道:“原来如此。”徐鹏举见少芸若有所思,问道:“娘娘不会怪我吧?”少芸摇了摇头道:“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的苦衷,旁人自不能强人所难。”徐鹏举的嘴角微微一抽,眼底闪过了一丝宽慰。当他发现少芸身边这块玉牌乃是阳明先生所托之时,心中实是左右为难。少芸乃是张永正在竭力捉拿的钦犯,阳明先生与张永都是他老师杨一清的莫逆之交,张永手下的谷大用又是南京奉御,因此实难抉择。把少芸交出去,自是对不起阳明先生,帮助少芸,却又对不起张公公了。思前想后,仍是无法决断,直到今天接到了老师的来信,这才决心向少芸直言。说出了这个秘密后,少芸并不曾怪他,让他仿佛卸下一副千钧重担,徐鹏举长舒了口气道:“娘娘,家师信中还说到一件事。”

“什么?”

“张公公前不久刚去拜访过一次家师。见面之时,张公公还特意说起昔年之事,专门看了家师手中那块玉牌。”少芸心中一动,问道:“张公公要看杨先生的玉牌?”徐鹏举点了点头道:“也许只是巧合吧。但家师现在正总制三边,张公公风尘仆仆而来,说起这等事,未免有些让人生疑。”少芸只觉心头如同被一片阴云遮住,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她沉声道:“公子,先前的消息有可能走漏吗?”

徐鹏举皱了皱眉道:“那老太监的口当场便已灭了。后来我也派人去查过,说谷大用在孝陵神宫监外还发现一具尸身,但未曾查明是什么人。那天还有旁人来孝陵吗?”少芸道:“那具尸身乃是马永成。”听得这名字,徐鹏举的脸颊不由微微一抽。他倒不是怕马永成,马永成虽然权势熏天,却也根本奈何不了他这个魏国公。只是以马永成的身份死在孝陵实是一件难以解释的大事,难怪谷大用会把这消息瞒下来。他道:“娘娘,是你杀了马永成?”

少芸摇了摇头道:“不是,是陈希简动的手。”徐鹏举一怔,马上道:“是了,定是那老太监想独占功劳,所以要灭了马永成的口。”少芸见他只一转念便猜出了真相,也有些吃惊,心道:“徐公子虽然多少有点纨绔习气,但心思敏锐,真不愧是杨邃庵先生的及门高弟。”她道:“公子所料不差,正是如此。”徐鹏举皱了皱眉道:“谷大用应该并不知道这等内情,也怪不得张公公会如此上心。”

他接到老师的来信时,并不曾太放在心上。待听得少芸说那晚孝陵死的另一个人竟是马永成,徐鹏举才明白过来其中的真意。少芸无论如何都不该是马永成与陈希简联手之敌,但如今马陈二人全都横尸于野,少芸却不知去向,纵是张公公也会有莫测高深之感。少芸道:“有件事我实在想不通,张公公究竟怎么知道那玉牌之事?”

徐鹏举道:“那天那老太监在船上一身血水地拿出玉牌来时,倒也有好几人见到,不过那都是我的心腹家人,而且这些天都未外出过,绝不会出什么纰漏。何况若是从我这儿走漏的消息的话,张公公只怕直接就来公府问罪要人了,不会去向家师旁敲侧击。大概……大概就是寻常的叙旧吧?”

这封信里,杨一清对此事并不在意,只是见老友说起旧事,不禁有些感慨,所以写信来向弟子说了此事。但徐鹏举看了却是坐立不安。他向来自命是武穆转世,足智多谋,从不失算。此番灭了陈希简之口,其实已经有违他置身事外的打算了,好在自觉做得干干净净,绝不会失风。待看到老师说起张公公居然问起这玉牌之时,他心头便是一沉。

老师分赠玉牌,也已是多年之前的事了,连老师自己也很少说起此事。张公公不早不晚,就在少芸之事发生后不久去向老师问起,怎么看都似专程而来。他自信不会走漏半点消息,可是听少芸说当时就只有马永成与陈希简两人,这两人又都已死了,那么更不应该有走漏消息之虞。饶是他自命有岳武穆之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究竟是何原因,想来也只可能是张永突然动了故人之思,所以来找杨一清叙叙旧。自己疑神疑鬼,只怕是庸人自扰。

徐鹏举说这仅是个巧合,少芸也想不出有走漏风声的可能,但她仍然不敢相信会真的只是个巧合。张永之能,她已然比谁都清楚。为了不让人发现岱舆计划的真相,他能够让魏彬夜入皇城,将豹房里废弃已久的西番馆也付诸一炬。以这等缜密心思,真个会没来由地专程远赴边关,只为去与杨一清叙个旧?不,不对!纵然再想不通,也绝不可大意,只能当张永已经知道了玉牌的消息,率先怀疑的自然便是杨一清。然而当他确认过杨一清后,下一个目标就会是阳明先生了。

她越想越是心惊,猛然站了起来。徐鹏举吓了一跳,没等他问什么,少芸已然道:“徐公子,我必须马上离开南京!”徐鹏举见她额头已是冷汗涔涔,也是一惊道:“这么急?你的伤……""“不碍事,我即刻便要走,能安排出城之事吗?”徐鹏举斟酌了一下道:“谷公公现在仍在城中,他正在追查你的下落,现在出城只怕不甚容易。娘娘,你真要如此急法?”

少芸深深地吸了口气。徐鹏举纵然心思甚为缜密,却终究还是个不识轻重的少年,直到现在还不曾发现此事的蹊跷。但少芸深知张永这个八虎头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可以说,当他确认了杨一清不是他要找的人后,定已马不停蹄地去见阳明先生了。如果被张永抢先的话,阳明先生就算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猜到张永已有了怀疑,只怕阳明先生将会大难临头。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阳明先生,将这玉牌交还到他手上,以解这燃眉之急。她道:“现在出发都只怕来不及了。公子,杨先生这信是几天前写的?”

杨一清总制三边,正巡视西北,离南京足有几千里。纵然是驿站加急传送,这封信送到这里少说也得半个月了。有这半个月,张永恐怕已经到了阳明先生正在平叛的广西。徐鹏举见她这般急法,却笑道:“纵然张公公对阳明先生起了疑心,定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了田州。家师这信,乃是前天写就的。”

“前天?”

徐鹏举道:“正是。家师与我乃是以羽书来往。我养了一对海东青,乃是从建州觅来的通灵俊物。家师说以此物传书,胜于凡鸟,必定能用于军中,因此有意带往三边驯养。这鸟虽小,千里之地一日夜即能飞越,因此只花了三天时间我便接到了。”

“张永见杨先生,是几时之事?”

徐鹏举道:“这个家师倒不曾说,只说是近期之事。想必,也就是前几天吧。”少芸总算松了口气。看来张永见杨一清,应该不过五六天之前的事。仅仅五六天,要从西北赶往广西终是不可能,也许还有机会。她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道:“徐公子,此事已不能再耽搁了,请你马上带我出城,我即刻便赶往田州。”南京距田州,足有三千多里,快马加鞭,一路便无耽搁,也要一月有余才能抵达。徐鹏举沉吟了一下道:“好吧。不过为瞒过谷公公的耳目,要委屈一下娘娘。”

不到一个时辰,魏国公府中已集齐了一队人马向西城出发。国公出行,虽然还不至于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声势亦是不小。三十余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城南聚宝门。这聚宝门乃是南京十三门之一,传说国初定鼎南京,江南首富沈万三为讨好洪武帝,捐建南京城。洪武帝见沈万三财雄一世,打听他究竟是如何聚得如此敌国之富,有人说沈万三家藏有聚宝盆,所以金银永世不尽。

洪武帝大为忌惮,便暗中派人将南门白天建晚上拆,说是有妖物为祟,须以至宝镇压,便以“三更借,五更还”为由向沈万三借了聚宝盆。哪知洪武帝将聚宝盆埋在了南门外,下令南京城永世不打五更,沈家因此破败,而南京的南门也从此被称为聚宝门。这等事自是下里巴人的村言乡谈,不足为信。聚宝门乃是南京正南门,建得坚固无比,有瓮城三道,可藏兵数千。当这队人马到得聚宝门外时,一个门官过来拦住道:“是什么人?”

领头的正是国公府的总管穆先生。穆先生骑在马上,见那门官过来,斥道:“瞎了眼吗?国公爷今日前往大报恩寺进香,你吃了豹子胆敢拦?”一听是魏国公,那门官已然唬得矮了三寸,赔笑道:“是,是,谷公公有令严查出城之人,所以小人不得不然。既是公爷出行,小人即刻禀报谷公公知晓。”他说得客气,但这话的意思仍是要先拦住。穆先生正待发作,徐鹏举打马上前道:“谷公公在这里?”此时谷大用已然得到消息,赶紧过来了。他一眼便见徐鹏举,忙不迭过来道:“徐公爷!今日要出城去?”

谷大用乃是南京奉御。奉御一职,品级并不高,但因为南京亦属京师,奉御乃是南京的宦官统领,也有调度戍军之权。见谷大用过来,徐鹏举在马上拱了拱手道:“是啊。谷公公这几日一直在此盘查,好生辛苦。我今日要去大报恩寺为先母进香,可能行个方便否?”谷大用打量了一下徐鹏举身后那些随从,谄笑道:“岂敢岂敢,公爷为先太夫人上香,孝心可感天地,大用怎敢留难?只是张公公有令,人人不可有例外,徐公爷那几辆车……能不能行个方便开了门看看?”

徐鹏举带了二十余人,大多骑着马,不骑马的则赶着三四辆大车。这些车都很是庞大,每辆车再载个二三十人都不在话下。这等车厢,要藏个人实是太容易了。谷大用也知徐鹏举不好惹,只是陈希简莫名其妙沉尸在护城河里,无疑少芸已在城中。虽然徐鹏举不太可能与她有牵连,但谷大用深知万事都不可大意一理。就算是徐鹏举,他仍然要搜。只是他的官职比徐鹏举小得多,不敢造次,便搬出了张永来。他也知道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与张永乃是莫逆之交,张永当初来南京,也曾在魏国公府小住数日,还让魏彬指点了徐鹏举的武功。不看僧面看佛面,徐鹏举只消心中无鬼,听自己说起了张永,多半会答应,否则更要加倍注意。

徐鹏举淡淡一笑道:“这个自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岂能有法外之人。谷公公请便,只是不要把东西弄乱了,其中有一辆车里乃是给先母烧化用的纸马。”所谓纸马,其实并不都是马。祭祠之时,烧化用的纸人纸马,纸车纸屋,统称便叫纸马。这些东西都是一把火烧了的,只有富贵人家才会做得如此精致,寻常人家往往就是在纸上印了些人马器物,纸粗墨劣,反正是付诸一炬,一样叫纸马。魏国公府乃是南京第一家,用的当然是精益求精。谷大用开了门细细看了一遍,见第三辆车里堆了许多纸马,单是长班丫环就有七八个,个个都做得精巧绝伦,连五官都做得凹凸有致。他不算没见识之人,但看了一样有些叹为观止,心道:“这纨绔子弟真个会花钱。”

谷大用虽然生得痴肥,但心思却意外地细密,而且精通机关之术,心知这些纸马中若是藏个人在内,真个神不知鬼不觉,因此还细细看了看脚底。里面若是藏得有人,别处看不出来,但脚底必定被踩着,因此脚下的纸定然会变形。只是看了一遍,见这辆装纸马的车虽然塞得最足,但分量却是最轻,里面那两班纸人一个个都轻轻巧巧,而纸做的桌椅之类更藏不了人。再看看另两辆,则尽是纯素食材。大报恩寺虽有素餐,但寺中僧人不甚讲口腹之欲,所以素席滋味也不算好,徐鹏举带了这些食材,自是自己去寺中动手开素席的。细细看了一遍,没见有什么异样,他掩上门过来道:“徐公爷,恕大用无礼了。大用恭祝公爷一路顺风,太夫人冥福无限。”

八虎中人,因为都是身居高官的内监,大多甚为傲慢,魏彬、马永成辈更是阴鸷寡言,唯独谷大用颇精阿谀奉承之术。徐鹏举的年纪几可成他的孙子辈,但谷大用说得一脸谄媚,便如对长辈一般恭敬。正说得高兴,他忽觉得后颈微微有些刺痛,只道是被虫子咬了,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有。回头一看,只见后身是徐鹏举那一班侍卫,一个个戴着遮阳的斗笠,穿着一式宽松骑装,立得水泄不通。他也没有在意,扭头又对徐鹏举道:“耽搁徐公爷赶路,大用实是万死,还请徐公爷恕罪。”

他正在谀词滚滚,说个不停,根本未曾发现徐鹏举的侍卫中有一个将斗笠压得甚低的小胡子侍卫正从斗笠下盯着他,眼中已充满了痛恨。这人正是少芸。徐鹏举的计划中,那三辆大车只是虚张声势的诱铒。他年纪甚轻,自幼袭取爵位,几个叔叔对他大是不忿,一直在谋夺徐氏家产。徐家从中山徐达传下来的赐第,好几处都被他叔叔占了不还。若不是魏国公府有陛下御赐铁券,他们不敢下手,否则没等徐鹏举长大,连这国公府都不归他所有了。

因此徐鹏举年纪虽轻,这些权谋机变之术还在武功之上。他算定了谷大用这人颇有计谋,虽然不敢明着来搜国公府,暗里却肯定有人监视,以防万一。因此若是趁周围人少之际单独送少芸出去,说不定会弄巧成拙。权衡之下,干脆召集了这二十多人大张旗鼓地出发,让少芸穿上侍卫服,粘了两撇小胡子掩人耳目。谷大用的耳目一发现国公府有异动,肯定马上会赶到城门口来拦截检查。如果不带什么东西,谷大用的注意力自然就在侍卫身上了。现在弄了三辆大车故弄玄虚,谷大用的心思便都在车子上了。

这条瞒天过海之策,是杨一清传他的兵法,徐鹏举化用到了此处,谷大用果然中计。少芸的长剑便放在鞍下。现在距谷大用没有多少路,若是拔剑一跃而下,谷大用背对着自己,又全无防备,这一剑定然能将他穿心而过。只是少芸仍是死死地忍住了这个诱惑,她看着谷大用近在咫尺却动不了他,心中极是难受。谷大用的马屁拍了好一阵才终于拍完了,最后微笑道:“公爷,到了大报恩寺,是要歇息一晚吧?”

大报恩寺就在城南聚宝门外不远。原本当天也能来回,不过见徐鹏举带了这许多东西,显是要过夜的意思。徐鹏举身为国公,行止不能与常人一般随便,尤其不能轻离驻地。谷大用身为南京奉御,其实也有监视徐鹏举的意思在。不过大报恩寺虽在城外,仍算南京地方,在那边住一晚,自不能算轻离驻地,但再要离得远了便不成。徐鹏举道:“是啊。谷公公有暇的话,何妨与本爵同行,去寺里散散心?”

谷大用听他邀自己去大报恩寺,暗自苦笑。他们八虎都奉也里可温教,岂能去寺院进香?只是这花花公子客气一句,他当然也只好再客气两声,命门官开了城门让徐鹏举一行出城。大报恩寺原名建初寺,三国时东吴始建,是仅晚于洛阳白马寺的中原第二所古刹。永乐十年,成祖为纪念洪武帝与马后,在建初寺原址翻建大报恩寺,耗时十九年始成,规模之大,冠绝天下。

而大报恩寺中的琉璃塔更是被称为天下第一塔,通体由琉璃烧成,高达二十余丈。塔身遍布长明灯,每到夜晚,整塔灯火通明,蔚为奇观。此时还是大白天,看不出灯光来,但日光映在塔身,光焰万丈。到了大报恩寺,方丈听得魏国公突然前来进香,忙不迭前来迎接,在后院打扫净室让徐鹏举一行歇息。魏国公出行,自然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开了,因此大报恩寺的香客虽然四季不断,但徐鹏举一住进后院,便再无外人。

下了马,徐鹏举屏退了左右,这才向少芸道:“娘娘,看来今日一别,也不知后会何期。娘娘与我的比试,可千万不要忘了。”少芸听他直到现在还没忘了比试,又是好笑,却也有点伤怀。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都是靠了徐鹏举才能化险为夷,少芸心中终是感激。她道:“公子,后会终是有期,下回少芸再来请教公子的三无漏枪。”上次徐鹏举虽然以三无漏枪取得先机,击落了少芸的竹剑,可当时他既以双手出枪,少芸又是单手持剑,因此是名胜而实败。

徐鹏举看了看少芸的肩头道:“那娘娘的伤势现在如何了,可能动手?”少芸见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似乎听得自己说伤势已然痊愈,就非要马上动手比试一番不可了。她道:“多谢公子。虽然仍不能动手,但再过得五六日应该便可痊愈。”徐鹏举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是吗?”显然是听得少芸还不能动手而大是失望。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人道:“公爷。”说话的,正是国公府的总管穆先生。徐鹏举说道:“进来吧。”穆先生闻言推门进来,手中却拎了个包裹。

徐鹏举道:“穆先生,事情都办妥了?”穆先生将手中的包裹递了过来道:“妥了。那陶震霆的衣物与勘合都在此间。”徐鹏举接了过来,打开看了看。里面却是一套青布外套,还有一份盖好了骑马章的驿传符验。徐鹏举将这包裹递给少芸道:“娘娘,这驿使陶震霆的身形与你相去无几,你便冒称陶震霆之名,沿途要好走得多了。”

原来有明一代,驿传分水马驿、递运所与急递铺三种。递运所专门运送粮草,急递铺则是一站站接力地递送紧急公文,水马驿则是寻常的邮传。驶使每到一处驿站,凭这份驿传符验吃喝休息,换乘马匹。南京前往田州,路途三千余里。就算日夜兼程,全速前行,人能吃得住,马匹也是吃不消的,因此少说也得个把月。但若能在沿途驿站歇息,那么十五六日应该便能赶到了。而且有了个驿使的身份,急行赶路也不会惹人注目。

少芸见他想得如此周到,大为感激,接过那包裹进内室换好了外套,那个陶震霆的身形果然与她很是相近,这衣服穿上相当合身。待走出来,见徐鹏举背着手站在门口看着外面。她躬身行了一礼道:“多谢徐公子。”听得少芸的声音,徐鹏举转过身,微笑道:“娘娘穿上这衣服,谁也看不出破绽来了。那陶震霆换上你的衣服,明日随我一同回去,饶谷公公奸似鬼,这一回也看不出破绽来。”少芸道:“谷大用难道对公子也有怀疑?”

“未必是怀疑,但此人心细如发,极难对付。出城之时,他说得团和气,其实却在数我带的人数。如果我回转时少一个人的话,他定会派人来追你了。”他顿了顿,又道:“娘娘,八虎之中,除了张公公,最难对付的,恐怕就要数谷公公了。”少芸心中微微一震。谷大用长了副童叟无欺的痴肥模样,少芸虽然知道这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如此精细之人。

如果徐鹏举说的是真的,那么谷大用只怕真是八虎中除了张永以外最难对付的一个了。只是刚见徐鹏举时,少芸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尽力地帮助自己。一想到这些,她心中便大为感慨。徐鹏举的老师杨一清与张永交情莫逆,因此就算不是敌人,少芸也从来没想过把他当成朋友。只是此番徐鹏举纵然不答应对付谷大用,却也在竭尽全力地相助自己。她道:“有句话少芸想请教徐公子。”

“娘娘请说。”

“杨先生与张公公乃是莫逆之交,公子这般助我,尊师若是知道了,会不会责怪你?”

徐鹏举笑了笑;“阳明先生与家师一样交情莫逆。何况,”他抬起头看向少芸,眼中有些明亮在闪烁,“家师是家师,我是我。”少芸心中一动,低低道:“多谢了。徐公子,少芸就此告辞。”徐鹏举看着少芸出了门,眼底忽地闪过一丝忧伤。这少年国公养尊处优,声色犬马无一不好,所以会不惜效石崇以明珠一斛买得绿珠那样,以重金买得如意儿回府。

只是纵然是个花花公子,看厌了那些浓妆艳抹的庸脂俗粉,当他看到英姿飒爽的少芸时,便如一道清流净洗眼底,而且少芸还能够击破他的六合枪法与三无漏枪,更让这少年对少芸生了一分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亲近之意,甚至有些感到自惭形秽,不敢对少芸有丝毫唐突。他最终在张永与阳明先生之间选择了阳明先生,最根本的原因,其实便是因为少芸。

待少芸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大报恩寺的后院门外,徐鹏举低下头,用仿如耳语般的声音喃喃道:“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徐鹏举向来极喜姜白石这一阙《翠楼吟》,平时吟来,只觉风神俊朗,其中有骨。但此时念及,心中却多了一丝淡淡的愁绪。他终究知道,这个女子与自己虽然曾如此接近,却也相距得那么遥远。


第十二章、劫杀

看着远处簌簌而动的林梢,突然有一阵风迎面吹来,让正在田州城头眺望远处的王受打了个寒战。虽然正值春日,但南疆炎热之地,四季不见冰霜,这阵风也毫无寒意,只是王受心底却感到了一阵彻骨的阴寒。田州,本是唐开元间所设。此地僻处西南,已近安南地界,向来是土官岑氏的势力范围。弘治十五年,土官岑浚叛乱,至十八年都御史潘蕃率军平定,杀岑浚后将田州改土归流。

但诸多土官不服,相继作乱,正德九年土酋覃恩叛反;嘉靖三年,土目刘召作乱。到了嘉靖四年,田州土官岑猛更是聚众叛反,都御史姚镇领兵八万平之。姚镇觉得思恩、田州二府屡屡作乱,便是因为不设流官,便加紧将此二府改土归流,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岑猛的余党卢苏、王受二人越发不满,奉岑猛之子岑邦相为主,诡言岑猛未死,借得交趾之兵二十万复起,势力极大,奉姚馍之命留守田州的张经不敌叛军猛攻败退,思恩、田州二府相继被叛军攻下。

虽然胜了一仗,这些日子王受却越发惶惑。田州的土兵被称为狼兵,以悍勇而天下闻名,卢苏、王受皆是狼兵头领。只是与卢苏不同,王受虽是狼目,却颇知诗书,知道朝廷不会善罢甘休,定会继续派兵征讨。所谓交趾二十万兵,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借得的不过万余交趾兵。这些交趾兵本来就不会为思田二府卖命,何况当年英国公四征交趾,杀得杀趾人胆战心惊,余威至今尚在。而且他们属下的僮瑶二族兵丁中,也有不少并不愿作乱,只是被裹胁进来而已。而今朝廷的征讨兵马已至,究竟该如何应对?王受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正自沉思,一旁他的弟弟王珍却有些不耐烦了,小声道:“大哥,怎的了?”王珍刚从卢苏那边过来,向王受传达了卢苏的意图。卢苏准备迎击官军,邀王受一同行动。只是王受想了这半日仍不作声,王珍不免有点焦躁。王受看了弟弟一眼,也小声道:“此番,随官兵一同前来的,还有瓦夫人啊。”王珍一怔,原本很低的声音更低了:“瓦夫人也来了?”王受点了点头道:“是,且自统一军,看来是不留什么情面了。”

他们口中的“瓦夫人”,便是岑猛正妻张氏。张氏本来亦是姓岑,为归顺州知州岑璋之女。弘治十七年,岑浚反叛攻破田州,岑猛当年年仅九岁,受忠心家臣保护逃往归顺州,得岑璋庇护。岑璋见岑猛年纪虽小,却颇有英锐之气,便将女儿岑花许配给他。岑氏乃是僮人,同姓为婚本是常事,但岑璋汉化较深,觉得此举有些不妥,便让岑花拜州中汉人大姓张氏为义父,改名为张花与岑猛成婚。

张花虽是女子,自幼却很有男儿气概,更是嫌父亲给自己取名为“花”太过柔弱,于是改名为“瓦”,自称为“田州官妇岑氏瓦”,所以旁人都称其为“瓦夫人”。瓦夫人为岑猛生了嫡长子岑邦佐,但岑猛与这正妻一直不甚和睦,一味宠爱妾侍林氏,也一心想立林氏所生的庶长子岑邦彦为嗣,因此岑邦佐自幼便被迁往武靖城。岑猛死后,岑邦彦一同被杀,土知府之位便传给了邦彦之子岑芝。岑芝年纪幼小,林氏亦是个无知妇人,幸得瓦夫人主持大局,方才稳住田州局面。

只是这也使得田州的实权人物卢苏大为不满,会同王受起兵反叛,拥立了岑猛之幼子岑邦相。虽然与卢苏一同起兵,作为岑猛旧部的王受却一直对瓦夫人颇为尊敬,委实不愿与她兵戎相见。先前卢王两军破田州时,瓦夫人带着岑芝遁走,依岑邦相之意只待斩草除根,将这个嫡母与侄子一同除掉,但王受暗中留情,让瓦夫人祖孙安然退出了田州城。此次瓦夫人仍是率部随官兵前来征讨,王受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正自想着,王珍小声道:“大哥,不管怎的,这一战定然是免不了的。”王受知道弟弟说得没错,虽然他起兵的原意是不愿田州和思恩两府被改土归流,并非真个要反叛朝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已至此,也唯有一战先拿点筹码,才有本钱向朝廷开价,请求招安,否则他与卢苏两人必会作为叛酋处斩。他点了点头道:“好,以进为退,出击之时多分寸,不可一味伤人。”

这支朝廷兵马虽然不知具体实力,但应该并不太多,以田州狼兵实力,又是以逸待劳,给这支官军一个下马威应该不难,难的倒是如何留有分寸。卢苏的策略是埋伏左右,进行钳击。官军虽然有瓦夫人带路,毕竟远道而来,比不得狼兵熟悉地形,待击退官兵的前锋,然后便可提出求和之议了。当卢苏与王受两军前去埋伏之际,官军的中军在田州城北已扎下了营。中军帐里,阳明先生看着案上的一幅地形图。西南一带,山川起伏,地形极为复杂,这等地形图其实并不如何准确,仅能知道大概位置。

阳明先生看得十分仔细,半晌才抬起头来唤道:“瓦夫人。”坐在下首的,正是瓦夫人。听得阳明先生唤了自己一声,她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王大人,小妇人在。”虽然自称“小妇人”,但瓦夫人个子极高,几与阳明先生差不多。此时穿了一身戎装,顶盔贯甲,更显得威武不凡。阳明先生淡淡一笑道:“瓦夫人请坐吧。现在田州城中卢苏、王受二人,你还熟悉吧?”瓦夫人道:“此二人都是城中土目,卢苏更是小妇人弟妇之父,小妇人对他二人甚为熟悉。”

瓦夫人之弟名叫岑献,娶的正是卢苏之女,因此瓦夫人与卢苏算是姻亲。阳明先生道:“以瓦夫人之见,这二人会有什么举动?”瓦夫人迟疑了一下,说道:“卢苏志大,王受多智,都不是寻常之辈。先前一直未曾有什么举动,应该是想集中力量背水一战。”阳明先生点了点头道:“瓦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先前见前方左右皆有飞鸟惊起,他们定会用左右夹击之势,准备先击破我军锐气。”

他话音刚落,外面忽地传来了一声呼喝。树木茂密,声音传来已经不响了,但仍能听到,自是在里许以外发出的。而官军的前锋正距中军里许,显然是前锋遭袭。瓦夫人皱了皱眉,心道:“果然来了!”她本道杀声一起,定要缠斗一阵,中军主力正好可以上前增援。但阳明先生却仍是端坐不动,只是侧耳听着这声音。这杀声越来越近,几乎是片刻间,便从远处到了近前。

瓦夫人心头一沉,暗道:“怎么回事?官军难道如此不济?”不由看向阳明先生,却见阳明先生也有点微微动容,叹道:“瓦夫人,你说得果然没错,这二人果非寻常之辈。”瓦夫人虽是女子,但自幼便与男子一般习练武艺,熟读兵书,深知思田狼兵战力极是惊人,阳明先生所领这支兵虽然也算精锐,但与狼兵相比却实是不如,只是这么快便被突破防线她也始料未及。见阳明先生仍是端坐不动,心想这位王大人定是书生领兵,不知轻重,却不知兵败如山倒,一旦中军崩溃,乱军中想逃都逃不了,只怕会被活活踩死。

她上前一步道:“王大人,小妇人愿率本部狼兵坚守,万一有何不测,请王大人先退。”阳明先生正在细听,见瓦夫人这般说,他淡淡一笑道:“多谢瓦夫人。不过还请夫人放心,这条计名唤反客为主,正是要将叛军放进来方能得售。”狼兵虽然战力极强,但也有军令不严,不肯听从号令之弊。这等军队,胜则大胜,若是一败,耐力反而不如寻常官兵。

这一路行来,阳明先生未见受到拦阻,便猜到卢苏王受定是不愿分散实力,只想集中力量在田州城外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若是他二人各自为政,由于狼兵熟悉地形,想要捕捉到他们的踪迹亦是难事,现在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引他们上钩。只是敌人的意图固然都被阳明先生料中,但这支狼兵的兵锋之锐,仍是有点超出了他的估计,冲得竞然如此之快,已然能够听到厮杀声了。不过他谋定而后动,纵然稍稍低估了狼兵的行动力,但无碍这条计策的施行。瓦夫人见阳明先生说得如此坦然,心中仍是有些忐忑,心道:“难道王大人有伏兵埋下?”阳明先生却似猜到了她的想法,说道:“瓦夫人,卢王二人,我猜他们定是用左右夹击之策猛攻我军前锋,然后趁势中线突破,直取中军。”

官军此行,正是以前锋在前开路,中军随后压上。前锋固然是支锋芒毕露的强兵,但思田狼兵实非易与,当前锋遭到左右两方同时而来的攻击时,未必能一直坚持下去。而中军虽然实力强大,却也担负着押送辎重、保障后勤之责,若是中军被击破,就算损失不大,丢掉了辎重,这路大军还如何能继续行动?纵然见阳明先生镇定自若,她仍多少有点没底,说道:“王大人,小妇人也是这般想。是不是派兵增援前锋?”阳明先生道:“若是增援了,便不易取胜了。”

瓦夫人一怔,心想难道是兵越少越容易取胜?正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这声炮几乎就在咫尺之外发出,随之便是连串的炮声。这是大明神机营中的火炮,思田两府有的仅是一些聊备一格的土炮,从没见过这等军中大炮,听得这炮响,瓦夫人脸上又是微微一变。阳明先生之策,原来是这样啊!

直到此时,瓦夫人才算约略知道了阳明先生的计谋。他料到了卢苏、王受必会纠集部众背水一战,若是正面硬抗,官兵恐怕多半会顶不住狼兵的冲击力。而要对抗狼兵这等声势骇人的猛攻,最好的办法无过于火器,因此他实已在中军外布好了火炮阵,前锋担当的只是诱敌之计。当前锋受袭佯败退却时,狼兵不知不觉间被引入纵深。以此化解狼兵惊人的冲击力,同时使得卢苏、王受想从左右钳击官军的设想落空,反而陷入官军的埋伏,怪不得此计名为“反客为主”。

只是听得炮声,瓦夫人心中实是越发难受。因为狼兵虽然在卢苏、王受率领下反叛,却也都是她的族人,瓦夫人此次前来,正是希望即便不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也要尽量少有杀伤。听这连天炮火,不知有多少狼兵的血肉将化齑粉,但这时候又不敢向阳明先生求情,眼中已然大为不安。

“瓦夫人放心,炮火虽猛,但我已关照过,填炮时药多子少,意在退敌,不在杀伤。”听得这话,瓦夫人不禁舒了口气。阳明先生仿佛能够看穿了瓦夫人的心思一般,而瓦夫人到了此时对阳明先生更是钦佩不已。她站直了深施一礼道:“多谢王大人。”阳明先生道:“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我受命于陛下之际,便已决定以抚为主。瓦夫人,彼军新败,定会退入田州城坚守,届时还劳烦夫人手书一封劝降,以体上天好生之德。”

阳明先生深知“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之理,因此在受命之时便多方调查,觉得此事之因,实际还是改土归流引起。岑氏在思田二府根基已久,若是贸然将土官改为流官,触动土官之忌,反而会引发动荡。因此卢苏、王受二人就算借交趾之兵,却也仍奉岑氏子孙为主,而此战也定实是二人以进为退,想以此来换得与朝廷和谈的筹码。现在这一战既要让他们排除二心,又不至于在接下来的招抚中漫天要价,因此看似轻描淡写,其实是阳明先生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此计,将前锋交给了麾下沈希仪统率。

沈希仪本是姚馍部将,又久在西南,熟悉地形,先前平岑猛之时,岑邦彦据关坚守,便是遭沈希仪击破而败亡的。有这样一个能力超群的智将主持,纵然卢苏、王受颇饶智计,不是寻常之辈,定然也会陷人官军的反埋伏而不自知。此时阳明先生从军声之中也已听出,狼兵的杀声虽然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没有锐气了,显然狼兵离中军越近,便越是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炮声与杀声渐稀,显然狼兵见讨不到好,已不得不退却了。狼兵战力极强,可败退之时更没章法,若是官兵此时趁势掩杀,只怕出战的狼兵会损折一半。只是并不见官军追杀之声,显然阳明先生所言不假。瓦夫人又是欣慰又是感激,听得他说要自己手书劝降信,便道:“这个自然。不过王大人,小妇人还请身入城中劝降,应该更为有效。”阳明先生听她竟然请缨亲自劝降,微觉意外,叹道:“久闻瓦夫人深明大义,果然不假。如此甚好,我让天祐兄陪夫人入城劝降,谅卢王二人不至于如此不识好歹。”

阳明先生所言的“天祐兄”,指的是部将张祐。张祐,字天祐,广州人,出身将门,身长八尺,自幼熟读兵书,深通兵法,足智多谋,少年时便袭职为广州右卫指挥使。先前思州土目黄缪作乱,张祐买通了黄锡部下黄廷宝将黄缪缚来。结果立下此功,反遭总督所忌,嫌张祐自行其事,不先向自己请示,污告张祐怀奸避难,结果张祐立功后反被下狱。好容易脱身,却被革除官职闲居。姚馍发兵时知张祐不是等闲之辈,将他召至军中。待阳明先生代姚馍领军,仍然十分信任张祐。

这一战前锋是沈希仪所统,中军设伏的便是张祐,这二人当得阳明先生的左右手。让张祐陪瓦夫人入城谈判,自是诚意可见。此时的王受正断后退人田州城里。他不禁回头看了看,心中仍是有些胆寒。这一败既出乎意料,却并不意外。官军的防线竟是如此无懈可击,领兵之人实是非同小可。当发起攻击的那一刻,王受其实已经觉察到败北会如期而至了。只是当狼兵败退下来时,官军并没有追击。本来官军借火炮战胜之威乘势追杀,狼兵必遭重创,可他们居然明显留了情。

官军到底有什么用意?他正自想着,卢苏带着几个随从走了过来。远远见到王受,卢苏长吁了口气,叫道:“老庚,你没事吧?”卢苏与王受都是僮人。僮人结义,称“打老庚”,相互也以“老庚”相称。其实卢苏与王受并不曾结拜过,只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便以老庚相称了。王受道:“我没事。”其实岂但王受没事,那些狼兵虽然大多灰头土脸,但受伤的并不多,战死的就更少了。卢苏走上前,压低了声道:“老庚,你看这回官军是不是……”

卢苏这话并没说完,但王受也知他要说什么。卢苏并不以智计见长,但连他也看出来官军意在抚而不在剿了。王受点了点头道:“老庚,若官军招安,你以为如何?”卢苏沉吟了一下,叹道:“杨先生也这么说。别个倒没什么,就是四爷不好办。”卢苏说的杨先生,乃是他的谋主杨四维。这杨四维数年前来投靠卢苏,卢苏对他极为宠信,实可谓言听计从,当初起事正是听了杨先生的一力怂恿。

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初这杨四维一力主张起事,现在却主张招抚了,王受心中暗暗叹息。不过现在那杨先生与自己意见一致,卢苏耳根软倒也不是坏事,倒是他口中的“四爷”,即是岑猛的四子岑邦相,倒是个问题。岑邦相为岑猛侍妾韦氏所生,原本田州土知府根本轮不到他,但卢苏因为反对瓦夫人立岑芝为主,逐瓦夫人而立岑邦相。如此一来,官军招抚狼兵,别个可恕,岑邦相这位置必定坐不稳了,只怕还会被定为首恶。

岑邦相年纪虽轻,但此人心狠手辣,手头也有岑猛留下的一支势力,实不可小觑,他必定不肯受抚,何况是卢苏、王受立他为主,借的是岑猛尚在之名,若是弃邦相归顺朝廷,下半辈子也别想再统率狼兵了。王受其实最为顾虑的也是这一点,他心头一阵烦乱,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看官军下一步如何。”偷袭未成,反遭惨败。虽然实力损伤不大,但对狼兵的士气影响却是极大。

当日晚间,官军逼近田州城下,岑邦相心犹未甘,率本部狼兵夜袭,结果官军的防守比先前更加严密,岑邦相一部被炮火逼得根本无法靠近,只有退回城中。连遭两败,正当他们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官军中有两人前来叫城求见。其中一个是有名的智将张祐,另一个竟然就是瓦夫人。而更让他们意外的是,瓦夫人带来的劝降条件。一是将田州改为田宁府,设流官知府以总其权;二是割田州府的八甲归田州,命岑邦相为州判官统管州事;三则是分田宁府四十甲设十八土巡检司,卢苏、王受等土目皆为土巡检,让他们统管各土巡检。

这三条条件,虽然仍未改田州府改土归流的大势,然而不但卢苏与王受二人得到安置,更主要的是岑邦相仍得为田州之主。卢苏、王受却不知这一条先前阳明先生也颇为踌躇,但瓦夫人说岑氏四子,今存其三。嫡长子邦佐自幼出继武靖州知州,而武靖位置重要,邦佐又深得当地民心,一动不如一静,宜仍其职。剩下的三子邦辅为外婢所生,名实不正,土目不服,不如仍立邦相,这样近可以绝卢王二人之杂念,远也可以杜后日之争。

当时阳明先生听瓦夫人说出这一番话来,大为动容,赞叹瓦夫人深明大义,卓有见识。要知瓦夫人是因为立邦彦之子岑芝而与卢苏、王受产生冲突,现在一来,连这条曾引发冲突的原因也不存在了,自然也就消除了卢苏与王受的顾忌。黄昏时,张祐和瓦夫人平安回来了。他们带回的是个好消息,田州城已同意投降,但还须宽延一日,待明日早间出城受降。这等也实属寻常,张祐说他观察城中情形,应该不是诈降,但这一日的耽搁也不得不防,仍须加紧防备。阳明先生也甚以为然,让张祐整顿各部,谨防突变。

待张祐和瓦夫人都告退后,阳明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虽是智珠在握,在旁人面前阳明先生一直都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但张祐与瓦夫人进城后,他在军帐中仍是有些不安。谁也不知道,阳明先生临来之际,嘉靖帝曾给他的机宜却是以剿为主,不惜以血洗血,定要一战杀得思田土人百年无力再叛。陛下尚在少年,这等想法自是听身边的张永所说。张水从来都不是个能发善心的人,如果此次由他领兵,只怕已经血流成河了。尽管与张永相识多年,阳明先生却一直无法认同他的这种想法。

天下苍生,不分贤愚,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阳明先生心中不禁有些苦涩。当得知张永原来是那个与心社争斗了不知多少年的组织首领时,他仍然希望能够有可能化解双方千余年的仇怨。只是,看起来,永远都不可能了。这是我与张公公共同的宿命吧……阳明先生不禁有些黯然。无论如何,都要将思田之事圆满解决。算度归算度,卢苏和王受都有愿受招抚之心,这个情报也定然不会有错。但事态瞬息万变,安知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究竟如何,却是谁都不能事先料到十足,纵是神仙也难保意外的发生。王受还则罢了,卢苏手下有个名谓杨四维的谋主,据说此人是个不第的秀才,依附卢苏后屡出奇计。当初姚馍决定对田州府改土归流,便是这个杨四维建议卢苏阳奉阴违,一面以迎接流官知府王熊兆上任为名;一面却奇袭已经改土归流的思恩府,破城后将知府吴期英捉获。

这一条假道伐虢、声东击西之计使得相当高明,便是阳明先生看了军报后亦为之击节,赞叹彼亦有人。现在这个杨四维会不会又弄什么玄虚?而更让阳明先生不安的,还是另一件事。如果所料不误的话,张永的怀疑已经转到了自己头上了……也许,上天也担心我会有跋扈难制的一天,所以给我降下个克星来吧。阳明先生自嘲地想着,心头也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寒意。

南疆多雨多雾,第二天却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一大早,田州城便大开城门,不持器械的狼兵在城门口列成了两排,岑邦相与卢苏王受二人一同出来迎接阳明先生。阳明先生率众将进入城中,自己却只带了两个年少侍从。待到了城中正堂,堂前昨夜已扎好了一座彩楼。田州虽然僻处南疆,高手匠人倒也不少,这彩楼扎得甚是精致。

正堂中已经排好了酒席。僮人饮食尚酸辣,倒也甚是精致。阳明先生上座后,张祐与沈希仪坐在阳明先生左手,瓦夫人坐在了右手边,岑邦相带着卢苏、王受二人上前递交降书。这正堂本是土知府的官邸,先前瓦夫人便是在此处被他们逐走的,现在却成了岑邦相的府邸。虽然知道阳明先生答应仍让自己做土知府,但看到坐在阳明先生下首的瓦夫人,岑邦相仍是大不自在。瓦夫人倒是神情坦然,对这个背叛了自己的庶子也没什么异样。

降书是以白绢封着口。阳明先生拆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岑氏现在被归为僮人,其实岑氏始祖岑仲淑乃是北宋时随名将狄青南征侬智高的将领,得功后受命留镇永宁传下的这一脉。岑仲淑本余姚人,与阳明先生正是同乡。岭西自有岑氏,皆自岑仲淑始,岑邦相跪献的降书上倒是抓住了这一点大书特书,只是文字颇为俚俗,倒是书法不错,阳明先生看了不禁菀尔,将那降书放到案头道:“岑公子,但不知此书是何人手笔?”

岑邦相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莽撞少年,先前凭着血气之勇想来偷营,结果被阳明先生严阵以待,大败一场。若不是阳明先生早就决定以抚为主,那一阵里也留了情,岑邦相现在只怕已经被炮火轰成一堆碎肉了。见阳明先生问起,也不知怎的,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夷人少年对这个长相清瘤的老人竟会惧从心头起,结结巴巴道:“禀王……王大人,是……是……杨……杨……”他“杨”了半天也没能说下去,一边卢苏见这少主人太过丢脸,忙接过口道:“王大人,此表是我记室杨四维先生手书。”

他见阳明先生对这封降书颇有欣赏之意,见缝插针地起了邀功之心,“我记室”这三字说得还特别重一点,生怕阳明先生没注意到那是他的记室。阳明先生道:“但不知这位杨先生可在此处?”卢苏又惊又喜,忖道:“这位王大人果然是个爱才之人,杨记室倒说得没错。”他没读过什么书,阳明先生在他眼里也仅仅是官军主帅这一个身份而已,全然不知眼前这人乃是名满天下的儒士领袖。昨晚杨四维劝他接受招安,还执意要跟他同来递交降表,说王大人看了降表后多半会召见自己。

卢苏心想杨四维虽是自己的谋主,在王大人眼中却大概一文不值,凭什么会召见他?只是卢苏对杨四维极是信任,既然他开了口,便将他也当作随从带了来。如今阳明先生果然要召见杨四维了,卢苏不觉对杨四维更佩服了三分,说道:“禀王大人,杨记室就在门外听命。”

“请他进来吧。”听得阳明先生竟然要召见一个记室,便是王受也暗暗吃惊。卢苏那个名叫杨四维的记室他也见过,生得貌不惊人,虽然也非寻常之辈,但也看不出有多少了不起的地方,却不知阳明先生为何对此人如此看重。此时有亲随人下去将那杨四维唤了进来,却是个留了三绺短须的老书生。到得阳明先生案前,那杨四维跪倒在地,道:“小人杨四维叩见王大人。”

这杨四维身材不高,看似是个读书人,嗓门却是又粗又响,只是声音却有些发颤。阳明先生打量了他一下,说道:“你便是杨四维?”那杨四维似是没见过世面,颤颤地答了两句。看着杨四维这模样,一边的卢苏却在暗骂,心道杨先生平时在自己跟前侃侃而谈,怎么到了王大人跟前却是这般一副木讷的怯样?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被王大人看扁了。正在着急,外面突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这里是田州府正堂,平时是土知府议事之所,现在更是要紧的时候,不许闲杂人等靠近。突然传来这一声惨叫,屋中众人都大吃一惊。瓦夫人与沈希仪几乎同时跳了起来,沈希仪向瓦夫人点了点头道:“夫人且住,我去看看。”便大踏步向外走去。只过得片刻,却带了四个抬着两具尸首的亲兵进来。那四个亲兵将两具尸首放在了案道,沈希仪向阳明先生道:“大人,有人行刺!”

一见有尸首,岑邦相和卢苏的脸一下变得煞白,话还来不及说便一下跪倒。王受倒还镇定,高声道:“王大人,请立刻加强戒备,定要捉拿刺客!”他的心思比另两个灵敏多了,心知若是被王大人认为刺客是自己派的,这黑锅可着实背不起,因此赶紧撇清自己。看见尸首,阳明先生也有些吃惊,问道:“希仪,可曾看见凶手?”沈希仪道:“末将出门后,这两人已倒在地上……”

沈希仪足智多谋,此时却也有点摸不着头脑。按理刺客行刺,首要目标自然是大人,最不济也是行刺自己,这般刺杀两个守在门外的护兵算何道理?就算还有后续手段,现在打草惊蛇了,又能如何施展?最有可能的是为了嫁祸给岑邦相诸人。只是这等手段实在过于拙劣,很难相信想嫁祸之人会如此天真,以为自己真会觉得岑邦相三人不甘投降而来行刺。饶是他熟读兵书,一时间也有点茫然。只是这话刚说了一半,眼前一花,却见方才一直战战兢兢的那杨四维忽地一个箭步,冲向了阳明先生。

这杨四维因为在与阳明先生答话,两人相距不过数尺之遥。突然出了这么件事,一时也没人注意到他,任谁都想不到这个看似猥琐之人竟然会暴起袭向阳明先生。沈希仪心思灵敏,一刹那心道:“糟了!”此时阳明先生右手边坐着瓦夫人,左手边坐着张祐。张祐虽然也是武人,但此人只擅马上击刺,格斗之技却不擅长。而杨四维站的,正是阳明先生的左手方。

这一刹那,瓦夫人也已发觉了有异。她并不认得杨四维,原本见此人貌不惊人,根本没放在心上。待杨四维暴起伤人,她左右手在身前一错,一把抓住了腰间双刀。原来瓦夫人虽是女子,但自幼就习练武艺,这一路双刀更是使得变幻莫测。只是她出刀虽快,终是慢了一步,双刀刚要出鞘,杨四维已冲到了阳明先生近前。这杨四维方才似慑于阳明先生官威,连话都不太说得顺,但这时却是动若脱兔,出手如电。

今天乃是阳明先生前来受降,投降一方自岑邦相以下,统统不许携带兵器,这杨四维进来时自然也搜检过身上,确认没武器了才放进了。但此时杨四维右手食中二指之上各戴着一个蓝幽幽的指刃。这指刃锋利无比,刃上亦带着一丝淡淡的腥味,自是喂上了剧毒。纵然只有两指戴着指刃,但这一招要是刺中阳明先生前心,纵然只是点皮肉之伤,也会因中毒而救治无效。杨四维的脸上已浮起了一丝狞笑。

这条计策却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写得俚俗可笑的降书乃是第一步,若是旁人大概顶多付诸一笑,但阳明先生乃是当今儒者领袖,见到如此书法却写出如此鄙俚可笑之文,定然会生出好奇心,想见见作者。此等儒者生性,必不落空,纵是阳明先生也不会例外。当他靠近阳明先生近前之时,贸然出手,却也十有八九会失手,因此此时便是第二步了。正当阳明先生与自己搭上话之时,同伴会在外面动手,引发骚乱。

在计策中便说,出门看的定然会是沈希仪。此人乃是智将,做事仔细利落,定会马上将尸首抬入正堂来察看,而此时,便是下手的千载难逢之机。杨四维见眼前情形,竟然与定计之人说得一般无二,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因此信心百倍,心道:“饶你奸似鬼,此番定逃不过我五指山了。”

他这指刃喂过剧毒,平时藏在衣边缝中的皮夹里,因此躲过了搜检。这一招阴毒狠辣,却有个十分清雅的名目,叫“斜拔玉钗灯影畔”,是取自唐时张祜之诗。“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巢。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张祜之诗说的是宫人夜坐无聊,见飞蛾扑火,以玉钗剔开火焰,放飞蛾逃生。只是这一招却是要刺人对手前心,两把指刃将敌人心脏都劈成三片。此时阳明先生正要走出书案,身子亦是侧对着他,根本未曾注意到他。

只是就在杨四维的指刃将要触到阳明先生的外袍之时,阳明先生的左手忽地一探,按向杨四维的右腕。阳明先生年事渐高,论力量只怕不及这杨四维。但人的手臂向前用力之时,却很难抵挡侧方来的力量。杨四维这一招已用尽全力,尤没想到阳明先生竟然侧面亦如生了眼睛一般,手臂一下被推开,指刃又刺了个空。他虽没想到此招会落空,却并不意外。

因为定下这条刺杀之计的人便说过,这一招未必能奈何阳明先生,很可能会被他化解,因此真正的杀招还在下一手。这时他的右手被推到一边,中门大开,却将身一纵,人冲天而上,已是一跃而起。杨四维这一招却也出乎阳明先生的意料。本来一击不中,不是继续攻来,便是罢手远遁,像他这样直冲上去,下盘已然全无防备,阳明先生只消扣住他腿上脉门,杨四维再有通天本领也使不出来了。一瞬间阳明先生亦是一怔,正待出手,杨四维身后却有一道寒光直刺过来。


第十三章、两头蛇

那竟是刚才沈希仪让士兵抬进来的两具尸首中的一个。抬进来时沈希仪也试过脉息,只觉这具尸首前心插着一柄短剑,剑锋入肉,人已全无气息,哪想到这尸首突然间会一跃而起,杀向了阳明先生。进内之人不得携带武器,可这具尸身上偏生就带着一把武器,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进来。等他回过神来,那装死之人已冲到了阳明先生跟前。而这时正是杨四维跃起之时,两人配合得极其巧妙,杨四维一跃竟是以身为饵,当阳明先生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那装死之人才发出必杀一击。

沈希仪差点儿便要惊叫起来。只是杨四维与这人一起一落,竟是天衣无缝,他哪里还来得及。只是阳明先生虽然措手不及,但原本要扣杨四维双腿脉门的右手忽地一沉,三指捏住了那人短剑的剑身。这短剑虽然两面有刃,但捏在当中无锋之处,却是伤不得人。此人只觉短剑如同落到了一把铁钳之中,竟是再难动弹分毫,而右手脉门处却如遭电殛,自是阳明先生以内力冲击自己经络,不禁又惊又佩,忖道:“这家伙好强!”一张脸却一下变得通红。

阳明先生之强,给他定下此计之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此人终究还是有些不信,觉得以自己的本领,纵然不及也相差不会太多。但此时这必杀一招在千钧一发之际被化解,脉门处传来的内力更是如同长江大河,一波接着一波,再不弃剑只怕这一条手臂尽会被震得麻木了。这人倒也硬朗,右臂虽遭阳明先生的内力冲击,却强运内力与之相抗,脸色也因此如噗血一般。

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虽不霸道,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本来只道一举冲开此人脉门,便可夺下他的短剑,不料此人居然会强抗,一时间竟相持不下。杨四维此时已跃起了六七尺高,在空中一个翻身,右手指刃忽地扎向阳明先生的头顶。这一招,才是真正的最后杀招。那装死之人不惜一切强行锁住阳明先生的身形,为的正是杨四维此招。

沈希仪此时正要拔剑上前,他行动虽快,可方才这几式实在太快了,仅仅这一呼一吸之间,居然已经有了好几番变化。待见空中的杨四维一个翻身刺下,沈希仪的心亦是一沉。阳明先生方才已是两回扭转必死的局面,现在阳明先生不仅人已无法移动,右手也遭牵制,这一回沈希仪实在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杨四维在头顶的这一击已是无从抵御,阳明先生却浑若不觉。装死那人虽然内力甚强,但哪里比得上阳明先生浑厚之极的内力?一张脸在这刹那便已红得要滴下血来,心知若再不弃刀,只怕浑身经脉都要被阳明先生震断。那时武功全废,想逃也逃不了了。好在杨四维这一击的时间已经争取到了,谅阳明先生再躲不过去。

想到此处,这人手忽地一松,放开了短剑,人已退了半步。就在退开这半步的当口,却见一个人影忽地从阳明先生身后跃起,迎上了正在从空中下击的杨四维。下落之势,自然远超跃起之势,但从阳明先生身后跃起这人势若疾电,竟然比杨四维还要快,杨四维的指刃正在刺下,寒光一闪,一道剑光已从杨四维指端划过。

此人竟是阳明先生身后的一个侍童。阳明先生是绝世儒者,就算在军中,身边也不带弁兵,只让这两个侍童随身服侍。只是这一剑直如流星经天,单看这轻功,便是阳明先生竟然都似不如那侍童,更不消说杨四维了。杨四维人在半空,根本闪避不了,只觉一阵剧痛,右手食中二指已被齐根切断,戴着两根指刃的断指被那侍童一剑拍出,直飞向一边。

这侍童突然杀出,堂中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阳明先生已夺下了短剑,他已轻易不用兵刃,短剑一下递到左手,右手一掌印向那装死之人的前心。他相信杨四维这一击虽然神鬼莫测,却定能被挡下,因此全力对付这装死之人。而这人却是一怔,自是躲不开此掌了。哪知这一掌正待伸出,一旁风声微动,一个人影直扑过来。

那正是瓦夫人。瓦夫人自幼习武,虽然算不得什么大高手,却也不是弱者。见有人行刺阳明先生,她心中震惊,当即拔刀上前。她便站在阳明先生下首,虽然慢得一步,但此时也抢了过来。此番全靠阳明先生,思田之叛才得以兵不血刃地解决,一旦他遇刺,势必要前功尽弃,因此瓦夫人也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如此一来反而挡住了阳明先生的出手,那人本已绝望,谁知竟有个瓦夫人斜刺里杀出。

此时他若是掉头便逃,正堂上还真个没人能挡得住他,但这人受命行刺,却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当瓦夫人一过来,这人不进反退,抢步上前。瓦夫人双刀落下,正斫在他背上,而这人一掌从瓦夫人肋下穿过,击向阳明先生前心。阳明先生纵然学究天人,到底不是神仙。他也根本没想到这刺客竟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还来行刺,此时瓦夫人挡在了他面前,亦根本看不见情形,待那人一掌击来时,已是来不及,那人一掌正中阳明先生胸口。

只是这一掌刚打中,这人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来,“喀嚓”一声,臂骨被震断,人也倒飞出数尺。沈希仪此时正抢过来,当此人被震到近前,他伸剑一把压住了此人咽喉。几乎同一刻,杨四维“砰”一声摔下地来。杨四维右手两指被削断,伤虽然不算很重,但十指连心,疼得死去活来。何况他的武功有一半是身法,另一半便是这两把指刃。现在指刃被废,人也摔得七荤八素,一边的张祐也已抢到了他近前。

张祐虽是智将,做事却是有点不顾首尾,一见杨四维摔下,也不知这人已经被那侍童伤得几同废人,只道此人犹有再战之力。张祐的格斗之技不甚强,但膂力却也不小,腰刀一落,一刀斩在了杨四维的咽喉处。血光崩现,杨四维立时绝命。这两人突然行刺,也不过片刻之前,仅仅短短一瞬,便已一死一伤,田州诸人全都吓得魂不附体,卢苏反应倒快,高声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他心想自己的记室突然行刺,虽然自己真个不知情,可是在王大人眼中,自己定是主谋,那这条性命已经十成去了八成,无论如何都要先撇清了再说。他这一喊,岑邦相却也喊了起来:“不是我!不是我!”两人的叫声此起彼伏,听来更是凄惨。张祐一刀杀了杨四维,见击落杨四维的那侍童又退回阳明先生身后去了,他这才回过神来,心道:“糟了!我太性急了!”

他先前因功反遭上司之忌,以致革职下狱,全在自行其事,这回又是出手快了点,只怕阳明先生会认为自己是因为牵连此事而想灭口。此番能以布衣之身参与军事,实全靠阳明先生知遇之恩,得有官复旧职之望,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他看向阳明先生时不禁有些忐忑,但听得阳明先生缓缓道:“诸公少安勿躁,刺客乃是有人指使,与诸公无涉。”

阳明先生的声音沉稳而温和,所有人都为之一定,连正在惨叫的岑邦相与卢苏两人也停下了叫喊。卢苏惊魂未定,却听王受道:“王大人,这杨四维之事,我们委实不知因何而起,还望大人明察。”阳明先生见王受在这瓜田李下之际仍能镇定,也有点佩服,点了点头道:“不错。诸公已愿反正,本官相信三位不可能做这等妄悖之事,主使的定然另有其人。”他顿了顿,声音突然高了点,喝道:“来人,将这两个大胆的刺客枭首示众!”

一听要将刺客枭首,便是张祐也是一怔,心想两个刺客已经被自己杀了一个,剩下一个岂不应该细细拷问,问出背后主谋之人出来?却不知为何阳明先生问也不问便要将他枭首。但阳明先生军令已下,他也不敢还嘴,下首的沈希仪说了声“得令”,唤过两个亲兵,将地上那刺客扶起,推出去枭首。那刺客被扶起来,眼中却露出一丝惧意,沈希仪心道:“这时你觉得害怕,那是晚了!”他也不多说,只说将此人枭了首,连同另一个已死的杨四维一同首级号令。

待两颗首级端上来验过后,自去悬首城门号令。一旁瓦夫人见阳明先生若无其事,心中却总有些不安,待沈希仪将两个刺客带出去枭首之际,她道:“王大人……”瓦夫人才说得三个字,阳明先生已知她的意思,淡淡一笑道:“方才多谢夫人援手之德。思田之事,今后便有劳夫人了,愿夫人不忘此心,永为国之干城。”

瓦夫人方才阻挡了阳明先生,使他受了那刺客一掌,但她实是好意。阳明先生知道她心存内疚,因此才这般说了句。瓦夫人心潮起伏,垂首道:“是。”自此瓦夫人果然一心为国,待后来倭寇大起,张经受命平倭,想起狼兵战力,特地前来征调。瓦夫人与岑芝祖孙二人相继前往,岑芝更是捐躯在与倭寇血战之中,其由实是今日阳明先生一语之慰。

接下来这一场受降宴阳明先生倒是谈笑风生,但田州三人都吃得心惊胆战。好在再没出别个乱子,待酒宴结束,阳明先生便留在正堂后院歇息,岑邦相与卢苏、王受二人自回去登记造册,将各部土目名录与鱼鳞册呈上。阳明先生如言宽慰了几句,又让众将自去整顿部众,不得有扰民之举,这才回后院。一回后院,两个侍童刚跟着他进屋,阳明先生忽地一个踉跄,竟然险些摔倒。

一个侍童一把扶住他,低声叫道:“夫子,你怎么了?”这侍童的声音,赫然正是少芸。阳明先生伸手抹了抹嘴角,向另一个侍童道:“阿良,你给我煮一壶养气汤去。”那侍童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少芸扶着阳明先生坐下,轻声道:“夫子,你受伤了?”养气汤乃是调理内息的药汤。

阳明先生如今年事渐高,虽然毕生勤习武功,但年岁不饶人,每到秋来便有些气喘,因此便煮这养气汤调理。只是现在尚在开春,他突然要煮这味药汤,自是受了伤。方才少芸一手对付杨四维,并不曾见到阳明先生中掌。此时见阳明先生脸色很是难看,都不知究竟因何而起。阳明先生却淡淡一笑道:“不碍事。小妹,罗祥还真个了得,我倒小看他了。”少芸心头一震,喃喃道:“那人便是罗祥?”

“罗者四维,祥者羊也,这杨四维其实已经将名字都告诉我了。”少芸又是一怔,诧道:“可他的胡子不像是假的啊?”那种三绺须髯很难做假,方才杨四维上蹿下跳,被少芸从空中击落到地上,也没见他那胡子歪半分,实在不似假胡子。另一个被枭首的倒是没胡子,但八虎中少芸唯一不曾见过的便是罗祥,也不知是不是他。阳明先生叹了口气,从案上取过纸笔,极快地勾了几笔,勾出了一个人的脸型。他道:“小妹,方才那装死的刺客是这样子吧?”

少芸见阳明先生寥寥数笔勾出的这副相貌甚是传神,正是方才那刺客模样,点了点头道:“正是他!”心中暗暗赞叹,心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从没见夫子画过画,没想到他写真竟能如此传神。”阳明先生拿过笔来,在这张脸上又添了三绺短髯,说道:“现在呢?”少芸方才与杨四维正面生死相搏,杨四维的样子比那个装死之人更为深刻。见阳明先生添了三绺短髯的这张脸赫然便成了杨四维的样子,她吃了一惊,喃喃道:“这是兄弟两个?”

阳明先生叹道:“我也只见过罗祥一次,因此也大意了,万不曾想到他被人称为‘影’,真个是如影随形,原来是兄弟两人。唉,若不是你先来示警,今天只怕要着了他的道。”杨四维想要行刺,阳明先生其实也并不曾料到。前日少芸才火急赶到田州,说了张永向杨一清查看玉佩之事,阳明先生便知此事已然不妙,当张永确认了杨一清不是目标后,必定会向自己下手了。

只是他怀疑的是刺客多半潜伏在自己手下,因此全力防备,万没想到这刺客居然早就潜伏在了卢苏部下。因为有少芸打探得的消息,他确认了卢苏和王受都有受招抚之心,这才大胆让张祐与瓦夫人前去谈判。因为听得这杨四维竭力主张受抚,阳明先生对此人也颇有兴趣,现在才知,罗祥这般故布疑阵,正是为了一步步将自己引入彀中。这条计策环环相扣,一层套一层,严密已极,若不是自己身后有少芸这个敌人也未曾料到的因素,否则罗祥真能得手。

临出发时,曾在陛下面前聆命,当时张永也在座。那时张永竭力主张要剿灭思田叛军,是阳明先生力主以抚为主,才终于让陛下回心转意,同意少些杀戮。回想起来,当时张永有此主张,一来是他本心如此,二来也是让自己不会想到刺客布置在对方这一步棋。而不管怎么说,驺虞组八虎的确都非等闲之辈。罗祥以如此身份,竟能视生死如无物,大有古之刺客的遗风。纵是敌人,阳明先生也不禁有那么一丝敬佩。

少芸皱起了眉道:“怪不得夫子您问也不问便要将他枭首了。只是罗祥早就潜伏在卢苏部下,张永先前又举荐夫子前来平叛,那其实早就在怀疑您了?”阳明先生叹道:“张公公岂有不疑之人。只不过先前是有此疑心,故意要将我调开而朝你下手,以此来确认我是否你背后之人,这回却定然已经坐实了。”

张永当初也正因为尚不能确认阳明先生便是心社的大宗师,所以才故意举荐阳明先生来平叛。而这刺客乃是罗祥,这种事一旦暴露出去,将会引发朝中剧震。如果拷问时罗祥耐不住酷刑说了出来,反倒无法收拾了,因此以无名刺客之名将他枭首,既除掉了张永的一个得力手下,又避免与张永过早冲突。张永在嘉靖帝面前一力举荐已是致仕之身的阳明先生复出领兵平叛,旁人只道是因为张永与阳明先生颇有交情,而阳明先生平宸濠之功亦是天下闻名,因此无人生疑。

但现在方知,原来这也是一个圈套。只是去年这圈套竟然就已布下,便是阳明先生也不由思之骇然。少芸沉吟了片刻,说道:“夫子,那接下来该如何?”杀了罗祥后,与张永的正面冲突已经无法避免了,现在只能拖得一日是一日。阳明先生也微微一沉吟,说道:“事不宜迟,钓鳌必须马上开始了。”少芸怔了怔:“钓鳌?”

“张公公这一连串举措,其实都是因为那个写着岱舆的卷轴。他不得先行者之盒,定不肯罢休。用兵之道,坐守必不能久,不如以攻为守。欲灭岱舆,岂不是钓鳌?”岱舆本是传说中的五仙岛之一,为巨鳌所载。传说有龙伯国的巨人钓走了载岛的巨鳌,使得岱舆、员峤二山流于北极,沉于大海。阳明先生取此名,自是针对“岱舆”二字。少芸也忍俊不禁,心道:“夫子这当口还有这闲心。”她见阳明先生眼中已是神光四射,恍若重回少年,意气风发,心头亦是一热,说道:“好!夫子,该如何开始?”

“那玉佩你仍在身边吧?”

少芸点了点头道:“是。我一直贴身带着。”先前这玉佩被陈希简诈出,险些误了大事,少芸从此再不敢离身了,也再不曾向旁人说过。阳明先生道:“那就好。”他伸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沉吟了片刻,说道:“张公公那个岛究竟在何处,眼下尚未探明,但应该已有眉目了。现在也不必再等,小妹,现在你与我一同班师,待过了桂林府便要分道扬镳了。你在端午日那天去广州东南一个叫洪奇门的渔村,那里有个五峰鱼行,你去找一个铁心先生,便说是奉阳明先生之命而来,以玉佩为记,他便会相信了。那是我布下的一支伏兵,现在终于可以动用了。”少芸听得暗暗惊心,她早知阳明先生深谋远虑,却原来早已布好了此局。张永心机之深,让她思之骇然,但阳明先生的谋略也不比他弱。便道:“是。那铁心先生可是夫子新收的弟子吗?”

少芸一直觉得心社已被摧毁,中原仅剩阳明先生与自己两个了,万没想到阳明先生还有这一支伏兵。这些人若是能力足够,重建心社便指日可待。只是阳明先生道:“不是。这些人却是可用而不可信。”少芸一怔。俗话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她实在不明阳明先生所言的“可用而不可信”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阳明先生也没多说,只是道:“到端午时,我也会赶到洪奇门的,你便知道了。”少芸又是一怔,问道:“夫子,您不与我一同去吗?”

“田州虽平,但三军班师,我暂时尚不能脱身。”阳明先生见少芸神情又有些忐忑,微微一笑道:“小妹,还记得当初你刚回来时,问过我该怎么走吗?”与朱九渊先生一同逃离大明,然后朱先生遭到八虎追杀,少芸就在遥远的异域孤身漂荡了两年。刚回大明时,她确有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茫然,在埃齐奥先生处得不到答案,向阳明先生求问亦不可得。这两年中她浸淫于阳明先生的教诲,已不复吴下阿蒙,不再是刚回来时那个只知出手的少女了。

随着心思日深,也越能领会到这两个堪称当世最强者之间的斗智,便如秋水时至,两挨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便以为莫大于此。及观北海,不见水端,始知有难穷也。只是心智渐长,有时也越发茫然,重建心社这个目标,仿佛更加遥远了一般。听得阳明先生旧话重提,她道:“是啊。夫子,少芸请教。”

“路就在你脚下,除了你,谁也不知道。所以埃齐奥先生不知道你的路,我也同样不知道。”阳明先生抬起头,看着少芸,“路是你走出来的。”阳明先生这话很是淡然温和,但少芸却是浑身一震,心道:“是啊,我只想着要追寻夫子而行,却不知世上本无路,自然无所追寻。世上本无路,走过了便已成路,又何须多虑?”

在心社,她第一次感到如同回到了家中。然而很快,她又亲眼看到了心社被八虎彻底摧毁,这等锥心刺骨的疼痛实是没齿难忘。因此在离开的那一天起她就发誓,有朝一日定要重建心社。只是该如何入手,以前一直都漫无头绪,现在却终于如同见到了一线曙光。她也不说话,点了点头道:“嗯。”阳明先生看着她,忽道:“小妹,这些天也辛苦你了,先去歇息吧,等端午日我们在洪奇门再见。”少芸沉默了片刻,伸左手到胸前,向阳明先生行了一礼道:“遵夫子命。”

决战要提前开始了。看着少芸的身影走出内室,阳明先生却忽地伸手到嘴边,轻轻咳了两下。待将手拿下,掌心里却多了些血丝。罗祥在阳明先生前心所击的一掌,乃是决死的一击,阳明先生受的伤其实比旁人以为的更加严重。只是他一直强撑,现在却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此时那书僮阿良正煎好了一剂养气汤端了出来,见此情景连忙将药汤往案上一搁,从一边拿过汗巾递来道:“先生,你怎么了?”

阳明先生伸手将手心里那些血块擦去,轻声道:“阿良,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什么大碍。”虽然罗祥掌力之沉重超过了阳明先生的预想,竟然击破了阳明先生的护体心法。这伤虽然不是无关紧要,却也算不得太重,只消做上十天吐纳功夫便能痊愈。只是罗祥一死,张永的第二波攻击随时就会到来,这才是最为可畏的事。若是少芸在自己身边,反而给了张永一个合而歼之的机会,因此阳明先生才要尽快让少芸离开。

阳明先生端起那碗养气汤试了试寒温,一口饮尽了,说道:“阿良,你歇息去吧。”阿良见阳明先生刚才虽然咳出血丝来,现在说话却已平静如常,这才放下心来。他虽是个书僮,但跟着阳明先生也有好几年了,年纪虽然不大,得阳明先生教诲却颇多。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有儒生气度,忽然问道:“咦,先生,阿云去哪里了?”少芸在阿明先生身边时,都是书僮打扮,阿良也只道她真是阳明先生新招来的书僮。他心想这阿云方才还曾与刺客大打出手,现在阳明先生咳血了却不见踪影,不禁有些诧异。

阳明先生道:“阿云先去歇息了,你不要去打扰她。”阿良正在少年好事之时,先前见少芸出手如电,那个本领高强的刺客亦被她制住,实是让他佩服之至。直想私下问问阿云这一身功夫是哪里学来的,能不能传与自己。听得阳明先生这般说,他不敢再说,便端起空碗走了出去。待阿良走了出去,阳明先生盘腿端坐在椅上,将双掌平放在膝上,静静地开始做吐纳功夫。

罗祥这人实不愧是八虎中人,这身功夫实不逊于魏彬,而内力只怕还在魏彬之上,已不下于张永,这一掌之伤,恐怕没有月余好不了。罗祥的死传到张永耳中,少则十余天,待张永找到自己,又得过个十来天,时间非常紧迫了。若是能抢到这段时间以攻为守,打他个措手不及,断了他的后路,便能让他的后手都落到了空处,这一局棋也只怕能提前见分晓了。

阳明先生将一口气息长长地吐出。尽管觉得胜算甚多,但他心中仍是没半点喜悦之情,脑海中来来去去,总是昔年三个人纵谈天下大势,每当一人说罢,另二人都觉于我心有戚戚的情景。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每个大一点的集镇都会设水马驿,全国共有一千处以上,就算极偏远的地方,若有加急文书,也不消十天半月就能送达。

马驿一般都是六十至八十里一置,大驿备有马匹八十匹,至小者也有五六匹,以备驿使换骑。这些驿马都按脚力分为上、中、下三等,按驿使所带勘合的等第换乘。徐鹏举交给少芸的斟合乃是级别最高的一种,因此沿途驿使为她所换马匹亦是最上等。只是现在要在端午前赶往广州,时间甚为充裕,已不必如此心急,因此少芸也不似先前这般日夜兼程了。

两广一带,其时大多还是蛮荒之地,道路崎岖难行。少芸走的是官道,从桂林府转道东南,经平乐府、梧州府、肇庆府而抵广州府。此时正过了平乐府,虽说是官道,其实也是行人稀少,往往数里不见人烟,獐鹿狐兔倒有不少。这条官道也因为行的人少,岭南一带又地气和暖,草木孳生极快,不少地方都已杂草丛生,几不能辨路。

这种路上自不能全力驰骋,少芸带马而行,一路总在想着心事。罗祥的行刺亦是让她颇为意外,张永是那种一旦认准便全力出击,绝不留余地的人,所以当他确认了杨一清并非是自己背后之人时,立刻就命罗祥向阳明先生下杀手了。如果不是自己先到一步,阳明先生在全无防备之下,能不能躲过罗祥的行刺?她这一路想来想去,纵然对阳明先生崇敬无比,可不管怎么想,都觉得真个极难。

罗祥隐忍至今,自然不会一开始就为了对付阳明先生,阳明先生才智再高,也根本预料不到这个时候会遇刺。与八虎斗到现在,虽然屡屡得手,八虎中七人已被消灭了四个,但少芸却越来越感到了心悸。张永这人便如一口古井,总也探不到他的底在哪里,反而越来越让人不安。也许,只有在阳明先生率领下杀入他这些年一直在经营的那个小岛,才能揭出他真正的底来吧。少芸正想着,忽听得前方传来一声呻吟。她怔了怔,踢了踢马腹,向前快走了几步。

这条路也不是很宽,因为走的人少,如今就算路中也长了不少杂草。前方有个转角,转过了,却见那里长着棵极大的树,树下倒着一辆平板车,一头毛驴倒在了地上一摊血泊中,车边还倒着个穿着花布夹袄的大脚妇人。那妇人正在地上呻吟,听得马蹄声,撑着抬起头道:“有人吧?快救救我!”

难道是圈套?但少芸马上打消了这念头。她在阳明先生身边,一直是以书僮的身份出现,就算田州受降宴上出手杀了杨四维,旁人也只道阳明先生的书僮武功极高,根本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等到了桂林府与阳明先生分手,更是神不知鬼不觉,不太可能有人会追踪到此处来向自己下套,看来这是哪个乡间妇人赶着驴车经过这里,结果被石块绊了下,驴子摔死了,人也摔得受伤爬不起来。少芸心中不忍,打马上前道:“大娘,你伤到哪里了?”

马蹄哒哒,跑得一下快了许多。眼前就要到那妇人跟前,少芸正待勒马,心头却忽地一动。虽然看起来毫无可疑之处,但她仍然感到了一丝隐隐的不安。俗话有笑谈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其实岂止广东,岭南的粤东粤西一带,方言都是佶屈聲牙,外乡人难以听懂。当地的士人还多少会说些官话,乡间会说官话的绝无仅有,不要说是这些老妇了。可是这个妇人说的虽然甚是含糊,却实实的是官话。纵然也不能说完全不可能,但这等事终究令人生疑。

她心头正有了疑心,身下那匹马忽地惨嘶一声,少芸只觉身子一轻,猛然间直坠下去。就在她身下,赫然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也不知有多深。中计了!霎时,少芸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老妇人果然有诈,只是现在已经晚了,眼见那匹马直坠下洞去,少芸双足一点,已脱出了马镫,左手猛地向上一挥,绳镖直射向头顶的一根树干。这匹马足有几百斤重,此时正向坑中落去,再想借力跃出,希望微乎其微,因此唯一的办法便是弃马,借助绳镖逃生。

少芸的念头转得极快,双脚一脱出马镫,便已在马鞍上一踩,将下坠之势一缓,手中绳镖已然掷出。这绳镖她已练得极是纯熟,几同手臂一般,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百发百中。只是那马是绝对救不回来了。那是匹上等驿马,既驯良,脚力又健,少芸极是爱惜,眼睁睁看着它没入洞中,少芸心头有若刀绞,正想着自己的长剑一直收在马鞍下,情急之下取不出来,仅能靠靴刃绳镖与敌人对抗了。只是她这念头刚起来,头顶忽地一暗。

那是一个人突然从树丛中冲了出来。这人一直隐身在树冠之中。粤东的树木远较北地茂密,一棵大树往往长得如巨盖一般,几可遮蔽半个村子。这棵大树虽然还不至于有如此之大,但树叶极是茂密,那人躲在树叶中,自是谁也发现不了。一冲出来,手中一张,“啪”一声响,却是手起一剑,正拍在少芸绳镖的镖头上。镖头一被拍中,立时直飞向少芸,少芸冲上之势已尽,本来正待借绳镖之力跃起,如此一来再不能借力,人直直坠落,仍是落入了洞中。

她刚落入洞中,眼前忽地一暗,却是那老妇忽地翻身跃起,猛然一推那破了的平板车。平板车两个轮子已掉,其实就是块大木板,“咣”一声,一下严严实实盖在了洞口。洞中再无光线透入,自是漆黑一片。少芸心中亦是一沉,脚下却是一软,人已重重摔倒,原来已到了洞底。这洞挖得很深,幸亏她的坐骑先摔了下来,少芸落下来时正摔在马腹之上,否则这般摔下来只怕会受伤。

饶是如此,少芸亦觉身子都似散了架,黑暗中只听得那匹马还在微微地打着响鼻,却是有进气没出气,痛楚不堪。少芸心中一疼,忖道:“这马儿也是因我而死。”她不忍这马再受活罪,摸黑从马鞍下取出长剑,摸到了马腹上心脏所在,猛地一剑刺下。这一剑直刺人马腹,马又是一哼,微微一挣扎,再不动了。她刚杀了马,忽听一个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惠妃娘娘,你还活着吧?”

这正是先前向少芸求助的老妇的声音,只是此时声音中尽是阴沉。她也无意与那人多费唇舌,抬头看了看头顶。那辆平板车压在了洞口,洞中已是一片漆黑,只从那木板缝隙中漏下些微光亮来。这些光亮亦照不出什么,但可以看出这洞甚深,约摸两丈许。这样的深度,想要一跃而出自是绝无可能,但要攀爬上去倒也不难。她一脚在洞壁一踩,提气跃起,待跃起之势将尽,伸脚又是一蹬。

少芸的身法本来就已不做第二人想,这洞虽深,对她来说实不算如何。两个起落,已然到了洞口。洞口正盖着那车板,少芸便伸手一推。虽然脚下不好着力,可她这一推仍是将那板车推得抬起了寸许。少芸心头一喜,知道能够抬起的话便能挪动。只消能挪开一条够钻出头去的缝隙,便能一跃而出了。洞口必定有人守着,只是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居然会硬闯上来,如果动作够快,便能够抢在他反应之前冲出去。

她这主意打得极快,可是还没等她用力将板车挪开,却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咣”一下,便将板车压回原位。少芸被这股大力突如其来一压,脚下已然站立不定,将洞壁一块泥土也踩得塌了,登时直摔下来。好在这回她已有防备,不待落地便一折腰肢,人轻轻着地,连洞底那死马都不曾碰到。人刚落地,却听“咚咚”几声响,应是板上又被压上了好几块大石头,只听得又有个人道:“这婆娘厉害得紧,千万不可有丝毫大意!”

一听到这声音,少芸便是一惊。这声音她认得,正是一直形影不离张永身边的那个号称“魔”的丘聚。发现了击落绳镖的正是丘聚,少芸只觉双手不知不觉间有些发抖。阳明先生也说过她的武功尚逊丘聚一筹,但她对丘聚并不害怕,只是对张永这个一直不曾打过照面的敌人,她却真个有种难以遏制的惧意。即使有阳明先生的布置,自己仍是步步遇险,若非意外得了徐鹏举之助,自己实已一败涂地。

这一次这圈套实是并不如何高明,但回想起来,那假扮老妇之人若是一口粤东方言,自己实是一字不懂,定不会马上上前。正因为说的是官话,自己才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待想到破绽之时已来不及。而自己会以绳镖逃生也被他们想到,所以丘聚一直躲在树冠中等候自己。细细想来,这条计似拙实巧,丘聚未必能想得如此丝丝入扣,难道张永就在附近?这时假扮老妇的那人道:“这婆娘伤了我两个兄弟,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这个说罢,便听得丘聚马上道:“督公还要她性命,你生了几个胆,敢如此妄为?”他顿了顿,又道:“罗影公,你们三兄弟‘对影成三人’,如今只剩了一个,自然不忿。待督公杀了新建伯,见过这婆娘后,定会任由你报仇的。”丘聚这话虽然说得阴风恻恻,却也带着些许嘲讽之意。少芸心中又是一震,罗祥竟然是兄弟三人!这三个人才合成一个罗祥,这等事,便是天纵奇才的阳明先生亦是始料未及。罗祥在两个兄弟被杀后,一直隐忍不发,一路跟踪至此,怪不得如此清楚自己的行踪,设下了这般一个圈套。

更让少芸感到惊慌的,是张永已经知道了阳明先生的身份,也已经开始行动了。现在反是阳明先生在暗处,他还能不能躲过比罗祥三兄弟更加阴险毒辣的张永的刺杀?罗祥在八虎中的地位显然在丘聚之下,被丘聚一斥,也不敢再多嘴,只是恨恨道:“难道还要好吃好喝招待这婆娘不成?”丘聚嘿嘿一笑道:“她这没牙雌老虎,你又怕什么。督公只要留她性命,又不曾说要全须全尾?”

原来罗祥本是一胞三胎,十分少见。他家中甚是贫穷,因此将这三胞胎儿子中两个送进了宫里当太监,留一个守家。罗祥这双胞胎兄弟因为生得一般无二,做起事来便也要比寻常人方便许多。成为张永手下后,更是将家中的大哥也引了进来。如此罗祥忽焉在西,忽焉在东,忽而为寺人,忽而为常人,更是让人感到高深莫测。只是这罗祥武功在三兄弟中最弱,两个武功高强的兄弟都已毙命,单凭自己一个,只怕从此再不能在张永跟前有先前那样的地位,因此更是对少芸恨之人骨。

听丘聚这么说,他恨恨道:“那便好,我去卸了这婆娘一条……”没待罗祥说要卸了少芸一条手臂还是一条腿,这时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这阵马蹄疾若骤雨,来得极快。丘聚与罗祥二人在此间设伏,为的正是这条路少有行人,往往十天半月都没一个人经过。而粤东极少见到马匹,有几匹毛驴也是难得一见,真不知这匹快马自何而来。少芸在洞中也已听得了马蹄声。她仍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脱身,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不由一怔,心道:“这些太监还有援兵吗?”

虽然不能看到,但只从这马蹄声便听得出那是一匹堪称神驹的骏马。能有这种好马的,非得是张永这等极有权势之人不可。丘聚说张永是去向夫子下手去了,难道这么快就得手归来?少芸实是不敢相信。她与阳明先生分手已有数日,但这数日间,想来张永也不可能后发先至,能够害了阳明先生后又到这儿来,再说丘聚与张永分手时,张永也未必知道他们是在这地方设伏。但不是张永的话,又能是谁?

她正在想着,突然听得罗祥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罗祥的声音大为惶急,只是刚喝问一声,便是“啊”一声惨叫,随之却是“咚”一声闷响,一个东西重重砸到了盖住洞口的那板车上,想来便是罗祥的尸身。几乎是同时,便听得丘聚尖声一啸,随即是“叮叮”数下精铁撞击之声,应是与来人动上了手。罗祥三兄弟中,仅存的这个武功不值一哂,所以行刺阳明先生时他根本不曾动手,也因此逃得一命。只是罗祥本领就算不甚强,也不是无能之辈,来人瞬间就将他杀了,实非易与。

而此人与丘聚交上了手,听起来也丝毫不落下手,少芸实在想不通还有谁能有如此本领。难道是夫子知道自己有难,赶来救援?尽管少芸也知这等想法实是异想天开,但她也真个觉得除了阳明先生之外,只怕没几个人能有这本领了。她又沿着洞壁向上攀去,伸手推了推,只觉这回那板车重得异乎寻常,定是先前自己差点儿逃出去,丘聚压上了好几块大石。既推不动那板车,少芸叫道:“夫子,是您吗?”

她话音刚落,却又是一声惨叫。少芸吓了一跳,只道是来人听得自己的声音一分手,被丘聚伤了,但随之便听得一个尖利的声音骂道:“好不要脸,竟然暗算……啊……”丘聚这叫骂声还不曾落,便又是一声惨叫,应是又遭了暗算。他骂人暗算自己,全然忘了自己暗算少芸在先。只听得“当”一声响,自是丘聚的剑被击飞了,正落在了那板车上,便再没声音,想必就算不死,也只剩了一口出气。

来人竟然将丘聚也杀了!少芸更是吃惊。她用力推了推板车,只盼能推开一条缝看看来人到底是谁。只是她只凭一脚踩在洞壁上,手上一用力,又是将脚下踩塌了一块。洞壁别无受力之处,她又一次直摔下去。好在这点高度对少芸来说直如平板,轻轻一纵便在洞底站定了。她正想再爬上去,却听“咚咚”数声,从缝隙中可见压住板车的石块被移开了。果然是救我来了!少芸心头已是欣喜若狂。到了此时她倒不急了,站定了只待那人掀开板车。只是等了一阵,听得马蹄声又是疾雨般远去,板车却动也不动。

少芸大是诧异,再一次从洞壁攀了上去。这已是第三次了。到了洞口,她先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一托板车。这回手上虽觉有分量,但明显仅是那板车本身的分量。少芸用力一推,已将板车挪开了尺许。有这尺许空隙,她脚下一点,人如飞鸟般疾射而出。冲出来时她还怕遭人暗算,长剑在头顶舞了个花护住身体,但根本没人朝她动手。待站稳了,少芸定睛看去,只见洞边躺着一具尸首,前心穿了个大洞,一张脸果然与田州城里那没胡子的刺客一般无二,自是罗祥了。

罗祥边上还趴着一个高大的汉子,便是丘聚。丘聚所受的致命伤在背心处,伤已见骨,还微微有一口气。丘聚伤得如此之重,就算他肯说,也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即便对八虎恨之入骨,少芸也不禁有点不忍。她叹了口气,走到丘聚身边,伸剑刺向丘聚后心。少芸将丘聚与罗祥两具尸身扔进了洞里,又胡乱推了些石块下去。

这洞是他们挖了来暗算人的,现在亦是作法自毙。虽然八虎所剩的七人已去其五,但少芸心中却越发沉重。这个救了自己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自然绝无可能会是阳明先生,现在夫子究竟如何了?她一边想着,一边向西边望去,却听得身后又传来一阵疾雨样的马蹄声。少芸一转身,只见一匹快马正疾驰而来。这匹马极为神骏,比少芸先前的坐骑还要好,只是马上虽然鞍鞯齐全,却空无一人。少芸大为诧异,待那马跑到近前,她飞身一跃,一下跳上了马背,捞住了马缰。

这马甚是驯良,一觉背上有人,马上放慢了步子。少芸更觉诧异,心道:“这匹马分明是有人送我的脚力,这人到底是谁?难道也是夫子早已安排下的伏兵?”但如果真是夫子安排的伏兵,现在阳明先生已到了危急时刻,此人难道还有这分闲心故作神秘?她越想越是不解,心道:“算了。此人既然如此,必定有他的道理,反正他终是救了我一命。”她跳上了马打了一鞭,喃喃道:“马儿啊马儿,你莫要怪我,快点跑吧。”真恨不得这马能背插双翅,转瞬便飞到阳明先生边上去。


第十四章、生死劫

当初在桂林府分手时阳明先生说过他要班师回南昌,将部队散了后归复陛下之命,便会赶在端午之前来到洪奇门,与少芸一同出海攻打张永在海上的巢穴。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天,算起来阳明先生已经一路往东南而行,要经永州府后再经彬州,过了赣州前往南昌。待少芸赶到永州后却听得阳明先生一军已然前往彬州。待到了彬州又说前一天便已出发。接连错过了两站,少芸更是心慌。上一次自己抢到了先手,罗祥这条天衣无缝的行刺之计最终落空,只是她也实在不曾想到张永的第二波攻势来得如此之快。

如果不能抢在张永之前的话……少芸已不敢多想。她也顾不得再惜马力,一路除了必不可少的休息,便是日夜兼程地赶路。这一日翻过了大庾岭,已到了江西省南安府地界。南安府在江西行省是个小府,只领四县,却是江西与岭南的交界。当年赵佗割据南越,传国四代共九十一年,便是因为有五岭隔断岭南与中原的要道。这五岭中的大庾岭,便位于南安府西南。到了初唐宋之问被贬至岭南,有《度大庾岭》一诗曰:“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写尽凄惶之情。此时南安府虽然不似初唐时那般蛮荒,终是少见人烟。少芸经过了一个岭北驿站,那驿站又小又破,较当年阳明先生被贬去的龙场驿好得有限。一问起,却说阳明先生昨日刚经过此处。终于得到阳明先生的准信,少芸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她马不停蹄,一路疾行,第二日倒到了南安府的黄龙镇。黄龙镇西倚丫山,东临章水,是个风光秀丽的小镇,却没设驿站。少芸刚到镇外,却见扎了一座营房。黄龙镇不是什么军机要地,向无驻军。一见这营房,少芸心头便是一动,打马过去。

到得近前,却见有个少年正抱着一捆柴火过来。少芸认得那少年正是阳明先生的书僮阿良,又惊又喜,叫道:“阿良!”阿良听得有人叫自己,抬头一看,一时却认不出少芸来了。怔了怔,忽道:“咦,阿云,是你!你怎的会这般打扮?”先前少芸在阳明先生身边时,都是一副书僮打扮,但现在穿着一身驿差的服饰,他真个不认得了。少芸道:“先不要管这个。夫子呢?”阿良道:“刚才有位先生的故友来邀他去赏玩风景。”少芸心头一震,追问道:“是谁?有几个人?”

“我也不认得,就是瘦瘦的一个老者,也不知叫什么,先生吩咐我管好营帐,便出去了。”少芸松了口气。张永这人谋定而后动,此番更是确定了阳明先生乃是目标,必定会召集得力手下,绝不会贸贸然孤身而来。少芸曾听阳明先生说起过,他昔年受兵部尚书王琼所荐,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江西,便坐镇在南安。当时南安一带叛军四起,阳明先生征剿两手双管齐下,不两年便平定在南安号称“南征王”的谢志珊。

叛贼虽平,但阳明先生只觉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便在南安一带多设学校,以求变易民风,使叛乱之根基不复存在。当时阳明先生几乎踏遍了南安府,也有不少故友在此,大概是某个老朋友听得阳明先生得胜班师经过此处,前来找阳明先生叙旧。只是阳明先生多半不曾料到张永这么快就开始了第二波行动,必须尽快通知到他。想到此处,她道:“那夫子可曾说过何时回来?”阿良摇了摇头道:“这个便不知晓了。今日在此打尖,明日才重新出发,想必等天晚了就会回来吧。”

阳明先生虽然已是封了伯爵的高官,但他向来不喜排场,一般也就是带个书僮便出去了。这回有老友来访,索性连阿良这书僮都没带在身边。少芸有些迟疑,正想着是不是在这儿等到黄昏时再说,这时阿良忽道:“阿云,有句话我想问问你,你别嫌我冒犯。”阿良跟着阳明先生也有几年了,倒也学足了儒生的派头。少芸笑了笑道:“问吧。”阿良迟疑了一下道:“阿云,你是不是也是公公啊?”

少芸身上穿的还是驿差的衣服。当初为瞒过谷大用,在出南京城时脸上还贴着两撇假胡子,现在自然早就拿掉了。她是书僮打扮时,因为身高与阿良相差无几,所以也不惹人注目,可此时却多少有点异样了。阿良越看越觉奇怪,虽然与少芸也认识,但一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他这话在肚里来回了好多遍,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少芸一笑道:“怎么……”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心里突然一沉,仿佛有根针突然扎了一下一般。阿良问自己是不是公公时,用的是一个“也”字!

她猛地抬起头,急道:“阿良,快说,来找夫子的是个太监?”阿良见少芸口气突然间大变,不由后悔,心道:“看来真不该问这个。”他也知道净身做太监的往往是有难言之隐,不是家里穷,就是父母犯了事,很小就没入宫中,因为这些公公往往都不肯说。只是自己这话问也问了,终不能收回,他道:“是啊,是位公公。”他话音未落,少芸翻身一跃,从马上一下跳到了阿良跟前,惊道:“快!快跟我说,夫子往哪个方向去了?”

阿良被吓了一大跳,说道:“这个我也不知,先生只说是去赏景聊天。”他伸手往东北边一指道:“向那边去的。”他这话还没说完,少芸却又飞身上马,疾驰而去。这一起一落,真如兔起鹘落,矫健无比,阿良看得目眩不瞬,舌桥难下,心道:“阿云到底是什么人?他到底是不是公公?”此时少芸已疾冲出去,身下那匹好马本来跑了这长长一段,水草都没有沾牙,早已疲惫不堪,少芸也毫不怜惜,仍是不住踢着马腹,只恨它跑得太慢。

她日夜兼程地赶来,只道连一天都不曾浪费,定能赶上,没想到仍是功亏一篑,被张永抢了先手。此时少芸的心中已是无限惶恐,就仿佛暗夜独行,突然间坠人了无底深渊一般。夫子,你千万要小心!少芸在心底无声地喃喃自语。阳明先生的智谋、武功,无一不是当世最顶尖的。在这个世上,没有几个人会是他的对手,然而阳明先生毕竟不是神,如果说有人能对阳明先生不利,张永肯定位居其列。

少芸已是既痛又悔,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张永究竟如何抓住玉牌这条线的,但无论如何,自己终究是大意了。对这大敌,实不能有丝毫轻心,然而就算阳明先生,此番不免也有一点大意。现在唯一能庆幸的是张永如果没有帮手的话,未必能奈何得了阳明先生,因此他肯定会将阳明先生引到自己的埋伏中去。但阳明先生是何等样人,岂会让张永轻意如愿。何况就算图穷匕现,只消自己及时赶到,与夫子联手的话,纵然张永有爪牙相助,一样会让他作法自毙……只消能赶上!

就在少芸打马狂奔的当口,此时章水河心一条小舟之中,阳明先生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舟里。小舟并不大,上面搭着一架竹船篷。船舱里放着一张小案,案上一把红泥小火炉上正煮着一壶茶。这茶乃是大庾岭出的松萝茶,清香宜人。小案两头,两人正端坐着对弈。此时枰中正至中局,黑白子渐多。这里已经是镇外偏僻所在了,夹岸尽是枫树,已有零星的几片红叶缀在枝头。清风徐来,河上水波不兴,枫叶却是簌簌有声,让未消的暑热里增添了一丝早来的秋意。

“张公公,怎么会这般巧来这南安小镇?”阳明先生啜饮了一口茶,微笑着落下了一子。他执黑后手,但此时枰中却已渐占上风。而坐在他对面的,正是身为京师十二团营提督的张永。张永出行,向来声势喧赫,那一抬花腿武士所抬的二十四人大轿更是天下无人不知,只不过张永此刻穿着一领灰布夏袍,既无富贵之气,也无跋扈之态,完全是个寻常老者的模样。虽然张永有先行之利,但白子有一条大龙已陷入了苦战。

张永倒是丝毫不将胜负放在心中一般,仍是不紧不慢应了一手,笑了笑道:“当今天子圣明,河清海晏,宇内升平无事,纵有些思恩、田州的疥癣小疾,有阳明兄这等才兼文武之人,不消多时便干戈底定。张永也听得阳明兄昔年曾在赣州为官数年,方才在你帐中所见那首《过峰山城》,想必是近作吧?”阳明先生见他语气平和,说的尽是家常,总不到正题上。但他心知肚明,张永不远千里而来,定然不会只为闲聊。

对这个实为至敌的至交,阳明先生向不敢大意。他文武双全,创“心学”一门,而武功亦得心学之助而大成,这路象山心法便是远超南宋陆象山,以心为眼。陆象山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修成这路心法,周围数丈之内,不必肉眼观看,单凭心眼便能洞察一切。阳明先生于这路心法的功底,实已超过了当年的陆象山,因此当初高凤追踪少芸,少芸自己都不曾发觉,阳明先生身处暗中却已一清二楚。

此时人虽端坐舟中,心眼却已遍察周遭,数丈之内就算有一只小鸟飞过都逃不出他的掌握。但细察数遍,并不见有其他人,那就是说张永只是孤身而来,连那个时常与他形影不离的丘聚都没带来。那么看来是罗祥的消息还不曾传到张永耳中,因此张永看似莫测高深,实则在旁敲侧击。阳明先生文武全才,胆色过人,心知只消稳住张永,过了这个关口,然后正可趁虚而入。待将张永在海上经营多年的巢穴破了,他便再没有底气来对抗自己。张公公,纵然我们是往同一个地方走去,但你所选的路恕我绝不能认同。

阳明先生在枰上应了一手,淡淡道:“这还是方才重回故地,有感而发,胡诌了两句,张公公见笑了。”张永喃喃道:“犹记当年筑此城,广瑶湖寇尚纵横。民今乐业皆安堵,我亦经过一驻旌。香火沿门惭老稚,壶浆远道及从行。峰山驽手疲劳甚,且放归农莫送迎。阳明兄,昔年的广瑶湖寇,当今的思田茅贼,吾兄运筹帷幄,一一荡平,难怪野老村童,都会感吾兄之恩而箪食壶浆,远道从行了。”

这首《过峰山城》就是阳明先生方才写下的,张永来时墨迹未干,还悬在营帐中晾着。听张永顺口背来,一字不错,阳明先生心头却是一痛,忖道:“张公公确是不世出的英才,可惜……”当年,杨一清、张永与阳明先生,因为志趣相投而结忘年交。虽无结义之名,其实也已有结义之实了。阳明先生看事圆通,并不因为张永是刑余之人而有鄙夷之心,亦让张永甚是感动。那一夜,他们说起这个国家的将来,更是心同此念,要让大明变成人间乐土。

这个理想纵然远大得有点可笑,但他们三人都不是不切实际之人,觉得事在人为,只要踏踏实实地做下去,就会离这目标更近一些。那时,他们之间亦是肝胆相照,毫无芥蒂。平安化王之叛,平宁王之叛,张永在其间都出了大力。到了后来,阳明先生才发现,尽管他们所憧憬的目标是同一个,但走上的路却大相径庭,自己与张永更是完全背道而驰,而张永所在的驺虞组,竟然就是与兄弟会争斗了近千年的那个组织。

尽管如此,在大礼议之前,阳明先生还有着与张永达成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的想法。无法化解千余年来的仇怨,至少这一代,就把这怨恨关起来吧。阳明先生是这样想的。只是张永借大礼议痛施辣手,心社几乎被完全摧毁,让阳明先生这幻想彻底破灭。以往的友情,终究化作乌有。今天,会图穷匕现吗?

“怎么,阳明兄,我是不是背错了几处,让你见笑了?”张永的声音打断了阳明先生的思绪,阳明先生道:“岂敢。张公公有过目不忘之能,实令守仁佩服。守仁只是想,张公公此来,应该不只是与守仁叙旧吧?”张永微笑道:“阳明兄明鉴。张永此来,其实也不是突发奇想,实可称殚精竭虑了。”他说着,又在枰上落下一子。此时张永这片棋已遭阳明先生接连攻击,气已渐紧,若是这片棋做不成眼,那便满盘皆输了。阳明先生见他到了此时仍不肯服输,也便又落一子,紧了口气道:“哦?但不知何事会让张公公如此费心?”

张永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茶,眼里突然闪烁了一下,沉声道:“便是为了那钦犯少芸。”他突然间说出少芸的名字,阳明先生仍是声色不动,说道:“哦?惠妃娘娘有消息了?”张永见阳明先生毫无异样,他心中也暗暗佩服,心道:“阳明兄的养气功夫,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也没人敢说超过他了。”

他突然单刀直入地说出少芸之事,实是存了察颜观色之心。张永目光之锐,同样可称得上天下无双。任何一点小小的破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有若利刀,仿佛可以剥开皮肉,直抵人心,而以言语挑起对手的心绪,使之露出破绽,更是张永的独得之秘。只是阳明先生便如一座铁瓮城,张永的目光虽利,谈锋纵健,仍是不能侵入分毫。他道:“不错。日前少芸竟然前往孝陵,结果被人发觉。这婆娘也真个了得,拔剑拒捕,连伤数人,最终才伏诛。”

阳明先生叹道:“唉,惠妃娘娘虽然已是钦犯,但她毕竟是先帝御封的嫔妃,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叹。”张永道:“是啊。虽然冷宫甚是冷清,但至少无性命之忧。这婆娘实是咎由自取,而她背后这主使之人,更是罪不容赦。”张永的声音一直舒缓温和,似是说着一件没紧要之事,但说到这儿,口气突然变得阴冷。阳明先生道:“有人主使?”

“不错。少芸是在后宫长大,先帝虽然封她为妃,但直到失踪之前,她极少离开后宫。能做下谋刺先帝的大逆之事,不可能是自己突发奇想,必定是受了某人的指使。”张永的声音越来越冷,但阳明先生仍是不动声色,喃喃道:“多半如此。只是此人为何要指使少芸谋刺先帝?”正德十六年四月,正德帝暴亡,年仅三十有一。正德帝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正是少芸。张永为了从少芸手上夺取那个写着“岱舆”的卷轴,发文通缉。此事自是机密,因此对外宣称的是少芸犯下了谋刺正德帝的罪名。

张永道:“这某人自是有其目的。而这某人隐藏之深,实非寻常人所能想象。当初少芸失踪,我也只道这一党已然彻底根除,还曾怀疑是不是我多心了。”张永的眼里已是灼灼有光,似含有无尽的深意。阳明先生仍是毫无异样,淡然道:“是啊。张公公可曾找到此人的痕迹?”

“正因为这个某人如此了得,先前竟然毫无痕迹可寻,以至于我都不敢太确定是不是真有此人。直到少芸重回大明,高凤被杀,我方才相信,这个某人必定存在。”

“何以见得?”

张永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微微一笑道:“高凤是我弟子,对他的深浅我自是清楚。但高凤被杀,却是当心中剑。我察看过高凤的伤口,伤他之人当在五尺七寸上下,与阳明兄差不多高。少芸只有五尺一寸,因此我断定她定有这个某人作为背后的同党。”阳明先生道:“哦?我记得高凤的尸身就是在我先前执教的稽山书院后面的卧龙山被发现的吧?那么这个某人当时很可能就在稽山书院了?”

张永看着阳明先生。虽然两人的口吻仍然很是温和,但他们都心照不宣,话说到此处,已然是最后关头了。张永点了点头道:“很可能,所以上回我来拜会过阳明兄后,让人对稽山书院所有五尺七寸上下的人做了一番查探。只是这等查探无异大海捞针,并没有什么结果,这个某人也并不是一定就在稽山书院,不过很快,魏彬的死让我将怀疑的范围缩小了很多。”

“愿闻其详。”

“少芸这婆娘,故意向国子监的严祭酒递交了一份查阅《永乐大典》中《碧血录》的申请,引出了魏彬。又借着法通寺净土禅堂的药师佛等身像机关破去了魏彬的武器,将魏彬一举刺死。这条计策丝丝入扣,极是高明,但也正是太高明了,反倒漏出了几许破绽。少芸不是博览群书之人,那本《碧血录》更是冷僻之极的宋人札记,我很难相信少芸竟然读过此书。而且《碧血录》中虽然有一条涉及先行者之盒,但仅寥寥数字,实无必要再去冒这风险专门查阅。因此冒险向国子监递交报单,完全是为了将魏彬引出来。由此可见,这背后的某人定是个学富五车之辈。”阳明先生喃喃道:“听起来,张公公说的似是守仁啊。”

小舟中,一刹那仿佛有寒流席卷而过,便是河水也似乎在瞬息间止住不流了。张永看着阳明先生,从怀里摸出一块玉牌道:“本来阳明兄不过是张永怀疑的七个人中较为靠后的一个,直到在少芸那婆娘身上搜出了此物。”玉牌平放在桌上,却是水草纹在上。阳明先生道:“是这玉牌?”张永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冷酷的笑意。他慢慢道:“这是我那块‘道’字牌。”他翻过了玉牌,另一面正是个“道”字。当初杨一清将三块玉牌中的两块分赠给张永和阳明先生时,自留一块“性”字牌,张永是块“道”字牌,而阳明先生则是块“教”字牌。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乃是《中庸》起首之句。当初杨一清与张永、阳明先生夜谈,说起将来,杨一清觉得人性皆由天赋,故不可逆天而行,还是要顺天应命,自然而然。但张永却认为,人定胜天,所以人也能只手回澜。阳明先生却说,一人之力终究有限,最重要的乃是广育英才,开启民智。三人固然有共同的理想,但如何去做,三人却谁也说服不了谁。杨一清年岁最大,便将《中庸》起首这三句中最切合各自身份的一字分赠,以纪念这一夜深谈,也希望三人能够同心协力,求同存异,为大明出力。那时三人也确是如此,除掉了刘瑾后,朝中风气为之一变,颇有蒸蒸日上之势。只是当正德帝暴病而终,嘉靖帝继位,大礼议兴起,一切都急转直下了。

张永看着这块玉牌,低声道:“看守孝陵的陈希简,昔年乃是豹房太监总管。我也算定,有朝一日少芸定会去找上他的,因此将他布在了孝陵做一步闲棋。只是我精心布局,尽遭化解,这一步闲棋却是无意得中。可惜陈希简功名心热,武功却是稀松平常,反送了自己性命。”他抬起头,看了看阳明先生,接道:“只是少芸灭了他的口,却忘了这块玉牌的一面沾了血后,印在了衣服内侧。谷大用一发现这一点,马上便以羽书送到我处。”

阳明先生道:“原来张公公是因此怀疑我了?”张永笑了笑道:“本来我先怀疑的乃是应宁兄。毕竟,他那个宝贝徒弟坐镇南京,少芸又在那儿一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实属可疑。只是我去见过应宁兄,他却拿出了玉牌来。那时我便知事情不妙,因此马上令罗祥出手,一面日夜兼程赶来找你。可惜,纵然如此我仍是慢了一步,罗祥也被你无声无息地解决了。”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以阳明兄之才,也不知道罗祥真正的外号是叫‘对影成三人’吧?”

阳明先生见他直承罗祥之事,心知张永已经再不留丝毫余地了。他心头越来越寒,却又更加狐疑。张永如此孤身而来,却又将话说到这等地步,此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难道真有必胜的信心?便是阳明先生也感到了有些高深莫测。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说道:“还有这等事?”

“自然。罗祥一母三胞,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这事你不知也不怪。”张永说到这儿,忽又叹道,“只是阳明兄,你自命心学已得大成,但终不能太上忘情。方才我取出这玉牌时,你手上毫无异样,左脚却已劲力外泄,使得小舟微微一晃,便是承认我的怀疑了。”

阳明先生沉默了片刻。他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能,也相信少芸定然不会被杀,张永只是在诈自己。但方才张永突然取出这玉牌来时,他仍是心为之一动。阳明先生抱元守一,胎息浑成之时,几与密教六神通中的天眼通相类,实可谓无懈可击,因此才坦然来此与张永面对面相聚。然而在他心底毕竟还有一丝牵挂,便是少芸。少芸可以说是他心学中武学一脉的唯一传人了,关心则乱,心头略微一动,这路象山心法也已露出破绽。纵然及时收束心神,可左脚的劲力终究有所外泄,被张永察觉了。

“阳明兄,你有王佐之才,伊吕不能过,张永一生最为敬佩的,一是你,第二个才是应宁兄。那一夜承蒙应宁兄与你看得起我这刑余之人,张永至今铭感五内,实不愿相信你就是那个某人。只是造化弄人,终究还是到了这地步。”张永长叹了一声。这一声长叹竟然大为感慨真诚,只是小舟之中随着这一声长叹尽是森严杀气。

“阳明兄,张永素未吟咏,此刻却步阳明兄韵诌成一首,还请阳明兄指教。”明代立国时,太监本不许识字,但宣德年间废除此条,设内书堂教太监识字。只是太监大多也就是识得几个字罢了,称得上有学问的寥寥无几。如张永、魏彬这等颇为好学的太监,实是凤毛麟角,阳明先生也不知张永居然还会做诗。此时图穷匕现,这一场生死战已是迫在眉睫,但阳明先生仍是坦然自若,说道:“也好。只是张公公,你这局棋只怕是要输了。”

张永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拈起一子,作势要放。阳明先生也知这棋子只消一放,张永的攻势必须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因此也全神贯注。只是张永拈起棋子,却是顿了顿,低低道:“阳明兄,终非万事可为啊。”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阳明先生却是清清楚楚。“万事可为”,那是兄弟会的信念。正因为有此信念,阳明先生在知道了张永的身份后,也曾有过化解仇怨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随着大礼仪之争而烟消云散了,阳明先生也只是追悔自己曾经的不切实际。

然而听得张永突然感慨万千地说出这一句来,让他心头便是一震,忖道:“张公公难道也有过与我一般的想法?”不管张永是不是真个有过这种想法,但他眼下定然已完全没有留情的打算。话音未落,张永脸上黑气一闪,棋子已落在枰中。他这片棋只做成了一个活眼,却已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这般长一手也不过苛延残喘而已,浑不济事。只是张永似乎全然不知,放下子后,伸指在案上写着,一边沉声吟道:“曾经年少志成城,垂老依然意气横。”

这张桌案是枣木做的。枣木的木质极为坚硬,用钢凿来凿孔都相当困难,但张永的手指一落下,却是木屑纷飞,就如极快的利凿在刻一般。他连行带草,写得极快,待写到那“横”字时,阳明先生的衣袖忽然如水面波纹一般起了无数褶皱,桌上那把茶壶也“叮”一声响。阳明先生一身宽袍大袖,舟中虽然时有微风吹来,本来根本吹不动衣襟,可此时他的衣袖却是无风自动,但他神情自若,淡淡道:“原来张公公能诗,守仁实是失敬。”

张永用的正是阳明先生刚写的那首《过峰山城》诗韵。这两句虽算不得好,却有章有法,平仄合律,便说是寻常的生员做的也不为过。阳明先生也从来不知张永居然还有这等本事,忖道:“张公公的内力原来如此之深,这份隐忍功夫真个叫人叹为观止。”当初刘瑾当国,权倾一时,张永虽然也名列“八虎”之一,但在刘瑾手下只是唯唯诺诺,从不敢出头,因此刘瑾对他一向不疑。结果被张永找到机会,趁与杨一清一同平定安化王反叛之际,反戈一击,终将刘瑾扳倒。

而张永借大礼议之争将心社斩草除根,阳明先生能熬过这场腥风血雨,靠的同样是这个养气的隐忍功夫。他二人虽然武功大相径庭,却也有极相似之处。此时两人一言一语,谈吐仍是温文尔雅,其实张永已经借这落子之时向阳明先生发去一道暗力。他也知自己若是攻不破阳明先生这路象山心法,自是难有胜算,因此借落子之机以内力攻击。

张永虽然信奉西方也里可温教,但修习的却是融合了密教拙火定心法的火莲术。他修习这路火莲术时,大善法王星吉班丹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僧人而已。他们这支也里可温教徒却是自前朝大元时便在内廷代代相传而来。所谓也里可温教,即是元时对基督教的称谓。其实基督教聂斯脱里派在唐时便已传入,但聂斯脱里派因为奉行教义被正统教会定为异端,因此难在西方立足,传来中土后被称为景教。

唐后景教在中原渐趋式微,但在蒙古却大行其道,元太祖铁木真少年时所拜义父,克烈部大汗王罕便是个虔诚的景教徒,后来元室宗王有不少也皈依景教。铁木真之孙、拖雷之子,西征欧罗巴,一直打到了多瑙河边的伊儿汗旭烈兀,他的母后与妃子亦是景教徒。因此也里可温教传来时,景教虽与其同归一源,争斗反而远远比与佛道两教的相争为烈。

至元二十六年,方济各修士孟高维诺受教皇革利免八世任命,为汗八里(北京)主教。但也里可温教因为来得晚,在景教打压下一直未能有大发展,反而也里可温寺被景教徒所夺之事屡屡发生。因为信徒多是蒙古人和色目人,元室覆灭后,中原景教已然烟销云散,也里可温教自然也就再无痕迹了。只是当初孟高维诺主教在元代大内中传下了一支,当元室覆灭,宗王大臣大多北逃后,太监宫女却有不少留了下来,代代相传,一直到了现在。

“圣殿骑士”。这是这支隐秘的也里可温教徒世代相传的名称。这个名称其实远在孟高维诺主教传教以前很久就有了,只是圣殿所指云何,在遥远东方的这些信徒早已茫然不晓,因此张永他们也一直以“驺虞组”这个名目出现,而这一脉的功法更是因为改朝换代而残缺不全。张永心怀大志,博览群书,很早就发誓要恢复本门武功。

历代元帝都宠信番僧道教,禁宫之中收藏的密教道教经书甚多,张永在查阅典籍时,发现前朝国师八思巴所传密教拙火定,虽然看似大相径庭,但究其本源竟然与本门那些零散心法极为契合,极似出于一源的两个分支。他殚精竭虑,费数年之功,终于把本门补充完备而更上层楼,名之为火莲术。

“历代元帝都宠信番僧道教,禁宫之中收藏的密教道教经书甚多,无一不是此中精髓。张永眼界天赋之高实不做第二人想,这路火莲术融东西武学之长,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以内息为火,以人体为鼎,结成金莲。这路火莲术有隐、炽、明、暗、无五相,与拙火术五相实是大同小异。张永精修数十年,已到了“暗”相。此时出手,用的却是“隐”相。

“如水于水,如火于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是张永的内力虽然无形无质,幻化无方,一发出去却似泥牛入海,被阳明先生接下了。不过阳明先生虽将张永这有形之力化解为无形,却也觉这力量极为霸道,以阳明先生之能仍不能在无声无息中化去,以至于衣袖起了阵阵波纹。虽然化去了这道暗力,阳明先生的心头却越发沉重。

张永出手,已然毫不留情,如果阳明先生未能接下方才这一招,此时定然口喷鲜血,深受内伤。虽然只是无声无色地过了一招,但阳明先生知道,自己与张永这十余年的友情今朝已然彻底了结了。纵然早有这个准备,但向来心如磐石,八风吹不动的阳明先生,在内心深处也感到了一丝隐隐的痛楚。只是张永攻势虽然霸道,枰上这一子落下,却只是让棋势疲于奔命而已。阳明先生拈起一颗黑子靠在张永落下那白子边上,说道:“张公公,还请赐教。”

张永见阳明先生若无其事就将自己这火莲术第一式接了下来,心中也不禁佩服,喃喃道:“阳明兄大才,张永本不当佛头着粪。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献丑了。”张永的手指已然另起一行,又要写下去了。阳明先生这首《过峰山城》共有八句,两句一行,张永写满四行时,自是要将小案都写满了。阳明先生看着案对面的张永,已然面沉如水。现在两人已是针锋相对,不容任何一个退缩了。

张永写满了四行八句后,若仍是奈何不了自己,他自己多半会元气大伤。纵然阳明先生知道自己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定会养虎为患,可是一想到要对这个老友痛下杀手,阳明先生终究不能无动于衷。船舱不大,若是站起来连腰都挺不直。但就在这方寸之地,刹那间杀气有若十月严霜,将原本的暑意驱得一干二净。张永的手指直如斧斤,运动如风,在案上划得木屑纷飞。他那张脸原本平和光润,此时有若噀血,而阳明先生端坐在对面,正如在狂风之中。

这等内力比拼最是凶险,地方如此之小,哪一方若是被逼得立足不住,另一方必定会施以当头痛击。张永纵然早就成竹在胸,此时却也有些后悔。阳明先生的功力如此之强,实是让张永也始料未及。此时他已将那八句诗写到了最后,一旦写完,这口绵延成一线的真气必定有一个断续,而阳明先生趁这断续的当口全力一击的话,张永自觉阻挡不住。他右手正自写着,左手却已拈了一颗白子。就在右手写最后一个“迎”字那一捺时,上半身微微一晃,左手的棋子怎么也落不下去。

比拼内力全无取巧之法,孰强孰弱,一试便知。张永比阳明先生还大得几岁,但他这门火莲术终是不如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精纯,再左手下棋,右手写字,一心二用之下,此时已渐有支持不住之势。他忽地咬了咬牙,手中的白子一下按向了枰中。这一子却不是按在空位上,而是按在了他那片白棋当中一子之上,发出了“啪”一声脆响。当两颗棋子一撞,棋枰上竟然出现了一个窟窿,原先那一子与刚落下的一子全都击射入脚下船板之中。张永这一指劲力之大,居然将这块榧木棋枰击穿了个洞,倒仿佛凭空做了个眼出来。

好在这小舟的船板也甚厚,两颗白子击穿棋枰后已是强弩之末,嵌入船板中不曾击穿。只是棋子虽小,一艘小舟却似被巨锤重击一般,重重地晃了晃。阳明先生只觉他双手齐下,这股暗力霎时大了一倍,心知张永是孤注一掷了。但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等金刚大力的猛扑,岂能持久?一接下这一式,他凝神定气,端坐在舟中,淡淡道:“张公公,你这局棋只怕输了。”

张永嘴角淌下一行鲜血。他以火莲术会斗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最终还是略逊了半筹,在阳明先生的反击中败下阵来。他二人虽然都端坐不动,人也不曾真个触到,但到了这等级数的高手,以内力比拼岂是易与?张永输了半招,内伤却已受得不轻。只是他虽然输了内力,双眼却越发明亮,露出了一丝得色。抬起头淡然一笑道:“阳明兄差矣。阳明兄是立志为今世至圣之人,所以事事都务求光明,却不知明道若昧,张永死中求活,输的可是吾兄。”


第十五章、杀招

夫子究竟在哪里?少芸只觉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喉咙口来了。功亏一篑,这等痛苦实远甚于鞭长莫及。明明只消再快得片刻就能化险为夷,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她心中焦虑万分,却也知道越是这时候就越要镇定。只听得坐骑气息越来越粗,自是跑得太急,已经快跑不动了。她带住了马,向左右打量着。黄龙镇只是个小集镇,阳明先生为不扰民,班师经过时,将营房驻在了镇外,他也多半不会在镇上。

而黄龙镇的西侧乃是丫山,此山有所古刹灵岩寺,倒是很有可能去那处。只是灵岩寺在山上,万一扑了个空,再赶回来定已错失时机,不能挽回了。少芸犹豫了一下,总也拿不定主意,正待赌一下运气,打马上丫山,却又勒住了马。一想到那处灵岩寺,她想起了当初刚回大明时,有一次与阳明先生闲谈,阳明先生说起的一件事。

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阳明先生正升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安、赣州、汀州、漳洲数地。有一次,路过此地,听得丫山灵岩寺乃是古刹,便上山参拜。刚到山门,迎接的方丈一见阳明先生,便大吃一惊。阳明先生问起缘由,方丈说五十年前,灵岩寺有位高僧肉身坐寂,留下遗言说五十年后自己的后身会再来灵岩寺,为自己建塔。方丈那时尚是个沙弥,还记得此事,待见到阳明先生,正与那位高僧相貌一般无二。

阳明先生听了也甚是诧异,让人开了那高僧坐化后封存的禅房,见龛中果然有个和尚的尸身,与自己相貌甚是相似。阳明先生甚是感慨,留诗一首曰:“五十年前王守仁,开门人是闭门人。精灵剥后还归复,始信禅门不坏身。”便出资为这僧人建了座灵塔。少芸听了后大觉神奇,问阳明先生是不是真个是那高僧后身,阳明先生说有些事终难以常理度之,此事安知不会是那寺院僧众所弄狡绘。但子不语怪力乱神,存而勿论,敬而远之可也。

阳明先生说过“敬而远之”,自不会再去灵岩寺了。而黄龙镇只是个小镇,也无别处可去,阳明先生究竟会去哪里?她越想越烦,正自拿不定主意,却听身下那匹马轻嘶了一声。她低头看去,只见这匹难得的良驹一路行来都没歇过,此时又累又渴,唇边尽是白沫。她心中有些恻然,心想自己为了寻找阳明先生,也让这马儿受苦,便跳下马,牵着马走向河边,想让它就着河水喝几口再说,自己也正好趁这时候再想想。

刚要走下河埠,却听有个人叫道:“这位差官大人,河水不干净,要饮马,来这边喝几口井水吧。”她转过身,却见是个穿着粗布衣服,挑了两桶水的年轻人在井台前招呼自己。这年轻人虽然衣着很是朴素,态度却甚是闲雅,居然有几分书卷气。少芸拱手作了个揖道:“多谢小哥。”那年轻人将一桶水卸了,端到马头前。

这匹马也当真渴了,伸头到桶里便喝了起来。少芸甚是过意不去,说道:“小哥,把你的桶都弄腌攒了,真个不好意思。”年轻人一笑道:“不妨事。”他见少芸如此客气,多少也有些意外,问道:“差官大人,敢问你是与阳明先生同来的吧?”少芸没想到从这年轻人嘴里听得阳明先生的名字,不由一怔道:“怎么?”

“我说你定然是阳明先生的属下。当初先生来此地讲过一堂学,我也厚着脸皮去听了听,可惜就识得几个字,也不甚听得懂。阳明先生此番不知还讲不讲学了?若是再讲一堂,就算听不懂,我定然还要去听听。”少芸听他说得滔滔不绝,心想阳明先生有教无类,在这等僻远地方也让这些乡人生出向学之心。她道:“我正在找阳明先生,见了他就帮你问问。”年轻人一怔,叫道:“差官大人你原来在找阳明先生?我先前见他坐在船上,定是去前面看红叶去了。”

少芸没想到居然从这个陌生人口中得知阳明先生下落,不禁又惊又喜,叫道:“快说,阳明先生去哪里了?”她一跃而起,将那年轻人吓了一大跳,半晌才指了指章水道:“就往那边了。前面二里多,叫作青龙渡的,夹岸尽是枫树,八九月间红得跟起了把火似的,现在叶子却红得不甚多……”他喋喋不休地还要再说,少芸哪里还等得及,也不管坐骑尚未喝完水,飞身跃上了马背,打马便走。

那年轻人也没想到少芸突然间这般急法,心道:“你这差官,我看你是阳明先生手下才对你客气,怎么突然间就这般无礼了?”少芸自已顾不得再向这年轻人多解释了,飞马便出了黄龙镇。青龙渡就在前面二里多的地方了,飞马疾驰,不消片刻即到。一出黄龙镇,路一下成了黄泥路,果然夹岸尽是枫树。这些枫树极是茂密,树叶仍然多是碧绿,远远望去,真个似江边卧着一条青龙一般。

等九月间秋风一紧,吹得枫叶尽红,这条青龙只怕便要成了一条火龙,此时却只有零星几片红叶。遥遥望去,果然江心有一叶乌篷小舟,也不见有人摇橹划桨,就在江心随意漂浮。章水虽然不是太宽,也有里许,那叶小舟正横在靠左岸的江心,微风徐来,水波不兴,江面平整如镜,映得船如穿行在云中,大有出尘之致。阳明先生在这舟中吗?江上再无别人了。少芸不禁有些踌躇,如果这舟中真是阳明先生,看这一派静谧和祥的景象,张永定然还不曾动手。她若是贸然行动,反会弄巧成拙。

少芸带了带马,让坐骑走得慢了点,沿着江边行进,想看个仔细。刚走了几步,忽然听得“哗”一声水响。她为之一怔,向江上看去,只见那叶小舟边的江水突然间翻滚如沸,一团团水花直冒起来。出什么事了?少芸不由呆了呆,正在这时,却见水中突然冲出了四个人。这四人正分列小舟两侧,从水中突然跃起,激得水花四溅。

虽然是光天化日,可这情景实在非常诡异。少芸大吃一惊,一把勒住了马。她这一路沿江而来,江面上一直平静无波,这四人若是一直潜行在水下,这等水性实在是惊世骇俗,因此少芸也根本未曾料到会有这等事情。她刚一带住马,却见那四人已然冲上了小舟,那叶小舟的船篷突然如同风筝一般直飞起来,也几乎是同时,又听得“砰”一声,却是靠船尾左侧那人也不知怎的一下倒飞了出来,直飞向少芸这边岸上。

这等变故,实不亚于晴天霹雳,少芸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从江底突然冲出了这四人,已是怪异万分,而这人被震得直飞出来,更是匪夷所思。那人刚从水里出来,身上已湿淋得不成样子,飞到空中时却是直挺挺的越发怪异。眼见这人竟是向着自己飞来,她正待带马让开,那人却已然落了下来,离岸却还有数尺之遥。“啪”一声,直砸进江水中,又激起了大片的水花。

究竟出什么事了?少芸心中惊骇,抬头看去,正见那小舟中有一道白光冲天而起。此时从水中钻出来的另三人已爬上了船,船中却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宽袍大袖,另一个个子甚矮,此时正闪身疾退向船头,手中握着的却是一把细细的剑。张永!少芸险些就要叫出声来。她身法极高,剑术也甚是高强,见过埃齐奥后,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但看到张永这等倏进倏退的诡异身法,仍让她不由有些胆寒。而另一个正被那水中钻出的三个人围攻,逼到了船尾的宽袍大袖之人,正是阳明先生了。

少芸再顾不得一切,猛地一打马,一拎丝缰。这匹马长嘶一声,一跃而起,猛地向江中冲去。江边的水却不深,不过尺许,但没走几步水便有五六尺了。马虽能浮水,但终究游不快,只是这时先前被阳明先生震得飞出来那人已然浮上水面,却是一转身又向那小舟游去。这人被重手震得如此之远,少芸只道他不被震死,也定然去了半条命,但这人一浮起来,在水中四肢齐动,游动时直如一条大鱼,竟然毫无受伤的样子。看样子,竟然是想游回船上去。

此时那小舟上,阳明先生正被那三个汉子联手合攻,纵然他运剑如风,剑光不住斩向那三人,但那三人却浑若不觉,仍在步步逼近,居然赤手空拳便去抓阳明先生手中的利剑,竟如刀枪不入一般。那一叶小舟从头至尾还不过丈余,阳明先生已被逼到不住后退,此时已近船尾,若是再退,便要坠入江中去了。少芸一咬牙,脚一下脱开了马镫,向那人一跃而去。

少芸的身法还在她的剑术之上。虽然这一招实已孤注一掷,若是落空,定会落入水中。但她凌空一跃,正落到水中那汉子背上。没等那人反应过来,少芸一下掷出绳镖。镖头从那人颈边掠过,已在他脖子上缠了一圈,少芸猛一提气,奋力一勒。若是寻常人,定然会被勒得当场昏过去,但这汉子只是被勒得头抬出了水面,却浑若不知,仍是急速向小船游去。

不可能!少芸更是惊呆了。她这绳镖的细索是天蚕丝混合了鹿筋搓成,极为坚韧,此时少芸更是用了全力,绳索深深陷入了那汉子的脖子,几乎要将颈骨都拉断。但这汉子却仿佛根本不知道任何痛苦,也不顾背上站着个人,伸左手一把扳住了船尾,猛然间从水中一跃而起,一拳重重击向阳明先生的背心。

阳明先生背心中拳的话,纵然承受得住,也定会被震得剑势大乱,再挡不住身前那三人了。少芸心中已是一阵恶寒,她从来都不曾见过这等完全不顾自己性命的敌人,心下一横,左足一蹬那汉子后背,双手又是奋力一拉,右足足尖却猛然踢向那汉子后颈。她的力量虽然远不及那汉子大,但绳镖已缠住了这人的脖子,此人被扯得如同一张弓一般弯了起来,而少芸的右脚尖已然踢中了这人的后颈。

少芸的右脚靴尖,装着一把靴刃。这武器还是当初阳明先生传她的,因为练起来极为烦难,少芸又觉此物未免有点过于阴险,因此练成后极少使用。可此时哪还顾得上阴险不阴险,她身法本来就轻巧敏捷,这一脚更是用了全力,“嚓”一声,靴刃没入了那汉子后颈大椎穴。大椎穴乃是人身要穴,处在颈椎第七节凹陷处。此处受创,全身都将失去知觉。

少芸这一脚踢得又狠又准,加上用了全力,但这人的皮肉却几乎是石头做的一般,寸许长的靴刃只有一半刺入皮肉下,鲜血立时崩流。只是这人要穴受创,竟然连哼也不哼一声,右手一拳仍是重重挥出。此时阳明先生正被船上那三个汉子围攻,右手边那汉子更是势若疯狂,直冲到阳明先生身边。这人身上湿淋淋的,浑身肌肉虬结,仿佛随时都会爆开。

阳明先生手中的长剑正刺向他前心,在他胸口膻中穴一点。膻中又称气海,寻常人被点中此穴后自是气脉不畅,难以行动,但这人明明见长剑已点到胸口,竟然仍是跨上一步。阳明先生的剑术有柔若无骨、刚若雷霆之妙,剑势一受阻,剑尖力量已然如奔雷狂飙,激射而出,这一剑竟然将那人穿胸而过。

见这情景,阳明先生也不由动容。寻常人遭到重创,本能反应便是躲闪,可这四个汉子却似乎根本不知躲闪,也丝毫不知痛苦。方才这四个奇形怪状的汉子突然从水中杀出,阳明先生也大吃一惊。他的象山心法能察落叶飞花之微,就算是飞过的蝶虫也能及时发觉,可就是无法察觉到水下。他与张永同在舟中已有好一阵,一直都没发现水面有什么异样,这突然出现的四人只可能是一直在水底潜行才不被自己发觉。

只是天底下水性再高之人,也不可能在水底憋气如此之久,阳明先生就算学富五车,也根本不会想到有这等事,猝不及防之下,被其中一个当心打中了一掌。那人出手却也不见得如何高明,偏生力量大到难以想象,这一掌虽不至伤了阳明先生,却也让他气息一滞。他知道张永这个至敌尚在一侧,随时都会出手,因此打了个速战速决之心,先击退这四人,再与张永做个了断。

哪曾想虽然震飞了一个,另三人简直有若妖魔,竟然视阳明先生的利剑如无物。若是这几人练成了金钟罩铁布衫的横练功夫也就罢了,只是那三人在阳明先生剑光之下手臂已是伤痕累累,却仍然有进无退,而他们脸上也仿佛罩了张面具,全无神情。此时一剑刺中了这人心口,这人却不退反进,更是诡异。

阳明先生只是略略一怔,身后之人一拳已到,“砰”一声,正打在了阳明先生的后心处。阳明先生的长剑被右手那人用身体封住,一时间哪拔得出。象山心法有须弥芥子之妙,发力越大,受到的反震也越大,这一拳固然击中了阳明先生,这人也被震得又飞了出去。阳明先生正待借这一拳之力拔出刺人了右手那人胸口的长剑,眼前却是一花,一个灰影忽地闪到了他身前,一掌打向他的前心。

此人正是张永。张永的火莲术没能攻破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反失了先手,受了内伤,心知孤身而斗不是阳明先生的对手。他一发动埋伏下的这四个禺猇,自己便退到船头,一边趁机调理呼吸化解这内伤,一边看着事态的发展。这条计策,张永实已盘算了许久。他也知道阳明先生如果真是少芸背后这个人,那么这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因此将四个禺猇埋伏在了水下。

虽然禺猇尚不完备,威力不及完全体的百分之一,但也不是寻常人所能敌。而且禺猇几乎不需呼吸,更能在水底潜伏多时。他也知道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已修到心眼通,有通天彻地之能,寻常埋伏根本逃不过他的心眼,只会弄巧成拙,因此才不惜动用了禺猇。为免阳明先生生疑,连平时形影不离的丘聚和二十四个花腿武士都不曾带来。借着江水掩护,果然阳明先生一直不曾发觉,但突然发难后,四个禺猇合力暗算,仍收拾不了阳明先生。

当少芸冲下江来时,张永先前并不曾认出这个穿着驿差服饰的矮个子是谁,待见少芸以绳镖勒住水中那禺猇的脖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居然是这婆娘!”先前罗祥以羽书报知行刺失手,少芸就在阳明先生身边,随后二人分手之时,张永便定下了双管齐下之计。让丘聚与罗祥在途中拦截少芸,自己则带了四个禺猇来与阳明先生决一死战。

他对少芸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只觉有丘聚在,再加一个罗祥,绝无失手之虞,因此看到少芸赶到,他极是诧异。少芸来了,那就说明丘聚与罗祥都失手了,现在定要速战速决,再不可延误。他一直都在等着出手之机,此时阳明先生的长剑被右手那汉子以前心封住,背心又中了一拳,就算没受什么重伤,可身形在这一刹那却也慢了些许。就在这一刻,张永终于出手。

小舟不过丈许长。从船头走到船尾,也不过几步而已。张永身形一矮,直如闪电般冲上前去。此时正是阳明先生背心中掌,用内力将那个被少芸勒住脖子的汉子二次震飞出去之时,张永突然冲到了阳明先生身前,一掌击向阳明先生前心。张永的心机堪称滴水不漏。他孤身来见阳明先生,固然是因为在江心伏下了这四个禺猇,更重要的却是借机来观察阳明先生伤势如何。

当魏彬被杀之时,张永怀疑的目标便已经缩小到了五个人了。这五个人全是非同小可的人物,就算阳明先生都不曾料到,张永其实将这五个人以各种理由全都支到了各处,为的正是验证少芸背后那人究竟是谁。其中最让张永生疑的,便是自己这两个至交,因此杨一清被支到了边关,阳明先生则被调来田州平叛。当他在陈希简尸身的衣服内襟发现了那玉牌的花纹之时,目标终于只剩了杨一清与阳明先生两人了。

罗祥三兄弟中,俗家那人剑术高强,另一个内力高深,剩下的一个虽然武功不甚强,却颇具机变。更何况罗祥极少露面,根本没人知道八虎中的罗祥竟然是三个人,因此罗祥不出手则罢,一出手必定会得手,因此一直被张永当成自己的杀手锏,轻易不用。张永先前虽然更怀疑杨一清,但他却不愿留下任何一个漏洞,因此在亲自去验证杨一清的同时,让潜伏多时的罗祥同时出手。在张永的计划中,纵然阳明先生并不是他要找的那人,也一样要杀——即使是自己的故友。

就算想到抵达的是同一个彼岸,但只要不愿追随自己,便是敌人。张永的计划极其严密,然而当他发现杨一清并不是自己要找的人时,便知自己棋错一招,料错了对手,因此马上火速南来。在收到仅剩的那个罗祥所发来的羽书之时,方知少芸已抢先一步到了阳明先生身边,罗祥行动失败,但也击中了阳明先生一掌。

这一掌能让阳明先生受到多大的伤,张永也一直没有底。先前以火莲术暗算阳明先生时,被阳明先生的反击受了暗伤,他仍然看不清阳明先生到底有没有受过伤。直到动用了四个禺猇,在这孤舟中困住了阳明先生,他又在一旁凝神细看,终于发现阳明先生出手之际左掌有意无意会护一下左前心。罗祥那一掌定然还是将他伤了!

当发现了这一点时,张永几乎要笑出声来。此番他可算是用尽本钱,禺猇虽然还不完备,但要炼到这等地步实非一朝一夕之功。他将最为完善的四个禺猇一同带来仍是奈何不了阳明先生,却终于让他发现了阳明先生露出的这一丝破绽。他也知道阳明先生的护体心法极为神妙,心念一动,力量即至,因此等的便是这个旧力甫去,新力未生之际。这一掌不论是再快瞬息,或是再慢片刻,都会被阳明先生挡住,可偏生就是这一刻时趁虚而人,阳明先生也来不及再运心法护体,击中的又是先前被罗祥一掌击中之处。

罗祥那一掌对阳明先生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也要十天吐纳方能痊愈。张永虽然不知阳明先生到底要花几天方能治好内伤,但他不惜与丘聚分手,为的正是要抢到这一线毫无把握的先机。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原本能够随心所欲,只消心念一动,倏忽便至,可张永击中的正是罗祥的旧伤,这口内息也只是慢了一瞬间。但就在这一瞬,“喀”一声,张永的掌力已透体而入,阳明先生的前胸肋骨立被打断了两三根。

张永这一掌实已谋之久矣,一掌击中,只觉阳明先生已不似先前那样刹那间发出极强的反震之力。他心知果然得手,出手更不留情,将掌力源源不断催入,左手一把抓向阳明先生腰间。阳明先生的腰间挂着一个方方的小包,张永刚抓到这包裹,一道寒光突然直射面门。张永左手抓着那小包,右手仍按在阳明先生前心,两手都不得空,心中仍在狂喜,却被这一招骇得魂飞魄散。

此时他左脚在右脚之前,左脚脚尖一蹬,右脚脚掌微微提离船板,人便如断线风筝般疾退回船头,那道寒光在他面门前一掠而过,只差了毫厘之微,却也在张永颊上划了一道细细的伤口。这正是少芸的靴刃。她竭尽全力,但那人还是打了阳明先生一拳,反被阳明先生震飞。此时她仍然立在那人背后,自是一同被震飞出去。只是那人的大椎穴被少芸踢损,身体飞出去后再不能变化身形,仍是直直一根。

少芸左手一抖,从那人脖子上收回了绳镖,借这力量翻身一跃,在那人肩头一踩,跳向了船尾处。那人被阳明先生震了出去,又被少芸这一踩,登时失了平衡,大头朝下直挺挺地摔向江中。那人虽然摔落水中,左臂却仍在作势挥击,一拳拳力道仍是极大,砸得水花四溅,可这回一沉到底,浮都浮不起来了。

少芸刚落到船尾时,正是张永出掌之际。她此时仍然站立不稳,却趁势飞身上前,右脚踢向张永面门。这一招使得有若行云流水,全无滞涩,便是张永也险些未能闪开。张永退回了船头,虽然一掌击中了阳明先生,又夺到了阳明先生一直不曾离身的这先行者之盒,但方才少芸突如其来的一招也让他魂魄为之所夺。他伸手擦了擦颊上的血痕,心中骇然,忖道:“这婆娘身手居然这般高强!”

张永还不曾与少芸动过手,但他的武功之强,当世罕逢敌手。阳明先生若是身上无伤,两人平手相斗,最多也只能胜得他半筹。在张永看来,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何堪共酒杯,至于少芸这等女子,仅仅是为了把她当成饵料,钓出她背后之人来而已,否则早就将她拿下了。只是在这电光石火般过了一招之际,张永已知自己想错了。这个他原本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女子,竟然强得出乎意料之外。

怪不得能轻易杀了魏彬,丘聚与罗祥多半也丧在她手下了,这婆娘不能再留!张永眼里已然露出了杀意。先前一直未曾向少芸痛下杀手,为的正是逼出她背后之人。此时再无这等顾虑,虽然四个禺猇已失了其一,还有一个遭阳明先生利剑穿心,多半难派大用,可到底还剩两个。这机会,将这中原兄弟会仅存的二人一网打尽,方才算是功德圆满。

此时少芸也有些惊魂未定。她自是清楚张永的本事,根本不曾想到自己居然一招就将这个大敌逼退。阳明先生就在身后,已不知生死如何,面前却有四个敌人。是攻是守,她只是略一犹豫,那个胸前插着长剑的汉子却已冲了过来。小舟的船篷此时已经被掀走了,先前的泥炉与茶壶也早已被震得飞入了江中,这人本就在最前,张永退到后面,他就是最前一个了。

少芸已见过这几个奇形怪状之人异样的力量,知道不可力敌。只是阳明先生就在她身后,她想着,就算拼上性命也绝不退让。她的长剑一直放在马鞍下,方才情急之下并不曾取出,现在身边也没有武器,眼见那人向自己冲来,不退反进,踏上一步,双掌一下托住了那人的拳头。其实以少芸身手,想要闪开不难,但身后却是人事不知的阳明先生,纵然知道这些人的力量大得异常,自己这般做实是以己之短攻敌人之长,纯属不智,但也只有硬拼一下了。

少芸的身法之强,较阳明先生也不遑多让。这船虽然不大,对她来说仍是大有腾挪余地。那人这一拳却没什么变化,直直而来,立时被少芸接住。少芸也做好了被这一拳震得飞出的准备,但双掌一接住那人的拳头,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势不可当,她不过被推得向后滑了下,马上便站定了。

她也没想到这人的力量原来不过尔尔,没等那人再次发拳,左手抓住了这人手腕,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前长剑的剑柄,右足趁势踢起,正中这人胸口。这些人身上坚逾金石,此人双臂就被阳明先生斩中多次,却也仅留下一些小伤,因此她这一脚已用全力。足尖力量虽大,但踢到硬物的话反震之力也大,可少芸现在也根本不顾及这些了,纵然这一脚会让自己趾骨断裂也在所不惜。

她这一脚疾如闪电,那人力量虽大,动作却远没有少芸这般快,哪里闪得开?这一脚正中前心。少芸只道会如踢到巨石一般,可这一脚踢下,那人一声不吭,却是翻身后仰,一下摔进了江中。趁这时机,少芸一把拔出了他胸前的长剑。手中有剑,胆气更增,但少芸更多的是诧异。方才被阳明先生震飞的那人如此厉害,少芸竭尽全力仍然未能阻止他击向阳明先生的一拳,而这一个却弱得出乎意料。难道是中了阳明先生一剑的原因?没等她多想,却听得一声尖利的忽哨,船上那两个怪人中有一个忽地纵身一跃,往江中跳去。

这人居然逃跑?少芸不由一怔。哪知那人一跳进江中,张永却也一跃而起,踩在了这人背上。那怪人游得极快,只一眨眼便游开了丈许,真个如同一条巨大的游鱼。此时水中冲出的四个怪人还有两人,加上张永,少芸自觉没什么胜算,只是见阳明先生危急,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战,可谁知张永竟然在占尽上风之际逃走。她只一愣神,还有一个怪人又冲了过来。

这怪人身上仍是湿淋淋的,一张脸木无表情,真个形同鬼魅。这一拳大开大合,少芸若是分心刺去,自是能应手将他刺个对穿,可这人仍似毫不在意,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样子。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少芸越来越是疑心。这小船宽不过三尺许,这人一扑上来,她全无躲闪余地。只是没等那人扑到近前,少芸左脚已踩到右边船沿上,右脚向前一踢,靴刃一下钉在船帮上,身体一转,人已然在船的外侧闪到了这人身后。不等这人再转身,少芸的剑已然平肩斩落。

这一剑正斩在了这人的后颈之上。剑虽斩下,少芸却仍是有些忐忑。她方才用绳镖全力勒住了水中那怪人的脖子,可那人丝毫未受影响,脖子也硬得异乎寻常。如果这人的脖子也一般的硬,那这一剑顶多如阳明先生斩他双臂般斩出些小创口来,实无大用。然而这一剑斩过,却如斩腐木般一挥而过,这怪人一颗脑袋一下被斩落,双手虚抓了抓,人倒向了水中。

这人也是倒向船的右侧。这时少芸正以靴刃插在右侧船帮上,右边吃得如许重量,已然翻然欲倒。少芸一下退出靴刃,飞身跳到了左边船沿上,小舟左边吃到分量,连晃了两晃,才算不曾翻过来。除掉第一个怪人之时,少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除掉第二个时省力了许多,而除掉这人却是比少芸想的更是容易。难道这四个怪人就第一个被阳明先生震飞的最为了得?可先前便是阳明先生也在这几个怪人手上吃了大亏。

少芸心中疑云更重,抬眼望去,只见张永踩着那个怪人已在江上游走了十余丈远,定然追不上了。她转身到船头处扶起阳明先生,伸手按住阳明先生背心,将内力输人他体内。少芸所修也是象山心法,二人内力同出一源,但少芸功力远不及阳明先生。只是此时运力输入,她却觉得阳明先生的经脉之内已是虚空一片,反似她的功力更加深厚了。刚输人片刻,却觉阳明先生一动,睁开眼低声道:“小妹。”

少芸见阳明先生虽然醒转,但脸上毫无血色,呼吸也极是微弱,心中喜忧参半,哽咽道:“夫子……”阳明先生已然坐了起来,伸手整了整衣袍,淡淡道:“小妹,真是抱歉,我辜负你所托了。”少芸见张永从阳明先生身上夺下了那个小包,定然就是自己请阳明先生代为保管的先行者之盒。看阳明先生神色已比方才好了很多,她心下一宽,说道:“夫子,别说这些,我马上送你回去疗伤医治。”她正待去尾舱里拿桨出来将船划回岸边去,阳明先生一把拉住她道:“小妹……”

此时张永已踩着那人到了对岸。这仅存的一个禺猇到了离岸不过五六尺远的地方,再也游不动了,不住地下沉。张永心知这禺猇定已油尽灯枯,马上便要成为一具真正的死尸。他定了定神,一提气,贴着水面一掠而过。平时这五六尺的距离对他而言只是一蹴而就,但此时刚掠出四尺,身体便是一沉,人一下落入了水中。好在江边水甚浅,江水不过没膝,张永快步走上了岸,只不过湿了长袍下摆,灌了两靴子的水。站在岸上,他回头看着江心,那艘小舟已经远在对岸,相距几有一里,再难看清了。

阳明兄,最终还是中了你的计了。张永默默地想着。这一战他既伤了阳明先生,又夺得了先行者之盒,可谓大获全胜,但心中却满是败北的惶惑。方才他夺下那先行者之盒时,竟是出奇地顺利,便是张永也有些意外。但到了此时他才回过神来,自己实是堕入了阳明先生的算计。阳明先生中了暗算后,纵有少芸相助,但当时自己身边还有两个禺猇可用,这一战自己其实已稳操胜券。

阳明先生算定了自己必欲得到那先行者之盒,因此才有意让自己轻易得到,结果自己果然再无战意,只想着尽快逃走,全然没想到那时自己已经稳操胜券,实可一鼓将阳明先生与少芸这师徒两人一同歼灭了。结果虽有灭了少芸之心,却无杀她之力,现在剩下的两个禺猇都已失去,想反攻就更没分毫胜算。在生死关头的最后一瞬间,明明已经毫无希望,却仍能找出一线几乎不可能的生机。即使是刚向阳明先生痛下杀手的张永,也不禁对这个至交与至敌佩服不已。

阳明兄,无论如何,这局棋你最终还是输了。在转身离去之际,张永不由喃喃了一句。而此时,少芸也正一声呼啸,唤了那匹马过来。这马神骏非常,这一路骑来与少芸已混得熟了,先前少芸要它冲入江中,自己马上跃离马鞍。这马没得到命令,一直就在岸边浅水处洗澡歇息。此时听得少芸的唤声,嘶鸣一声,便向小船游了过来。平时说书人总说什么千里驹能登山负水如履平地,其实马匹都能浮水,只是在水中游得远没有陆上快。待游到船边,少芸飞身一跃,跳下了马背,却不由自主又看了看。

那小舟的船篷已被掀走了,阳明先生正坐在船尾处。少芸却不敢回头去望,她知道自己若是一回头,只怕再没有勇气前进了,那么夫子布下的这个计划就会真正功亏一篑,重建心社也再不会有任何希望。夫子,永别了。虽然没有出声,少芸在心里默默地说着。只是她并不知道,就在此刻,阳明先生的嘴也微微翕了翕,无声地说了一句一样的话。小妹,永别了。虽然没发出咳声,但阳明先生又咳出了一口血,将衣袍前心也染得通红。

张永这一掌趁虚而入,内伤已及心脏,阳明先生方才强自支撑才与少芸说了这几句话,却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此时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生机正在一滴滴地从他体内流走,大限就在眼前。这一刻,阳明先生却想起了当初在丫山灵岩寺所留的那首诗:“开门人是闭门人”。这句话,终是一语成谶啊。阳明先生用最后的力量,拣起了身边的一颗棋子。

那却是颗白子。方才一番打斗,棋枰已然飞到江中,顺水流去了,棋子也大多掉进了水里,唯独剩下这一颗。就在片刻之前,自己与张永还最后一次以老友的身份品茗对弈,片刻之后便恍若隔世。他看着那张小案。案上,还留着张永最后写下的那首和自己的《过峰山城》:曾经年少志成城,垂老依然意气横。大散关前奔铁马,条支海上舞旗旌。人从虎豹丛中健,路向江山绝处行。长剑铸来应逐鹿,千邦万国尽驰迎。

虽然直露浅白,但这些句子里却透出一派桀傲与野心。阳明先生眼前仿佛又浮现起当初他与张永、杨一清那一番夜谈的情景。那时张永便觉得,欲平天下事,先握天下权。而自己却认为,一味以权势推行,终是治标不治本,唯有开启民智,才是国强民富之道。也正因为如此,杨一清分赠玉牌时,以“率性之谓道”一句赠给了张永,而以“修道之谓教”一句赠与自己。

也许张永的梦想与自己别无二致,然而张永想要到达的彼岸,却是不惜渡过血海。这是阳明先生绝不能认同的,现在张永却恐怕已经有了将尘世化为血海之能了。然而,纵然明道若昧,但终是明而不是昧。昧行终不能入明道。张公公,这一局守仁虽败了,但你只怕不曾想到,棋局并不曾结束,有人会替我下完残局,最终输的定然还是你。阳明先生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他的手松开了,那颗白子从他掌中落下,掉落在船头,弹进了水里。江水却是汤汤而流,再无痕迹。


第十六章、中盘

谷大用拈了一块烧鹅放进口中,鹅肉在嘴里仿佛一下炸开一般,一股甘香丰腴的滋味充溢唇齿间。他细细地品味着这岭南独有之味,心中多少平静了下来。因为身体残缺,太监大多有些异癖。弄权者有之,贪财者有之,也有些太监一直未能忘情女色。谷大用并不爱女色,最爱的还是这口腹之欲。当初来这个叫澳门的小岛,他肚里还很是抱怨了一通。南京奉御虽然也只是个闲职,但南京乃是两京之一,又是江南繁华之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谷大用自然乐得受用。

本以为到了澳门这等蛇虫瘴气不断的蛮荒之地,定然再吃不到什么美食了。没想到澳门岛虽然是个偏僻渔村,却出一种狮头鹅。这些鹅平时在海滩寻些贝壳虾米小鱼吃,肉质肥美紧致,杀白后涂以蜜水,再以荔枝木烧烤后斩件,蘸以梅酱去腻,其味美不可言。谷大用初尝之下,便赞不绝口,以后每回来澳门岛,纵然不过是匆匆一过,也非得准备好几只肥鹅不可。

平时这些事都由他那亲随麦炳做好、不过麦炳此时带了自己的信物提货去了,别个手下做事都不如麦炳那般妥贴。也就将就吧。等交了这批货,回来再大快朵颐一番。谷大用正自细细品味着烧鹅的甘香,门忽地被推开了。谷大用用餐之时,向来不许任何人打扰。就算麦炳回来有至关紧要之事要禀报,也得在门口轻叩再三,得了谷大用首肯才敢推门进来。一见这人居然夺门而入,谷大用心头已然冒出了无名火,猛地站了起来,正待发作,但一见进来之人,却不由自主地矮了三寸,忙不迭道:“督公!”

进来的,竟然是张永。张永要来澳门,原本是早就说好的事,只不过当初说的日期乃是明日,谷大用没想到他来早了一日。早来一日晚来一日原本也没什么大紧要,只是眼前的张永却让谷大用极是惴惴不安。张永一向闲雅雍容,大有士人风度,可谷大用眼前的他却是蓬头垢面,一脸风尘之色,极是狼狈。

谷大用对下极为倨傲,对上却是谄媚有加,先行了一礼道:“督公,您怎的今日便来了?”张永一进门,先看了看四周,又扫了谷大用一眼,这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说道:“桀公,马上准备开船。”张永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得出竟是受了内伤。谷大用心中更是一沉,说道:“禀督公、货马上就要到齐……”

“不用等了,我即刻便要上岱舆岛。”张永虽然仍有些有气无力,但这口气实是不容置疑。谷大用不敢多说,那盆烧鹅也顾不得再吃了,忙道:“是。督公,请随我来。”澳门这地方只是个极为荒僻的小岛,却是个良港,因此当初皮洛斯先生看中了此地。这儿原本有个十来户的小渔村,谷大用早就将那些渔民不分老幼全都灭了口,此时码头上也就是他身边的十来个亲信而已。

码头上停着一艘足可乘坐五十多人的福船,原来定好明天出发,因此几个水手正在船边歇息。水手头儿名叫冯仁孝,虽然不是太监,却一直是谷大用的亲信。这冯仁孝闲得无聊、正和几个水手在那边吹牛,说自己在海上遇到过的种种异事。突然见谷大用急急过来,身后跟的竟然是张永,冯仁孝吓了一大跳,也不敢再胡说八道了,连忙迎上前道:“张公公,谷公公,小人冯仁孝有礼。”

谷大用道:“仁孝,马上准备起帆开船。”冯仁孝一怔,心道:“这些公公真是六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不等阿炳了?”不过他深知一个做手下的,多嘴没好果子吃,因此并无二话,躬身道:“是。”转身向那些水手叫道:“快点,准备起锚开船了!”福船首尖尾宽,两头翘起,船甲坚厚,因此也被当作战舰。大号福船共分四层,可载数百人。

永乐年间三宝太监奉旨下西洋、所乘宝船亦是福船样式,最大的首尾竟长达四十四丈,足要两百余水手方能开动。停在港口的这艘只是小号福船、却也有七丈多长,得十多个水手才能开动。冯仁孝是闽人,自幼生长在海边,几乎是在船上长大的,他手下的那些水手也都是熟手,很是麻利。虽然起锚扬帆很是复杂,但他们做得有条不紊,分毫不乱,张永和谷大用刚进座舱,船便离开了岸边,驶向海中。

当船终于开动时,张永回头看了看,伸手抚了抚胸口,长长舒了口气。谷大用见他这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极是讶异,心道:“督公到底遇到什么事了?他受伤似乎不轻。”虽然八虎中人各自之间多少都有点不服,但对张永的武功,谷大用向来都极为佩服。他自己也算得是个高手,更知张永的武功已到了何等地步,就算八虎中武功超出侪辈不少的魏彬,在张永面前仍是逊色许多,更不要说谷大用自己了。

张永内力深厚,剑术更是高明,谷大用实在猜不出有谁能伤得了他。正在胡乱猜疑,却听张永低低道:“桀公,去船上巡查一周,看看有无外人。”谷大用一怔,心想那批货还没到,船上怎么会有外人?正不明白张永为什么会有这等命令,却听张永沉声道:“快去,不可有丝毫大意!”谷大用忙一躬身道:“是,是。”他退出座舱,掩上了门,急急向船尾而去。冯仁孝正在舵舱外,谷大用让他派了两个得空的水手,随自己下舱检查。

这艘福船有三层,最下层是货舱,因为没有货,所以载了些土石食水做压舱用。底舱空空荡荡,全无异样。二层便是座舱,共有十间。张永住的那间原本是谷大用自住的,最为豪华,别个是水手所居,甚是朴陋。一间间看过去,也不见有什么可疑的,其中有一间大间是关货用的,现在空空荡荡。而最上层则是平台,一览无余,更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从下至上,从头至尾走了一遍,确认了一切都无异,谷大用这才放下心来。打发走了那两个水手,他走到张永座舱门外,轻轻叩了叩道:“督公,大用已经看过了、风平浪静。”

“进来吧。”谷大用推门进去,却见张永端坐在案前,案上却是一个小包。先前谷大用一直不曾发现张永还带着这么个小包,见张永盯着这包裹出神,他也不敢多嘴,走到张永背后道:“督公。”张永长长呼出一口气,说道:“桀公,打开这包裹。”谷大用一怔,上前抽开了那包裹的结。包袱皮一开,里面却是一个很是陈旧的盒子,样式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物。他一怔,问道:“督公,这是何物?”

“皮洛斯先生所言,便是此物了。”张永说得很是轻描淡写,谷大用耳边却如响起了一个炸雷。这便是先行者之盒!他也只闻其名,从不曾见过,没想到皮洛斯先生口中这个圣殿骑士与兄弟会争夺近千年的宝物,居然就是这般一个貌不惊人的小盒子。他期期艾艾道:“督……督公,您是找到惠妃娘娘了?”

先行者之盒原本在埃齐奥身边。但埃齐奥死后,这盒子再不知下落,最可能的便是交到了埃齐奥最后所见的少芸手上了。而少芸冒名去文楼查阅《碧血录》,便证明了先行者之盒确是在她手上。现在先行者之盒已落到了张永手中,难道他已找到了少芸,一番恶斗后夺到的?张永低低哼了一声道:“少芸这婆娘还伤不得我。我是拜她背后那人所赐,才会伤得如此狼狈。”

谷大用脸色一下子有些阴晴不定。少芸背后还有个人,他也多少猜到了。当初借助大礼议,中原兄弟会几乎被他们连根拔起,但谷大用一直觉得仅仅是“几乎”而已。因为在大礼议中除掉的兄弟会成员,虽然高手不少,却似乎没有一个能领袖群伦的。兄弟会如果真个人材凋零,也不会与他们争斗这么久了,因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兄弟会的真正首领还不曾落网。这几年谷大用也算得上竭力搜寻了,却毫无头绪,便是他也已觉得也许兄弟会真的已经渐趋式微,并没有这么一个真正的高手了。

现在终于从张永口中得知真个有这般一个人存在,谷大用心头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迟疑道:“督公,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张永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喃喃道:“王阳明。”如果方才还只是一个焦雷,此时谷大用便如当头中了一个霹雳。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张永森然道:“桀公,你怕什么?阳明兄现在已是古人了。

谷大用无声地中吟了一下。惠妃背后之人竟然是王阳明!他实是想不到。而王阳明竟然已死在张永手中,更让他有些不寒而栗。这个人是当今天下士子的领袖,活着是大敌,死了更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轩然大波。谷大用自己名声并不好,却也很清楚眼下他们这批宦官势力还些如鱼得水、并不被朝臣太过排斥,便是因为张永与一班文武大多有交情。然而这个消息一旦走漏,张永这些年来竭力交好朝中文武的努力多半便妄毁于一旦,只怕朝中再无宁日。

谷大用也知道那些作史虽是文人、却很有些悍不畏死的狠劲。就算张永现在权倾一时,世不是轻易能打发的。他正自想着,却听张永嘻嚅道:“我杀阳明兄之事,唯有少芸知晓。这婆趁我内伤未愈,一路死缠不放,四个禺猇竟然全军覆没。”说到这儿.张永抬起头、微做一笑道:“好在终于甩掉了这婆娘,现在不用担心了。”谷大用道:“是啊,托督公洪福,不用担心了。”

这澳门岛甚是荒僻,本来就是个只有十余人的小渔村,待谷大用占了此地后,这些年再不曾有人来过。少芸纵然一路追踪而至,等她到的时候世只能望洋兴叹了。只是一想到要将跟随自己多年的阿柄丢在此处,特别是阿炳押送的这批货都将丢到此处,谷大用虽然心性冷酷,却也多少有点不安。但他向来都对张永之命不敢有丝毫之违,现在自不仅外。将那盒子包起来后,他说道:“督公,请您暂歇片刻,大用再出去巡视一番。”

张永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谷大用行了一礼,这才后退着出了门。一把门掩上,谷大用又无声地长吁一口气。王阳明死了,最大的威胁终于解除,但谷大用心中实是没有太多的欣喜。当初少芸一回来,如果全力追击的话,少芸纵有通天的本领,多半难逃一死。但当时张永似乎一直有些保留,以致少芸连杀高凤、魏彬二人。别人也许猜不透张永的用意,但谷大用猜得到,张永的注意力,其实正是少芸背后那人。

张永行事向来冷血无情,谷大用还记得张永在扳倒曾经的首领刘瑾后,所下的手段是何等狠辣,就算谷大用也有点思之骇然。高凤和魏彬两人,很可能就不知不觉充当了张永这条香铒钓鱼之计中的饵料了。以张永的不择手段,谷大用一直担心自己也会有这等下场。一直没有被扔掉,也许只是时间未至,再就是自己在张永眼里还有用。但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谷大用纵然读书不多,也曾听过。会不会真有这一天,谷大用也有些忐忑。他一出门,却见冯仁孝急急过来,脸上有些惶恐。谷大用一证,问道:“仁孝,出什么事了?”冯仁孝犹豫了一下道:“谷公公,有点事必要请公公知晓。”

“怎么?”

冯仁孝伸了伸脖子,咽了口唾沫,才道:“谷公公,这船原本是要去吕宋的,所以是顺风。现在要去岱舆岛了,便迎上了打头风。我看看天色,风势很快就要大起,只怕……”谷大用心头一沉,问道:“会出事?”

“若是逗留海上,实不好说。”

谷大用知道冯仁孝老于航海,善观天象,所说多半有中。当初选定岱舆岛,正是因为这小岛方位隐秘,周围海风洋流多变,一般的船只很难靠近。冯仁孝走惯了海路,这才能来去自如。但现在是张永临时起意改变航向的,所以才会遇到这等事。他道:“那么只有停在鬼门礁了?”

“公公明鉴。”

鬼门礁是前往岱舆途中的一座小岛,方圆也不过十余丈,寸草不生。不过附近再无其他岛礁、因此鬼门礁也是唯一可以暂时停靠的地方了。谷大用上岱舆岛还不满十次,倒有两次也遇到这等情形,为避风浪,都停在鬼门礁,有一回等了三天才风息浪止。谷大用看了看天,只见浓云渐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心知冯仁孝所言不虚,叹道:“那要几时才能上岛?”

“风约摸会从明天子时起来、一直到后天午后未时才会平息。如此算来、后天应该上不了岛,大后天才有机会。”

谷大用想了想,才道:“人算不如天算,也只有如此了。我去向督公禀明此事,你便先去鬼门礁停靠吧。”冯仁孝驾船之术甚精,谷大用刚向张永说了要去鬼门礁避风之事,船已经靠近了鬼门礁。鬼门礁虽然名字甚是阴森,其实也就是个寻常礁岛,周围也没有什么礁石,若不是实在太小,又没有水源,不然倒是个良港。船靠上了岸、因为鬼门礁实在太小,比船体也大不了多少,所以也都不上岸了。冯仁孝在鬼门礁下了锚,刚将缆绳系好,风已然大作。

海上因为无遮无挡,海风声势远比陆上的风大得多,方才还是风平浪静的海面,霎时便浪涛大作。福船吃水甚深,义比较宽,因此航行比寻常船只平稳得多,但这时也被浪涛打得不住摇晃。谷大用不是头一次出海,却也被晃得有些难受。他生就一副痴肥模样,心思倒很蕴藉,生怕张永受伤后经不起风浪,忙前去请安,却见张永盘腿端坐在榻上,毫无不适之样。他知道张永定是在运气疗伤,不敢多说,转身掩上门,自回舱中歇息。那些水手收拾停当,只留一个守在舵舱,余者尽回舱中去了。

风越来越大,这一晚无星无月,太阳一沉人海平面,天便立时暗了下来。此时正值海禁,何况这样的天气,海上更不会有船。留守舵舱的那个水手是个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就算船在晃动不休,对他来说只是家常便饭,自行在舵舱中靠在椅子里假寐。就在张永与谷大用的船离开澳门岛大约两个时辰后,有一队人来到了澳门岛上。

带队的是三个男人。只不过与寻常男人有些不同,这三人都是太监,领头的正是谷大用的亲随太监麦炳。而他们押送着十来个女子,这些女子全都十分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三旬,最小的一个才十五六岁,只是一个个都被绑着手连成一串,哭得花容失色。谷大用在八虎中外号为“桀”,除了指他心性残忍之外,主要是因为谷大用与佛朗机人做的生意。谷大用当初有一阵执掌市舶司,佛朗机人自海上而来,首先便与他取得联系。后来正德帝接见佛朗机特使皮洛斯,也是谷大用居中牵的线。

若是平常生意倒也没什么,但佛朗机人占了吕宋岛后,急需熟练工匠和妇女,谷大用便投其所好,命人将奴仆贩卖到南洋。明时奴仆买卖本来也是常事,不过谷大用做的是无本生意,专门掳掠平人卖给佛朗机人。这事虽然不可公诸于众,却是人人知晓,谷大用这才得了这个诨号。麦炳带来的这十多个女子衣着不一,不是市井村姑,便是渔女农妇。这两年也并没有饥荒,寻常人家不太会将亲生女儿出卖,却是谷大用暗中收买了一个叫铁鲨帮的小帮派,让他们暗中劫掠人口。

这些女子正是铁鲨帮趁着庙会的当口将落单的女子劫来,只待卖到吕宋岛上去。麦炳一路走,一路甚是轻快。因为这种生意做了已经好几年,现在想劫掠人口越来越难,但此番也不知撞上了什么大运,居然特别顺利,一下于抓到了十二个女子。这一笔人口买卖本身还是余事,更要紧的是自己在谷公公面前立下这个大功,日后定少不了自己的好处。

他一路走一路想,心头越来越是得意,嘴里不由哼哼着小曲。正兴冲冲地走着,边上一个随从忽地站住了,说道:“阿炳……”这随从刚说得两个字,麦炳哼了一声道:“阿才,你说怎么?”他这声音已大是不悦。那随从阿才也是谷大用的亲随太监,生得更是比麦炳高出一头,只是在谷大用跟前没有麦炳得宠。听麦炳这一声显是对自己直呼其名大为不满,他肚里暗骂麦炳小人得志,只得点头哈腰道:“麦公公,那艘船不见了。”

麦炳一正,抬头望去、却见那屋后码头上空空荡荡、果然不见船的影子,而那幢平时歇息的屋中也寂寂无声。那艘海船又不是小舢般,岂会说不见就不见?旁人不知道谷大用的心思,麦炳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这十几个女子在谷公公眼里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更是向佛朗机人卖的交情,怎么也不能轻易放弃。只是船分明没了,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顺口说道:“阿才,你去看看谷公公还在不在屋里。”

阿才肚里已将麦炳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谷大用性情阴狠,一言不合,轻则臭骂,重则痛打。自己去叫门,谷大用不在还好,若是在里面,自己这顿苦头只怕逃不掉。他不敢不去,又不敢冒冒失失推门,走到门前轻轻叩了叩,说道:“谷公公,您在吗?”刚喊得一声,门“呀”一声开了。阿才肚里还在寻思,想着谷公公今天怎的转了性子,平时顶多就是一声“进来”,今天居然亲自开门。只是门刚开得一线,他眼前一花,一道剑光直射向他前心。

门中闪出的正是少芸。少芸比麦炳他们到得只早了片刻。她依阳明先生的遗言而行,本觉能打张永一个措手不及,哪知还是被张永抢先一步,待赶到此处时,张永与谷大用都已坐船走了。功亏一篑,更心伤阳明先生的不幸,少芸心中实已怒火如焚。她本性并不好杀,就算逃往泰西途中,八虎的刺客连番追杀,一直追到了欧罗马,她仍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轻下杀手。

但见到这些太监又在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对张永的怒火尽都落到了这几人头上。这些爪牙虽非首恶,但惯于仗势欺人,实比八虎更为可恶。何况对手有三人,如果不能以辣手解决,只怕会另生枝节,因此出手再不留情。她的武功原本就远在阿才之上,何况又是出其不意,这一剑直如电光石火,一剑穿心、阿才连哼都不哼一声使已毙命。

此时麦炳还在那人身后。他也知道谷大用脾气不甚好,若是忤了他意,就算自己是谷大用的亲信亲随,一场打骂也是免不了的,因此故意让阿才上前。少芸的身材比他们都要矮小,阿才更是比少芸足足大了一圈,又是霎时毙命,麦炳在后面根本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事。见阿才身形一歪,他只道是谷大用出来,气头上给了阿才一下狠的,心中还在暗叫侥幸,心想幸好让阿才顶缸,否则这记苦头就得自己吃了。只是没等他再庆幸下去,阿才一下倒在了地上,身后露出的,赫然是持剑的少芸。

虽然少芸身上穿着那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斗篷、麦炳却是认得少芸的。一见她,麦炳只觉脑袋里“嗡”一声响。他跟随谷大用多年,武功虽然不高,也不算太差,只是慌乱之下,哪里有动手之念,下意识便退了一步。边上另一个随从却是不知死活,又不认得少芸,见谷公公房中出来的竟是个陌生人,也不知那是谁,上前喝道:“兀那贼所……”

这人一边喊着,一边伸手要去拔腰刀、只是少芸的身形远远比他要快,这人的手刚按到刀柄上,腰刀才拔出了一半,少芸已然飞身而上,一剑刺中了他的咽喉。长剑一伸一缩、喉管气管齐断,鲜血立时涌出,一下堵住了那人咽喉。那人还不曾毙命、却已喘不上气来,连刀也顾不得找了、伸手在咽喉处乱抓。少芸见他如此痛苦,倒是有些不忍.长剑又是一送、刺入了这人前心。

刹那间少芸连杀两人.麦炳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忖道:“公公……公公难道被惠妃杀了?”他身后那十来个女子也吓得尖叫起来,更是让麦饭全无斗志,眼见少芸向自己走来,他双腿一软,一下跪倒在地,三地一个头磕下、叫道:“娘娘,饶命啊。”见这太监竟是全无骨气,少芸很是厌恶,心中的恨意倒消失了许多。她将剑尖在面前的尸身擦了擦,沉声道:“麦公公,别来无恙。”

少芸说得心平气和,麦炳却越发害怕。谷大用性情阴狠,平时对犯了错的手下说话越是温和,责罚也就越重。他只道少芸也是如此,更是魂飞魄散,连连磕了好几个头道:“娘娘,麦炳都是受公公逼迫,还求娘娘饶命啊。”若是麦炳要拔刀动手,少芸自是痛下杀手。只是见这太监不住磕头,脑门上都已磕出了血痕来,她的剑终是伸不出去,喝道:“麦炳,你要把这些女子弄到哪里去?”

麦炳道:“娘娘,这些女子都是谷公公让铁鲨帮从附近一带弄来的,准备卖到吕宋去的。小人不敢违抗,请娘娘开恩。”少芸哼了一声道:“麦公公,你也有父母,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心就不痛?”麦炳听得少芸的话语虽然严厉,口气却多少缓和了点,心中一宽,又磕了个头道:“是是是,娘娘说得是。麦炳糊涂,都是谷公公威逼,麦炳才不敢不做的。”

少芸见他一推六二五,把事情尽推在谷大用身上,更是鄙夷。看着这十来个女子,她不禁迟疑。就算逼麦炳将这些女子送回去,他当面答应,一转身肯定阳奉阴违,这些女子仍是难脱虎口。她走到先头一个女子跟前,伸剑挑开了她手上的绳索。这女子年纪较大,有二十五六岁了,一挑开腕上的绳索,便双膝跪倒,道:“女菩萨,多谢救命之恩。”

她见少芸虽然是驿差打扮,但麦炳口口声声称呼“娘娘”,自是知道那是个女子。闽广一带最崇信妈祖,称呼妈祖便是“天妃娘娘”。她也不知少芸真个有贵妃的身份,听麦炳称少芸为“娘娘”,那妈祖阁里所供妈祖的雕像正是穿斗篷的,只道少芸是妈祖下凡,自然便要磕头。少芸拦住她道:“这位姐姐不要这般,你们知道怎么回家吗?”闽广一带方言极是难懂,亏得这女子算是中产之家出身,会说官话,否则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对这女子说明。

这女子道:“我们都是来妈祖阁还愿的,被这贼人带着人将我们抢了来。娘娘,我官人定然还在妈祖阁不曾走。”原来此处乃是澳门的凼仔岛。凼仔岛是个荒岛,少有人烟,北边的澳门岛才一直有人聚居。澳门岛南端的妈阁山上,在弘治年间建起了一座妈祖阁,妈阁山便因此得名。葡萄牙人初至澳门,到的便是妈阁山。正因为听得土人说此处乃是“妈阁”,其此才以一音之转的“马港”称呼澳门。

被谷大用收买的铁鲨帮是一支在两广一带横行的海寇,谷大用要他们四处劫掠女子,铁鲨帮哪管兔子不吃窝边草这一套,趁妈祖阁正值中元祭,暗中将落单的女子劫了来,凑足十二个交给了麦炳。可怜这些女子的父母丈夫本来一家到妈祖阁还愿,求个太平,哪知妻子女儿不明不白地消失,还不明所以,只道走散了,急得仍在妈阁山附近寻找,却不知她们被带到了隔着一条窄窄海湾的凼仔岛来了。

少芸也不知这妈祖阁在哪里,问道:“你们能回妈祖阁吗?”这女子点了点头道:“这贼子的船还停在北边,我们划到对岸便能找到家人了。”澳门这边已是南荒之地,这些女子家中全都打渔为业。小门小户,都是做惯了的。虽说祖训女子不能出海,可她们划个船也不在话下。澳门内仔两岛之间并不算太远,海湾不过数里之遥,要划过这道海湾,对她们来说并不为难。

少芸听得她们能自行回去,心中一宽,说道:“那好……此时她巴割断了七八个女子手上所缚之绳了,现在正待割开一个女子手上的绳索。这女子手上缚的绳索特别坚实,一下不曾划断,她正待弯腰用力割断绳索、却听那女子忽然尖声叫了起来。这女子也不会说官话,少芸实不知她在说什么,却觉背心处有一阵寒意袭来。那些女子被串成了一串,她一个个解过来,已走过了大半.一直跪在地上的麦俩便在她背后了。

这个偷袭她的人,自然便是麦炳。先前少芸见麦炳魂不附体的模样,却也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偷袭自己的胆量。虽然不曾回头,但从背后那缕厉风觉察,麦炳已然就在自己背后。这个胆小如鼠的太监,武功居然不弱!出手偷袭的正是麦炳。麦炳也确是被少芸唬得魂飞魄散,虽然少芸没杀他,但听口气,少芸让那些女子自行回去,他觉得这意思定不会留自己活命了。

麦炳纵然害怕,可是自觉必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跟随谷大用已久,武功纵然不算太好,可终究是个练武之人。心下一横,本来便跪在地上,右手趁机从靴筒中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麦炳防身的武器,他自知练不成什么厉害武功,所以就专练了一招偷袭之术。此时趁着少芸正在和那些女子说话,他飞身跃起,匕首已然反手刺向少芸的背心。

这一招算得麦炳的撒手锏了。他难得与人动手,但也曾经用过一回。那回便是用这一招败中取胜,将一个武功远胜过他的对手杀了。因为是孤注一掷,他的身法已远超平常,竟然大有高手风范。眼见匕首已到少芸背心,此时少芸根本来不及转身,纵然闪避也已不及,他大为得意,心道:“饶你奸似鬼,喝了……”只是这念头还未及转完,从少芸肋下忽地穿出一根飞索。

那正是少芸的绳镖。少芸这些年,几乎日日都是生死一线间,因此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戒备。虽然她并不曾想到麦炳还敢出手,只是一听到那女子的叫声,已然明白有变,哪里还会有半点迟疑。绳镖出手如电,虽向背后发出,仍是精准异常,“嚓”一声穿进了麦炳的右肩。麦炳痛得惨叫一声,翻身摔倒,转身正想逃,额头却忽然被重重一击,打得他七荤八素,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是最先被少芸解开了缚绳的少妇向他掷出了一块石头。麦炳将她们捉了来、她们对这太监已是恨之入骨。女子虽然胆小,可这时有天妃娘娘撑腰,也不怕了。见麦炳敢向娘娘动手,她一下拣起了一块石头砸去。这少妇平时在家做惯粗活,力气不小,不过终没练过武功,若是平时,麦炳要躲开也不难,可他被少芸绳镖击中后,人还不曾爬起,立时被这块石头砸得昏死过去。

这时另几个女子见砸倒了麦炳,一个个胆子也大了,学样拣起石块向麦炳砸来。她们都不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平时就做惯粗活,更没一个缠足的,力量全都不算太小,一块砸了还不够,手脚快的已然砸出了三块。待少芸拦住她们,麦炳已被砸得脑浆都流了出来,哪里还能活命。一见砸死了人,当先那个少妇却有些害怕,声音颤颤道:“娘娘,这缶家铲……还活着吗?”

“山家铲”一语,是粤人骂人的粗口。那少妇本来便是市井之人,这些粗口自然张口便来,少芸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见那少妇说时咬牙切齿的模样,知道定是骂人的话,伸剑向麦炳的尸身上一刺,说道:“现在已被我杀了,你们放心走吧。”她心知这些寒家女子素来胆小,若是知道自己杀了人,只怕后半辈子都会做噩梦。那少妇果然松了口气,跪下向少芸磕了个头道:“娘娘,多谢救命之恩,我回去定叫官人给娘娘上两炷高香。”

直到此时,她还觉得少芸乃是妈祖现身。那些女子一个个叩谢了少芸,转身向北边跑去。看着她们跑远,少芸眼神中浮起了一丝忧虑。自求多福吧。她默默地想着。救下这些女子实是意外,本来应该护送她们回那妈祖阁去,但眼下已无余暇了。她按阳明先生临终前的遗言转道去洪奇门联系上那个五峰渔行的铁心先生,费了一番口舌才勉强说动铁心先生这支人马相助,而她暗中跟随麦炳追踪到澳门岛来,探明情况后,与铁心先生发起奇袭。

本来觉得张永定会带上麦炳同走,哪知张永竟会先走一步,以致与铁心先生定下的计划全盘落空。现在已不能再按原先计划行事了。少芸看着地上那三具尸首,心中不禁有些恻然。这些太监固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少芸总也摆脱不了杀生后的迷惘。她进屋中拿了把铲子,在树下挖了坑将三具死户埋了,心中只在不住盘算。

铁心究竟是什么来路?少芸还记得当自己刚去那五峰渔行,亮出玉牌表明身份后,得知阳明先生已遭不测,铁心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阴郁。那一瞬,少芸可以断定此人对阳明先生极为仰慕,但也仅此而已。阳明先生在的话,他应该会全力相助,但现在还会吗?不说别个,单看他不肯直接出动,坚持要少芸先来探路,便可知一斑。如今想在澳门岛截击张永的计划落空了,势必要追杀到他那巢穴去,铁心还肯不肯甘冒奇险做这等事?

刚把那三具尸首埋了,一艘小船从海上如飞而来。一见只有这一艘船,少芸心头便是一沉。那小船驶得倒是飞快,几乎贴着水皮滑行。靠到了岸边,也不待停稳,驾船之人已一跃而起,跳上岸来。那是个渔女打扮的十七八岁少女,想必常年在海上讨生活,肤色晒得甚黑,自不缠足,一张脸生得倒很是俏丽,跳上岸来也轻捷异常。那少女一上岸便向少芸走来,离得还有五六步便叫道:“少姐姐,这儿怎么没人?”

少芸道:“我们扑空了。阿茜,令兄呢?”这少女阿茜是那铁心先生的胞妹,少芸刚去五峰渔行时,正是阿茜出来交涉。她年纪虽然不大,又是个女子,却大为老成干练,便是铁心先生那一党对她也颇为尊敬。阿茜听得少芸的话,皱了皱眉道:“哥哥没算错,这伙死太监果然连同伙都不顾就先溜了。”少芸心中又是一动。铁心先前就以要召集同伴为名,定要少芸先来澳门岛。

所谓召集同伴,无非一句托辞,少芸自是一清二楚,铁心想的只是让自己来探路,他好坐收渔人之利。这等事她也不去说破,但假如能早得片刻,便能将张永堵在澳门岛上了。张永一路亡命而来,在这小岛上定然无甚实力,而且他伤未痊愈,此时发起奇袭,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这正是阳明先生临终所授机宜,可阿茜说铁心已然料定张永会先行逃走,难道他是有意如此?她心中狐疑,但在阿茜面前却不动声色,说道:“铁心先生怎么说?”

“他们要去的,定然是那魔烟岛。只是今晚要起大风,他们也定会在鬼门礁避风。少姐姐,只消追到鬼门礁,就能截住他们!”少芸听她说得胸有成竹,不觉沉吟了一下。如果先前还没有什么疑心,但铁心舍易就难,改在鬼门礁截击,究竟有什么目的?阿茜此时将小船拉回了岸边,见少芸还在迟疑,说道:“少姐姐,走吧,若不快点走,风一来,这艘小船定然吃不住风浪的。”

少芸虽然并不惯于海上生涯,但看天色已是有些阴沉,这场风暴确有可能会来。她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这一刻,少芸又想起了阳明先生对铁心“可用而不可信”的断语了。她在跳上小船之前不由回头看了看。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夫子睿智的神情仿佛仍在目前。只是她知道,今生已然再也见不到阳明先生了,今后的路唯有靠自己来把握。


第十七章、无理手

海风渐紧,浪涛一阵阵地扑来。后浪打着前浪,让潮头更上层楼,便是已然牢牢在鬼门礁下了锚的福船,也被打得不住摇晃。只是任谁都不曾想到,有一艘小船正在向这边驰来。大明海禁,已是屡禁屡开。嘉靖二年,因为有日本的细川藩与大内藩同时派使团朝贡,在宁波因争执勘合真伪,发生了争贡之役,因此海禁更严。除了一些不怕死的渔民,近海几乎已看不到海船,更不要说是这等天气了。这艘小船却在浪涛中夷犹如意,直如快箭,径向鬼门礁而来。

小船的船头上正是少芸,船尾处坐着的年轻女子则是阿茜。这等风浪天,也不必划桨,阿茜只是把着舵,控着小船在波涛间穿行。这小船其实只是艘摆渡用的小舟,本不适合在外海航行,但在阿茜掌控之下,却是穿波逐浪,屡爆化险为夷。少芸也没想到阿茜这般一个少女竞有如此高强的控船之术,眼见远处的黑影越来越近,已能看清鬼门礁边停的正是那艘福船。

阿茜低声道:“少姐姐,追上他们了!”少芸也已看见了那船。这船靠在岛礁边,一片死寂,只随风浪微微晃动,而船上也只有一点微明,定是守夜瞭望的水手所在。她道:“阿茜,小心点,船上可能会有人监视。”阿茜点了点头道:“嗯。”这船很小,最多不过坐五六人。也正因为小,几乎是贴在水面上的,在这等无星无月的夜间更难被人发现。少芸自然也会划船,但在这等风浪的海上将一艘小舟操控得如此得心应手,实非她所能。

如果不是阿茜,别说赶上这艘福船、只怕出了港口没多久便被浪头打翻了。眼见小船离那福船越来越近,似乎马上会撞上,但阿茜船桨一扳,小船轻轻巧巧地侧转了船身,几乎贴在福船上一般靠了上去。若是直直撞上去,福船上的人多半会察觉。可如此一来,虽然也有轻轻的碰撞,却已混在了海浪的拍击之中,就算少芸都不太感得到,更不消说是大船上了。她对阿茜的控船之术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真是术业有专攻。阿茜才这点年纪,竟有这般手段。”眼见小船贴着福船停下,她小声道:“阿茜,令兄呢?”

阿茜也颇有点意外,看了看周围,小声道:“咦,哥哥他们还没来呢?”小船已经靠到大船边了,照理铁心那一支人马应该同时杀出,如此重拳出击,打张永一个措手不及。就算现在风浪渐大,隔得远一些便看不清楚,但铁心他们的船总该比少芸乘的小船来得更快才对,但左右看去,根本不见有别个船只。少芸皱了皱眉道:“难道铁心先生找不到路?”阿茜喃喃道:“鬼门礁这地方很好认,哥哥怎的会不认得?不过他给过我两个信号,要我万一等不到他,便放信号。只是现在放的话……”

现在放信号已是打草惊蛇,便是阿茜都觉得不对了。少芸心头却是一亮,已然明白铁心的用意,他仍是想让自己去充当探路之人,否则岂会给阿茜这个信号?显然铁心是想让自己去担负所有危险。他还生怕自己会变卦,所以一直都不明说,直将自己到了这艘福船下才露出真意来,看来他想坐收渔人之利的心从未变过。但就算已经看透了铁心的用心,少芸亦知自己已没有别的路可选,只能一步步走下去了。何况,就算没有铁心这路人马,现在张永已在眼前,少芸无论如何也要赌一下自己的运气。

夫子,你将这局棋交到了我手中,我纵然不敌,也要战到最后一刻!想到此处,少芸暗暗咬了咬牙,小声道:“阿茜,你先在这儿等着吧,我上去。若是有什么不对,你便放信号。”阿茜睁大了眼,顿了顿道:“可是,少姐姐,你这样……”阿茜似乎真个不知她哥哥的真实用意,但安知她不是在作伪。少芸心中一阵烦乱,阳明先生不在了,她都想不出自己还能信任谁,她道:“不要紧,你自己小心吧。”说罢,伸手过去一掌贴在了船帮。

这船还甚新,船帮甚是光滑,不过终还有些藤壶贻贝之类生着。少芸正待向上攀去,却听阿茜低声道:“少姐姐。”阿茜在这当口还开口说话,少芸亦是略略一怔。她转过头,也不说话,却见阿茜眼里竟然有一丝忧色,轻声道:“少姐姐,要当心啊。”如果这也是作伪的话,这少女未免也太可怖了。少芸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让阿茜放心,便提起了右足。她右脚下装着靴刃,右脚轻轻一点,靴刃刺入了船帮少许。

一感到脚尖吃住力,少芸掌上一捺,人已然升上了尺许,左脚尖在船帮吃住力的地方一点,右脚已提上来又轻轻插入了船身。轻轻巧巧几个起落,便已攀到了船舷边,阿茜在小船上看得日眩神迷,心道:“少姐姐原来身法如此之强!”她却不知少芸的身法之强、原本就已罕逢其匹,加上她身上这件斗篷,更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单论身法,不论是阳明先生还是张永、都已较少芸逊色了。

待攀到船舷边,少芸小心探头出去看了看,见甲板上空无一人。海风正紧,这艘福船虽然已下了锚上好了缆绳,仍是在风浪中不住地微微晃动,又是在这等寸草不生的礁岛上,看来水手也不会自讨苦吃地在这样的天气里巡视。她定了定神,翻身跃上了甲板,人如一团烟气、连半点声息都没有。一上甲板,少芸便闪身贴到舱门边,抬头看着舵舱。整艘船上,现在也唯有此处还有一点灯,那儿应该有人还在守夜。她伸手一搭,翻身上了舱顶,站到了舵舱外。

舵舱里挂着一盏油灯,有个水手正睡眼惺忪地靠在舱壁上打盹。少芸刚翻身到舵舱外,那水手正好睁开了眼。睡眼蒙胧中见门口赫然多了个人,那水手吓得当即便要叫喊,只是没等他叫出声,少芸的长剑已然直刺过去,顶在了他咽喉处。剑气阴寒,剑尖已刺到了皮肤,只消再进得一分,气管喉管尽断。这水手吓得脸色煞白,但长剑却顿住了。纵然阳明先生告诫过她,做事定要当机立断,不能有妇人之仁,可少芸看到这水手恐惧之极的眼神,终是有些不忍。她低声道:“不要说话,我便不杀你。”

少芸身上穿的乃是那件斗篷,中原一带极少见过这种打扮,那水手一时也猜不出她是什么人,还只道也是佛朗机那样的外洋人。待听得少芸开口,他露出一丝惊异,点了点头。少芸见他点头,将剑向后挪了挪,低声道:“张永可在船上?”水手又点了点头,低低道:“张公公便在门口那舱。”少芸的长剑抵住这人的咽喉时,剑气透体而入,虽然没有皮肉伤,却已让他的声音变得极是沙哑。他倒是怕少芸听不清、还指了指靠舱门的那座舱。

少芸道:“多谢了。”长剑往下一沉,剑尖在这水手前心膻中穴一点。她这手刺穴功夫已练得颇为高明,剑尖也不曾刺破那人皮肤,剑上劲力先把这人的要穴封了。制住了这水手,少芸转过身,翻身跳下了舵舱,连一点声响都不曾发出。这时她就站在舱门口,依那水手所言,靠门口这座舱里住的就是张永了。少芸将长剑插入门缝,轻轻一顶,只觉里面的门闩轻轻巧巧便被顶开了。

如此轻易便开了门,少芸都有些意外。看来张永也根本不曾料到自己竟然会在这般的风浪中摸到这艘已经出了海的船上来,而这个一直几乎难以捉摸的大敌现在如同俎上鱼肉般任由自己处置,少芸几乎不敢相信。然而就算到了这等时候,少芸仍不敢有丝毫大意。张永这人实在太可怕,就算伤势未愈,仍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少芸猛地推开了门。

刺杀之道,并非一味地只能隐于暗昧。越是面对厉害的对手,就必须越出他的意料之外。这等木门纵然轻轻推开,也难保不会发出声音。而一旦被张永发现,那么这点难得的先手之利必然也就保不住了。以最短的时间突袭,才能把握住致胜之机。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利之声,门一下开了。少芸正待冲入屋中,但就在门开的一瞬间,眼前却有一点寒星疾射向她的面门。甲板上多少还有一点微光,这座舱里却是暗得没一丝亮、这一点寒星越发显得突兀。是剑光!

少芸万不曾想到舱中竟然会有人暗算自己,此时她右脚已踏入舱中,左脚犹在舱外,右脚猛然用力。她身形之灵便,实非寻常之辈所能梦见、借右脚这一蹬之势、左脚已然踢起,钩住了门框,身体忽地凭空跃起了尺许。本来她站在门中,根本无法向左右闪避,暗算那人亦是算定了这-一点,心想少芸唯一可做的只有疾退,因此这一剑全然不留余地、凌厉无比、定要叫少芸难逃这一剑穿心之厄。哪知少芸竟然不退反进,这一剑贴着少芸的身体刺了空。他正待回剑防御,少芸已然一剑斩下。

这一剑凌空而落,力量虽然不及此人之大,剑势之锐犹有过之。那人一剑用老,哪里还逃得开?少芸恼他暗算自己,也料定舱中伏下的定不止一人,也不管这人是不是张永,这一剑亦是毫不留情。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惨叫,少芸的剑已在这人腕上重重划了一道,此人的手腕就算不断,也是筋脉损尽,这一辈子都休想用剑了。

惨叫声甚粗,定然不会是张永。少芸一直不敢有丝毫大意,但此时才明白自己仍是低估了张永。张永早已发现了自己,却一直隐忍不发,等的正是自己进舱这一刻发起暗算。只是施暗算这人也没料到少芸会有这等破门之举,仓促间不能隐去剑上锋芒,这才被她及时发觉,否则黑暗中无声无息,无形无色的一剑,她纵有通天本领都躲不过去。这一刻少芸背心亦是冷汗涔涔,心知舱内定不会只有这一个埋伏,正待闪身退走再做定夺,可刚从门框上跃下还不曾站稳,眼前忽地一亮。

寻常灯火,再亮也不过如此。但这道光却亮得异乎寻常,几非人间所有,简直就如眼前突然划过一道闪电。人从极暗之处突然来到极亮之处,眼晴不能适应,会被晃得短时间失明。少芸全然不备,下意识地便用手挡到眼前,只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只觉眼前一黑,已然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就在这一瞬,她右手腕一紧,被一根细索缚住。

这根细索与少芸那绳镖索一般无二,也是以天蚕丝混合鹿筋揉成,就算以精钢快剑去斩也斩不断。少芸心头一寒,左手疾伸,便要去握右手长剑,可手刚伸出,左手腕上却也一紧,又一根细索飞来,将她的左手也缚住了。少芸的力量并不算小,但飞索缚住她双手的这两人显是神力之士,力量之大,罕有其匹,左右一拉,少芸双手被拉得分开两边,长剑“当”一声落到地上。

少芸心中不由大悔,心道:“夫子告诫过我,可我还是轻敌了。”就在片刻之前她还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此时方知自己原来早已堕入了对手的圈套之中。就算是在这孤悬海上的礁岛避风,张永仍然不曾有半点大意,而自己却当真将张永看小了。刚才那道奇亮无比的光一闪即逝,此时听得“嚓”一声轻响,黑暗中亮起了一团光,但这回只是寻常的灯火,有个说尖不尖、说沉不沉的声音道:“惠妃娘娘,不出督公所料,您果然来了啊。”这是谷大用的声音!

灯光甚是柔和,少芸的眼睛也已渐渐恢复,面前一切慢慢清晰起来。一个水手模样的汉子站在她跟前,一把剑落在脚边,左手抓着右腕,衣襟上尽是血,手腕上亦是一片鲜红,自是暗算她反被斩伤手腕之人。而这人背后靠墙站着一个肥肥矮矮的无须汉子,正是谷大用。谷大用的嘴角微微斜着,似笑不笑,手中还拿着一个铜质的圆筒,方才那种异样的亮光定是从中发出来的。在谷大用身边,一个白头老者坐在一张靠墙的大椅上,赫然便是张永。

谷大用将那铜灯放在怀里,伸手又摸出一把短刀,小声道:“督公,我服侍娘娘去见先帝吧?”他这儿年朝思暮想的便是消灭少芸这个中原兄弟会最后的于遗,但碍于张永之命,一直未成。高凤与魏彬都死在了少芸手中,谷大用更是又惧又恨,惧的是少芸迟早会对付自己,恨的则是自己偏生碍于张永之命,不能全力与少芸一斗。现在少芸终于落入了他手中,谷大用心中实是欣喜若狂。只是他性子阴沉,心中纵在狂喜,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话也说得甚是和缓。

谷大用还记得张永说过,此番捉到少芸,便要将她杀了。张永慢慢站了起来,说道:“桀公,少安勿躁,我还有几句话要问问她。”谷大用没想到张永到了这当口居然平心静气地这般说,心道:“还要问什么,一刀将她杀了,便一了百了了。”只是借他一个胆也不敢真个对张永这般说,他只是低头道:“是,是。”

张永慢慢走到少芸面道。少芸双手虽然被缚,但双脚却不曾受制,他也不敢过于靠近,站在少芸面前大约四尺许,原先手腕受伤的那水手慌忙站到一边。张永站定了,顿了顿,沉声道:“少芸,阳明兄如何了?”少芸还不曾回答,谷大用却是一怔。以往不论人前还是人后,张永对少芸的称呼都是“这婆娘”,透着一股鄙夷与不屑,但此时反倒心平气和了。谷大用心中诧道:“督公在想什么?难道他对少芸这婆娘生了恻隐之心?”

张永自不会对少芸心生恻隐。看着少芸,谁也不知道这个权倾天下的宦官之首此时想到的,却是许多年前与杨一清和阳明先生的那一夕长谈。张永平生杀的人并不算多,每一个都非寻常之辈,唯有暗算了阳明先生后,让他心中一直有种异样的酸楚。曾几何时,以阳明先生这等儒士首领的身份,对他这般一个太监毫无歧视之心,单是这一点便不禁让张永有一丝感动。以阳明先生之能,如果也能让他成为自己一方,必定无往而不利。

只是造化弄人,阳明先生偏生是兄弟会这个死敌的首领,张永发现了这一点后当机立断,毫不留情地向阳明先生发起暗算。可是在暗算得手之后,他却实在有些异样的感觉。最大的死敌,竟是平生知己。以张永心性之狠,也多少有些唏嘘。少芸的性命固然不能再留,但至少在她死前与她说说阳明先生的事,也算是对死在自己手上的故友最后的怀念了。少芸自不知张永还有这心思,也不想多说,厉声喝道:“张公公还要惺惺作态?夫子定会替我报仇的。”

张永见她如此淡然,嘴角不由抽了抽,忖道:“这婆娘真不愧是阳明兄的衣钵传人。”他摇了摇头苦笑道:“少芸,你不必骗我,禺猇的威力,纵是阳明兄也承受不住。”所谓禺猇,便是那一日少芸见到的四个从水中冲出的怪人。禺猇虽然威力不小,但尚不完备,然而几乎不须呼吸,便能长时潜伏在水中。那一天在舟中,张永先以火莲术激斗阳明先生的心法、真正的目的正是驭使水中的四个禺猇。

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能察觉周围的细微变化,因此寻常伏兵根本对付不了他,唯有禺猇方能趁虚而入。只是禺猇虽强,张永也知道最多只能让阳明先生受些伤罢了,那天他最后以火莲术偷袭,方是致命的一击。虽然不曾看到最后的结局,但张永知道阳明先生必定已是无救。只是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看着这故友武学上的唯一传人,竟然隐隐有一丝伤怀。

也罢,阳明兄,你这一脉武功就此成为绝响吧。张永的右手往左手袖筒中一探,抽出了那柄细剑。虽然他的内伤还不曾痊愈,但少芸双手受困,杀她已不费吹灰之力。张永抬起头,眼中那一丝隐约的善意已然彻底消失,剩下的唯有阴鸷。看到张永抽出了细剑,谷大用一颗心才算落地,心道:“督公原来是要亲手杀了这婆娘。”他手上还握着那短刀,正待收刀人鞘放回怀中,眼底忽然一亮。

亮光是从外面传来的,仿佛打了个闪。但较诸闪电,这点光又未免淡了些、何况今晚风大,却并没有下雨,不似会有雷电。谷大用不由一怔,抬头看向舷窗外。甫一转头,却觉心头一寒。透过舷窗,只见夜空中有一点暗红色的星光正斜斜坠向海面,看距离离鬼门礁不远。这并不是流星,而是信炮!张永也已发现了这异样的亮光。他转头看了看,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闷雷似的震颤。

造船的木料,多半极为坚韧,而舱壁更是牢固,足足有寸许厚。船上有十来个水手.尽是追随谷大用多年的亲信。此时舱中的三个是他的得力助手,另几个就住在隔壁舱中。张永上船后,说少芸定会死追不放,纵然在海上也不得不防,因此让谷大用与三个最得力的手下都埋伏在这舱中,另外的人则回舱歇息听用。现在少芸已然受制,谷大用也根本没想过要动用另外的手下。他背心贴着舱壁站着,舱壁一震,他马上便觉得了。

这等震颤,看样子应该是撞到了什么重物后才有的反应。但福船现在就停在鬼门礁边上,风浪虽大,实不可能撞到什么船。少芸乘来的那艘小舟就算撞上来,也只会四分五裂而已,根本伤不了大船分毫。因此一觉震颤,谷大用便是一惊,心道:“怎么回事?这船上此番可不曾带过火药啊!”张永的细剑刚抽出袖筒。他虽然不曾靠在舱壁上,但同样觉察到了这阵震颤,心头不由一凛,扭头看向舱壁。也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舱壁竟然从中碎裂、现出了一个大洞。

这大洞出现得极是突然,舱中几人全都为之变色。谷大用就靠在舱壁上,幸亏那大洞是在张永方才坐的位置,不然他非受波及不可。谷大用一个踉跄,向前冲出两步,心道:“糟糕!难道船上真藏着几箱我不知道的火药?”船身所用的木料非常坚固,寻常锯子都不易锯断。舱壁虽然没船身那样厚,但弄出这等大洞,实非火药不可。只是他也闻不出有硝硫之味,正在诧异,却听一声断喝,从那破洞中已飞出一个人来。

这人飞出时的身法极怪,竟是脚前头后,身体平平飞来,直冲向张永。这人虽然疾如闪电,但张永同样快如迅雷,右手细剑忽地在这人的脚踝上一捺。细剑不过手指粗细,看去似乎用力稍稍大些就会弯曲,但张永一剑捺下,那人却如中雷击,整个人猛地砸向地面,发出了“咚”一声响。这人飞出来时如此之怪,张永原本就甚是诧异,听得这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心道:“这是个死人!”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有一个黑影从舱壁破洞中疾冲出来。

谷大用眼尖,张永一将那尸首捺倒,他已看清这正是船上的一个水手。这些水手其实都是谷大用的手下,全都身怀武功,精擅驾船。武功最高的三个都已在舱中了,死去之人武功不算很高。但如此被人无声无息地杀了后又将尸体当暗器掷过来、这等事纵然残忍如谷大用也不由暗暗心悸。他不过一个怔忡,却见一个人影又从破口冲出,直冲向张永。这人个头不甚高,也就与谷大用相仿,但行动迅猛,势不可挡。

张永刚将那具尸体捺倒,只道又飞来一具,右手细剑已不及收回,左掌一下探出。他的左手不如右手力大,右手一把细剑能以柔克刚,将那一具一百多斤的尸首捺倒,左掌反没这本事,只能借势一托,好将力道化去。哪知他正要伸出左掌,冲出那人却是一拳直击张永前心。这是个活人!张永暗暗一惊。他只觉此人的拳力大得异乎寻常,怎么也想不到船上什么时候冒出这般一个高手来。他的左掌一晃,便迎了过去。“啪”一声响、接住那人的一拳。

一接上那人的拳头,张永只觉一股力量直涌过来,胸腑间仿如被滚水灌过,脚下不由退了半步,但此人拳力也被他这半步之退化去大半。张永的火莲术源出密教、又融入了内家功夫。这一掌与武当绵掌异曲同工,也是以柔克刚的高明武功,只消接住对手之拳,马上便以阴力冲击此人手腕脉门,让他再用不出力来。只是他的掌力还不待发出、那人被张永抓住的右拳食中二指忽地一钩,扣向了张永手腕脉门。便如同地面能承受万钧巨石的重压,但一根小小的尖针却能轻易刺入。

那人刹那间将一拳之力尽化入二指指尖,便是石块只怕也会被抠出洞来。张永见此人破壁而出、使的尽是大开大阖、刚猛无匹的拳招,哪想到此人变招竟是如此之速。此时就算能发出阴力,但自己腕上经脉先要被这人二指截断,张永心知再不能硬拼,手一缩,人又退了半步,闪过了这一招,心道:“这人好强!”

张永心细如发,便是在鬼门礁避风,仍是不敢有丝毫大意。那个瞭望的水手其实只是例行公事,他在船头也派了个守夜的岗哨。就算如此,他仍是不敢疏忽,自己原本就要打坐运气疗伤,因此他把自己也当成了一个岗哨了。少芸的船靠到福船近前时,张永便已发现。他一直不声张,暗中叫过谷大用布置停当,果然将少芸拿下。只是少芸虽然受制,这时却又杀出这般一个强得出奇的怪人来。若是平时,这人再强也不会让他害怕,但此时他内伤未愈,再与这人硬碰硬地较力,已然落了下风。

这人却是得理不让人,张永退了半步后,他本来左脚在前,脚下一错,右脚踏上了半步、趁着这半步之势,左拳乂是直直击来。其实这人除了变招奇速,拳招却只能说是平平,这一拳径直击出,也没有什么变化。但大巧若拙,就是这等全无变化的直拳,速度与力量都已能发挥到了极限,虽是两拳,却几乎已连为一体。张永退了半步,原本便是准备与敌人硬拼,但此人的拳法竟全无半点滞涩,双拳交替击出,仿佛身上长了七八条手臂一般。

就算张永武功已臻化境,一时间也只剩硬拼一途。那人的拳越出越快,每上前半步便一换拳,只不过一眨眼,张永的左掌已接了他三拳。这三拳两右一左,三拳几如一拳,一拳比一拳沉重,张永虽然接下,但五脏六腑都仿佛在震颤,心知若是这样下去迟早会被这人的重手震死不可。此时他退了一步半,已站在了缚住少芸右手的那水手身前,眼见这人第四拳也已击出,张永已不敢再接、身形一侧,左脚一踮,单足立地转了半圈,堪堪闪过了这一拳。

只是他闪过这人的一拳,但拳力仍是排山倒海一般压向张永身后那水手。这人的拳法虽无太大变化,但速度之快,真个惊人。数拳此起彼伏,全无滞涩,一瞬间出了几拳,竟比旁人打出一拳还要短。那水手正奋力缚住少芸的右手,刚听得一声巨响,有人击破舱壁冲出,待抬起头来看时,这人已然迫退了张永冲到他近前。这水手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快、被这人一拳当心击中。

这冲出来的汉子正是铁心。铁心想收渔人之利,并不想担风险,少芸也已有准备,因此她方才虽然中了张永之伏被擒,却并不惊慌。好在铁心来得及时,而张永先入为主,只觉中原兄弟会一脉尽是为了同伴不惜杀身之辈,如果少芸有同伴,绝不会坐视她中伏受擒,万没想到此番却是铁心这等只为自己打算之人。张永内伤尚未痊愈,铁心全然走刚猛一路的拳法又恰是他的克星,接了三拳后已不敢再接。

张永纵然重伤之下能以单掌接住铁心掌力,但那水手力量虽则不小,武功却是平平,内力更是平常,哪有这本事?加上一心抓着缚住少芸的飞索,连让都让不开、“砰”一声,当心中了一拳、立时鲜血狂喷,人软软坐倒。左右两人缚住少芸双手时,她自是动弹不得,但右手一松,少芸身子一转、右脚已然飞踢向左方。左边那水手到这时仍是死死抓住飞索、生怕少芸会挣脱,万没料到少芸已然脱困。少芸这一脚踢去,靴刃正中他前心,这人当即毙命、只比右边那人晚了片刻而已。

定要杀了张永!少芸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双手得脱,出手再不留情、右脚踢死了左边那水手,不待落地、左脚也已向前一踢,正踢在她先前落在地上的那柄长剑上。长柄就如活了一般直飞起来,不偏不倚,剑柄落到她掌中。手一握剑,少芸顿时信心大增。只是手刚触到剑柄,却觉眼前霎时一亮,随即便是一黑。她心头一沉,知道是谷大用故技重施。

方才她便是没能防备谷大用这一手,结果失手遭擒,没想到竟然重蹈覆辙,一瞬间眼前又是什么都看不见,幸好剑已在手中,她将长剑在身前一掠,护住前心,以防遭人暗算,一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铁心破壁而出,只一拳便击退了张永,谷大用在旁一见,便险些叫出声来。他也不认得铁心是谁,但看铁心出手,谷大用心知自己定不是他对手。现在少芸也已脱困,他心知张永本领再大,腹背受敌也绝不是对手。若是张永被杀,接下来肯定轮到自己了。

他手中这燃犀镜一共能用两次,先前为擒少芸用过一次,这时也再顾不得一切,举起来便是一按,人也直冲出去。燃犀镜原本是他与皮洛斯二人在岱舆岛为改良灯火而制成的。只是亮光虽强,却不能持久,而且亮度未免也太强了点,映得人头晕眼花,亮的时间又不过一瞬,也不能当灯塔来用。谷大用武功虽然不算很高明,但这等器具的研制却颇具匠心,索性不求能亮得长久,只求将亮度千百倍提高,以此来当成武器。

经过改良,这燃犀镜能在一瞬间发出极亮的亮光。若是正对着人一闪,足以将人的双眼晃得短时间失明。这件武器虽不能伤人,却能让对手在一瞬间失明。少芸吃过一次亏,一发现突然有极强的亮光,马上便闭上了眼,但铁心却全然不备,被晃得全然不能视物。心惊之下,双手一上一下护住前心,蓄势待发。谷大用带了三个得力手下埋伏在屋中,两人已死,还有一个右手被少芸斩伤,握不得武器,正站在他边上。谷大用向前冲出时,一掌便在这人背后一推。

这水手也不曾料到谷大用会突然推他,一下被推得冲向了铁心。铁心眼睛虽然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但拳力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一觉有人冲到面前,当心一拳击出。那水手只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涌来,顾不得手上之伤,伸掌要去接。只是铁心眼睛不能视物后,也生怕遭了暗算,拳上力量有增无减,那水手哪里受得住?一掌下去,接是接住了铁心的右拳,只是拳力鼓荡之下,自掌而腕,由腕而臂,拳力直如大江大浪汹涌而至。

“喀嚓”一声,拳力竟然将他的手臂寸寸震断,一根臂骨被震得直插入胸腔里,那水手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人已软泥样瘫倒在地。谷大用便趁着这工夫,一闪身冲了过去。他生得肥肥矮矮,身法却也不弱,虽然那人与少芸挡在他面前,但他仍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少芸方才中过一次招,这次已然乖觉,一察觉有异便及时闭眼。虽然也被闪得有些眼花,但并不曾失明。只是一闭一睁的工夫,却见身前的甲板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谷大用已然钻进洞里,只有小半个身子还露在外面。

她没想到这舱中居然还有这等机关,张永已不见踪影,定然先从这洞中走了。少芸正待上前,耳边听得“哈”一声,一股奇强的力道直冲过来,却是铁心以重手震死了那水手后,又是一拳击出,正对着少芸。铁心被谷大用的燃犀镜闪了个正着,现在仍是完全不能视物。他自恃武功高强,于是趁虚而入,一路杀上船来,真个所向披靡,直到与张永过了三掌才算遇到对手。他不知张永有内伤在身,只觉张永掌力虽强,仍然比不过自己。正待一举将张永击溃,哪知中了谷大用的道,眼睛一下失明。

铁心身经百战,并不慌乱,拳法仍是有章有法,较前更为严谨,只消周遭有动静,便出拳攻击。这一拳直直击出,正对准了少芸。少芸此时已收不住脚,身子一侧闪过了这一拳,正待开口,却觉拳力劈面而来。她的身法虽佳,但全凭一口真气,若是这当口一张口,真气立泄,便要难逃这一拳之厄。她暗暗叫苦,好在她站在舱门口,不似先前张永那般退无可退,脚下一个错步,人飞身掠出门去。哪知她不退还好,铁心一拳落空,人已疾冲一步,右拳甫收,左拳又出。

铁心这路拳法精要,便在于出拳之间几无停顿,一旦出手,拳势如疾风骤雨,绝不容对手有反击的余地。这等出拳,一般人只怕三四拳后便后继乏力了。但铁心天生神力,这些年来又苦修不止,这路拳的造诣已然是师门百余年来第一,就算张永乍遇之下也是手足无措。此时铁心眼睛仍不能视物,更是不敢大意,拳力已发到了十成。

他这拳法本来就是借踏步之势增加拳力,舱中狭小,迈不开步子,他只能半步一进。饶是如此,方才张永也只能接得三拳而已,但一出舱门,铁心人长步长,一步顶得少芸两三步。少芸虽在疾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不曾拉开半分,铁心的拳力却是借了大步踏出,一拳沉似一拳,外面的海风竟然也盖不过拳风。少芸退得虽快,十步之内他也不比少芸慢。

少芸心下大急,只是眼下唯有一退再退。几乎是一刹那,少芸已退了七八步,铁心则进了五六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拉开了半尺。少芸情知只消再退两三步自己便有腾挪的余地了,索性借这一口真气未尽再退两步。只是后脚跟一磕,却是已退到了船舷边,哪里还退得下去。铁心虽然仍看不见,却发觉敌人的身形突然停了下来。他出拳丝毫不慢,左拳提在前心在右肘上一磕,右拳直直冲出。

铁心这路拳名谓“须弥倒”。须弥山乃是佛经中所言的妙高山,山高三百六十万里,乃天帝所居。“须弥倒”之意,便是说拳力之大,连须弥山都能击倒。其实拳力强弱固然因人而异,但铁心此时这一拳名谓“天鼓雷音”,这招拳法以左拳磕右肘,再以右拳磕左肘,双拳互相借力,如此一拳比一拳力大。只是这一招极耗内力,寻常人出得三拳便要精疲力竭,但铁心神力惊人,这天鼓雷音足可连使八拳,号称“雷音八响”,实是惊人。

此时虽然出得第二拳,但少芸也觉拳风强得异乎寻常。她背后便是船舷,已是退无可退,眼看这一拳便要击中前心,她忽然反手在船舷上一按,人猛然跃起。少芸的身法之佳,几可称得当世无双,就算阳明先生也比不上她。铁心这一拳击去,拳力到处,“咣”一声响,船舷竟被打塌了三四尺宽一段,就在这时,却听得舱门边传来了一个少女惊叫的声音:“哥哥!快住手!”


第十八章、飞攻

说话的正是阿茜。她手中握着把短刀,身上已沾满了血痕,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汉子。这些汉子长长短短,但个个孔武有力,正是铁心手下的八天王。船中那些张永和谷大用的爪牙都颇为不弱,但阿茜与八天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这些人不少尚在睡梦中,便被扫荡一空。待阿茜出舱,见哥哥竟然与少芸动上了手,少芸被哥哥一拳击得飞出船舷去,不由惊叫起来。

铁心虽然还看不清,听得却清清楚楚。他一拳打出,本来另一拳也要跟上,一听得阿茜的声音,单腿忽地一屈,左拳疾向下打去。船的甲板比船舷更要坚实,他这一拳力量虽然极大,也没打穿甲板,只发出了“咚”一声响。原来这招“天鼓雷音”已然使发,铁心若是强行收拳,只怕自己臂骨都会被震断,也只能如此来收住拳势。

少芸本是扶住船舷跃起,此时船舷被打塌,她的身体已然在船身之外。福船虽以航行平稳著称,但这样的风浪天里,仍在不住地左右晃动。此时若是落水,定会被船身撞得昏死过去,立时沉入海底。阿茜一出舱便见这情景,已是又惊又惧,也顾不得再多说,一个箭步便向少芸冲去,想要拉住她。阿茜的身法极快。她刚伸出手去,却见少芸袖中飞出一条黑索,正搭在一边船舷上,少芸便如风筝一般飞身又跃回船上。她没想到少芸还有这等本事,不由一怔,就在这时,船身猛然一震。

这一下震动极是突然,阿茜正站在船舷破口边。她身体甚轻,被突然震得站立不定,下意识便要去抓船舷。但她站的这一段船舷已被铁心一拳击塌,伸手抓了个空,身形一歪,便直摔了出去。此时铁心正在她身边,也被震得立足不定。只是他武功非凡,下盘极稳,猛然间变拳为抓,一把抓住了船舷的断口处。

五指直如五根钢钉,将船舷都抓出了五个洞,深深陷入了舷板里,这才稳住身形。另一手待要去抓阿茜,只是他武功虽强,速度却不算快,何况眼睛虽然终于能够渐渐视物,却仍然看不太清,这一把根本不曾碰到阿茜,阿茜已然摔了下去。铁心心中一沉,一旁忽然飞过一道黑索,正缠住了阿茜的腰肢。

那正是少芸的绳镖。少芸借这绳镖飞身跃回船上,却见阿茜摔了下去。她手疾眼快,这绳镖更是使得熟极而流,不等自己站稳,便再次出手。阿茜摔下去时也已吓得魂不附体,一觉身上受力,一把抓住了绳镖。她身子虽轻,但带着下落之势,少芸自己也不曾站定,一下竟然将少芸也拖得滑出少许。此时铁心轻舒猿臂,一把抓住了黑索。他的力量比少芸大得太多,一把便将阿茜拉了回来。

阿茜死里逃生,一张脸已吓得煞白。还不待她说出什么来,船底突然冒出了一片亮光。那是两条长长的火柱。借着火光,只见一艘小艇从船尾直冲出去,飞进了海中。这些大船都备有小艇,以备在船只遇难之时逃生所用。但这些小艇都挂在船边,从来没见过是从底舱中冲出来的。甲板上三人都是一惊,盯着这艘驭火飞出的小艇。

火柱是从那小艇尾部喷出的,小艇中有两个人。借着火光,看得出正是张永与谷大用二人。铁心先前只觉胜券在握,谷大用和张永的党羽已被自己手下的八天王尽数翦除,不必急在一时,却万万没想到他们还留了这个后手。见这艘小艇在海面行进之速,真个有若电抹,船尾的两点火光一眨眼便小得看不见。此时与阿茜一块儿从舱中出来的那八天王总算跑了过来,其中一个跑得快,正好见到这艘小船喷火飞出,惊道:“直哥,这……这是什么?”

是火龙出水。少芸暗暗想着。火龙出水,是大明水师一种海战武器,是用极粗大的毛竹做成,填以火药,点燃引线后贴水而飞,能在水面上滑行二三里之遥。一旦击中敌船,火药炸开,便将敌船炸沉。少芸在出海时听朱九渊先生说起过,正德十六年,佛朗机入寇广东,广东海道副使汪鉱便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屯门用这种武器大破佛朗机战船,将那些佛朗机海寇驱出内海。这艘小艇上装的,应该并不是火龙出水,而是类似的东西。张永与谷大用定然发觉大势已去,这才弃船而逃。

这时阿茜挣开了铁心的手,从腰间解开了绳镖,道:“少姐姐……”少芸手轻轻一抖,将绳镖收回了袖中,说道:“快到鬼门礁上去,这船要沉了。”少芸已然发现这艘巨大的福船有些异样。这等风浪天里,船头和船尾一直都会有起伏。但正常的起伏都是一头起来后马上又会落下,幅度也不会太大。然而现在这船却是左右摇晃远大于首尾的起伏,现在已经可以感觉得到船头正在翘起,这情形只有一种解释,便是船尾已然进水。

张永和谷大用借助这种装有喷火装置的小艇逃走,自是发觉回天乏力,决意弃船了,他们自然也就做好了沉船的准备。阿茜亦是目瞪口呆,忽然向铁心斥道:“哥哥,都怪你!你做什么与少姐姐动手?”铁心常年在海上,对海上地形熟之又熟,他先前躲在附近,就等阿茜的信号。只是他太过托大,只想着手下八天王齐聚,又是趁虚而入,定然一现身便技压当场,稳操胜券,定将张永与谷大用生擒。

哪知武功不能奈何张永,又中了谷大用的暗算,反与少芸缠斗了半天,结果让张永与谷大用逃走。只是他哪肯自承其非,只是向八天王恨恨道:“你们怎么来这么晚!”八天王中领头的名唤叶宗满,是铁心的膀臂,也是他结义兄弟,平时最说得上话。听铁心口气大是不悦,心知定是自觉理亏,所以要找人撒气。叶宗满甚是圆滑,忙道:“是,是,直哥,都怪我们平时不曾好生习练。”眼见功亏一篑,又被张永逃走,少芸心中也极是难受。只是现在纵然责怪铁心也没用了,她道:“先别管这些了,快下船吧。”

福船停靠在鬼门礁边,但碍于吃水,离礁岛还有个数丈之遥。这种大船沉没之时,往往会激起漩涡,若不能及时逃开的话,漩涡会将周遭的东西尽皆卷入海底。阿茜道:“是,这船上已没活口了,哥哥,我们先下去……少姐姐,你往哪儿去?”这样的风浪天,张永所乘小船因为用火药推进,尚可行驶。铁心乘来的这艘海船较这福船也远远不如,实不能再冒险出海,只能先到礁上暂避。只是她正待下船,却见少芸转身反向舵舱上跑去,不禁大急。却听少芸道:“那儿还有个人!”

方才听阿茜说船上已无活口,少芸心中便是一动。铁心出手如此狠辣,看来他上船后,先将船上的水手除尽了才出手对付张永。翦除羽翼,再击本原,这也是兵法正道,张永和谷大用定然已经发觉手下尽遭诛戮,所以不得不下狠心弃船而逃。那些水手都是谷大用的心腹党羽,有许多还是谷大用执掌西厂时带出来的,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然而少芸想到是舵舱中守夜的那水手,这人先前被少芸点了穴道,根本动弹不得,若是不管他,这人要活活被带入海底淹死。就算此人跟着谷大用做过许多伤天害理之事,但一想到一个活生生的人要死得如此之惨,少芸终是不忍。舵舱就在上方,少芸也不过两三步便进了舱中。那守夜的水手被封住穴道后,身体动弹不得,耳目却是无碍,眼见船要沉了,已然吓得屁滚尿流。少芸解开他的穴道,低喝道:“要命的,快随我来!”

此时这福船的船头已越翘越高。张永与谷大用驾驶那艘喷火的小艇冲出船腹后,已将船底炸开了一个大洞。此时底舱水已越进越多,整艘船都快要竖起来了。亏得福船比寻常的船只宽很多,若是一般的船,竖起来的话会被重量折成两半。然而船身纵然不断,已然四处发出“吱吱”之声,看样子随时都会散架。少芸带着那水手跑到船尾时,船尾离水面已不过两三尺高了。船尾处停着两艘小艇,一艘是阿茜和铁心坐着,另一艘则是刚才铁心来时所乘,现在挤了叶宗满等八个手下。

眼看着那福船就将沉没,阿茜心急如焚,见少芸回来,忙站起来叫道:“少姐姐,这边!”阿茜生怕少芸会上不了小船,因此一直靠着船身。少芸飞身一跃,已跳上了小船,扭头对那水手道:“快上来!”那水手也知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就算这小船上尽是敌人,也只有拼死吃河豚,活得一时是一时。他心一横,一下跳上了小船。少芸跳上船时身轻似燕,小船几乎不动分毫,这水手武功远不及少芸,可跳上来时也甚是巧妙,那小船也没晃动多少。

只是一见这人,原本坐在船头的铁心忽地站了起来,右手握住了拳。少芸便知他起了杀人之心,忙道:“铁心先生,请不要动手!”铁心捏了捏拳,倒没有再说什么便坐了回去。因为要等少芸耽搁了这一阵,福船已经沉了近半,现在必须尽快上岸。他这一党有十人之多,要灭此人之口也不急在一时。这艘小艇中原本便有四把桨,他们四人一人一把,阿茜与铁心坐在船头,少芸与那水手坐在船尾,急急向鬼门礁划去。

叶宗满那边虽然已经坐船,但铁心不动,他们也不敢动,此时才开始跟着驶了出来。福船靠岸停泊时离岸仍有个六七丈,铁心与阿茜都精擅划船,少芸从船上救下的那水手也是一把好手。虽然这艘船只坐了四人,其中两个还是女子,反而比叶宗满那边八条大汉划的小艇更快,只不过片刻便靠到了礁边。少芸刚上了礁石,却听得海面上发出汩汩之声,回头看去,只见那艘福船突然间没入了海面。沉船都是如此,刚进水时下沉甚慢,但沉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就是一瞬间之事。

船头原本还露出水面有两三丈高,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仿佛海底有个巨大无比的水怪将其拖入。从张永与谷大用夺路而逃开始,到现在也不过片刻而已。仅仅这短短一瞬,一艘足可乘载数十人的大船便沉入了海底,几人都不由有些心悸。踏上了鬼门礁,少芸看了看海面,海面上那漩涡尚未完全消散,但已经渐渐平息。她暗暗舒了口气。只是想到既没能夺回盒子,又再一次被张永逃走,少芸心中不禁有些功亏一篑的沮丧。

鬼门礁方圆十余丈,不过一所小宅院的大小,而且崎岖不平,寸草不生,其实就是块高出水面数丈的礁石。铁心一上岸、也不理旁人,只是快步向最高处走去。那最高处十分狭窄,顶多只能站得两三人,倒是下面还有一块四五丈方圆的空地,足可站得百十来人。此时铁心带着叶宗满诸人往那空地而去,就阿茜还在一边。阿茜道:“少姐姐,那边可以坐,去歇息一下吧。”

鬼门礁连一根草都没有,更不消说淡水了。现在福船已沉,他们身边全无给养,但阿茜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少芸迟疑了一下,问道:“阿茜,现在该如何?”阿茜犹豫了一下,正在这时铁心在那边高声叫道:“阿茜!”阿茜抬起头,低低道:“少姐姐,哥哥叫我了。”她顿了顿,又小声道:“放心吧,哥哥一定会拿主意的。”

放心?少芸暗暗苦笑了一下。若是阳明先生还在,定然会集中力量杀上张永所踞的秘岛上去,铁心应该不会多说什么。只是现在没了阳明先生,少芸也越来越怀疑铁心的诚意,她渐渐明白夫子对铁心所下的那个“可用而不可信”的论断了。铁心根本不想分担丝毫风险,现在要杀上张永的巢穴去,势必更加危险,他到底还能不能有这个担当?

看着阿茜向着空地走去,少芸陷入了沉思。虽然阿茜至今尚不曾明言,但少芸也猜得到他们定然不是寻常人,多半是些不公不法之辈。尽管少芸自己也是钦犯,但她实不愿与这些法外之徒多生瓜葛。只是不管怎么说,眼下铁心他们至少算是同路人,也只能依靠他们的力量。看着铁心,她突然想起了在平乐府官道上救自己出来的那神秘之人。那边铁心正在说着什么,隔得有些远,也听不太清楚。忽然他手下那八人齐齐喝了一声,向着铁心行了一礼。

一见这情形,少芸心头便是一动。她只道海盗都是些乌合之众,哪知铁心这批手下人数虽然不多,却是严整无比,七八个人隐隐然竟有千军万马之势。这时又听得阿茜厉声说了两句什么,又有一个人躬身作答。此人说的话却清楚了许多,可少芸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想必也是闽广一带哪方的乡音。但见铁心的手下对阿茜居然也同样大为恭敬,对铁心更是奉若神明,少芸心道:“这铁心竟然有以兵法部勒其众之才,如今势力还不甚大,其志着实不小。”

阿茜与那人一言一语又说了几句,少芸仍是一字不懂,也不耐烦再听,正待转身坐下歇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响。定睛看去,这声音却是那水手发出的。此人跟着他们到了鬼门礁上,一直一言不发,但此时却死死盯着那边,眼中露出恐惧之色,那声音竟是牙齿正在不住地捉对厮杀所发出的。这人在怕什么?此时铁心突然厉声说了一句,下面几人齐齐大喝一声,随即欢呼起来,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阿茜却离众而出,向少芸这边走来。少芸心中狐疑,迎上前道:“阿茜。”

阿茜听得声音,站定了道:“少姐姐。”阿茜虽是个少女,但说话向来干脆利落,可这时声音里却听得出有犹豫不决之意。少芸道:“阿茜,你们方才说了些什么?”阿茜道:“哥哥说,那两个阉人是逃去魔烟岛了。现在已到此地,也已经与他们结下大仇,如果不趁此机会斩草除根,那些阉人定然会派水师来围剿我们。”

尽管阿茜仍然不曾明说,但这话的意思便是直承自己是海盗了。少芸心知以张永之能,只消知道了有这样一个对头在,肯定会辣手无情,一举除之而后快。先前在船上没能将张永与谷大用除掉,铁心也知道自己已经濒临绝境,唯有鱼死网破地一拼,所以这回已不得不冒一下风险了。她问道:“魔烟岛?”

“嗯。这岛便是那些阉人与佛朗机人的巢穴,只是那岛上机关重重,至今还不曾有人成功上得岛去。哥哥已然要破釜沉舟一搏了,少姐姐你若不愿……"少芸打断了她的话道:“阿茜,我自然也要去,不必说了。”杀掉张永,夺回先行者之盒,这是少芸眼下唯一的信念。她只担心铁心会知难而退,不敢再招惹张永而打退堂鼓,现在铁心既然有决一死战之心,她自然不肯置身事外。听得少芸一口应承,阿茜长吁一口气,显是大感欣慰,说道:“是,我就跟哥哥说过,少姐姐你定然也会去的。只是还有一件事。”

“什么?”

“哥哥说,假如少姐姐准备一同去魔烟岛,那人的性命便不能再留了。”阿茜说的自是少芸在船沉前救下的那个守夜水手。在船上铁心便有杀他之心,被少芸拦下,因此这回他也不肯自己开口,而是由阿茜转达。少芸还不曾回话,身后忽然一个黑影直蹿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少芸跟前,哑着声道:“娘娘,娘娘,求求您别杀我,纵然要做牛做马,我也不敢推辞,只求饶我一命。娘娘,您不是要去那魔烟岛吗?我去过好多次,知道此中秘道。若是不知底细,多半会被暗礁撞沉,根本靠不到近前。”这人说得很是没骨气,但听得他最后这几句,阿茜也不由动容,失声道:“你知道魔烟岛?”

“那个岛是不是形状便如半个去了尖的纺锤,平时总有烟冒出?姑娘,这岛周围遍布暗礁,若不知秘道,寻常船只一靠近便会触礁沉没。”阿茜只觉呼吸也有些紧迫。此人所言确实不虚,那魔烟岛因为经常会有烟气冒出,岛周围又暗礁林立,根本无法靠近。偏生还时不时能听到岛上传来的种种怪异之声,仿佛有什么异兽在痛苦呻吟,让人听了毛发直竖。传说岛上有妖魔出没,寻常没人敢去一探究竟。

铁心他们这一党因为常年在海上,隐约也知道这地方,可是魔烟岛周遭数里之内尽是狼牙暗礁,在海面上却根本看不出异样来。当初也有胆大的想要上岛去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然而去的人从来都不曾回来过,因此铁心自也不会冒这无谓之险。现在他决定杀上那魔烟岛,实是有所求,才甘冒如此大险。既然已决定冒险,自要做得干手净脚,绝不留下半点把柄。

少芸救下的那水手万一逃回去,此人已见过自己这一党所有人,恐怕会后患无穷,因此铁心才决定,若是少芸愿去,无论如何都要灭掉那水手的口。还有句话虽然不曾明说,但阿茜也知道,如果少芸不肯同去魔烟岛的话,连少芸都要被灭了口。阿茜知道哥哥的用心,因此听得少芸要一同前往魔烟岛,她心中这块石头才放下。

待听得那水手讨铙之话,她心头一亮,忖道:“不错,这人定然往还多次。有他带路的话,那此行凶险至少已经少了一半,幸好不曾除掉他。”想到此处,阿茜忙向少芸道:“少姐姐,你等一下。”转身向铁心那边跑了过去。虽然不知到底如何,但这人也已松了口气,心想自己这条命多半已保住了一半。他这口气尚未吐完,却听少芸沉声道:“你真知道魔烟岛?”

“回娘娘的话,张公公和谷公公管这岛叫岱舆岛。”少芸知道人在性命关头多半会胡说八道,泼天价许愿,心中多少还有些怀疑,生怕此人听了个魔烟岛的名目就顺竿爬,先留得性命再说。但听他说出“岱舆岛”三字,她心中也是一震。岱舆本是上古的海上五仙岛之一。因为被龙伯国巨人钓走了承托岛屿的巨鳌,结果此岛流于北极,沉于大海。虽然那个写着“岱舆”二字的卷轴是正德帝临终前亲手交给她的,但少芸原本也不知这二字的含义,还是听阳明先生说起方知。

这人看样子便不是个读书之人,就算要他编,也应该编不出“岱舆”二字来。这一次功亏一篑,又被张永逃脱,少芸也知道等张永内伤痊愈,恐怕就再没有杀他的可能了。因此就算此行凶多吉少,她仍想一试。在她心底,实已有种若不再成功,就无颜苟活的心思了。哪知否极泰来,又重现一线生机,她心中实是无比欣慰,但脸上仍是一片淡然。顿了顿,她道:“你叫什么?”

这人道:“娘娘,小人名叫冯仁孝。”少芸微微叹息了一声道:“这名字是令尊给你取的吧?”冯仁孝犹豫了一下,说道:“是。”他也知道少芸的意思,他父亲给他取这名字,自是要他常怀仁心,谨守孝道。冯仁孝这人孝道倒也尽了,但他跟随谷大用多年,虽然不曾亲手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但这些年不知帮着谷大用卖了多少劫掠来的平民百姓去吕宋岛了,这个“仁”字绝对是谈不上了。

少芸见他面有愧色,心想此人倒也不是厚颜无耻之辈,便道:“我先前救你一命,也只是不想你被活活淹死。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愿你知耻而后勇,痛改前非。若你还要为虎作怅,助纣为虐,日后我再见到你,剑下定不相饶。”冯仁孝读书不多,也不知少芸口中那阳明四句教的后两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却也知道少芸是劝自己不要再为谷大用作恶。他背后已是冷汗涔涔,点了点头道:“是,是,谢娘娘教诲。”他年纪其实比少芸大了一辈有余,只是这年轻女子身上有一种异样的正气与威严,让他不由得战战兢兢。

想要进入那座魔烟岛,现在只有依靠这冯仁孝带路。也许是上天眷顾自己,所以这才留下此人性命。少芸抬头看了看,见阿茜与铁心一同走了过来,看样子定然商议停当,要让这冯仁孝带路了。她站起来道:“话已至此,走吧。”冯仁孝没口子答应道:“是,是,娘娘说得是,小人绝不敢再有二心。”少芸见他嘴上说没二心,脸色却仍是惊魂未定,心想这人仍不可全信。只是要上岱舆岛,又非他不可。好在同舟共济,此人胆子不大,应该不会有舍命也要为张永尽忠之心,想来同在一条船上也不会起异心。

她道:“此事一了,你也回乡找个行当度日去吧。”冯仁孝道:“娘娘说得极是,小人回去就找份买卖做……”他还不曾说完,却见铁心与阿茜两人大踏步向这边过来。少芸道:“冯仁孝,看来你的命能留住了,但愿你不要出尔反尔。”冯仁孝微微翕了翕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低声道:“是。”


第十九章、打入无忧角

“娘娘,前面就是岱舆岛了。”冯仁孝小声说着。他也知道这船上除了少芸以外,旁人尽是铁心一党,只怕随时都会取他性命,因此这两天一直都不敢离开少芸左右。此时已是他们离开鬼门礁的第二天黄昏了。虽然还隔得很远,但可以看到海天一线之间出现了一座小岛。一见这岛,少芸心头不由一震。

岱舆岛。当初听阳明先生说起这名字的来历时,在少芸的想象中,岱舆岛是个四季长绿、花果不断的所在,岛上好鸟宛转相应,那才是个仙岛的模样。但眼前这个岛是一个上窄下宽的圆台形状,正如冯仁孝所言,仿佛去掉了尖的半个纺锤,唯一与仙岛相近的是在山顶隐隐有烟气冒出。然而岛上几乎寸草不生,模样怪异,阴森之气仿佛随时会攫人而噬,难怪会被铁心他们叫作魔烟岛,哪有半点仙岛的模样。

这是座火山啊!少芸险些便要叫出声来。当初与朱九渊先生西行泰西,便见过一座火山。当地人谓此山名叫维苏威,千余年前曾经大爆发,毁掉了山下的庞培城。此后也屡屡喷出火焰岩浆,直到数百前年方才止息,却也不知哪天还会爆发。少芸那时看得甚是稀奇,朱九渊先生却说中原也有。汉时《神异经》便有谓:“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而山西有座昊天寺,便是建在火山之上。北魏时火山喷发,周遭生灵涂炭,当地便在山口建寺,要借佛力来禳解灾祸。

当少芸问朱先生是否山中真个生了不尽之木,所以才能喷火,朱先生叹了口气说那些都是古人格物不细,臆测而已。朱九渊先生持论与阳明先生一样,也是奉行格物致知之说。少年之时游历大同,听得昊天寺僧人说起此寺来历,大为好奇,专门冒险去山口勘察一番。朱先生武功过人,又胆大心雄,经过一番勘测,认定怪异之说,终是无凭,难怪子不语怪力乱神。

朱先生说大地之下,实是岩浆涌动。这些岩浆在地皮较薄之处会喷涌而出,便成火山。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一带温泉甚多,便可证此说。火山喷发之时,岩浆奔流,浓烟不断,声势极是骇人。古人不知此理,以理度之的便说是山中有不尽之木在燃烧,归于鬼怪的就说定是妖龙毒兽在喷火。有些火山喷发过之后,岩浆凝结,将破口封住,从此便不再喷发,也有草木孳生于内。

昊天寺所在的昊天山便是如此,那维苏威火山想必也是如此。只是维苏威山虽然已经有数百年不曾喷发,但山口隐隐有烟气冒出,看来破口并不曾完全封住,朱先生说很可能百余年后仍然会喷发出来。虽然不曾见过昊天山的模样,但眼前这岛与维苏威山约略相似,定是火山没错。而且山头有烟冒出,看来那破口也不曾完全封住,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喷发。

这一天风仍未完全停歇,但比昨夜已小得太多。这岱舆岛只需航行一天多便能抵达,应该也不是太过偏僻。正待继续前行,铁心突然过来道:“冯仁孝,张永与谷大用可用其他船只?”到了船上,铁心还不曾与冯仁孝说过话。听得他这般问,冯仁孝道:“回直爷,就那一艘福船,再没别个了。”这魔烟岛乃是秘密所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张永固然权倾一时,但每回上岛都不多带人手。少芸道:“铁心先生,何出此言?”

铁心道:“这两日总有艘船远远地跟着我们,不知是什么来路。”少芸道:“有艘船?”铁心点了点头道:“是。但他们并不如何靠近,可一直在视线之内,现在已然不见。”以前海上船只来往甚多,看到艘船并不奇怪。但现在大明已然施行海禁,大陆之上片帆不得入海,海上顶多就是铁心他们这些法外之人,或者是倭国、琉球、朝鲜、吕宋等各处的船只,已比过去少了七八成,因此看到船只难免会怀疑。听冯仁孝说别无他船,铁心也放下了心。虽然也没有完全相信冯仁孝,但这艘船越离越远,应该只是偶遇的不知哪国的海船。这时冯仁孝道:“对了,直爷,马上便要进入环岛两里之内,现在必须一路不断拍打水面方可前行。”

“拍打水面?”

冯仁孝道:“是啊。禺猇很可能在此处巡逻。”

“禺猇?”

冯仁孝道:“我是听谷公公说起过,说是岱舆岛周遭两里之内暗礁林立,又有禺猇潜行守护,一旦有外来船只人内,未发信号的话,禺猇就会将船只击沉。”阿茜一直也在一边听着,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道:“这些死太监神通这么大?连妖魔都能驭使。”一听阿茜的声音,冯仁孝忙道:“小人只知有这些东西,也不知谷公公他们是怎么弄来的。”少芸见他在谷大用积威之下,就算此时也不敢稍缺礼数,一口一个“谷公公”。如此看来,这人更不会作伪了,便对阿茜道:“阿茜,便按他说的做吧。”

拍打水面,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这船并不太大,也不似福船那样有座舱,就一个统舱。铁心和几个手下一人一把桨,直接往船舷边拍去。此时这船的速度越来越快,然而只看海面,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少芸知道此时船只定然进入了暗流。靠岸之处,水流受到激荡,往往会有暗流。这岱舆岛周围暗礁林立,洋流也多,产生的暗流也更是错综复杂。如果不知底细,船只被暗流带动,只怕转眼就会触礁沉没。

冯仁孝这人别个本事乏善可陈,但驾船之术真个了得。这艘船虽然不算大,却也不算小,但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明明已进入遍布暗礁之地,却连擦都不曾擦一下,真个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之意。铁心此时正按着冯仁孝所教,拿着木桨一下下拍打水面,边上那叶宗满拍得有点不耐烦,小声道:“直哥,这水里真有怪物?”

铁心正名为王铨,本是南直隶人。因为性如烈火,当地称这等脾气的人为“直”,因此自小便被人习称为“王直”。叶宗满与他自幼相识,习惯了以外号相称。他二人很早就结伴出海,在海上来回多年。海中怪鱼怪兽甚多,他们见过的也有不少,有些怪鱼连一辈子打鱼的老渔民都不曾见过。只是这片海中真会有听从命令的怪物?叶宗满实是有点不敢信。

铁心其实一样不太相信冯仁孝之话,但阿茜说宁信其有,他心想也是。反正这般拍打水面也不会有什么坏处,顶多就是被冯仁孝骗了,白费些力气而已。至少那冯仁孝一路驾船显是个斫轮老手,未曾弄什么诡诈。他正待说少安勿躁,边上另一个手下忽然低低叫道:“直哥,看……看那边!”这人平时口齿便给,辩才无碍,但此时说得结结巴巴。铁心心想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如此惊慌,抬眼望去。甫一触目,却也是一阵惊心。

此时已是夕阳西沉,暮色渐临之际。冯仁孝说要上这魔烟岛,只有此时方是时机。因为这时天色渐暗,却又不曾全暗,岛上不易发现有外人侵入,而搭上那条能将船带到岛上的暗流,也要靠斜晖映照水面方能辨认。现在船已经驶入礁区近半,表面平静,但铁心也知道如果海面再低个数尺,便可以看到此间密密麻麻尽是尖利如锥的暗礁了。

就在这等夕晖将尽未尽之际,前面东北方五六丈远的水面上,赫然有一个人头。尽管天色渐渐昏暗,但相隔只有五六丈,可以看清那确是个人头,并非海牛一类的海类。在这等波涛不断、暗流涌动的海面上,突然发现一个人头,任谁都会骇一跳。更让人惊心的是这人头显然是活的,圆睁双眼,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这边。

“直哥,是海坊主啊!”

铁心诧道:“是什么?”那人咽了口唾沫,把声音压得更小了些,说道:“海坊主,直哥。”其实相距甚远,海涛声甚大,就算大声说话,那边多半听不到,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所谓海坊主,乃是东瀛传说中的海怪。传说海中有鲛人,女的叫海女,男的便叫海坊主。据说海坊主每每在风浪之时出现在海面,抱住船桨,将船只拖入海底。那人是东瀛人,虽不曾亲眼见过海女或海坊主,这传说却是自幼就听熟了的。

只是传说中海坊主都是光头,海女才有头发。一眼望去,露出海面的那人头明明长有毛发,却显然不会是女人。若是平常人,在这等风浪天浮游海上,实是在拿性命作戏。可这个人全身都沉在水下,只露出一个人头,而且木无表情,仿似正在闲庭信步,除了海怪再不可能是别个了。正在乱猜,阿茜忽地在边上道:“哥哥,那便是禺猇。一直拍打水面不要停。”

这船上,大概就少芸水性不甚佳,别个全是谙熟水性之辈。他们都知水中传声,远比陆地上远,因此潜水之时,岸上留守之人往往会带上两根铁棍。因为人一潜入深海往往忘了时间,若是在水底待得太久,不及时浮出水面的话就极其危险。因此留守之人一旦发现同伴潜入水中过久,就拿两根铁棍伸到水中敲击,提醒同伴速速上浮。眼前这个海怪想必也受过类似训练,只消进入这片礁区的船只一路敲打水面,它就不会发动攻击。

看着那个只浮出水面的人头,饶是铁心胆大也觉得心头有些发毛。当决定杀上魔烟岛时,他还只觉得要冒的险就是穿越这片礁区,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等怪物会巡视此片海域。对八虎,他虽不曾轻敌,但并不太以之为意,只觉这些太监武功虽强,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阉人的真正本领,心头第一次隐隐有了点惧意。怪不得泷长治那一伙会全军覆没啊。铁心想着。

船顺着暗流忽左忽右,渐渐驶近岸边,而那人头也一真盯着他们这艘有时远有时近的海船,仍是动也不动。有时一个海浪打过来,让这人全然淹没,待浪头退去,这张脸又湿淋淋地露出来,却毫无异样,腥咸猛烈的海浪对这人而言直如拂面微风。他们这船离这人头最近之时已不过丈许,这距离简直就是面对面。这样与一个只有头露出水面的怪物对视,谁都有些发毛,便是铁心也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一下下地拍着水面,生怕那人会如传说的海坊主一样突然冲出来抱住船桨,将自己直拖下水。

此时少芸也是不敢大声喘气,盯着这人头。她并不知道有海坊主之类的传说,自不会想到这些。这人头的模样让她想的,却是在黄龙镇青龙渡,从水中突然跃起,向阳明先生偷袭的那四个汉子。虽然长相不同,但那四个汉子与眼前这个只露一个人头于水面的怪物总有一种相似之感。禺猇。这两个字少芸也只知其音,不知其意,但想来应该是个代号。因为她还记得,在船上她失手遭擒,张永要杀她之前说过的一句话;“禺猇的威力,纵是阳明兄也承受不住。”

当时张永正是如此说的。那个时候,张永自觉胜券在握,马上就要将自己杀了,他也没理由再说什么假话。那么禺猇定然指的就是这些怪物了。这些怪物力量奇大,而且可以长在水中,所以才会躲过阳明先山的象山心法,从水中发起偷袭。如果说还有什么缺陷,那就是禺猇空有人形,却没有心智,只能听命行事。张永究竟是怎么做出这等怪物来的?少芸皱了皱眉。在她的记忆深处,有一件事隐隐约约地被触动了,却又如淹没在浓雾中,怎么都看不明白。

这时船已经离那禺猇越来越远,那禺猇这才一下没入了水中,再不见踪影。冯仁孝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低低道:“娘娘,总算过了第一个难关。”少芸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奇道:“你都没把握吗?”冯仁孝苦笑道:“当初随谷公公来时,那船上装有踏板,只消踏动,船下装着的木板便会拍打水面。谷公公说过这一段时千万不能停,否则禺猇根本不分青红皂白,立时便要攻击。方才我让那几位爷拿桨拍水,心里可没底,万一不顶用,那我们这艘船都不够禺猇一顿点心的。”

少芸见过禺猇出手,若是正面相斗,禺猇力量虽大,却也不是不能战胜的。张永遣了四个禺猇伏击阳明先生,同样没能全胜,最终反而全军覆没。然而在这海里,人确实不是这种能长时潜在水中的怪物的对手。禺猇想要破坏船只,实是唾手之劳,而海上船只一毁,船上的人便有通天本领也无用武之地。少芸低低道:“前面还有这些怪物吗?”冯仁孝又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每回来我都只能留在船上,只随谷公公进去过一回,也是很早的时候了。”少芸又是一怔,问道:“进去?”

“等靠了岸,娘娘您便知道了。”此时船已在靠岸了。岱舆岛看上去如此阴森,但没想到岸边却极是平静,想必是外围两里的礁区将各种暗流都渐渐化解,因此到了岸边便平静下来。如果不是进来的这一段如此艰险,单看这岸边,实是个难得的良港,就算是福船也能一直紧靠到岸边去。只是岱舆岛虽然比鬼门礁大了几百倍,方圆足有数里大小,但岸边只修了一个船坞,并不见其他建筑。

铁心已急不可耐,一靠岸便跳上了岸。他生怕张永与谷大用在此间设有埋伏,上岸时小心翼翼,步子踏得极为坚实,双拳一直紧握,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上了岸,却根本不见有敌人出现,这魔烟岛上又没什么草木,海鸟也没一只,更是一片死寂。铁心越看越是生疑,招呼了几个同伴向那船坞走去。登岸这一片,根本看不到有什么山洞之类,唯一可以藏人的地方也就是这船坞了。等靠近船坞往里一看,里面一样鬼影子没都有一个。

难道查探到的情报全然错误,张永的巢穴根本不是这魔烟岛?铁心心中便是一沉。如果那个叫冯仁孝的俘虏乃是死间,将自己带到此处后不惜一死,进来的路如此凶险,让铁心自己照原路出去根本没有把握。他越想越怕,正看到冯仁孝停好了船上岸来,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便要去抓冯仁孝。冯仁孝也不知铁心为什么突然凶神恶煞地向自己冲来,只道他又想灭自己的口,急得脸已煞白,少芸却一下挡在了他跟前道:“铁心先生,你要做什么?”

铁心喝道:“那船坞里根本没有人,这家伙只怕有诈!”他话音刚落,冯仁孝已从少芸身后探出头来,急道:“直爷,我可没说谎,这岛的入口与寻常大不一样,是在水下的,要以螺舟才能进人。”他听得叶宗满他们称铁心为“直哥”,只道他真个姓王名直了。铁心一怔,问道:“水下?”

“是啊。船坞中有根绞链,连着螺舟。推动绞链,便可以将螺舟拉出来。”铁心又是一怔,突然向边上一个人说了几句。那人就是在船上向铁心说禺猇乃是海坊主那个。在鬼门礁上,此人向铁心大声宣誓,说的话少芸一字不懂,此时铁心向他所言亦是不懂。他们只说得两句,那人马上齐齐向那船坞跑去,定是印证冯仁孝所言是否属实去了。少芸看了看冯仁孝道:“冯仁孝,你说的不假吧?”

方才铁心已有了杀人之念,如果冯仁孝所言不实,这回只怕他更加恼怒,少芸都未必能拦得下了。冯仁孝倒是坦荡,说道:“小人不敢胡说。当初随谷公公进去过一次,只不过那绞链分量不轻,不易拉动。好在直爷与那位倭国人力量都不小,应该不在话下。”少芸一怔道:“倭国人?”

“是啊,娘娘,小人这些年奉谷公公之命行走海上,多少学了点诸国言语。方才直爷与那人说的是倭国话,定然是个倭国人了。”少芸暗暗吃惊。虽然已料到铁心多半是做没本钱买卖的,却没想到此人麾下居然还有倭人。这时只听得那船坞中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响声,听声音乃是绞盘快绞到底时发出的。

方才听冯仁孝说要从水底进入这岛,铁心险些一拳将这俘虏打到爪哇国去。他是海上讨生活的,从来没听过这等匪夷所思的话。但就是这话太匪夷所思了,所以反倒不似假话。因为编造假话总要编个让人相信的,岂有编得如此怪异?他也记得方才进船坞时确实见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绞盘,绞盘上还有一根铁链伸入水中。船坞中这种绞盘是必备之物,可以将船只拉进船坞,因此铁心并不曾生疑。只是听冯仁孝说,这绞链是用来拉出什么“螺舟”的。他已是急不可耐,唤过几个手下重又进了船坞,便去绞那绞盘。

这绞盘甚是沉重,不过铁心力量极大,他号五峰,便是自称有摧山之力,一拳可断五座山峰,而他手下那倭人虽不及他,亦是神力之士,两人齐齐用力,将那五六尺径的绞盘推得风车似的,绞盘上的铁链一圈圈收紧。此时绞盘上力量越来越重,也可以看到船坞中水面已经起了一道水纹,隐隐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就如一条巨鱼上钩后被钓上来的模样。

一见果然不假,铁心更是兴奋,奋力又推了三四圈。此时伴随着绞盘的“轧轧”之声,水上发出了一阵响,那巨鱼也似怪物已经浮上了水面,却是一个桶样的东西。只是比寻常的桶要宽得太多,也长得太多。因为上面涂过桐油,又上了一层黑漆,黑得已是发亮,上半露出水面时,海水正不住往下淌,看去更似一条没名字的巨鱼。这便是螺舟?铁心已是兴奋莫名。他跨到那螺舟上,见顶上有一个圆形的门,做得甚是精致。

铁心弯下腰,抓住上面的凹陷,用力一转。那圆门被铁心一下拧开,螺舟上出现了一个圆门。此时冯仁孝随着少芸也已走了过去,他见铁心已然拧开了门,忙小跑过来,向铁心道:“铁心先生,这便是螺舟。要进去,唯有乘这个才行。”他也知道铁心这人一有事便迁怒于自己,现在打开了门,万一铁心认为这又是圈套,只怕马上便要来杀自己了,因此忙不迭上前解释。铁心一拧开螺舟的顶门,却也有些犹豫。这螺舟里空间并不大,看样子充其量也只能塞上六七个人。他道:“这种螺舟还有吗?”

“回直爷的话,螺舟只有一艘,从两头都可以绞动。”

铁心沉吟了一下,盘算着冯仁孝这话是不是属实。只是这时候冯仁孝的性命可以说就在自己手掌之中,此人并非有赴死决意之人。先前听得要被杀,吓成这模样,现在更不可能有拼得一死来诱自己入彀之心了。现在这样正好进去一半,剩一半在外望风,如此进可攻,退可守,才是上上策的妙计。他道:“那如何离开?”冯仁孝指了指船坞右手边一块耸出水面的礁石道:“沿这块鳌足礁左手边有一条洋流流出,只消将船对准鳌足礁开去,洋流便会将船带出礁群。”

进来时如此艰难,出去竟然如此简单,铁心也是怔了怔,心想天地所造,实是一巧至此,远非人类所能梦见。阿茜见果然从水中绞出了这艘螺舟,她连“螺舟”二字都不曾听过,自是大感兴趣,在一边插嘴道:“哥哥,快乘这螺舟进去吧!”她正待跳上螺舟,铁心一把拉住她道:“阿茜,等等!”纵然冯仁孝所言非虚,但这样进去,铁心也有些犹豫,他不由看了看一边的叶宗满。叶宗满武功较他远逊,但颇饶智计,这些年一直是铁心的谋主。

见铁心看向自己,叶宗满忙过来,小声道:“直哥,要不,我带人进去看看?”铁心又看了看冯仁孝,摇了摇头道:“宗满,你还是与我一同进去,让阿茜在外面等着。”他手下这些人里,铁心最信任的便是叶宗满和阿茜两人,但阿茜是他亲妹,而一到里面,便是短兵相接,必定是一番生死斗。铁心自己把生死置之度外,却实在不忍妹妹去冒这个险。叶宗满道:“那好。只是外面留几人?”

铁心道:“多留无益,便留三个人吧。阿茜,你在这儿看着船,万万不能出差错。”阿茜见了这闻所未闻的螺舟,其实很想进去坐坐看。只是她对这兄长向来敬畏无比,从不敢违拂,见铁心面色不郁,定然不会允许她进去的,只得悻悻道:“是。”铁心又点四个手下,连同叶宗满与自己,加上少芸与冯仁孝,一共便是八个人了。这八个人下到螺舟中,已然十分拥挤。一盖上顶门,少芸道:“冯仁孝,这螺舟该怎么开动?”

冯仁孝道:“娘娘,小人随谷公公进去过一次,约略还记得。”螺舟前面与舵舱相仿,当中舱壁上嵌了一块水晶,可以透明视物。在那舵轮两侧,还挂着两盏油灯。待点燃了,却见那块水晶一下亮了起来,灯光竟然透到了外面。原来这螺舟操纵并不困难,待水舱进了足够的水后关上阀门,让后面几人摇动机括,这螺舟便能在水下缓缓前行了。真是奇巧之思啊。少芸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纵然她对八虎恨之入骨,但此时也不得不暗暗赞叹。

难怪就算学究天人的阳明先生,对张永的评价亦是极高。此人虽是阉人,但心志之高,才学之博,实与阳明先生一时瑜亮,难分伯仲。如果是同路人,他就是最强大的盟友,可现在却是最为危险的敌人。这一次无论如何,就算丢了自己性命,也定要除掉此人!少芸暗暗下了决心,却听得冯仁孝小声道:“娘娘,已经要上浮了。”他刚说罢,铁心忽道:“是摇这个吗?”

一进螺舟,铁心便目光灼灼地一直站在冯仁孝身后,显是监视他,以防他动手脚。这螺舟有两组机括,一组摇动之时可以前进或后退,另一组则是排空水舱,或者将水舱进水,以之来控制螺舟的沉浮。虽然在水底行驶不快,但这等潜行,实是鬼神难测。若不是这螺舟空间有限,在水下待不长久,否则用于海战的话,定是无往而不利。此时螺舟已从水下一个暗道之中进入山腹,照理山腹中应该漆黑一片,但随着上浮,螺舟前那块水晶却越来越是明亮。待螺舟浮出水面,已能看清外面的情形了。

螺舟所在,是一片数丈方圆的水潭。这水潭通过暗道与外间相通,就算外面风浪不断,这里却是平静无波。这山洞不算太长,但八个人在里面,空气已甚是污浊。铁心一见螺舟浮出水面,便急急拧开顶盖,伸手托住顶盖时,却犹豫了一下。现在已进入魔烟岛内部了。以八虎之能,此间不可能不设防。现在虽然不曾发现异样,但也许一开门,便会遭到迎头痛击。他看了看周围,道:“八郎,你先上去。”

这八郎正是他手下的那倭人。原来铁心一党最初做的是向倭岛贩卖中原物产的正当生意,但大明海禁,不许片帆出海,这正当生意做不成了,这才成了半商半寇。这八郎也是惠田寺出身,与当初的泷长治还算师兄弟,不过他修的乃是不动尊心法。这路心法是天下第一等挨打功夫,当初投奔到铁心麾下时,铁心曾与他比试过,以铁心须弥倒拳力之沉雄,八郎竟也能硬接两拳。

让八郎先出去,就算八虎设下埋伏,只消他顶住第一拳,铁心便有把握击倒那埋伏。加之倭人实诚,说一不二,不似中原人那样贪生,让别人先上必定会犹豫再三,让他出去却别无二话。八郎束了束腰带,答应一声,伸手顶开了顶盖,爬了出去。八郎的不动尊心法其实与中原的金钟罩铁布衫异曲同工,他功力甚深,身法却不快,爬出去时也是不紧不慢。八郎在下面也已憋得难受,一开盖,便觉外面空气虽然热得有些奇怪,却要清新许多,不由先长舒了口气。

待他爬出螺舟跳上了岸,仍然不见异样,便道:“直哥,出来吧……咦!”铁心听他这一声大是惊奇,却不是遭袭的惨叫,已大是好奇,忙攀着舷梯上去。刚探出半个身子,看到外面,他也“咦”了一声。在螺舟中还不觉,一到外面,却觉热得几如酷暑一般。这儿是在山腹之中,但头顶却投来一片荧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借这荧光,可见此间也不过数丈方圆,在左手边有一扇大铜门,关得严丝合缝,右手边却是一个小潭。

只是潭中并不是水,竟然是熔岩。这些熔岩也不知为何不会凝结,如胶水般不住翻滚冒泡,热气便是从这儿出来的。在这熔岩潭上方,却是一个极大的金铁之属制成的葫芦形器具,足足有两丈来高,直伸到洞顶。那葫芦中大概是水,被熔岩烧得不住翻滚,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魔烟岛上方的烟气,原来就是这般来的!就算眼前出现的是吞云吐雾的妖怪,铁心之惊讶也不会如斯之甚。

那个金铁样的葫芦样式极其怪异,看样子壁也厚实无比。照理寻常金铁被熔岩烧灼,早化成了铁水,可是这葫芦却连红都不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这等能顶住熔岩温度的材料到底是如何烧铸成这般一个巨大无匹的葫芦出来,也已超越了铁心的想象。而外面所听到的魔烟岛时不时会发出的呻吟声,想必也是葫芦里的水沸腾时发出来的声音。

他看得惊心动魄,一时都忘了出去。先上了岸的八郎见这情景也有些呆了,见壁上有个阀门,也不知做什么用的,伸手便要去拧,哪知手未碰到这阀门,洞壁上丈许高处突然飞下来一个黑影。这洞里虽然有些光,毕竟不太明亮,谁也想不到洞壁上居然还会有人。这黑影原本如蝙蝠般贴在壁上,突然间一跃而下,当真如同蝙蝠飞翔。只是这黑影比八郎还要小得一圈,飞下之势却疾若闪光。

八郎只觉眼前一黑,一股劲力直袭前心。他身法算不得敏捷,但习武多年,也称得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觉这黑影拳风之劲,竟是不在铁心之下。虽然不知此人是谁,但一刹那间八郎已将右脚退后半步,踩了个弓步,双拳提在了腰间,屏住了一口气。这正是不动尊心法中的一式“袈裟提”。寻常之人若是当胸中拳,必定会立足不稳,因此八郎在一瞬间变成弓步。他下盘扎得极稳,便是铁心全力一击,他也能稳稳站定。

这偷袭之人身材甚小,想来力量也不会太大,就算被他一拳击中前心,但击中之时拳势已老,八郎此时双拳击出,便可将对手打个出其不意。只是八郎主意虽然打得极好,这一口气也已凝结在胸口,那人一拳已到前心。八郎只觉力量直如排山倒海一般,拳力到处,“嚓”一声,左右十二根肋骨已然各断了七八根。断骨扎入心脏,前胸尽塌了下去,八郎凝在胸口的这一口气息再憋不住,混合着鲜血与破碎的内脏猛地喷了出来。只是他的下盘果然扎得极稳,上半身被打得几乎塌陷成一摊,两腿仍是稳稳站定不动分毫。

惠田寺,是倭国净土真宗一脉的一个小寺。净土真宗乃是镰仓时见真大师亲鸾所创的一个流派,亲鸾死后,其女觉信尼在东山大谷建寺,得龟山天皇赐号为“本愿寺”,本愿寺即是净土真宗的本山。此派又称“一向宗”,七十年前,第八代宗主本愿寺莲如即位。莲如本是七代宗主存如庶子,因为颇具手腕,极得存如欢心,因此存如废嫡长子应玄,立莲如为本愿寺第八代宗主。莲如即位后,本愿寺势力大增,却也引来了天台宗延历寺之嫉。

三十年前延历寺发僧兵破本愿寺,迫使莲如远走加贺,重建石山本愿寺。释子本是方外之人,其时倭国佛门亦是如此争斗,这些小寺自然竭力自保。惠田寺以一介小寺,在百余年来的战乱中得以保全,便是因为寺中僧人个个勤习拳术,从不懈怠,以至以一个寺院而得享拳宗大名。只是三十年前延历寺破本愿寺,惠田寺终遭池鱼之灾,寺院被焚,僧众星散而逃。

其中有两个少年,一个出身武士,俗名泷长治,另一个则是平民八郎。惠田寺有数百人之多,在寺中时两人也并不认得,何况身份也不同。惠田寺被毁后,泷长治出仕一个小大名,八郎因为出身平民,没出仕的路,也就四处流浪,直到结识了来倭岛的铁心一党,投到了他麾下。虽然八郎身份不高,但这一路不动尊心法练得极是了得,铁心这一党人数足有两三百,他能以一个倭人身份升到八天王之一,自是平时出力极巨,立功甚大,而铁心对他也颇为看好。

谁知就是这个仿如能经得起霹雳闪电的八郎,竟然被人一拳击倒,铁心心中之骇,实是无以言表。此人出现得太过突然,铁心根本不曾预料到。他让八郎第一个上岸,为的就是防备敌人突施暗算,哪知八郎却连一招都没能挡住。此时铁心一提气,也已跃出了螺舟顶盖,正当八郎被那人一拳击倒,他一声断喝,一拳击向那人的后心。

“砰”一声。此时那人的拳头刚击中八郎,尚未及收回,哪里躲得开铁心这一拳?铁心这一拳已借了一跃之力,纵然不能摧山断岳,也足以开碑碎石。只是那人后心中了这一拳,却只是晃了晃,向前一个踉跄,马上便又站定。看样子,仅是因为他体重较轻,这才被铁心的拳力震开。

而铁心只觉拳头如同打在了一块磐石上,五指都仿佛要断裂,那股反震之力让他也几乎立不稳脚跟。他不禁大吃一惊,心道:“这人是谁?”正自这么想着,那人已然站定了,忽地转过身来。此人虽然后心中了铁心一拳,却依旧行若无事,一张脸无喜无嗔,一双眼睛也是黯淡无神。一见这人的面容,铁心却不由失声叫道:“小太刀!”


第二十章、中腹之争

就算张永本身,也多半不能有这等拳力!当铁心与这人对了一拳,已知这人的拳力竟是平生仅见的高手。拳力不比别个,这人身材甚是矮小,很难想象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待铁心定睛看去,发现竟然就是泷长治那义子小太刀,更是万分惊讶。铁心答应少芸一同对付张永,固然是因为答应过阳明先生,但真正的原因,其实却是为了小太刀。同在海上讨生活,泷长治那伙人以劫掠为生,有时不免会撞上铁心麾下的船只。

铁心也不是善男信女,好在双方都不愿直接冲突,因此这些年来井水不犯河水,心照不宣,各走各的道。泷长治手下的人,铁心也多半见过,自是知道泷长治有个年纪虽小,出手却异常狠辣的干儿子叫小太刀。只不过前一阵泷长治劫了一船货,却是对铁心至关重要之物。本来他也并不太以为意,心想只要自己出面讨要,泷长治定会卖这面子。当时阳明先生正与他商讨端午出击之事,在铁心看来,阳明先生所托之事虽然要紧,但令他讨要货物的是个不能拒绝之人,自是更加重要。

只是待他到了泷长治那岛上,却发现尸横遍野,已是一片狼藉,尸体也大多残缺不全,极是凄惨。检点尸身,只少了泷长治和义子小太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铁心那时又惊又骇。经过一番调查,方知毁去泷长治寨子的乃是时常会在澳门岛出现的八虎张永与谷大用二人。那批货的下落,应该只能找张永问出。在得知阳明先生已遭不测,他仍能答应少芸出手,其实就是为了杀到这岛上来寻找货物。

哪知现在一到岛内这秘洞,马上遇到了小太刀,却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等模样。他刚叫出小太刀之名,小太刀却似根本不曾听到,反身一跃,转过了身来,一拳击向了铁心。铁心见他出拳时势若疯狂,但眼神仍是呆滞如木偶,更是生疑,忖道:“小太刀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中了摄魂术一类的法术?”

两年不见,小太刀身高与先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身形却是大了一圈。当初还是个看上去有点瘦弱的半大少年,此时是四肢肌肉贲起,迥异寻常。虽然中了铁心一拳,常人早就被铁心这一拳打得五脏移位,但小太刀浑若不觉,出拳仍是极狠。铁心接了两拳,只觉小太刀的拳力越来越强,心下也是着恼。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辈,见小太刀全然不留手,他左臂向右臂下一磕,右拳忽地一拳迎去。

这正是须弥倒的天鼓雷音。这路拳说白了,便是以左右臂之力合二为一,不断增加拳力拳速。铁心是从南少林中习得此路拳法,他天生神力,练习也勤奋无比,这一路拳实已超越了南少林列代高手。而这路天鼓雷音更是他的独得之秘,因为天鼓雷音每出一拳都是将另一臂的力量加上,因此拳力会越来越大,拳速也越来越快。一般能出得三拳就已是高手了,南少林拳谱中记载当初有某僧以此法可连出五拳,因此得号“五雷神”。

而铁心可以连环发到八拳,号称雷音八响,实可称得上百余年来第一位高手。先前他在福船上中了谷大用的燃犀镜后眼睛不能视物,只道少芸乃是敌人,使出这一路拳后,少芸被他的拳力压得连话都说不出,险些摔入海去。现在见小太刀拳力之重,竟是平生仅见,便用出了这路拳来。铁心出拳极快,却是进两步退一步,小太刀针锋相对,一拳不让,退两步又进一步。虽然被铁心震得退了两三步,可拳力一样毫不衰竭,仍能势均力敌。

此时铁心已发得五拳,心中却也惧意暗生。眼下他虽然大占上风,五拳逼得小太刀退了两步,可他也知道纵然自己天生神力,这力量也不能无穷无尽,出得八拳已是极限,此后便是强弩之末了。若要强行催力,只怕未曾伤敌,自己的力臂先要被自己的力量震断。如果小太刀的力量竟然真个无穷无尽,现在实是作法自毙了。他骑虎难下,眼角瞟去,却见叶宗满带着另三人已出螺舟登上岸来,现在出来的是少芸与冯仁孝。叶宗满也知铁心武功绝伦,心高气傲,从不要人相帮,因此只在边上旁观。

铁心心下大急,喝道:“还不过来帮忙!”听得铁心居然要帮手,叶宗满不由一怔。他心知自己没这本事,上去也多半是送死,便向边上一个叫陈源平的喝道:“还不上前!”这陈源平惯使单刀,武功在他们八天王中算是仅次于八郎的高手。听得叶宗满催自己上前,他虽然不似八郎那般一根筋,但一喝之下,也下意识便冲上前去,手中已拔出了单刀。

其实陈源平的刀法不过平平,情急之下拔出,更是章法全无。但他突然冲上前去,恰巧是铁心又被小太刀震得倒退一步之时,陈源平的刀忽地斫下,正中小太刀右臂。陈源平只觉刀锋入肉,如斫巨木,一下切入小太刀手臂足有三分深。若是此道高手,这一刀足以将小太刀的手臂斩断,陈源平还没这个本事,刀锋入肉,却如同斩木,刀口仿佛焊在了肉里一般,竟是拔不出来了。

寻常人臂上受了这般重的伤,一条手臂必定已废。只是小太刀右臂受到重创,却全然没有痛楚之色,左手忽地伸出,直直推向刀尖。陈源平这把刀甚是锋锐,小太刀左掌平推,刀尖直刺入肉,穿过了他的掌心。此时小太刀的左掌也是鲜血淋漓,却浑若不觉,左手抓住刀身用力一拗。此时刀身已夹在小太刀左掌的掌骨当中,陈源平还不曾反应过来,“咣”一声,这口精钢打制的单刀竟被小太刀一把扳断。

世上还有这等人?陈源平已吓得魂不附体。只是没等他叫出声来,小太刀左手已握成拳,一拳便向陈源平打来。陈源平见小太刀右臂左手尽是鲜血,若是寻常人只怕已经根本无法动弹了,可他仍是行动如常,仿佛身上只是些汗水,并不是血。虽然他半商半寇,还没杀过人,可死人倒也见得多了,见到这等诡异情景,还是吓得连躲闪都忘了,小太刀这一拳正击在他前心。在小太刀的左拳中还嵌着那半截刀头,这一拳打下,半截刀头先戳进了陈源平的心口,然后才一拳打在他前心。

陈源平吓得连疼痛都不觉得,只是想着:“这还是个人吗?”陈源平被小太刀一拳震死,铁心却趁着时机向后连退数步,闪到一边停住喘息。天鼓雷音发出了五拳,出拳时他也感觉不到什么,现在心头有了惧意,便觉双臂酸疼不堪。眼见小太刀右臂一甩,将切在臂上的那半截断刀甩掉,又要向自己冲来,一时竟忘了出手。心道:“这是鬼!这是鬼!”下意识便又退了一步。

纵然明知身后是那深潭,自己退不了几步就会落入岩浆之中,那时更是回天乏术,可他心志被夺,气势已竭,已再发不出天鼓雷音这路拳来了,也只能火烧眉毛,只顾眼下。刚退得一步,一个身影却如大鸟般突然飞过,挡到了小太刀跟前。那正是少芸。少芸是最后一个出螺舟的,因为几次都失风在张永手中,她现在已是事事小心,多长了个心眼,此时仍不敢轻信冯仁孝。如果自己几人全都上了岸,冯仁孝突然关上顶盖,将螺舟沉入水中,那就要被断了后路了。

因此一直等到冯仁孝出了螺舟,她这才出来。刚从螺舟里探出头,只见小太刀一拳击在陈源平前心。少芸心中一惊,忖道:“这个小太刀也是禺猇!”禺猇从水中伏击阳明先生,少芸亦是亲眼所见。禺猇因为失去神智,不知躲闪,但力大无穷,浑身坚如铁石。虽然不能刀枪不入,可刀枪刺上后他们浑若不觉,根本没有痛痒之感,便是阳明先生这等高手也被纠缠得无法脱身。若是寻常人物,只怕三四拳便被打成肉泥了。

现在这小太刀身形虽然比青龙渡口张永带来的四个禺猇要小一号,身形也敏捷一些,可出拳的力量与手法,明明正是禺猇。这些人,已不能称之为人,只能是怪物了。少芸的身法远在铁心与八天王之上。小太刀正一路逼向铁心,少芸一个起落,便抢在铁心跟前,没等小太刀的拳击出,少芸已跃上了小太刀的手臂。如果与寻常人交手,纵然对手武功比自己差,少芸也绝不敢如此托大。踩在对方手臂上,其实已是将自己的立足之地交给了对方。

除非两人本领相去实在太远,否则被踩的一方只消将手臂力量一下卸去,另一方必定站立不住。只是少芸知道,这人其实已不是人了,自不能以常理度之。在这人心目中,只有打斗一事,再无其他。便如一个痴迷于下棋之人,将棋谱上种种定式背得滚瓜烂熟,与人下棋时招招能应对如流,全无破绽,自然绝无败北之理。但若是剑走偏锋,突然下出一式棋谱所无的招式,就算这一招全无道理可言,那人也会瞠目结舌,不知以对。

少芸赌的,便是这一点。当少芸踩上小太刀的手臂之时,小太刀果然怔了怔。原本拳势如风,双臂交替出招,较铁心的天鼓雷音不遑多让,但少芸踩在他手臂上时反倒让他顿了顿,之后才挥起另一臂横扫过来。果然。少芸脑海中已然闪过了这念头。虽然只是电光石火般的一瞬,她已然知道自己猜对了。眼前这人已非寻常人,与他过招的话,速度或能颉顽,力量却几乎不可能与之相提并论。与他斗力,实是以己之短,击人之长。

但这等全无道理的怪招,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尽管马上又有一臂扫来,但只消这短短片刻间的停顿,少芸又是一跃而起,右足极快地在小太刀脸上连踢了两下。这一招名谓“穿帘燕”,本是从高处翻身跃下,出剑攻击下方之人的招式。但此时少芸已站在了小太刀臂上,两人贴得如此之近,若是空中一个翻身,势必到了小太刀身后。只是少芸这一招原本也不是要出剑攻击,就在从小太刀臂上跃起的一刹那,她以双足靴刃踢中了小太刀的双眼。

一踢中小太刀双眼,少芸已是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到了小太刀身后,使完了那招“穿帘燕”的下半招。此时铁心已然站定了,见小太刀双拳仍在不住挥动,每一拳仍是力量沉雄,只是方向已全然错乱,每一拳都只挥在空处。在小太刀眼里,流出了两行血水,看去倒是鲜红的泪一般。眼为心之苗,寻常人若是眼睛受伤,只怕会痛得惨叫起来,可小太刀明明双眼被踢瞎了,一张脸仍是木无表情,仿佛这眼睛与自己全然无关一般。

饶是铁心胆大,看了这幅诡异情形,也不禁有些发毛,叫道:“小……”只是他刚说得一个字,小太刀忽地踏上一步,挥拳便要向他击来。这一拳力量虽大,可仍是全无方向可言,铁心闪在一边,心道:“原来他现在只能听声辨位了。”寻常人眼睛瞎了还能以耳朵听声来代目,熟练后也能行动如常。但小太刀其实已无神智,唯一知道的便是与人打斗,纵然耳朵尚能听声,却也不知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自然打不中人了。

小太刀也不知他已闪到一边,仍是直直冲来,此时到了他身边,铁心右手一把叼住了小太刀的右腕,喝道:“小太刀,是我!”这一招是须弥倒中的一式金锁玉关,以铁心膂力,对手手腕被他叼住,真如被铁锁锁住了一般。铁心心系那批货的下落,所以想着将他擒下,再细细盘问。只是他主意打得甚好,可小太刀却充耳不闻,右腕虽然被他叼住,反倒转过身来。

此时小太刀的右手已被铁心反腕抓着,寻常人这样一转定会痛彻心肺,可小太刀仍是浑若不觉。铁心只觉掌中发出“嚓”一声,自是小太刀的腕骨已断,而小太刀的左拳已直挥过来。他纵然胆大包天,也没见过这等恶斗法,心知绝不可放开小太刀,否则他双手得脱,自己更难抵挡,情急之下,只得也向右边转去。一时间两人便如风车一般打转,铁心已在连连叫苦,心想这样转下去哪是个头,万一自己转晕了,那更是连半点还手之力都没了。

可到了这时哪儿还想得出别个办法,正在惊慌,却觉小太刀忽然一顿,人一下停了。那是少芸见铁心情势危急,拔剑突然刺向小太刀的背心。小太刀正与铁心纠缠在一处,少芸拔剑又迅捷无声,剑尖倏发倏收,一下刺入了小太刀背心。小太刀手臂中刀,腕骨断裂,都浑若无事,可心脏中剑仍是与常人一般,少芸一剑刺入,小太刀便应剑而倒,只是双臂仍是挥了两挥,这才停下来。

看到小太刀死去,铁心犹是心有余悸,眼中闪过了一丝沮丧。他倒不是为小太刀伤心,只是因为小太刀是找到那批货的关键线索,这样一来,只怕从张永身上着手更是难如登天。虽然少芸救了他的命,但铁心此时对少芸之恨,实已不下于对张永。不过他性情甚是深沉,也不表露,只是道:“多谢少芸姑娘。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少芸看着地上的小太刀,低声道:“张永与谷大用在这岛上秘密经营的,应该便是这些。”

“这些?”少芸只觉眼前也有些晕眩。张永在秘密进行的岱舆计划究竟是什么?陈希简说是炼制长生药,那时少芸也相信了。但阳明先生在最后一刻曾向她说起,张永说了那四个从水中发起攻击的怪人,乃是他造出的禺猇,而这些禺猇才是岱舆计划真正的目的。从当年西番馆那件血腥的意外开始,仿佛一条链子,丢失的每一个环节都渐渐地重新出现,连接在了一起。少芸脑海中也已隐隐猜到了岱舆计划的真面目。

不知用什么办法,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改造成这种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怪物。这些怪物不知疲倦,也全然不知畏惧,完全听从命令。如果将这样的怪物组建起一支大军,便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军队了。先帝最初的设想,就是如此吧?只是这个计划并不完备,所以造出的禺猇一直有问题。少芸还记得,在杀魏彬之前,魏彬曾透露过先行者之盒与岱舆计划有关。那么,先行者之盒应该可以补足禺猇的缺陷,所以张永才势在必得。

纵然并没有看过那个卷轴,少芸觉得这个猜测应该不会错了。只是在她心目中,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先帝,除了是一个皇帝,更是她平生第一个爱慕的人。当初那个在深宫里长大的小小少女,能见到的年轻男人也仅此一个而已。先帝对她的一点好感与善意,仿佛干旱中的雨水般让少芸从不敢忘。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她被八虎逼得远走泰西,脑海中不时浮现的,仍是先帝的笑容。

先帝年轻、睿智、雄才大略,也很善良。少芸印象中,正德帝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便是这样一个形象。只是如果正德帝构想的岱舆计划真的是制造这一类怪物的话,那还能称得上善良吗?她摇了摇头,仿佛想将这些念头都甩掉。眼前这个小太刀,分明只是个半大少年,却也被张永改造成如此一个丧心病狂的难缠怪物。怪不得阳明先生在弥留之际,还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除掉张永。因为假如岱舆计划真个被他实现,那这个天下就会成为张永手中的玩物了……

她看着地上小太刀的尸体,突然感到悲从中来,抬头却见铁心带了四个手下向那扇门走去。冯仁孝倒还在一边,她道:“冯仁孝,帮我把这尸首抬到一边,等一会找地方埋了吧。”这洞里连点土都没有,尽是顽石,也挖不了坑。冯仁孝答应一声,帮着少芸将小太刀的尸身抬到了一边放好。这时铁心正在门边上下打量,见这扇门的材质与那个葫芦形巨皿的材质一样,坚硬沉重无比,上面却连个把手都没有。

铁心打量了一下,见也没别个可疑之处,唯独壁上有个阀门,走到近前便要去转动那阀门。他的手还不曾碰到,冯仁孝却嘶声怪叫道:“直爷!碰不得!”铁心扭头看去,却见冯仁孝一张脸已是煞白,连连摆手。少芸道:“冯仁孝,这阀门碰不得吗?”冯仁孝道:“是啊。谷公公说过,此处乃是总阀,只有清理之时方能关闭,否则会引发爆炸,因此关照过我们千万不能碰。”

铁心骇了一跳,心想险些搞出这般大的祸事出来,这地方若是炸开,那真个连躲都没处躲。冯仁孝快步走到门边,却蹲下了身去。原来门边一块看似凸起的石块后面竟然有一个扳手。这扳手看材质与那铸门的材质相同,只是黝黑发亮,十分光滑,看得出经常有人摸。冯仁孝用力一扳,机关纹丝不动。冯仁孝一阵惊慌,情急之下用力去拉,却无论如何也扳不动。“……明明张公公每次都是这样进去的,怎的……”冯仁孝试了几次,额头上已沁出了一大片汗水。

少芸在一边见他一脸局促的模样,心下不忍,便道:“我来试试。”说罢,便伸手去触动机关。甫一放在机关之上,尚未用力,指缝间光晕流转,似乎古老的力量受到了神秘的牵引,迸发出炫丽的色彩。此时,众中耳中已听得一阵“轧轧”的轻响,当中夹带着一些齿轮转动之声,那扇门竟然慢慢移开了。那扇门极为沉重,看样子总有万斤上下,铁心只道这扳手是开门的机括,必定沉重无比,哪知少芸扳动时却甚是轻巧。

而那扇门虽然沉重无比,门下却铺着金属导轨,想必这门的下端也装有滚珠。这门竟能自行打开,而且开时意外地轻巧,少芸已是大吃一惊。她快步走到了门边,门刚开了条缝,能看到里面的情景,少芸更是惊得险些失声叫出来。进入岱舆岛以来,所见到的几乎都是以往梦想不到的东西。而打开这扇门后,内间更是仿佛已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门里比外间更要大得很多,方圆总有数十丈。这座岱舆岛原来是中空的。

照理,这等深入山腹的空洞里必定漆黑一片,然而里面的四壁上竟是长明不灭的灯火。这些灯也不知如何点亮,光焰比人臂粗的牛油巨烛还要明亮,还没有油烟,也不会闪烁。此间虽大,却也照得甚是明亮。仅仅是这些不知如何产生的光亮,已然让人惊叹不已了,更让人惊叹的是洞中并列建着两座高塔。这两座高塔都高接洞顶,竟然足有二十余丈高。少芸在外间眺望岱舆岛山顶,估计也就不到三十丈高,看来这两座高塔已然直接洞顶,说不定能从上方出去。

那两座高塔外面看似一般无二,但右手边那高塔当中另有机括,正在不停地上下转动,也不知在做什么。八虎竟然有这等能力?少芸已然越来越不敢相信。刚上岛时见到的螺舟已然让她震惊,现在这一切,就已经几乎根本不可能存在这世上了。这些机括的形制、材料,若非亲眼看到,少芸定然连做梦都梦不出来,她也实在不相信八虎竟然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一刹那,她想起了当初埃齐奥与自己闲聊时所说的一件事来。

上古之时,主宰这世界的尚不是现在这样的人,而是另一些人类。那些人高大、睿智、聪慧无比,已然有了现在的人不可想象的种种成就。那时,他们也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在各处建造了种种巨大建筑,以及无数神奇的用具。然而,远古的一天,突然灾祸降临,这些人所生存的大陆沉入海底,这个创造了无数辉煌的国度也在霎时间烟消云散。只是这些人虽不存于世,留下的遗迹却时有发现,埃齐奥自己就曾到访过其中三个。

只是现在的人类实在无法理解这些遗迹是如何建造出来的,用处也不甚,便传说那是神所创造。而兄弟会则给了他们另外一个称呼:先行者。埃齐奥给我的先行者之盒,想必正是这些人类留下的遗迹吧?而那本写明了有先行者之盒的《碧血录》的无名氏,应该就是宋时的中原兄弟会成员了。少芸看着眼前这些,一时已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冥冥中,兄弟会、心社,无数这一脉的同道仿佛都站到了自己身后,让她不再感到孤单。

历尽艰险,终于走到这一步了,与张永的最后决战也在眼前了吧。她抬起头,向上望去。那座高塔若是在平地上,也不见得有多高,但在这里,却是如此高不可攀,令人望而却步。只是少芸心中仿佛有烈火燃起,踏上一步,只待门一开便进去。正如少芸所料,这座塔的顶层小室中,正有三个人。

确切说,是四个人。除了张永、谷大用,以及曾与张永一同铲除了泷长治一党的那佛朗机人皮洛斯,在顶层当中一张平台上,还躺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这男人身躯极是壮实,躺在平台上一动不动,身上挺了好几根银针。若不是胸口还在极微弱地起伏,看他的脸色,分明是个死人。张永正背着手站在墙边的一个架子前。这架子也是那种异样材质所制,非金非铁,坚硬无比。架子上放着的,正是从阳明先生手中夺来的那个小小的盒子。

这岛在渔民口中被称为“魔烟岛”,被人视为畏途,谷大用发现此处也有十多年了。这十多年来,虽然只是弄通了十之一二,但这个遗迹也算大致能够运转起来了。外侧那个巨釜之中引入海水,借地热煮沸,作为动力来保证光照、通风和淡水。当张永第一次让皮洛斯演示这一切时,激动得都说不出话来。

先行者所留下的遗迹竟然如此神奇,难怪一直被传为神物。因此当张永从张顺妃手中得到岱舆计划后,马上下令将豹房西番馆所留下的所有卷宗全部转移到此处来,重新开始这个计划。经过这两年的苦心钻研,岱舆计划也已有了极大进展,但也一直无法再进一步。皮洛斯说,若不能拿到先行者之盒,恐怕再难有突破。

先行者之盒也是上古遗迹之一,这些年来,已不知辗转了多少人,传递了几万里路程了。张永当初也并不知道此物,还是当初皮洛斯初来,在觐见正德帝时与他相识,知道了他们原来是同一路人后,他才知道了先行者之盒这件事。皮洛斯说,他曾造访过好几处遗迹,都发现了这样一个长方形的小凹槽,大小竟然一般无二。一开始实不知这凹槽有什么用,那几处遗迹相隔极远,有一处甚至已经千年不见人迹,居然都留下这般同样大小一个长方形凹槽,实是费解。

皮洛斯开始时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端倪来,直到有一次他发现将这先行者之盒放在凹槽里,竟然严丝合缝,连底下的小凹凸也能对上,这才恍然大悟,方知先行者之盒原来是一个通用的配件。此物能用来解读各种秘文,这岱舆计划应该也是传承自先行者,若不得先行者之盒解读,恐怕不能功德圆满。从皮洛斯那里得知了此事,张永也无可奈何。先帝留下的岱舆、员峤两计划本来都已搁浅,能起死回生本身便是奇迹,再想拿到先行者之盒,实是渺茫无比。

没想到机缘巧合,先行者之盒终于落到了他手中,而岛上这处上古遗迹虽然还不能完全摸索通彻,却也已经弄明白了近两成。在此间不论做什么都可以掩人耳目,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当张永发现在福船上已落下风时,当机立断,不惜弃船也要火速赶回。虽然那艘福船被毁后损失惨重,但只消能完成这岱舆计划,便足以补偿这一切损失了。然而,这最后一步,真个能如此顺利?

这个来自万里之外的小盒子,果然分毫不差地放入了槽内。只是一放进去,盒盖竟然自己缓缓打开。谷大用一见这情形,惊道:“督公,果然没错!”张永却仍是声色不动,说道:“桀公,将那卷轴拿来吧。”谷大用从墙边架子上取下一个写着“岱舆”两个字的小小卷轴。这正是正德帝临终前交给少芸,少芸逃出宫前让张顺妃保管,而张顺妃又交给了张永的那个卷轴。张永打开了卷轴,从中倒出了一张羊皮纸。

这张羊皮纸存在不知多少年了,已然十分陈旧,虽然保存得很好,但周围终究有些磨损。看着张永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羊皮纸,谷大用不由陷入了沉思。先前少芸去向陈希简询问这卷轴之事,陈希简对她所言,其实有九成都是实情,唯独将卷轴内容瞒过了少芸。这几页上记载的,不是什么长生术,而是不死人术。

乍一听似是一个意思,其实却大相径庭。不死人术源自波斯,当年波斯强极一时,兵威极盛,当真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除了军队人数众多,战力强悍,波斯王还命秘术师挑选精壮士卒炼成了一支不死人军,以秘药符咒,将士卒彻底改造,使之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当初波斯王薛西斯远征斯巴达,斯巴达王在温泉关扼守险要,使波斯军不能越雷池一步。薛西斯怒不可遏,发动不死人军强攻。

斯巴达王纵然强悍无比,又占了险地,但这决死一战中仍被不死人军彻底歼灭。只是后来的波斯王很多都是平庸之辈,个个耽于享乐,国政败坏。到王都泰西封被大食所破,末帝伊嗣侯向东亡命,希望能得大唐庇护,结果未抵便死于途中,珍宝也尽数失散。连作为波斯国镇宝之宝、不传之秘的不死人术也流失民间。因为这一页都是以密文所写,旁人见了也根本读不懂,因此一直不甚受珍视,数百年来辗转了不知多少人,最终到了正德帝手上。

正德帝后世被贬为暴戾荒淫,举止怪诞,其实他颇为聪慧,也极有才略。得到这残页后,正德帝马上便察觉到此物的重要,因此在豹房组建了西番馆,招纳异士苦研,定要恢复此术。而这计划,便定名为“岱舆”。岱舆是流入北极的仙岛。正德帝定下此名,实有要将这些失传的奇技秘术重现于世之意。只是这张残页所记实在太过玄妙,与中原所传完全不同,据献书之人禀报,说是唯有与上古秘宝配合,方能解开其中秘密。

但正德帝全然不信这个邪,下令招集秘术师苦心钻研,居然解开了一半。纵然只有一半,但也曾将死囚成功改造成了不死人。只是这不死人确实力大无穷,刀枪不入,却全无神智,一醒过来便在西番馆大开杀戒,结果西番馆研究此事的秘术师竟然全军覆没。正德帝大感兴味索然,岱舆计划也不得不中止。但正德帝仍不甘心,心想如此强求终不可能,还是先找到那上古秘宝再说,因此将岱舆计划封存了起来。只是正德帝天不假年,三十一岁便已寿终。

张永那时也已知道正德帝不会轻易毁去此物,因此等正德帝一去世,马上便要宫中细细盘查,结果果然找到了此物。张永将盒盖一拉一推,盒盖立时分为四片打开了,里面却是空无一物。他拿起了那张残页放进了盒子里,但这盒子仍是毫无异样。他向一边的皮洛斯道:“皮洛斯先生,先行者之盒究竟如何使用?”皮洛斯沉吟了一下道:“亲爱的张公公,我只远远见过这盒子一次,那一回也并没有真正使用过。只是一直相传,这盒子能解释先行者的语言。而公公您的这张残页,很有可能也是先行者的遗物。”

岱舆计划失败后,连正德帝都放弃了,但张永仍然觉得大有可为。转移到岱舆岛后,每年再忙,他总要来这岛一趟。正德帝在西番馆里的试验资料,他已经不知翻阅了多少遍了,觉得当时一味以西番之术照猫画虎,结果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在张永看来,与其亦步亦趋,不如因势利导,顺其自然。他自幼便习过医术,入宫后读书,更对针灸一科极感兴趣。八虎中,张永与魏彬两人以好学闻名,但张永的好学,实远在魏彬之上。

何况张永身为十二团营提督,禁中秘本全都有权翻阅。这些年下来,张灸于针灸已极有心得,堪称此道国手了。而皮洛斯在佛朗机时便是个有名的药师,加上精擅机关之学的谷大用,三人在这岱舆岛上如鱼得水,配合无间,数年就将当初西番馆遇到的难题解决了大半。此时造出的不死人虽然仍无神智,却已能听命于他们。因为是在东海岛上制造成功,所以张永以东海之神为其命名,称作禺猇。

当时民间俗传,四海龙王乃是敖氏四兄弟,东海龙王名叫敖广。但《山海经·大荒东经》有载:“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猇。黄帝生禺猇,禺猇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猇处东海,是惟海神。”张永虽是寺人,读书却又多又博,便以禺猇取为代号。只是禺猇虽然得针灸与药物之助,能够听从命令,可威力却也减弱了不少。而且后继乏力,一旦动手超过了半个时辰,禺猇便会因为脱力而变得僵直起来,力量也千百倍地减退,等如一具行尸走肉。

张永知道这个致命的弱点若不能弥补,禺猇终不能被真正使用,这两年百计钻研,仍是不得要领。现在终于将最关键的两样东西都拿在了手上,偏生又不知该如何使用,此时虽然神情自若,心中却不免有些焦躁。皮洛斯这话,说了与没说一样,但也是唯一的解释了。这盒子没有反应,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不知用法,二是残页为假的。但不死人确实已经制造出来了,残页绝无可能是假的,所以必定是用法不对。他向谷大用道:“桀公,你精擅机关之学,看看该如何用法。”

听得张永这话,谷大用即有些受宠若惊,忙走了过来。只是他虽精擅机关之术,可并不好学,更不似张永、魏彬那样一有空便手不释卷地读书,细细看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心道:“这个凹槽也根本不见什么机关,到底有什么玄虚?”凡是机关,总得有活动之处。这架子也不知是什么金属所铸,坚固无比,这么多年了也不见半点锈迹,但也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机关,只是有几处微小的凸起,正与这盒子相对,大概是定位所用,但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其他妙用。

他肚里寻思道:“这大概就是个架子,说不准是那些先行者搁东西用的,这皮洛斯也不知道道听途说来的什么消息,说能解读密文,哪有这道理……”心里虽然这样想,手上却也不能闲着。他伸手摸了摸这盒子,盒子嵌在凹槽中,被他一按,只听“喀”一声轻响,却被按得微微陷下去一些,显然先前只是搁着,被他一按便落了榫。仅仅这般一按,那盒中突然间便出现了一团亮光。谷大用吃了一惊,心道:“糟糕,我弄坏了?”定睛看去,却见那团亮光又已消失。他一怔,正不知因何而起,却听张永忽道:“是了!原来如此!”

张永一把拿起了盒子,细细打量。盒底对应着架子上凹陷处的凸起,此时有几处凹了下去,而凹下之处却隐隐透出光泽来。张永从怀里摸出那一节竹筒,拧开了盖,从中取出一把小银刀来,走到架子前在那几处凸点上轻轻刮擦。他在这岛上经营多年,虽然不如谷大用那般浸淫日久,用的心却也不下于谷大用。这岛上大多东西几乎都是无法解释之物,但有些他终已看出端倪来。

架子上那几处凸点与别处颜色不一,这架子虽不生锈,但因为年深日久,凸点上大多已积了一层污垢,只有一处方才大约被摩擦了一下,露出一些闪亮的底面来。看来,很可能并非仅仅定位所用。他将几个凸点上的积垢细细刮去,此时那几个圆点竟然有若镜面,闪闪发亮。张永将那盒子又擦拭了一遍,这才放回原位。又听“喀”一声响,这回却是一道亮光直射半空。

这亮光略带蓝色,也不知是如何发出来的,映在空中,却仿佛有形有质,成了一团。亮光中,赫然是一本羊皮纸的书本,翻开的一页正与张永放在里面那张残页一模一样。残页上原本有图有字,然而图有点模糊了,而文字更是莫名其妙,谁也不识。但现在盒子上出现的虽是虚像,但竟不是残页,而是整本书,而且图案全都清晰如刻,更神奇的是,那些文字竟然全是汉字!

怎么可能是汉字!谷大用惊得呆了,心道:“督公是怎么弄出来的?”只是不待他问出口,一边的皮洛斯已惊叫道:“天啊!两位公公,这是拉丁文!”张永一怔,问道:“拉丁文?”在他眼中,这图上明明便是汉文,也不知皮洛斯怎么会看成拉丁文的。但皮洛斯斩钉截铁道:“不错。我从小就学习拉丁文,绝不会看错!”他盯着空中那图像,喃喃道:“听说先行者之盒能记录下所留的信息。张公公,您这张残页果然也是先行者的遗物了。”

张永轻轻点了点头。这先行者之盒确实能够解释先行者的语言,但不知什么原理,竟然能将这种语言转变成阅读之人所懂的语言。而那残页应该也是先行者的遗物,这件遗物可能曾经与先行者之盒接触过,所以其实并不是简单翻译了上面的文字,而是如钥匙打开了秘藏一般将全部的图文都放了出来。难怪被称为神器啊。张永心底暗暗叹息。他这一猜却是深中肯繁,当初埃齐奥将这盒子交给少芸时,曾对少芸说此物能在她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为她指点迷津。

这话其实是西方兄弟会代代相传下来的,说的正是先行者之盒能将先行者文字转变为观看之人最为熟悉的文字之意。但少芸那时并不理解其中真意,只道盒中藏有什么东西,结果打开一看发现是空的,结果百思不得其解,便是阳明先生也猜不出其中真意。张永与谷大用识的是汉文,看到的自是汉文,而皮洛斯虽是佛朗机人,但自幼进入修道院,在修道院里平时说话都用拉丁文,在皮洛斯眼里,自然便是他最熟悉的拉丁文。

此时张永也无暇去管这些猜测对不对。他上前一步,细细地查看着上面的文字。从西番馆秘术师开始,他们都知道这残页乃是图案与文字并重,缺一不可,但这文字根本无人能破解。可只凭图案来猜测,终究事倍功半,疑点重重,也不知有多少错讹。张永接手此事之后,虽然有当初留下的记载作为参考,但仍然有许多处疑难不解。这时甫一触目,才看得两三行,有两处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便迎刃而解。只是解决之道却非中土所有,他默默想着该如何以针灸术来解决。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轧轧”轻响。

声音是从下方传来的。虽然轻微,但张永与谷大用都是耳聪目明之辈,谷大用更是因为精于机关之术,这座岱舆岛上的一切是他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一听到这个声音,便知是大门被人打开了。岱舆岛的外侧便是那具巨大的葫芦形器皿。此物引海水入内,再以地热煮沸,使得内侧右边高塔的机括得以运转,这便是岱舆岛能够维持下去的根本。这一套器械设计之巧,便是机关术大高手谷大用也为之惊心。

因为海水是咸的,煮多了便会有盐释出,运转时每隔一段时间会自动将煮出的盐排回大海。而海水被煮成热汽推动右边高塔机括的运转后,凉下来成为淡水,又可以供人使用。那机括运转之时,又使得原本暗无天日的内侧有了亮光,同时又将外间的空气引入,换掉里面的浊气。这物什一环套一环,设计得实是巧妙无比,没有半点差池。便是那扇看似根本打不开的大门,也借助机括之力能够轻易打开。

只是岱舆岛如此隐秘,若没有人引路,穿过暗礁群上岛来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在岛周他已布下了两个禺猇巡逻,根本不会放过一个。就算有人能够到得岛上,定然也猜不到人口是在水下。即使能过这两关,外侧他仍然布下一个禺猇留守。这等重重设防,在谷大用看来已是天衣无缝,绝无失手之虞,但这声音表示,有人已经进入到内侧了。他一闪身便走到壁边,从窗中向下望去。虽然谷大用生得肥肥矮矮,这一闪身却动若脱兔,极是迅捷。一到窗边,正看见那扇门正在徐徐打开,一个人影闪身进来了。

“督公,有人闯进来了!”

“是少芸吧?干掉她!”张永仍然死死盯着空中那团亮光,头也不回。原来制造不死人术虽是一门邪术,却与医道中被后世称为人体解剖学的这一路殊途同归。中华医术一直以来都是内科远大于外科,因此有能动外科手术者每每会被传得神乎其神。对于人体解剖学更是短板,唯有新莽之时捕得叛首翟义之党王孙庆,王莽命太医刳剥其尸,量度五脏,审其经脉。但王莽此举主要还是为震慑世人,后来少有继之者。

张永精于医道,憾于学医者往往对人身也了解不全,医书又每每以讹传讹,便利用职权之便,多次解剖死囚之尸,将其与流传至今的《欧希范五脏图》对照,纠正了多处错讹。当时便是西方也少有人体解剖,解剖学始祖维萨里出版《人体的构造》亦要到二十年后。因此说到此时对人体构造的熟悉,张永可谓当世第一。

所以当见到先行者之盒中透出的图文,张永真个如入宝山,只觉毕生所学也不如此时观一页所得之多,哪里还能挪开双目?何况这一页就已如此博大精深,现在整本书都在眼前,若能通晓,真个无法想象。虽然他也知道当务之急是该击退来犯之敌,可张永的心里生怕先行者之盒中投出的这图像会突然消失,哪里还肯挪开半步?


第二十一章、绝杀

门已开了一小半,突然一颤,停止了开启。铁心正等着门大开后进去,见此情形不由一怔,惊叫道:“怎么回事?”冯仁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其实只跟随谷大用坐螺舟下水,当时只到得外间,根本没进去过。他张了张口,也说不上来,就在这时,门忽地又一颤,竟然又关了起来。少芸见势不妙,将身一纵,从空隙中一跃而入。此时门打开了两尺许,少芸身法极快,闪身跃入时连碰都不曾碰到。

但铁心便是侧着身子都快有两尺了,眼见这扇沉重之极的大门正在关上,虽然关闭的速度甚慢,可他哪敢和少芸那般一跃而入?心想万一在门里卡住,岂不是要活活挤死,伸手一把扳住了门边,想将这门扳开。饶是他有一身神力,可哪里扳得动?门关上的速度虽然慢了些,可仍在慢慢关上。他却不知这开门与关门都是用先行者血脉为引,以机括驱动,动力则来自那葫芦形的水釜。

铁心力量虽然大得远超侪辈,可这机械之力比百余个铁心的力量还要大,他一个人怎么扳得开?急要叫人帮忙,但用力时一口气屏住了,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少芸已然跃入了里面,见没人跟进来,那门却要关上了,情知定然是被张永与谷大用发觉后以机括关门。她也不知这机括到底是如何控制的,心下大急,见一边正有一块石头,一把抓了过来塞进了门缝里。

这石块也不过尺许厚,一卡在门里,登时被挤得吱喳作响。好在这石头甚是坚硬,虽然被压得掉了不少石粉,一时却还不会被压碎。铁心见此情形,这才舒了口气,叫道:“快来帮忙!”此时他那四个手下才如梦方醒,忙不迭帮着铁心想将门推开。这四人力量倒也不小,只是纵然加上他们,这门仍是纹丝不动。不过总算止住了关门之势,不然只怕已经将少芸堵在门里的石头夹得粉碎。

少芸见门缝仍然只有尺许。这样的距离,她钻出来还勉强能行,外面那几个男人却是休想钻进来。她正待再找块石头塞进门缝里,或者再找一下里面有无扳手一类的机关,忽听那边冯仁孝惊叫道:“娘娘小心!”冯仁孝也在帮忙扳着门,却是正对着门缝。少芸只觉背后突然一寒,心知有人暗算。她正面对着大门,长剑背在背后,一时来不及拔剑,左脚在门边一蹬,右脚在壁上一踩,人一跃而起。也就是这一刹那,一支利剑正从她脚下掠过,离刺中少芸只差毫厘之微。

尽管险险闪过这一剑,少芸心中却暗暗侥幸。纵然只过了这一招,她已觉察到出手暗算自己这人虽然剑术不凡,却终究与张永有云泥之别。如果方才这一剑是张永暗算自己,只怕连脚上筋脉都尽被割断了。她此时人还不曾落地,猛然一转身,竟然便在空中转了半圈。不等那长剑收回,她的左右脚一错,已夹住了这把长剑。暗算少芸的,正是谷大用。谷大用虽然以机关之术将关门的机括扳动,却也有些忐忑。

听皮洛斯说,岱舆岛乃是上古先行者留下的遗迹,机关必须用先行者血脉才能开启。自己虽然不能启动,但借助机关之术却能将其阻拦。只是这些机括纵然坚固,毕竟已不知多少年了,也不知还能顶到几时。见门外在用蛮力扳门,他心中更慌,心想门外之人还好办,门里这少芸却万万不能再留。所以趁少芸还不曾发现自己,拔剑便暗算过来。只是他也没想到会被外面的冯仁孝叫破,肚里暗暗骂道:“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手中剑势一紧,想趁着少芸未及拔剑之时除掉她。

谷大用的剑术在八虎中虽然敬陪末座,但也不是个庸手。见少芸居然用双脚夹住自己的利剑,心道:“你这婆娘,当自己的脚是铁打的不成?”他变招倒也甚速,手腕一翻,便想将长剑竖起来。这样一来,少芸再想用双脚夹住剑身,便会被剑刃削断。谷大用虽然长了副肥矮模样,心思却极是机敏。他正要翻腕,却觉手中长剑倒似落在了铁钳钳口中一般,哪里翻得过来?他大吃一惊,心道:“这婆娘……脚真是铁打的?”

少芸不曾缠过足,自然也不是铁打的。谷大用没有与少芸正面动过手,不知少芸的靴刃。少芸右脚上配着靴刃,此时她右脚在下,左脚在上,剑身正平贴在靴刃之上。原来拳经有谓:手是两扇门,全凭脚打人。说的是脚力远大于手力。谷大用本身的力量也就比少芸大不了多少,此时以单手对抗少芸的双足,哪里能翻得过腕来?而少芸的体重已然全都落在了谷大用长剑的前端,力道一用实,左脚上虽无靴刃,却踩在剑身上。

谷大用只觉剑尖上仿佛挽着上千斤的重物,他的心思倒也真个灵敏,当机立断,手一松,人向后一跃。也就是这时少芸一脚飞踢过来,靴刃的寒光划了个月牙形,不过她也没想到谷大用竟然有弃剑而逃的决断,这一脚虽然踢得神妙非常,却踢了一个空。“当”一声响,谷大用的剑这时才落到了地上。他已经退了两尺许,少芸方才这脚虽然没能踢中他,但靴刃到处,劲风划过他的额角,谷大用也觉隐隐作痛,颅骨都似被割裂了。见少芸拔出了背后长剑,定然是要追来。

他心中骇然,忖道:“惠妃……这婆娘,武功怎的这般高了?”虽然不曾和少芸真正交过手,但谷大用总觉得少芸本是贵妃,一个女子本领即便再好,也是有限的。只有听得她杀了魏彬时才小小吃了一惊,但也觉得少芸乃是用计取胜,胜之不武。纵然先前在船上见她与自己一个手下过了一招,仍然觉得她不过如此。但此时与少芸亲自动手,他才知道这个自己一直不甚放在眼里的女子竟然武功一高至此。就算还不能超过魏彬和丘聚,也已相去无几,比他却已然高出了一筹。

他下来时最担心的便是被那拳力奇强之人闯进来,现在那人被挡在了门外,可少芸只怕比那人更是难缠。眼见少芸拔出了身后长剑,接下来这一击定是雷霆万钧,不可阻挡,于是手往怀里一探,又摸出了那燃犀镜。燃犀镜是以药线引燃,以药物急剧燃烧而发出极强之光。谷大用自知武功不甚佳,此物不啻救命法宝,因此一逃到岱舆岛上,头一件事便是将燃犀镜补充好药物。此时长剑已经掉落,他自然又掏出了这件东西。

当谷大用摸出燃犀镜时,少芸就已经知道这人想做什么了。在这燃犀镜下少芸已然上了两回当,自不会再上第三回。她知道谷大用定然深知这岱舆岛的机关,只消将他擒下,定能逼得他说出这些机括的秘密,当谷大用一摸出燃犀镜,她便闭上了眼,左手已握住了绳镖。阳明先生传她这路象山心法时,便曾说过,这路心法不仅仅是一门内功心法,亦是心学的精要。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陆象山这两句话是心学的基本,也是象山心法的总纲。将心与字宙合二为一时,呼吸与天地同步,无微不至,无远弗届。这便是象山心法中的“心眼”。少芸以往总是不能到此境界,阳明先生才要她多体会“知行合一”四字。而此时她虽然闭上了眼,眼前却仿佛越来越明亮,周围的一切反而更加清晰起来。定不能让谷大用再次逃脱了!强光一闪,谷大用按下了燃犀镜。

这道光亮得恍如闪电,映得人须眉悉见。只是亮光刚闭过,谷大用便觉左脚脚踝处传来了一阵钻心疼痛,不由惨叫一声,低头看去,却见脚踝处插了一支绳镖。这绳镖扎入皮肉甚深,镖头直刺入肉,已将小腿肚都扎得通了。亏得谷大用生得肥胖,绳镖总算还不曾完全透到另一边去。他又惊又怕,也不知少芸怎么会在燃犀镜亮起之时仍能出手伤了自己,只道这燃犀镜发得早了点儿。他也顾不得疼痛,奋力一挣,手中燃犀镜又是一按。

这一挣倒是将绳镖挣脱了,小腿肚上伤口鲜血淋漓,但刚把燃犀镜按下,右腿上又是一阵透入骨髓的疼痛。这一回他两脚俱伤,就算想挣也挣不动了。少芸也不知他这燃犀镜只能亮起两次,还怕他接二连三地亮起来。她将手腕一抖,绳镖如臂使指,一下脱出了谷大用的右腿,将他手中的燃犀镜卷住,用力一接,燃犀镜脱手而出,掉落在地。接着她飞身一跃,已到谷大用身前,剑尖抵在了谷大用咽喉处。谷大用只觉咽喉处一阵寒意彻骨,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刺进了皮肉中,一张脸立时变了,说道:“娘娘……”

少芸喝道:“快将门打开!”虽然一张脸已然浑若土色,谷大用却还苦笑了一下道:“娘娘,机关是在塔尖上,我也没别个办法。”少芸哼了一声,心想此人说话定然不实,手腕一催力,长剑向前微微一探。她的手法极细,这一剑若是再进一分,势必会让谷大用的喉咙添个血洞出来,但剑尖只是陷入皮肉,却不曾刺破皮肤。她道:“是么?”谷大用背后便是铁架子,他退也退不了,若是向前一探,剑尖又要直刺入肉,只能拼命伸长了脖子,只盼别被剑刃割破,连声道:“娘娘,娘娘,机关便在塔底的右边……”

八虎中,谷大用残忍不及马永成,阴毒不及魏彬,剑术不及丘聚,忠实不及高凤,机变不及罗祥,却最为怕死。因为咽喉处被利剑顶着,谷大用一张脸也已有些扭曲变形。少芸知道这个人定不会连自己性命都不要还要维护张永,这话应该不假,森然道:“快把门打开了!”谷大用看了看少芸,不由打了个寒战。他双腿俱伤,只能一瘸一拐地拖着走过去。到了右边后,他对着一个暗藏的机关一阵捣鼓,说道:“娘娘,门开了。”

随着他这一动作,只听得“轧轧”连声,那扇门果然重新开了起来。铁心正拼命拉着门,不让门关上,不曾料到这门突然向另一边移动,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定睛一看,见门已开了许多,现在他也能进去了,心中便是一喜,忖道:“果然开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身后忽地发出了两声水响。这儿水潭与外间相通,他只道是什么大鱼游进来,也没在意,正待进门,忽听边上的叶宗满惊叫道:“直哥……”

这声音叫得有点声嘶力竭,铁心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下意识便扭头看了看。刚扭过头,却觉一股湿咸之气扑面而来,一个湿淋淋的人影疾冲到他身后,一拳向他击来。铁心也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遭到暗算,但他的须弥倒可算得天下第一等拳术,顺势咽下一口气,一拳迎了上去。

“砰”一声,两拳正击在一处。以铁心的功力,至今除了小太刀以外,还从未有人敢与他正面对拳,便是张永也只能以火莲术的绵力来化解,然而这一拳对上,铁心只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一般而来,他下盘纵然极稳却也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连退了两步。亏得此时那大门正好打开,他直直退了进去,最后又退了三步才站定。而与他对拳之人却也经不起这等大力,被震得如断线风筝般直飞出去,“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这人竟有这等功力!

铁心几乎不敢相信。方才对的这一拳,他实是因为站立在地,那人却是飞身出拳,脚下无根,这才被震得飞了出去。而他也知道自己花了五步之多才化去拳力,方才如果那门开得再慢一点,自己重重撞在门上的话,只怕已然撞得吐血。方才与小太刀对拳之时他就已经又惊又疑,想不到小太刀会有这拳力,而现在这人的拳力显然更在小太刀之上。方才与小太刀对拳时还能在五拳里占尽上风,但对这人,铁心实不知自己能不能撑过三拳。

一刹那,铁心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从未有过的惧意涌上了心头。就在这时他边上一个同伴惨叫一声,从潭里跳出来的这些怪物有两个,一个被铁心的拳力震飞,另一个却击向此人。此人也正出拳对抗,但他的拳力远远比不上铁心,刚迎上这一拳,一条手臂爆豆似的响。指骨受击撞上腕骨,腕骨又撞击臂骨,这一拳将他一条手臂震得寸寸碎裂,痛得那人惨呼不已。只是那禺猇毫不留情,右拳甫出,左拳又当心击来。

这一拳更是凶猛,拳力到处,那人胸骨俱断,这声惨呼也戛然而止。叶宗满正在铁心身边,已是吓得面色煞白,叫道:“直哥!直哥!”他颇富智计,可这当口计策哪还有用,他武功在八天王中很是靠后,刚刚被那怪兽震死的同伴武功便要比他高得多。叶宗满也知若是自己面对这些怪物,只怕连半招都接不住就成肉泥了。

当听得外面传来的水声与惨呼,少芸的心便是一沉。纵然不曾正面看到,但她也猜到定然又有禺猇冲了出来。这些怪物如此凶悍,实非人力所能敌,方才杀掉了一个,实为侥幸。现在竟然不止一个,铁心在外面孤掌难鸣,肯定挡不住。此时那大门已然开了有三尺许的口子,她叫道:“快进来!”她又令谷大用将门关上,外面几人立时争先恐后地进来。叶宗满武功虽然不甚高,这时身法倒快,一个箭步先冲了进去,铁心跟在他身后进来,待另两人后脚进到了里面,最后才是冯仁孝。

冯仁孝头上已尽是冷汗,刚冲进门里,门已经关得只有一尺许了。只是门中仍然夹着那块石头,方才全靠这石头,大门才未曾关闭,可现在也正是这石头会让门关不上。铁心心下大急,踏上一步,一脚向那石头踢去。他神力惊人,这一脚力量更大,踢得那石头如炮弹一般直飞出去。只是石头刚飞出,门缝里忽地插进两只手掌。

那正是一个禺猇冲了过来。寻常人见这门只剩了这般一条缝,定然不敢钻进来了,可禺猇全无神智,根本不知畏惧,一钻进来便卡在了门缝里,双手拼命向外推去。方才铁心与四个手下,再加一个冯仁孝,集六人之力仍然未能将门扳开。但这禺猇只凭一双肉掌,竟然将那大门推得“吱吱”作响,开了数寸。铁心看得发毛,心想这样下去只怕真会被这怪物推开。就在方才他们还只盼这门关上的力量不那么大,现在却盼着这力量能更大些。

正在怔忡,铁心猛然当心一拳,正中那禺猇前心。这一拳好生厉害,只是铁心一拳将先前那禺猇震出,原是那禺猇人尚在空中,全然不能着力,这个禺猇却是卡在了门中,铁心这一拳虽有摧山断岳之能,却只是让它晃了晃,眼中仍是漠然无神,仿佛这一拳根本无关紧要。见这情形,铁心也不禁心悸。他的须弥倒拳术所向无敌,纵横海上,从来没人能接得住他十拳以上,能正面接得一拳已算是强手了。

只是面对这些似乎打不死的怪物,他拳力再强也没什么用。本来以他的天鼓雷音连发七八拳,那禺猇再能挨揍也定然经不起,必会被他打得骨断筋折,再被这大门夹扁不可。然而越是难逢一败之人,就越不能遇挫。在船上未能击败张永已让他有些沮丧,此时全力一击也未能伤得那禺猇,更是让他失去自信,原本左拳磕右肘,只待右拳磕左肘再击出第二拳,但左拳刚提到前心,却已发不出去了。就在这时,一道剑光忽地从铁心背后疾射而来。

出剑的正是少芸。少芸也见情势危急,一旦大门被推开,外间这两个禺猇冲进来,己方几人必定会全军覆没。她虽然离大门还有数步,但飞身一跃,这一剑后发先至,已抢在铁心之前。剑光若飞电,直刺入那禺猇前心,禺猇虽然没有神智,也没有痛觉,但剑锋入前心,双臂不免一软。铁心见有机可乘,立时踏上半步,左拳奋力一击,右拳已趁势在左肘上一磕。

天鼓雷音本来一气呵成,一拳接着一拳连环发出,拳力才能越来越大,此时也不过是雷音八响的第一拳而已,但已非寻常可比。这一拳正击在少芸一剑刺中之际,时机抢得极好,那禺猇双臂刚卸了力,已撑不住门了,立时被震得倒飞出去。铁心一拳击出,前脚掌一蹬地,立时便收了回来。他知道一将那怪物击飞,这门定然极快地关上,若不尽快收拳,只怕会把自己的拳头也夹在里面。只是他收拳虽快,那门却又是一晃,竟然猛地一下更开了许多。

见门竟然又开了,少芸心中亦是一沉。她心知方才情急之下出剑,无暇顾及谷大用,定是此人搞的鬼。扭头看去,却见谷大用竟然正攀在一个架子上冉冉上升。这架子是便于上下塔的机关,谷大用正是由此而下。少芸并不知还有这等机关,见他双脚被刺伤,已走不动路,只略一大意,便被他又将开门的机括打开了。少芸心知若再被他逃走,更不知还有什么机关,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多说,只是叫道:“快关门!”便飞步上前,身形一纵,左手袖中绳镖飞出,搭在了上一层塔边。

这塔足有二十丈高。这样的高度若是攀援而上,也得花上半日。但少芸已将绳镖练得有如手臂的延长,一起一落,已然冲上了两丈来高。谷大用虽然攀在架子上由塔中上升,见少芸的速度竟不比自己慢,看样子只消再有几个起落,少芸定然会追上自己。他心性残忍,向来不把旁人的性命当一回事,可他自己的性命却是另一回事,比谁都要珍惜,一张脸已吓得煞白,只盼着能再快一些。

这两人一里一外,正沿塔而上,铁心却在肚里咒骂。这两座塔都没有行人的扶梯,想上去只有沿着外层攀爬。他武功虽强,但攀爬非他所长,手下这三个人更没有一个强手。正想着该如何爬上去,只一分神的工夫,却听身后一个手下又是一声惨叫。他扭头一看,却见又有一个湿淋淋的怪物冲进了门来。这怪物正是先前被他震飞入潭中那人,没想到原来这禺猇并不曾死,又冲了过来。那个手下不过慢了一步落在最后,被那禺猇一把抓住,只叫得半声,便如麻秸般被拦腰拗成了两段。

杀入这魔烟岛之时,铁心想的也是要除掉张永与谷大用,为泷长治报仇。他向来自视极高,觉得此行纵然艰难,但己方必定稳操胜券,哪想到竟会艰难若此。张永的面都不曾碰到,带来的五个手下已然死了三个。现在再想逃也逃不掉了,铁心反倒沉下气来,厉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一拳便已击出。铁心知道禺猇虽然形同怪物,但仍与人一般要靠耳目来发现目标,因此先前少芸踢瞎了小太刀双眼,小太刀便再不知往哪个方向动手了。此时那禺猇正拗断了一个手下的脊柱,尸体还抓在身前,铁心这一拳击向的却是那尸身。

此时铁心的拳劲,用的是无尽灯心法。他的须弥倒拳术乃是出自佛门,拳式心法也尽是出自佛经。“无尽灯”三字,却是出自《维摩经》。经中有云:“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原是比喻大乘佛法以己度人,一而再,再而三,乃至无穷。而这路心法与中原的隔山打牛异曲同工,练此心法,须以一张纸贴在石上,练至石碎纸不碎方成。南少林前代有一个戒尺和尚最擅此技,传说有个使流星锤的高手欲隔墙用飞锤取他性命,被戒尺和尚发现,便隔墙先出一拳。

那流星锤高手自恃能隔墙打人,因此贴墙而立,不虞有他。结果哪知戒尺和尚的拳力能隔墙传来,将他震得吐血而走,而墙上只留一个浅浅拳印。这面墙后来被南少林僧众称为“灯影墙”,意思便是无尽灯心法所留之影。铁心于拳术用力极勤,拳力已远超当年的戒尺和尚,虽然化劲不如,但若是他隔墙击人,一定会将墙壁震穿,而透出的力量也足以将那流星锤高手震死。此时虽不是隔墙发力,却是隔了一具尸身。这一拳到处,那禺猇被震得退了一步,但尸身挡在了面前,也根本还不得手。

铁心以无尽灯心法出拳,为的正是借这尸身来挡住那怪物视线。一拳见功,另一拳立时又已击出。他这天鼓雷音连环出拳,便是禺猇这等异乎寻常的力量也不能过之,更不消说被尸体挡住了视线。在禺猇这等简单的头脑中,还只道是这尸体在出拳攻击。铁心出一拳,那禺猇也出一拳。只是铁心的拳力尽透过尸体击在禺猇身上,禺猇的拳力却实实在在都打在了尸体上。

那尸体哪经得起这般金刚大力的两面夹击,只不过四拳,被击得支离破碎,血肉横飞。铁心也越来越是害怕,现在以无尽灯心法还能与这怪物纠缠,但他斗到现在,拳力已不足以伤那怪物了。一旦那具尸身尽数散架,还拿什么来阻挡?他正在惊惶,却听叶宗满叫道:“直哥,快将那怪物逼回门口去!”

叶宗满在这几人中,算得最富智计之人。刚才少芸为追谷大用已无暇他顾,只叫说关上门,旁人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宗满却眼观六路,心知定要找对先前谷大用所设的那个机关。只是他刚跑到机关处,却已有一个禺猇冲了进来,现在若是再一关门,便成了瓮中捉鳖,众人更是插翅难飞。他心下惊慌,险些一口血都喷了出来,亏得铁心出手阻住了那禺猇。虽然眼下铁心还能占得上风,但他也知道这局面定不会长久,于是灵机一动,心生一计,便让铁心将那怪物逼回门口。

叶宗满是铁心早年就交好的朋友,铁心也知道他颇有智计,虽不知他的用意,但定然有法,纵然他浑身已是酸痛不堪,仿佛周身骨节也快要散架,仍是贾余勇,奋全力,又连发三拳。此时前后已然发了七拳,他最多只能发得八拳,心知若再不能将这怪物逼退,便大势尽去。最后一拳已然不顾一切,左拳奋力在右肘一推,右拳如破城椎般直直冲出。“咚”一声,此时那尸身已在他二人的快拳之下成了肉泥,铁心这一拳其实已不再用无尽灯心法,而是直接击中那禺猇前心。

那怪物力量虽然极大,可也经不起铁心这等孤注一掷的神力,被他震得直退后去,正跌进了门口。此时那门正在关上,禺猇刚到门中,“喀嚓”一声,却是夹住了怪物的双腿。这门是以那葫芦形水釜驱动的,力量之大,纵是禺猇也不能抵挡,连石头都能夹碎。这禺猇的双手还抓着那具残尸,下身一被夹住,也不知疼痛,仍在一拳拳击出。虽然身体被那大门渐渐挤扁,但上半身仍浑然不觉,待下半身被门挤成了肉酱,双臂依旧在奋力击打残尸,力量居然仍旧不小。

铁心自己身上也已溅满了血肉,直如地狱中冲出的厉鬼,然而见到这幅诡异情景,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虽然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得胜,可是仅剩的勇气到了这时已化为乌有,只余胆寒。本来小太刀已死,唯一的希望是捉住张永,看他是不是知道泷长治当初这批货的下落,可是在这个犹如地狱一般的魔烟岛,他再没有前进一步的勇气了。他抬头看了看高塔,原本还在攀爬的少芸与抓着架子上升的谷大用此时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停留在哪一层。正在这时,却听得上面传来“砰”一声响,那高塔似乎也为之一颤,却是一个人直直摔了下来。

这人肥肥短短,正是谷大用。从这般高处摔下来,已是脑浆崩裂,当即毙命。看着这个权倾一时的太监这般死了,铁心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看向仅剩的两个手下。他带下来八天王中的五人,现在只剩下两人了。叶宗满虽然用计消灭了这最后一个禺猇,可也吓得魂不守舍,心想若是再来一个这样的怪物,别说反抗,便是想逃只怕都没力气了。见铁心看向自己,叶宗满道:“直哥,还是……还是走吧。”

叶宗满平时也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心知铁心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就算知道对手乃是权雄势大的大太监张永与谷大用,铁心仍是不曾有过退缩。只是叶宗满实在丧失了勇气,再不敢前行一步,铁心若还要登塔,他是打定主意,就算死在铁心手上也不上去了。但铁心只是顿了顿,点点头道:“开门吧。”叶宗满听得此言,如蒙大赦,连忙又一把扳下了机关。门再一次打开,门口还有半截禺猇正自发狠。铁心走到近前,一脚狠狠踢去。

那禺猇只剩了半截,躲也躲不开,被铁心一脚踢飞。铁心跨出了门,回头看了看,忽道:“将门关上。”除了八天王剩下的两人,冯仁孝也随着他走了出来,一听此言,吓了一大跳道:“直爷,娘娘还在里面呢!”他心想少芸还在里面,定然在与张永和谷大用激战。要去帮忙他一没本事,二没胆量,可是见铁心竟似忘了少芸一般,仍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但铁心理也不理他,忽然走到墙边,便要去扳那阀门。

一见铁心要扳这阀门,冯仁孝当真急了,叫道:“直爷,使不得!”他来此处还是当初草创之时,因为要搬运东西,谷大用不得不带几个最为亲信的下来。当时谷大用也千叮咛万嘱咐,说这阀门万万动不得。那时他也不知这岱舆岛并不是谷大用所造,还觉得奇怪,心想此物既然如此重要,谷公公为什么不设在一个旁人碰不到的地方,却摆在如此显眼之处。

其实谷大用何曾不想将这总阀移个位,但岱舆岛上的一切已超过他的所知太远,能搞明白十之一二已然万分不易,更不要想有所改动,因此虽然制作禺猇极为困难,十个材料也就有五六个能成功,他仍然将小太刀放在此处,为的便是守护这阀门。见冯仁孝拦住自己,铁心冷冷道:“你是嫌命太长了?”

一见铁心的眼神,冯仁孝便打个了寒战,没敢再说话。虽然他见铁心要丢下少芸多少有些不安,但若是要豁出自己性命去救少芸,他也做不到。被铁心一斥,冯仁孝已不敢说话,在心里默默道:“娘娘,愿你吉人有天相,能逃过这一劫……”只是这话便是他自己都不信。铁心说罢便动手去扳这个自毁的机关,一触之下,机关居然轻易被触发了。阀门刚一关上,一直能听到的那阵有节奏的震动声一下停了。铁心上下扫了两下,向冯仁孝道:“这样做,这东西便会炸吗?”

冯仁孝一张脸已然成了苦瓜样,道:“是啊直爷,我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炸,想来没多少时候了。”铁心点了点头,忽然一拳打向冯仁孝心口。他今日已是快要精疲力竭,但这一拳仍是寻常人经不住的,冯仁孝本领再大十倍也躲不过,再大二十倍也顶不住。只听“嚓”一声,胸骨齐断,五脏六腑尽成肉泥,人软软躺倒。叶宗满在一旁吓了一跳,说道:“直哥,你……你做什么杀他?”铁心冷冷道:“此人留着也是无用,便让他去陪陪少芸姑娘吧,也算我们对阳明先生的一分孝心。”

刚到岛上时冯仁孝便说过,船坞边那鳌足礁左手有一条洋流,船只只消对推鳌足礁,便会被洋流带出暗礁群,根本不消多费心。而潜入此间时铁心便已细心查看过,操作螺舟的各个步骤他都已记在了心里,回去时纵然没有冯仁孝也无大碍。此人是张永船上的水手,先前碍于少芸之面一直留他一命。此时铁心已然决定将这岛一并连少芸在内毁去,冯仁孝这人自再不必留他性命了。他对阳明先生极是服膺,当初阳明先生找上他们时,也曾晓以大义。

但铁心对阳明先生所说的大义没多少兴趣,对阳明先生这人倒甚是仰慕,因此答应配合阳明先生行动。他在此间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找回被泷长治劫走的那批货。然而现在阳明先生已经不在了,有可能知道货物下落的只剩一个张永,到现在铁心哪里还敢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他快步走到一台螺舟前,招呼叶宗满与另一个手下过来。待二人进了螺舟,他又看了一眼这地方。

将那总阀关上后,这岛上那种不知如何而来的亮光正渐渐变暗,此时外间已经暗了大半,显然很快就会灭了。见此情形,铁心心知这总阀会引发爆炸之说多半不假,心中大是快意。他钻回螺舟里,拧上了顶盖,心道:“阳明先生,我答应过帮你对付张永,这死太监这回定然活不成了,我也不算食言。”只是想到泷长治那批货仍是不知下落,回去也不知该如何交代,心头便又是一阵烦乱。


第二十二章、大崩溃

少芸几个起落,此时已到了十余丈的高处。这高塔也不知究竟有什么用,从底下两丈起,便是丈许一层,此时应该是在第八层上。每经过一层,少芸透过窗子看往里面,每一层都为之惊叹不已。这高塔的每一层也并不算太大,但显然每一层都有用途。只是大多都已破败不堪,剩下一些残迹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实在无法想像人类竟然还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至少,现在的人类绝无可能。

也许,千百年后的人也会有这些东西吧?少芸想着。那些她尚不能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一切,在千百年后的子孙后辈眼中也许会成为日常的锅碗瓢盆般习以为常的东西。只是现在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堆积满了灰尘的废物。第八层上,她从窗口一跃而入。这座高塔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建,正当中是一个空洞。当少芸一跃而入时,谷大用攀着架子正上升到这一层。

一见少芸,谷大用的脸色便是一变,伸手要去拔刀。他的长剑早已掉落,现在要拔也只是拔小腰刀。他手刚碰到刀柄,少芸便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手一颤,长剑在谷大用的左右肩头各是一刺。这两剑其实也不是什么重伤,但少芸运剑奇准,每一剑都已挑断谷大用肩头经脉。谷大用只觉双臂一下失去了知觉,亏得他是坐在这架子上的,不至于掉下去,不然这一下定然会直落到底,活活摔成肉饼不可。

他平时折磨起俘虏来毫不留情,可轮到自己时更忍不了疼痛,两腿被少芸的绳镖击伤本来便已疼痛难忍,此时更是杀猪般惨叫起来。少芸本来就没有折磨人的心思,这一剑名谓“百紫千红”,原本一剑足可连刺对手十余创,但见谷大用叫得如此凄惨,纵然对这人恨极,少芸仍是下不了手,收住了剑低喝道:“闭嘴!”张永定然就在最上面,算起来应该是十八层上。按现在这速度,转眼便会到。谷大用固然难缠,但此人现在已是没牙的老虎,不足为虑,而张永纵然内伤未愈,仍然不可轻敌。

一霎时,少芸想起了与张永的两次交手。青龙渡口,鬼门礁上,这两次自己其实都一败涂地,若不是机缘巧合,只怕连命都不能留到现在。而今这个最难对付的敌人便在眼前,这一战势必也是最后一战,绝不能再失手。只是她想不通张永为什么一直未曾露面,却只让谷大用下来动手。方才如果张永与谷大用联手,加上有两个禺猇为助,鹿死谁手也是难料,但张永一直不曾出头。难道有什么事竟比退敌还要重要?

这架子上升得甚快,十层也不过是片刻而已。当升到第十六层时,下面正值铁心在以无尽灯心法隔着尸首将那个禺猇逼入门缝。这第十六层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那些不知何处传来的灯光在这一层也显得黯淡无光。此时那架子刚进入此层,架子上人的头顶则露出地面,一边突然有一道剑光掠过。这一剑极是突然,剑光与中原诸派也大相径庭,细得异常,但速度亦是快得异常。若是平地相斗,这等剑术实是华而不实,空有速度而已,但在这等地方,却是奇诡异常,极难防备。

架子上的人还只露出个头,也根本闪避不开,那一剑直刺入他的咽喉。只是剑尖甫人咽喉,这把细剑却一下缩回。架子上被刺中的竟然是谷大用。方才这快若闪电的一剑在他咽喉处刺入,已刺出了一个血洞,他却是说不出一个字。那一剑虽然刺得不甚深,但刺的是咽喉要害,气管喉管尽断,谷大用已然喘不上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仍是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心性残忍,平生杀人极多,昔年提督西厂之时,更是杀人如麻,而被杀之人死前都被他用尽酷刑,折磨得体无完肤。

谷大用也向来以此为乐,还专门想了许多酷刑,其中有种说“披纱问”,便是拿黄裱纸浸水,贴在犯人脸上。因为黄裱纸浸水后不能透气,一层层贴上去,待贴到六七层时受刑之人便不能呼吸,活活憋死。那时谷大用最爱看的,便是囚犯被贴了一脸黄裱纸,活活憋死前垂死挣扎的情景。现在他气喉被刺断,血块一下堵住了气管,也已呼吸不出。加上他手足经脉齐断,根本动弹不得,又被少芸点了哑穴,也发不出声音,实是痛苦无比。身体一颤,已然坐不稳架子了,忽地便掉了下去。

这十六层足足有十八丈高,这等高度摔下去,以谷大用的本领,就算身上全然无伤也非成肉饼不可,更不要说现在手足经脉俱断,人也只能颤动两下。谷大用心道:“真是天道好轮回。”就在谷大用摔下架子那一刻,一个人影却从他身下一跃而起。这影子疾若飞鸟,那细剑刚刺中谷大用,正在收回,这影子已然跃了出来。跃出的,正是少芸。少芸也知道架子越近顶层,就越可能遭到暗算,因此点了谷大用的穴道,自己隐身在谷大用身下。

果然,在十六层上便有人偷袭,见谷大用中剑,少芸情知已不能再以逸待劳,飞身跃出正抢在了那细剑一伸一缩之间。只是她还不曾站稳,“嗤”一声,一边又是一剑刺来。剑身虽细,但速度几到极致,出剑已带剑风。只是细剑甫出,“叮”一声,却刺在了一柄长剑的剑身上。仿佛被斩断了头的毒蛇一般,这细剑一下又缩了回去。只是没等细剑收回,少芸的长剑却如毒蛇反啮,循隙而至,“笃”一声,正刺在握剑之人的咽喉处。

是张永?少芸抬起头。方才这两剑直如电光石火,她若是慢得片刻,便难逃穿心之厄,但千钧一发之际仍是闪过了。她抬眼看去,眼前却并不是张永,而是一个碧眼黑袍的胡人坐倒在地,正不住挣扎。这胡人正是皮洛斯。他是奉了张永之命来此伏击的。这架子依靠边上那座高塔中的机括之力,能够在这高塔中上下移动,实是极方便的工具。只是如何关掉这架子,他们也根本不知道,因此皮洛斯有意下了两层,到了十六层上拦截。

皮洛斯用的细剑与张永的细剑形制虽然相似,手法却全然不同,空有速度,却能发不能收。如果是张永出手,方才这两剑能够拿捏自如,谷大用也不会中了皮洛斯一剑了。他这两剑竭尽全力,哪知一剑误伤谷大用,一剑又被少芸挡住。这路快剑虽是欧罗巴绝技,却也有色厉内荏、后劲不继之病,还待收剑再刺,已比不上少芸出剑之速了。他被少芸这一剑反击刺中咽喉,却与他误伤谷大用一模一样。

此时架子升到了十七层,这里堆着几个铁架,并不见人。也正是这时,从下方传来了“啪”一声响,自是谷大用一落千丈,重重摔在了地上。八虎已去其七了。不知怎么,少芸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快意。尽管心社许多师兄弟都死在谷大用手中,可是当此人终于毙命之际,少芸反觉得如此空虚。杀人,终非良方。少芸想起了当初自己按阳明先生之计布局刺杀了魏彬,随即准备刺杀马永成,阳明先生却让自己先离开京城。

那时她很是诧异,不知阳明先生这决定的深意,阳明先生便说了这样一句话。那时她实难理解,可现在却隐隐约约地仿佛看到了一些什么。夫子,怪不得古人说佳兵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吧?少芸想着。此时架子已上了十八层,她生怕张永会和十六层那佛朗机人一般突施暗算,举剑在眉上,只待张永出剑便能格挡。哪知那架子升到了十八层上,“喀”一声停下了,预料中的偷袭却不曾来。

这是怎么回事?少芸不由愕然。她不信张永会大发慈悲,也不相信他没发现自己上来。凝神看去,却见这十八层上有一个架子,面前的台上躺着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边上站着的,正是张永。只是张永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身前的一团蓝光,竟似根本不曾觉察到自己。他在做什么?少芸握住了长剑。现在这情形,自背后一剑刺去,张永多半不能闪过。只消杀了他,一切都已结束。只是少芸却觉得手中的长剑越来越沉重,她知道眼前这个背对着自己的人是平生仅见的厉害人物,因此绝不会有丝毫大意。

只是无论如何,终要出手。少芸只是犹豫了极短的一刻,便下了这个决定。她后脚一蹬,飞身一跃,举剑便向张永背心刺去。她的身法之强,几是当世第一,此时全力一投,更如飞鸟投林,人都仿佛与长剑化为一体。眼见这一剑便要刺到张永的背心,少芸眼前忽地一花,一个黑影突然从边上一闪而出,伸手抓住了她的长剑。竟然有人徒手抓住剑刃!少芸也知道这定然又是个禺猇。只是禺猇的动作虽然快捷,多少都有些僵硬,但眼前这个却是既快又准。

左手一抓住少芸的长剑,右手便竖掌砍去。天下各门各派,任哪一派也没有这等招式,少芸正待抽剑,那人的手掌已然敲到了剑身上。“咣”一声响,竟然生生将少芸的长剑都折为两段。虽然那人的双手亦被剑刃割破,弄得满手是血,可这人浑若不觉,闪身挡在了张永跟前,正是方才躺在架子上那个死尸一般的男人。竟然有这等事!少芸实是震惊不已。看到这个光着上身,浑若死尸般躺着的男人时,少芸已猜到多半也是个禺猇了,却不曾想到这禺猇反应竟如此之快,而且居然还知道守护主人,已不似没有心智的行尸走肉了。

“少芸,你终于上来了。”张永仍然没有转头,只是淡淡说着,仍在细细地盯着盒上那一团蓝光,生怕错过一个字。先行者之盒解读出来的一切已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想,而且内容何止是那一页残页,竟然是整部秘稿。纵然仓促之间未能融会贯通,但种种不解之处只消假以时日细加参详,定然都能解决。只是他不知这秘稿到底能显示多久,生怕很快就会消失,再没有一睹的机会。因此宁可让谷大用与皮洛斯分别前去退敌,不惜冒着被人各个击破的风险,也实在不愿浪费任何一刻。

虽然还不够完备,但岱舆计划已然更进一步了。方才张永依先行者之盒显示的资料,以金针刺了做实验所用的那禺猇数处穴位,甫一下针,便觉这禺猇气息已然大有改观。他心知果然秘卷不假,心中狂喜,更是不愿离开片刻。他头也不转,厉声喝道:“禺京,杀了这婆娘!”那男人听得张永此言,双眼忽地一睁。与禺猇那双无神的双眼不同,这男人的眼睛灼灼有光,只是眼神冷酷无比,似乎只知杀戮,不知其他,猛然便向少芸追来。只是没等它扑到跟前,少芸忽地跃出了窗外。

这是足有二十丈的高处。从此间摔下,便是武功再强也经不住。那被张永称为“禺京”的怪物冲到了窗口,探出身向外张望,却听张永喝道:“那婆娘到上面去了!”这高塔并不是寻常的浮屠,顶上却是个皮革丝绸之类所制成的圆球,也不知有什么用处,塔壁也仅是金属条交织而成。少芸跃出窗口时,绳镖便已飞出,正抓在窗子上方。那禺京听得张永的话,扭头抓住塔壁便向上追来。少芸的绳镖已然熟极而流,借着绳镖在高塔顶层外壁游走,只是这禺京只凭指力,竟然也在塔顶如履平地,紧追少芸不放。

虽然单以耳力听得,张永便有若目睹。纵然一心要记住映出来的这本秘稿,他仍是不由自主地分神忖道:“这婆娘好生厉害,不要连禺京都斗不过她了。”禺猇生禺京,这是古书所载的异谈。张永将制造出来的不死人定名为禺猇,也是因为禺猇尚不完全。所谓禺猇,便是以药物和针灸来消弭活人心智、千百倍增加体质。张永殚精竭虑,为的正是这一目的。

现在有了先行者之盒的引导,张永已能弥补禺猇的不足,制作出来的自然便是更为强大的禺京了。只是这个禺京其实也不完善,不过是他方才临阵磨枪,将那秘册中所悟的法门马上应用而已。即便尚不完善,但已将少芸追得走投无路。眼下少芸尚可凭借绝顶身法躲闪,但人力有穷,而禺京之力几乎无穷无尽,想来过不了多久,少芸定然便会力竭。张永越想越是欣慰,背起手喃喃道:“少芸,智者当审时度势,有知时务之明,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少芸听得张永的声音好整以暇,自是有意挑拨自己。她本来想寻找时机再从窗中跃入,趁着张永内伤未愈杀了他,可那怪物紧追不放,总是毫无机会。她喝道:“张永,你做这等伤害天理之事,还对得起先帝之托吗?”正德帝临终之前,虽然对张永有所怀疑,但终其一世,张永仍是备受信任,也得以飞黄腾达。听得少芸这般说,张永却是哼了一声道:“少芸,我正是谋遵先帝之命,所以才做这等之事。你可知道,先帝交给你那卷轴之内藏的除了制造禺猇禺京之法,还有何物?”

少芸略略一怔。正德帝临终之前把那个写着“岱舆”两字的卷轴交给自己,要自己择机转交给阳明先生,自然便是这个岱舆计划了,她却不知还有别个。只是她略一分神,那禺京已然猛扑过来,一把抓向少芸。这禺京虽然也无心智,却偏生反应极为敏捷,先前铁心以无尽灯心法对付的若是这禺京,只怕会作法自毙,毫无效用。少芸已躲无可躲,忽地一松绳镖,人猛地坠落,落到了十七层上,绳镖飞出,稳住了身形。

这一手出其不意,但此时少芸已在十七层的外壁上了。那禺京却仍是不依不饶,攀着塔壁直追下来。少芸无计可施,正待再落下一层闪过这禺京的追击,却听张永道:“先帝在那卷轴中,已然留下了一个制造禺京的最好材料。”他顿了顿,又道:“便是娘娘你啊。”张永的声音也不响,但这话仿佛当心一刀,少芸又是一怔,心口也如同被重重打了一拳,心道:“假的!这一定是假的!”

在少芸二十多年的生涯之中,与寻常少女一般,她也曾有怀春之时。只是在她还是个不甚懂事的少女起,便被正德帝册封为妃子,在少芸的心中,那个佻脱顽皮的少年至尊是她唯一爱过的人。在正德帝去世之后,后宫一片哭声,少芸也暗暗落泪。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流泪,第一次为了失去所爱而伤心。在她心中,陛下纵然从未让自己侍寝,终究是自己的丈夫。

然而张永却将这个梦一下击得粉碎,原来,陛下留下我,竟是要把我变成这种怪物?少芸想着。就算她再不愿相信,乍一听得也是如同山崩地裂一般震惊。只是这一怔忡,便觉右手腕一紧,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腕。那正是那禺京。禺京在塔壁攀爬时并不比少芸慢多少,少芸一慢,它立时便追了上来。少芸只觉右手腕如被铁箍箍住一般,挣了两下也挣不脱,那禺京却将她猛地扯向了身边。

禺京的力量之大,就算铁心也经不住,更不要说是少芸。少芸只觉眼前一暗,心里仍在想着:“不会……陛下不会这样对我的!”这些年来,她竭力与八虎作对,除了身为心社中人的责任,还有一个便是清君侧以报陛下之恩的心。只是这一瞬,她发现一直视作天地一般的君恩原来竟是假的,实是不愿相信。禺京纵然要将自己撕成两半,少芸此刻也已木然处之,只觉生涯如此,便是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就在这时,边上那高塔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响,一个足有一人高的齿轮猛地崩了出来,飞向了这边。

岱舆岛内侧这两座高塔,外观虽然相似,但右手边这座其实是提供动力所用。外面那巨大的水釜以地热加热,驱动右边高塔的机括,以之提供全岛动力。但此时铁心已将总阀关了,动力正渐渐消失,这齿轮率先被崩了出来。也几乎是崩出的同一刻,那些灯光刹那间暗了下来。齿轮猛地撞了过来,建这高塔虽然不知是什么材质,坚硬异常,可是被这样一撞也为之一颤。

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少芸反应极速,双足忽地向那禺京一蹬。那禺京正抓着少芸的右手腕,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弄得一愣,少芸的双足已蹬在这禺京的面门。少芸虽是女子,力量却也不小,那禺京被她突然一蹬,已抓不住塔壁,直直向塔下摔去。少芸却借这一蹬之力将绳镖飞出,搭上了第十层的窗口,奋力一拉,人一跃而起,从窗口跃了进去。

此时这高塔被那崩出来的齿轮一撞,仍在不住晃动。张永不惜让谷大用与皮洛斯各自拦截少芸,为的正是争抢时间好让他多看一眼秘稿。原本此计似乎得售,可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却也非他所能料,灯光尽灭,先行者之盒中发出的这团亮光也霎时消散。他最怕的就是这盒子会突然失效,结果怕什么来什么,更是惊慌,眼见少芸从窗中一跃而下,更是雪上加霜,忖道:“糟了,这婆娘还不曾死!”

以禺京对付少芸,在张永看来十拿九稳,定不会失手。谁知就是这事居然也会突遇变故,他虽然不精机关术,却也听谷大用说起过,岱舆岛这一套机关极是严密,一旦总阀被关,会引发爆炸。他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知道这秘密去关了总阀,眼下也不可能再去开总阀解危。不等少芸过来,他抓着了架子上的先行者之盒,便向顶上爬去。此时他内伤虽然尚未痊愈,可行动之时仍是敏捷异常。

少芸见他马上要从顶上空洞钻出去,左手一招,绳镖直取张永后心。哪知张永后背上便如长了眼睛一般,忽地拔出细剑向后一敲,正击在绳镖头上。他这细剑比皮洛斯的更短,却也更加灵活,绳镖被他一敲飞向了一边,张永的身形却如疾风般一转,那细剑向少芸前心刺来。这一招与在青龙渡舟中张永向阳明先生发出致命一击时一般无二,只不过张永也知自己内伤未愈,因此化掌为剑。

世上万物,都是有得必有失。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堪称无微不至,无远弗届,但正因为如此,最薄弱的反是正中心处。只不过要抓到这弱点实非易事,张永实是打的以退为进的主意,故意诱少芸以绳镖攻击。绳镖利远而不利近,只消破去绳镖攻势,抢到少芸近前,除非少芸的象山心法能比阳明先生更高,否则定要重蹈覆辙。

阳明兄,你这得意弟子最终仍是死在我手上了。张永仿佛看到了细剑刺人少芸的心脏,红光崩现的模样。只是还不曾感觉到剑尖刺入人体,手腕处反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一柄断剑斩在了他手腕上。不可能!张永险些要叫出声来。他这一招连阳明先生都未能躲过,也根本未曾想到少芸虽然是阳明先生嫡传,却已将埃齐奥的西方剑术融会贯通,招式已然有所不同,因此躲开了连阳明先生都躲不开的这一招后还能凌厉反击。

若不是少芸的长剑被禺京拗成了两段,剑身长度不够,否则定然要将他一只右手都斩落。张永毕生除了对付阳明先生时受了内伤,还从未被剑伤过。蓦然受伤,那细剑也已握不住了,身形一跃,直冲向顶。幸亏他知机得早,及时弃剑,此时他右手重创,左手抓着先行者之盒,只凭双足之力,仍是从塔顶那孔中疾冲了出去。

少芸这把剑还是当初阳明先生送她的,虽然被禺京拗断,她仍是不忍丢弃,因此当禺京追来时她百忙中还收剑人鞘。方才张永这一剑刺来,正与当初阳明先生冰湖传剑,说冰水之喻时差相仿佛。待斩伤了张永,见他也不恋战,转身便走,少芸已是心急如焚,收起绳镖便追了出去。她的身法之佳犹在张永之上,几乎前后脚便冲了出去。只是刚探出身,便一阵愕然。先前隐约见到的塔顶那个似革似绸的圆球,此时已然飞在了空中,而且还在不住上升,圆球下有个篮子,站着的正是张永。

这个人实在不可以常理度之,少芸只道他已走投无路,竟然还能飞天而逃!此时张永已经升起了丈许高了,看来用不了多久便会飞出山腹。若是有强弓硬弩,说不定还能将他射下来,可少芸身边哪有此物?绳镖也不能及之,眼见张永越飞越高,少芸只觉胸口一闷,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只是她仍不死心,猛地冲向塔边,向山壁一跃。

塔顶距四周山壁还有数丈之遥,寻常人自然根本不可能触到山壁,如此跃法定会直摔下去,化成肉泥。只是少芸跃出了丈许,已觉气息一滞,便要落下去,她忽地射出绳镖,绳镖一下缠住头顶一块凸起的石块,少芸趁势一荡,又向山壁荡出了两丈多遥。张永在空中见少芸竟然还要追来,心中亦是一寒。这气球也是谷大用在发现此处时见到残骸复制而成,据他说这岱舆岛乃是火山,万一通路封闭,还能乘坐这气球从头顶逃生。

此物也是世间未曾有过之物,张永原本并无多少把握,但一扯断缆绳,便觉气球直直升起,他这才放宽了心。可这颗心尚未落肚,一见少芸不依不饶,竟然冒死追来,他心中骇然,但也暗暗有几分佩服。他握紧了手中短剑,只待少芸万一真个追上来便要殊死一搏。只是少芸在山壁攀援虽快,终究远不及气球上升之快。她攀了丈许,张永已上升了十丈有余,马上就要飞出洞口了。张永此时才算舒了口气,高声道:“少芸,你确可算得天下奇女子。岱舆岛有你陪葬,也算不枉。”

这岱舆岛只怕转眼就会化为飞灰,虽然数年经营化为乌有,未免可惜,但既已得到了禺猇禺京之秘,又能将少芸这个大敌除掉,亦足快慰。长笑声中,张永已然从洞口飞了出去。又一次功亏一篑,少芸心中已不知是什么滋味。不过纵然屡次失手,她反倒没有了先前的沮丧之心。只消身未死,天涯海角,定要诛杀你!少芸在心中暗暗这样发着誓。她正待向下爬去,耳畔忽地传来一声闷雷似的炸响,那两座高塔也似在狂风中一般不住抖动。

少芸险些被摔下去,幸亏她脚尖还有靴刃能插人洞壁,她急忙用双手抓住壁上石块,这才不曾失手。只是这阵地震竟似无穷无尽一般,虽然不及方才之大,但是不住地在颤动,而脚底却不知怎么已然浓烟滚滚,翻涌而上。那正是水釜爆炸了。只是少芸并不知道,仅仅是水釜爆炸还不算如何,那水釜却是以地热来加热的,炸开之后,满是岩浆的地缝已被震松,而水釜中淌出的开水流入地缝,更是使得熔岩奔流,浓烟滚滚,这火山转眼便要爆发了。

见此情景,少芸心头一寒,立刻便向上攀去。既然后路已绝,那就一往无前,向上闯出一条生路来!少芸只觉心头仿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先帝、夫子,以及那么多同门。不论是恩是怨,逝去的终已逝去,而我,总还活着。这火山内部越往上,口子却是越小。少芸向上又攀了五六丈,浓烟已然就在她身下了。虽然离出口还有足足十来丈,少芸仍是毫不气馁。

此时这股浓烟夹杂着滚烫的水汽与土灰喷涌而上,少芸只得将身贴在洞壁上以避其锋。耳畔只听得“哗”一阵响,背后火辣辣地疼痛,只怕是被烟气烫伤了。她只觉洞壁越来越热,五指渐渐抓不住凸起的石块。终于还是不成吗?少芸绝望地想着,抬头看了看。此时外面应该已经天亮,洞口圆圆一片,显得如此遥远。此时她突然发现烟气有很大一部分竟然是从头顶数尺高的地方钻了出去。那里有个洞!

少芸精神一振。她也没想到竟然还会有这等事,手一扬,绳镖已疾射而上,正从那洞中飞了出去。她试了试,只觉受力不小,应该吃得住自己的体重。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手足并用,一下攀了上去。那里果然有个洞,虽然不大,不过数尺方圆,但少芸钻出去已然足够。一到外面,那洞中忽地又冲出了一股烟气来,幸好边上还有些立足之地,少芸向一边让了让,让自己不至于被这股滚烫的烟气冲下去。

虽然仍能闻得到一股刺鼻的硫黄烟味,但外面终与里面恍然两个世界。少芸此时所立,是在这火山的半山腰上,距海面有十六七丈高。东边虽已曙色熹微,但这儿仍是暮色沉沉,什么都看不清,张永的气球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飞到了何处,而东边离岛里许之远的海面上却有一艘灰帆海船正迤逦而行,渐渐远去。那正是铁心的船!少芸的心又是一沉,却也苦笑了一下。铁心眼见这岛已如此危险,定然是自保要紧。只是她本来总还抱着生死的一线之机,然而这一线生机只怕仍是奢望。

夫子,恕我不能重建心社了。少芸闭上了眼。此时虽然绝望,反倒异样地平静。只是眼睛闭上的一刹,眼前忽地一亮。她睁开眼,正见一颗烟火弹在她身前不远处炸开。这便是先前阿茜在福船上施放,以之召唤铁心过来的信号!少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铁心那艘灰帆海船明明已经离去了,这颗信号怎的还会在此施放?她站了起来。往下看仍是暮色沉沉,什么也看不清。她也知道这一带暗礁林立,实是无比危险。但若是株守不动,更是坐以待毙。

“少芸,你想知道路该如何走吗?”耳畔,依稀响起了在意大利时埃齐奥先生向她说过的这话。那时埃齐奥见到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年轻同道很是欣慰,向她说过很多关于兄弟会的事。便是在埃齐奥先生的葡萄园里,面对着满架成熟的葡萄,埃齐奥先生感慨万千地这般说着。

“少芸,世上万物,皆是虚妄。”

“那应该如何走下去,夫子?”

“遵照你心中的指引,孩子,走吧,无物不为虚,无事不可为。”

少芸站起身来,张开了双手。此时曙色已然渐明,映得东边的海面光芒万丈,而西边仍是一片沉沉黑暗。少芸迎着那一点正欲从海面下喷薄而出的旭日,奋力跃出。海风从少芸的臂间掠过,也就是这时,身后那火山猛然间喷出浓烟与岩浆。岩浆便如暴雨般飞向海面,少芸在如雨的岩浆中,却如飞鸟展翅一般直飞出去。

夫子,原来路就在我的心中啊。少芸的心头无比平静,以往的不安与迷惘此时再无踪影。她轻盈地飞翔在海天之间,仿佛这一跃有若传说中的大鹏,抟扶摇而上九万余里,背负青天,将大地都踩在脚下。将近落到海面时,她忽然将身一团,人一下没入水面,几乎连一点水花都不起。


余味

就在少芸入水的不远处,一艘小船正浮在水面上,船头站着个少女,正是阿茜。一见少芸没入水中,阿茜伸手拍打着水面,叫道:“少姐姐!少姐姐!”“哗”一声,少芸钻出了水面。这一带尽是暗礁,阿茜见少芸一跃而下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少芸若有一个差池便会撞得脑浆崩裂,待见她全然无事,阿茜不禁又惊又喜,叫道:“少姐姐!这边!这边!”少芸游了过去,一到近前,阿茜一把拉住她,将她拖上了小船。少芸诧道:“阿茜,你怎么不走?”

阿茜的嘴微微扁了扁,恨恨道:“哥哥不愿等你,我说你定能出来的……”她话未说完,泪水已然淌了下来。原来铁心带了叶宗满与另一个手下逃出来时,一登船便要马上离开。阿茜见少芸没出来,听铁心说竟是将她扔在了山腹之内,又气又急,与哥哥大吵了一场,定要留在此处等候少芸。铁心见到岛上的火山马上就要喷发,哪肯留下,若阿茜不是他亲妹,只怕早一拳打过去了。最后留下一艘小船给阿茜,说自己在礁石外等着,过时不候。

少芸知她向来对哥哥极是尊崇,这般与哥哥闹翻,几乎是难以想象之事。阳明先生不在后,少芸一直觉得再不能相信任何人,但现在终于知道,至少有一个人可信,不禁心中一暖,说道:“别说这些了,阿茜,快离开这里吧。”先前冯仁孝说起出去时只消认准一块鳌足礁,对准了从左手边驶出,便会被洋流带出去。那块鳌足礁甚是好认,待她们刚从鳌足礁边驶过,耳边忽地一块闷雷响,随之便是暴雨一般的熔岩洒落。

岱舆岛终于大爆发了。先前那一次已是声势骇人,这一次更是有惊天动地之威。冯仁孝说过出礁区时不用自己划,只消任由洋流带动,但现在如果不划的话,万一有团熔岩当头砸下,只怕她们会烧得连渣都不剩。少芸和阿茜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顾着划动船舶桨,心想能够划远一分,也终是安全一分。

熔岩不住地砸入水中,海水一时也似沸腾起来,不时冒出蒸汽,更使得周围如同地狱。而浓烟与雾气已让她们完全看不清方向,两人是一面躲开飞坠的熔岩,一面又要闪避暗礁。也不知经过了多久,只觉雾气渐渐淡了,熔岩砸入海中发出的“嘶嘶”声也越来越轻,终于隐约能够看清前方。少芸心知终于逃过了最危险的这个难关,这才停下了划桨。此时小船离岱舆岛已经有里许之远。就算在这样的距离,仍然感受得到岛上传来的逼人热气,以及热气中那股刺鼻的硫黄味。

阿茜也停下了桨,说道:“少姐姐,我们出来了吧?”少芸淡淡一笑,说道:“应该是吧。”从岱舆岛上喷出的熔岩已经喷不到这里了,而随着海风渐紧,弥漫在海面上的那股浓烟也已被渐渐吹得淡了。这片礁区约摸有二里,她们应该驶离了一多半,前面隐隐已能看到一片灰色船帆,自是铁心在那儿等着她们。虽然还有一程,但想到最艰难的一段被她们奇迹般地闯了过来,两人都不由长吁一口气。

阿茜忽道:“少姐姐,阳明先生……他真的不在了?”听得阿茜问起阳明先生,少芸心头也是微微一疼。她道:“是啊,他已不在了。”阿茜叹道:“唉,我再不能拜到阳明先生门下了。”当初阳明先生来说服他们时,铁心对阳明先生大为敬服,但最仰慕阳明先生的却还是阿茜。铁心敬佩的是阳明先生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阿茜却更仰慕他的风骨与学识。阿茜虽是个少女,却很想拜到阳明先生门下去。少芸听她这般说,心头一动,说道:“放心吧,阳明先生虽然不在了,但他这一脉仍会传承下去的。”

阿茜眼中忽地一亮,喃喃道:“真的吗……”只是话未说完,小船忽地一震,阿茜全然不防,险些要摔下去。亏得少芸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定睛看去,却见船头上破了个大洞。阿茜惊道:“这船撞漏了!”原本要驶出这片礁区,只需让洋流带着便可。但此时岱舆岛已在喷发,周围洋流一时已然大变。这小船只是铁心那大船上放下的小艇,本就不适合出海,何况此时她们已经驶到了礁区外围,礁石有不少耸出水面,一不当心,便一头撞上了一块礁石。

少芸见小船破口甚大,只一眨眼便已经进了大半舱水,定然救不回来了,便道:“快上礁去躲躲。”撞沉了小船的那块礁石倒有丈许露出海面,站两个人绰绰有余。少芸和阿茜两人忙跳了上去,连鞋都不曾打湿。只是明明马上就要驶出礁区,偏生功亏一篑,两人大为沮丧。看着那艘小船渐渐沉没,阿茜心下大急,道:“少姐姐,怎么办?”少芸道:“你身边还有那信号吗?”

阿茜苦着脸道:“一共就两个,早知道便留一个。”在鬼门礁时,阿茜用掉了一个,刚才为通知少芸又用了一个,现在身边也已空了。她翘首张望着那边那艘灰帆船,见那片灰帆忽地一动,渐渐驶远,急道:“不好了,哥哥要走了!”她心下大急,冲着那边高声叫道:“哥哥,我在这儿!”只是此时海风正迎面吹来,纵然无风,声音想传到那儿也很难,更不消说岱舆岛周围还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

从铁心那边看过来,尽是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到人。虽然说好在外围等候,但铁心见岱舆岛浓烟滚滚,熔岩飞溅,又不知道阿茜撞了船,只道她没能逃过这场劫难,终于还是走了。看着那灰帆船越来越远,阿茜大急,但又全无办法。她虽然跟着铁心闯荡,毕竟尚是少女,情急之下,坐倒在礁石上号啕大哭起来。正哭得伤心,少芸伸手搭在她肩上,轻声道:“阿茜,别哭了。”阿茜抹了抹泪,抽泣着道:“少姐姐,都怪我没看好船,害得大家仍然逃不出这儿。”

少芸道:“夫子和我说过,世事难料,但若是自己失去希望,才是没了希望。”阿茜有些半懂不懂,心道:“难道哥哥还会再转回来?”只是旁人不知,她却对这哥哥知根知柢。铁心行事,从不愿自己去担风险。他若不走还好,一走的话,那就再不会回来了。只是听少芸这么说,她也终不肯死心,又抬头看去。哪知一看之下,猛地一下跳了起来,叫道:“少姐姐,来了!哥哥真回来了!”

少芸这般安慰阿茜,其实自己也不太相信铁心还会回来。但听阿茜说得斩钉截铁,她不由一怔,手搭凉篷看去。昨天风浪很大,今天却是艳阳高照,风平浪静。遥遥望去,海天之际真个有一片帆影在向这边驶来。她又惊又喜,说道:“真个有!”那帆影来得倒也很快,待近了些,却见虽然也是灰帆,但与铁心的那船并不一样。本来她们还担心这只是过路船,但这船越靠越近,远远还听得有人在喊道:“有人吗?”听得这声音,阿茜更是兴奋,叫道:“这儿!这儿!”

此时那船越来越近了。虽然还听不到阿茜的声音,但岱舆岛的喷发已经少了许多,周围烟雾也已吹散了大半,那船上已经能看到她们的人影了。这儿已是礁区最外围,那船似乎也知道水下多有暗礁,在数十丈外便停下了,从船上却放下了一艘小艇。这小艇上有五六个人,一入水,驶得倒也飞快。待靠得还有五六丈远,只听小船上有个人叫道:“是少姐姐吗?”这声音却也是个少女。少芸一怔,铁心一党中除了阿茜,没第二个女子了,她也不知来者是谁。她高声道:“你是谁?”

那少女听得少芸的声音,叫道:“谢天谢地,少姐姐,果然是你。我是烟霏啊。”这时小船已靠到了礁石边,只见船头站着个渔女打扮的少女,正是魏国公府那小丫环烟霏。烟霏自己不会划船,却指手画脚地指挥着将船靠过来。好在划船的几个汉子个个精悍强干,虽然这儿暗礁林立,但小船极是平稳地靠了过来。

一到礁石边,烟霏便叫道:“少姐姐,你果然在这儿!还好找到你了,快上来吧。若是再找不到,我们定要被主人打一顿了。哎哟,小心,这船不太稳。”已有一阵没见到她了,这小丫环多嘴的毛病仍然没改。其实她说这船不太稳,只是因为她并不惯坐船,对阿茜和少芸来说,跳上船时这船几乎连晃都不晃一下。一上了小船,少芸心中便是一宽,问道:“烟霏,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徐公子真会打你吗?”

烟霏道:“那回你一走,主人就说你一个人会有危险,他不放心,便巴巴地要跟来。只是他也不能随便离开南京,还专门找了个替身顶缸。哈,少姐姐,你想必不知道吧,主人跟着你好久了,还专门把那匹玉狮子送你。后来见玉狮子留在了那个岛上,他才知道你出了海,这才跟了出来。我们主人啊,就是这么嘴上说得凶,心肠软得很,说要打人也就是嘴巴说说……哎呀,少姐姐,你得叫主人余公子,别叫错了啊。主人说,万一被人告发他私离南京,可是条不大不小的罪名呢!”烟霏说着,却伸手一把捂住了嘴,双眼在那儿骨碌碌地乱转,大概想到自己刚才满嘴都是主人主人,也没叫他“余公子”。

少芸心头只觉一丝温暖。初见徐鹏举时,她只觉这少年不脱纨绔之风,对他评价并不甚高。现在才知道这少年其实心怀志诚,不愧是邃庵先生的及门高弟,原来在罗祥与丘聚的暗算中救了自己的也是他。她道:“烟霏,等一下你替我谢谢你家……余公子。”烟霏道:“这个话,少姐姐你还是自己说吧。反正我家主……我家余公子就在船上。就是他把那狐狸精也带出来了,现在准又在那儿唱那个曲子,真不知有啥好听的。”

她当面不敢说如意儿的坏话,背地里自是一吐为快。少芸听着她还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平静。仅仅不久之前,当岱舆岛即将喷发之际,她还在暗无天日的洞腹之中,只道已是无救,但只是过了这短短一刻,便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她见一边的阿茜面上有些忧色,便小声道:“阿茜,在想什么?”阿茜抬起头。她的眼角虽然还带着一点淡淡的泪痕,但马上展颜道:“没什么,少姐姐。”

少芸知道她一直跟随哥哥,视哥哥若天人。但这次铁心背信弃义,甚至为了逃生不惜丢下阿茜,让她很是伤心。但少芸见她眼中虽然还带着一丝忧伤,更多的却是欣慰,她心里亦是一宽,轻声道:“别担心,阿茜,路是靠自己走出来的。”眼前这少女,让少芸依稀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其实也并没过了太久,自己先前也是与她一般茫然不知所措,不知该往哪里去。然而,现在少芸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了。心中这般想着,她回头又看了一眼岱舆岛。

夫子,虽然再没有你引路,但我一定会走下去。她的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过,当初找不到前路的迷惘如今已荡然无存。她已经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自己可以信赖之人存在,有这些人的帮助,心社也定然会重建起来。纵然这条路还很长,但自己一定能一路前行。身后,那座小岛仍在将浓烟吐向天空,将半边海面都遮得暗了。只是旭日已然升出了水面,映得水面尽作金红,辉煌无比,直到天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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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信条·大漠风云

燕垒生  著


开局

海面风平浪静,一艘小船正静静地停在一片礁群外围。那片礁群大半都没在水底,只有一些恍如猛兽的尖牙露出水面,若有船只胆敢驶入,那些隐藏在海面下仿佛怪物般的暗礁就会将船底撕咬个粉碎。正因为如此危险,这片海域向来被视作禁区,一般渔民根本不敢靠近。那艘小船也一直停靠在最外围,并不驶人。小船不大,船上只有三个人。如今海禁多年,除了胆大妄为的海贼,以及偶尔才有的商船驶过,寻常渔民根本不敢出海,更不要说三个人驾驶这等小船了。

小船上的三个人中,只有两个成年人。而这两个成年人虽然穿着男装,但个头都不高,实为女子。而第三个,竟然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少年。虽然只是个少年,他的神情却是异样的老成。那少年盘腿坐在船头,正眼观鼻鼻观心地面对着这片礁区,另两个女子则站在他身后。眼见少年许久不作声,左手边那个二十岁左右模样,肤色黝黑的女子眼中闪过了一丝忧色,扭头看了看右边那人。

站在少年身后右侧的女子年纪要大上几岁,一直显得镇定自若。见那少女看向自己,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一颔首。这轻轻一点头,让那少女心中顿时平静下来,心道:“正是,小圭便是感应不到,也不算如何,我这般担心做什么吗?”她刚这般想,那少年却一下睁开了眼,扭头道:“我感应到了!”虽然仍是神情自若,但他右边的女子眼里也闪过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问道:“小圭,你感应到了什么?”

“海下有一座圆台形的小山,山腹乃是中空,当中……有两座铁塔。”那少年白圭说到铁塔时,口气多少有点不确定。他左后侧的那少女阿茜又看了看边上那女子,女子又道:“是什么样的铁塔?”

“很高,像是用铁棍搭起来的,但又铸在一处,只是已经扭成了一团。”白圭一边说着,伸手还比画了一下道,“两座铁塔都被绞作了一团。”阿茜再也忍不住了,急道:“少姐姐,小圭说得对吗?”少芸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虽不全中,亦不远矣。”她抬头看了看前方的海面。仅仅数年前,那座圆台形的岱舆岛还露在海面上,现在却已沉在水下数丈之深了。而岛上那座远古之人留下的遗迹,亦随着岱舆岛火山的爆发彻底毁灭,只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晓。那两座铁塔实非人间所有,少芸在见到之前做梦都梦不到还有这等形状,然而白圭如此精确地描绘出模样,显然,他的确是感应到了。

夫子,心社定能传承下去。说不定,白圭将来的成就可能比您还要大。虽然脸上神情自若,但少芸心中已如波涛起伏,既有一丝激动,更多的则是这些年来难得的欣慰。白圭这孩子不仅有着能感应到先行者遗迹的血脉,而且这少年的聪慧果敢,亦是她平生仅见。这种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睿智,她也只有在昔年的阳明先生身上才见到过。假以时日,白圭成长为新一代的阳明先生,亦未可知。

她正想着,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声响。那是一声炮响。三个人都抬头望去,只见大约数里之外有一缕硝烟升起。若是起了点风浪的话,多半听不到炮响,也看不到这一缕细细的青烟。但此时海上风平浪静,就算数里之遥,亦传到了这儿。大明海禁已有数年,现在还会出现在海上的,除了一些零星外国商船,便只有横行不法的海贼了。不论是哪一方,既然到了动用火炮的程度,自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艘小船自然也不要蹚这浑水为好。少芸道:“起帆,趁早离开吧。”

阿茜道:“是。”她虽然也仍是个少女,但因为自幼生长在海上,在船上的日子比在岸上还多,这等起锚升帆之事,对她来说亦是驾轻就熟。少芸伸手将石锚拉上来,阿茜则是将船帆升起来。那少年白圭见阿茜扯帆有点吃力,过来道:“阿茜姐姐,我帮你。”阿茜听他说了声“姐姐”,却是脸一板道:“小圭,你叫我什么?”白圭犹豫了一下,这才道:“阿茜……阿姨。”阿茜见他这声“姨”叫得有点不情不愿,忍住笑正色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小圭,你这话也学过吧?”

白圭看了一边的少芸,嘟囔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他还待将这段《论语》背下去,阿茜打断他道:“你知道就好啦,不用背了。反正以后要叫我茜姨,记得了?”阿茜读书其实远没白圭多,心知这小小少年再背下去,自己实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了,还是这样打住,倒能唬住他。白圭似乎也没觉察她的心思,点了点头道:“记得了,茜姨。”

阿茜这才嘿嘿一笑。她虽然比白圭大了不少,这神情反倒显得稚气更多。因为嘴上和白圭扯着皮,缆绳在桅顶缠住了,帆只拉起一半。不过这等事在船上也属寻常,阿茜手足并用,一下便攀上桅杆,将缠住的缆绳解开。她一解开缆绳,远处又传来“砰”一声炮响。阿茜心头诧异,手搭凉篷看去。突然,她手一松,人一跃而下跳到了甲板上。少芸正将石锚拉起来,不知她怎么突然间如此张皇失措,诧道:“阿茜,怎么了?”阿茜的神情有些异样,急急道:“少姐姐……那艘船是我哥哥的旗号!”

少芸亦是一愣,问道:“是铁心先生?”阿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阿茜之兄名唤王铨,号铁心,乃是个半商半盗的人物,一直在倭国与大明沿海一带讨生活。自从大明执行了海禁,海上行商再走不通,铁心便顿然为盗。当初他兄妹俩为阳明先生感化,愿为阳明先生出力,与少芸一同杀上岱舆岛,前去摧毁八虎之首张永的秘密基地。但知道阳明先生不在人世,而张永所造出的魔人又难以对抗,铁心便背信弃义,不顾而去,甚至起了将少芸也灭口之心。阿茜虽是铁心亲妹,性情与乃兄大不一样,冒险在岱舆岛化作飞灰前救出了少芸,从此兄妹二人分道扬镳,已有数年不曾碰到了。此时见哥哥的船竟然正被人追逐,终是兄妹情深,心中百感交集,大为犹豫。

少芸走到船头,远远望去。此时那两艘正在缠斗的船已然近了不少,也能看出旗号来了。铁心当初开了个五峰渔行,打的是一面五峰旗。此时远远望去,有两艘船一前一后正在追逐,前面那艘船上挂着一面画着五个山峰的蓝色旗帜,正是铁心那艘惯用的座舰。后面追赶的那艘船此时也已挂出了旗号,却是一面蓝色月亮旗。甫一触目,少芸不禁失声道:“古月旗!”阿茜在一边道:“少姐姐,你认得那旗号?”

少芸点了点头:“那是一个故人的旗号。”她看着那两艘渐驶渐近的大船,说了这一句后再没说话。阿茜站在一边也是默不作声。就算哥哥有万般不是,终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但少芸不曾开口,她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看着少芸,心中不住打着转,忖道:“少姐姐肯不肯救我哥哥?”此时那艘五峰船上的铁心也已发现了前方远处的这艘小海船。他原本还希望那是海上的同道,同仇敌忾之下可以在危急时刻拉自己一把,可驶得近了,发现并不是海盗船,不由暗暗叫苦。

铁心的义弟叶宗满就站在他身边,小声道:“直哥,这不是合字的船啊。”他们是昨晚与那艘官船遭遇的,本来还以为是艘朝鲜或琉球的商船经过,虽然他们寻找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刚得手,本不该多事,但在海上亦商亦匪惯了,撞上了这等肥羊牯,不取天理难容,因此便要接舷靠上去动手。哪知刚一动手,才知道对方哪里是商船,竟然是艘暗藏火炮的水师战舰。

铁心到了后来得倭人之助也有了荷兰火炮战船,这才成为大明心腹之患,但此时却只是明火执仗在海上打劫的寻常海盗,哪里抵得住火炮轰击?亏得他见机得早,一发觉势头不对,马上落荒而逃,连已经攻上对方船上的几个同伴都顾不上了。他也没敢回自己的巢穴,只想着能逃脱追击。只不过他纵有壮士断腕之念,对手却有犁庭扫穴之心,竞然穷追不放。

五峰船虽是艘有名的快船,但对方也不差多少,纵然一直没能追到,可总是死缠不放。一昼夜的海上追逐,铁心方知对方原来是铁了心要生擒自己,所以原本好几次能开炮击沉自己,但官船上的炮火总是颇为克制。饶是如此,五峰船仍是被打得遍体都是伤损,船速越来越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追上了。叶宗满与铁心交情莫逆,又颇有谋略,一直担当铁心的谋主,铁心下令向那艘船靠拢时叶宗满便猜到了义兄的心思,但现在发现那船并非能帮自己一手的海盗船,他也顿时没了主意。

铁心低头沉吟,就在这时后方那船又放出一炮。这炮其实意在阻拦而不在攻击,子药下得不多,但一炮打来,将五峰船的船尾又打塌了一块。五峰船本来就满是伤损,现在更是伤上加伤,船速又慢了许多。一帮海贼尽是惊弓之鸟,此时越发吓得魂不附体,心想此番在劫难逃。铁心另一个义弟徐惟学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叫道:“直哥,这帮鹰爪孙是想斩尽杀绝啊,怎么办?”现在力斗是斗不过,想逃已逃不掉,铁心抬起头,看向那艘小船道:“先靠上那艘小船。”

徐惟学一怔,叶宗满却已猜到了铁心的用意,小声道:“直哥,若鹰爪孙不吃这一套,那该如何?”铁心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狞笑道:“拼个鱼死网破,你们总会吧?”徐惟学这才明白铁心原是想将那艘小船上的人掠作人质,迫使敌船放过自己。对方乃是官船,但如果那官船上的官长心硬如铁,不顾要挟,就算挟持人质也是没用的。只不过他们在海上杀人越货都做得惯了,杀几个无辜之人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唯一一条脱身之计,徐惟学点了点头道:“好,直哥,那我……”

他这请缨之言还不曾说完,叶宗满忽道:“咦,这些人要做什么?”徐惟学和铁心正看着后方的敌船,叶宗满却是背对后方,看到的是那小船的方向。铁心扭头看去,却见那艘他正打着主意要截停的小船竟然迎向了那艘官船。他也吃了一惊,正有点不明所以,却听徐惟学惊道:“直哥,那船上……不是阿茜吗?”铁心在这帮海盗之中威信极高,说一不二。早年阿茜也在他们一伙中时,因为聪明伶俐,又是铁心亲妹,便是徐惟学和叶宗满这等职高权重之人对她也是青眼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两年前岱舆岛一役,当初铁心手下的八天王死伤大半,阿茜也失去了踪影,铁心只道这个妹妹与岱舆岛一同化作了飞烟,虽然他心狠无比,但背后也曾为妹妹掉过几滴眼泪。听徐惟学说久别的妹妹竟然就在那艘小船上,他心中一惊,猛地抢到船舷边。抢得太急了,居然还打了个趔趄。他把住船舷边,手搭凉篷看去,却见那艘小船上船头站着一个清秀少年,虽然穿着男装,但他认得正是阿茜。铁心心下一动,张口便要叫,但话到口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阿茜边上,站着的另一个人,竟然是少芸……两年前他在魔烟岛上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唯一有点内疚的就是因为急于逃命,将阿茜也丢下了。至于自己曾对少芸背信弃义,这等事铁心实是毫不在意。然而少芸并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与岱舆岛一同化作飞灰沉于海底,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那艘船上,铁心已不得不去斟酌一下对方的用意。追赶他们的这艘船属于官府,但少芸也并不与官府一路。那么她究竟要做什么?

少芸的船此时已靠向了那艘官船。那官船正在追赶海盗,见这艘小船居然不躲不闪,反而靠近,船上之人都有点不明所以。大明海禁极严,“片板不许人海”,这艘小船上的若是大明子民,其实已经违禁。现在己船正在搜捕海盗,那些人识相的该远远逃开才是,怎么还会靠近?不过看来船上只有三个人,而且这几人个子都不高,其中一个更明显只是孩子,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官船上并没有发炮。待少芸的船靠近了,官船上有个人走上船头高声喊道:“这里是锦衣卫搜捕海贼,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少芸的船已经靠到了官船边。她们的船要小得多,船帮比那官船低了丈许。她抬起头,突然也高声道:“小民求见胡千户。”喊话的锦衣卫吃了一惊。少芸穿着男装,个头也不高,看去看如一个半大少年,说话的声音甚是清脆,态度却极是雍容气派,不似寻常的布衣百姓。他顿了顿,高声道:“你怎会认得胡大人?”他的口气已不自觉和缓了许多。话音未落,少芸一跃而起,右脚轻轻在官船船头的板壁上一踢。

她的右脚靴尖装有一把靴刃。靴刃极其锋利,一下扎人了木中,少芸借力一跃,人一下冲上数尺,跃上了甲板。那锦衣卫一句话不曾说完,“胡大人”三字刚出口,少芸一下出现在他面前。此人在锦衣卫中并非庸手,却万没想到来人竟然有这等鬼魅般的身法,大吃一惊,向后一下跃出了数尺,伸手按在腰刀上喝道:“兀那汉子,你到底是谁?”少芸淡淡道:“锦衣卫古月旗,我岂有不知。请转告胡大人,便说故人来访。”

少芸这等好整以暇的态度让那锦衣卫越发摸不着头脑,他也不知少芸究竟是什么来历,但已不敢再随意呼喝了,说道:“那……我去请示一下胡大人。”这锦衣卫转身进了座舱。此时这战舰上的火炮仍是对准了五峰船,但未得命令,船上的炮手也不敢举火放炮。五峰船上的铁心却是有若热锅上的蚂蚁,看着少芸和一个公人说了几句话,那公人进了座舱又出来,再领着少芸进去,心中已是焦虑万分,只是在想着:“少芸这婆娘到底想干什么?”

那锦衣卫进了座舱后又走了出来,在门口向少芸道:“胡大人有请。”这胡大人虽然官职也不算太高,但身份非同一般,更兼本领出众,极得这些属下信服。少芸突然上得船来,宣称是胡大人故人,这人实是摸不着少芸的底细。但胡大人竟然说有请,这人心想少芸果然是胡大人故人,倒是不能得罪了,因此言语越发恭敬。少芸推门走进了座舱。

这些年来,锦衣卫指挥使先是由谷大用之父谷奉担任,平宁王后由谷大用自任,随即又由谷大用之侄接任,可以说几成谷家的私产。谷大用活着的时候极好享受,这艘船曾是谷大用自用之物,座舱布置自然更是奢华。只是现在舱中并不见什么金玉之器,四壁却悬了几幅倪云林的小幅山林,使得富贵气中透出几分书卷气,反倒有了一些清雅。就在边上一扇小窗前,一个人正反剪着手站在那儿看着外面铁心那艘五峰船。听得少芸的声音,此人也不转过身,只是道:“请掩上门。”

这是个颇为年轻的声音。少芸正在掩门,听得这人的声音,双眉轻轻一挑,沉声道:“你不是胡尚仁大人!你是谁?”这人转过身来看向少芸,微笑道:“尚仁公乃是家父。在下胡汝贞,不知阁下因何与家父相识?”这胡汝贞面白无须,年纪虽轻,但眼神却是锐利得异样,看向少芸时直如两把利刀。少芸心中暗暗一沉,说道:“原来是胡公子,我是少芸。”胡汝贞道:“原来是惠妃娘娘啊……”

尽管胡汝贞的神情仍是镇定自若,但眼神中显然也有一丝震惊。锦衣卫千户胡尚仁,徽州府绩溪人,世袭锦衣卫千户。当初少芸在阳明先生门下时,阳明先生跟他说过朝中一些重要官员之事。当时张永权倾一时,几乎所有官员都要仰其鼻息,而锦衣卫更是等若张永私人豢养,在谷大用任锦衣卫指挥使时更是援引同道,那时锦衣卫里遍布阴险小人。只不过任何地方都会有例外,锦衣卫中的例外便是其中的世袭千户胡尚仁。虽然并不算能力超群,但胡尚仁的为人颇为正直。

谷大用阴毒狠辣,屡屡陷害朝中不愿阿附他的官员。而胡尚仁虽然是谷大用的属下,却好几次在暗中回护被谷大用陷害人狱之人。只不过胡尚仁虽然正直,却也极为圆滑,从不敢得罪张永与谷大用,因此张永和谷大用对他也甚是信任,胡尚仁在锦衣卫中的地位亦颇为稳固。那时锦衣卫中只有少数几个地位极高的方能使用专有旗号,胡尚仁是其中一个,他的专有旗号就是这种画着蓝色月亮的古月旗,所以少芸才会一望便知。

当时阳明先生还跟少芸说过,如果说铁心那等人乃是可用而不可信,胡尚仁这等人就是可信而不可用了。只不过胡尚仁对阳明先生倒极为服膺,虽然他比阳明先生小了没几岁,但阳明先生执掌稽山书院时,胡尚仁曾专程携子前来,一同拜人阳明先生门下。因此胡尚仁虽然不是心社成员,其实也可算是少芸的师兄。正因为有这层关系,少芸才敢于登船求见。只不过在船上的却不是胡尚仁,而是他儿子,少芸亦是不曾料到。

她现在仍是钦犯的身份,但站在胡汝贞面前实是落落大方,说道:“胡公子不必如此称呼,少芸早已不是昔日的惠妃了。”胡汝贞的嘴角微微一挑,淡淡一笑道:“娘娘既然自知已非昔日身份,为何还来见我?”胡汝贞谈吐一直彬彬有礼,这一句亦不失礼数,然而突然间语气中已带了一分隐隐约约的杀气。少芸浑若不觉,只是道:“因为当初阳明先生曾对我说过,令尊大人乃是贤者,而胡公子你将来更是不凡。”她说到这儿,顿了顿,这才接道:“乃是命世之英才。”

胡汝贞少年时随父亲去稽山书院向阳明先生求教,他自幼便听父亲说起阳明先生学究天人,为今世之圣,而当面聆听教诲后,这个小小的少年对阳明先生更是崇敬得无以复加。虽然只是短短数日请教,却也受益匪浅。只是他完全没想到,阳明先生对当初还只是一个少年的自己评价竟如此之高。“命世之英才”这个断语实非寻常之辈所能承受,虽然他城府极深,但乍听之下仍是惊心。即便心中欣喜若狂,可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半晌方道:“多谢阳明先生青眼,那娘娘之命,汝贞自也不敢不从了。”

少芸知道胡尚仁颇为仁厚,否则当初也不会身在锦衣卫却维护被谷大用陷害下狱之人了,只是没想到胡汝贞看上去并不似他父亲那样仁厚,却也如此好说话。她躬身行礼道:“多谢胡公子……”只是她还不曾说完,胡尚仁拦住她道:“只不过这伙海贼身上有一件我必得之物,他们若能拱手相让,汝贞方敢自专,放他们一条生路。”少芸怔了怔,问道:“是什么?”胡汝贞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他们的项上人头,只是一个铁盒。”

他笑得甚是温和,只是笑意中却另有点莫测高深。显然,铁心他们若不肯交出这铁盒,他是绝不肯放过这些人的。而他这一路紧追不放,一直没下死手,也是因为害怕铁心走投无路之下将这铁盒毁去。少芸也不知这铁盒究竟是什么,顿了顿道:“如此说来,我去将此话传到。若他们不肯听从胡公子良言,那少芸这个鲁仲连自是做不成了。”胡汝贞道:“能得娘娘为鲁仲连,乃是天不绝这些海贼。若他们再不识好歹,也是咎由自取。娘娘请,汝贞送你过去。”

他伴着少芸出了座舱。出得门来,那些水手在他们经过时纷纷行礼。这些水手显然都是锦衣卫中人,个个精神凝聚,精壮不凡,但面对胡汝贞时却全都极为恭敬,这个年轻人年纪虽然不大,隐隐却有着领袖群豪的不凡气度,少芸心中暗暗称奇。到得船头,他向少芸小声道:“这些小贼不值娘娘屈尊求情,娘娘还要为他们冒这风险吗?”他说得很低声,自然是不让他那些锦衣卫手下听到。

少芸也小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多谢胡公子。”说罢,抓起一根系在船桅上的缆绳,轻身一纵,人如大鸟般飞身跃过船舷,直向那五峰船飞去。此时两船虽然相距甚近,但还有三四丈远,这时候跳帮实非一般人所能。但少芸身轻如燕,虽然借了缆绳一点力,却几乎如生了翅膀一样在飞行。船上的水手正在对峙,胡汝贞手下尽是锦衣卫精兵强手,而铁心手下也是他这一党中的好手,见到突然有这么个人飞身跃过去,两边的人心惊之下,不约而同地喝了声彩,心道:“这人竟有如此本领!”

五峰船上的铁心和几个亲信都一直在忐忑不安。此时那官船上的火炮已经对准了他们,五峰船受损后船速大减,这三四丈的距离真个当不起一炮之威,但自从少芸上了官船后一直没发炮,他知道多半是少芸在与对方交涉。因为有阿茜在,想来自然是在为自己缓颊。待见少芸飞身跃上己船,他心中也不知什么滋味,既是宽慰又是担心,也不知该怎么开口。一边的叶宗满极是乖觉,抢上一步道:“少芸姑娘,别来无恙。直哥,少芸姑娘较当初更增几分英气。”

叶宗满心知上一回铁心将少芸丢在魔烟岛送死,哪知少芸竟然能够绝处逢生,现在终有点拉不下脸来,因此先将话头接过以缓和一下气氛。少芸知道铁心这人虽不厚道,却也是个直性子,因此也不寒暄,将胡汝贞的要求说了。一听胡汝贞竟是要那铁盒,铁心与叶宗满都是面面相觑,铁心顾不得尴尬,抢道:“少芸姑娘,那胡大人怎生知道这铁盒之事?”少芸道:“这个我也不知。怎么,这铁盒不能交出吗?”铁心迟疑了片刻,向一边的叶宗满小声道:“宗满,你说呢?”

叶宗满倒也没多迟疑,小声道:“直哥,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现在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那铁盒乃是干系到一笔极值钱的货物的下落。这还是几年前的事了,这批货物被当时另一支海贼劫了,但没来得及销赃,那支海贼便已被灭。当初铁心答应与少芸一同杀上魔烟岛,固然是曾经答应过阳明先生之请,但主要的还是追查这批货物。

那时正因为发现魔烟岛上再无线索,而岛上又有难以对付的魔人,铁心才背信弃义,丢下了少芸顾自逃命。这两年他一直都在寻踪觅迹,也就是前几天才刚找到,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那官船追杀。本来他还只道那官船乃是剿匪来的,现在才知原来也是为了这个铁盒。眼看着两年的辛劳都要化为泡影,这般交出去终是不甘,可叶宗满所言亦是有理,如今官船上的火炮正对准自己,五峰船已经插翅难逃,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那铁盒交出去买命。铁心向来都倚叶宗满为谋主,现在叶宗满也这么说,他当然再无二话。

那锦衣卫的官船上听得铁心喊话说愿降,当即又靠近了些,搭上了舷板。舷板一搭,五峰船更是逃不脱了,不过五峰船本来就已是俎上鱼肉,铁心仍是神情自若。他是常年在海上讨生活的汉子,舷板虽然甚窄,而且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但他跟在少芸身后走过船来,步履极稳。胡汝贞已然带着两个随从候在了船头。这两个随从站得笔直,显然是锦衣卫的好手,胡汝贞倒是好整以暇,先向少芸点点头,迎向铁心道:“阁下便是南直隶王铨先生吧?”

铁心本名王铨,因为性急,当地人称这等性格为“直”,因此取了个“王直”的诨号。久而久之,王直这名几乎已成了铁心的真名,连他自己都习惯这般称呼了。但眼前这年轻人不仅叫出了他的本名,连他籍贯都一口说出来,铁心不由暗暗心惊。他虽然胆大包天,在海上做惯没本钱买卖,其实对官颇为敬畏,忙道:“正是小人,胡大人。”

铁心意外的恭顺显然也让胡汝贞亦有些意外,他从铁心手中接过了那铁盒,马上启开一条缝看了看,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又合上了递给身后一个随从,说道:“王铨先生,有人为你求情,你亦能知时务,胡某便网开一面,放你一条生路去吧。”铁心吁了口气,说道:“多谢。”他在这官船上一刻都不想多待,转身正待从舷板上走回去,胡汝贞忽道:“王铨先生且慢。”

铁心怔了怔,不敢再轻举妄动,转身道:“胡大人还有什么见教?”胡汝贞的左边嘴角极细微地撇了撇,说道:“王铨先生,胡某率众入海,为的是扫穴犁庭,靖息海波。王先生此去,若是再有反覆,岂非胡某失职?”他这话说得很平静,但少芸听了心头亦是一凛,忖道:“怎么,胡公子要自食其言吗?”铁心听了胡汝贞这话,眉头亦是一竖,说道:“胡大人,难道你要了铁盒,还要王某的性命不成?”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不瞒王先生,在下原本确有此意,但既然答应了这位……少先生,自无更改。只是胡某奉陛下旨意靖海清边,若任由王先生离去,是谓不忠;但有诺再先,再强留王先生亦为不义;王先生已降,胡某若再斩尽杀绝,是谓不仁;食言亦为不信。”铁心本来心已凉了半截,暗想此人要出尔反尔,但又听他说了一通不忠不义不仁不信的话,又有点莫名其妙,心道这胡大人难道冬烘心性,离去之前还要说教一番不成?他也不知胡汝贞到底有何用意,便道:“那胡大人意下如何?”

胡汝贞微微一笑道:“胡某可以徇私一次,但若是旁人再次前来靖海,正与王先生相遇,便再无今日这等机会了。权衡之下,唯有一两全其美之策,还请王先生远游异域,二十年不践大明水土如何?”胡汝贞这话滴水不漏,说的是“不践大明水土”,那是不许铁心一党再出现在沿海的意思。话虽婉转客气,却隐含威胁,铁心哪里甘心,沉声道:“多谢胡大人错爱。只是王铨自幼习得几式笨拳,尚有自信可以自保。”

铁心说着,将右臂向前伸了伸。他这条手臂肌肉虬结,直如铁铸,随手一伸也仿佛有风雷之威。只是胡汝贞看了一眼,淡淡道:“王先生须弥倒天鼓雷音威名赫赫,恃此横行海上,拳下无三合之将,胡某也久闻威名。只是一山之外,更有一山,若有人能接下王先生八拳,还恐王先生那时噬脐莫及。”

铁心一怔。他的须弥倒拳术至刚至猛,号称拳可摧山,最厉害的一式名为“天鼓雷音”。这一式能左拳磕右肘,再以右拳磕左肘,如此来借力,合得拳力巨大无比。因为此招极耗内力,一般人用不出三拳,铁心功力极深,能连使八拳,号称“雷音八响”。胡汝贞显然对铁心这一招看家本领亦是一清二楚,只是这话说得极不客气,在他口中这路须弥倒拳术等若无用。铁心原本就不是个好性子,此时更是着恼,说道:“胡大人此言,难道您也能接我八拳不成?”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胡某不才,但应该勉强能接。王先生若是不信,胡某愿接先生八拳。”胡汝贞这话已然是在挑战了,但铁心反倒犹豫起来。他的须弥倒拳术威力无比,能接得他三拳的就是不俗的好手了。这青年自恃本领高强,接得还则罢了,若自己真个将他打坏了,他手下有这么多好手,现在自己又在他船上,插翅都逃不出去,那时就算屈膝投降也是白搭,因此纵然恼怒,仍有些犹豫,说道:“胡大人当真?”

胡汝贞淡淡一笑道:“君子之言,岂可妄出?”他向周围众多随从扫了一眼,突然正色道:“诸公听令!胡汝贞若伤在王先生拳下,便是学艺不精,自取其辱,与人无尤。”他说话一直十分温和,但此时突然变了神情,一瞬间从一个书生变作一个呼斥群雄的豪客。而他船上的这些人尽是锦衣卫精锐,听得胡汝贞下令,齐齐一个立正,齐声道:“遵令!”

铁心心道:“这小子如此了得,难怪我们斗不过他。”他手下尽是惯于刀头舔血的海盗,论悍勇并不输于锦衣卫,可海盗终究只是乌合之众,哪里比得以兵法部勒、训练有素的锦衣卫这般令行禁止?若是单打独斗大概还能势均力敌,但两船接战之时,顿时便显出高下来了。胡汝贞也不脱长衣,只是束了束腰带,将左脚退后半步,说道:“请了。”

铁心本就被胡汝贞追得已是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现在更是被逼得骑虎难下,心道:“他若是接住了我八拳,我二十年不能再入大明;可万一接不住打坏了他,他哪还能放过我?少姑娘替我讲情也是白讲了。这小子,无非是怕我先行起出那批货来,所以要逼我发誓。”铁盒中乃是那批货的下落线索,虽然现在交到了胡汝贞手上,但这青年仍是不放心,担心自己早已将线索破解了,抢在他头里去起走了货物,所以才要逼得自己远走他乡。

只不过这青年如果真想永绝后患,拿了铁盒后将五峰船轰成碎片斩草除根,岂非远为简单?他宁可要接自己八拳,自是因为答应了少芸,而且也自恃本领,想要堂堂正正地证明他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并不是全靠了船坚炮利,就算本身本领也足以制住自己。铁心虽然不算心思极灵敏之人,但这一点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的性情乃是死都不肯服输,就算打坏了胡汝贞便要换个全军覆没的结局,连少芸多半也要遭池鱼之灾,但他怒火上来了,也顾不得别个,淡淡一笑道:“胡大人说笑了,那就请大人一试小人之拳。”

说着,抢上一步,一拳直直击出。这一拳势若奔雷,就在铁心出拳的一刹那,胡汝贞原本站在前面的右脚忽地向后退了一步。几乎就在同时,“砰”的一声,铁心一拳正中胡汝贞前心。这一拳击中,少芸也是脸色一变。她知道铁心的拳力之强,几乎可称得当世第一,这样硬接一拳,就算阳明先生也不无吃力。胡汝贞纵然本事不俗,只怕也是太托大了。

她见胡汝贞咄咄逼人,而铁心又是寸步不让,心中有点担心两人会谈崩后再起刀兵,正要出言缓颊,哪知铁心说打就打,这一拳已然击出,她都来不及说什么,这一拳便已打中,“砰”的一声,如中败絮,胡汝贞微微身形一晃,却马上站住了。火莲术!少芸差点儿要叫出声来。胡汝贞这一进一退,硬接铁心一拳的心法,用的正是火莲术!这路火莲术乃是心社的至敌,十二团营提督,驺虞组主人张永的绝技。

当初张永也是靠着这路火莲术利用四个魔人之助击伤了阳明先生,少芸便是做梦也忘不了。而这路火莲术极为难练,当初八虎中本领排在第二位的魏彬亦未能习成,少芸根本不曾想到胡汝贞这般一个年轻人居然能够修得不下于张永功底的火莲术。胡汝贞,竟然很可能是驺虞组中人!一瞬间,见到故人之子的欣悦,已然荡然无存,少芸心中甚至有些悔恨。

胡汝贞知道自己的身份,而现在自己就在一艘满是锦衣卫的船上,如果他要留下自己的话……铁心此时脸色已是阴晴不定。他一拳击出时便已经后悔,心想自己沉不住气打出一拳,万一这年轻人没能接住自己的天鼓雷音的话就糟了。但这一拳击中,却觉拳力如泥牛入海。虽然他也知道胡汝贞在接这一拳的瞬间退后了一步,其中不无取巧,但能够将自己如此沉重的拳力在刹那间化解得无形无影,这等功力想想也是可畏。如果这年轻人与自己全力而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

想到这儿,他哪里还敢再打出下一拳,只是赔笑道:“小人岂敢如此狂妄,那就奉胡大人之命,小人就此长居东瀛,二十年后再来请教。”他脸上带着点笑意,可这话中却带着隐隐的怨毒,胡汝贞哪会听不出来。他颔首道:“多谢,那王先生请回。”待铁心回到他那五峰船去,胡汝贞转向少芸道:“有劳少先生为鲁仲连,汝贞无以致谢,唯有祝先生瓜种东门,雾隐南山。”

邵平东门种瓜,玄豹南山隐雾,这是两个隐名埋姓,不问世事的典故,少芸知道胡汝贞定是要自己别再出头露面了。但胡汝贞这样放过自己,少芸却也有些意外,她看了看胡汝贞道:“多谢胡公子。”胡汝贞看着她正要转身下船,忽然又道:“对了,少先生,当初阳明先生另外还说过小可什么吗?”少芸站住了。她侧过身,慢慢道:“夫子尝言,胡公子乃命世英才,若一朝不慎,即成乱世之枭雄。”

胡汝贞面对铁心这等杀人不眨眼的豪客亦是不失半点威风,但一说起已经去世的阳明先生,口气中仍然尽是崇敬。看来,正是因为胡汝贞对阳明先生怀有尊崇之心,所以他才放过了自己。无论如何,这年轻人虽然心狠手辣,却又不失其父的淳厚诚恳,她一时都猜不透此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这后半句本来她也不想多说,但此时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胡汝贞显然没想到少芸会这样回答,他一怔之下,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果然是阳明先生所语啊……"”

这笑容一下子将他方才那一丝杀气冲得无影无踪。显然,在他心目中,不成命世之英才,即成乱世之枭雄,一样是得偿所愿。没等少芸再说什么,他躬身一礼道:“多谢少先生。使他朝相逢,汝贞念此一言,当避君三舍。”“退避三舍”的典故,出自《左传》中晋公子重耳复楚王之言。少芸这几年念及阳明先生遗教,多读诗书,已非吴下阿蒙,心知胡汝贞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年如果他奉命捉拿自己,多少会留一点情。但当年重耳这话同样有后半截,说是楚王若是不肯领情,那仍会全力一战。

这年轻人连这句临别赠言,也是在报复自己先前只说了半截啊。尽管彬彬有礼,却如绵里藏针,暗藏着隐隐的敌意,同时其实已是暗中承认了他驺虞组的身份。那么先前他所说的“瓜种东门,雾隐南山”,不仅仅是要自己隐姓埋名,更是让自己放弃重组心社的企图。只是少芸心中却怎么都生不出对这青年的恶感,她顿了顿,淡然道:“多谢胡公子吉言。天将兴之,谁能废之。”

重耳说了“退避三舍”这话后,当时在座的楚将子玉便向楚王建议,说重耳非甘于雌伏之人,不如趁机除掉他。楚王则以“天将兴之,谁能废之”八字相应,礼送重耳离去。少芸已然听出了胡汝贞的言外之意,因此以这八字来应答胡汝贞的“念此一言,避君三舍”,实是针锋相对,丝毫不落下风,意思亦是纵然千难万险,她仍要重建心社。说罢,向胡汝贞作了个揖,转身跃上自己的小舟。

一跳上小舟,阿茜已迎上前来小声道:“少姐姐,事情了结了吧?”少芸回头看了看那艘大船。五峰船得脱生天,铁心连妹妹都不敢来见,已然匆匆落荒而走,生怕胡汝贞又要出尔反尔,再次发炮轰来。而那大船上,胡汝贞正倚在船舷边,因为渐行渐远,已然快要看不清了,但仍能见到这年轻人遥遥地望着自己。她小声道:“哪里了结,刚开始呢。”

(按:正史记载,王直于嘉靖三十一年首次率倭寇大举扰乱中国沿海,距此时已过二十余年。)


第一章、布局

夜雨绵绵,虽然雨水不大,但这场雨将路浇湿后,便十分难走。特别是在这保定府满城县,因为土质十分粘结,被晒干了硬如石块,但被雨一淋,就直如凝结的鳔胶。夜已深。这样的天气,寻常人根本不会再出来。但此时的路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行进。路太难走了,没走多远,车轮上便沾满了湿泥,使得车子沉重异常。拉车的是匹高头大马,却也累得不住喘息。两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汉子不得不分立大车两侧,不时拿着根木条将车轮上的胶泥刮去,如此方能让大车顺利前行。

车后,还有一个人跟着。这人身手十分矫健,虽然路途如此难走,但他走得却十分轻捷。在他身后,却拖着一块木板。这块木板十分厚重,横着压在路面上拖过去,立时将前面留下的车辙印、足印全都掩去了。当雨水再洒在路面上,便再看不出有车马走过的痕迹。这条路并非大路,前面是个树林。

林中的路没有这儿那么难走,也留不下足迹辙印。当马车驶近树林时,林中有两人迎了上来。这两人大概在林里也等了一会儿了。到得车前,那两人便向车后拖着木板那人行了一礼道:“千户大人,职等已奉命行事。”拖着木板的是个年轻人,正是锦衣卫世袭千户胡汝贞。他将那块木板拎了起来,往身前的车中一放,小声道:“可曾发现追踪之人?”

“职等不曾发觉。”

胡汝贞回头看了看,那条路被雨水浸润,越发显得平整。他淡淡一笑道:“应该甩掉他了。你们两人,在这儿埋伏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没人过来,你们便跟上来。”跟踪之人,四天前胡汝贞就已发觉了。他不知那跟踪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人,但此人本领不俗,胡汝贞几次设计都没能甩掉他。

现在他又急于赶路,没时间解决此人,幸亏今夜这场雨助了一臂之力,胡汝贞连夜出发,又让这两个属下往另一条路上做出车马经过的痕迹,纵然那人本领通天,这回多半也要中计,被引往岔路去了。就算他能及时发现,也至少要一个时辰方能赶过来。而留下的这两人乃是锦衣卫中的好手,以逸待劳突施暗算,谅那人本事通天也难逃一劫。那两个锦衣卫中其中一个道:“千户大人,留不留活口?”胡汝贞略略一犹豫,说道:“留也无益。”

“遵命。”

胡汝贞上了车,向那两个一路刮着轮上胶泥的属下道:“上车吧,这一段没那么难走了。”树林中雨水积不起来,路面也因为长着草,车子陷不下去,已不必再如先前那么一边刮泥一边前行了。那两个属下已是苦不堪言,但千户大人自己也一路淋过来,他们自不敢多嘴。现在听得能够上车,实是如蒙大赦,两人马上挤上了车。这辆马车虽然不是很大,但坐三个人也绰绰有余。胡汝贞上了车,向前面的车夫道:“小周,走吧,这一路去大同府还有不少路。”

那车夫小周答应一声,打了个响鞭,马车又开始向前驶去。林中这条道铺满落叶,马车驶过时磷磷有声,如在应和着夜雨。胡汝贞撩起后车帘向后看了看,却见身后已无人迹,留守的那两个锦衣卫已然隐去了行踪。他淡淡笑了笑,放下了车帘。这一趟差事,海北天南,终于要大功告成了。

胡汝贞此时的心情已然好了很多。虽然被人追踪上了,但谅这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只是那到底是哪一路?是那伙不甘心空忙一场的海贼,还是在海上不期而遇的惠妃娘娘?如果追踪自己的是海贼一党,那自是毫不客气,立斩不饶。但如果是惠妃的话……这年轻人的心底突然闪过了一丝阴鸷。惠妃少芸,他当初就听父亲说起过。虽然父亲也是锦衣卫的要员,堪称与中原兄弟会势不两立,但父亲提起中原兄弟会这个硕果仅存的女子时,胡汝贞也总听得出一点惋惜之情。

父亲的意思,自是惋惜少芸以先帝惠妃之尊,却误入歧途加入了中原兄弟会一党。虽然张公公严命对兄弟会成员一律诛杀,但父亲似乎更希望少芸能够逃出生天。那时的胡汝贞还只是个半大少年,对这位父亲提起过多次的惠妃便颇有兴趣。那时仅是好奇,后来少芸的踪迹又出现在中原,却是让他记起了当初父亲说过的话。而少芸屡次出击,连连诛杀八虎一党,以致八虎仅剩了张公公一人,更是让胡汝贞既是好奇,又是赞叹。

一介女流,竟然与权倾天下的张公公相抗,而且屡屡得手,实堪称巾帼不让须眉的天下奇女子。虽然身在与少芸相敌对的锦衣卫千户这位置上,胡汝贞的心中仍是埋下了对少芸的向往,很希望有缘能够结识一下这个能让张公公都恨得咬牙切齿的女子。在海上与少芸的不期而遇,让他都有些震惊。而少芸的风度与身手,更是让胡汝贞大为心折。如此等人,方可称绝世。想到这儿,胡汝贞淡淡一笑,心中默默地念道:“莫道身无垂天翼,终要鲲鹏变化。总不肯、居于人下。”

这是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填的一首《貂裘换酒》。当初父亲还曾看过,笑话他大言炎炎,不知高低,但胡汝贞的心底一直不觉得这是句大话。所以当他从少芸口中听得阳明先生曾对自己有过“不为命世英才,即成乱世枭雄”的评语时,几乎惊喜得要狂呼起来。乱世枭雄又如何,这一生绝不居于人下!胡汝贞想着,不由自主地抬眼向上望了望。他身在车中,看上去也只是车的顶棚,但他的目光仿佛透过了顶棚,看到了厚厚的云层外的无限天外。

如果追来的真是少芸,那么她若躲不过自己留下的两个锦衣卫的暗算,也就是命该绝于此地,有负自己对她的期望。而自己在海上放过她一马的时候,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一次,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胡汝贞嘴角的笑意,不知不觉间转为阴冷。此时车上另两个锦衣卫都坐在他对面,看到这个年轻的长官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同时打了个寒战,不约而同地想着:“胡大人在想着什么?”

在胡汝贞坐着马车离开后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雨还在下,甚至下得更大了些。这般无休无止的秋雨,在北方实是难得碰上一次。在雨中,一个人正急急地沿路赶来。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穿着一身蓑衣,头上戴了个大斗笠。他一边走,一边正察看着路面。天色很暗,雨又大,想看出点什么来当真不易,但还是让他发现了有马车驶过的痕迹。

果然是从这条路走了。年轻人想着。他的追踪术非常高明,但还是上了个大当,结果被引到了歧路之上。在那条往京师去的路上越走越觉不对,即使转回来重新寻觅踪迹,却也晚了这么多时候。虽然大车驶过的车辙被有意掩饰而看不清了,但留下的蛛丝马迹看得出,马车驶过已然是快一个时辰前的事情。马车一个时辰一般能走二三十里。就算今夜下雨,现在少说也已走出了十几里路,想再追上去已然不太可能,但至少知道了对手的方向。原来他们并不是要去往京师,而是往大同府去的。

察觉到这一点,年轻人心中也不禁有点懊恼。他先入为主,只以为胡汝贞一行乃是要去京师的,所以一直潜伏在去京师的路上,却没想到在保定府这儿扑了个空。这年轻人向来自命武功才智,皆为当世不二之选,心社将来必会由自己执掌,却没想到会栽这般大一个跟头。与跟丢了目标相比,他对自己的大意而感到的悔恨还更多一些。也就在他沉思着是再追上去,还是回去复命的时候,从两边的树后闪出了两个人影。

这正是奉胡汝贞之命埋伏在林中的两个锦衣卫。原本就算发现可疑之人也不该痛下杀手,但锦衣卫是何等存在,向来不把杀人当一回事,而此人追踪到了这儿,肯定不是好相与的。这两个锦衣卫在同僚中算得是翘楚,又是以逸待劳,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正在不耐烦,只盼着早点干完了这票脏活好赶上前面的胡大人,因此出手全不容情。两口绣春刀一左一右,恰似一张天罗地网,将那年轻人罩在当中。

绣春刀较寻常的腰刀要短小狭窄一点,也因此更加灵活。出手的这两个锦衣卫又是一向结伴同行,配合惯了的,两口绣春刀的刀势更是刁钻,这般左右夹击,实是十拿九稳。然后就在他们扑到年轻人身边,几乎觉得两把刀会同时刺入年轻人左右肋下的时候,刀尖上却感受不到刺人人体的那种阻滞感,这年轻人竟在一瞬间如鬼魅般消失不见。好本领!这两个锦衣卫的心中同时升起了这个念头。

这年轻人的身法出乎他们的意料,也让他们生出了一丝惧意。不能一击取其命,只怕接下来会有一番苦斗。两个锦衣卫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一击不中,两人便脊背相靠,向四周看去,以防对手突袭过来。然而,看了一圈,却不见有人,只是雨声细细,更添凄清。锦衣卫中人向来胆大如斗,但毕竟是常人,左手那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右手那人正靠着他的后背,一下便感觉到了,小声道:“走吧?”

胡大人要他们伏击来人,但也没说非得取下此人头颅不可。来人身法如此诡秘,真斗起来也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实已萌生了退意。另一个锦衣卫顿了顿,小声道:“走吧。”心念已决,两人同时收好了绣春刀,转身便走。他二人本领不俗,出手既快,退走更快,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消失在树林中了。这两个锦衣卫刚消失,从树梢上,一个人影轻轻落下。这正是方才那个年轻男人。在他刀削似的脸上,此时多了几分冷峻。他看了看自己。衣服下摆处,多了道破口,正是刚才被右边那人一刀刺过来时割破的。

这年轻人向来自命武功非凡,但两个锦衣卫的偷袭也让他一瞬间被夺去了心魄。仅仅两个普通的锦衣卫,就有这等身手,心社想要复兴,真个是任重而道远。年轻人看着面前这片树林,默默地想着。树林漆黑一片。这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加上正在下雨,几乎已见不到一点微光。

胡汝贞所经过的保定府,向来有“铁球,面酱,春不老”三宝之称。其实面酱和春不老都只是一方土产,算不得什么,倒是这铁球,堪称此处一绝。天下各地,铁匠不知有多少,手艺高明者亦不知凡几,但要打出个溜圆的铁球来,却已非寻常工匠所能。保定府这地方因为靠近京城,铁匠甚多,其中不少老铺子都有手艺不凡的匠人,所以才把铁球也算作了保定三宝。

保定府西城有家陈记铁匠铺,是家传承三代的老铺子了,陈铁匠四十余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手艺甚是高超。此时的陈记铁匠铺里,一个小学徒正在炉前拉着风箱,陈铁匠脱光了膀子,只穿了个围裙,手里举起个斗大的油锤正在铁砧上对着一块烧红了的熟铁敲敲打打。他正在打制的,乃是把菜刀。那块熟铁在他手下便如面团一般,不住地被折叠锤打,从一块不成形状的铁块渐渐有了刀的样子。

他陈家打造的菜刀虽然没被算成保定府三宝,却也算得一宗小小的名产。陈铁匠从父亲手上接过这间铺子,娶妻生子,靠的就是这门手艺。从满师那一天算起他打造的菜刀总也有几千把了,真个已是斫轮老手,闭上眼也不会打错一锤。每一锤敲下,便是“叮当”一声响,火星四溅。打铁并不是什么好看的事,只是在铺子外,却站了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看得出神。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虽然放晴了,但地上却还没干,只是这少年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似是怎么都看不厌。

陈铁匠见这少年衣着虽然朴素,但料子显然颇为贵重,看来家境甚好,也不知看这些有什么意思。趁着将这把菜刀毛坯放进水桶里淬火的工夫,他抬头道:“小公子,你这般爱看打铁啊?”少年的目光一直都在铁砧上,听得陈铁匠叫他,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是啊,老先生。”陈铁匠这辈子还不曾被这种公子哥儿称呼过“老先生”,听少年说得彬彬有礼,登时大生好感,笑道:“打铁有什么好看吗?”

少年也笑了笑道:“嵇叔夜好煅,我以前一直不知为何。看老先生你打铁,指顾间至坚化作至柔,举重若轻,进退自若,大合庖丁对文惠君所言解牛之道,我这才算有点明白过来。”这少年说的这几句,却是让陈铁匠瞠目结舌。他字都不识,哪曾听过嵇康好煅与庖丁解牛的典故,但也知道这少年说的多半是书,嘿嘿一笑道:“小公子真是用功,这当儿还想着读书呢。我这辈子,就只会卖这点苦力喽。”说罢,对着在下面拉风箱的学徒道:“加点炭,再打两把就歇了。”

他刚将两块铁坯夹到炉口上,却见有个女子急急走来,一见少年便叫道:“哎呀,小圭,你在这儿哪,叫我好找。”这女子年岁不大,肤色甚黑,也不曾缠足,行履矫健,显然是个做惯了体力活的下人,但对着这衣着贵重的少年却直如长辈。那少年却也很是恭敬,说道:“茜姨,母亲叫我吗?”这女子正是阿茜。她见白圭从善若流,这回果然称自己为“茜姨”,不禁甚是开心,点了点头道:“是啊,正找你呢。她说你多半来看打铁,打铁有啥好看的……”

她一边抱怨了几句,少年白圭却是一声不吭,跟着阿茜走去。刚一走,便听得身后“叮当”作响,自是陈铁匠又开始打制菜刀了。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心道:“母亲老跟我说什么‘万物皆虚,万事皆允’,但以金铁之坚,如果不能以烈火煅烧,重锤击打,又如何能成器物?”

“万物皆虚,万事皆允”,这八字少芸向白圭解释过很多次,但白圭总觉母亲所言似乎总有点缺憾。只不过这八字是心社的信条,他也知道不能顶撞,因此依着少芸所传心学之法来铁匠铺借格物以致知。本想着参透这一点,只是格了半天陈铁匠打铁,他想到的却只是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之理。本想再格上半日,却被阿茜拖了回去。

阿茜带着白圭去的便是边上不远的一家客栈。这客栈不小,但现在住店的人很少。阿茜领着他向后院走去,那儿更是冷冷清清。因为生意不好,客栈里的伙计也懒得打扫了,院中尽是落叶,倒是越发清静了。刚走到后院门口,迎面正碰到两个人从里面走出来。这两人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男子,左手那个生得甚是英俊,但一张脸颇为冷漠,右手边这个个头稍矮一点,甚是文气,却也英气勃勃。

这两人原来都是少芸师兄王畿的弟子。王畿也是阳明先生之徒,但习文不习武,阳明先生去世后,王畿已成为阳明一派执牛耳者。左边那个名叫唐应德,右边的则叫卓鸣珂。少芸决定重建心社时,自觉势单力薄,便去向师兄王畿求助,王畿推荐了这两个弟子给她。这两人虽然都是从王畿习文的书生,却自幼习武,学的更是阳明先生生前好友杨一清师弟的枪术。两人年纪虽轻,但都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杰。

现在的心社满打满算,就算将白圭也算上,不过五人。只是少芸也知星火可以燎原,有这两个师侄相助,重建心社不再是一句空话了。先前在海上与胡汝贞相遇,少芸多长了个心眼,暗中监视,方知胡汝贞从铁心手上夺去的铁盒中,藏有当初一份被海盗劫走的货物的下落。这份货物甚是值钱,所以铁心才会费数年之功去拼命搜寻,结果被胡汝贞半路截走。本来少芸也并没有太在意,然而当胡汝贞逼迫铁心立誓二十年不涉中原时,她就觉察到此事没那么简单。

这批货物难道有什么蹊跷吗?当少芸再追查下去时,吃惊地发现这批货物原来竟来自当初佛朗机货船,其中还有一批秘药。当初的岱舆岛,正是张永借助了佛朗机人的秘术与药物才建立起来培育魔人的。因为少芸自己与胡汝贞已照过面了,于是就让两个胡汝贞不曾见过的师侄去追查胡汝贞的行踪。只是昨夜唐应德被摆了一道,还差点儿中了埋伏失陷,胡汝贞的下落已然成谜,只知他去往了大同府。

大同府乃是大明与鞑靼交界之处,鞑靼自命乃是前朝黄金家族之后,因此一直对灭了元朝的大明满怀敌意,而现在的大同府也正是由杨一清镇守,少芸实猜不出胡汝贞去那里做什么。方才卓鸣珂与唐应德正是将昨晚之事报与少芸知晓,此时正好出来。阿茜自幼便是在海贼中长大,原本是个不让须眉的爽朗女子,但看到这两个少年,黝黑的颊上却泛起了一丝微红,说道:“卓师兄,唐师兄,你们好。小圭,向两位师兄问好。”

唐应德书生习气重些,见到阿茜,不禁有些局促,只是微笑着一颔首。卓鸣珂倒是眉花眼笑地道:“茜师妹好。”唐应德与卓鸣珂的年纪只比少芸稍小一点,但辈分却小了一辈。儒士重礼,因此他们一直以对尊长礼来对待少芸,不敢有丝毫怠慢。而阿茜比他二人年纪都要小点儿,但既称少芸为姐姐,又称二人为师兄,不免有点错乱。只是阿茜现在虽然也是心社中人,但并不曾拜过阳明先生为师,因此也不论这排行。白圭倒是落落大方,上前一躬身道:“卓师兄,唐师兄,在下白圭见过。”

卓鸣珂与唐应德见过阿茜,却都没见过他,见这小小少年神情自若,面上有种不同寻常的老成,都暗暗称奇。卓鸣珂道:“原来是师姑收的小师弟啊!今年几岁了?”白圭道:“回卓师兄,白圭正值幼学,还请两位师兄多多指教。”“幼学之年”便是十岁。卓鸣珂更是暗暗吃惊,说道:“小师弟真是跨灶之材,前途不可限量。”

唐应德自视甚高,自觉武功文才,两臻佳妙,将来传阳明先生衣钵者舍我其谁。但看到白圭小小年纪便气度不凡,他心里不知怎的有点不舒服,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便与卓鸣珂走了出去。倒是阿茜,扭头目送他们走出后院,半晌,听得白圭小声道:“茜姨,他们走了,母亲在里面等着呢。”阿茜低头看去,只见白圭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羞恼,笑骂道:“你这小龟,真是人小鬼大。”

白圭取这名,其实正是他出生之日,他曾祖父梦见一只白龟人屋。但“龟”字不好听,所以才换成了圭璋之圭。阿茜不甚识字,海龟却是自幼见得惯了,一得空便拿这外号取笑白圭。虽然念起来发音一般,但白圭何等伶俐,自是听得出阿茜在取笑自己。不过他也不着恼,只是淡淡一笑。后院廊下,少芸正站在一棵大榆树前,看着时不时有落叶飘下。方才卓鸣珂与唐应德所言追踪胡汝贞失败一事,让她也暗暗吃惊。

对胡汝贞,看来也还是有点轻敌了。少芸已然隐隐察觉到那个年轻的锦衣卫千户可能是她遇到过的不亚于张永的难缠对手,而且没有料错的话,他很可能就是张永的亲传弟子。十二团营提督张永既曾经是阳明先生生前的莫逆之交,也是害死阳明先生的至敌。两年前在岱舆岛,少芸与张永有过一番生死斗,但当时张永全身逃脱,反是少芸险些没能逃出来。少芸知道想要重建心社,就必须搬掉这拦路虎不可。

与两年前相比,现在朝中由老臣谢迁组阁,张永已不能再和以前那样一手遮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这两年行动都少了许多,不料他暗地里却培养了胡汝贞这等帮手。在海上,胡汝贞迫得铁心立下二十年不踏入大明之誓,一劳永逸地绝了后患,便让少芸想到了张永的阴狠手段。虽然胡汝贞身上多了一分张永所没有的厚道,但他们毕竟是一路之人。

从海上分别之时胡汝贞对自己说的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来看,如果他与自己发生了正面冲突,敢说这年轻人绝不会有丝毫留情。而胡汝贞也的确了得,竟然摆了唐应德一道,不过胡汝贞到底也有点轻敌,没想到少芸还派了卓鸣珂接应。虽然没能彻底摸清他的行踪,但他的去向还是查出来了。只是胡汝贞远至边关,到底想做什么?

她正在沉思,却听得阿茜道:“少姐姐。”随即便是白圭的声音:“母亲。”收下白圭,乃是少芸这两年最为得意之事。然而世事无两全,白圭聪慧无比,读书举一反三,但习武却差得太远,便是阳明先生秘传的象山心法,白圭也只是勉强才能入门。想要让白圭将来如阳明先生那样文武两道俱臻绝顶,实是难以想象。但少芸也不多说什么,抬起头看了看面前的白圭,淡淡一笑道:“小圭,你来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白圭道:“做完了。”

少芸自知文才欠缺,好在阳明先生虽已不在人世,他的弟子们如王畿之辈,皆是当世大儒,就算卓鸣珂和唐应德这等年轻人也都颇为不俗,白圭并不缺乏名师。这两年她带着白圭走遍四处,见过白圭的师兄们都大为惊异,说这少年惊才绝艳,应试中式不在话下,拾青紫定然如拾草芥。只是纵然如此,少芸对白圭仍是十分严格,绝不纵容。白圭习武的天分不足,在文上花的功夫也就更多了。听得他说已然做完了功课,少芸这才道:“下盘棋吧。”

当初阳明先生就很爱下棋,棋力亦是甚高。当初少芸跟随阳明先生时,阳明先生便告诉她,棋路有宇宙变幻之妙,与心学总纲“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正是同理,因此弈棋对文武修行皆有助益。但当时少芸只是学了点皮毛,这两年却越来越体味到阳明先生此言的深意,因此在教白圭习文练武的同时,也教他弈棋。这母子二人几乎每日都要对弈一局。阿茜却是最怕看他们下棋,忙道:“少姐姐,那我去准备吃的去了。”

客栈中吃的也都有厨师会做,本不消客人去操心。少芸知道阿茜不耐烦看下棋,便道:“好吧。”廊上摆好了棋枰,两人相对坐下,将座子放到枰上,白圭执白先行。不多一会儿,枰上已是斑斑驳驳,白子与黑子开始了厮杀。少芸现在的棋力虽然还称不上国手,却也不算庸手了,只是白圭于此道颇有天分,棋力已隐隐有凌驾于少芸之势,但毕竟学棋未久,每每到了中盘后不耐厮杀,以致败下阵来。只是这一局棋黑子却越行越是局促,反是白子左右逢源。

“母亲,你心中有事。”放下一枚白子,白圭突然轻声问了句。少芸抬起头,看了看白圭。找到这个与自己同样有着先行者血脉的少年,实是少芸最为欣慰的事。白圭聪明绝顶,而且有过目不忘之能,但性情却总嫌软弱了点,有什么事先想的是退让。这等性子,其实更适合成为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士,但要成为心社之主,却更需要如刀一般锋利的决断。

少芸也正是为了让白圭的性子变得锐意进取些,这才有意与他下棋,以这大砍大杀的棋风来让他潜移默化。这正是当初阳明先生因材施教之法,虽然少芸接过的是阳明先生武道的衣钵,但这些文道终也学得了些。而不知不觉间,白圭的性情也已有所改变,若是半年前,他纵然察觉自己有心事,也不会主动开口的。她微微一笑,说道:“何以见得?”

“母亲,你的棋风不似昨天那样一往无前,方才这一手明明断了更加直接,但母亲还是粘了一手。显然,母亲心中有事,已不愿过早挑起缠斗。”少芸心中一动。白圭说的虽然是棋枰上的事,但其实正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现在想的,正是胡汝贞之事。胡汝贞很年轻,而且同样身怀火莲术。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少芸已经隐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是身为十二团营提督的张永。

胡汝贞的举手投足,以及身上透出的那种阴狠之气,都有着张永的影子,在船上他突然变卦,威胁铁心要他交出铁盒时的模样,更是与张永一模一样。有极大可能,胡汝贞便是张永潜心栽培出来的传人。那时少芸便这么想。然而假如他真是张永的弟子,应该对自己痛下杀手,然而在海上明明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胡汝贞仍是放了自己一马。这一举动又让少芸有点迷惑。张永现在的权力虽然没当初那么大了,但也不至于处心积虑要去从海贼手中黑吃黑,那么定然另有所谋,且为的不是财物。

当初张永弄出了禺猇这等怪物,而且先行者之盒也仍在他手上,只怕他心犹未死,还想再一次制造那等怪物出来,因此少芸马上就集中力量追踪胡汝贞。只是就算猜到胡汝贞背后真是张永,是不是应该毫不留情地下绝手,少芸同样有点犹豫。而这份犹豫不知不觉地在自己下子之际显露出来,却被白圭看破。这个小小的少年,真的有着不亚于阳明先生的天赋。想到这儿,少芸淡淡一笑道:“是啊。小圭,你觉得现在马上就进入中盘搏杀好吗?”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白圭坐得笔直,神情也大为庄严。他这时候的模样,隐隐真个有若手握天下之权,指挥若定。少芸道:“你不怕输吗?”白圭性情恬淡退让,但毕竟只是个孩童,好胜心甚强,现在与少芸棋力还有点差距,便硬不肯下受子棋,定要分先对弈。他道:“胜负乃余事耳。”少芸笑了:“好,那试试谁能活下这片棋。”这是在棋枰上位的一次狭路相逢。少芸先前守了一手,白圭若一样采取守势,那双方便暂时不顾此处,另觅急所征战。然而白圭紧了一手,立时使得黑白两片棋进入了生死之争。

随着棋子越来越多,白圭的神情也越来越是凝重。他到底年纪尚小,先前还装老成地说什么“胜负余事”,但在情势不利之下,脸便涨得通红了,额头更是冒出汗珠来,呼吸亦是变得急促。少芸看得好笑,说道:“小圭,子在棋枰中,心在棋枰外。”这句话,却是当初阳明先生对少芸说的。那个时候少芸亦是初学下棋,她的棋力比现在的白圭更是不如,便是受九子棋也根本不是阳明先生对手。

有一回一条大龙眼看就要被杀,少芸怎么都想不出解救之法,亦是如此急得满头是汗,脸也涨得通红。那时阳明先生就说了这两句话,少芸一时还不解其意,阳明先生便对她说,下棋不必局限于一角一隅,当观其全局。也许看似事已无救,但如果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往往别有洞天。那一回少芸顿有所悟,便急攻另一处,然后连下数子,最终将这条大龙接回,只是那局棋最后还是输了。此时看着白圭的模样正与自己初学下棋时一般,少芸不禁便将阳明先生说自己的话转述出来。

白圭听得少芸这般说,眼中一亮,伸手在枰上一摸,将枰中的黑白棋子都抹得乱了,笑道:“母亲,现在这局棋,谁也没赢。”少芸怔了怔,却也笑了起来。白圭这等做法,她倒是不曾想到。她伸手将棋子抹到一边,却拈起棋子一个个放回去。此时得了四十多手,枰上有七十多枚棋子,少芸一枚枚地按序放好,竟然一子未差。

白圭不知少芸有这等复盘之能,见母亲将自己抹乱的棋枰尽都复原来,眼中的得意之色一下便消失不见。少芸复完了最后一枚黑子,说道:“小圭,没错吧?”她知道白圭能够过目不忘,虽然学棋未久,一样有复盘之能,定然记得。白圭看了看枰上,不由有点沮丧,点点头道:“没有错。”

“小圭,取巧所得,终究不过一时之利。”

白圭点了点道:“是,母亲。”少芸见他口中答应,但神情中总还有些疑惑,知他终究还有点想不通。她心道若是阳明先生,定然会以深入浅出的话语来阐明此事,纵是王畿师兄,也能说得更加明白。自己于心学一道到底见识不深,又没有阳明先生这等春风化雨,谆谆善诱的本事,还待再说两句,阿茜却拎了个食盒子进来道:“少姐姐,小圭,别下棋了,趁热先吃饭吧。”阿茜的话打断了少芸的说教,她道:“那先吃饭吧。”这客栈生意不好,不过厨子手段倒是不坏,几色菜做得都甚有滋味。三人便在廊下吃着饭,看着斜晖渐渐敛去。阿茜吃了几口,小声道:“少姐姐,你让卓公子他们做什么去了?”

“我让他们去准备一下车马,一块儿去大同。”

阿茜一怔:“要去大同?”

“去看看胡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大同府乃是大明与鞑靼的交界。作为元朝残余,鞑靼与大明一直都是世仇。虽然现在并没有正式交战,但冲突仍是不断,鞑靼只消有机会便会前来犯边,劫掠边境居民。当年阳明先生就曾说过,大明有四处关卡最为紧要,即是宣府、大同、蓟州、辽东,其中宣、大两府,正是为防御鞑靼而设的重镇,堪称拱卫京师的两扇两门。如果这两镇失守,口外的蒙古大军就将长驱直入,直迫京都,因此大明一直在宣大两府布置重兵,而现在镇守大同府的正是三边总制兼领大同总兵,有“出将入相”之称的名臣杨一清。

杨一清乃是阳明先生生前的莫逆之交,而少芸现在仍是钦犯的身份,若在杨一清治下能得他庇护,定能方便行事。阿茜一直在海上讨生活,连保定府这等内陆地方都是头一回来,大同府对她来说更是遥若天边了。不过她虽是个年轻女子,但生性豪迈,也不以为苦。只是看了看正在往嘴里扒着饭的白圭,她小声道:“可是,小圭吃得起这个苦吗?”

白圭虽然颇为老成,可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少芸带着他天南海北一路奔波,虽然大多住店,但有时也免不了风餐露宿。只是白圭从不曾叫过苦,听得阿茜说自己,他停下筷子,抬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是儒子本分,这算什么苦?”阿茜见他明明年纪幼小,却摆出一副老成模样,不由“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好,好,到了关外可没得店住,没得这饭吃了。听说那些鞑子住的是帐篷,吃的是生肉,你惯不惯?”

白圭摇了摇头道:“这也不算什么。茜姨你也是头一回出关去吧?你能惯,我也能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阿茜听他背了一大串,虽然不知道那是《孟子》中的一段,却也知道他是在吹嘘,便道:“小圭啊,你现在说得嘴响,到时走累了再吐一地,我可不帮你。”

白圭先前出海还是头一回。刚到海上,一是吃不惯鱼腥,再就是晕船,头一天吐得天昏地暗。阿茜虽然老是跟他斗嘴,见他晕船晕得难受,心中也大是不安,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他两天,待白圭习惯了乘船方罢。白圭听她说起前事,说道:“这回又不坐船。再说,便是坐船我也不怕了。”

少芸看着他与阿茜斗嘴,也不插话,心中却漾起一丝暖意。当初不论是追随朱九渊夫子还是阳明先生,她都是兢兢业业,潜心向学。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却成了教导传人的身份,却不知白圭将来到底能达到何等的成就。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便是天降大任于此人了。她不禁抬起头,望向廊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天空,密云不雨。这是北地甚少见的阴天,厚厚的云层里,仿佛随时都会有骤雨疾风冲出。


第二章、小尖

从保定府前往大同府,需出西北方的倒马关。这处关所传说是宋将杨六郎西出征辽,至此马踣,因而得名。十余年前,在关西的马圈山上修了一座高达七尺的六郎碑,以怀昔日名将的英风。过了倒马关,便是直通大同府的灵丘道。灵丘道乃是北魏太和年间发民伏五万所修,倒马关正位于灵丘道的咽喉之所,当年乃是长城中一处雄关。

不过随着疆域北移,倒马关外的长城已不再作当年的御敌之用,被称为里长城,大同以外那一段与鞑靼交界处的外长城才是真正的防御外敌所用,因此现在的倒马关已是武备松弛,戍卒检查过关之人时颇为敷衍。见少芸一行五人两男两女外加一个孩子,同乘一辆大车,说是要去大同投亲,更是不当回事,看了看车上没什么违禁之物也就放行了。

出了倒马关,沿着唐河一路向西北而行,约摸十余里便到了里长城了。这段长城因为年久失修,已是颓圮不堪,有几处都已塌陷,残砖碎瓦散了一地。少芸他们到长城脚下时,正值黄昏。这一天倒是个晴天,长城下有些牛羊正在吃草。时近岁暮,牧草多已枯死,这些牛羊只能在土里咬些草根,两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正坐在长城根下边晒太阳边聊天。斜晖映在长城下,更是一派苍凉。坐在前座的唐应德忽然轻叹了一声道:“去乡只觉蝉声似,出塞方知马脊危。”

一边正在赶车的卓鸣珂听他忽然吟诗,笑道:“唐兄,怎的想回家了?”那天唐应德与卓鸣珂追踪胡汝贞去向,孰料唐应德中计被引上了岔路,待转回来时又遭埋伏突袭,险些受伤,没能再追下去。不过他本是与卓鸣珂两人同时追踪,卓鸣珂倒是及时改变方向。虽然也没能追上胡汝贞,但确认了此人是往大同去了。

这件事其实也算不得什么,他二人都追丢了目标,少芸并不曾责怪他们,但唐应德为人有点求全责备,一向自命文武双全,结果不仅追丢了胡汝贞,还差点儿失机,因此这两天他心情大是不佳。现在到了这段废长城脚下,见到这等风景,更是让他心中触动。他和卓鸣珂都是王畿的及门高弟,而唐应德这人更是才华横溢,有出蓝之势,年纪轻轻便以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一的成绩登科,极得当朝礼部尚书张璁赏识。

本来已经踏上仕途了,但因为母亲去世,便称病辞官,回家丁忧三年。自视极高而仕途蹭蹬,原本对胡汝贞这么个年轻的锦衣卫颇为看不上,只觉凭自己本领,拿下此人如弄童稚,谁知却被胡汝贞摆了一道,更是让他不好受。听卓鸣珂问起自己,他淡淡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卓鸣珂与他是文武两道的双重师兄弟,对唐应德知之甚深,听他说得冷淡,心知唐应德定然是吃了个亏后至今仍不能释怀,再说下去只怕会让他着恼,便扯开话题道:“也是。待办完了此事,我也得应试去了,但求能如唐兄一般笔战告捷。”

卓鸣珂说着这话,眼睛却不由得向身后的车厢瞟了一眼。他外表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谈吐也一向斯文有礼,偏生生就一个飞扬佻脱的性子。自从认得阿茜后,便对这个充满了野性的少女念念不忘,有空便想去讨好一番。可不知为何,明明唐应德一脸冷漠,阿茜对他却甚是殷勤;自己处处对阿茜赔小心,阿茜对自己却一直爱理不理。但此时阿茜正在后面的车厢里,既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大车穿过长城,一路沿唐河向西北而行。这一段百余里路因为两岸都是高山,唐河几乎是夹在两山当中蜿蜒而行,路越来越是荒僻,偶尔才能看到有牧人在山谷中放牧牛羊。但也因为人烟稀少,景致更是可观。白圭还从未见过这等奇松怪石、飞瀑流泉,在车里睁大了眼看得仔细。阿茜虽然比他大了十来岁,但当初都在海上长大,比白圭见得还少,更是觉得新鲜。少芸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这一路,她都在细细思量着这件事。

胡汝贞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他真是驺虞组成员,那么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很可能张永重启了那个先帝留下的岱舆计划,只不过上一次是在海上,这一次却转向了西北。如果他真是驺虞组成员的话,那这一次的据点会设在哪里?上一次在岱舆岛,她亲眼见到了张永初步改进的魔人的威力了。就算是不完全的魔人禺猇,便不是常人可及,而那种被称为禺京的完全体,更几乎不可能抵挡。假如被张永成功了,他建立起一支禺京军队的话……少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无论如何,绝不能有丝毫大意,一定要拔除这颗毒牙!

她低头又去看向案头的地图。这是一份西北地形图,只是除了宣化一带的要塞画得还算详细,别处大多只是一片空白。这还是当年阳明先生留下的一套地图。要画地图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尤其是这些边关之所,因为地形复杂,又时不时有战乱,更难以精确绘制。当初阳明先生乃是发动心社成员,胼手胝足地四处绘制,想要绘成一幅《大明一览图》,但人力终究有限,心社后来又在大礼议中遭到灭顶之灾,这幅《大明一览图》最终也未能完成,西北一带更是绘成了不多一块,不过终究还是聊胜于无。

沿唐河而上,数日间便到了灵丘。灵丘这地方若是到了南北直隶一带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在西北也算是个颇为繁华的所在了。到了这儿,再去大同已不到三百里。虽说与鞑靼时不时会发生战事,但出关行商的亦有不少。将陶瓷器皿、丝绸布匹运往鞑靼居所,再收买牛羊毛皮回来,只要顺利,来回都有十倍以上之利。有这等重利,自然胆大之人也有不少。灵丘已然是出关前最后一个繁华的镇子了,那些商人都要在这儿整顿一下食水草料,因此使得这小镇越发热闹。

少芸一行人找了个店住下,那店家倒是个嘴快心热之人,听他们说是到大同去投亲的,便说这两年虽然大同也并不很安稳,但比前几年终是好得多了。原来鞑靼首领,便是前朝大元之裔,号称黄金家族。大元覆灭后,末帝惠宗妥欢帖木儿北遁大漠,三传至脱古思帖木儿,遭到西边瓦刺部所支持的忽必烈之弟阿里不哥后裔也速迭儿袭杀,北元从此东西分裂,东方便被大明称为鞑靼,他们自己仍号大元。

一百五十年前鞑靼大乱,权臣鬼力赤弑杀大汗坤帖木儿后自立,去国号,仍称蒙古。随后其臣阿鲁台又杀鬼力赤,立坤帖木儿之弟本雅失里为汗。而大明则从中取利,两边分封,以挑拨瓦刺鞑靼两部互相攻杀。到了英宗时,瓦刺强盛,权臣脱欢之子也先统一了两部,在土木堡一役中更是大败明军,生擒了英宗,蒙古一时有复兴之势。但好景不长,也先篡位后瓦刺内乱频起,也先自己也被知院阿剌弑杀,瓦剌一时分崩离析,鞑靼却出了一个英明之主达延汗,从而重又强大起来。

达延汗史称“贤智卓越”,乃是忽必烈一系子孙。这一支的继承人向来被人习称为“小王子”,达延汗便是第二个小王子,长成后更是英明神武,再次统一了蒙古。但达延汗死后,本来长子早亡,应该传位于长孙小王子博迪阿拉克,但因为博迪阿拉克年幼,汗位被三子巴尔斯博罗特所夺。只是博迪阿拉克也颇为不凡,长成后向叔叔问罪,逼迫巴尔斯博罗特归还汗位,成为大汗,随后为免后患,派人下毒将叔叔毒死。然而巴尔斯博罗特虽死,毕竟经营了这么多年,势力仍在,他的本部人马被一分为二,由二子分统。

阿拉克汗为掩人耳目,封巴尔斯博罗特长子衮必里克为济农。“济农”一词,即是汉文的“晋王”二字,元时例封元帝之兄弟或儿孙,而“小王子”一号便传给了巴尔斯博罗特的次子阿勒坦。此时的蒙古,便是东由阿拉克汗所统,西由衮必里克与小王子阿勒坦兄弟二人管辖。因为两边与大明一直或战或和,而大同正好位于两边交界之所,因此更为吃紧,常常要应付关外双方的突袭,所以杨一清眼下便常驻大同,以防突变。

眼下这蒙古左右两部震于杨一清的威名,倒是甚少前来骚扰,大同这一带太平多了。只不过到底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出了灵丘,得跨过浑源川、桑干河这两条大河。这一带因为土地贫瘠,人烟甚少,时有盗匪出没,不能不多加小心。第二天一早,在灵丘做完了最后的整理,少芸请唐应德督促白圭做完了今天的功课。唐应德已是有功名在身之人,王畿门下,便以他为第一。

大明自成化年开始,科举以制艺取士。一篇制艺,先分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四段,正文则分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段,最后再以大结结尾。一篇文章下来,立论需严正,运典需确切,行文需雅洁,写得好大为不易。但看白圭做完了一篇制艺,居然大为老成,若是现在去应院试,只怕已能得中。唐应德自己便从小就有神童之号,十五中院试成秀才,二十二岁那年更是乡试、会试连捷,俱为第一,殿试为二甲第一,差了一点便是连中三元。

但看过白圭这篇习作,唐应德也不由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尚在年幼,竟然有这等才学,真不知将来会如何。他虽然多少对白圭有点妒意,但既受少芸所托,仍是竭尽心力教导。正在这时,去市集上打探消息的卓鸣珂回来了。一回来,他便说起一大早便有几人赶着车自行出发。虽然从这条道前往大同可以节省数倍时间,但这几年道上出现了一伙叫“一阵风”的盗匪。

这些盗匪足有十多人,个个骑术精强,来去如风,而且下手狠辣,好几波落单行商货被抢了不说,人也死了好多,因此那些行商都要聚集了一批人同行,如果不上三四十人之众,根本不敢发出。当时见到那几人只赶了一辆大车便出发了,无不啧啧称奇。在他们口中,这几人定然个个身怀绝技,所以才有如此豪胆。这件事在灵丘也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因此过了好一阵仍然有人谈论。而卓鸣珂一听得此事,便猜到定然就是胡汝贞一行。

虽然少芸猜中了胡汝贞定是赶往大同,但这一路因为不见什么人烟,也找不到踪迹,直到今天才算得了确切消息,因此马上回来复命。看来胡汝贞真个是走这条路了。少芸想着。现在看来,胡汝贞是奉张永之命而行的可能已越来越大,难道张永真的是在继续进行魔人的研制吗?吃过了午饭,一行人继续出发。客栈中的人见这几个男男女女竟然也要马上启程,无不吃惊,心想今年不知是什么流年,怎么尽出这些胆包着身的好汉。

少芸他们走后,这件事也一般在灵丘传了两三天,说是一天里竟有两拨落单客人出发,当真了得,也不怕遇上“一阵风”。一离开灵丘,才走出十余里路便是一片荒凉。阿茜长在海上,以前不常上陆地,哪里都让她新鲜。而卓鸣珂与唐应德两人都生长东南,从未见过这等情形。西北一带与东南大为不同的,便是一出城郭,住户便屈指可数。因为土地贫瘠,地方上又不太平,所以城里城外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

由于草木稀疏,通往大同的这条官道上亦是尘土飞扬,车里的自是将车帘紧紧掩住,赶车的卓鸣珂与唐应德二人也只得用布蒙住口鼻,不然行不了几里路,便得满嘴都是沙土了。他们是过午出发的。因为走得甚快,到黄昏时就约摸走了百十里路了。从灵丘到大同,约摸三百余里,这半天便走了三分之一,看来明日黄昏时多半便能赶到,但今晚便只能在路上打尖了。

卓鸣珂一路赶着车,不时和唐应德说些闲话。在这样子黄沙莽莽的道上赶长路,最难受的还是这憋闷。卓鸣珂虽然文武双修,两道都颇为不俗,却也是个爱热闹的。一路为了挡风沙,脸上蒙得只露出眼睛,原本就让他有点受不了,若再不说话,真个要让他憋死了。只是走了半天,一路上尽是他在说,唐应德只是偶尔答一句,长时间闭目缩在座位上养神。待换他赶车时,他也仍是等卓鸣珂找他闲聊才答上一两句。

此时卓鸣珂正说得兴起,如果不是双手抓着缰绳,他多半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没等他将那则掘地得双鱼的奇闻说完,唐应德突然在座位上一长身,小声道:“有人过来!”卓鸣珂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亦是一怔,忙带住了马。马车一停,后面车厢中阿茜的声音传了出来:“唐师兄,出什么事了?”

唐应德还没说什么,卓鸣珂已道:“茜师妹,没什么大事。”只是他话还不曾说完,唐应德已然沉声道:“有马蹄声!”此时正在起风。这阵风倒也不是很大,但已将地面上扬起了一层沙土,隔得数百步便再看不清路。卓鸣珂也不知唐应德是怎么发现有人冲来的,正待开口问,车厢里少芸也忽然道:“是有人正在纵马疾驰。”唐应德听少芸也这般说,他道:“师姑,要停车吗?”

唐应德其实只比少芸小了两岁而已,但因为辈分比她小一辈,因此对少芸执弟子礼甚恭。少芸顿了顿,说道:“不像是针对我们,难道我们前面还有客商吗?”现在风虽然不大,但这等沙土漫天的时候,若是疾驰,实是自讨苦吃。少芸也已听到了风中隐隐传来的急促马蹄声,便知定然有异。不过这声音离得甚远,如果真是匪人剪径的话,未免动手得也太早了点。卓鸣珂虽然耳力不及少芸和唐应德,现在也没听到有马蹄声,但他们二人都这么说,显然不假。

听少芸说是还有别个客商,他道:“对了,师姑,会不会就是那胡汝贞?他们若是没我们走得快,说不准就在前面不远处了,我们还是停一下吧。”虽然他们追踪胡汝贞而来,若是意外打了个照面的话,真不知该如何收场,因此避让一下方为上策。少芸沉吟了片刻,却说道:"鸣珂,你听人说了那批人的样貌吗?”卓鸣珂道:“也没说什么,就说领头的乃是个年纪挺轻的人。师姑,有什么不对吗?”

少芸喃喃道:"鸣珂,打马上去吧,只怕一早出发的那批人并不是胡汝贞。”卓鸣珂又是一怔,心想少芸怎的能这般肯定前面那些遇上盗匪的不是胡汝贞?只是他还没话,唐应德道:"是。如果是那胡汝贞,绝不会走得如此之慢。卓兄,走吧。”卓鸣珂没再说什么,抖了抖缰绳,两匹拉车的马立时小跑起来,车子一下加快许多。车厢里,白圭小声道:“母亲,是出事了吗?”少芸笑了笑道:“小圭,你趁这时候温温课吧,别个不必担心。”

纵然真有盗匪拦路,少芸也确是不担心。除了白圭,另外四人都可以算得不俗的好手,等闲十来个匪人不会是他们的对手。同样,如果前面真是胡汝贞一行的话,那伙盗匪也是晦气上头了。只不过少芸实在不信那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会如此大失水准,以胡汝贞的手段,绝不会走得如此之慢,更可能的是不相干的胆大行商。但不管是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了盗匪的毒手。

马车又向前驶了一程,风又大了些。因为这风是打头吹来的,风中传来的蹄声越来越清晰,这回卓鸣珂也听到了。他手搭凉篷.遮挡着被风一把把砸到脸上的沙土,想要努力看看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哪知手刚搭上,却见前面二三十步远的地方,忽地冲出了一辆马车。此时的风已然不小,扬起的沙土也更多了,真个遮天蔽日,伸手不辨五指,仿佛淹没在了一片沙海之中,二三十步外便什么都看不清,就如同在那儿立了一道沙土打成的围墙。然而那辆马车突然撞开悬浮在空中的沙七,看去几乎是破墙而出一般突兀。

这辆马车显然已是慌不择路,也根本没发现前方正有少芸他们这辆车相向而来。待发现两车眼看就要相撞,两边都是大惊失色,卓鸣珂奋力勒住缰绳。他驾车手段若高,车行又不是太快,勒住马倒也不是很难,但对方却是疾冲过来。那驾车之人手段甚是高明,奋力一拉缰绳,拉车的两匹马被缀绳一勒,立时站住,去势不竭,竟然都人立起来、但好歹总算带住了车、没撞上。

当这辆车直冲出来时,卓鸣珂根本没想到原来已这么近了,吓得一张脸都已煞白。见总算没撞上,他才如释重负,只觉背后都是一身冷汗、正待骂一句出出气,眼前一花,却见一支箭正对着他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两车没有相撞,卓鸣珂还在惊魂未定之时,哪想到竟然会有这等事。这个时候他刚松了口气,浑身也都没力气,就算想躲也躲不开,一张脸立时变得煞白。眼看着这一箭便要射中他的面门,一边的唐应德忽然飞身跃了起来、手持短枪,“当”一声响,一枪将这支箭挑落。

卓鸣珂与唐应德二人都是随南京朝天宫的鹤道人学的枪。鹤道人俗家姓陈、乃是有“出将入相”之号的名臣杨一清的师弟。虽然文武之才不比师兄逊色,但仕途却是远不及师兄那么顺畅,因为屡试不第,便绝意仕进,束发修道。朝天宫本是宋时的天庆观,元时改称玄妙观,国初得洪武帝赐此名,极盛时有道士千人。杨一清以枪术得名,取法禅宗创出的三无漏枪更是号称天下绝学、鹤道人也是不服师兄,朝天宫出家后精研枪术、独辟蹊径,取法道书中精义创冲虚枪与之抗衡。

卓鸣珂与唐应德都是鹤道人门下高弟,枪术皆不同凡响。唐应德就坐在卓鸣珂边上,卓鸣珂被这辆突如其来的车吓出了一身冷汗,唐应德也吓了一大跳、但他心惊之余,却已然察觉到竟然有支箭直射过来。这箭原先应该是想射前车之马的,但因为那辆大车突然停下,这支箭竟然从缝隙中射出,直射向自己车上来了。唐应德的短枪便放在座下,见势不妙,立时抽枪一跃而起,拔枪一拍,将那箭挑开。

这支箭飞到了这儿,其实已是强弩之末,速度也不甚快了。只是在漫天风沙中,这等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拔枪挑落劲矢,唐应德的应变之速,目力之准,实是难得。也就是这时,从风沙中又冲出了七八骑。这些人正是这些年在出没在道上拦路打劫的自称“一阵风”的盗匪。这些人精于骑射,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这些年朝廷因为鞑靼屡犯边关,也无暇顾及关内,这伙盗匪更是猖獗。只不过行商吃亏多了,也就学得乖了,落单的行商越来越少,得手的机会也越发少了。

今天好容易碰到了单独一辆马车,这些盗匪刚吃过一次亏,本来还怕这辆车上的人与先前的一般艺高人胆大,又会吃亏,因此一直不敢动手,直到踩了半天的盘子,这才上线开扒。哪知这辆车的车伏倒也乖觉,见势不对,掉头便跑,追到了这儿才算赶上,却发现还有一辆车。他们也不知少芸这车上几人都不是易与的、只道又逮到个肥羊,两辆大车挤在路上已然动弹不得,只等他们下手了。方才射出一箭的那盗匪弯弓搭箭,又是一箭射来,但这回却是直取卓鸣珂身前那驾车的马匹。

射箭之人乃是“一阵风”的副头领。此人当年做过几年边兵,因为在军中与人口角打死了人,这才落草为寇。虽然已成盗匪、但这人在军中时便练就了一身好骑射功夫,这两年没本钱买卖干得多了,这手骑射越发精绝,这一箭又是顺着风势,箭速更快。卓鸣珂方才被冲来的那辆大车一吓,此时却是全神贯注地环视着前方,眼见一箭射向马匹、他左手往座下一抽,也抽出了一支短枪.将身一跃,一枪刺中箭身。

箭矢一般不过手指粗细,又是激射过来,卓鸣珂其实也没十分的把握,本来就打着个一旦刺不中,便将枪身往下压,与唐应德一般将这箭挑落的主意,没想到居然一枪正中,连自己都吃了--惊,忖道:“原来我的本事不比唐兄差呵!”只是没等他高兴,却听唐应德低喝道:“小心!”他还没回过神来要小心什么,眼前一暗,却是唐应德如大鸟一般直冲过他身前,又是“当”一声响。原来这盗匪首领的骑射功夫果然了得,竟然能在一瞬间连发两箭,卓鸣珂刺落了一支,但枪势终究已老,另一支箭却根本不曾察觉。

那首领的连珠箭本事实是不俗、先前一支箭还只是泛泛而射,但刚才这两箭却是他全力施为、射人先射马,他虽然不曾读过老杜此诗,但道理却是一清二楚。只消射死一匹马,便能让这两辆大车尽数趴在路上,再也逃不掉了。哪知势在必得的连珠两箭竟然尽数落空,他心中便是一慌,心道:“这两人长得都似读书人,没想到如此了得!”

一阵风诸人两天前曾经遇到过一辆落单的大车,当时只道是个肥肥的羊牯,当即动手。哪知动手之下,车上的几人竟然个个扎手之极,而且下手极狠、甚至还配备火铳,一阵风哪见过这等阵势,一个冲锋,对手没伤得一个,自己便先有三四人落马。亏得这首领识机得早,叫声风紧,招呼了众人落荒而逃,才算没有全军覆没。也正是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方才那辆车也一直跟了好长一段路才动手。

动手之时他们还防着那辆车上也会似先前那伙人一般了得,结果被趁隙而逃时才醒得这辆车上当真没什么反抗之力。待追到这儿,本来以为又遇上一辆,油水加倍,谁知这回碰上的却是扎手的硬点子。只是现在骑虎难下,也只得硬上了。那首领将弓往身后一挎、从鞍下抽出了腰刀,一打马.便冲了上来。

大明边兵、从立国之初便多与北元交战,因此极重马上厮杀。当年永昌侯蓝玉千里奔袭,在捕鱼儿海与北元余部决战,北元大溃,被俘近八万人,仅元主脱古思帖木儿与太子天保奴率数十骑逃走,北元势力几乎被连根拔除.靠的便是一支千锤百炼的骑兵。直到今日,戍边军仍然人人都要练习骑战。这个一阵风的首领当初在边兵中便是个好手,力量又大,马上挥刀突击,有一回甚至一刀将对手拦腰斩断。此时他见面前这两个年轻人都非比寻常,心知定要速战速决,拔刀在手,便自斜上而下,一刀劈来,用的正是军中惯用的劈风斩。

这式劈风斩学起来容易之极,但要用得好却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一半靠人力,一半靠马力。这首领颇有膂力,而这把刀的钢口也很是不错,坐骑也是匹好马。他见卓鸣珂与唐应德二人枪术了得,但都没有坐骑,正可用出这一招来。只是他人刚冲到车前,腰刀也刚要斩下,卓鸣珂却一个箭步直跃起来。

卓鸣珂本是站在车前的,其实并不比那首领低,再--跃起,便比他高出一截了、此时腰刀自是斩不到他了,但那首领变招也快,腰力趁势一挑、已然反挑上去。这般—斩、一挑,再加上两马错镫时一拖,便是军中刀法的三式。俗话说“不怕千招会,只怕一招精”,想把士兵个个训练成精通刀法的好手,实是不可能,因此军中刀法都是既简单,又极具威力、戍卒到得军中,一是练马,再就是练这军中三式。大明骑兵最终将曾经无敌于天下的蒙古骑兵击得一溃千里,靠得正是这简单的三招。

那首领变招极速,只是刀势虽快,却还有更快的。卓鸣坷此时跃得比他还高,自是防不住他的腰刀--挑,但斜刺里却又有一支短枪刺来,“当”一声,腰刀正斫在枪头上。这是唐应德出枪了。那首领的腰刀乃是精钢打制,可唐应德这柄枪的枪头乃是以陨铁来打造的,更是坚硬。刀口斫在枪刃上,火星直冒,这把锋利的腰刀竟然一下崩出了一个大缺口。没待那首领再变招,卓鸣珂已然一枪自上而下刺来,正刺向那首领的面门。

此时那首领的腰刀被唐应德的短枪搅住了,只觉如遭铁钳夹住、再动弹不得,他倒也坚忍,左手一探、竟然一把抓住了卓鸣珂短枪的枪头下方。卓鸣坷这一枪,其实乃是与唐应德联手的“鹤双飞”绝技、鹤道人一心想与师兄争雄、但也自觉以本身本领没什么赢面。两个弟子虽然不凡、但师兄杨一清有个弟子亦是资质极高的天纵奇才,就算唐应德也未必赢得过他,因此才苦心孤诣地创出这式二人联手的枪术,两人一起一落,分段攻击,威力比两人平常的一同出击更大一倍。

卓鸣珂只道这一式定能十拿九稳,没想到唐应德的确是搅住了对方的腰刀,可自己的枪却也被他抓住了。而这首领的力量当真了得,虽然仅以一只左手对抗卓鸣珂双手,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卓鸣珂暗暗咋舌,心道:“这家伙力气好大!”他正自吃惊,却听唐应德忽然一声呼啸,人忽地一跃而起,一下跳得比卓鸣珂更高。那首领本来以单手抵住卓鸣珂的短枪已觉十分吃力,突然间右手所受的力量无影无踪,本来搅住了腰刀的短枪竟然收了回去。

他大喜过望,挥刀便要斫向卓鸣珂,只是刀还不曾举起,一支枪尖已然电射而至,正中他咽喉处。这一枪正是唐应德所发,唐应德一搅住这首领的腰刀时,已知此人力大无穷,难怪能在这道上横行。待见他一把抓住卓鸣珂的枪,便将自己的短枪一下抽回,飞身跃出,一枪疾刺对手咽喉。这一招用得极是凶险,如果他慢得一步,卓鸣珂等便如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了。只是唐应德出枪比卓鸣珂更快,那首领一刀还没来得及反击,咽喉要害中枪,连腰刀都握不住了。

卓鸣珂却觉枪上力量刹时消失,趁势挺枪刺出、亦刺人了那首领的前心。两人一先一后,几乎同时刺中了那首领。此时跟着首领冲上来的另几个盗匪本来还想着能趁机占点便宜,哪想到首领居然一招之间便已了账,个个生了惧意。只是他们正在冲锋,人知害怕,胯下坐骑却还在往前冲,有两个手段高强些的拼命勒马,准备掉头逃跑,还有几个却还在冲上来、唐应德见盗匪总还有六七个,沉声道:“卓兄,这儿给你了!”

他话音甫落,已跃下了车。卓鸣珂见盗匪还有不少人,生怕有什么闪失,挺枪守在车上,只见风沙中唐应德身形如电、冲向那些盗匪,风中立时惨叫连连,夹杂着马嘶,却是唐应德出枪刺马,一瞬间便已刺倒了三匹。马上那三个盗匪摔将下来,他们虽然凶悍,却没有首领那般本事,摔下来时便已七荤八素,还不曾回过神来便已被唐应德一人一枪刺死。卓鸣珂在车上与一个冲得最急的盗匪过了几招,一枪将那人搠下马来、听得风沙中惨叫声此起彼伏,却看不清人影,心中有点慌,叫道:“唐兄,你没事吧?”

他话音甫落,却听得车后少芸道:“应德,留一个活口。”少芸耳力极好,外面虽然一片混乱.但她听得清清楚楚。惨叫声和马嘶声响成了一片、当时却夹杂着枪尖刺入肉体的声音。便是她也听得暗暗咋舌,心道:“应德的本领竟然高明至此!”唐应德和卓鸣珂这两个师侄本领不俗,她自是知道、但也没想到唐应德的枪法竟然有如此神妙。当初她曾与杨一清的弟子徐鹏举比试过,虽然那时徐鹏举枪术尚末大成,但少芸已知他枪术了得,过几年定然更上层楼。

只是看起来,唐应德的本领绝不低于徐鹏举,而出手之狠辣,更是远非徐鹏举这等世袭国公可比。看这模样,唐应德实有将盗匪斩草除根之意。虽说除恶务尽,但少芸还想着留一个活口问问话。她的声音其实也不响,但在风沙中传得甚远。这时正好又有人惨呼了一声,却听唐应德朗声道:“师姑放心,已留了一个。”

方才这一带还尽是惨叫,此时却一下变得寂静起来、只剩下风声、卓鸣珂握住短枪,睁大了眼看着前方、却见风沙中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此人跌跌撞撞走来,待能看得清了、却见是个穿着大袍,蒙着脸的汉子,分明正是个盗匪。卓鸣珂吃了一惊,正待挺枪拦阻,却听这人背后传来了唐应德的声音:“快走!”却是唐应德挺枪抵住此人背心,逼着他走上前来。卓鸣珂这才放心,跳下车道:“唐兄,还有人吗?”

唐应德赶着那盗匪来到车前,将枪头搁在那人肩上。“将手抱住头、跪下!”这才道,“一共八人,我杀了五个。”卓鸣珂杀了一个盗匪,唐应德又杀了五个,连那首领与这俘虏在内,一共正好是八人。卓鸣珂却皱了皱眉道:“怎么才八个?我在市上听得说一阵风有十多人,难道不是一阵风吗?”伸手将短枪对准了那俘虏道:"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那盗匪平常杀人不眨眼,但此时自己命在顷刻、却也一样面如土色。见这两个少年出手狠辣,他肚里正不住价叫苦。

听得卓鸣珂问他,忙道:“回两位大爷,小的正是一阵风的伴当。方才一阵风胆大妄为,不敌两位大爷神威,便死在两位大爷枪下了,还望饶我一条狗命则个。”卓鸣珂与唐应德都是儒生,也没想到这盗匪口齿倒还伶俐,却说得如此肉麻,全无一点气骨,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卓鸣珂喝道:“一阵风不是有十多人吗?怎么才你们八个?”那盗匪道:“是,是,前天我等还有十五个人。但前天一阵风不开眼动了回手,结果碰上了硬茬子,被杀了七个……”

他还待再说,少芸此时已走出车来,打断他的话道:“前天与你们动手的是什么样的人?”那盗匪道:“领头的也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出手狠辣异常,几个伴当也很是了得,而且车上竟然还有火铳。一阵风吃了这般大的亏,所以今天要动手时思前想后了半日,不承想遇到几位大爷替天行道……”卓鸣珂听他还要肉麻兮兮地吹捧,忙道:“闭嘴吧,可知道那年轻人叫什么名吗?”

“叫什么名小的也不知晓,但听得他的伴当称他为‘胡大人’。”唐应德抬起头,与少芸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其实已然猜到前几天一阵风诸人遇到的多半就是胡汝贞了、但听得这盗匪亲口说出来,仍是有点吃惊。这一路他们算得极速前进,但直到现在仍然还慢了两天的路程,这胡汝贞的手段当真了得。看来,无法在大同赶上他了。出了大同,再寻找他的行踪就几乎不可能。

少芸心中有点隐隐的颓然。自己实是有点低估了这个年轻人,只一味想着不能被他察觉自己在跟踪他、却没想到仍被他抢先了一步。接下来究竟该如何行动?她正低头不语,却听得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应德兄!果然是你!哈哈,我说我吉人天相,定会化险为夷的!”这也是个甚是年轻的声音,卓鸣珂却不认得此人,心道:"咦,是唐兄先前的朋友吗?”他和唐应德文从王畿,武从鹤道人,文武两道都是师兄弟,别个同门他自然都认得,却不认得此人。

唐应德听得这声音却也是—惊,叫道:“达夫兄!怎的是你!”风沙中,有个人从那辆车上下来,正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这人生得甚是胖大,看走路的样子倒甚是矫健,但并不是练家子。胖大年轻人走到唐应德跟前,副欣慰之至的模样。卓鸣珂见唐应德的神情颇为郑重,忖道:“唐兄眼高于顶,向来不太看得起人,怎么对这胖子甚是恭敬?”

唐应德与那胖子说了几句,走过来向少芸道:“师姑,原来那辆车上不是外人,乃是我同榜的罗达夫兄……"他说得轻描淡写,一旁的卓鸣珂却是大惊失色,惊道:“什么!那人是罗状元?!”唐应德道:“是啊、他是我同榜的状元。听得我们也要去大同,便想结伴而行,请师姑定夺。”原来那叫字达夫、名洪先的罗姓胖子,正是嘉靖八年己丑榜的状元。其实这一榜的状元原来定的正是唐应德,当时属意他的就是时任内阁大学士的杨一清。

杨—清极为欣赏唐应德,发榜前曾五次派人约请唐应德前来、但唐应德心气高傲,纵然杨一清甚有贤名,他也不愿落个阿附权贵之名、杨一清吃了五回闭门羹,甚是不悦,于是先将唐应德挪到了一榜第三的探花,后又挪后一名,成为二甲第一的传胪,而这一榜的状元,最后便落到了罗洪先身上。罗洪先虽然长得甚胖,但才思敏捷,亦是当时天下有数的才士,他占得鳌头之时年仅二十五岁,亦无人觉得意外。

登科后,唐应德因为不耻业师张璁提出大礼议而弃官不做,罗洪先却是仕途甚顺,成为翰林院修撰。在还不曾有功名的卓鸣珂眼中,虽然自己的同门唐应德也是个传胪,只是与状元比起来、三名之差,却不啻天壤。他一个好好的翰林院清贵跑到风沙遍地,盗匪出没的西北来、实是可惊可讶。少芸怔了怔,诧道:“罗先生难道也要去大同吗?”

“是。”

卓鸣珂听得罗洪先也要去大同,忍不住插嘴道:“但不知罗状元去大同做什么?”

“达夫兄说是要绘制地图,另外还要去代王府查阅算学藏书。”

少芸听得罗洪先乃是要去绘制地图的,不由有些惊喜,说道:“罗先生于此道颇有心得吗?”唐应德点了点头道:“达夫兄虽然大魁天下,不过他最喜好的,还是这绘制舆图之道。"原来有明一代,儒士较前朝更讲究“学以致用”、因此文人习武,武人修文都是习以为常.如唐应德、卓鸣珂便是文武兼修。而罗洪先其实也习过武,但以他这等体形实练不出什么成就,不过他最好舆图之学,最为服膺前朝龙虎山高功朱思本“计里画方”的绘图之法,认为此法绘出的地图最为精确。

朱思本曾游历天下二十余年,绘就了长广各达七尺的《舆地图》、罗洪先有鉴于当时的地图多疏密失准,远近讹误,发誓要继朱思本绘出当朝最为精细的地图出来。而后来他积十余载寒暑之功,真个绘成了两卷本,共有图一百一十三幅之多的《广舆图》、而此时也正是在各地勘察游历。罗洪先是个学富五车的儒生,虽然长得胖,但因为练过点骑马开弓,体格倒也甚好、赶这等长路亦不觉其苦。

他根本不知那些盗匪的厉害,总觉光天化日,哪里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因此急着赶路,也不肯听人劝结伴而行,结果正遇上了强盗。如果不是赶车的车伏手段高强.及时往回逃跑.只怕堂堂一个状元已被强人当两脚羊割喉放血、抛尸荒野了。而正在要无处可逃时,却又绝处逢生被唐应德与卓鸣珂救了,听得唐应德说是也要去大同,马上便说要结伴而行。

其实少芸他们此行实不愿多生枝节,但看罗洪先这般一个书生,再让他自行前往也委实放心不下。好在到了大同后就要分道扬镳,不必太过上心,便道:“好吧。只是你对他说我们是什么身份?”唐应德道:"我说是送表嫂前去大同投亲的。"少芸点了点头,轻声道:“只是抓住的那人如何处置?”这也是一路上少芸一行用来掩人耳目的身份。她与阿茜是女子、白丰是个孩子、旁人眼里任谁都不会怀疑、听得少芸说起被俘的那盗匪,唐应德迟疑j一下道:“我将他押到无人处,将他放了吧。”

依唐应德的心思,自是在这个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道上送那匪人与同伴一路去黄泉了了账,但他知道少芸这般问法自是不想杀人。少芸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应德有劳你了。”唐应德刚走开,一边的白圭小声道:“母亲,纵然不想杀了那人,为何不让唐师兄将那匪类刺穿双脚再丢下,以防他有二心?”少芸怔了怔,看向白圭。这少年生得很是俊秀,双眼亦清澈无邪,这话说得很是自然,显然他是真这么想的。

她叹了口气,小声道:“小圭,上天有好生之德,纵有人误入歧途,也要给他一个自新的机会。你年纪小小,怎么可以如此狠毒?”白圭读书刻苦,天资亦好,少芸从来没用过这等重话说过他。白圭被说得不敢抬头,只是道:“是,母亲,孩儿知错了。”只是他头虽低、但眼中全无愧色,少芸知他心底其实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正想再说两句,心头忽地闪过当初阳明先生临终时的情景。

阳明先生学究天人,神通广大,但因为想到与张永曾经的交情,在身份尚未暴露时一直不忍对张永痛下杀手,结果反遭其害。有时给敌人一条退路,其实便是在同时绝了自己的退路。正如那被俘的盗匪之所以谀词滚滚,恭顺无比,只是因为被杀得怕了。先前他们一伙人追赶罗洪先时哪有半点恻隐之心?当时罗洪先如果被他们追上,一阵风一伙人哪管面前乃是大魁天下,学富五车的饱学之辈,只怕罗洪先现在多半已经抛尸荒野了。如果想来,白圭的提议说不定反而是对的。

想到这儿,少芸便有些犹豫,话也说不出来了。就在这时,风沙中却传来了一声惨叫,边上阿茜吃了一惊,急道:“少姐姐,唐师兄会不会有事?”少芸听得这声惨叫时乃是那匪人的声音。她道:“应德不会有事的。”她刚说罢,却听得车外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唐应德在外面道:“师姑,我给那家伙右腿来了一枪后又包扎了下,留给了他一些食水,就算他还想有什么反复也不必担心了。”

这条道上,那匪人纵然还有同伴,拖着条伤腿找到他们,少说也得一天后的事,而那时他们定然已经抵达大同了。虽说唐应德有点自作主张,但少芸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道:“走吧。”其实这条道虽然不甚太平,但因为出了一阵风这伙巨匪,别个小股盗匪大多已转到别处碰运气去了。现在一阵风—伙人已被翦灭,接下来这段路倒是顺风顺水、再无波折,到了第二天黄昏时分,两辆大车便到了大同城下。

见到大同城城头的雉堞之影,罗洪先长舒了一口气。他这个大魁天下的状元之才,书生气极重。以前勘察各地,每每都得地方官员作陪,还派了人手协助,他总觉得大同也是如此。只是万万没想到这边陲之地远不似别处太平,隔得尚远,便看到城头的士卒来回巡逻、罗洪先不禁有点两世为人之感,心道:“若不是遇到应德兄救命,这回我真是在劫难逃。唉,原来黔首黎庶,苦难真个如此无穷无尽。”


第三章、先手

罗洪先与唐应德两人都是有功名之人,而且罗洪先还是现任的翰林院修撰,便一同带了名刺前去拜见杨一清。杨一清见这两个己丑榜同年的状元、传胪齐来大同,也不由有点吃惊。待听得罗洪先说的是来此地勘察地形,绘制地图,他大为赞许,说此事若是能成,定然泽被后世,答应选派精干士卒拨给罗洪先听用。因为罗洪先与大同代王府有约,见过杨一-清后便告辞去谒见代王了。

罗洪先本想也带着唐应德去代王府找个秋风,反正代王贵为镇边藩王,家大业大,根本不会在乎多收留几个客人,住在代王府也省却不少麻烦、但见唐应德根本没这意思,只得作罢告辞。罗洪先一走,杨—清才向一直侍立的唐应德道:“世侄,坐吧。令尊大人还好吗?”杨一清与唐应德之父唐宝有旧。唐宝为人忠厚,不过功名上颇为不顺,一辈子也只是个举人,因此在己丑榜开榜之前杨一清很希望能捉携一下这老友之子。

哪知唐应德心高气傲,对杨一清的一番好意亦是置之不理,让杨一清大是不悦。不过杨一清乃是出将入相之人,自不会对唐应德这晚辈有什么成见,但见他前来,心想有必要杀一下这少年的傲气。哪知唐应德却仍是直直站立,说道:“杨大人,应德此来,乃是奉人之命。"杨一清一怔,心想唐应德因为母亲去世,回家丁忧三年,现在怎么还说什么奉命而行?他还不曾发问,唐应德已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玉牌道:“主人说,杨大人见到此物,便能知晓。”

一看到这块玉牌、杨一清又是一怔。他伸手接过来、温润的触感已然让他心头一凛。待翻了个面、看到另一面镌上的那个“教”字,他不由动容道:“你主人是谁?”唐应德道:“我即刻请主人进来拜见杨大人。”说着,向杨一清行了一礼,又转身出去。真是狂奴故态耳。杨一清看着唐应德的背影、一边看着手中的玉牌,默默地想着。

这块玉牌乃是杨一清昔年破鞑靼时所得,本是大元大内故物,是一块通体洁白,没半点瑕疵的羊脂白玉雕就的镇纸,但到杨一清手中时已碎裂成两截了。当杨一清与张永、阳明先生三人一夕长谈后,虽然谁也说服不了另二人,但同愿为大明的将来而奋斗。过后、杨一清便将那块碎了的镇纸改成三块一模一样的玉牌,取《中庸》起首的三句话“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分刻了“性”“道”“教”三字分赠各人、以示三人和而不同,求同存异。

这三块玉牌,杨一清自留一块“性”字牌、“道”字给了张永、而“教”字便给了阳明先生。但阳明先生已于两年前去世、杨—清还曾亲去吊唁。只不过阳明先生乃是晚年得子、他的长子名叫王正亿,时年才四岁而已,如果唐应德口中的“主人”是指王正亿,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他正在疑惑,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晚辈叩见邃庵老先生。”杨一清抬眼一看,却见一个生得清俊异常的少年正对着自己行礼,相貌却极是陌生,竟然从未见过。

他也知阳明先生桃李满天下,自己赠阳明先生这块“教”字牌,便是因为阳明先生有教无类,广育英才。现在阳明门下.出类拔萃者大有人在,只是眼前这少年年岁不大,竟然能得到这块玉牌的传承,真是人不可貌相。他见这少年对自己执弟子礼,忙道:“恕老朽眼拙,但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与阳明兄如何称呼?”这少年淡淡道:“邃庵先生,在下便是夫子不成才的女弟子少芸。”

少芸!听到这个名字,就算是杨一清也不由自主便是一颤。这个先帝生前所宠爱的惠妃娘娘,被加以谋刺正德帝的罪名缉捕,至今未销。也就是说,她现在仍然是个钦犯。他沉声道:“少芸!你好大胆!不怕我将你生擒送交锦衣卫吗?”尽管杨一清的口气甚是阴冷,但少芸只是淡淡一笑道:“邃庵先生若是这等人,那少芸也唯有一死以谢夫子了。”

杨一清又是一怔,但马上省得少芸的意思,心道:“看不出,阳明兄收的这个女弟子竟有如此舌锋。”但他仍是面沉似水,沉声道:“好一张利口,看在阳明兄面上,还请娘娘明言有何见教。”当少芸与杨一清二人在客厅里会谈之时,唐应德一直站在外间望风。大同府。这个西北边陲之地,却有种异样的繁华,而这总兵府也修得颇为巍峨壮观。宣大两府乃是西北的重中之重,现在鞑靼又是连年为患,这两府更加吃紧。但就算这等情形,大同府里仍是市集繁茂,商贾众多。

邃庵先生诚为出将人相的文武全才。唐应德心底也不禁这么想着。他心高气傲,向来目无余子,就算名满天下的杨一清,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占了先鞭之利。在唐应德眼里.如果自己能就任大同总兵,定能比杨一清做得更好。只不过进人大同府,眼见市集井井有条,人民安居乐业.若不是城头不时有巡视的士卒.说这儿乃是中原繁华之地也不为过。

看到这等情形,唐应德也不由暗暗赞叹。他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儒生,而是真个熟读兵书战册的文武全才,知道杨一清要在应对鞑靼随时都会发起的袭击中还能兼顾城中民生,实是非要胸中有大丘壑不可。此时他不禁为当初应试时对杨一清的失礼感到有点后悔,心想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不然纵读遍天下书,足不出户的话仍是井底之蛙。他正自想着,客厅的门开了.杨一清与少芸二人走了出来。两人神情都甚是坦然,到得门口.少芸道:“逐老请不必远送。”

杨一清站定了,微笑道:“西北风物,与中原大为不同,少先生不妨多盘桓几日。”少芸躬身一礼道:“多谢邃老,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杨一清看了看唐应德,仍是满面春风道:“世侄,你回去之时,代我向令尊问声好,待我忙完公事后,得空便来看诸位。”唐应德向杨—清行了一礼,这才陪着少芸出去。他心性聪慧之极,察言观色,已然觉察少芸的神色多少有点异样。待出了总兵府,他小声道:“师姑,谈得顺利吗?”

少芸道:"先去安歇之处吧,承蒙邃老好意,将他的别宅借给我们了,别个则过后细商。"这个意思,应该是会全力支持吧。唐应德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说道:“是,那歇下后,我与卓兄便去城里打探消息。”杨一清身为三边总制兼领大同总兵,这些年长驻大同。以他的身份,便是在大同营造一处豪华宅第也不为过,但杨一清只是买了一所小宅作为平时休憩起居之所。这所小宅当然远不能与代王府相比,不过也有前后两进,十来间客房,以备平时接待前来造访的故交好友。

杨一清已然将诸事都关照妥帖,将后进的几间全给了少芸诸人休歇。少芸一行人到了城西那处悬着“深庐”匾额的宅院时,一个生得精瘦的中年人迎了上来。这中年人一到车前,先行了个礼,这才道:“请问诸位可是少先生一行?在下沈知畏,乃是此间的管家,杨大人要我在此等候服侍诸位。”这沈知畏虽然青衣小帽,一副仆从打扮,却也透出点书卷气来,看来是读书不就,方才执此贱役。少芸先行下了车,向沈知畏道:“多谢沈管家。”回身召呼阿茜与白圭下车。

这一趟车坐的时间有点长,阿茜因为自幼在船上长大,自不畏颠簸,但白圭却吃了些苦头。开始还能看看外间景致,坐到后来一累,车子又甚是不稳,他的肚里便翻江倒海一般,一路吐了两三回。初时还逞强说没事,但吐到连黄疸水都要吐出来时,一张脸都已无血色。少芸看得心疼,让唐应德与卓鸣珂二人放慢速度。因此才晚了一天抵达大同。因为走得慢了,让当时同行的罗洪先很是抓耳挠腮了一番。

沈知畏见白圭一出车,脸色甚是难看,马上上前道:“小公子怎么了,不舒服吗?”阿茜道:“他是晕车啦。”沈知畏听得是晕车,忙道:“原来晕车啊,这个没事,让小公子躺一会,喝点绿豆汤败败心火,马上就好。”他一边说,一边引着诸人人内,又安排人过来将少芸他们的马车解了,两匹马送人厩中喂料休息。这沈知畏长相平平无奇,甚至有几分猥琐,但心思细腻,手脚麻利,

而几间客房左厢住女眷,右厢住男眷,每间房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被褥也整洁如新,刚把白圭送到房里躺下,不一会儿便拿了一盅刚煮好的绿豆汤来让白圭醒来了喝,样样都安排妥帖方才告辞离开。而卓鸣珂与唐应德一卸了马车,便来向少芸告辞,说要去市集上观光。沈知畏不知他们是去打探胡汝贞的行踪,心想这两个少年都生得文质彬彬,没想到游兴倒是重。不过他为人谨慎,又读过点书,深知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之理,所以也不多问。

在深庐休息了一阵,见白圭躺了一会,气色好得多了,少芸便让他喝了碗绿豆汤。带着这半大少年四处奔波,虽然也是为了历练他,但少芸终究还是觉得有点内疚。这等年纪的孩子,若是生在平常人家,还都只会在父母膝前撒娇。而白圭也非簪缨世家,祖父仅是个藩王护卫,生父也只是个不第秀才,因为也是阳明先生门下,所以才会将白圭交给自己这个朝不保夕的钦犯,希望自己能教导他,好让他将来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可以说,这个小小少年身上,寄托了他父祖两代人,以及自己的期望,若是白圭有什么闪失,那自己真个要百死莫辞。待看到白圭休息了这一阵后精神尽复旧观,她这才松了口气。西北一带,天色与东南一带有别,快到酉时了天还未黑,大同这儿因为过路客商很多,茶馆酒馆很多,这个时候总是聚集了不少人,借着闲聊打探消息、卓鸣珂这人虽是儒生,却颇有谈锋,在茶馆里坐了一阵,与边上的三教九流人物便混得烂熟。

这茶馆里有个胡子也是个好说嘴的,与卓鸣珂说得人港,险些儿将祖宗十八代都要交代出来,才知道此人竟然是个鞑靼人。卓鸣珂有意无意地将话头往胡汝贞一边引,这胡子还真个知道,说昨天正有这么一拨人,领头的与卓鸣珂一般也是个英气勃勃的少年人、带着一车药物出了城往关外去了,以前鞑靼时不时犯边,因此铁器、药物都在管制之列,不许运出关去。

自杨一清巡视边关以来,虽不能说烽烟尽销,但已然太平得多了,两边的商贸也一下子多了不少,便是这些入关来做生意的鞑靼人也是额手称庆,说多亏杨大人治边有方,才能有此清平时候,自己才能将各处收来的毛皮运入关来发卖。不然这一大堆上好的毛皮,在关外根本卖不上价。这胡子说发了性,此时更是滔滔不绝,说起眼下的鞑靼东西两部,东边的博迪阿拉克汗对大明仍然颇存敌意,但西边的衮必里克济农一部却颇存与大明修好之意,所以他劝卓鸣珂与唐应德若是出关行商,尽量别往东边去。

大漠之上,搞不好被那些不公不法的匪人杀了,连尸身都回不来。听着这胡子侃侃而谈,唐应德心中亦是百味杂陈。以前在他心目中,鞑靼人尽是些凶神恶煞,但看这胡子,一口极好的西北官话,比许多汉人都要说得好,穿着大明服饰,更是看不出来原是鞑靼人,而且对卓鸣珂这一番劝告尽是金玉之言,显然为人诚恳忠厚。就算是鞑靼人,除非是那些靠抢掠为生的,其实一般希望能两边和平啊。唐应德想着。

他二人喝了一肚子茶水回到深庐时,已是酉时三刻,夕阳在天,映得满城俱是金黄一片。两人刚走进深庐,正好又碰到阿茜出来,一见两人,阿茜便道:“卓师兄,唐师兄,你们回来了啊,少姐姐正等着你们去商议呢,方才邃庵先生刚来过。”一听得杨一清来过了,卓鸣珂和唐应德都为之精神一振。在大同城,有坐镇一方、手握重兵的总兵协助,要做什么事自然大为方便。现在确定了胡汝贞已经出关,更需要杨一清的帮助。

他们进了屋时,却见少芸正在看着白圭练字。白圭虽然晕车吐得翻天覆地,但少年人恢复得快,歇息了一阵,喝了碗绿豆汤后便已精神奕奕,少芸正在督促他练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书法乃是儒生的必修,卓鸣珂与唐应德二人都已浸淫了二十余年,见白圭一笔一划都大有章法,年纪虽小,运笔却颇为老成,也不由暗暗称奇。一见两人来了,少芸柔声道:“小圭,你慢慢练吧。”转身对卓唐二人道,“两位公子,坐吧。”卓鸣珂见少芸谈吐虽然心平气和,但神情有些凝重,也不知杨一清方才来说了些什么,问道:“师姑,邃庵先生方才来过了?”少芸点了点头道:“是啊。”

“他怎么说?”

“邃庵先生只说让我们在城里盘桓几日,何时要走都可以。只是,”少芸顿了顿,接道,“邃庵先生没答应我要他助我对付张永的请求。”少芸说得很平静,但这话一出口,仿佛便是个晴天霹雳,卓鸣珂与唐应德都是一怔。半晌,卓鸣珂道:“怎么会!邃庵先生不是夫子的至交吗?难道他不想为夫子报仇?”少芸叹了口气,轻声道:“邃庵先生不相信是张永向夫子下的毒手。”

方才她与杨一清一番商谈,说起当年阳明先生收自己为徒的情景,让杨一清大为感慨。他也万想不到阳明先生还有这样的身份,而且居然会机缘巧合地收入少芸做弟子。但听少芸说阳明先生乃是被张永所害,她要杨一清帮助自己对付张永时,杨一清却犹豫再三,说阳明先生在思田平叛归来时在江西南安暴病而亡一事虽然事出蹊跷,但少芸并无张永所为的真凭实据,实不能凭一面之词便轻信。言谈之下,似乎对少芸都隐隐有了些怀疑。而少芸提出的要出关追寻胡汝贞下落的事,自然更是不同意了。

卓鸣珂道:“邃庵先生怎的如此糊涂!”他说得痛心疾首,少芸却只是道:“事已至此,终不能强求,过后再议吧。两位公子在市集打探到什么消息了不曾?”卓鸣珂道:“师姑,听得人说昨日有个与那胡汝贞极其相似之人出了关,应该便是他了。”少芸皱了皱眉道:“他出关了?”卓鸣珂道:“是啊,现在正值大明与鞑靼的互市之期,现在出关的人有不少,他定然是借这名目出去的。”

如果胡汝贞带着这批药物出关,那此事就越发可疑。然而现在杨一清却不愿协助自己,想再追查下去便难上加难了。而且少芸也听得出,方才杨一清的话中更是隐隐透露出怀疑自己有假阳明先生之名为自己泄愤之心,毕竟少芸当初在宫中是贵妃的身份,先帝去世后,正是张永发起的大礼议之争,也难怪杨一清会有这等想法。这时唐应德忽道:“师姑,若邃庵先生不肯帮助我们,那不如我与卓兄潜行出关,前去追查那胡汝贞下落。”

少芸心道这虽然未尝不是个办法,但这件事如果真是张永在背后策划,那么以唐应德与卓鸣珂二人的实力,多半不能查出端倪,二人恐怕都会凶多吉少。只是她也知道唐应德这人心高气傲,若是这般说的话他定会受不了,便道:“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如果真个情势不对,那我们还是走为上。不过此事明天再说也不迟,今天已经晚了,两位公子请先去歇息吧。”打发走了卓鸣珂与唐应德,阿茜也去歇息了。

少芸见屋中渐暗,将油灯剔亮了些,向白圭道:“小圭,写完这张,也净个面歇息吧。”白圭一直在心无旁骛地写字,此时放下笔道:“母亲,我已写完了。”少芸走到案前看了看,见白芸真个已然临完了这张《九成宫醴泉铭》。虽然他刚晕了车,但此时写的字已然笔酣墨饱,甚有笔锋,实较自己好得多,在落款处还画了个花押,不由微微一笑道:“小圭,你将这花押也画上了啊。”

花押一般都是用来当成签名,不过心社秘传的花押还有个传递消息的用处。旁人看来只是笔划繁复的花押,知道其中诀窍的却能看出所含意思来,昔年少芸远游欧罗巴初回大明,便是用这花押联系上阳明先生。白圭学习少芸所传的武学大是艰难,一路象山心法也总是不得其门而人,但学这花押却是福至心灵,只半天时间便已练得纯熟,较诸阿茜学了五六天才算勉强记住,真个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少芸见白圭这花押画得绵密之极,仔细看去,却是含着“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八字,运笔之熟练,已然与自己不相上下,不知底细者根本看不出来,便赞了一句,心道:“小圭果然聪明,可惜于武学一道偏生没什么天分。”白圭将毛笔在笔洗中洗净了,忽道:“母亲,邃庵先生应该还不曾最后拿定主意,你也不必太担心。”少芸一怔,一时也不知白圭在说些什么,问道:“什么?”

“便是母亲所言之事。依白圭所见,邃庵先生应该还在犹豫,并不曾最后拿定主意。”

少芸没想到这少年居然在想这事,她诧道:“小圭,你从何看出来的?”先前杨一清前来造访时,见白圭正在练字,颇为赞赏,说定然是个可造之才。他与少芸商谈时,也与方才一样并不曾避开白圭,因此白圭一边练字,耳中却听得仔仔细细。他道:“母亲在向邃庵先生提出要他协助时,邃庵先生的手指在腿上敲了两下,这才回绝了母亲。我想,他其实并非就真个全然不信母亲之言,只是还不能完全确定。”

杨一清与少芸商谈时,两人是在桌案两边相对而坐,因此杨一清说话前以手指敲击腿上,少芸根本看不到,但坐在一侧的白圭却能见到。只是少芸没想到白圭明明在专心练字,还能看得如此仔细,居然注意到了这等小细节。她道:“你怎么能断定邃庵先生尚不能完全确定?”白圭抓了抓头道:“母亲,你给我的那本《传习录》中便说是‘知行合一’,还说今人存心,只定得气。邃庵先生回绝母亲之时,手指不住敲击腿上,实是心中不定之征,因此白圭觉得他定然还不能确定,只怕会去求证。”

《传习录》乃是阳明先生第一个入室弟子徐爱所编。徐爱才华极高,但天不假年,三十一岁便早逝。这本书中所录,尽是阳明先生教诲,心学一脉弟子无不奉为圭臬,勤加研习。少芸收下白圭后,便也将这本《传习录》给了他,让他得暇便研读,只是少芸自己也没白圭读得如此之细。白圭见少芸沉默不语,不由有点惶惑,说道:“母亲,这也是我猜测的,不一定对……"少芸抬起头,低声道:“不,小圭,你可能真猜对了,就是只怕没有一个人的话能让邃庵先生相信。”

当杨一清婉拒了少芸一同对付张永的提议时,说的是不能确认少芸所说的是真的。少芸先入为主,总觉杨一清是不相信自己的话。然而回过头来想想,以杨一清与张永的交情,如果他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话,哪还会如此客气?早将自己拿下交给张永处置了。如此看来,杨一清虽然嘴上说得凶,其实心中仍然有些犹豫不定,正如白圭所言,他很可能会找人去确认。只是一想到要确认自己所言是否是真的,只怕大为不易,她又有点失望。

白圭见少芸没有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尚是少年心性,登时来了劲,微笑道:“母亲,我看邃庵先生的模样,既然要留你几日,那么定然有把握在这几日内确定是真是假。”少芸又是一怔。白圭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杨一清方才临别时对自己所说的一番客套话,其实已然暗藏了隐隐的杀机。他故意将自己留在这儿,如果确认了自己说的尽是假话,那么纵然唐应德是他的世侄,也定然不会对自己容情。

邃庵先生,并不全然是个谦谦君子啊……不知怎的,少芸心底不禁升起一股寒意。因为阳明先生与杨一清的交情,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将杨一清也看成了阳明先生那样的可以无条件信赖的长者。居然忘了他除了是个儒士,同样是个手握重兵、杀人不眨眼的军人,如果自己真的想要骗他,恐怕到死都不知怎么一回事。只不过,白圭猜他有把握能在几日内确定自己说的是真是假,难道……少芸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心下一宽,忖道:“是了,定然是这个人要来。”

她本来对杨一清有些暧昧不明的态度颇为忧虑,但此时却已释然。看来杨一清并非如自己先前预想的那样全然不相信自己,应该也已对张永有所怀疑了。如果真是那个人来的话,那么必能迎刃而解。一想到如果不是白圭旁观者清,自己险些因为多虑而放弃了这个机会,少芸也有些心惊。她看了看白圭,这小小少年大概自己都不曾想到自己其实洞若观火,看破了老谋深算的邃庵先生的心思,仍然在那儿收拾着笔墨纸砚。她又有些欣慰,轻轻拍了拍白圭的脑袋道:“小圭,你去歇息吧,这儿我来收拾。”

这个孩子,假以时日,真有可能不下于阳明先生复生。她想着。虽然这样猜测,但少芸还是多少有些忐忑。然而在第二天将近正午时分,当沈知畏送进一张名刺时,少芸心中的忧虑已然烟消云散。名刺上只写了三个字:“徐鹏举”。一见这三字,少芸便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徐鹏举乃是中山王徐达之后,时任南京守备,统领中军都督府,爵封太子太保魏国公。虽然是一家世袭国公,但徐鹏举身为杨一清及门高足,枪法尽得杨一清真传,而且性情颇为正直,当年因为仰慕阳明先生,在少芸面临绝境之际出手相救。

后来在少芸离开后,徐鹏举也曾暗中不止一次地助了她一臂之力,甚至在少芸与阿茜逃出岱舆岛,流落在茫茫海上走投无路之时,正是徐鹏举驾船前来相救。而这个人,定然便是杨一清要去求证之人。当少芸出来的时候,徐鹏举正在客厅中背着手观赏着壁上字画。因为他的父亲徐奎璧在他出生之前得了一梦,梦见岳飞转世投到他家,因此徐鹏举出生后便给他取了此名。

而徐鹏举也颇以自己是岳飞后身为傲,势要成为岳飞一般的绝世名将。只是他袭爵魏国公,论地位已不在昔年岳飞之下,要领兵打仗却只怕不太可能了,然而一直好谈论兵法,纵然被人讥为纸上谈兵也在所不惜。此时他正看着壁上那幅杨一清手书的诸葛亮《出师表》入神,听得脚步响,扭头看去,正见少芸从外面进来。虽然少芸此时穿着男装,但徐鹏举仍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登时迎上前去,行了一礼道:“娘娘,鹏举有礼。”

徐鹏举乃是世袭国公的身份,少芸虽然有过惠妃的称号,但现在乃是钦犯的身份,只是见到少芸,徐鹏举仍是毕恭毕敬。上一回见到徐鹏举,他尚不脱几分纨绔子弟习气。但这两年未见,徐鹏举个头高了些,唇边更是留出了些许微髭,一下子老成了许多。少芸微笑道:“徐公子,请称我少芸即可。当初大恩,至今未报,少芸实是汗颜。”徐鹏举道:“少芸姐姐不必客气,你这回来大同真是巧,我也正好奉旨前来劳军,若是早一点晚一点,定然错开碰不到了。”

徐鹏举因为父亲早逝,乃是祖父去世后袭的爵位。小小年纪,便已成为南京守备。他这样贵公子,若是疏于管教,长成后多半成为胡作非为的恶少。徐鹏举的母亲徐夫人颇有见识,因为丈夫死得早,自己颇受几个小叔的欺凌,深知定要让儿子有所作为,因此很早就请了杨一清来做儿子的文武西席。虽说杨一清公务繁忙,并不能时时督促,徐鹏举长成后多少还有点公子哥习气,但毕竟是邃庵门下高弟,文武两道都可圈可点,性情也颇为正直。

那一回与少芸初遇,得知少芸是阳明先生的弟子,乃是张永死敌。杨一清与阳明先生和张永都是至交,徐鹏举原本打了个两不相助的主意,然而与少芸相处数日,却对这个充满了英气的年轻女子极有好感。现在少芸要他别称自己为“娘娘”,他本就不想这样称呼,登时打蛇随棍上改了口。少芸本想让徐鹏举直称自己名字,没想到他叫得如此亲热。但他说也说了,总不好让他二次改口,便微微笑了笑道:“徐公子是奉旨而来吗?”

徐鹏举道:“是啊,今上有旨,为戍兵添置征衣。因为是分派给南直隶了,我便请命前来,没想到在这儿碰到少芸姐姐你了。”原来此时天气渐寒,又到了为边兵添冬衣的时候。当今在位的嘉靖帝此时还颇有励精图治之心,下令为戍边士兵赶制御寒冬衣。南直隶因为是江南富庶之地,多的便是织工,这任务就着落在徐鹏举身上。本来押送征衣也不必徐鹏举亲自出马,但因为杨一清在大同驻扎,徐鹏举便假公济私一回,自己过来一趟,一面是看望一下老师,二来也是借游历增长些见识。

没想到一到大同,老师首先向他求证的便是少芸的身份,以及阳明先生的死因。阳明先生是如何去世的,徐鹏举也并不知情,自不敢乱说,但少芸的身份他却是能拍胸脯保证。待听得少芸就暂住在杨一清在大同的别宅,离徐鹏举下榻之处没多少路,徐鹏举更是坐不住了,马上便过来看望。一见到少芸,他心中实是说不出的欣喜,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少芸见他总是不说正题,心中已然有些不安,待徐鹏举刚说完去年南京出的一桩河中突然发出异光的奇事后,她再忍不住,问道:“徐公子,邃庵先生到底答应不答应我的请求?”

徐鹏举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少芸姐姐,我在老师面前好说歹说,但老师总是不信张永害死阳明先生。”少芸心头一沉。虽然徐鹏举没说下去,但这话的意思很明白,杨一清最终仍是不会帮助自己对付张永的。见少芸眼中闪过一丝阴云,徐鹏举忙道:“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老师答应了给你们出关便利。少芸姐姐,你为什么定要出关不可?”

先前杨一清听得少芸想出关追查胡汝贞的下落,一口便回绝了,现在终于答应,看来确如白圭所言,杨一清并非对张永全无怀疑。少芸将海上遇到胡汝贞率人追杀铁心一党的事约略说了,当初她在岱舆岛上的经历曾对徐鹏举说起过,那时徐鹏举听得目瞪口呆,懊悔不迭,说应该早点儿过来,便也能亲眼见到岛腹中这另一番天地了。听得胡汝贞的行迹竟然与岱舆岛有关,他大吃一惊,问道:“难道张永还在继续炼那种魔人吗?”

少芸见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想必真个很想亲眼看到张永炼出的魔人是什么模样,心道如果真碰到那种禺猇禺京,便是九死一生的事,当初铁心就因此害怕而临阵逃脱,徐鹏举虽然得了杨一清的真传,枪术过人,也不会是那些魔人的对手。她道:“正是有此怀疑,所以想要追查下去。”徐鹏举道:“嗯嗯嗯,那我在大同多留几日,定会全力协助。”说着,他却又抬起头道,“对了,少芸姐姐,老师说你还带着个童子一块儿来的,那是什么人啊?”

与先前这一番话相比,这一句才是徐鹏举最想知道的。徐鹏举自幼锦衣玉食,长成后又颇为风流,但寻常脂粉看得多了,对少芸这等充满了英气的年轻女子更有仰慕之心,纵然身为国公,在少芸面前竟有点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数年不见,听得少芸身边居然带了个童子前来,居然还称少芸为“母亲”,他大吃一惊,心想少芸难道早就生下了孩子,这孩子竟然是先帝的遗腹子不成?他既是担心,又是好奇,这句话该怎么问才不冒犯少芸,已然在他心头盘旋了许多时候,此时才算问出来。

少芸倒不疑有他,说道:“哦,那是我收下的义子白圭,今年十岁。他聪慧无比,将来必成大器。”听得是义子,徐鹏兴长吁一口气,笑道:“自然,少芸姐姐你青眼有加之人,当然都定非凡物。”心里却在忖道:“少芸姐姐对我甚是看重,看来我也不是凡物了,嘿嘿。”少芸见他这般突然间如释重负,也不知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只是道:“徐公子,那您在大同期间,我便将白圭托付给您了,还请您教他习练一下枪术。小圭习文极有天赋,就是习武总不得其门而入。”

徐鹏举拍拍胸脯道:“少芸姐姐放心,老师不太有空,我却有的是空。小圭这些天跟着我这叔叔,文武两道,都不会让他有所懈怠。”说到这儿,他又微笑道:“对了,少芸姐姐,上回我说过将来有空还要向你请教一番。这两年我已将三无漏枪练成了,但不知能不能请姐姐指教一下。”少芸知道徐鹏举这人甚是好胜。当初自己与他初见时,以受伤之身用竹剑击败了他,定然让他耿耿于怀。那时他输了不服气,便说将来再要比过,现在居然还没忘。

此次前来,本以为已是山穷水尽,却意外遇到了徐鹏举而有了转机,少芸此时心中有种异样的轻快,心想冥冥中天意也站在了自己一边。她见徐鹏举又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微微一笑道:“枪剑无眼,而且此间也无闲地啊。”这儿是杨一清的别宅,本来就不大,后院更是小了。杨一清文武双全,平时习武都会去校场,也不会在这儿,因此连练习用的竹刀竹剑木棍之类都没有。徐鹏举也已回过神来,心想以少芸这钦犯身份,若是去校场,弄不好会惹出麻烦来。

他本来已是兴致勃勃,只想和少芸比试一番,看自己枪术已进到何等地步,此时只得颓然道:“是啊,姐姐说得是。”少芸听他说得大为扫兴,心中却是一动,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不妨就在案头一决胜负。”徐鹏举听得大为新鲜,诧道:“案头?这个怎么比?难道是口说招式吗?”他心想虽然也有“文比”一说,但口说无凭,什么上天入地的招式嘴上都能说,实是比不出真正的输赢。少芸却道:“缩龙成寸之法。”

案上有个笔筒,筒中放了大大小小六七支毛笔。少芸从中拣了一长一短两支出来,在先前白圭习字后尚未洗净的砚中蘸了蘸,说道:“我的剑长二尺七寸,徐公子的长枪有五尺许。这两支笔正好相差一半,便可当得枪剑的代替。我们以两笔比试,谁若能先在对方手上画上墨痕,便是胜了。”徐鹏举仍是个少年心性,听得如此新鲜,登时大感兴味,接过那支长笔道:“如此甚好。”

他拿过笔来,将笔夹在食中二指之间,拇指扶住笔杆,正如握枪在手一般。虽然只是一支毛笔,但他一握到手中,却是渊淳岳峙,指掌间似是风云大作。先前他多少还有一丝公子哥的轻浮气,但此时神情一下肃然,说道:“请指教。”三无漏枪,乃是杨一清自禅宗三无漏学悟得。戒字慧三学,在凡夫之身为有漏,在圣者之身为无漏。而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戒、定、慧无漏,即可超凡入圣,枪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这路枪是杨一清平生绝学,亦只传了徐鹏举一人。前几年徐鹏举因为年纪不大,性情有些浮躁,因此三无漏枪总未能有成。不过这两年他读书参禅,心气已然大为沉稳,而这路枪也是突飞猛进,自觉当能与天下英雄相抗。当年八虎中的魏彬以一把剑逼得他无法出枪,现在魏彬若是还在,徐鹏举也自信能击败他了。

徐鹏举的三指屈伸变幻,那支笔也在指间吞吐不定,虽然知道笔锋不过是些羊毛,便是刺中了也伤不了人,但疾刺之下,隐隐然羊毫也有锋刃之利。只是不论他如何出手,少芸那支短笔却如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总是冲突不进。他心中不禁有些焦躁,忖道:“怎的还赢不了,我这两年难道没什么进步吗?”他却不知少芸也在暗暗吃惊。当初少芸与徐鹏举有过一次比试,但当时少芸因为右臂受伤,徐鹏举不愿占便宜,便说也只以一臂使枪。只是他连使几路枪都占不得半点便宜,气恼之下,便使出了这路三无漏枪。

那时这路以禅入枪,以枪证禅的三无漏枪他尚是初学,结果被少芸反客为主破去。最后徐鹏举被逼无奈,食言用双手运枪才将少芸的竹剑打落,却也知道少芸实是手下留情,如果真是敌人,纵然少芸一臂受伤,也可以先行以竹剑刺瞎自己眼睛,因此这一次比试自己是输得不能再输。但此时少芸运笔抵挡,便觉徐鹏举的枪术已与当初大有不同,几近脱胎换骨,招数虽然一样,但方位、运力、变化,尽都大为深沉。

这少年,诚是痴于枪术的武者。少芸心底也在暗暗赞叹。徐鹏举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少年国公,竟然练成了这等枪法,实是难得。只是当徐鹏举心中一躁,枪术立时现出波动,少芸也已然觉察到了。虽然这样用笔比试几近儿戏,可用的招数却与生死相搏一般无二,一察觉对手漏出破绽,少芸哪里会放过,手中的笔直直刺入。虽然仅仅是以两支毛笔的比划,但此时已不亚于真个在用利剑与长枪生死一搏。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而徐鹏举的枪术已至如此境界,亦是让少芸刮目相看。

他二人以毛笔斗到现在,已然过了有十余招,但两支笔还不曾碰到过。只是到了这时候,这两支笔再不能不碰了。如果是真的枪与剑,这一磕定然会火星四溅,但他们手中毕竟只是两支笔,一磕之下,“啪”一声,徐鹏举那支笔立时断成了两截。手中的笔一折,徐鹏举不由一愕,少芸却也住手不攻。他退了一步,看了看手中这断成两截的毛笔,叹道:“看来,又是我输了。”

这笔是竹竿制成,平时写字时自然足够坚韧,但用力拗的话自会拗断。但两支笔一长一短,徐鹏举拿的是长笔,竹竿自然也要粗些,结果反是他的笔被折断,自是输了一招。这两年他修炼极为刻苦,实是进步极快,没想到还是输了,不禁有点沮丧。少芸道:“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由身而心,由心而意,都须刚柔并济,方能圆融。徐公子,你运力刚已有余,柔则不足,因此笔杆才会折断。”

少芸此时所言,已是象山心法的精义。她亦觉察出徐鹏举功力大进,但终是尚欠圆融、本来徐鹏举与她并非同门,实不应将本门秘义相告,但她见徐鹏举有些颓唐,实不忍他就此一蹶不振,因此才破例告之。徐鹏举抬起头来,说道:“多谢。”杨一清一脉的枪术本来就极为精深、与少芸所说的几句心法相映证,徐鹏举已然大为受益,心知自己参透少芸所传这四句口诀,定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因此此时这句话说来已是大为欣喜,眼中原本多少尚存的轻浮之色一扫而空,唯有光风霁月,心空万里。


第四章、寻劫

作为大元后裔,此时的鞑靼虽然已无大元国号,但仍然以成吉思汗后代的黄金家族自傲,还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南入,恢复昔日大元荣光,所以时不时还是会入寇犯边,与大明边军激战,而明军自然毫不客气,每每还以颜色。然而鞑靼人中更多的平民百姓,想得却要实在得多。在他们看来,这等侵掠厮杀实没什么必要,抢来的东西还不够出征之人所分,他们多半轮不到,而刀枪无眼,每回总会有伤亡。

能胜还好,有时被明军击溃,更是得不偿失。反是与明人互市,拿牲畜毛皮换来瓷器织物,既无性命之忧,又能得实惠之利。所以这些年鞑靼人中厌战之心日盛,私底下与明人做生意之风倒是一天高过一天。虽说这等事并不被双方承认,但随着参与的人越来越多,此时在大同西北的助马堡外,已然形成了一个自发的集市。由于两边都说在这集市上换得的东西少说都有数倍之利,口耳相传之下,已然变成每年皆开,每次有上千人的规模。

助马堡与拒门、镇羌、拒墙并称。当初土木之变后,英宗即位,有鉴边防懈怠,便将大同副总兵移驻左卫,参将驻助马堡,发边军五千余人在助马堡屯田戍守,此后戍兵虽然有所减少,但仍是大同一带防线的重中之重。现在驻守助马堡的是个姓陶的参将,乃是跟随杨一清多年的膀臂。杨一清深知这助马堡地处与鞑靼交界的最前线,这陶参将也是个颇为精干的将领,绝不可能有任何闪失。

市集越大,鞑靼上层反对侵掠的声响也就越大,所以与鞑靼的互市虽然尚不得承认,却是越大越好,因此选派了他前来驻守。陶参将在军中向有“三不”之好,一不好财,二不好色,三不好名。财色不好,尚不为难,而不好名这一点却是最属难得。陶参将在此处驻守,铁面无私,对出关之人严加盘查,以防细作混出关去,对拿到关文的商人却是毫不留难,因此口碑极好。少芸他们有杨一清亲笔发出的关文,出关时亦并不刁难,只依例缴了保金,便放他们出去了。

一出关,卓鸣珂回头看了看助马堡大门,叹道:“邃庵先生真是务实之人哪。”因为这市集还不曾得到承认,因此出关的也都只能以投亲之类为名。如果较真,只怕有一大半都拿不到关文,而杨一清在这一点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姑息纵容,又能将保金拿来养兵,真个是一箭双雕之举。助马堡本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前线戍堡,可现在已然修得巍峨壮观,堪称铜墙铁壁。唐应德虽然向不服人,但听了也点头道:“是啊,此老名下无虚。”

少芸心知当年杨一清与阳明先生、张永三人交情莫逆,但阳明先生认为强国必先强民,所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而张永认为握天下权便可掌天下事;杨一清则是以为顺其自然即可。三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为求同存异,杨一清才以“性”“道”“教”三块玉牌分赠三人以做纪念。想到这儿,她按了按前心,那块“教”字牌还挂在她颈中。夫子,我绝不会让张永的阴谋得逞。这块阳明先生的遗物仿佛时时刻刻带给她信心与勇气。只是,少芸不知怎么,总有一些疑虑。

张永真的会在鞑靼地界上继续他那个制造魔人的计划吗?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此间也有一个先行者留下的遗迹。也许,把小圭带来会更好些……少芸摇了摇头,暗自苦笑了一下。其实自己也能感应到遗迹,但远不及白圭那么敏锐,只是白圭的父母允她将白圭带出来,已然是思前想后了好几天才做出的决定,终不能把他带到鞑靼地界来冒险。

助马堡就在马头山下。传说助马堡初设于秦时。始皇帝修长城,本想将马头山圈在长城以内,但马头山有灵,长城日修夜塌,未能成功,所以只能将马头山修在了长城外,而在山下筑成了助马堡。这等故事当然只是下里巴人的村言琐谈,不过在助马堡所在的外长城以外,确有一段废弃长城直抵北方的奄遏下水海,将马头山也圈在了里面,唐应德说此处应是先秦时赵国所修。

当年赵国在北疆与匈奴争雄,武灵王胡服骑射,修长城以御外敌。不过随着匈奴被消灭,这一段长城也就废弃了。只不过匈奴虽灭,鞑靼又起,边患总是这般无休无止,想来也令人不胜唏嘘。助马堡外现在已是鞑靼地界,因此已极少看到房屋,马头山便如一根钉子般钉在长城外,再往北,一望无际尽是草原。离开助马堡,没多久遇上一支同行的车队。这车队的主人是个名叫都得财的商人。这都得财连名带姓,倒是个好口彩,谈锋甚健,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卓鸣珂也是个会说的,两人一见如故,结伴而行,一路说个不停。少芸是以采办毛皮为名出去的,他见少芸一行人也没带什么货出关,便说鞑靼人因为不会烧制瓷器,织物也少,所以这两样最为好销。趁这一年一度的市集,将瓷器织物带足出去,再带毛皮回来,里外里总能有个十倍之利,纵然有一半要在途中花费,仍能有五倍之利。现在空着手出去,实在太过可惜云云。

又问起卓鸣珂有没有相熟的牙侩,听卓鸣珂说还是头一回出关,便说自家认得一个名叫宝音的鞑靼牙侩,可以介绍给他们,能省去不少力。这宝音乃是鞑靼扯力宾的亲戚,不管碰上什么事,只消不是人命大案,他就样样摆得平,上回自己靠着宝音便赚了不少,这回仍要去找他。原来牙侩就是后世所谓的中间人。鞑靼虽是出自大元嫡系,但因为世居草原,早年北元王廷中汉学造诣甚深的大臣尽已凋零,从那时起连“元”这国号都取消了,就算鞑靼人中的贵人会说中原汉话的也已很少。

而互市兴起,又亟需会中原汉话与蒙古话的通事传译,于是牙侩便应运而生。一开始牙侩尽是会蒙古话的中原人充任,但随着互市规模越来越大,而这集市又在鞑靼地界,因此鞑靼牙侩也越来越多。特别是不会说蒙古话的大明商人来得越来越多,若不及时找个牙侩,真个寸步难行。不过卓鸣珂心想自己又不是真个要和鞑靼人做生意,也便顺口敷衍了几句,倒是从闲谈中得知,这互市近年来虽然规模越来越大,却也颇为不稳。

原来现在的鞑靼分左右两翼,左翼的博迪阿拉克汗并不如何赞同互市,右翼的衮必里克则要认同一些。只不过大汗纵然不太赞同,但牧民有这般一个不必犯生死之险就能赚不少钱的机会,也由不得大汗了,所以才会在这左右翼交界之处出现这么个自发的集市。然而阿拉克汗是个喜怒无常之人,谁也不知道哪天他会突然翻脸,一旦翻了脸,这处集市定然马上就会无疾而终,所以趁现在还在,闻风而至的人越来越多,看样子,去年的集市还在千人上下,今年只怕快要过两千人了。

这集市会持续好几天,此时已然扎好了不少穹庐,少芸先找了个地方歇脚,便带着唐卓二人和阿茜一同出去走走,装着看行情的样子四处打量,实是查探一下胡汝贞的下落,草原上一下子聚集了两千多人,还有数百辆载满货物的大车。那些陶瓷器皿,绫罗绸缎,尽都摊开了摆成一片,将一片草原变成了个大集市,而一些没什么本钱,脑子却活络的,做不成生意,便在附近摆开了吃食摊,马奶子酒、手把肉、烤饼、肉串,应有尽有,反正这许多人总得吃喝,大生意做不成,这等小生意也能赚点钱。就算语言不通,好歹总会个一两句,连比带画一般能做成。一时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少芸本以为鞑靼与大明结下这等仇怨,就算开了个互市只怕也会剑拔弩张,互不相信,没想到居然和中原热闹地带的集市没什么两样,心道:“其实鞑靼人中不想打仗的更多吧。”她见人越来越多,便向唐应德道:“应德,你与鸣珂二人往那边查看,我和阿茜走这边吧,过后回那住处集合。”唐应德答应一声,便和卓鸣珂先行离开。此时集市已然开始,不时有车队加入进来,人越来越多,纵然是贫穷的鞑靼牧民也有很多拿了些毛皮之类的过来赶集。

鞑靼多的便是毛皮,这些东西平常根本卖不出价,趁互市卖给大明商人,少说也有几倍的价,他们自然乐得过来碰碰运气。阿茜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小声道:“少姐姐,那胡公子真会在这儿吗?”少芸正在打量着四周,小声道:“未必在此处,但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自谢迁入阁后,这两年张永已多次遭到攻讦,有一次还是靠着杨一清缓颊才算度过。正因为他的势力已大不如以前,在那些清流文官眼中自然也就不再成为首要目标了。

但少芸知道,张永绝不会甘心罢手,这个人肯定还在继续,只不过变得更加隐秘。现在,她已然能断定九成,胡汝贞必定是在奉张永之命行事,而他变装隐名,奔波万里,将这批药物送到鞑靼来,用心不问可知。张永很可能便是借鞑靼地界偏僻,仍在继续岱舆计划,而胡汝贞就是奉命为他补充补给的。张永,此人便如蛰伏在洞穴深处的妖兽,现在无声无息,一旦养好了伤,又将出来兴风作浪。阿茜“哦”了一声,忽然指着前面道:“看,那儿有群人来了,过去看看吧。”

此时前面正有不少人挤在一处,还有人正匆匆过去,不过离得尚远,也看不出是什么人。少芸见身边有个面相忠厚的老者走过,便叫住他道:“请问这位老丈,敢问来的是谁啊?这许多人去围观了。”那老者见叫住自己的是两个清秀少年,而谈吐也斯文有礼,登时甚有好感,便站住了道:“两位小哥是初来吧?这是小王子在巡视市集来了,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便可向小王子申诉。”

鞑靼的“小王子”称号乃是代代传承的,历代皆是黄金家族中最为优秀的后辈,当初的达延汗、现在的博迪阿拉克汗,昔年都曾有过“小王子”头衔,而当今的小王子乃是鞑靼右翼衮必里克济农的弟弟阿勒坦。而这市集的位置是在鞑靼左右两翼交界之处,偏向右翼一点,鞑靼右翼第二号人物出巡,怪不得出行有如此派头。少芸也有些好奇,向阿茜道:“我们过去看看。”

走得近了,却见人群已然围出了一条大道,这大道上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少年正向这边而来。阿茜一见那少年,“啊”了一声道:“咦,这鞑子少年生得好俊!”少芸忍不住看了阿茜一眼,阿茜这才回过神来,现在周围尽是鞑靼人,这么称“鞑子”只怕会惹得他们着恼。好在此时几乎所有人注意力都在那小王子身上,也没人注意阿茜说了些什么。阿茜也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少姐姐,这少年长得真俊,不比……小圭逊色。”

她本来其实想说的是“不比唐公子逊色”,但她纵然自幼生在海贼之中,口无遮拦,可现在已入心社,潜移默化之下已然有了几分书卷气,这句终究还是说不出口,便临时扯了白圭来顶缸。其实白圭尚属小童,小王子却有二十三四岁了,确与唐应德和卓鸣珂两人相仿,这话未免拟于不伦。而鞑靼人大多生得粗壮,那小王子却唇红齿白,清俊文秀,便是中原出身世家的名门公子也不过如此,唐应德生得甚是英武,论俊秀却委实不如这鞑靼少年。

只不过阿茜对唐应德极有好感,纵然小王子生得比唐应德俊秀,在她眼里仍是平分秋色,绝不能比唐应德更好。只不过她也知道在这等地方不该胡乱开口,闭上了嘴再不吭声。她没吭声,一边忽地传来一个声音道:“我说宝音,说好的可都是上等毛皮,不是这等次货啊!你再不认,我定要请小王子评理。”

这声音正是那个都得财。只是来时他神采飞扬,此时声音里大是委屈。少芸抬眼看去,只见人群中那都得财手里拿了一张羊皮,和另一个人拉拉扯扯地过来,他手中这张羊皮斑斑驳驳,毛也不整齐,定然是陈年旧货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鞑靼汉子定然就是他先前说的名叫宝音的牙侩,却穿了一件闪缎夹袄,亮光闪闪,定是苏杭一带出产,也高声道:“都掌柜的,您这话可就不地道了。你就出这个价,当然只能拿到陈年货,便是叫小王子评理也没用。”

虽然只听了这一句,少芸也已然明白,定然是这都得财贪便宜,找宝音收买毛皮,结果宝音给了他陈年次货,正在与之理论。想起先前都得财还信誓旦旦,说这宝音乃是个什么扯力宾的亲戚。扯力宾多半是鞑靼官名,都得财先前夸耀说宝音在鞑靼除了人命官司以外什么都摆得平,看来这宝音摆不摆不得平别个尚不而知,摆平都得财这么个商人却是不在话下,所以才有恃无恐。

都得财与宝音两人一争执,看热闹的人登时拥了过来,将小王子面前挡了个水泄不通。那小王子在马上皱了皱眉,向身边一个少年说了句什么,少年忽地打马上前,喝道:“你们好大的胆!敢挡小王子的路!”这少年约摸十五六岁,一身鞑靼人服饰,但汉话说得极好。而他的骑术更是惊人,此时人已很多了,少年打马过来,一到近前站住,却是连一点磕磕碰碰都没有,那匹坐骑就仿佛就是生在他身上的一般。

一见这少年过来,都得财忙道:“这位小哥,我是本分做生意的,将本求利,说好的一两银买十张上好毛皮,只是给我的却是这些虫吃鼠咬的陈年次货,还都是山羊皮。这等货色,怎值一两银?还请小王子替小人做主!”都得财刚说完,那宝音已然抢上来道:“马芳,你也该知道,眼下羊皮一张少说都是一钱五了,一钱银怎的买得到当年皮?给你这个价便是说了陈年皮,现在银货两讫了你又要来混赖,不当人子。”

少芸听得那宝音虽是鞑靼人,口齿却仿佛比都得财还要伶俐些,心想俗话说得好,“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些牙侩向来都是巧舌如簧,能骗则骗。鞑靼人向来以性子直著称,而这宝音却显然已与中原的汉人牙侩无异了。少芸摇了摇头,不由暗自叹息,向阿茜道:“阿茜,走吧。”阿茜却看得入神,央求道:“少姐姐,那小王子要断案了,我要看他怎么个断法。”

少芸心知阿茜对这小王子颇有好感,心想她这般想看热闹,再看一会也无妨。她趁这机会往人群里打量,却也见不到有哪个像是胡汝贞或是张永的,心道:“胡公子在这儿定然有个接头之人,只是太不易寻了。”此时那少年马芳已向小王子说明了两人争执情形,小王子听罢,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道:“那你二人有什么话说?”小王子虽是鞑靼人,中原汉话说得却极是标准。都得财道:“小王子,这般毛皮拿回去,也做不成什么东西。我要退还给他,他只是不肯!”

一边那宝音道:“我花银两收来的东西,你已然买下了,又要让我退回去,这怎么成!小王子,还请您明鉴。”小王子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以八折之价退还,如此便两不吃亏。”都得财本来觉得一两银子只怕要不回来,这十张旧毛皮能值五钱银子都还是多说了,此番定要实亏五钱银子以上。虽然他也不是亏不起的人,但这口气实咽不下去。现在听得能打八折退还,那就只亏二钱银,总比僵在这儿好,点点头道:“小王子英明,这样也好。”

而宝音这十张旧皮子是花了二分银一张收来的次货,一共也才花了两钱银子,现在这般一转手,本钱已然全回来了,倒也不再坚持,便道:“这样也好。”这件小小的争执一下就结束了,见再没什么热闹可看,围观的人登时散开。少芸在一边看着小王子带着几个随从从面前走过,心道:“这小王子倒是个不俗之器。”阿茜看着小王子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才意犹未尽地道:“少姐姐,我们走吧。”

少芸没说什么。本来她的心思都在寻找胡汝贞的下落上,但方才这番遭遇却让她有些隐隐的忧虑。小王子其实也有点偏袒宝音,但大致尚能公正,所以都得财也接受了。明智果决,加上年岁尚轻,难怪那邃庵先生压力很大。而鞑靼的博迪阿拉克汗如果也有这等才智,张永一旦与其勾结的话,只怕大明已在不知不觉中危若累卵,再有一次土木之变亦非不可能……少芸和阿茜并没有发现胡汝贞,但此时的胡汝贞也正如她们所料,就在这市集上。

那一车秘药已然送出了,这趟差事亦大功告成,然而胡汝贞心中的疑云却是更重了。老师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当胡汝贞得知老师的计划时,便有过疑虑,但师命难违,也只有照办。这一次北来,待出了关,本以为这市集定会混乱不堪,但匆匆一过,所见却尽是井井有条。从这等小处便可看出,如今鞑靼主事之人乃是个颇有才具之人,与这等人合作,很可能是与虎谋皮,最终会养虎成患。方才见过老师时,胡汝贞也隐约提了一下自己这个疑虑,但被老师断然否决了。

固然以老师之能足以驾驭这些异族汗王,只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万一老师有哪儿漏算了,再造成一次土木之变,那就是罪莫能赎了……他正在沉思,走在他边上的周冲忽然小声道:“胡大人,似乎有人在跟踪我们。”这周冲年岁不大,却已是锦衣卫的御椅百户。与胡汝贞的世袭千户不同,周冲这百户却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因为他为人精干,胡汝贞一直视他为左膀右臂。听周冲说有人跟踪,胡汝贞却是一怔。在大明境内,有人一直在跟踪自己,但万没想到竟然跟到了鞑靼地界来。他低声道:“能确认吗?”

“不能。”

胡汝贞没再说什么。周冲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能力虽然不如自己,但他是个极其沉稳之人,向不虚言,言必有中,就算不能确认,但肯定事出可疑。他想了想,说道:“分开,看他会跟谁。”如果真的有人跟踪自己,看来是在自己见老师之后的事了。其实现在胡汝贞已然完成了此行的任务,便是被跟着亦没什么大碍,只是以胡汝贞的心气,被人跟踪至此,定然给他个厉害尝尝。他锦衣卫本来就有生杀予夺之权,又是在鞑靼地界,杀人更是不必顾虑。

不论来者是谁,定然取他性命!胡汝贞心中已然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与周冲二人便装着一路查看货物的样子,一左一右分开。此时市集上的人越来越多,那些鞑靼牧民平时就算买个碗也难,一年也就这几天里能买到日常用品,而存着的毛皮干肉之类也很能换点银两,所以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此时已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胡汝贞绕过了一个穹庐。边上正有个大明来的商户在叫卖碗碟,这人倒是个会做生意的,一嘴蒙古话甚是顺溜,编了一套说辞,一手拿个碟子,一手拿根筷子,一边敲打一边连说带唱,周遭围了一大群人看热闹。胡汝贞也装作看客挤在人群后面,只是暗暗将目光看向过来的方向。如果那人在追踪自己,一定会跟着自己。只是看着来来去去的过人,倒也有几个挤过来看那卖碗碟的说唱,却没发觉有谁在注意自己。

难道是小周看错了?胡汝贞微微诧异。虽说小周很是精细,但马有失蹄,人有错手,出了关在鞑靼地面,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也完全有可能。但胡汝贞仍然不死心,还是等了一会。那卖碗碟的见聚的人越来越多,劲头更足,连唱带跳得越发起劲,定是在说他的碗碟如何光洁耐用,堪为传家之宝之类。正在说着,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这阵喧哗很是突然,很多人一下子被引开了注意力,翘首望去。

胡汝贞正在市集东南边,而声音是从西北边传来的,几乎隔开了整个市集,也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鞑靼和大明仍然还在敌对之时,大汗博迪阿拉克雄心勃勃,而他属下的兀良哈部却时起叛乱。如果是兀良哈叛军突然杀到,那可糟了。不过待了一会儿,并不见再有什么异样,那些人这才放下了心,仍去听那卖碗碟的说唱。这个小意外发生时,胡汝贞却已然扫视了周围一遍。他的心思极为细密,目光如炬,观察人微,但一遍扫视过,却根本没发现有哪个可疑之人。

看来,如果周冲没看错的话,那就是被甩掉了。胡汝贞不无遗憾地想着。他亦文亦武,谈吐斯文,却颇为狠辣,对这个敢于跟踪自己的人其实已动了杀机。但现在看来杀不了这人了,只能算他运气好。胡汝贞没再多想,转身向关内走去。关门前,不时有做完了生意的大明商人验过关文回去。周冲也已到了,问起来,周冲一般没发现再有人跟踪。

周冲此时反倒有点犹豫,觉得可能是自己看差了,胡汝贞也没说什么,只是说看错了也好,被甩掉了也好,总之现在那人纵然还跟着自己,回到大明地界也只有自讨没趣,不必再去理他了。如果是惠妃在跟踪我,会杀了她吗?和周冲说着,胡汝贞心里却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他暗暗叹了口气,本来很为没能干掉此人为憾,但生出这个念头,又觉得此人跟丢了自己可能反是好事。

胡汝贞足智多谋,明察秋毫,可他本领再大,却也没想到先前那阵喧哗发出时,少芸正在市集的西北角上。在这市集寻找胡汝贞的下落,实不啻大海捞针。她和阿茜两人一路往北,眼见越往北人越少,显然已到了市集边上,却根本没见到有哪个人与胡汝贞相像的。看来这般撞运气乱找,很难有所发现,还得另想办法。少芸想着,正待叫上阿茜回转去,与唐应德和卓鸣珂碰头后再商议接下来的事宜,耳边忽然听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马蹄声。

这阵蹄声如此突然,少芸和阿茜两人都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有一骑如风疾驰,正向这边冲来。这匹马竟是神骏异常,方才听到马蹄声时还相隔甚远,只这一抬头的功夫,居然已经近了许多。阿茜道:“这人急成这样吗,跑得这般快法。”不对!阿茜因为不惯骑马,还不曾发觉,少芸却已经觉察到那马上的骑者并非有意将马打得如此之快,而是勉强坐在马背上,正在试图勒住马匹。只是这匹马太过神骏,那人根本勒不住,只怕冲到近前仍然停不下来,会直冲进市集里去的。

而这市集里有这许多人在,这般冲将进来,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少芸已然顾不得再管别个了,小声对阿茜道:“阿茜,你快闪到一边!”那匹马越来越近,仍然毫不放慢速度,此时便是阿茜也觉察到不对了,她道:“少姐姐,是马惊了?”少芸点了点头道:“小心别被撞了!”那匹马奔得虽快,但她们两人要闪开其实并不为难,只是在近处摆摊的几个商人却是大惊失色。他们想躲开,又不舍得这一摊的货,而且万一那惊马冲到里面,越往里人越多,定会撞个人仰马翻。

万一引发了骚乱,踩踏之下,那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大祸。一个在最外间摆摊的商人已然吓得乱叫起来,而那匹马此时正直冲向他,看样子根本转不了方向。此时已能看清马上骑者乃是个少女,她吓得脸色惨白,双手抱住了马脖子,马缰绳却已断了大半截,只剩一小段还挂在那马的嘴边。少女的骑术倒也高明,这般模样仍是牢牢坐在马鞍上,还在拼命想去抓缰绳。只是缰绳断得只剩这一点,疾驰之下,哪里还抓得住?眼见这惊马直冲过来,她也尖声惊叫着什么,不由将脸埋向手臂中,已不敢再看。

惊马与那摊子相距已不过十来步了。这个距离,便是人快跑也不过是瞬息而至的距离,更不消说是匹高头大马。眼看马就要直直撞上,斜刺里突然有个人影一跃而起,忽地扑向了马头。冲出去的正是少芸。她让阿茜闪开,自己反倒靠近了些。见这马势若疯狂,全然不受控制,心知那骑者已不可能再制住这匹惊马了,立时飞身跃起。

少芸的身法原本就极为高明,当初在心社中便几无人可及,就算阳明先生自己亦未必能胜过她。再远游欧罗巴,见过了埃齐奥夫子后,得东西两方之长,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初在岱舆岛上张永首次制造出完全体的魔人后,少芸仍能凭借身法与之周旋了一阵,最终得以脱险。此时她心头已无杂念,更是身法如电,那匹惊马虽然神骏如龙,可少芸亦是有若御风而至,出手更是奇准无比,一把抓住了马嘴边的缰绳。

再烈性的马,被戴上嚼子后,一勒之下便会护痛,使不出性子来。但这匹惊马远非寻常,狂奔之下,马背上那少女竟是连缰绳都拉断了也制不住它,此时突然觉得嘴上沉甸甸地重了许多,这马一扭头,暴叫一声,转向了一边。方向虽改,但马疾驰的速度反倒更快。少芸本以为这般抓住嚼子便能让这惊马停下,谁知反若火上浇油。此时她若是松手跃下,定会被这惊马冲翻。少芸也知自己已是骑虎难下,虽然她身形轻捷,可只靠一臂之力真个难以在马嘴边挂多久,何况这马还在狂奔之中。

就算少芸,心中也有点微微的惊慌。但就在此时,她只觉手腕一紧,却是那鞍上的少女一把抓住了她。这少女也就与阿茜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鞑靼人服饰,长相甚是秀美,但力量居然不小。少芸只觉腕上受力,本来已然要摔下去了,此时却一下踏实了许多。她的武功得自阳明先生和埃齐奥两人的真传,本来就长于小巧腾挪,手上一有借力的余地,右脚立时一下钩住了马镫,翻身一跃,忽地跃上了马背。

马背上本来便坐着那少女,少芸跃上后,成了骑在马脖子上。她的力量虽然比不上铁心这等神力之士,但也比寻常男子还要大些,一坐稳,马上伸臂勒住了马脖子。这匹惊马只觉脖子上便如套上了一条铁箍,更是暴跳如雷,口中不住嘶吼,嘴角鼻孔也喷出白沫来,想将脖子上的少芸颠下马去。少芸便觉自己如同木板上的一颗豆子般,随时会被颠出去,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正觉吃力,腰上一紧,却是身后那少女双手环抱住了她的腰肢。

腰上一受到力,少芸再无后顾之忧。她长吸一口气,力量贯住右臂。她的象山心法虽然还没登峰造极,却也有八成以上了,力量到处,那惊马只觉脖子上受到的力越来越大。马匹狂奔时,靠得便是脖子上两根大血管输送血液,如此才能让四肢肌肉拉紧,奔驰如飞。此时少芸勒住了马脖子,两条血管一被压住,这匹马再不能和先前一般狂奔了,速度立时放慢下来。待又冲出了二三十步外,已是跑得越来越慢,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少芸心知再勒下去,只怕会将这匹神骏之极的烈马活活勒死,便慢慢放松了手臂。她本来还怕这马仍不服气,一放松又会暴跳如雷,因此松得甚慢。只是这匹马虽然神骏,但也知道遇到了硬对手。越是神骏的马,亦越能通人性,再不敢使性子,少芸越是放松,它也跑得越慢,待少芸完全松开时,这马终于站定了。总算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

少芸松了口气。她飞身跃出时,根本不曾多想,但事过之后,回过神来才觉方才自己实是太过冒险。万一不曾抓住缰绳,或者那少女没有及时拉她一把,自己现在多半已被惊马撞得遍体鳞伤了。少芸飞身而出,制住了惊马,其实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间,她额头已然尽是冷汗,背心亦是汗透衣衫。她伸手正待擦擦额头的汗水,却觉身后那少女仍是紧紧地抱着她。少芸甚是尴尬,说道:“这位姑娘……”

她并不会说蒙古话,心想这鞑靼少女若是不会说汉话,倒也难办。哪知她刚一开口,那少女已然道:“啊,先生,多谢你相救之恩。”居然是一口流利的汉话,虽然咬字多少有点不准,但较阿茜这等南粤生人,已然要标准许多了。而这少女也察觉到现在事已平息,自己还死死搂住了人家的腰,颊上一红,立时松开了少芸。少芸翻身从马脖子上跳了下来,一手仍抓住小半截缰绳。

那匹马此时只能低下头,只是先前狂奔时那少女拉断了缰绳也制不住它,现在少芸只抓住小半截缰绳,这马却如小猫般全无性子,顺从之极。少芸见身边也无绳索,便解下束腰的腰带,在半截缰绳上打了个结。她正在打结,阿茜已然飞奔过来。方才少芸突然冲了出去,阿茜亦是吓了个半死。她的身法其实也不错,但绝没有这般飞身跃起,制住惊马的本事,眼见少芸挂在了马脖子上,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但见少芸化险为夷,阿茜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连忙跑了过来。一到近前,便叫道:“少……”刚叫出一个“少”字,突然省得面前还有那鞑靼少女。她倒也机敏,马上改口道:“少哥,你没事吧?”此时那鞑靼少女已然从马上跃下,骑术却也颇为高明。听得阿茜叫了一声“少哥”,她道:“哎呀,原来先生姓邵啊,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邵先生。”

少芸将那结好了的缰绳递给那少女,与道:“在下王少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姑娘不必介事。”她心想阳明先生姓王,自己便也跟着姓一回王,更是从阳明先生的号中取来一个“阳”字。少女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王先生。我叫孟根,你叫我孟根便是,我不姓孟,孟根是我们蒙古话中‘银子’之意。”

这少女甫脱大险,马上就说个没完。她虽然是鞑靼人,但生得明眸善睐,汉话非常流利,偶有几字咬字不甚准,反倒更显得娇俏。少芸见她衣着华丽,必定是鞑靼贵人之女,也不想多说,便道:“孟根小姐,你若没什么事,那我便要走了。”孟根见少芸要走,急道:“哎呀,王先生您先别走。您救了我,我得好生谢过王先生。”她是蒙古人,不似中原女子一般拘泥礼节,虽然少芸穿着男装,但见她要走,伸手一把抓住了少芸的手腕。

少芸若是轻轻一甩,便能甩脱她的拉扯,但少芸见孟根神情甚是诚恳,确是颇为感激自己,也不好太冷淡,正想说几句不算什么之类,几骑马又向这边直冲过来。这几骑跑得虽快,但显然都未失控,到得近前便都勒住了马,当先那人正是少芸先前见过的那小王子阿勒坦。阿勒坦生得甚是俊秀,但此时一张脸尽是惶恐焦急。他勒住马后正待离鞍下马,身边一个伴当却已然一跃而下。

这伴当正是一直跟随他的那少年马芳。马芳一勒坐骑,也不等马匹站稳,人便已飞身一跃而下,轻快无比。鞑靼人游牧为生,便是女子也精于骑术,但这马芳少年的骑术更是神乎其技,这一连串动作便如行云流水,全无滞涩。他跃下马来,立刻跑到阿勒坦身边,阿勒坦在马芳肩头一踩,借力跳下,高声叫道:“孟根,你怎么样了?”说罢却是回身一鞭抽向马芳,喝道:“马芳,你怎的让别吉骑这匹追风骢!”

阿勒坦先前调解宝音和都得财二人纠纷时甚是和蔼,但此时抽马芳这一鞭力量着实不小。马芳被抽了一鞭,肩头衣服登时被抽裂了一条口子。他大是委屈,却也不敢多嘴,只是道:“是,是,小王子,是马芳不是。”倒是一旁的孟根见阿勒坦还要再抽向马芳,顾不得再和少芸说话,抢过来拦住阿勒坦道:“阿勒坦,这不关马芳的事,这匹追风骢是我自己非要骑的。”

被孟根一阻,阿勒坦也不好再去抽打马芳了,说道:“孟根,这匹追风骢只有马芳才能骑,你怎么敢去骑它!没出事真是万幸,方才听得你骑了它出来,真是吓死我了。”孟根道:“是啊,我也不曾想到追风骢性子如此暴烈。幸亏有这位王先生出手相救,阿勒坦,你定要替我好生谢谢这位王先生。”阿勒坦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少芸和阿茜。他走了过来,向两人拱了拱手道:“不知哪位是王先生?多谢相救舍妹,在下蒙古阿勒坦,在此有礼。”

阿勒坦方才和孟根、马芳说的都是蒙古话,此时改用了汉话。他的汉话虽然较孟根说得要稍稍生硬点,却也甚是流利。只是没等少芸开口,孟根已然抢道:“阿勒坦,这位便是救了我的王少阳先生。”阿勒坦打量了一下少芸,说道:“原来阁下便是王先生。”他说着,向一边那少年道:“马芳,去准备一百张羊皮,十匹马答谢王先生。”

此间为鞑靼右翼,这一部的首领乃是鞑靼济农衮必里克,也就是阿勒坦和孟根二人的大哥。虽然鞑靼大汗是衮必里克的堂兄博迪阿拉克,但衮必里克的实力足以与博迪阿拉克匹敌。虽说二人不睦,但常常一同入寇大明边关,很让杨一清头痛。方才阿勒坦称孟根为“别吉”,少芸虽不会说蒙古话,但也知道蒙古话中“别吉”即是公主之意。

她没想到自己无意间救的竟是衮必里克的妹妹,可这阿勒坦神情中有股说不出的倨傲,和少芸敷衍了一句便马上掉头对那少年马芳去说话了。似乎和少芸多说一个字都是勉为其难,恨不得快点将她打发走,与先前他处置宝音与都得财的纠纷时的公正随和大相径庭,看来这小王子阿勒坦其实对汉人颇存敌意,只不过在人前又摆出了另一副姿态罢了。

少芸此行是为了寻找胡汝贞下落,若是与这些鞑靼王公有什么瓜葛反倒不便,更不会想要什么赏赐,向阿勒坦拱了拱手道:“多谢小王子。孟根别吉无碍就好,这不过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请小王子不必介怀,王某告辞了。”阿勒坦在这鞑靼右翼向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平时那些大明来的商人对他更是阿谀奉承惯了。在他眼里,大明汉人天生较他们蒙古人低下三分,大明之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性行卑劣,哪见过少芸这等不卑不亢的?不由怔了怔。

孟根生怕阿勒坦会着恼,又怕少芸这一走便再见不到,忙在一旁道:“马芳,你陪王先生回去,我过一会再来。”那少年马芳答应一声,牵着马快步走到了少芸身后。少芸一走开,便听得孟根在向阿勒坦说着什么,此时两人说的是蒙古话,也不知何意,但听孟根的口气,应该是在责怪阿勒坦不该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失礼之类。不管怎么说,这孟根虽然生在鞑靼部中,倒是个颇知礼仪的女子。少芸想着,见马芳仍是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便道:“你叫马芳吧?不必再跟着我了,回去吧。”

马芳摇了摇头道:“王先生,孟根别吉命我送你,那便不能半途而废。”一旁阿茜忽然插嘴道:“马芳兄弟,你的汉话说得很好啊。”阿勒坦和孟根的汉话都甚是流利,但也都偶尔有字咬得不准,但这马芳的汉话比他俩更加标准,倒是有大同一带口音,比阿茜的官话说得还要好些。他笑了笑道:“我是蔚州人氏,不过跟随小王子已有八年了。”阿茜还不知蔚州是何地,但少芸这一路一直在查阅地图,对这些地名甚是熟识。蔚州在大同以东三百余里,是古之燕云十六州之一,此时称蔚州卫,是隶属宣府防线的一处边关重镇。

宣府与大同,正是大明与鞑靼交界处的两大要塞,向称“宣大”,马芳既然是蔚州人,现在却在阿勒坦手下,定然是被鞑靼人掳去的。而他现在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自称跟随阿勒坦八年,看来被掳掠之时才不过七八岁而已,真不知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少芸本来想说句重话让他别再跟着自己,但不让他跟的话,他回去只怕又会被阿勒坦责打,少芸心中甚是不忍,便道:“原来马兄弟你是汉人啊。没想过回家吗?”

一说回家,马芳的神情大是黯然,低声道:“哪还有家?爹妈死了都有八年了。”他先前说跟随阿勒坦八年,又说父母已死八年,看来正是八年前鞑靼入寇宣府,将他掳回鞑靼,而他父母死在那一役中了。少芸心中大为不好受,虽说她也知道大明与鞑靼之间屡屡攻伐,最苦的就是这些边民,但以往毕竟不曾碰到过实例。现在自己眼前这少年正是其中一个,虽然他也不曾说得详细,但他小小年纪,眼神竟如此沧桑,只怕在鞑靼这八年不知道吃过了多少苦。她道:“好吧,我们便住在前面那穹庐里。”

少芸说着,指了指前方一片林立的帐篷。漠原之上不似中原这样营宅而居,都是住在帐篷里。这次互市乃是大明与鞑靼之间每年一次的盛典,参与之人一年比一年多,总要持续个十天半月,因此也有脑子活络的专门扎好了营帐,租给准备待上几天的客人居住,少芸便租了两座小帐篷,自己和阿茜住一座,唐应德与卓鸣珂住一座。现在唐卓二人还不曾回来,少芸走到帐篷前,撩开自己的帐门道:“马兄弟,进来坐坐吗?”

马芳见少芸如此随和,甚是感动,躬身道:“不用了,敢问王先生今天还不走吧?”少芸道:“是啊。还请转告你家小王子,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说到这儿,她省得马芳七八岁就被掳至鞑靼,又生在边关,只怕当时还不曾发蒙,未曾读过《论语》,便道:“这是我大明圣人所言,意思就是真正的勇者,不会对义举视而不见,而所为不义,亦不能称勇者。我们亦不求报答,还请小王子三思。”

她说这番话,其实也是有感而发。当初蒙古两大部族,西边的瓦刺强盛,屡屡入寇,土木之变时大明将士二十万精锐尽丧,连英宗皇帝也遭瓦刺生擒。如今瓦刺虽然已然式微,鞑靼却强盛起来,博迪阿拉克汗与衮必里克济农二人分统左右两翼,虽然两人之间颇有嫌隙,却同样时不时会对大明发起攻击,掳掠边民,而大明发起还击时,亦对边境一带游牧的鞑靼牧民不会客气。不管怎么说,那阿勒坦小王子虽然也有点傲慢,但还不是那种蛮横之徒,如果他能够多想想两边的边民,也许会少一些纷争了。

马芳本待上马回去,听得少芸这话语重心长。他怔了怔,马上道:“是,我定去向小王子禀报。”心中却忖道:“这王先生年纪也不大,却实不像个生意人,说的话如此有理。”

(按:四十年后的隆庆年间,阿勒坦成为鞑靼大汗后,最终在他手上鞑靼与大明达成了互市协议,双方开始了从未有过的七十年和平时期。)


第五章、胜负手

“没发现胡公子与谁接头吗?”少芸低低地自语了句。虽然并不是在责怪,但唐应德还是有点愧色,低下头道:“是,师姑,应德无能,没能跟踪他,反倒差点儿被他发现。”方才他们在集市偶尔发现了胡汝贞与一个同伴,立时分头跟踪。唐应德自信没被他发现,但胡汝贞却突然间与同伴分手,走向了人流稀疏之处。那时唐应德立时察觉到这个对手定然已生了怀疑,当初他就被胡汝贞摆过一道,结果再追上去时受了暗算,若不是武功高强,躲过了两个埋伏着的锦衣卫伏击,当时这条性命大约就要交代在保定府的大雨中了。

已吃一堑,自不能重蹈覆辙,唐应德立时拉长了距离,与卓鸣珂二人接力跟踪。如此果然躲过了胡汝贞的眼睛,然而跟踪了两次,却发现胡汝贞与他那同伴碰头后竟然重新验过关文,重人助马堡去了,他方才明白过来又被胡汝贞摆了一道,胡汝贞其实已经接头完毕,现在是要回去了,再跟踪他已然没用。只是此人在回去的途中仍然没有半分懈怠,居然还能察觉到自己,实是思之可畏。

少芸知道唐应德自命文武全才,但在胡汝贞手下却连连吃亏,心境大为不同。她道:“应德,这不能怪你。虽然没发现他与谁接头,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与胡公子会面之人,眼下正在鞑靼。”卓鸣珂插嘴道:“师姑,难道胡公子与鞑靼人有勾结?”少芸一阵语塞。这个问题,她一时间竟也不好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到帐门口,撩起帐帘看着外面。

互市已然持续了好些天,这两天也要结束了,草原很快就会恢复往日的宁静。时近黄昏,但现在集市上的人流却并不曾少多少。与中原一带常见的集市不同,这个鞑靼与大明的互市因为并不正式,一年只有一次,因此闻讯而来的人一直源源不断。鞑靼游牧为生,再穷的人家总有几张毛皮,平时这些毛皮根本卖不出价,有时一张上好的毛皮只能换来一小撮盐。现在来的大明商人纵然奸商不少,仍是较平时划算太多,因此天天都有人携老带幼地来赶个集。

少芸出神地看着外面,半晌仍不置可否。阿茜有点等不及,问道:“少姐姐,卓公子猜得有可能吗?”少芸心中实是难以定夺。按理,胡汝贞将那一车秘药赶到了这等地方,除了与鞑靼有密约,几乎再没其他可解释的了。然而她仍然记得阳明先生对胡尚仁的评价。作为张永的亲信,锦衣卫千户胡尚仁固然也是敌人之一,但此人秉性耿直,绝不作恶,因此总与别的八虎一党保持着微妙而又泾渭分明的区别。

虽然少芸并没见过胡尚仁几次,但观感也与阳明先生类似。胡尚仁身为儒士出身的官吏,就算再听从张永使唤,但如果知道张永竟然与鞑靼勾结的话,那他绝不会同意的。胡汝贞固然与乃父颇有不同,但这一点上,应该与父亲别无二致。更重要的一点,便是阳明先生所言的张永了。身为驺虞组主人,张永对心社可谓辣手无情,就算对阳明先生,最终也全然不顾两人的交情。

然而阳明先生也说过,他与张永的分歧,却仅是对走哪一条路才能使大明富强的看法不同。如果不是这两条路全然背道而驰,甚至可以说两人的目标都一样。说张永会勾结异族,恐怕阳明先生自己都不会相信。只是现在想来,却似乎再没第二种解释了。想到这儿,少芸转过头,沉声道:“此事……”她还没说出此事如何,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之声,随即有人高声道:“王先生!王少阳先生!”

这正是马芳的声音。少芸怔了怔,转过身,索性撩起了帐帘。一撩起,却见一骑马蹄声哒哒,已到帐前,马上跳下一个少年,正是马芳。马芳一见少芸,先行了一礼道:“王先生,我奉小王子之命,押送谢礼来此。二十匹好马,两百张羊皮,还请王先生点数。”先前阿勒坦说为谢少芸相救孟根,开出的谢礼是十匹马,一百张羊皮,这回送来的竟然翻了个倍。少芸吃了一惊,忙道:“马芳兄弟,不必了……”

她还没说完,马芳背后又闪出一匹雪白的小马,骑在马上的正是孟根。此时她换过了一套葱绿色的缎袍,更是显得靓丽。一到马芳身前,她便道:“王先生,虽然你们汉人知恩不图报,但我们蒙古人也有句话,叫赴人的盛宴,须当日回敬;借人的好马,须当年归还。王先生,您总不能让孟根做个无礼之人吧?”孟根说话的声音如滚珠走盘,既软媚,又娇脆,连周围穹庐里的人也都闻声出来看热闹。

少芸见外面人越聚越多,已在暗暗叫苦。她最怕的就是引人注目,但孟根搞出这么大阵仗来,不引人注目也不行了,再推辞的话只怕会引来更多人围观,忙道:“那王少阳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孟根别吉了。”少芸只盼着能早点儿将孟根打发了,哪知孟根不依不饶,笑道:“我说王先生早该这样。明天大哥正要设宴,还请王先生万勿推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来。

鞑靼人从来不用请帖,这张请帖亦全用的明制,上面也不知请哪个代书先生写的,几个字笔酣墨饱,好一笔汉隶,写的却是年月日,什么鹊踏梅枝,迎上国之尊客,鸾鸣玉树,奏仙花之佳期。骈四俪六,甚是花团锦簇。少芸当初在宫中并不曾读过什么书,后来追随朱九渊先生时才算读了些书,但读得并不深。只有从欧罗巴回到大明,跟随阳明先生时才算真正入门。

这两年她与白圭其实一同在潜心向学,这等文绉绉的话也只是勉强看得懂,心道阿勒坦和孟根虽然会说汉话,但绝写不出这等文字来,定然是让手下哪个文书写的,鞑靼人里还有如此深通文理之人,倒也难得。匆匆一览,说道:“多谢孟根别吉,王少阳明日准时造访。”孟根见少芸答应了,登时笑逐颜开。她是蒙古人,没有中原女子笑不露齿的规矩,一笑之下,红唇中露出两行贝齿,亮得耀眼,说道:“那就好。王先生,明日来的时候让下人通报一声,孟根出来迎接你。”

她说着,翻身上了马,向马芳道:“马芳,我们回去罢。”马芳也向少芸行了一礼,跳上了马。孟根的骑术已然非常出色了,而马芳的骑术简直神乎其神,翻身一跃,便上了马背。他在马背上双手一抱拳,行了一礼道:“王先生,再见。”先前他行的都是蒙古礼,但这时行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汉礼。孟根与马芳一走,留下的二十匹马要牵进马厩,二百张羊皮则放进了帐篷中。

出关来这市上的商人,若有十匹马便算得是头号商人了,少芸一下子有了二十匹马和二百张羊皮,实是让边上看热闹的都瞠目结舌,纷纷赞叹羡慕,有些气量小的更是妒火中烧,这一晚都没睡好。待将马匹和羊皮都整顿好,天也已然全黑了。蒙古人向来好歌舞,此时草原上已然点起了堆堆篝火,时不时传来马头琴的声音,当中则是蒙古汉子的歌声。鞑靼入寇时直如凶神恶煞,但他们唱起歌来却是悠扬旷达,在夜晚听来更觉动听。

少芸回到帐中,阿茜正在清点羊皮。这些羊皮一张张折成四方,五张一叠包起来,共有四十叠,将这帐篷都堆掉了一半地方。见少芸进来,阿茜苦笑道:“少姐姐,今晚得委屈你一下了。”少芸心想好在这些羊皮都是硝过的,又清洗得极是干净,味道不甚大,不然二百张羊皮一堆,这膻味大概都没法住人。她仍在看着那张请帖,笑了笑道:“没事,回去便送给邃庵先生吧,军中正缺良马,羊皮也正好堪制冬衣。”

她正说着,此时唐应德和卓鸣珂两人也牵好了马回来了。两人正要回帐歇息,少芸道:“对了,唐公子,卓公子,你们看看这请帖,写得倒是不错。”卓鸣珂手快,接了过来看了看,一入目便赞道:“好一笔曹全碑汉隶!没想到鞑靼居然还有这等人物!”曹全碑乃是汉隶碑帖中的名帖,学隶者无不宗之,卓鸣珂自己也临过几天,只觉只得其形而未得其髓。看这请帖上的字,运笔如顺水行舟,笔锋若春风拂柳,婉丽绰约,明丽多姿,比自己的书法还要高出几分,不由由衷赞叹。

一旁的唐应德本来并不想看,但听得卓鸣珂如此称赞,不禁生出了好奇心。他和卓鸣珂乃是同窗,对这个师弟知之甚详,文武两道他都远不及自己,唯独书法堪与自己颉顽。卓鸣珂赞成这样,也不知这请帖上的字是怎么个好法,便道:“卓兄,让我看看。”卓鸣珂将那请帖递了过去,唐应德一看,眉头却是一皱。卓鸣珂吃了一惊,却也不服气,心道:“唐兄啊唐兄,我是样样不如你,但这书法一道。我自信不比你逊色,难道这一笔字还不能人你法眼不成?”便道:“唐兄,这字难道不好吗?”

唐应德抬起头,看向了少芸,低声道:“师姑,这一笔字,应德看来,极似何九良手笔。”虽然他没对卓鸣珂说,但卓鸣珂仍是一怔。他想通脑袋,也想不出哪位名书家叫这个名,少芸却是吃了一惊,低声道:“真是他写的?”唐应德又看了一眼,说道:“虽然我看得亦不算多,但何九良的字,有个特点,便是不论他写什么,这个‘之’字个个不同。当初他替先帝誊写锦鳞诏,全文共有三十六个‘之’字,每个‘之’细细观之都不一样。我当初还不信,曾经细细看过,确是如此。这张请帖上的‘之’字也有十一个,同样个个不同,而每种都与当初那锦鳞诏的‘之’字一般无二。”

原来‘之’字乃是用得最多一字,笔画又极其简单,寻常人顺手写来,定然会千篇一律。那何九良用心如此,既沿袭前人笔致,又有独创。而旁人纵然习练汉隶,多半不会在这种地方下这等功夫。卓鸣珂于书法一道亦是好手,自然懂得唐应德这话中的奥妙。只是何九良书艺竟然有此造诣,却闻所未闻,实让他心痒难搔,也顾不得失礼,在一边道:“唐兄,这何九良到底是谁啊?”

唐应德还不曾回答,少芸已然道:“何九良乃是宫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她顿了顿,又低声道:“此人虽然未入八虎之列,但有人称他为九彪。他当初便是张永不记名的徒弟。”虎子曰彪。何九良被称为九彪,自是说他乃是八虎之外第九虎之意。卓鸣珂方才知道原来此人是个太监,怪不得名声不彰,自己从未听过。他失声道:“原来是个公公!难道他现在正在那小王子身边?”何九良虽然一直名声不彰,但以他与张永的关系,很可能他也是驺虞组之人。如果真是他写的,那么便是张永与鞑靼勾结的铁证了。

何九良不认得阿茜和卓鸣珂,少芸虽曾见过他一次,但那还是随先帝在豹房的事了。当时何九良前来禀报,因为跪在先帝面前,少芸却是在先帝背后的帘中,因此她见过何九良,而何九良多半并不认得她。然而唐应德却是与何九良照过面,甚至还寒暄过一句,很可能便认得出他来。明日的宴会不能不去,然而一旦真与何九良碰上,他发现当初的一榜传胪唐应德竟然成了自己的一个随从,绝定会怀疑自己的身份,那再想追踪张永定然绝无可能,甚至衮必里克还会应张永所请,集鞑靼右翼之力来对付自己。

如果不是让唐应德看一下这请帖,这个绝大的危机多半就察觉不到。少芸不禁有些后怕,小声道:“唐公子,你留在这儿已无必要,明日不必随我过去了,立刻将这些马匹毛皮送回大同,交付邃庵先生。”唐应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点了点头道:“是。”商量已定,他与卓鸣珂便要回自己帐中歇息去了,阿茜忽道:“唐公子,明日你独自回去,千万要小心啊!”唐应德怔了怔,马上道:“茜师妹你也要小心。”心中却想道:“我又不打紧,你与师姑在一处,才是要小心为是。”

这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却是马芳前来相请。马芳说衮必里克济农的宴会已然设好,就等王先生一行入座。衮必里克的穹庐设在了距集市约摸有十里之遥的地方。那儿正是集市与奄遏下水海的中间。奄遏下水海古称天池,汉时称诸闻泽,魏晋时则称盐池,也称旋鸿池,宋时改名为鸳鸯泊,到辽时始称奄遏下水。后来虽然屡有变更,但大多只是一音之转,入明后恢复古称。此处是大同以北第一大湖,湖边水草丰茂,向是牧人聚集放牧之所,不过现在因为天气渐寒,已然人烟稀少了。

虽然衮必里克的穹庐所在之处离奄遏下水海南岸也有一段距离,但因为草原上无遮无挡,一到驻地,便能闻到随风吹来的湿润盐腥味。蒙古人向称大湖为“海子”,奄遏下水海是个咸水湖,湖面宽广,在蒙古人看来更与大海无异。少芸一行三人刚到衮必里克那穹庐外,已见一排鞑靼武士骑马围侍在外,马芳道:“王先生且住,小人先进去通禀一声。”马芳说着,跳下马来进去。不多一会,却见孟根蝴蝶也似的出来,叫道:“王先生,您来啦!”

孟根此时换了一套粉色的缎袍。缎子甚是鲜艳,而剪裁也极是合身,与寻常鞑靼人的袍子大不相同。一到少芸面前,孟根笑道:“王先生,请进吧,千万不用客气。我大哥虽然老板着个脸,但其实性子很好,你别担心。你那两个伴当我专门留了个空帐歇息,再让人给他们送点酒菜。”少芸没想到衮必里克设宴,居然随从都不能与会。不过这般也好,自己一人,目标更小,便点了点头道:“好,多谢孟根别吉。”

这儿是衮必里克济农的驻地,衮必里克的金帐较寻常要大出三倍有余,里面甚是宽敞。一到里面,少芸方知孟根所指云何。今天是济农宴客,来宾除了鞑靼贵人,还有好几个汉人,都是身家不小的商人。衮必里克虽然不甚支持互市,但也知与大明互市好处不少。劫掠固然一本万利,可自己多少也有伤损,而且金银可抢,锅碗瓢盆之类却是难抢得紧,互市之中却可以各取所需,因此对这几个生意做得大的自是加以笼络。

而蒙古人更讲究尊卑之别,因此下人都不准入衮必里克的金帐。若非孟根亲自出来迎接,阿茜和卓鸣珂两人只怕就得和那些商人的下人一般挤在一块儿等候主人吃喝完毕了。三兄妹中,阿勒坦和孟根这一对孪生兄妹一个生得英俊不凡,一个秀丽冶艳,而在蒙古语中,“阿勒坦”与“孟根”是金、银之意,他兄妹二人真如金童玉女。然而作为大哥的衮必里克,生得却甚是瘦削,面若鹰隼,带着三分阴鸷之气,巍然高坐之时,更显得不可接近。

而衮必里克看到孟根引着少芸进来时,也不起身,只是点了点头以作示意。看来,他对这小妹极是宠爱,若非少芸是孟根亲自迎进来的,只怕连正眼都不会看少芸一下。衮必里克乃是鞑靼上代济农巴尔斯博罗特的长子。当初达延汗去世,巴尔斯博罗特抢了侄子博迪阿拉克的大汗之位,衮必里克势必也会继位,没想到博迪阿拉克长成后联合各部向叔叔问罪,迫使巴尔斯博罗特归还汗位,更暗中下毒毒死了叔叔。

虽然衮必里克仍继承了父亲的济农之位,但与博迪阿拉克实已貌合神离,鞑靼左右两翼如非有大明这个共同的敌人,只怕已然先动起刀兵来了。衮必里克性子本就阴郁,如此一来更是沉默寡言。而他自认是黄金家族后裔,对将蒙古人逐回漠北的大明亦是深恶痛绝,以往右翼人寇宣大,大多便是衮必里克在主持。这等互市,在他看来实无必要,但手下人却竭力支持,便是阿勒坦也劝他说互市于鞑靼有益无害,他也知道弟弟之力远过于己,说的话定然有理,这才勉强同意。

这次设宴,按他心思,实无必要,但阿勒坦劝他说笼络这些巨贾实属必要,他才答应下来。孟根倒是不管大哥的意思,带着少芸向她引见宴会中人。上首衮必里克左右的尽是鞑靼贵人,待介绍到一个名叫布和之人,孟根说布和乃是部中扯力宾。少芸记得那都得财便吹嘘说自己找的牙侩宝音有个亲戚是扯力宾,想来就是这布和了。宝音有点仗势欺人,但眼前这布和扯力宾倒还随和客气。只是布和也不会说汉话,只能由孟根从中传译。

孟根娇语婉转,落落大方,对少芸又显得颇为亲密,宴会上年老的看着她的目光甚是慈爱,而几个年轻贵人看着孟根时有仰慕神情,看向少芸却毫不掩饰敌意,让少芸暗觉好笑。待介绍到几个商人时,她却是叫不出来了。好在此时也不必传译,那些商人都自报了姓名,寒暄了两句“久仰”。这几个商人都面团团腹便便,一副富家翁模样,与少芸大不相同。待介绍到最后一个时,孟根指着一个矮小之人道:“这位梁人可先生也是你们大明人,王先生你认得吗?”

这人正是何九良!一见到这个年约五旬,但脸上连半点胡茬子也没有的瘦削汉子,少芸心中便是一沉。何九良倒是对眼前这个年轻汉人毫无兴趣,只是拱手敷衍了一句“久仰久仰”,声音很是尖锐。在他眼中,这王少阳只是个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得到孟根别吉欢心的大明商人,他来到鞑靼,本来便不欲惹人注目,但既然以商人名义来了,济农大人的会客宴终不能不参加,只得来虚应故事,别个都不去多管了。

虽然心中已是大不平静,但少芸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寒暄了一句,便坐回座位。孟根倒是坐回了衮必里克身边,但目光时不时向少芸瞟过来。这时衮必里克端起金杯,坐在交椅上说了两句。他必不会汉话,一旁的阿勒坦站了起来,举杯道:“济农大人多谢诸位赏光,祝大家多福多寿,先敬大家一杯。”

蒙古宴会,大多是些大块的牛羊肉类。不过衮必里克乃是忽必烈子孙,虽然现在已然不见当初入主中原时的汉化痕迹了,但饮食上却还多少保留了一些元宫中留下来的风俗,并不全然是些烧烤牛羊肉,有两道菜也讲些色香味形,与寻常蒙古饮食的朴质颇为不同。而蒙古人大多豪饮,这酒是以马奶所酿,乃是元宫大内所传的玄玉浆。当年蒙古人人主中原,马奶酒采中原的蒸酿之法,七蒸七酿而成玄玉浆,酒性甚烈。

因为草原上一到夜晚便寒气逼人,这等烈酒更为蒙古汉子所喜,衮必里克更是酒量甚宏,待有了三分醉意时,他眼神中那股桀傲之气倒是淡去了不少。酒过三巡,便有歌舞助兴。那些鞑靼贵人初时还有点拘谨,但衮必里克也已然有了醉意,这些人自是放浪形骸,无不鼓掌应和着唱歌。孟根不胜酒力,只喝了一小口便面泛桃花,更显得娇艳欲滴。她却是借酒上脸,索性坐到少芸边上来,咕咕咕咕说着话。少芸顺口敷衍,但眼角其实时时关注着何九良那边。

看到何九良的第一眼起,少芸心头便凉了半截。她原本实不相信张永会与鞑靼勾结,但何九良在座,无疑已然证明了张永定然已经这么做了。夫子,你最终还是看错了人。少芸默默地想着。即使最终被张永所害,但阳明先生对这个至交与至敌,一直都带着一种异样的赞许和尊敬。阳明先生曾经对少芸说过,即使张永与自己选择的路截然相反,然而两人所向往的却是同一个地方,所以从某方面来说,其实心社与驺虞组,也有着同样的血脉。

8也许正是夫子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才会一时大意,以致张永借大礼议几乎将心社连根拔除。只是即使已然成为再不能调和的敌人,阳明先生还是认为,张永固然已是极恶不赦,但他仍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至少,张永绝不会如昔年的王振一般,将大明出卖给异族。正因为如此,所以少芸也一直不相信张永会与鞑靼勾结,当她发现胡汝贞竟然押着那一车秘药北上出关,到达鞑靼境内,才会如此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现在,这一切预想显然都错了,张永定是已经尽违初心,最终与鞑靼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张永到底想做什么?难道是想引鞑靼入寇,最终借助鞑靼的力量入主中原吗?少芸心中不知何时如同浮起了一片阴云。如果以前还是因为心社与驺虞组之间的恩怨,那现在已然成了两族之间的大事了。张永如果真的想借此挑起一场大战,势必会血流漂杵,生灵涂炭。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张永的阴谋!

这场饮宴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黄昏。此时与宴的鞑靼贵人大多已有了酒意,那布和扯力宾更是醉得口中流涎,衮必里克自己亦是醉到了五六分。昔年蒙元诸帝,自窝阔台以降,有不少皆是性耽魏蘖,宴乐全无节制。衮必里克颇有英锐之气,但这一点上倒是饶有祖风。倒是阿勒坦极有节制,稍稍饮了两口便再不举杯了,而何九良更是独坐在角落小酌,也不见他抬头。

反是几个富商,平时也是这般饮酒作乐惯了的,此时有了酒意,更是忘形,有个还将平日里喝花酒的家数都拿了出来,扯着个破锣嗓子纵声高唱一支《劈破玉歌》。这人唱曲的本事较那些鞑靼贵人差得远了,只是酒到酣处,也没人在意好不好听,倒是齐声鼓噪,其乐融融。虽然外间已经暗下来了,但个个都仍在兴头上。就在这当口,何九良突然放下酒杯,起身走了出去。

何九良坐在角上,他出去也没人在意。但何九良一起身,阿勒坦也站了起来。衮必里克虽然醉意已酣,倒还有几分清醒,说道:“阿勒坦,今天这般高兴,你再喝几碗吧。”阿勒坦道:“大哥,我出去一下便回来。”说着,便也跟着何九良出去。一见这二人离座出去,少芸心知定然有事。她的象山心法已然有了七八分火候,将杯子举起小抿了一口,含在了口中不吞下去,却将一口气凝在胸口,脸涨得通红,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向身边正对自己说得眉飞色舞的孟根道:“孟根别吉,在下要暂请避席告退。”

孟根见少芸口中酒气逼人,脸上也红得大异寻常,不禁心疼,忖道:“糟糕,王先生不会喝酒,玄玉浆太烈了,我也是害了他了。”她也不顾身份,扶着少芸道:“王先生,那我扶你去帐中歇息一阵吧。”少芸本想跟着何九良与阿勒坦两人,偷听一下他们在商议何事,但孟根水蛭似的缠着自己,又不能硬不让她跟着,只得摆出一副醉态可掬的模样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别吉。”

孟根留给少芸的帐篷就在金帐后面不远。这片营地乃是衮必里克亲自驻扎之地,帐篷除了衮必里克自用的金帐特大以外,还分大中小三号。孟根甚是殷勤,留给阿茜和卓鸣珂歇息的是座大号帐篷,足可住十来人。一进帐中,只见阿茜和卓鸣珂正对坐在案前,案上放了几道酒菜,阿茜却是板着个脸,卓鸣珂则是一脸的尴尬。一见孟根搀着少芸进来,阿茜一下跳起,叫道:“少哥,你怎么了?”

孟根道:“王先生多喝了两杯玄玉浆,有点醉啦。给他用冷水洗把脸,让他躺一会,便不会有事。”说罢看着少芸,似乎还有帮忙服侍的意思。少芸此时正背对着孟根,向卓鸣珂使了个眼色,卓鸣珂甚是乖觉,说道:“王掌柜,你是要更衣吧?”“更衣”的意思便是如厕。这个孟根倒也知道,卓鸣珂这般一说,她终不能再硬留在这里,便向少芸道:“那王先生,等你缓过来了再入席吧,那玄玉浆你就别再喝啦,这儿不会有人过来打扰的,你便安心歇息吧。”

少芸含糊答应一句,孟根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走前又叮嘱了卓鸣珂几句,说要防着少芸吐了。万一她吐出来,就得马上擦干净,不用顾虑弄脏穹庐。真个交代得妥帖周到,之后才回金帐去。待孟根一走,阿茜送她出去,掩上了帐门,从门缝儿间看着孟根回到金帐里,阿茜这才回到少芸身边,小声道:“少姐姐,这鞑靼女子似是爱上你了啊。”少芸也已不再装醉了,正拿了杯凉水漱口,听得阿茜打趣,正色道:“不要胡扯。何九良果然便在这儿,他现在应该正与阿勒坦密谈。”

卓鸣珂方才和阿茜独处时,被阿茜怼了几句,正有点没趣,听得这话,他亦是一惊,小声道:“师姑,那就是说张永真个在与鞑靼勾结?”半晌,少芸才点了点头:“如今看来,唯有这个可能了。”尽管一直不敢相信,但看起来已然再无疑义。何九良与阿勒坦的密谈一定极为重要,少芸走到帐门口,向外看了看。此间是孟根的营帐,外面十分清静,但若是一到外面,必定会被四周站岗的鞑靼武士看到。

看来外面无法跟踪。少芸抬起头来看了看,蒙古人的帐篷称“穹庐”,一般有两根立柱,顶有天窗。这座帐篷因为是大号的,较边上的都要高一些,因此有四根立柱,撑住了天窗。少芸小声道:“卓公子,替我放风。”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绳镖,向上掷去。绳镖飞出了天窗,扣住了穹庐的天窗,少芸试了试,轻轻一纵,拉着绳镖,人如一缕轻烟般攀了上去。穹庐的天窗有一个圆形木框,是以红柳制成,相当牢固,但要吃住一个成人的分量却也不易。

但少芸身法轻灵,这般攀上去,竟然连帐壁都没丝毫颤动,亦没一点声音。阿茜是在海船上长大的,在桅杆上爬上爬下亦是她自幼就习惯了的事,可哪里及得少芸如此身法?她看得有点目瞪口呆,待少芸从天窗探出头去,阿茜才回过神来,心道:“少姐姐这一身本身真不知怎么练成的,阳明先生太了不起了,可惜我没能拜到他老先生门下。”

其实少芸的身法半由天授,半由苦练而成。单以身法而论,实较阳明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她从天窗探出头去时,放眼望去,周遭尽收眼底。一个个圆圆的帐篷罗列四周,而此时已近黄昏,不少帐篷里已然冒出了袅袅炊烟,那时在做晚餐了,只是一时却也找不到何九良的影踪。少芸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虽然闭上了眼,但随着呼吸,少芸的面前却仿佛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由模糊而慢慢清晰,渐渐映入眼底。这便是象山心法的心眼。

阳明先生传她的象山心法,乃是当世绝学。这路心法修成,号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心之所至,目随心至,几与释门天眼通相仿。当初张永暗算阳明先生时,就是因为知道阳明先生有此心法,于是将四个魔人潜伏在河底,借河水来掩去行踪,使得阳明先生没能及时发现。但这儿周围尽是草原荒漠,连座山丘都没有,何九良也不太可能借水来隐匿行踪,纵然少芸的象山心法还没到极处,此人也已逃不过少芸的心眼了。

随着少芸的心眼慢慢伸展开去,周围的一切渐渐开始尽收心中。虽然并不是真个用眼看到,但与亲眼所见别无二致。极快地扫视了一圈,少芸马上就发现了隔着三个帐篷外,有两人正立在帐篷后交谈,定然是何九良与阿勒坦了。这已是差不多十丈远的地方了。少芸的象山心法已然大有长进,但最多也不过能探到周围六七丈远之处,十丈远的距离已如天堑。而以象山心法来窥测周围,极其耗费心力,就算现在还来得及靠得近些,少芸也无法第二次运起象山心法了。

唯有努力一搏了!少芸想着,又深深吸了口气。经历过岱舆岛之战,少芸这两年的修行极其刻苦,象山心法较以前也大有长进。只是她的心眼探到了约十丈远之处,便如遇到了一道万丈鸿沟,再难越雷池一步。此时那两个身影仿佛就在少芸面前数步之遥,可是又如隔了一道半透明的厚重幕墙,只能见到两个模糊的身影,看得到他们正在说着什么。一定是极其关键之事。

虽然知道时机稍纵即逝,但少芸反倒更加平静下来。她凝神定气,心骛八极,神游万仞,只觉那两个身影又拉近了尺许,一下清晰了很多,正是阿勒坦与何九良二人。何九良是个矮个子,较阿勒坦足足低了一个头。当少芸感应到他时,正听得阿勒坦正低声道:“此事不难,两个囚犯早已准备妥当。只是已经有了许多,还不够吗?今晚互市一散,海子那边可能会有人经过,万一被人发现便会有麻烦。”

他话音甫落,何九良马上低声道:“小王子不必过虑,督公说这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禺京能成军后方能成小王子大业。至于互市散了也无妨,督公与我都是额勒斯接头的……”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若是旁人听了,定然会莫名其妙,但少芸听到“禺京”二字时却觉心头一凉。她运用象山心法探视周围时必须全神贯注,不能有丝毫分心,此时心思一动,哪里还用得出来?只觉心血直若潮涌,眼前一黑,竟是连绳镖都抓不住了,人顿时从帐顶摔了下来。

阿茜在一边见少芸突然摔下,大吃一惊,抢上一步一把托住了她。好在阿茜力量不小,少芸身体也不重,一把扶住了。阿茜见少芸面色如纸,简直和大病了一场一般,心下不由着慌,小声叫道:“少姐姐,你怎么了?”少芸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小声道:“我没大碍,只是有点脱力。”以象山心法来开心眼窥探周围,极其消耗精力,纵然是当初的阳明先生也不敢多用。少芸现在虽然已经精进了许多,可仍然有点勉强,她又是已经超越了极限,再加上突然间的震惊,一时间冲击了心脉。只是待调匀了呼吸,便觉身体并无大碍。

看来终是功力不足的原因啊。少芸想着,正待站直些,但又是一晃,只觉脚下仿佛踩着的是晃动不休的甲板。阿茜扶住她道:“先坐下歇歇吧。”心道:“少姐姐方才借酒醉逃席,不过现在那个孟根别吉若是看到她这模样,怎么都不会怀疑了吧。”卓鸣珂先前不敢来扶少芸,但见少芸神态有异,心中实较阿茜更急。他心知这师姑的本领非凡,却突然间和得了重病一样,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待少芸坐下,他忙倒了杯奶茶过来道:“师姑,你喝一口这个。”

奶茶在此间名为“乌古台措”,乃是蒙古人最常喝的饮料。蒙古人日常吃的大多是肉类,昼夜之间温差又大,而奶茶既能消食提神,又能饱腹,因此有“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之说,而茶砖亦是大明与鞑靼互市上仅次于器皿与织物的第三大宗货物。少芸接过来喝了一口,只觉气息渐平,低声道:“卓公子,你可知额勒斯在哪里?”卓鸣珂心性伶俐,在互市这一阵,因为听得多了,连蒙古话也学了几句,只不过这名字却是第一回听到,他摇摇头道:“我也不曾听人说起过。师姑,你问这地方做什么?”

“那个人……只怕又继续在这额勒斯开始了。”卓鸣珂一时还不知继续什么,但阿茜是到过岱舆岛的,虽然不曾入内,但见过岱舆岛陆沉于海底的惊心动魄,立时道:“是魔烟岛那些吗?”少芸点了点头。何九良是替张永在向阿勒坦要什么东西,而阿勒坦说会送两个囚犯过去,显然,便是需要活人来做实验。还说已经有了许多,仍是多多益善,也就是说,最坏的估计最终成为了事实,张永确实在借助鞑靼人的力量继续那个岱舆计划,并且已经有了很大进展。

张永是在制造禺猇的完全体禺京,并且想组成一支军队!如果他真的做成了,那么这个世界真个要沦为血海。对于崇尚权力与秩序的驺虞组,这样的做法无可厚非,但绝不能为心社所容忍。当初,尽管连阳明先生也觉得,他与张永憧憬的,可能是同一个目标,然而张永坚持不惜跨过血海以达彼岸的做法让他完全不能认同,最终两人只能决一死战。

这是一场在大地之上,以苍生为子的对弈。阳明先生功亏一篑,但还是将下完这局棋的重任托付给了自己。而毁灭了岱舆岛,本来觉得那一局已终,然而现在才知道,这局棋其实仍然还未到推枰之时。卓鸣珂虽然不曾去过岱舆岛,但此事少芸对他们两人说过多次了。纵是少芸所言,以前卓鸣珂还是有点将信将疑,因为实在难以相信有人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改造成魔人。但现在可能马上就能亲眼见到了,他倒是一点不怕,反倒有点跃跃欲试,小声道:“师姑,那我去跟踪何九良吧?”

他们此番出关,为的正是从胡汝贞身上找出张永的真正目的。虽然胡汝贞这条线断了,却没想到又在何九良身上接续了起来。而且,这一次很可能通过追踪何九良查清张永设立在关外的秘密巢穴,然而少芸想了想便摇了摇头道:“不要一个人行动。”卓鸣珂武功不弱,人也机灵,但少芸知道这年轻人如果跟踪何九良,很可能就会直接面对张永。这个至敌,绝非卓鸣珂所能对付的,便是自己,少芸也完全没有把握。她顿了顿,又道:“宴会结束后,何九良应该会趁夜出发,到时我们便跟踪他。”

少芸回到席中时,何九良和阿勒坦也都已经先回来了。孟根见少芸脸色有点憔悴,只道她是吐了一场后元气大伤,很是心疼,再没让她喝酒。衮必里克这场宴会结束的时候,天色已然渐暗。本来孟根还想留少芸一行在这营地歇息一晚,但少芸说自己必须回去料理商铺,耽搁不得,只能告辞。孟根见挽留不住,甚是黯然,便骑马相送。阿茜见她仍是粘着少芸不肯放,心想万一送到了助马堡,难道自己三人还真个人关了不成?不由大为焦急。

不过助马堡离这儿实在太远,孟根送到了先前互市所在便告辞了,离开之时还甚是依依不舍,非要少芸答应了明年再来才算稍有霁色。她打马走出一程,仍回过头来向着少芸扬扬手,高声道:“王先生,一路顺风!”这才扬鞭疾驰而去。此时集市已然散去,周围除了几个晚归的牧人,大多数人都已走了。原本热闹无比的草原,突然间又重归沉寂,也就是地上多了不少破布碎纸,但随着风吹雨打,过几天便再看不到一丝痕迹。

看着孟根的背影,少芸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阿茜先前打趣说她是爱上自己的,这话其实庶几说中,孟根很可能真个以为自己是个大明来的少年商人,因为救了她,所以一颗芳心可可地便落到了自己身上。如果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真不知她会怎么样。虽然与孟根也是初识,但这个鞑靼少女天真无邪,爽朗大方,少芸对她也颇有几分好感,只是她这份少女怀春之情,却是表错了对象。好在自此一别,应该永无相见之期了,就让她心底永远记得有过这么一个曾经惊鸿一瞥,转瞬间就消失了的王少阳吧。

她轻轻抚了抚额头,让仅存的一丝醉意仿佛都随手抹去,从怀中取出了那份自阳明先生传下的地图。地图在大同以内画得还算仔细,大同以外就很粗疏了。毕竟,心社的实力一直都不算大,当初阳明先生能够组织人手绘出这幅地图来,已属不易。但关外那时几乎日日烽火连天,实在没有能力画出详图,不过大略还是画出来了。在地图上,助马堡到奄遏下水海,约摸有七八十里,那么算起来从这儿过去,顶多也就是四五十里路。若不是被孟根硬送出这一程,就少走不少冤枉路了。

就算眼下这个路程,马车大约要走一个多时辰,而快马加鞭的话,半个时辰都不用。因为先前阿勒坦与何九良密谈时说张永会在海子那边出现,而附近除了奄遏下水海,最近的集宁海子是在三百多里以外了,不太可能离得那么远。而奄遏下水海周围水草丰茂,然而唯独西南一边,却是连着沙漠。那一段是战国赵长城遗迹,正是因为百年来渐成荒漠,流沙日益南侵,草木不生,牧民也从来不会去那边。

而张永要掩人耳目,在此处找一个荒僻之所设为据点,确是最有可能。有阿勒坦居中补给接应,在那种地方经营下去自不是问题,所以何九良所说的“额勒斯”,很可能在那里。敌明我暗,以有心算无心,追踪下去,张永的踪迹定然再藏不住了!想到这儿,少芸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的激动。决战终于要来了吗?比自己所想的还要早很多。

虽然唐应德没在这儿,但自己有三人,何九良应该没练过武,而以张永为首的八虎已然仅剩他一人,再没有什么好手可以帮他了,也许是最强的胡汝贞,现在亦已回到了关内,因此现在的张永也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特别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张永必定想不到。事不宜迟,机不可失,定要一举成功!少芸想着,收好了地图,沉声道:“给马吃点料,即刻出发!”


第六章、奇手

当少芸刚到集市上的时候,大同城里,奉旨劳军的南京守备—世袭魏国公徐鹏举正处在焦头烂额之际。少芸临行前,请他这几天照顾一下白圭。那时徐鹏举不疑有他,一口应承下来,心想凭自己这个邃庵先生高足,文武全才的岳武穆后身,教个小孩子何足道哉?哪知白圭年纪虽小,但天资之高,便是唐应德这等饱学天才亦为之惊叹。徐鹏举虽然号称文武全才,但他的文才实不能与武学相比,教教寻常人自不在话下,但要教白圭实是力有未逮。刚说得几句《大学》,便被白圭连问数问,挑了好几个错处出来。

原来《大学》一书,乃是四书中最为阳明先生所重,其中“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几句,更是阳明先生所本,因此心学一脉对此书精研最深。少芸于此还只是寻常,但唐应德、卓鸣珂这等阳明先生心学的嫡系传人,却是将此书读到烂熟于心,真可谓一字一句,尽都了然。徐鹏举只道白圭还只是个蒙童,却不知他其实已然有了进学的实力,加上这些日子一直是唐应德在教他,现在拿这《大学》来指导白圭,真个不啻自取其辱。

说了几句,徐鹏举越来越是憋屈,心想:“你这小子,到底是我教你还是你教我?”他少年得袭公爵,虽然秉性忠厚,但终有纨绔习气,声色犬马无一不好。拜杨一清为师后,渐受熏陶,更因为仰慕少芸,一心向上,只是到底也只是个年轻人。说了几句,见白圭这般一个孩子,学识竟然隐隐比自己还高,不禁大为不忿,心想今天非得让你知道一下厉害不可,便道:“算了,今天不读书了。儒者四书五经六艺俱通,我们去校场,我教你骑马吧。”

一听骑马,白圭倒是有点跃跃欲试,说道:“好啊!我还不曾骑过马。徐公爷,我们现在就去吗?”徐鹏举本来还怕白圭会说什么骑马他也会,听他说不曾骑过马,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道:“看样子,论枪术你也定然不是我的对手,总算还有这两样打底。”便道:“自然,事不宜迟,马上便去。”大同城里驻扎有军队,校场亦复不小,比南京的校场还要大许多。只是一到校场边,便听得里面角声四起,还不时传出口号之声,近前一看,方知原来正是杨一清在阅兵。

现在已近岁暮,徐鹏举押送来的这批冬衣实是雪中送炭,而杨一清为人务实,便趁着发放冬衣的当口检阅三军。大明边军,以往多少有点文恬武嬉,军容不振。有鉴于此,自杨一清赴任以来,便对边军加强训练,平时的操练次数亦增加了一倍。这一阵苦练倒也立竿见影,此时一列列走过前台的部队都颇为严整。徐鹏举身为南京守备,其实手上也有兵权,只不过留守南京的明军远不及大同驻军精锐。因为这儿乃是面对鞑靼的最前线,鞑靼的蒙古骑兵冠绝天下。

当初永乐帝亲征漠北,带出了一支更在蒙古骑兵之上的精锐,后来却随着承平日久,这支虎狼之师已不复得见,所以土木之变时,虽然明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却被瓦剌也先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一战而精锐丧尽。但杨一清这两年的经营已然初见起色,至少这支大同驻军,骄奢之气已然褪去了许多,隐隐已然有了昔年永乐帝麾下打得北元雄兵惶惶不可终日的那支铁骑的几分风采。只不过校场既然就在阅兵,徐鹏举也自知不能冲撞了,便带着白圭站在阅兵台下,看着一支支队伍过去。

每当一支队伍过来,台上的赞礼便报出此队的番号与领兵官长的名字职阶,然后有人按人数将此队的犒劳交付。以往从来不如此公开发散犒赏,便是因为每回上面有赏,到下面来便层层分肥,最后到士兵手上便所剩无几,原本一年一套的冬夏军服,最后成了三四年,甚至五六年才有一套,弄到很多士卒长年都是破衣烂衫。杨一清发现了此弊,因此痛下辣手,对敢中饱私囊者一律严惩,而且发散犒赏也是借阅兵公之于众,如此没人再敢从中舞弊了。

站在台下,看着一队队人马过去,眼见兵强马壮,训练有素,徐鹏举也暗暗咋舌,心道:“老师果然是出将入相之才,有他在此,边关固若金汤。”这一场阅兵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待最后一队兵马走过阅兵台,赞礼喝令解散归营,随着一声号炮,校场上诸军井井有条地散去。徐鹏举这才领着白圭上台,向杨一清见过礼,说了要借用校场骑马一事。杨一清在阅兵之时神威凛凛,此时见到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却极是随和。特别是看到白圭,更是面带微笑,对他嘘寒问暖。

前些天白圭随少芸刚到大同城时,因为路上颠簸,还晕车了,一到深庐便吐了一阵。杨一清见他此时神采奕奕,全无当日委顿,倒是欣慰。待听得徐鹏举说是要教白圭骑马,杨一清微笑道:“正好,世子殿下今天也正要来骑马。鹏举,一客不烦二主,就请你有劳了。”徐鹏举一怔道:“哪位世子?”称世子者,都是有世袭爵位之人的儿子了。此时在校场上的人里,大概就徐鹏举有世袭爵位,因此徐鹏举有点不解。却听杨一清道:“便是代王殿下世子。他与白圭年纪相仿,两人倒是可以玩到一处。”

杨一清虽然名望极高,却也有个不足向外人道也的隐疾,便是他自幼患有隐宫之疾。隐宫即是天阉,因此杨一清虽然年近八旬,脸上几无须髯,加上他与张永交好,有些对他心怀怨忿之人背地里便攻击他是“阉竖之流”。正因为有此疾,杨一清毕生无子,但也是因为有此疾,所以他的枪术造诣才能神乎其神。师弟鹤道人纵然天资在杨一清之上,修习刻苦也不在师兄之下,可一生中仍是每试必败,从来未能凌驾于师兄一头。

或许正是因为一生无子,所以杨一清虽然手握重兵,叱咤风云,对小儿辈却往往甚是爱怜,与他在军中的威严判若两人。代王乃是分封在大同的宗室王,此时在位的乃是第五代代王朱充耀,先前罗洪先说要去代王府查阅藏书需要拜会的便是此人。朱充耀的世子名叫朱廷琦,今年方始七岁,比白圭还小。虽然杨一清说他与白圭年纪相仿,两人可以玩到一处,但真个见面,朱廷琦听得白圭不过是个军户出身,一张小脸立时便拉长了。倒是徐鹏举乃是公爵身份,朱廷琦对他甚是有礼。

见这般小的小孩儿已然如此势利,徐鹏举这么个尚有一些纨绔气的世家公子都暗暗摇头。只不过这是老师托付,也不能回绝,只得带着两个小孩骑马。杨一清让管马营官选了两匹性子和善的小马出来。这两匹马都甚矮,倒适合白圭与朱廷琦两人骑乘。在校场走了两圈,徐鹏举只觉索然无味,心想俗话说得好,有钱不做猢狲王,自己一个堂堂的国公,这回偏生到大同来客串一回猢狲王,未免没趣。只不过自己背来的木梢,总得扛到底,也只能教这两个小孩儿如何踩镫上马,如何指挥坐骑前行停止,又如何利用缰绳来改变方向。

教了半天,已然累出了一身臭汗。正在觉得无聊之时,却见有个人领着一支载满了货包的马队浩浩荡荡进了校场,杨一清一见这人,便迎上前去。这人是谁?徐鹏举登时来了好奇心。他唤过一个亲兵来,让那亲兵看着那两个正在练习骑马的小孩儿以防出事,自己打马过去。一到近前,却见来人也是个年轻人。本以为带着这一大队货物过来,多半是个商人,但这年轻人却极英姿勃勃,全然没一丝市井之气。徐鹏举正在诧异,杨一清却已见到他过来,招呼他道:“鹏举,过来吧,见过你师叔的弟子唐应德世兄。”

师叔鹤道人收有两个弟子,徐鹏举也是知道的。鹤道人就在南京朝天宫中,徐鹏举曾经拜见过这位师叔,亦曾向师叔请教枪术。那时鹤道人对徐鹏举枪术评价很高,但也说较自己的大弟子唐应德尚稍有点逊色。徐鹏举好胜心很强,也一直很想找这位从未见过的师兄切磋一下,但唐应德行踪不定,徐鹏举又不能擅离驻地,两人至今未曾见过,却不曾想在这千里之外的大同城里不期而遇。他又惊又喜,在马上向唐应德行了一礼道:“原来阁下便是唐师兄,在下徐鹏举,曾听鹤师叔说起过师兄之名。”

唐应德心性甚傲,但一听徐鹏举之名,眼中亦是闪烁了一下,还礼道:“原来是徐公爷。在下亦久闻徐公爷之名,听闻公爷已得邃庵先生真传,但不知何时能请公爷指教一二?”徐鹏举本来就是一心想和唐应德比试枪法,哪知这话还不曾出口,唐应德居然先说出来了。他顿时大感快意,笑道:“唐兄果然是快人。那拣日不如撞日,便不知唐兄现在可否拨冗赐教?”

徐鹏举却是不知鹤道人其实对杨一清一直不服。鹤道人天资之高,昔年曾被师父许为百年不遇,然而一生之中,不仅功名不及师兄,便是最为自豪的枪术,也从未能胜过师兄半筹。现在两人都已垂垂老矣,鹤道人自是不太可能再迫着出将入相的师兄与自己比试,争雄之心已然淡去,可好胜之心一如既往,因此教出了两个弟子,时不时地便拿他们与徐鹏举比较。

卓鸣珂性情恬淡些,心想比不过那位徐师兄也便比不过了,人家乃是一家国公,自己一介布衣,反正永世不会发生交集冲突,但唐应德却一直耿耿于怀,心想师父将那徐公爷说得如此出色,自己绝不甘心雌伏,定要一试。这二人一拍即合,当即便要比试。此时有不少军官也已得知杨总兵的徒弟要与师侄比枪,纷纷过来围观。枪为百兵之王,在军中应用最广,不少军官一般精于枪法。他们也久闻杨总兵的三无漏枪为天下绝学,可到底如何绝法却无人知晓。现在有这个机会见识,自然谁都不愿错过。

比试枪法,当然不能用真枪了,用的都是去掉枪头,换上一包白垩土的白垩枪。这种枪一扎便是一个白点,谁能刺中对手要害,便是赢家。虽然这等比试伤不了人,但这一战实是杨一清师兄弟之间决战的延续。不过杨一清性情坦荡,并不在意这等胜负之见,心想弟子能和唐应德切磋,亦无不可。马上,便有人为两人备好了应用之物,两人也都换上了皂袍,各自将马带到校场两头,举枪示意,随着一声锣响,二人开始了相向冲锋。

当这场比试开始时,一旁练习骑术的白圭与朱廷琦二人也都停住了练习,看向二人。白圭看得极是仔细,此时比试的两个,一个与他同是心社成员,另一个则是母亲托付他带自己两天的好友,都与他关系匪浅。正看着两人带马到两头,却听朱廷琦突然小声道:“小子,你觉得谁会赢?”

寻常小孩听艺人讲述袍带书时最爱的便是争论谁谁更加厉害一点,朱廷琦虽是王府世子,亦是如此。眼下便如一场袍带书时常见的单挑,他虽然一直对白圭爱理不理,不过终究还是个孩童,这等热闹面前,若不评说一番实在不过瘾,因此不耻下问,先开了口。白圭也没想到这原本趾高气扬的藩王世子还会主动朝自己搭话。他顿了顿,说道:“只怕会平分秋色。”朱廷琦道:“胡说!徐公爷乃是中山王苗裔,家传的武艺,又是世袭国公,岂会输给一个布衣!”

白圭本来也没觉得徐鹏举会输。虽然徐鹏举教他《大学》时远不如唐应德,但说起武艺,连母亲也说徐鹏举枪法不俗,那多半不会输给唐应德。只是他是亲眼见唐应德与强人相斗过,也不觉得唐应德就会输了。见朱廷琦说徐鹏举定然会赢,理由居然是王公绝不输给白丁,忖道:“你可不知唐师兄中过传胪,也曾在朝为官。”便笑道:“世子殿下,那你与我赌一个东道如何?若是徐公爷赢了,我便给你当马骑。”

白圭说徐鹏举不会赢,那么不论是输还是平局,白圭都算是赢了,这个赌他其实已占了三分之二的赢面。只是朱廷琦毕竟比他要小几岁,受不得激,根本没听出白圭这话里暗藏着的圈套,说道:“好!若是徐公爷输了,我也给你当马骑!”白圭摇了摇头道:“这个不好,小人哪敢骑世子殿下。殿下若是赌输了,便要拜我为师。”

白圭这话其实又在暗中下套。先前初见之时,朱廷琦对自己颇为蔑视,他自是看在眼中,因此故意用这话激他。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代王世子拜自己为师了,谅他再不敢朝自己摆架子了。朱廷琦道:“好!赌了!击掌!”正当这两个小小少年击掌为誓,赌这东道时,校场里的两人也已经开始交手。两骑快马疾走如飞,相向而来,一旁观战的军官全都伸长了脖子,倒是杨一清坐在交椅上,看着徒弟与师侄二人越来越近,脸上仍是带着点微笑。

对徐鹏举这个弟子,杨一清十分清楚。这年轻人固然养尊处优,但身上流着的毕竟是开国第一名将、中山王徐达的血脉。此番前来,杨一清便见徐鹏举精神凝聚,英华内敛,骄奢之气尽除,绝不输与唐应德,便暗生欣喜,心想自己一身修为,终于能在这弟子身上传下去了。现在能与师弟这个最为杰出的弟子交手,对他来说亦是绝好的历练。

徐鹏举最大的毛病,便在于身为国公,与人交手的机会太少。有唐应德这等同出一脉的天才与他切磋,等如将一把快刀再加磨砺一番。而这两个年轻人,同是一时俊彦,却也同样心高气傲,好胜心极强,因此不论谁输谁赢,都能让他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固然作为徐鹏举的老师,他更希望徐鹏举能赢,只不过徐鹏举就算输了,必定也能让唐应德惊出一身冷汗,折折他的傲气。

两骑马已越来越近了。虽然脸上仍带着点笑容,杨一清的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马上枪与步下枪其实全然不同。人在马上,胜负间实是一线之隔,在两马一交错的瞬间便已决定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其实种种枪术都用不出来,比的便是两人的功底谁更强,力量谁更大,眼光谁更敏锐。艺人说书时说的那样两马盘旋,大战百十来个回合之事,其实是根本不可能。看徐鹏举与唐应德这等全力冲刺的架势,顶多三个照面,甚至这第一个照面,马上就能决出胜负来。

白圭纵然少年老成,毕竟只是个孩子,而朱廷琦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藩王世子。平时听说书人说的两员大将狭路相逢,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缠斗数百回合之类听得耳朵起茧,可谁也没亲眼见过真有这般比试的。两人都睁大了眼,生怕看漏了哪一点,眼见两骑越来越近,两人也不禁捏了一把汗,不由自主地觉得比试的两人就仿佛是自己一般。大同校场之上正是剑拔弩张之际,却只有胜负,无关生死。而此时的少芸带着阿茜与卓鸣珂已跟上了何九良。

她看了看天色,已然接近黄昏,何九良却是浑若无事,一直在不紧不慢地赶路。他赶着一辆大车,这车遮得严严实实,但车辙很浅,里面应该并没有太多东西。想起先前以象山心法的心眼所听到的那两句话,车中多半便是阿勒坦说的两个囚犯了。此时何九良却停了下来,大概是在打尖吃点干粮饮水,天空中却有一只兀鹰正在盘旋,说不定是想找点骨屑碎肉吃。少芸心想此人在衮必里克席上吃喝了大半天,居然还吃得下,倒是有兼人之量。不过看来何九良并不曾发现被人跟踪了。接下来,很可能便能顺藤摸瓜,一举发现张永的巢穴。

远处西北边已能隐隐见到稀疏锯齿般的古烽火台影子,那便是奄遏下水海西南角的赵长城遗迹。这片地方已被沙漠侵蚀,而且风沙一日屡起,地形多变,牧人传说这一带有妖物孳生,更是视若畏途,没人敢靠近。此时何九良应该吃喝已毕,重又赶着马车上路,却是直直往西北边而去。少芸勒住了马。阿茜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了,打马上前道:“少姐姐,不跟了吗?”少芸道:“再跟下去,只怕会被他发现了。”

草原之上要跟踪人,比在集市上要艰难百倍。这儿无遮无挡,便是大树也没几棵,一眼望出去,数里之遥尽收眼底。好在正值集市散去,时不时有牧民拖家带口地骑马而过,少芸他们三人一直保持着何九良身后里许的距离,夹杂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只是少芸却不曾料到何九良居然直接走进沙漠里去了,那儿再没有旁人,再跟下去,何九良定然便会发觉。阿茜也已想到了这一点,小声说道:“那怎生是好?”

少芸想了想,说道:“三个人目标太大,从这儿开始,便由我一个人跟上去。”阿茜一怔,反问道:“你一个人?”少芸点了点头:“此处距他与张永接头的地方,应该已不会太远了。我徒步跟踪,他定然发现不了我,你与卓公子就留在这儿接应。”卓鸣珂一直没怎么说话,此时突然道:“师姑,这样只怕不妥!”

草原一望无际,前面这片沙漠更是寸草不生,骑在马上无所遁其形,确实目标太大。但如果是步行的话,只消保持距离,便很难发现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少芸至少得在沙漠步行十余里,实非常人所能。阿茜还不知厉害,但卓鸣珂这些天在市集上打探消息,已然听过了不少关于走惯西北道的斫轮老手,因为误入沙漠不辨方向,结果活活渴死在里面的事。

草原上原本就不易辨别方向,到了沙漠里更无法凭地形来认路。如果天清气朗,尚可从日月星辰来认路,一旦碰上阴翳天,一进沙漠就同鬼打墙一样,往往会不停地打转,直到筋疲力尽,倒毙路旁。今天这天本来就不甚好,阴云密布,现在已近黄昏,便已经十分昏暗了,而且少芸此去,很可能会直接面对张永,可谓更加凶险,卓鸣珂纵然得罪了阿茜,不太敢多嘴,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少芸淡淡一笑道:“确是不妥,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你们在此接应,至少我还有退路。”她说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从鞍下取出了一个包裹。这包裹中装着的,正是当初远游欧罗巴,面见埃齐奥夫子时得赠的斗篷。欧罗巴兄弟会,并不似中原兄弟会一般修习武功,但他们亦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靠的便是这件斗篷。这件斗篷寻常刀剑不能伤,而且行动时能得风力之助,平添三分迅捷。穿在身法绝伦的少芸身上,更是如虎添翼。

只不过这等斗篷与中原形制完全不一样,平常穿着实在太过显眼,因此少芸只当成夜行衣使用。现在要跟踪何九良进沙漠,穿着这斗篷最为合适。她抖开了斗篷穿在身上,突然想起当初连这斗篷一起,埃齐奥夫子将那先行者之盒也交给了自己。然而现在先行者之盒仍在张永手中,也不知何时方能夺回。她看了一眼阿茜和卓鸣珂,小声道:“阿茜,卓公子,你们两人留在这儿,若是见到我放出烟火弹,就不必管我,立刻回助马堡。”

这烟火弹本是铁心他们这伙海贼在海上通报时所用,当初阿茜与少芸潜上张永与谷大用所乘的福船时,就是以此来通知哥哥的。少芸见此物甚是灵便,而且就算雨天也能发射,便一直让诸人都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但阿茜知道,万一少芸真个把烟火弹放出来了,定然就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怎么反让自己和卓鸣珂离开?她诧道:“少姐姐,不等你吗?”

“那就是我自有安排,不必等我了。”

卓鸣珂心中突然有种异样的酸楚。少芸这话其实已然说得很明白,万一要用到烟火弹,那就是说她遇到的乃是无法对付的状况,自己和阿茜就算前去帮忙也无济于事,不过枉送性命。这其实便是表示少芸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也不知该怎么去说,但见少芸已然向前走去,他忍不住催马向前,叫道:“师姑……”

少芸站住了,转过头。渐浓的暮色中,夜风将她的斗篷一角吹起,越发显得身形渺小。只是这个渺小的身形便如钉子般钉在天地之间,每一步都坚实无比。她见卓鸣珂一脸都是关切,眼中更是流露出一丝惊惶,心知这个师侄比阿茜脑筋要快得多,知道了自己言外之意。她微微一笑,说道:“卓公子,你多照顾一下阿茜。”卓鸣珂是个饱读诗书的富家公子,偏生很喜欢在海贼中长大的阿茜,这一点少芸自然早就看出来了。卓鸣珂武功不错,人也精明,有他照顾,阿茜定然吃不了亏。

她整了整斗篷,向前走去。此时暮色苍茫,已然暗了下来,少芸个头本来便不高,更是仿佛隐身在天地之间一般。她又回头看了看,只见阿茜与卓鸣珂二人仍勒马立在那边望着自己,她伸手招了招,心道:“就算我此番失败,但张永的真面目定然再也藏不住了。而小圭有唐公子和卓公子教导,将来必定能有大成,我也不必多虑。”这般一想,也再不回头,便向远处的何九良追去。

在沙漠上赶车,其实十分不易。车轮很容易陷入沙中,车轴处也会进沙子,转动更加不易。随着暮色渐深,夜风渐起,已然看不清何九良的影子,但车辙印终不能掩去。少芸一路沿着车辙印追踪下去,但见车辙印越来越浅,显然积沙渐少,地面已硬了很多,而迎面吹来的风也越来越湿润,少芸心道:“原来还是在奄遏下水海边上。”只是奄遏下水海分明位于西北边,却不知何九良怎么一来又走到了这里,看来途中不知不觉又偏往西北边去了。可能,此人纵然没有发现异样,但为了有备无患,故意先往东北走,如此来掩去踪迹。

少芸正想着,这时迎风忽然传来几声尖厉的唳叫声。这声音仿佛鹰隼的鸣叫,听声音却正是何九良那边传来的,而且并不甚远。此时天色已暗,今晚无星无月,更显得漆黑一片,隔得几十步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少芸又向前走近了些,心知连自己都看不清何九良了,而自己穿着这身斗篷,又处在下风处,何九良更不可能发现自己。

待向前走了数十步,眼前突然明亮了许多。少芸一时也不明所以,凝神看去,这才知道原来前面大约百步之遥,已然便是奄遏下水海了。虽然暮色沉沉,看似昏暗一片,但多少总还有点亮光,奄遏下水海如镜子般将这些微光映出来,自是显得比周围明亮了许多。远远望去,只见有辆车正停在湖边,车边站着一个人,自是何九良,那一声声鹰隼般的唳叫正是从他那儿发出来的。

看来何九良是在吹动一个如鹰隼鸣叫一样的哨子。难道是在向张永发信号吗?少芸伸手在斗篷里握住了短剑。因为是前来跟踪,并没有想动手,她没有带长剑,身边只带着这柄二尺短剑。握住了剑柄,心头定了定,这才慢慢向前走去。少芸的步履极是轻盈。虽然踩在沙地上,沙子仍会发出极轻微的声音,但因为正是在下风处,何九良定然听不到。待走到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个四尺来高的小沙丘。少芸闪身在沙丘后望去,正好看到何九良手中突然现出了一点亮光。

那是他点着了一支蜡烛。何九良将这蜡烛在空中划了几道弧,却见奄遏下水海的水面上亦出现了一点亮光。来了!少芸只觉心口都有些悸动。来的,很可能便是张永!这个心社最大的敌人,杀害了阳明先生的罪魁祸首,如果出现在少芸面前的话,她很可能会不顾一切地拔剑上前,一剑刺去。只是现在终是还有二十多步路,虽说不远,却也不是瞬息而至的距离。

湖面上的亮光越来越近,终于已能看清了,却是一个人站在一叶小舟上。这小舟很小,充其量也就能坐三四个人,有个人正一手提着个灯笼,站在船头驶来。那人虽然个子甚是矮小,驾船而来时却有种渊渟岳峙之感,就算隔了二十多步,少芸亦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而此人站在船头,也不见有人划桨摇橹,小舟却激浪破水驶来,船速甚快。

张永!除了这个八虎仅存的首领,曾权倾一时的大太监,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少芸有这等几近窒息之感了。少芸一时间都忘了呼吸,手也将短剑握得更紧。小舟靠到了岸上,何九良深施一礼道:“督公。”张永一步跨上了岸。何九良也不算高,张永更是比何九良还要矮一点,然而这一步跨出,却如闲庭信步,小舟连动都不曾动一下。他将灯笼举得稍稍高了点,照了照何九良身边的马车道:“货都带来了?”

“是,小王子早已备下了。”

张永嘴角略略一抽,浮起了一丝笑意,声音却突然放大了些:“彪公,你想必一直想问我为何要你改道至此吧?”这话还真个是何九良想问的。送这两个囚犯过来,本来就不是件美差,而途中突然接到张永的密令,要他转道来此,何九良真个大感不解。只不过虽然不解,他也知道张永面前实不该多问。他这秉笔太监也是承蒙张永抬举才得以坐上的,只知事事听从张永安排,纵然这么做要浪费半天时间,本来早就能到了,结果直到天全黑了方才到了这儿。

只不过张永却主动问起这事,让何九良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张永既然问了,他也便正色道:“督公所命,定然有其深意,小人不敢多嘴。”“嗤”的一声,却是张永笑了起来。他喃喃道:“彪公啊彪公,我喜欢你的,便是你这密不透风的口风。只不过,”他顿了顿,忽然高声道:“娘娘,你出来吧。”这一句,不仅少芸大吃一惊,何九良亦是惊得魂飞魄散,他失声道:“什么?督公,是……是哪个娘娘?”

“除了先帝的惠妃娘娘,你道还有别人吗?”张永的双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既是残忍,却也有些赞许。少芸的心中浑若一团乱麻。张永是在诈自己?然而他为什么如此肯定自己就在这儿?少芸自信以自己的身法,这一路不可能被何九良发现。张永不是神仙,也绝不可能发觉自己在跟踪何九良。她正在沉思,却听得张永又冷冷一笑道:“娘娘尚不肯一现凤驾吗?飞廉!恶来!”飞廉与恶来都是商纣之臣,传说飞廉日行五百里,恶来则力举千钧。随着张永一声喝,从小舟中忽地跃出了两头黑犬。

这两头黑犬生得甚是高大,原先趴在舱中一动不动,以致根本觉察不到,但一跃到岸上,立时四足立定,但又一动不动,几如泥塑木雕。张永看着这两头黑犬,淡淡一笑道:“飞廉,恶来,去吧!”一得张永命令,这两头黑犬仿佛听到了魔咒从而复活过来一般,忽地一左一右分开,一边嗅着地面一边直向少芸奔来。少芸心知躲得再好,也躲不过这等嗅觉极其敏锐的恶犬。她也不曾想到张永竟然还有这般一手,心知不能坐以待毙,伸手拔出了短剑。

这两头恶犬固然凶悍,毕竟只是畜类,要对付它们并不难。但一旦现身,就必须要与张永对决了。少芸根本没想到与这个至敌的决战竟然这么快就来了,当初她曾经与张永交过手,虽然每一次张永都未能解决自己,但少芸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功力,实尚逊这阉人一筹。必须出奇制胜。一瞬间,少芸已然想好了主意。而此时,那两头名唤飞廉恶来的恶犬已然一左一右齐齐冲到了她藏身的那小沙丘前,只不过右边那黑犬稍快一步,看来这头便是以日行五百里的纣王佞臣命名的飞廉了。

这头飞廉一到少芸身边,便一口咬向少芸的手腕。只是没等它咬中,少芸已然一跃而起,短剑插向了这黑犬的前鼻处。犬类的鼻子都是软档,平常恶犬就算再凶悍,鼻子若是被打,立时夹着尾巴逃走。只是这飞廉竟似知道这是自己的要害,少芸这一剑出手虽然快得异乎寻常,它却奋力将头一侧,少芸的短剑正扎在了这恶犬的左脸上。剑刃顺着颊骨划过,少芸都能感觉到剑尖传来的颤抖,这一剑几乎将这恶犬的左半边脸从中间割开了,鲜血直溅出来。也借着这一剑之力,少芸的身体几乎贴着地面,向前直飞出去。

平常的人自然不可能这般飞起来。但少芸此时身上穿着的这件斗篷已然鼓足了风,便如化成了一只巨大的风筝正贴地而飞。另一头恶来此时也正好一口咬过来,少芸一掠而过,堪堪咬了个空。这等情形,不消说两条黑犬,便是张永也吃了一惊。一刹那,他都不知沙丘后这个贴着地面掠出的黑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马上便回过神来。

张永本来自觉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无论少芸从哪个方向逃去,一般逃不出他的布置,只是以他之能亦是万万没想到少芸竟然不退反进。如此一来,本来飞廉恶来这两条魔犬突然出现,定要让少芸无路可逃,可少芸竟然从不可能中撕开了一条口子,硬生生逃出了两条魔犬的利齿。这婆娘,真不愧是阳明兄高足!张永在心里赞叹了一句。直到今天,他对这个死于自己暗算的曾经至交依旧保留着一分敬意,下意识里仍用了个敬称。

他也收过几个弟子,其中最强的便是已被杀了的高凤,只是高凤纵然活到今天,一般也远远比不上少芸。只不过假以时日,汝贞这小子倒有可能与这婆娘一较高下……少芸纵然借斗篷之力从地面飞掠出去,却绝不能持久,不超过五六尺便会落地。张永纵然心底在赞叹,口中却毫不怠慢,喝道:“神荼!郁垒!出来!”

神荼和郁垒乃是传说中捉鬼之神。只是随着张永一声呵斥,从他驾来的小舟后方水中忽地又跳出了两头黑色巨犬。这两头黑犬比那飞廉恶来还要大一号,湿淋淋地跃出水面,便迎向了少芸。而那飞廉恶来两头黑犬一咬未中,此时也转过身后追向少芸,正成了前后夹击之势。那头飞廉的左脸被少芸一剑割得几乎从中裂开,连皮带肉耷拉下血淋淋一块,却浑若无事,碧绿的眼中更增凶光。

这不是寻常的恶犬!少芸几乎要失声叫出来。这几头黑犬眼珠碧绿生光,几如鬼怪,并不似活物,倒与当初的禺猇相仿。看来,张永这回是另辟蹊径,以制造魔人的手段造出了这等魔兽。她借斗篷之力贴着地面掠过数尺,已觉去势已竭,但只消一落地,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丝耽搁。此时前后共有四条魔犬向自己攻击,任何一丝停顿都将被这些魔犬撕咬住。少芸不待身体落地,左手向前一掷,绳镖已然激射出去,一下钩住了何九良驾来的那辆马车左边车轮。她奋力一拉,人却如风筝一般忽地冲天飞起。

这才是少芸真正的用意。一瞬间,她就明白,若无脚力,绝不可能逃脱张永制造的这几头魔犬的追击,因此便已打了夺马之念。也幸亏来的时候穿好了这套斗篷,否则纵有此心,亦无此力。但这时从平地飞掠而起,飞廉、恶来、神荼、郁垒四头魔犬纵然厉害,毕竟只是畜类,全然不晓这个目标怎么会突然飞了起来,不由都是一顿,齐齐看向主人。

张永的心头亦在赞叹。他原本并不如何看得起少芸,但每一次与她交手,都感到少芸比上一次长进许多。现在他再不敢轻视这女子,然而这条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策,还是没能如预想的那样困住她。如果再给她几年,这个女子真不知会成长到怎样的地步。必须趁此机会除掉她!张永伸手握住了袖中的细剑剑柄,喝道:“共工!祝融!”

共工与祝融,乃是上古传说中的水火之神。张永在岱舆岛上虽然还未能完全参透先行者之盒映出的那部秘笈,但这两年专心参习,已然大有长进。当初还并不完全的魔人禺猇,如今终于已接近完全体禺京了,而他还独辟蹊径,以此术制造出了魔兽。禺京需要以活人为实验体。虽然在鞑靼地界行事要方便很多,毕竟不易得到,但拿犬只来实验却是容易得太多。只不过这岱舆计划本来是为制造不死魔人,拿来制造魔兽便须大加改造,张永屡败屡试,现在终于造出了这六头魔犬。

这些魔犬与当初的禺猇甚为相似,也是处在生死之间,能在水中潜伏许久。当他发现少芸跟踪何九良而来时,不禁大吃一惊,立时下定了不惜血本取她性命的决心,将这六头魔犬尽数带了出来。其中飞廉恶来两头较弱一点,尚不能在水中长久潜伏,因此张永让它们伏在舟心,另外四头则伏在小舟后面的水面,正是靠这四条魔犬在水里推动,小舟方能随意行驶。此时张永已动用了四条魔犬,眼见仍拿不下少芸,随着他一声令下,最后的两条也冲破水面,一跃上岸。

只是不等共工祝融两条魔犬扑到,少芸却已然飞身跃上了那匹驾车的马背之上。直到现在,少芸才算稍稍定了定神。自己一时失察,中了张永之计,已然定在下风。但就算遭到了算计,仍然还有着败中取胜之招。这匹马并无鞍鞯,少芸一落到马背,立时挥出短剑,一剑划去,拴着马匹的绳索尽断,不待那六条魔犬围攻,少芸已然一勒丝缰,奋力一提,这匹马暴嘶一声,前蹄扬起,立时向前冲出。

少芸这几个动作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从她自沙丘后出来到现在,一共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何九良更是看得眼花缭乱,都不曾回过神来。待觉察到少芸夺马成功,便要逃走时,何九良心下一惊,忖道:“糟了!”他也是张永的弟子,武功一道虽然远不及得张永亲信的高凤,但也不算太弱。情急之下,他便想不顾一切挡在马前,哪知刚要冲出,一个人影却已然抢到了他头里。那正是张永。


第七章、劫杀

尽管已抢尽先手,但张永心中却也有着说不出的懊悔。本以为成竹在胸,胜算在握,他预料少芸发现不妙,定会转身逃跑。那时以魔犬追杀,少芸必会无路可逃,可是少芸的反应还是越出了他的估计。如果并没有动用魔犬,直接上前接战,少芸并不能如此顺利地抢到马匹。现在棋错一着,眼见少芸就要逃出生天了,张永哪还肯再延误,立时抢上一步。虽然他比何九良还要离得远好几步,但脚下一错,反而抢到了何九良身前。他也知道凭何九良的本领定然留不下少芸,因此出手毫不迟疑,手中细剑直刺出去。

张永这柄细剑不过手指粗细,也不算很长。但正因为如此,出手之快,几同电光石火。他也知道纵然刺在少芸腿脚之上,不过给她造成一点皮肉之伤,因此刺的乃是那匹马的脖子。尽管暮色昏暗,但张永出手极准,剑尖已然对准了马脖子上那根大血管。这一剑刺下,就算伤得并不太重,但马只消一狂奔,鲜血立时就会如喷泉般直涌出来。就算这马再神骏,亦跑不出五步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张永读过的唐诗不算多,但这两句老杜之诗,他亦是知道。

只是正当他一剑刺出去,马背上的少芸忽地一弯腰,手中短剑向下一格。“叮”一声,正格在了细剑之上。被少芸这一剑格挡,张永只觉虎口处一热,细剑竟然有脱手之势。他暗暗吃惊,心道:“这婆娘本领又增长了不少,力量也大了许多!”其实张永的力量纵不算很大,但也不是常人可比,然而少芸乃是从马上出剑,已然借了这匹坐骑的前冲之力,其间拿捏之准,更是间不容发,张永又是急速抢到马前,脚下都不曾站稳,此消彼长之下,自是抵不住少芸的力量了。

但也正是如此,他索性一提气,身体一轻,人也如一缕轻烟一般趁势向旁一闪,少芸一下从他身边掠过,并没有冲撞到他。冲过了张永的阻拦,少芸的心中不禁一宽。与张永交手数次,几乎每一次都是险死还生,但也让少芸更加不服。但这一次张永布下了天罗地网般的圈套,最终自己仍是脱出,让她也不由感到了侥幸。百忙中她在马上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茫茫暮色,湖光映照之下,只能见到湖边的两个人与大车的影子,以及那几头正在追向自己的魔犬的影子,但张永并没有再追上来。

张永已经不再亲自追击,只把希望寄托在这几头魔犬身上了吗?少芸想着。夺得的这匹马虽然不是什么日行千里的神驹,但亦可算得是匹骏足。就算那几头魔犬厉害得有若妖邪,然而论长力,肯定比不得马匹,现在虽在追赶自己,但并没有拉近距离,反倒有越来越远之势。只消能够与阿茜和卓鸣珂接上手,火速赶回助马堡,就算张永有通天之能也已鞭长莫及了。

少芸松了口气。虽然这一次没能确定张永那个据点的真正方位,但也终于确认了他确实又开始了岱舆计划。而且,这一次他竟然与鞑靼携手,这等事一旦公之于众,他将彻底失去朝中文武的信任,便是与他交情莫逆的杨一清,也绝不会再支持他了。少芸这口气还不曾完全松下来,天空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厉的唳叫,一团黑影直直落了下来,正扑向她的坐骑面前。随之马上听得一声惨嘶,那匹马一个趔趄,直扑向地面。

一匹马少说也要好几百斤。若是压到人身上,只怕会被压得骨断筋折。少芸身体灵便,而且这匹马本来就没有马鞍马镫,一觉察到不对,双手在马身上一按,人已一跃而起。但她跳离了马背,那匹马前冲之势不竭,踉跄了两下,倒下了在沙地上滑了足有六七尺方才停下,还躺倒在地不住地挣扎。而在这马头上面,却停着一只展开了翅膀的大鹰。

草原上的大鹰能长到数十斤重,最强壮的更是一下便能叼走一头小羊,传说连牧人的小孩一不当心也会被叼走。那头落下来的大鹰虽然没有如传说中的展开双翅足有丈许那般,但也有四五尺宽,钢爪铁喙,正抓在马的双眼之中,这一下已将这匹好马一下抓得瞎了。而一双鹰眼在黑暗中更是有若两朵碧火,与那些魔犬的眼珠几乎一模一样。

一见到这头大鹰,少芸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草原上的鹰固然凶狠,但马匹比它终要体形大得许多,一般并不会主动攻击。这头鹰突然扑下来,肯定是受到了命令。看这鹰的眼睛是这等颜色,定然不是寻常的鹰隼,一样是张永制造出来的魔物。难怪张永有恃无恐,而且他能够知道我在跟踪何九良,原来他还造出了这等魔鹰。天空中飞过一只鹰,在草原上乃是最平常不过的景象,任谁都不会生疑。而张永竟然将草原上最常见的鹰犬都改造成了魔物,自己却仍是轻视了他。

少芸心头雪亮,许多疑团已是迎刃而解,却也有着说不出的苦涩。正因为自己的轻敌,结果不仅将自己送入了张永的埋伏,而且还让阿茜和卓鸣珂两人也陷入险境。她再不犹豫,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烟火弹,一把拉脱了顶上的竹帽。这竹帽里装着两块卡在一处的燧石,少芸一拉开,两块燧石一蹭,立时将这烟火弹的引线点燃了。引线很短,一下烧到了尽头。“嘣”一声响,烟火弹从少芸手中飞出,直直冲上了云霄,在空中一下炸开。

沉沉暮色中,突然炸开了一团红色烟花,刹那间映得周围也亮了起来。那抓瞎了马眼的大鹰本来还作势要向少芸扑来,却被这突然间的亮光惊得倒飞出去。便是那六头魔犬,亦被这亮光惊呆了,全都抬头盯着半空中这一团菊花也似的烟火,似乎忘了追赶少芸。在这一瞬间,少芸已向前掠过了数丈。她身法本来就极其高明,这件斗篷鼓足了风后,更使得身形如鬼如魅,直若御风。

虽然又将距离拉长了数丈,但少芸心中却越发寒冷。她现在已是在全力施为,又是靠着烟花引开了那些鹰犬的注意力。只是人力终有尽时,自己失了坐骑,绝不可能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顶多十余丈仍然会被追上。只是她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放弃,就算最终逃不脱这些鹰犬的追击,也要竭尽全力。

烟花转瞬即逝。只不过一刹那,周围仍然归于黑暗。这一片沙漠大约绵延数里,本来并不算很大,可现在却如无穷无尽一般。在沙漠上奔跑,原本就不太能用得出力来,少芸又向前冲出十余丈,却觉身后那些信信之声越来越近,甚至都能闻得到那些魔犬口中发出的腥臭之气。她心知再逃下去也已无济于事,索性站住了,转过身来,将短剑握在手中。此时那头叫郁垒的魔犬追得最快,已然到了少芸跟前丈许。这头魔犬的身躯甚大,头尾有四尺许,一见少芸就在面前,飞身一纵,便扑向少芸。

这些魔犬是张永以新法加秘药炼制而成。当初的禺猇全无神智,只能听从指令,却不会变通。当成为完全体禺京时,便要灵敏许多。这些魔犬也同样保留了一些神智,可到底只是一些畜类,明明见少芸手中握着利刃,仍是直直扑来。眼看就要扑到少芸身上之际,少芸却忽地向一旁闪开了尺许,手中短剑一下割在了那魔犬左肩。

这一剑实是借了那魔犬扑来之势,少芸只觉手中的短剑仿佛扎在了一块石头上一般铮铮有声,定是割到了这魔犬的肩骨。若是寻常的猛犬受这般重创定然疼痛难忍,多半倒在地上起不来了,但这头魔犬一扑不中,稳稳落地,抬头盯着少芸,两颗眼珠在黑暗中灼灼有光,全然没有受伤的痕迹。与当初的禺猇一般,不伤到它的要害,寻常的伤损对这魔犬全然无用。少芸想着,将短剑握得紧了紧。

要对付一头魔犬,应该还不算太难,但要对付两头便有点捉襟见肘。只是同时有六头魔犬攻来,便难有生理,更别说天空中还有那种被改造过的大鹰。少芸纵然有绝顶身法,也已插翅难飞了。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此刻夜色已深,空旷死寂的沙漠中更显得妖异怪诞,仿佛在那些漆黑的角落里隐藏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都会冲出来攫人而噬。少芸心头想到的却是阳明先生那四句教。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为什么在这生死关头却想到了这些?少芸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当初随阳明先生读书时,便问过阳明先生这四句的含意,特别是第一句。她那时最想不通的,便是阳明先生既然认为心本无善无恶,那为何还会有张永这等至恶之人。但阳明先生只是对她说了字面解释,至于其中真意,阳明先生却说若是说得太过,便着相了。阳明先生开心学一脉,乃是取三教之长,这开悟一说,便是取自释教禅宗。

如果自己不能理解,纵然旁人强行灌输,那么即使你所悟到的与被灌输的一样,也非正解。当时少芸对这等玄之又玄的说法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得放在一边。后来曾向王畿与钱德洪两位师兄请教过。王畿觉得,天命之性,粹然至善。心既无善无恶,那么意、知、物由心而来,同样应该无善恶之分,所以不论意动还是知善为善,都只是皮相,守住本心,便能直指大道。但钱德洪却说人心本无善恶,所以会为外物所染,因此意动即有善有恶,才以良知来知善恶,以格物来为善去恶,这等一步步修行,每日三省其身,方成正果。

王钱二人乃是阳明先生的两大入室弟子,但二人对这四句的看法并不一致,少芸大为迷惘,不知何是。但现在这生死俄顷之际,她反倒心境空明,突然若有所悟。心无善恶,所以万物皆虚,同时人既生于世,便亦在万物之中,这便是万事皆允。只是在己看来无善无恶,万事皆允,但在旁人眼中,却已有善有恶。因此阳明先生也说过,张永所为虽然与他大相径庭,却与他有着一样的理想与目标,而且两人同样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只是所走的路不同,便有了善恶之分。

善之与恶,本来便如夜之与昼。在张永心目中,我才是阻挡他计划的极恶之人,所以要不择手段地除掉我。因此王畿与钱德洪两位师兄的理解亦都没有错,只不过王畿所悟,乃是针对他那等绝顶聪明之人,已不为外物所动,所以根本不必去多想什么为善去恶,一切依从本心即可;而钱德洪所悟,则是常人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地修行求道,随时生怕误入歧途。

原来夫子这看似玄妙的四句教,其实就那么简单。自己在这等情形下方才得以开悟,大概亦如阳明先生龙场悟道一般,濒临绝境之际,反而更能激发出悟性吧。少芸想着,不禁有些想要失笑。我纵然要命尽于今夜,但心社还会继续下去。将来,白圭定会成为下一代的心社领袖,将心社发扬光大。心社,绝不会屈服于张永的淫威!

那几头魔犬并没有一块扑过来,便是那头郁垒亦站在不远处死死盯着少芸。这些魔犬经过改造,一样是在半生半死之间,但较当初以人制造的禺猇,却还保留着几分灵智,能够听命行事。虽然被少芸在肩上割出一道大口,血流出的却并不多,但随风吹来,却是多了一股血腥之气。就在这血腥气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踏着沙子大步走来,正是张永。张永的心中,此时也在暗暗赞叹。与少芸相遇数次,交手亦有数次,每一次都觉得这女子的本领在突飞猛进,让张永都不禁有些胆寒。再这样下去,便越来越难收服她了。

张永知道,少芸这个中原兄弟会最后的孑遗,便如一颗还不曾熄灭的火星。看似不起眼,但随时都可能引发一场燎原大火。当他借助魔鹰发现何九良被人跟踪之时,虽然并不知道这跟踪者究竟是谁,首先猜的便是少芸。仿佛冥冥中命运注定,他竟然猜了个正着。现在少芸已落人了他的埋伏,势成俎上鱼肉,张永却又有点异样之感。阳明兄,你的传人最后还是要死在我的手中。

张永也看了看天空。他一生中杀过不少人,包括当初的八虎首领刘瑾,亦是死在了张永的计谋之中,杀那些人时他从未有过这等想法。即使阳明先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张永还是常常想起这个死在自己手中的至交故友。他将含在口中的无声笛取出握在掌中,抬头看着远处少芸那模糊的身影,高声道:“娘娘,老奴张永有礼了。”他的声音甚是平静,无喜无嗔,但这一句“老奴”终是带出了一点得意。

以往见到少芸,张永总有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忍之心,但此时已再没有半丝恻隐,唯有森森杀机。只说了这一句,张永便将无声笛含在口中。不论鹰与犬,都能听到人类听不到的声音,因此草原上的猎人常常以这种无声笛来训练鹰犬,既不为旁人觉察,又能指挥如意。张永以制造魔人的方法造出了这些魔兽,因为兽类不似人一般能直接听懂各种命令,便用这个办法来指挥。此时他只要再吹出一下,那六头魔犬就会齐齐扑上。

张永没有再犹豫,一下吹下了无声笛。尽管没有声音,但那六头魔犬耳中,却都听到了尖厉的哨响,知道那是主人命它们发起攻击。蒙古獒犬,大多性情凶猛,极其忠于主人,这六头魔犬更是张永精挑细选出来的,虽然已非寻常犬只,但对主人忠心仍是一般无二。听到了命令,虽然知道眼前这目标大非寻常,飞廉与郁垒两个同伴已在这对手剑下遭到重创,但它们仍是没半点犹豫,几乎同时扑了出去。

这六头魔犬都是一身黑毛,高大健壮,个个几如马驹一般,本来力量就大,经过张永的改造,更是力如妖魔,平时两头魔犬一头一尾咬住一只绵羊,轻轻一扯便能将一头壮羊撕成两半。黑暗中,只能看到那些魔犬如鬼火一般的眼珠闪烁的微光,以及龇出的白牙贴着地面逼近,真个有若噩梦。少芸将短剑又握得紧了紧,让自己调匀呼吸。越是此时,就越不能失去平常心。

人在沙漠上,纵然身法高超,却绝比不得这些魔犬的长力。而背对着它们,更是等如送死。只是正面相抗,以一己之力,又能撑到何时?但少芸并没有想这些,只是定下心盯着渐近的魔犬。犬类围攻猎物,开始时都是慢慢逼近,然后再突然间发起攻击。这六头魔犬虽是经过张永改造的魔物,仍然不脱犬类的本性。但兽类受创之后总会感到害怕,飞廉、郁垒两头魔犬都被少芸伤过,却完全没有惧意,一般在步步上前。

夜正深,暮色仿佛将要凝结起来。沙漠之上日夜温差极大,白天热得仿佛酷暑,一到晚上就阴冷如冰。既然知道了自己再无幸理,此时的少芸心境反倒平静下来,将短剑举到前心。两道黑影扑了上去。那是张永最后唤出的共工、祝融两头魔犬。这两头魔犬体形最为庞大,行动却并不笨拙,一左一右向少芸冲去,便如两辆战车一般。这等威势,只怕是块石头,也会被夹碎,但眼见就要撞中少芸的同时,少芸却突然间消失了。

人非鬼魅,并不能凭空消失。但少芸身法之速,已非寻常人所能梦见,这两头魔犬速度虽快,但还是不如少芸的动作。就在两张巨口咬到她之前,少芸一跃而起,闪过了魔犬的利齿。好身手!站在远处的张永也在暗暗赞叹。当初八虎中魏彬以身法高明著称,张永自己也不逊于魏彬,但与少芸相比,却都要瞠乎其后。张永一直不甚看得起少芸,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少芸已然完全配得上做自己的对手。

只是,少芸面对的,却是完全不知疲倦,也不畏生死的魔兽。而且,人力终有竟时,她现在身法如电,倏来忽去,但又能躲闪到何时?张永将无声笛又吹了一下。虽然他也听不到,但在那六头魔犬耳中,却听到了主人发出的这声尖厉的啸响,立时又扑了上去。少芸的气息已然有些急促。正如张永所料,少芸已是竭尽全力,如果身上不是穿着这条可辟刀剑的斗篷,恐怕已经被这六头魔犬撕得粉碎了。饶是如此,她的左臂还是被一头魔犬咬中了一口。

幸好是隔着斗篷咬的,犬齿虽利,也没能咬破斗篷,不然这一口只怕会将少芸臂上一整块肉都咬下来,但她臂上还是留下了两排齿痕,鲜血也已渗出了袖子。而闻到血腥气,那六头魔兽更是凶残,似是知道少芸已经受伤,此起彼伏地咬向她左臂受伤处。此时少芸已不能再游刃有余地闪避了,只能凭一口短剑拼命抵挡。纠缠中,她忽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阵疾雨般的声音。是马蹄声!

少芸不知道这回来的是什么人,如果是张永的同伴,她倒并不如何惊慌。自己本来就逃不脱张永设下的这个埋伏,就算张永再来几个帮手,无非也是一样的结果。她担心的倒是阿茜与卓鸣珂不听自己的安排,竟然过来相助自己。现在这等情形,就算他们前来相助,也不过白白送死而已。尽管已是左支右绌,百忙中少芸还是向身后瞟了一眼。只是她还不曾看清身后来的到底是谁,左脚脚踝处却传来一阵剧痛。那头名叫飞廉的魔犬,不知何时冲上前来,一口咬住了少芸的脚踝。

飞廉在六头魔犬中,体形算是最小,但也最为灵活。它的侧脸被少芸割了一剑,几乎被割成两半。虽然魔犬不知疼痛,不畏生死,但畏惧利器却是有生俱来的本能。当张永催动魔犬全攻之时,飞廉自不敢违抗主人之命。它的体型要小一点,冲上来时又是贴着地面,少芸在全力应付魔犬的攻击之时,竟然没能发现飞廉的欺近。而她的斗篷能护住双臂和身躯,却护不了脚踝,飞廉这一口咬得也极狠,牙齿都已扎入了少芸的骨隙。

少芸只觉痛得钻心,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短剑已顺势斩下。飞廉的半边脸本来就被割开,左眼已然受伤,何况咬住了少芸不肯松口,哪里还能闪得开这一剑?短剑挥过,一下将飞廉的头颅也割了下来。只是这头魔犬虽然身首异处,但一张嘴仍是死死咬住了少芸,竟然还咬得更紧了些。少芸只觉钻心也似的疼痛,已是站立不住,侧身倒在了地上。就在这时,另五头魔犬见少芸倒地,更是齐齐扑了过来。

结束了。少芸的心头一片空虚。人固有一死,这一天她也早有准备,但最终没能杀掉张永却让她终究心有不甘。夫子,我还是辜负了你啊。少芸抬起头,看向天空。马蹄声已然越来越近,就在身后了,而那五头魔犬也已扑到了少芸跟前,最前面那头更是张开了血盆大口,咬向少芸的咽喉。就在这张巨口马上就要咬合的当口,少芸身后突然飞来了一支长枪。

这支长枪夭矫如龙,破空而至,正射向那头魔犬的口中。“噗”一声,枪尖已然直扎进去。那魔犬本来跃在半空,被这一枪扎得倒飞出去,惨呼一声,倒在了地上,而长枪余势未竭,如一颗钉子样将那魔犬钉在地上。这一枪来得如此突然,少芸一怔,心道:“难道是邃庵先生来了?”唐应德与卓鸣珂这师兄弟都精擅枪法,唐应德的功力要比卓鸣珂胜出一筹。只是眼前这飞来的一枪运力、准头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唐应德也不一定使得出这等枪法,只怕非杨一清这等枪术大高手不能。

但少芸知道,杨一清绝不可能在此处出现。她侧脸看去,有个人影已自她身边一闪而过,冲向那支扎在地上的长枪,一下拔出,正是卓鸣珂。虽然少芸先前跟他们说过,一旦放出烟火弹,就说明事情有了意外,要他们立刻逃回助马堡去。但看到烟火弹在空中炸开的时候,阿茜和卓鸣珂两人哪里会真的丢下少芸不管?知道少芸出事了,他们已然顾不得一切,打马直冲过来。卓鸣珂骑术甚精,冲在了前面。

因为少芸这身斗篷极是特异,离得尚远卓鸣珂便一眼看到了。眼见一头恶犬扑向倒在地上的少芸,卓鸣珂心下大急,顾不得一切,将手中长枪掷了出去。他的枪术虽然较师兄唐应德稍有不及,但这手投枪却练得准头极佳,又是情急之下投出,力量更比平时还要大了三分。那头魔犬虽然凶猛,也抵不住卓鸣珂这全力一击,被他一下击倒。只是卓鸣珂见这些恶犬还有好几头,尽是身躯巨大,行动矫健,虽然他出其不意击倒一头,心里却也害怕,急着要去拔出长枪。

长枪一拔出土,被长枪钉在地上的那头恶犬一声低信,忽地翻身跃起,竟然一下又向卓鸣珂扑来。卓鸣珂见这头恶犬被自己钉住后仍在不住扒动沙土,只道那是在垂死挣扎,哪知竟然一拔出长枪便又生龙活虎,浑若无事。虽然意外,好在他长枪在手,亦是不惧,枪头一拨一捺,将那恶犬拨到了一边。只是出枪之际,只觉枪上受力沉重。他暗暗叫苦,不敢怠慢,紧盯着另外几头恶犬,小声道:“阿茜,快扶师姑走!”心中却想道,“不得了,唯有用截六脉法来一抗”。

所谓截六脉法,乃是他师父所传的一手败中取胜的法门。不过与其说是败中取胜,不如说是两败俱伤。阻截六脉,在短时间内使得真力暴涨。但真力如水,人身如瓮,有多大的瓮,便能盛多少的水。截六脉法使得真力在短时间内暴涨,对自身损伤也极大,因此鹤道人当初传此术时也说此乃本门最后之秘,轻易不得动用。但卓鸣珂真力并不算很强,试了这一枪便知自己只怕连几条狗都可能打不过,唯有冒险一试。

阿茜此时也已过来了。她的骑术远不及卓鸣珂,还带着少芸那匹坐骑,这般策马狂奔,没从马上掉下来便算不错了。一到少芸跟前,她勒住缰绳,翻身跳下马,跑到少芸跟前,一把将还咬在少芸脚上的魔犬的嘴扳开,说道:“少姐姐,你怎么样了?”少芸一臂一脚都已受伤,臂上之伤虽重,还只是皮肉之伤,不过血已渗透衣袖。但脚踝处被咬的那一口受伤极重,犬齿已伤到骨头,虽然阿茜将狗头取下,她反倒更觉疼痛,一条左脚几乎失去了知觉。她生怕阿茜担心,说道:“不碍事。”

阿茜拔出短刀,从衣襟上割下了一长条,给少芸扎紧了包好,说道:“少姐姐,我们快走。”少芸心头感到了一股暖意。虽然阿茜和卓鸣珂没有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他们为了自己而甘冒奇险,少芸也不忍再去说他们。她搭着阿茜肩站立起来,阿茜已将她的坐骑带到了身边。少芸左脚已受重创,她伸手扳住马鞍,正待借臂力飞身上马,但还不曾上得马背,一道阴风忽地从一边袭来,一旁的卓鸣珂惊叫道:“师姑小心!”那正是张永。

阿茜与卓鸣珂突然杀到,亦是出乎张永意料之外。他借助魔鹰发现有人在跟踪何九良,却不曾想到少芸原来还有接应,而且这接应竟然在这当口还会前来。不过新来之人并没放在他眼里,他关注的仅是少芸一个。眼见少芸要上马,他立时欺身上前。张永的身法虽然不如少芸,但也迥出寻常之上。卓鸣珂横枪挡在他与少芸中间正苦苦抵挡五头魔犬的进攻,忽然眼前一花,见张永直冲过来,他并不认得张永,见张永身法惊人,吓了一跳,心道:“此人竟比我师父还强!”

正待拦阻,但张永身形一晃,便已绕过了他,卓鸣珂只来得惊叫了一声。而他的话音未落,张永便已到了少芸近前,一剑刺向少芸前心。少芸的长剑正放在马鞍下。眼见张永这支细剑刺向自己前心,再要上马已来不及了,少芸原本搭在马鞍上的手趁势抽出了长剑。尽管左臂也有伤,但少芸双手皆能用剑。张永剑刺得快,少芸出手亦是不慢,“叮”一声响,却是张永的细剑刺在了少芸的剑身上。此时少芸都没来得及拔剑,细剑在她剑鞘上留下了一个白点。

只是没等少芸拔剑还手,张永那柄细剑倏发倏收,这回却是一剑刺在了马脖子上。这已是第二次了。少芸已然在防备张永再次伤自己的坐骑,但张永出手之快,她还是慢了一步。而张永刺倒了一匹马,更不怠慢,见少芸挥剑向自己斩来,也不与她相争,身形一闪,便闪到了卓鸣珂骑来的那匹马前,细剑再次刺出。

此番卓鸣珂与阿茜两人见到少芸发出的信号前来救援,带着三匹坐骑,一刹那便被张永刺死了一匹,眼见他便要刺向第二匹,少芸已是心急如焚。尽管自己干掉了一头魔犬,但这些不知疲倦的魔物实非人力所能对付,如果失掉了坐骑,必定会被活活拖死。而张永先去杀马,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定要阻止他!一念及此,少芸便要冲上前去。只是她的左脚受伤极重,本来虚虚踩在地面还忍得住,但这般一动,脚踝处的剧痛便如有一把利刃从骨头上刮过,一个踉跄,左脚便是一屈,半跪在了地上。

而就在此时,卓鸣珂那匹坐骑惨嘶一声,也倒了下来。张永正待去刺死最后一匹,却见少芸一下跪倒。他心中一动,忖道:“这婆娘受伤不轻!”张永对所习的火莲术颇为自诩,但当初与阳明先生决战之时,终是输给了阳明先生的象山心法。而今阳明先生的武道衣钵已尽为少芸所传,张永与她已交手多次,只觉她一次比一次强,实是越来越有忌惮之心。他冲上来先将几匹马刺倒,亦是担心一时拿不下少芸,反被她逃出生天。此时方知少芸其实受伤已相当之重,他心中亦是一动,心道:“要不要先杀了她?”

现在自是杀了她的良机。但张永只略一犹豫,眼前一花,却是阿茜冲到了他近前。阿茜自幼跟随大哥在那群海贼中长大。铁心并不长于刀剑之术,但他手下的海贼却是三山五岳、三教九流皆有,便是倭人亦有好几个。这些人你传一手,我传一手,因此阿茜武功极是芜杂,所用刀法堪称是个大杂烩。她用的乃是两柄倭岛渡来的小太刀,加入心社后,少芸又帮她将这路刀法去芜存菁,这路刀才算定型,此时的她较当初在海贼中已不可同日而语。

但阿茜练得再强,终究与张永相去甚远。少芸见阿茜手中的两道刀光上下翻飞,但她攻得虽急,张永却根本不退半步,细剑剑光虽微,每一出手却让穿花蛱蝶也似的刀光立见散乱。她心知阿茜定不是张永对手,急道:“阿茜,你快退下!”只这一瞬间,阿茜已连冲了四回,只盼能将张永逼退,却反倒被张永迫得后退了两步。她已知自己实非面前这个瘦小老人的对手,若是最后一匹坐骑也被他刺死,那己方三人就再无生理。想到此处,阿茜反倒向前踏上一步,一手向自己那匹坐骑的脖子上一拍。

阿茜双手执刀尚非张永对手,更不消说是在一心二用。她的手刚拍到马脖子上,张永的细剑已然倏地刺出,刺在了阿茜右肩上。这一剑透骨而入,阿茜疼得登时冷汗直冒,她强忍剧痛叫道:“少姐姐,快上马!”这匹马是阿茜所骑。她因为骑术不佳,所以这匹坐骑性子最为驯良,主人一拍它,它便知让自己上前,一路便到了少芸跟前。少芸将长剑背到了身后,虽然左脚疼得站立不住,但左手一把抓住垂下来的马缰,一借力站了起来,右手一搭马鞍,翻身上了马背。

见少芸骑上了马,张永亦是一惊。他根本没把阿茜放在眼里,却没想到这个少女竟然拼死挡住了自己。张永剑出如风,阿茜身上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已不知被张永刺伤了多少处。纵然每一处伤都不算太重,可短短一瞬间便已受了二三十处伤,一般人也是经受不住。但阿茜生怕少芸担心,竟然一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

夜已深,少芸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听得前后两处激斗甚酣,心想卓鸣珂对付五条魔犬极为吃力,阿茜与张永相斗,更是毫无胜算。三匹坐骑已死了两匹,自己左腿左臂都已受伤,最好的办法便是趁此机会遁走。只是这般将阿茜和卓鸣珂丢下临阵脱逃,她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纵然是全军覆没的下策,也只有一拼了。一刹那,少芸便已打定了这个主意。她正想打马向张永冲去,哪知阿茜突然向后一纵,已到了少芸边上。

阿茜从小生活在海船上,蹿高纵低,极是敏捷。她一直在与张永死拼,寸步都不退让,突然间后退,动作敏捷之极,张永都不曾想到,一时没来得反应过来,阿茜的左手刀却已在少芸坐骑的后臀上轻轻划了一刀。虽然划得甚浅,但马匹受痛,一声嘶吼,猛地冲了出去。少芸的左臂本来有伤,情急之时勒不住马匹,只能伸手抱住马脖子,失声叫道:“阿茜!”

阿茜这一刀割出,却马上又向前一纵。此时张永已回过神,心想:“这两个婆娘居然想丢下同伴顾自逃命,哪里有这般容易!”他身法之佳,纵比不上少芸,亦非阿茜的天生敏捷可比,挺剑冲向少芸骑着的那匹坐骑,只待一剑连人带马刺倒。哪知他力量将吐未吐之际,阿茜却又扑了上来,若是再去刺马,阿茜这两把短刀便要斩个正着。

只是张永的真实本领远在阿茜之上,左脚脚跟一提,脚尖在地上一拧,人已转了半圈,“当”一声,将阿茜的双刀同时格了开去。张永的细剑长于击刺而短于劈斩,但此时硬格阿茜的双刀,阿茜竟然双手为之一麻,两口小太刀差点儿脱手飞出。她也知道自己绝不是张永对手,可若是被他追上少芸,少芸定然亦是难脱毒手。少姐姐,愿你早日成功重建心社。阿茜想着。

几年前,阳明先生曾经前来找过他们,晓以大义,要他们不再行劫掠之事。当时她哥哥铁心虽然有点左耳进右耳出,但对阳明先生却还是极其尊重,答应受阳明先生驱使。只不过铁心并没想到,当时最景仰阳明先生的,还是自己这个小妹。阿茜几乎视阳明先生若神明,最盼望的是将来能被阳明先生收归门下,日日聆听教诲。现在阳明先生虽然已不在世上,但作为阳明先生的传人,阿茜在少芸身上又看到了阳明先生的影子。也正是那时,她下定了抛弃海贼生涯,追随少芸一同完成阳明先生遗志的决心。

这两年,与少芸一同走南闯北,找到了身具先行者血脉的少年白圭,又得到身为阳明先生再传弟子的唐应德、卓鸣珂之助,新的心社已然初具雏形。这个当口,绝不能半途而废。阿茜眼前看出去已然有些模糊。她身上已不知被张永刺了多少伤口,衣服都快要被鲜血浸得透了,但仍是咬紧牙关,与张永死死缠斗。此时的张永也不禁有些骇然。他这一生,亲手杀的人并不算多,但每个死在他手上的都算得是个高手。论本领,阿茜可能是最弱的一个,偏生又是最难对付的一个。

有如此不屈斗志的人,他还是第一次碰到,更何况只是个年轻女子。阳明兄,也许你将“教”字放在第一位,其实也没有错。想到了这个同时是至敌的至交,张永的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当他得知中原兄弟会的首领竟然是阳明先生时,一瞬间也曾动过要开诚布公,至少在这一代化解这已历千年的仇怨的心思。只不过这心思只是如游丝一般转瞬即逝,他最终决定的是挡我者杀,不论阻路的是谁。作为老友的嫡传弟子,少芸不易对付他早有预料,但少芸的这些帮手竟然也会如此的难缠,却是张永始料未及。

眼见阿茜力战不退,少芸却已越跑越远,张永也终于心焦起来,将口中那无声笛又是用力一吹。这支无声笛可以两头吹奏。一头是吹出魔犬能听到的声音,另一头却是用来指挥巨鹰。草原上,几乎家家都会养狗,但驯养鹰隼却非寻常人能办。张永费尽了无数心力,这种魔犬其实已造了不下二十头,但魔鹰一共也只不过三头。魔犬死了一两头,随时都能补充,可鹰若死了一只,再想补充便难了。

因此张永除了一开始动用魔鹰来阻止少芸夺马逃走,便一直都是唤出魔犬攻击。只是五头魔犬竟然被那使长枪的少年一人挡住过不来,眼前这少女又出奇的难缠,已不能不动用了。随着张永一吹动无声笛,一团黑影忽地自空中直坠而下,扑向阿茜头顶。人耳虽然听不到笛声,但这魔鹰却听得真切。鹰隼捕杀猎物,正是从空中直直落下,一击即中。

这魔鹰体形甚大,双翅张开几达三尺许,铁爪钢喙,若是被它啄中,便是颅骨也要被吸个洞出来。阿茜此时已是在勉力支撑,一发觉头顶有异,哪里还闪避得掉?何况面前还有张永的细剑。她索性将心一横,心想这空中落下的怪物挡也挡不住,干脆不挡了,刀法一变,两口小太刀左右交叉成十字,如剪刀般平平推上前,忽地分开。

这是当初铁心手下一个倭岛剑客教她的“樱落斩”。虽然名称甚为清雅,但出刀却极是刚猛。张永只道阿茜发觉头顶有异,必会出刀护住头顶,自己便可摆脱此人去追少芸,哪知阿茜居然仍是一味强攻,心道:“这婆娘不怕死吗?”只是阿茜虽有求死之心,这一式樱落斩仍没在张永眼里,没待阿茜的两口短刀斩到他面前,张永已然退了半步,堪堪躲过了刀锋。就在这时,那大鹰的双爪已抓向了阿茜头顶。

鹰爪锋利无比,力量也大,据说最大的鹰能一下抓走一头百来斤的绵羊。攻向阿茜的这头魔鹰虽然没有传说中那样庞大,但若是被抓中,定会血肉模糊。阿茜因为全力攻向张永,此时连躲都来不及了,只觉头顶阴风恻恻,她心中一宽,只是还不曾反应过来,一支长枪忽地从一边直刺过来,挡在了她的头顶,那头大鹰的奋力一抓却正抓在枪杆之上。

出手救了阿茜的正是卓鸣珂。卓鸣珂虽用了截六脉法,但一支长枪挡住了五头魔犬连番攻击,本来就已然十分吃力,只是眼角仍在关注着阿茜。虽然看不清,但也听得阿茜气息渐粗,不时有利器刺中人体的声音发出,心知阿茜定然已连连受伤。他一直对阿茜很有好感,不由更为焦急。待张永唤出魔鹰攻击阿茜时,他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顾那五头魔犬,将身一纵,已闪到阿茜身边,出枪替她挡了魔鹰的必杀一击。

只是卓鸣珂长枪在手时,尚可勉强将五头魔犬挡开,此时一分心,五头魔犬趁势扑上。这几头魔犬中那头叫郁垒的魔犬速度最快,虽然左肩曾被少芸刺过一剑,但魔犬并无痛觉,除非将它脑袋斩下,否则这魔犬就不依不饶,除死无休。卓鸣珂一漏出破绽,郁垒便已飞扑而至,卓鸣珂的长枪此时仍被那魔鹰抓着,正待用力夺回,却觉右半边身子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郁垒一个飞扑,一口咬在了卓鸣珂右腿外侧。

这一口咬得极狠,竟然将一块肉都咬了下来。卓鸣珂痛得惨呼一声,人一下倒在了地上,枪也脱手飞了出去,那头鹰此时才扑打双翅重新飞了起来。阿茜……这是卓鸣珂想要说的最后两个字了。只是那恶来、共工、祝融和神荼四头魔犬却不怠慢,也已扑到卓鸣珂身前。先前卓鸣珂一杆长枪舞得水泄不通,五头魔犬一直不能越雷池一步,此时却是趁机扑上来撕咬。卓鸣珂已被郁垒咬成了重伤,就算想逃也已无能为力,眼见鬼火一般的魔犬眼珠急速向自己逼近,他心中已是阴寒一片,隐隐却有一丝暖意。

终于救下了阿茜……在最后一刻,他倒在地上,扭过头看向那边的阿茜。只是与他料想的不同,阿茜却并不趁机逃走,反而扑向了张永,一把抓住了张永的腿。这已不是什么刀法拳术,全然就是市井小民之间的打架了。但阿茜心中也已没有别个,只想着绝不能让张永追上少芸,自己就算能多拖他一刻亦是好的。张永本来想摆脱了阿茜后,就去追少芸。人的长力绝比不上马匹,但在百来步内,张永却有信心运足十成火莲术功力便能追上少芸。少芸也已遭到了重创,只消追上她,她定然难逃此厄。

本来他布下这个圈套,只觉天衣无缝,定能将少芸斩杀在奄遏下水海边,谁知少芸还是逃到了此处,更被这两个意外的帮手救走。纵然将这个帮手杀光,但少芸一脱身,定然后患无穷。本来张永只觉胜券在握,但此时他也有些惊慌。只是纵然下定了不惜功力大损也要追斩少芸之心,阿茜竟然不顾一切地缠住了自己。一被阿茜抱住大腿,他亦是方寸大乱,手中细剑猛地向下刺去。

这一剑劲力极强,对着的是阿茜的左胸口心脏部位。然而情急之下,张永忘了阿茜此时是面朝下,他这一剑从阿茜背部刺下。这一剑偏向左方,其实却是从阿茜的右背刺了下去。细剑锋利无比,张永的火莲术亦已运到了极致,这一剑竟然从阿茜后背刺入,直透前心。阿茜身上已遭张永刺伤了二三十处,但那些伤都只是皮肉之伤,这一剑却是穿透了整个身体。她的身子一颤,只是双手却抱得更紧了。

张永见她中招仍不肯放心,拔剑又连刺了两下。刺这两剑时他心神已乱,力不能纯,细剑已不能再将阿茜刺透了。只是阿茜已是油尽灯枯,再经两剑重创,已然抱不住张永的大腿,终于松手倒了下来。无星无月,暮色苍茫。阿茜此时已然到了弥留之际。她的身上已不知受了多少伤,一件衣服都被鲜血染得通红,但在吐出最后一口气息之际,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第八章、杀招

“咣”一声脆响。这等声音,分明是硬物折断时发出的,在校场上听到,多半便是枪杆折断的声音。听得这声音,不少人都惊呼起来,便是杨一清,亦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校场中对决的这两个年轻人,不仅仅是自己师兄弟的传人,更可以说是下一代年轻人的冠冕。这两人不论伤到了哪个,杨一清都会有种见到连城之璧碎裂的心痛之感。不会受伤吧?杨一清想着。待见到校场中两骑打了个盘旋,两人手中各执一段断枪,没有再斗下去便打马回来,他这才松了口气,起身下台。

一到台下,徐鹏举与唐应德二人都已来到近前。两人同时下了马,向杨一清行了一礼。杨一清见唐应德肩头有一点白,徐鹏举则是在左臂上有一点印迹,笑道:“两位贤契看来是平分秋色了。”唐应德与徐鹏举互相看了一眼。这两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少年英杰,徐鹏举还曾在魏彬与少芸手下吃过点亏,唐应德则几乎从未逢到过敌手,两人都没想到与自己年纪相仿之人中竟然还有如此本领之人,不禁同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但心中的不服却也较诸先前更多。听得杨一清说两人平分秋色,两人互相看了一眼。

方才这一番比试,两人各中一枪,也都不是致命处。硬要说起来,肩头较手臂容易中招一些,因此唐应德其实稍稍占了点上风。但这等相去不过毫厘之差,如果硬要争这区分,实属无谓,何况唐应德出枪稍稍慢了一丝,肩头中招较徐鹏举早了些许时候,如果硬要争下去,仍然是个半斤八两,反显得小气了,当真说不出到底是谁赢了,因此这两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心头既是不服,又是佩服,这等心思大是矛盾,两张脸未免也有点不甚自然了。

听师父说平分秋色,徐鹏举倒也没觉得不对,说道:“这是唐兄看在老师面上手下留情,才没让我出丑。”徐鹏举虽然在说客气话,但他身为世袭公爵,实不惯与人客气,这话说得也有点假惺惺。唐应德却道:“徐公爷客气了,唐某已竭尽全力,实未能取胜。”原来唐应德心高气傲,亦是个不惯说客气话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让杨一清连吃五回闭门羹了。

他二人在这儿假客气,朱廷琦与白圭两个少年牵着马过来了。这两个少年在台下打了个东道,朱廷琦输了要认白圭做师父,而白圭输了要给朱廷琦当马骑,两人都是一般的急于想知道结果,见他们一直在客气,朱廷琦有些着急,向杨一清拱拱手道:“杨大人,请问徐公爷与这位唐先生到底谁赢了?”

朱廷琦问得老气横秋,杨一清暗觉好笑。他知道这位代王世子实是被宠坏了,但因为生在边陲,并不似其父那样颛预,反倒有些将种的英气,小小年纪就喜欢学骑马练枪。因此对这位少代王,杨一清其实也颇为疼爱,见他一副大人模样地问自己,微笑道:“世子殿下,唐先生与徐公爷二人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朱廷琦听得说没有输赢,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没把平手算进去,这个东道其实很不公道。

白圭见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模样,心想也不能将这代王世子惹急了,忙道:“世子殿下,你没赢,我也没能赢,我们这东道看来亦是平手。”白圭年纪虽然比朱廷琦大不了几岁,但心性实比朱廷琦灵敏太多,而且少芸带着他走南闯北,见识更是较成人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话说得甚是婉转,朱廷琦听得自己原来并没输,面色登时转霁,说道:“是啊,唐先生和徐公爷的枪术如此高明,我说定然是半斤八两。白圭兄,那这个东道便不算了?”

朱廷琦颇有点盛气凌人,原先对白圭这等布衣子弟正眼都不看一下,说起来也是只称“小子”而不名,但此时一下子变得甚是客气。白圭心道:“你们这些王公贵胄,尽这般狗眼看人低。”不过他心性八面玲珑,说道:“殿下明鉴,所言极是。”杨一清自没心思多管这两个小男孩之间的交涉。徐鹏举与唐应德比试,一个是自己嫡传弟子,一个则是自己师侄,不论谁胜谁负,其实都不好收场,现在这样平手实是最好的结果。只是虽然嘴上这般说,他心中却在暗自叹息,心道:“最终还是让师弟赢了一次。”

这次比试,其实唐应德占了点上风。唐应德刺中徐鹏举这一枪,只不过电光石火般一瞬,还稍稍落后于徐鹏举刺中他那一枪,但杨一清却看得清楚,唐应德当时所用,正是鹤道人的一式“一一鹤声飞上天”。这一式枪法,刺的乃是对手前心。若不能挡开,那对手定然会被挑下马来,因此向称鹤道人绝技。杨一清还记得少年时与师弟二人比试,就曾险些在此招下失手。只不过杨一清因为是童身,根基扎得极稳,当时以镫里藏身闪过。

然而徐鹏举少年袭爵,声色犬马无一不好,这两年倒是收敛了许多,但肯定没有自己这等根基,对此招唯有硬顶。唐应德应该是担心徐鹏举接不下此招,所以才将枪尖移向了对手左臂,哪知徐鹏举的三无漏枪已颇有火候,怎容得他这般托大?一枪反倒先刺中了唐应德肩头。而唐应德中枪之后仍能出枪,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实力,仍是唐应德稍稍高出一丝。

虽然相去极微,但还是要高一些。杨一清心中也在暗暗苦笑。师弟一辈子都想胜过自己,自己赢不过,便教出两个徒弟来赢自己的弟子。若师弟知道他的徒弟终于替他赢了一局,不知作何想?大概会大失出家人仪态吧。徐鹏举与唐应德二人更换了衣袍,告辞了杨一清后送白圭回去。这两天徐鹏举教白圭读书,反倒被这小孩子教了,已是焦头烂额,这回唐应德回来了,他终于可将这烫手山芋甩脱,心中也轻快了许多。

一路与唐应德说些枪法,他二人的枪术本是同出一脉,说起来更可映证。唐应德本来觉得这等公爷定然是纨绔心性,没想到徐鹏举枪术高强,为人也不错,观感已好了许多。待送了白圭回深庐,徐鹏举便向唐应德告辞。正待要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应德兄,少芸姐姐说什么时候回来?”唐应德怔了怔。“少芸姐姐”这称呼,他倒是头一回听到。他道:“师姑说,她赴完了那衮必里克之宴便回来,那最晚明天便到。”徐鹏举嘿嘿一笑道:“那就好。”

唐应德见他眉花眼笑的样子,也不知什么事如此开心。他却不知徐鹏举此时正在想着:“我管她叫姐姐,你却叫她师姑,那我岂不是长你一辈了?嘿嘿。”这一晚唐应德督着白圭习练了两幅书法,又讲了几段《尚书》。他的武道与徐鹏举不相上下,但文学上他乃是状元之才,徐鹏举拍马都及不上他。待讲完了功课,唐应德见少芸他们仍然没回来,心想今天看来是回不来了,便让白圭漱洗休息。

正当唐应德与白圭在空荡荡的深庐歇下的时候,在那处鞑靼人聚居之处,对着案头一支刚从大明商人那边买来的蜡烛,孟根正自沉思。蜡烛是大明人精工细制,无烟无味,比蒙古人惯用的牛羊油蜡烛好得多,但也价格不菲,不是寻常牧民用得起的。孟根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的烛火,不由叹了口气。那位长相英俊秀雅的王少阳先生,不知明年还会不会再来。而且,到了明年,他会不会已然成婚了?一想到这些事,孟根心头便是如一团乱麻般,不由得心烦意乱。

此时暮色已深,已到后半夜了。大哥衮必里克济农明天便要起帐驻到别处,马上,热闹了几天的这片草原就会重归沉寂——其实,前来互市的大明人和鞑靼人大多都已离去,现在就已经是一片死寂了。孟根轻轻叹了口气,正待吹灭蜡烛,忽然听得帐外有个人轻声道:“孟根别吉!”这是马芳的声音。哥哥这个贴身马弁骑术极高,因此颇得阿勒坦欢心,纵然他本是大明人,也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不过阿勒坦有点喜怒无常,有时恼了便对马芳连踢带打。孟根终是女子,向来对侍从侍女都和颜悦色,马芳因为也常陪她出去跑马,实较对阿勒坦还要熟络。只不过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马芳却来找自己,纵然孟根是蒙古女子,也多少有点不悦,小声道:“马芳吗?天太晚了,还有什么事?”马芳道:“别吉帐中没旁人吧?有个人要见你。”

孟根怔了怔,心想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要见自己?她是蒙古女子,向无礼教拘束,何况马芳是她哥哥的马僮。但阿勒坦虽然对马芳甚是看重,恼怒起来却是鞭扑脚踢,毫不留情,马芳身上常被阿勒坦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倒是孟根,平时对仆佣都一向和颜悦色,马芳常陪她出去骑马游玩,更是有点不把他当下人看。听马芳说有个人要见自己,心中一动,急道:“快,快带他进来!”帐帘掀开了,马芳扶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见这人,孟根便倒吸一口凉气,叫道:“王先生!”

马芳扶进来的,正是那个自称王少阳的大明少年。只是这王少阳身上穿着一件异样的斗篷,而身上的衣服已渗透了鲜血又凝固,已然硬邦邦的几同甲壳一般,与先前告别时那等翩翩少年的模样不啻天壤。她又惊又惧,小声道:“王先生这是怎么了?”马芳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去溜一下马,见有人倒在了地上,我过去看方知是王先生。”

“没有旁人知道吧?”

马芳道:“没有。”顿了顿,又道:“但似乎有人从北边追赶王先生而来。”孟根皱了皱眉,诧道:“北边?”这儿与大明最近的边塞,便是东南方向的助马堡。按理王少阳赴完衮必里克的酒宴回去,怎么都不该从北边而来。她正自犹豫,却听马芳小声道:“孟根别吉,无论如何,还请您救救王先生吧。”孟根想了想,轻叹了一声,小声道:“马芳,你去将马蹄印引到别处去。”

马芳年纪虽然不大,而且是汉人,但因为常年住在蒙古人中,骑术就算在蒙古人里亦算得数一数二,而且更有一手伏地听声的本领,所以阿勒坦纵然有时要对马芳着恼拳打脚踢一番,但每回都很有分寸,生怕将这个本领出众的马僮打坏了。只是马芳虽然在鞑靼人中长成,可他日日都没忘了自己乃是汉家儿,少芸先前完全不把他当下人看待,而且对他加以勉励,马芳嘴上纵然不说,心中实是极其感激,因此意外碰到了这王先生晕倒在外,想也没想便将他救了回来。

只是王先生自北而来,追赶他的定然是鞑靼人,想要救他,除了孟根便再无旁人,因此马芳这才一横心,将王先生带来此处。听得孟根此话一出,他知道孟根已决心救人了,不由欣喜若狂,一下跪倒在地,向孟根叩了个头道:“孟根别吉,谢谢你。”说罢,便站起转身冲出了孟根的帐篷。此时的少芸已是人事不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隐隐约约间,她只觉自己似乎躺在一处柔软的地方,有人正往自己口中灌着什么,心道:“难道是孟婆汤吗?”

人死后,要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这等传说少芸幼年时在宫里听年长的宫女说起过。那时她常能见到有小太监将病死的宫女抬去宫人斜掩埋,就感到一阵心悸。心死如灯灭,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度过了一生,让小小的少芸既感到神秘,又觉得可怖。而那时宫中几乎所有人都会避开她,这小小的女孩子纵然觉得害怕也没地方哭去。当时唯一对她关心的陶嬷嬷便告诉她,那些死去的宫女是过奈何桥了。

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从此又开始了另一遭的轮回。陶嬷嬷早已去世,尽管少芸也早已不相信这一类话,但她仍然记得这件事。难道陶嬷嬷说的是真的吗?流进她喉咙口的却是甘美而又温厚的液体,传说中的孟婆汤难道便是这个味道?只不过尽管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少芸眼前仍然仿佛闪现着阿茜与卓鸣珂两人拼死护着自己逃走的情景,怎么也不似会忘掉事。

一想到阿茜与卓鸣珂惨死在张永剑下,少芸心头便是一阵抽搐。阿茜跟随她已有两年,这两年出生入死,少芸已然完全将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看待。此时神智一有恢复,想到阿茜已然遭到了不幸,少芸再也忍不住,便想坐起来。只是她躺着时还好,一想坐起,便觉身上疼痛不堪,险些便要叫出声来。这些年她受伤也不止一次,唯有当初在孝陵所受的一次最重。而这一次较那回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次张永已然下定决心要取自己的性命,如果不是阿茜与卓鸣珂及时来援,自己定然难逃一死。

而现在身上的伤势,显然比预想的还要重些。只是没等她出声,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嘴。是谁?少芸悚然一惊。尽管想要努力睁开眼,但少芸的眼皮却如同被粘住了一般,怎么都睁不开来。正在这时,耳边响起了孟根轻柔的声音:“王先生,你醒了。”一听得是孟根的声音,少芸更是吃惊。

昨夜她逃出了张永的追杀后,一心想尽快逃回助马堡去,然而因为受伤太重,才跑到半途便昏迷过去,随后便再也不知道了,却万万没想到又来到了这个鞑靼人聚居地。落到了阿勒坦手中,也就是与落入张永手里一样,那么自己已然面临了绝境了?少芸的心已然沉到了谷底。不过随着心境渐平,眼睛终于也睁了开来,一眼正看到孟根正看着自己。这个长相秀美的蒙古少女此时却是无喜无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到少芸睁开了眼,她放开按住少芸嘴上的手,小声道:“王先生,不用太担心,已给你上了药,没什么大碍。”此时少芸已然神志渐复,身上虽觉疼痛,却已不似方才那样痛彻骨髓。她挣扎着半坐起来,才发觉自己身上竟是换了一身的蒙古女子寻常装束。不由微微一惊,小声道:“孟根别吉,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的穹庐里。”孟根说着,转过头来,打量着少芸,又低声道:“王先生,你到底是什么人?”孟根说得很是平静,但少芸看得出这少女眼底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她顿了顿,小声道:“不敢隐瞒别吉,我叫少芸……”她还不曾说完,孟根已然叹了口气道:“果然你就是少芸。阿勒坦和张公公正在找你,说你乃是无恶不作的女贼。”少芸没想到孟根原来知道自己,心头又是一沉。张永倒也罢了,阿勒坦是她的孪生哥哥,孟根无论如何都不会站在自己一边的。

她叹了口气道:“张永确是如此说我的。孟根别吉,如果你要将我交给他,那也是天意,少芸不敢怨尤。”孟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没说话。这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她站起身走到帐门口,撩起帐帘向外看去,高声道:“布和,你们做什么去了?”她说的是蒙古话,少芸也听不懂,但称呼的“布和”这个名字她还记得,正是宴席上介绍过的鞑靼部扯力宾。扯力宾乃是部中高官,自是衮必里克与阿勒坦的亲信。布和见是孟根别吉发话,不敢怠慢,忙道:“别吉,我们奉小王子之命,去追拿歹人去了。”

“追到没有?”

布和叹道:“回别吉的话,我们几个追了大半夜,却还被那家伙逃掉了。”布和与他几个随从,在部中以骑术精绝著称,昨晚突然接到阿勒坦的急命,说有个无恶不作的歹人骑了匹马要逃往大明疆内,必须立刻拦截。他们连夜出发,寻踪觅迹,心想追上一个受伤的歹人自不在话下。哪知虽然寻到了踪迹,却越追越没影子,最后干脆销声匿迹,再不可寻,他们几人才废然而返,心知误了小王子之事,定会挨一顿臭骂,因此对孟根说起来也是有点垂头丧气。

少芸听不懂蒙古话,也不知孟根在说些什么,但猜也猜得到与自己有关。但孟根放下帘子,坐回少芸边上,却若有所思,一句话也没说。少芸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但她一直没将自己交给阿勒坦,显然有自己的主意。正在猜着,却听得账外又响起了一个声音:“孟根别吉。”这却是马芳的声音。孟根一下站起来道,撩起帐帘,打开帐门道:“马芳,进来!”

马芳只是阿勒坦的下人,身份与孟根天差地别,平时自不能随意出入孟根的穹庐,但此时他却毫不犹豫,一下钻了进来。一进门,他见少芸已然苏醒,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上前半跪了跪,小声道:“王先生。”少芸还不曾说话,孟根已然道:“马芳,人家是少芸姑娘,你还管人家叫王先生吗!”马芳一怔,此时才省得少芸已换上了蒙古女装。但他并不知少芸是什么人,忙又行了一礼道:“少芸姑娘,马芳失礼。”

他刚向少芸行罢了礼,忽地双膝跪向孟根,重重磕了个头道:“孟根别吉,少芸姑娘绝非歹人,定是与小王子有什么误会了,请别吉救救少芸姑娘吧。”马芳虽然身为下人,心性其实极其聪明。昨夜发现少芸倒在草原上,他就猜到定然有事,待后来布和扯力宾与何九良竟然带着人前来搜寻,更是猜到了八成,要取她性命的竟然是衮必里克与阿勒坦。这两人在部中要谁的性命,可以说那人再无幸理,但孟根昨晚能让自己引开追赶少芸之人,可知她也有救少芸之心,现在也唯有她能救了。

马芳突然行此大礼,孟根也有点吃惊。她看了看马芳,半晌也无言语。马芳心知一切都在这位别吉身上,如果她最终决定把少芸交出去,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因此睁大了眼看着孟根,也不知孟根下一句会说出什么来。此时天光已亮。这个聚居地是衮必里克为了此次互市而设的,现在互市已经结束,他们自然也将拔营离去,现在到处都是一片嘈杂,而阿勒坦正对着布和大发雷霆,命他带人再次搜寻,就算将草原篦一遍,也定要将少芸找出来。

布和嘴上唯唯诺诺,连声应承,肚里却已将这个小主子骂得狗血喷头,心想那少芸定然已经逃回大明境内去了,就算还在鞑靼地盘上,但要是逃进东边阿拉克汗地盘上,一样没办法再去搜索。这边的阿勒坦极是焦急,而那边的大同城里,唐应德更是焦虑万分。本来以为少芸今天定会回来了,但从早等到正午,岂但少芸没回来,便是阿茜与卓鸣珂两人也不见了踪影。

难道是出事了?唐应德已是坐立不安。去赴一个衮必里克的酒宴,按理并不是会大事,如果快一点,前天就该回到助马堡了,这样昨天也该到了大同。唐应德极是敬服少芸,心知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师姑虽是女子,却深谋远虑,做事更是稳重。然而这么多时候都音信全无,怎么想都让人不放心。也因为他心中有事,一早给白圭讲了点功课便没心思讲下去了,因为心中有事,便说了几段大同城的沿革,白圭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正听得入神,正好这时候代王府差人前来下了请帖,却是代王知道徐国公与唐传胪同时莅临大同,特地设宴相邀。这一代的代王名叫朱充耀,已是世袭第五代代王了。虽然僻处边陲,朱充耀倒也知道自己的富贵要靠边关守将保障,倒也不算如何跋扈。特别现在是杨一清这等名臣驻守,而徐鹏举是杨一清弟子,唐应德则是杨一清师侄,皆非外人,更可借机拉拢一下。其实朱充耀此举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世子朱廷琦那天在校场和白圭赌东道输了,白圭倒是不为已甚,说以平手告终。

朱廷琦年纪虽小,倒也颇为感恩,与白圭两人一下熟络了许多,正好借此机会将白圭叫来代王府逛逛。大同府城,乃是洪武五年大将军徐达因旧土城南之半增筑,周围十三里,城墙高四丈二尺,壕深四丈五尺,实是西北第一坚城。代王府位于城的东北部,占地五顷有余,府中下天子一等而建,比徐鹏举在南京的国公府还要豪华。一进门,便是见过大世面的徐鹏举也有点吃惊,心想代王这般一个驻扎边关的藩王,竟然也有这等富贵。

原来有明一代,共分封亲王达八十七位,除去追封,实封也达六十五位之多。而这每一代亲王,除嫡长子袭封亲王外,其余诸子降封郡王,然后每一代降封一级,待降到奉国中尉后不再降封,在此位上世袭罔替,除非绝嗣。因此明代宗室之庞,为前代未有,时人也有叹曰:“我朝亲亲之恩,可谓无所不用,其厚远过前代矣。”这么多宗室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者大有人在,相比较言,作为一等亲王的代王朱充耀没什么恶迹,便是相当贤明之人了。

而朱充耀是年不过三十出头,多少尚有一丝青年的英锐之气,平时也好附庸个风雅,自诩乃是宗室中的文武全才,有古之孟尝遗风,现在罗状元正在自己王府中查阅藏书,又值徐鹏举和唐应德毕集一堂。这三人都是当今天下文武英才翘楚,齐聚代王府中,堪称一时佳话,当然也不能错过。代王府的酒宴甚是冗长。虽说西北城僻,土地也不算肥沃,但王府酒宴却是山珍海错,络绎而上,而座中罗洪先和徐鹏举二人谈锋极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得朱充耀意犹未尽。

只是几个大人说些文武正说得入港,朱廷琦却早已坐不住了,拉着白圭向父王告了个假逃席而去。他虽然养尊处优,颇有纨绔习气,但到底尚是个孩童,与白圭熟了后便没了先前那种颐指气使的骄横了,领着白圭在王府中四处闲逛。这代王府已经过了五代代王的经营,营建得甚是精致豪华。白圭出身军户,他祖父乃是辽王府护卫,但辽王府也没有代王府这般豪华。

朱廷琦在王府中自是走得熟而又熟。他先前自觉在白圭面前吃了个瘪,现在自是要找回面子来,因此一路指点着种种建筑,从设宴的长春宫出来,过存心殿,经崇信门、承运殿,再出承运门、端礼门,来到正对大门的裕门,代王府的豪华让白圭也暗暗咋舌。而朱廷琦因为文武两样都远不及白圭,很有点不服,这回见白圭看了代王府种种大为惊叹,只觉自己这个面子扎扎实实找回来了,更是大乐,领着白圭到处闲逛的劲头也更大。待走完了对着正门的大道,又带他去王城西南角一路往北逛下去。

西北角上设着风云雷雨山川坛与社稷坛两坛。这是奉祀天地社稷的所在,随后便是大成殿,正中供奉至圣,东奉复圣、述圣,西奉亚圣、宗圣,配享十哲。只是朱廷琦连四配都认不全,遑论十哲了,含糊说了两句,便一路领着白圭走下去。再往前走,便是谨德殿了。此处乃是历代代王闭门思过的所在,极为清静,只有几个守殿的老太监长居。只是平时连门都不开,此时却是大开殿门,黄门宫女进出如梭。

见到朱廷琦领着个少年过来,正在一旁督工的老黄门忙上前行礼道:“世子殿下万安,今儿个怎的有空来谨德殿走走了?”朱廷琦道:“今天谨德殿怎么这许多人?”那老黄门道:“回小主,谨德殿长久不打扫了,昨天王爷关照过,要奴才们好生清理一下,过一阵王爷想来这边住几天。”谨德殿虽然名义上是让藩王犯了错闭门思过的所在,其实这些藩王哪里会有这等心思去反省己过?自是将这儿修筑得清雅闲适,偶来小住,权当吃腻了山珍海味,在此间换换口味。

朱充耀年岁并不大,但前些日子只觉声色犬马之娱多少有点烦了,便动了这个静养个十天半月之心,但谨德殿已经快有数年没住人,虽然平时也有几个老监在洒扫清理,但角落里灰尘都积了数寸,有些地方虫蚁都已爬满,因此下令将这儿尽快打扫出来。王爷一句话,对下人们而言不啻金科玉律,这些宫女黄门自是忙不迭地动手,这半天已然清理了大半,灰土都清理出好几车了。

朱廷琦往里张望了一下,见里面居然已是大为变样,以前谨德殿里种的花木也大多蔫了,此时浇了层透水,倒是显得生机勃勃。代王府别处他都走得惯了,除了平时连他也不准轻入的宗庙,唯一不甚熟的就是这谨德殿,见此情形倒生了好奇心,说道:“白圭大哥,我带你进去逛逛。”虽然谨德殿仅是所偏殿,占地却也不小。

当初设计谨德殿的乃是一个姓雷的僧人,这雷僧人乃是大元凉国公阿尼哥徒孙,当时号称天下至巧,奉命营建代王府时更是殚精竭虑,耗尽心思,谨德殿中的小桥流水、山石草木,无不精心架构,在这西北风沙遍天之地硬是建出了这一处江南式园林。没清理干净时,还不太看得出来,此时清理得差不多了,便见其中曲径通幽,小桥飞架,处处都见匠心。朱廷琦尚是个孩童,也看得大为惊叹,白圭已然颇有才学,见此情形,心想设计此处之人定然胸中大有丘壑,可惜处在这边陲之地,又深处王宫,无人得见。

这两个少年一路看过去,已到了谨德殿的后院了。这儿不似正殿那般巍峨,但也有一排小院,也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几个宫女正在扫地,见到朱廷琦过来,齐齐停下了扫把敛衽行礼。朱廷琦见没什么可看的,说道:“白圭大哥,这儿到头了,我们从另一边出去吧,去东门燕居殿瞧瞧去。”王城东边的燕居殿,是平时代王闲居之所,白圭心想这位世子殿下还真是不知轻重,真要带自己去燕居殿,搞不好被人参自己一个偷窥禁闱的罪名。正想找个理由推辞,却见有两个黄门抬着一口箱子出来。

这两个黄门年纪都不算轻了,那口箱子虽然不算很大,但外面包着铜皮,落满了灰尘,看去便十分沉重,那两个老黄门抬得气喘吁吁,刚到门口,只听“咣当”一声,箱子脱手砸在了地上。这一声将朱廷琦吓了一大跳,正待骂人,白圭眼尖,一眼看到箱子口还贴着封条,只是年深日久,这封条也已经破碎不堪,上面写着的“定襄”两字倒还认得出。他“咦”了一声道:“世子殿下,这箱子是定襄伯留下的啊。”

定襄伯,即是大明名将郭登的封爵。郭登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孙,虽然也是勋臣之后,但郭登自幼有文武才,土木之变时,郭登奉命留守大同。当时瓦刺太师也先挟被俘的明英宗而来,想以英宗为质诈开大同城,郭登只作不知,坚不开城,迫使也先退兵。随后励精图治,秣马厉兵,在栲栲山大败瓦刺兵。也先绞尽脑汁,仍不能攻克大同,最终只得将英宗送还。他初守大同时,大同戍兵能战者不过数百,战马百余。

待他离任时,已有战马万匹,精兵数万,大同也已成为西北第一雄镇,因此边民至今思慕之,说使郭忠武(郭登死后之谥)犹在,鞑靼必不敢窥边关。而杨一清长驻大同以来,边兵再次奋发,人都以为杨一清有郭登遗风。这天一早上,唐应德对白圭讲的大同沿革,倒有一大半说的是郭登佚事,白圭虽然一直学武不成,但这小小少年也听得热血澎湃,壮气汹涌,所以一见到“定襄”二字,心想这正是郭登生前所封的定襄伯爵位,立时来了兴趣。

朱廷琦其实并不知道郭登这位镇守大同的先世名将,但见白圭说得郑重,心想定然非同小可,也忘了要去骂那两个老黄门了,忙道:“喂,你们两个,这箱子哪儿抬出来的?”那两个黄门刚将这口箱子从屋中抬出来,两人已是上气不接下去,失手将箱子砸在地上,偏又被世子殿下撞个正着,正在害怕,却听得世子只是问话,并不曾责骂,其中一个忙行了一礼道:“回殿下,这箱子一直搁在屋里,都好多年没人动了,小的们拿出来打扫一下,想是年深日久,把手都烂了。”

这箱子一边的把手装在铜皮上,确是翘了起来,原本锁住箱口的锁也已砸开了。白圭快步走到箱子前,轻轻吹去封条上的浮尘。这封条不知有多少年,已然泛黄发脆,但一吹去浮尘,见封条上写的正是“定襄伯封”四字,下端落款处还钤了一方篆文印,正是“郭登之印”四字。他惊道:“世子殿下,这正是郭忠武所封!”朱廷琦道:“这郭忠武很厉害吗?是不是比杨大人还要厉害?”

杨一清出将入相,乃当今最顶尖的名臣,代王朱充耀对他很是推崇,朱廷琦也听得熟了。他小孩子心性,动不动便想比较哪个更强,白圭心想这倒不好比,但时人评郭登“为将兼智勇,纪律严明,料敌制胜,动合机宜”,这等评价实古之名将不能过。他道:“郭忠武已是近百年前的人了。不知他在箱中封了点什么在内。”白圭其实已极是好奇,但他自不好自行其是地说要开箱看看。朱廷琦不知是计,被白圭说得更有好奇心,说道:“那个谁,把这箱子开了,查查里面是什么。”

这箱子虽然贴有封条,但这是近百年前遗留下来的古物,又不是当今代王贴的,世子要看,自然无碍,何况铜锁已经在摔下来时便砸坏了。一个黄门过来将那破锁拿掉,打开了箱子。箱盖一开,里面却是一股樟木的香味。虽然箱子很是陈旧,但因为做工很好,严丝合缝,这么多年来也没人动过,里面还挺干净。只是这么大口箱子,里面居然只放着三个小盒,难怪两个老黄门也能抬动。

朱廷琦本以为会藏了什么好玩东西,一见就三个小盒,不由有点失望。他伸手拿出一个,一开盒盖,却见里面是一函装订得甚是精致的书,上面写着四个篆字,看来看去只认得最后一个是“式”字。他递给白圭道:“白圭大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白圭接过来看了看道:“是‘神机图式’,还是第一卷。”待翻开来,却见里面尽是雪白上好的连七纸,第一页上题着一首七律:

一夜西风卷汉旌,连营兵甲散如星。

孤臣独抱终天痛,诸将难逃误国刑。

自恨中原无猛士,谁知高庙有神灵。

黄河白骨斜阳里,衰草连天战血腥。

白圭跟着唐应德练字习文时抄过此诗,知道正是郭登的一首《经旧战场》。原来郭登虽非专门名家,但颇具诗才,当时诗坛领袖李东阳便称郭登之诗为国朝武臣之冠。这首诗便是郭登守大同时经旧战场,见白骨累累,慨而吟成,伤痛一将无能,使得士卒徒劳捐躯,其中悲天悯人之怀,溢于言表。白圭年纪虽小,却也从字里行间感到一股肃杀之气,心道:“郭忠武百战百胜,其实也不是杀人不眨眼之辈。”

待再翻过一页,却见上面写着“搅地龙图式”五字,后面则是极其细致的图纸,标注着尺寸。虽然白圭看不懂,但也看得出这显然是种战具的制造图谱。他心头一动,忖道:“难道这是郭忠武当初用的战具图式?这个给邃庵先生的话,实不啻无价之宝。”朱廷琦识字还不是甚多,见白圭看得如此仔细,大为诧异,问道:“白圭大哥,这几本是什么书啊?这般好看吗?”白圭将这本《神机图式》第一卷放回去,又拿起另一个盒子,里面正是第二卷。他道:“这几本是郭忠武留下的战具图谱,实不该就此沉埋。世子殿下,能不能请你向王爷求祈,将这几本图谱送给邃庵先生?”朱廷琦半懂不懂,诧道:“这几本书有用吗?”

“这是郭忠武毕生心血所系,他留在这儿,定然也是希望后来能给守御大同之人助一臂之力。世子殿下,你也就立下了一件奇功。”

朱廷琦眼中登时放出光来。他年纪虽小,但很是好胜,最喜得到别人的赞美。听得能立下奇功,登时来了劲头,心想这位邃庵先生连父王也极为推崇,应该没错,兴冲冲地将三个盒子都拿了起来,说道:“走,我们去拿给父王看看!”此时的长春殿里,酒过三巡,几人正听罗洪先说着游历各处时的听过的异事。罗洪先因为有绘出大明舆图来的宏愿,所以走过的地方当真不少。他相貌堂堂,谈锋又健,朱充耀这个不甚读书的藩王听来也大有兴味。

正在听着罗洪先讲在东南海边所见的身长达十余丈的大鱼之际,朱廷琦捧着三个盒子兴冲冲地奔了进来,一路叫道:“父王父王,您看看我找到什么了!”这般叫嚷着直冲进来,实大失世子殿下的身份。朱充耀脸上有点挂不住,喝道:“孽畜!怎么没一点规矩!”朱廷琦平时都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父王如此呵斥他还是第一次。本来他还想着自己立下这般一场大功,定能得父王夸赞,哪知父王竟如此严词斥责,又怕又恼,站定了险些要哭出来。

罗洪先是个人精,在代王府又打了好些天的秋风,跟这位代王世子亦是混得熟了,便想打个圆场,忙道:“世子殿下不知有何发现,王爷不妨先看看。”朱充耀心想儿子平时就爱到处翻,别从内院翻出点缅铃春宫图之类的玩意儿拿出来现宝,现在在座的不是世袭国公,便是状元传胪这等大才,真闹出这等笑话来可丢不起这个人,忙道:“好吧,拿过来看看。”

朱廷琦天不怕地不怕,对父亲终是怕的。他噘着嘴将三个盒子递给父亲,朱充耀打开了一个,一见里面原来是本写着《神机图式》四字的册子,翻开来一看,方知乃是昔年定襄伯郭登手书。郭登守大同时,当时的代王乃是朱充耀的高祖朱仕堰。两人一个是勋爵,一个是宗室王,倒也相谈甚欢,郭登守大同时常来代王府饮宴,想必就是那时郭登寄放在代王府。后来郭登去职还京,这几本册子便一直留在代王府里已近八十年,不知怎的被自己这个淘气儿子翻了出来。

一见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朱充耀也松了口气,说道:“原来是定襄伯留下的《神机图式》啊。”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话一出口,却见三个客人齐齐站立起来,徐鹏举更是惊道:“什么?王爷,这是郭忠武留下的图式?”朱充耀见他们三人全都如此郑重,便道:“来人,拿给三位大人瞧瞧去。”他倒还多长了个心眼,让服侍的黄门递过去时先把三个盒子都打开来看了看,见正是《神机图式》上、中、下三册、这才放心让黄门递过去。

不过上册交到了徐鹏举案前、中册给了罗洪先。所应德因为功名、官职相对较小,拿到的便是下册。徐鹏举一翻册页,便叹道:“王爷,此书乃郭忠武毕生心血所凝,今日得见天日,世子下福泽深厚,诚是天数。”这三人中,徐鹏举虽没功名、但爵位技显,官场上的一套最是精通。罗洪先是状元之才,洞若观火,心想这三本《神机图式》既然是郭忠武所留,徐公爷必定打着留给他老师的主意。

杨一清乃是才北文武的名臣,如果能有郭登留下的密册,必定如虎添翼,自己倒是可以敲一下边鼓,马屁不能尽让徐公爷一人拍了去,自己帮着捋捋代王爷的顺毛,省得他奇货可居,不肯拿出来,便帮腔道:“是啊,王爷。世子殿下年纪虽小,却是天纵奇才、更有忠义之心、足见王爷教导之方。王爷贤明,诚令洪先敬服。”

朱充耀本来还有点嫌儿子来打扰自己饮宴、但徐鹏举和罗洪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儿子和自己,真个舒心万分,只觉儿子为自己大大挣了个面子,手捻了捻颌下一点短髯、微笑道:“徐公爷,罗状元,小儿年幼,岂当得两位大人如此谬赞。”唐应德生性耿直,向不喜这等吹捧,听罗洪先和徐鹏举说得肉麻,不禁微微有点不悦。但他翻着手中这本图式,便知此书对军中实有极大助力,但不知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一直湮没无闻。现在能够出世,终是好事。

虽然因为师父鹤道人的关系,他对杨一消一直多少有点不愿接近,但也知道杨一清一心为国、乃是大明中流砥柱,此事是件好事,所以也不说煞风景的话,只是翻养册子。待翻到最后一页,却见底页还有个小跋,细细看过,不由失声道:“王爷,城里可是有个魁星楼?"朱充耀正听着罗洪先与徐鹏举二人的吹捧甚是窝心,忽听唐应德问起魁星楼,便道:“是啊,便在王府西北边,正对着北城门的。但不知唐大人因何问起?”唐应德神情已极是郑重,慢慢道:“据郭忠武所留手记,魁星楼下,原来有个密室,里面有件极重要之物!”


第九章、欺着

当远处的戍楼隐隐出现在地平线上,孟根勒住了马,小声道:“王先生,前面便是助马堡了,请小心。”虽然她已知道少芸的真实身份,但还是这般称呼。少芸看着前方的城堡,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意,小声道:“孟根别吉,多谢你如此宽容。”在知道阿勒坦正在搜捕少芸的时候,孟根最终还是决定帮助自己,少芸实是说不出的感动。

固然也有少芸向她开诚布公地说了张永阴谋的缘故,但孟根能够从善若流,亦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现在她借着外出跑马的由头,将自己从小路绕道送到助马堡前。眼看着离大明境内只有一步之遥,少芸更是感慨。孟根叹道:“王先生,我们蒙古人,和你们中原人,难道就真个一定要势不两立吗?”

现在虽然大明与鞑靼之间还暂时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但是在张永的挑拨下,已是黑云压城,双方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在这等情形下、孟根仍是选择了帮助自己,显然她同样不希望见到这等情形的发生,而孟根这句话,少芸也实在答不上来。不是蒙古人与中原汉人就一定得势不两立,而是那些野心勃勃之人居间挑拨、才会向着最坏的结果走去。少芸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孟根别吉,曾经有位长者告诉我,当我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路便在我心中。”孟根怔道:“心中?”

“是啊、你选择了哪条路、便是哪一条。”

孟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得滚圆、盯着少芸目不转睛,却甚是迷茫。突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声道:“王先生,我小时候额祈葛还在世时,我想要什么就跟额祈葛要,那时只觉事事都能称心如意,要什么都能有。可是现在,想要的少了,却什么都要不到、便是想说的人,也都没有了。”“额祈葛”便是蒙古人对父亲的称谓。孟根的父亲乃是达延汗后继位的巴尔斯博罗特,她便是鞑靼一部的公主。

虽说鞑靼出产不丰,许多东西都得与大明互市得到,寻常的鞑靼牧人想要个什么确不容易,但孟根要什么,却只消有,便能拿到。然而她说得如此感慨方千,少芸自是明白她意有所指,低低道:“别吉,我们汉人有两句诗叫‘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说的便是人生在世,总是有十之八九之事不能如人意,可堪与你一谈的朋友也没两三个。”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乃是宋人方岳之诗。少芸读过的诗并不多,但当初随朱九渊先生西行,常听得朱先生将此话挂在嘴边。朱九渊学识武功,两臻佳妙,仅次于阳明先生,但因为心社遭到打击,知交零落,自己也颠沛流离,一事无成,纵然坦荡、有时也会感到迷惘。孟根虽然与朱九渊先生大相径庭,但这等迷惘心境却是一般,因此少芸想起了这两句诗来。

孟根喃喃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她汉话说得好,汉书读得并不多、只是方岳这两句话浅显易慌,平平说来,但又似打入人心。她突然转过声,板着脸道:“王先生,你快走吧,这一辈子永远都别来了!”孟根突然的喜怒无常,少芸也是心知肚明。她忖道:“我本来便不该瞒她。”看孟根虽然没好声气,但神情其实极是痛苦,她小声道:“是,孟根别吉,少芸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但祝别吉此后多福多寿,平安喜乐。”孟根头仍是别在一边、板着脸说道:“王先生,也祝你一帆风顺,宜室宜家。”

“宜室宜家”这话,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听来的,只怕是当初前来拜会的汉儒对孟根所言,被她听去了。少芸心中苦笑,忖道:“我哪里还能宜室宜家?”而孟根已然加了一鞭,头也不回,打马如飞而去。看着这个善良的鞑靼少女的背影,少芸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待见孟根去得远了,她才转过身。向着助马堡方向而去,心中只是道:“孟根别吉,你就当世上这王先生已是死了吧。”

从这儿到助马堡,已是不远了。为了掩人耳目,孟根专门趁着天蒙蒙亮时带了少芸出来,直到现在天色也还早。她正待继续上路,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阵马蹄声有若急鼓繁弦,竟是快得异乎寻常。少芸一怔,急忙转过身看去,却见身后有一骑正如飞而来。见只有一个人,少芸才松了口气。少芸的骑术不算太差了,但与此人相比,真不可相提并论。待那一骑到了二十多步外,却听马上骑者高声叫道:“王先生,请留步。”

来者正是马芳。这个流落在鞑靼的汉人少年骑术之强,几乎震古烁今,便是老于马鞍的鞑靼牧人都难以望其项背。他冲到了少芸面前五六步远,勒住了坐骑,说道:“马芳。”马芳道:“少芸姑娘,你这就要回去了,别吉说你还不曾用过早膳,让我送点奶豆腐来。”马芳人虽小,但千伶百俐。离得远时,为掩人耳目,便称少芸为“王先生”,一靠到近前,便改了称谓。他一边说,一边翻身下马,边走边从背后取下一个革婺递过来。

少芸接过来、见革装用线扎着口,还没打开,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奶豆腐是以牛、马、羊奶所制,既能泡在奶茶中,也能直接干吃。因为便于携带,乂能顶俄,滋味也好,因此鞑靼牧民总喜欢当成干粮。她道:“马芳,多谢你,也代我谢谢别吉。请你回去后转告别吉,我定不食言、会尽最大努力阻止张永的阴谋。”

虽然不知道张永到底答应了阿勒坦什么,但猜也猜得到,多半是事成之后割地纳款之类。但依张永的心性、少芸可以料到这等承诺有九成不会兑现。对张永来说,通向成功的路可以不择手段,即使是有深厚交情的阳明先生,一旦挡路,便亳不犹豫地痛下杀手,阿勒坦这样的鞑靼小王子、自然更是一件用过后便可丢弃的工具了。

阿勒坦尚不曾看出这点,但少芸却早已经料到了。一旦张永谋划得逞,不论对大明还是鞑靼,都将是一场大劫、孟根虽是女子,并不干涉族中政务,但她同样已经觉察到这一点,因此在救助少芸回大明时,便要少芸答应,在不能对鞑靼部有任何不利的前提下阻止张永的计划。马芳将革鬟交给了少芸,却又向前一步、小声道:“少芸姑娘,还有一件事,请少芸姑娘千万要注意。”

“是什么?”

“方才我在帐中备奶豆腐时,听得人说,小王子命人替那位何先生准备些东西,何先生今天也要回大明了。”说到这儿,马芳怕少芸不记得何先生是谁,又道.“便是那天与你一同在衮必里克济农那儿做客的何九良先生。”那天少芸追踪何九良到了奄遏下水海边.结果落人了张永的圈套,被张永指挥魔犬追击。但何九良没有张永与少芸这等身手,因此并不曾追上来。

但昨天布和扯力宾奉了阿勒坦之命搜查少芸时,使足与何九良在一道,显然张永因为还不好在鞑靼公开亮相,所以让何九良出头。当时因为被马芳以绝顶骑术迷了道路,他们没找到少芸下落,张永必是在担心少芸绕道逃回大明,因此让何九良先行回去,省得到时是个累赘。听得这事,少芸眼中一亮,说道:“好的,马芳,多谢你。”马芳道:“这也是别吉让我告诉你的。少芸姑娘,那何先生应该会在午后抵达助马堡,你别被他撞上了。"少芸淡淡一笑道:“其实,我还正想撞上他呢。”

马芳一怔,但马上亦是一亮,说道:“不错,少芸姑娘,他正是最好的人证!”张永在暗中与鞑靼勾结。纵然陛下对张永仍是恩宠有加,这等事却怎么都犯陛下的大忌,一旦捅破,张水必定会因此失势。然而张永做得如此小心,一直藏身在奄遏下水海边,连巢穴都没人知晓,少芸也抓不到他的把柄。不过这何九良既是他的亲信,那便是最好的证据了。

要扳倒张永这个庞然大物,少芸一直无从下手。张永不仅武功高强,心思也极其缜密,几乎滴水不漏。只不过,这个庞然大物终于露出了一丝破绽,张永一定以为少芸还藏身在鞑鞑地界某个角落里,所以才急着让何九良回去,却万没想到孟根会帮助自己。原来,上天终于也帮了我一次!少芸想着,精神亦为之一振,肩头原本还有点隐隐的疼痛现在亦全然不觉。她道:“马芳、事不宜迟、我要走了,你在鞑靼好好保重。”

马芳点了点头,忽道:“少芸姑娘,这个地方向无人知晓,我每天一早为小王子遛马都要从这儿过,以后你若有什么事找我,便在这边拿三块石头搭在一处,我看到了便会来了。”少芸心中一热,说道:“好,马芳,我若有事请你帮忙,一定来这儿。”她说着,加了一鞭,打马向助马堡奔去。马芳牵着马,看着少芸疾驰而去,喃喃道:“少芸姑娘,马芳永远都是大明人。”

在孟根带着马芳回到聚居地时,此时衮必里克也已然在准备拔营出发,换一个地方了。孟根平时就常带马芳出去跑马,自没人觉得不对。他们回来的时候,何九良正好出发。何九良因为不惯骑马,因此驾了一辆马车,正似一个在互市中满载而归的中原商客。他虽然写得一笔好书法,又是张永的不记名弟子,却远没有乃师那等抱负,颇好财货,想着这一次奉命来到西北,倒是得小王子赐了不少毛皮之类,回去往铺子里一寄卖,又是一笔不小的银两。

前往助马堡有一段路,何九良倒也并不着急,一路盘算着往哪个铺子里寄卖最能卖出好价,抽的头钱又最少,倒是乐此不疲。待到了助马堡前时,已是午后了。现在互市结束有两天了,过堡之人已不如先前那么多,但总还有一些,不过何九良仍是不着急,便列在队中等候。很快便轮到何九良了。他此时用的是一个梁姓化名,刚将关文递过去,戍兵查验了一下,说道:“梁先生啊,您的货物在哪里?”

关卡查验,也是例行公事。因为鞑靼缺乏精铁,所以出关都要严查,严防有人为牟暴利私运武器,但入关时就松了。何九良这辆车里装了不少阿勒坦赠送的上等毛皮土产之类,钱值不少,却没有违禁之物,他也指了指那辆车道:“就是那辆。”那戍兵叫上两个帮手过去,拉开了车厢后门。何九良无聊、打量了一下驻马堡周围。自杨一清巡边以来,将边关堡垒都整修一新,助马堡现在也营建得颇为坚固。

如今驻守助马堡的乃是个姓陶的参将,乃是杨一清的得力臂助,极为干练,先前出堡时何九良便见他站在堡上监察,这回大概入关人少,并没出来。他正在闲看,却见方才那戍兵从车后一跃而出,手已按在了腰间,向何九良一指道:“拿下他!”随着一声令下,两个戍兵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何九良摁倒在地。这些戍兵孔武有力,何九良虽是张永的不记名弟子,但武功十分马虎,哪里抵得过这两条大汉,被摁在地上怪叫道:“你们做什么?凭什么污赖好人?”

那戍兵冷笑道:“你这二尾子少给我鸡毛子喊叫!偷运了一车的兵器,还敢说是好人!”说着,从车里抽出了一把刀来向他一晃。这车里本来尽是何九良走时衮必里克与小王子送的礼物,哪有什么刀?一见这情形,何九良心里已凉了半截,心知定是被人陷害了。他在宫中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平时只有他陷害人,遭人陷害还是头一回,急道:“这定是有人害我!军爷,你可要明察!”

那戍兵喝道:“这车是你赶了来的,除了我,一直都没人碰过,难道我来要害你不成!带走!"此时助马保里还有儿个等脊过关的客商。到了这时候,做大生意的早已经回去了,这儿个只是些想趁!市结束时捡漏的小商人。见到这个声音尖细的商人被横拖倒拽地拉了下去,嘴里还拼命嚷着自己遭人陷害、也不知是真是假,眼见那查验的戍兵将马车关上了门止人拉走,下纷纷将身边的包袱解开摊开了,争先恐后地道:“军爷!你先低石,我没带违禁之物!”

何九良被拖下去时.还在乱嚷,那两个戍兵已将他四马攒蹄绑了起来,也不知哪个拿了块抹布往他哪里一塞。寒外苦寒,平时戍兵吃牛羊肉也多,这抹布也没洗过,尽是膻腥之气,塞在何九良嘴里,让他想呕又呕不出。还有个人索性将他眼晴也蒙住了,便往一辆车里一塞。何九良此时已是心知肚明,自己定然是遭了陷害,也不知这辆车要往哪里去,只怕会是带到什么偏僻所在将自已一刀宰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掩埋了。

他发不出声来,只在肚里将杨一清骂了个臭死,心想若不是觉得自杨一清巡边以来,关塞宁静、他也不会大胆一个人便回来了。哪料到这些戍兵居然背着长官竟敢如此不公不法,公然陷害平人。他肚里一边骂,这辆车却是走得不慢。只不过与何九良预料的不同,从车外传来的人声越来越多,竟然并不是驶向偏僻所在的。何九良更是诧异,心道:“这是带我去哪里?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他又是累,又是怕,车子又一路晃荡,不觉沉沉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只觉车已停了,却听得外面有人道:“陶将军下了手令啊?那请进城吧。”他正自一怔,马车又是一晃,重新启动。只是这回外面的声响更大了,还传来了叫卖声,甚是热闹,居然到了城里。这段时间、从助马堡能到的城池,唯有大同城了。何九良更是诧异,心道:“这些贼兵带我回大同了?”他正在捉摸不透,却觉车走鳞鳞,这回越来越僻。待再次停下来时,车门被打开了。

因为在漆黑的车里待久了,光亮映进来时何九良眼晴都有点睁不开。他双手仍被绑着,嘴里还塞着布,慌乱中只觉有人将他扶了起来,仲手拿掉了他口中的抹布。何九良定晴看去,只见面前是个身着长衫、面白无须的清聊老者,正是师父的好友杨一清。他大喜过望,叫道:“逐庵相公!”杨一清的脸色却仍然极是凝重,理也不理他,只是向边上道:“果然是何九良,少芸姑娘,你说对了。”

一听到“少芸姑娘”四字、何九良心里顿时凉了。直到此时他才算明白,自己确实是遭人陷害了,只不过陷害自己的并非所想的是要谋夺财物,而是另有用意、一想到落到了对头手里,不就范定会吃苦,可就范了被师父知道、定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禁吓得浑身发起抖来。杨一清自没心思与何九良多说,向一边的亲兵道:“押起来,不许走漏风声。”这才向少芸道:“少芸,你准备下一步如何行事?”

少芸从马芳处得知何九良也要回大明,便想好了这条计策。陶参将是杨一清亲信,出关时杨一清便给陶参将下过密令,要他关照少芸—行,以免多事。这次请陶参将配合,虽然陶参将初时尚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这才有了这一套诬以偷运禁物的说辞、这等事在杨—清巡边之前实是边关戍兵做惯了的,以前只是为了敲诈过往客商,这回重为冯妇,只是牛刀小试,自然极是熟练。

何九良直到现在才确信真是遭了陷害,却也悔之晚矣、此番出关追踪,可谓在张永面前一败涂地,阿茜与卓鸣珂都已牺牲了,现在才算扳回一子。现在将何九良顺利捕获,手头终于有了对付张永的利器,少芸实是说不出的欣慰。她小声道:“邃老,只要拿到他的口供,便能扳倒张永了,只是该托谁上达天听?”

杨一清道:“如今正是谢阁老当朝。有他上疏,陛下自然再不会有什么疑问了.只是……”杨一清说的“谢阁老”、便是名臣谢迁。谢迁此时已过八旬,本已致仕,因为嘉靖帝屡请,谢迁这才出山,再出组阁。谢迁嫉恶如仇,当初刘瑾在日,他便上疏请诛刘瑾.因此才被刘瑾逼得辞官。现在刘瑾已死,虽说张永在诛刘瑾一事时出了大力,但在谢迁眼中,与刘瑾同为八虎之一的张永、就是刘瑾的一丘之路。

现在有这个扳倒张永的机会,谢迁实是不二人选、然而谢迁性情耿直,当初杨一清与阳明先生都与张永交好.谢迁纵然与二人一样有交情,但因此而生芥蒂、以致不相往来,阳明先生主讲稽山书院时.曾想请谢迁过来讲学,谢迁却直言拒绝:直到而今、他仍然不与杨一清多言、所以杨一清有些担忧.怕谢迁仍然心存嫌隙、少芸想了想道:“谢阁老确是最合适之人,此事重大,他定不会推辞、只是何九良若不肯吐实,该当如何?”

杨一清道:“此事你放心.此人纵然铁嘴钢牙.尝过几样军中刑法、他便会知无不言了。一日之内,定能让他交出伏辩。”其实少芸实不愿如扬一清这般以严刑酷法拷问、但一想到为救自己而在张永合下惨遭不测的阿茜与卓鸣珂二人.她的心头便如针刺一般.也不愿多说了、只是道:“那就有劳邃老、拿到伏辩、我便马上入都请见谢阁老。”

谢迁与阳明先生乃是同乡,又是两晋王谢二族的后人,两家乃是世交。谢迁虽然与阳明先生验过脸、斥他结交阉宦.有辱斯文,但听到阳明先生遇害的消息时却又有哭失声。正因为此事、少芸知道谢阁老实是性情中人,年虽老而心犹热,当少芸作为阳明先生的衣钵传人登门拜托,他定然不会推辞。杨一清自然知道少芸的用意。他自己不能离开边关,徐鹏举与唐应德都是晚辈,最合适送这份伏辩的还是少芸。只是他看了看少芸道:“少芸姑娘,你的伤要不要紧?”

少芸受伤虽重,好在都是皮肉之伤。当初她在南京魏国公府中养伤时,伤得还要重些,一样便能与徐鹏举动手比试。此时与肩伤相比,倒是脚上被那魔犬咬伤之处伤得更重。只是脚虽有伤,无碍骑马,她道:“现在已然好得多了。只是小圭与应德两个,还请邃老多多照应。”杨一清笑道:"应德那小子,本来也不需我的照应。至于你那义子小圭,这小家伙年纪虽小,还真个是福慧双修,将忠武公的秘萎都翻了出来。这两天他和世子两人跟在罗状元身后,正在清点秘呢,”

少芸刚带着何九良回来、还不曾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诧道:“遮老.是什么秘藏?”杨一清道:“是当初镇守大同的郭忠武公留在魁星楼下的……正好,你等我将姓何的打出伏辩来的当口去看看吧,这两天连我那宝贝徒弟也挤在那儿,还不肯回去。"大同城的魁星楼位于城北,本是初代代王朱桂就藩大同、设立府学文庙时所建、不过如今年久失修,已然甚为破败,这文庙也成了戍兵平时操练堆放兵器杂物之所。好在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现在文道不昌、武道却是大兴,想来文昌帝君犹堪得慰。

(按:大同魁星楼实由万历三十八年十月知县陈不伐所建.陈不伐撰有《建县学魁星楼碑记》甚明。)

正因为魁星楼都堆放着军中杂物,所以平时都大门紧锁,还设了个杨栏以防闲人靠近:当少芸到得魁星楼前时,却见一楼已有士卒站岗放哨,看热闹的人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杨一清的亲兵领着少芸进了几道岗哨,一到里面,却见魁星楼的底层的魁星像前,有两根石柱间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大口,却是原先的一片地砖陷了下去,形成了一道斜坡,并无台阶,那亲兵小声道:“少先生,几位先生都在下面,小人失陪,请少先生自便。”

少芸沿着那道斜坡下去,刚下了几步,便有点吃惊。魁星楼这个入口也不是太大,但底下竟然深达两丈,是个十丈见方的石室。虽说西北土质致密坚硬,乡间贫民很多都惯于挖窑洞而居,不过挖出这么大一间地室出来,当初亦是花了不少心力。而在这石室中堆放着好几个大木箱,有两个已被打开了,几人正围在一处,便听一个块头很大的青年拿了一张帛书道:“看图纸,这个曲柄应是装在此处……”

这人正是罗洪先,在他边上的则是徐鹏举和唐应德,白圭也站在边上探头探脑地看着。听得罗洪先在说那曲柄装在此处,白圭指着帛书道:“罗先生,这儿还有一个……母亲!”罗洪先一怔,心道:“这儿还有一个母亲?这是什么意思?”正待想问,却见唐应德与徐鹏举两人都已上前行礼,一个说“师姑”,一个则称“少姐姐”,而刚走下来的那人正是先前路上所遇之人。

当时唐应德说是送表嫂前往大同投亲,他毫无疑心,所以一直不知少芸真实身份。但听得唐应德称少芸为师姑,不禁大为吃惊,心想自己有眼不识金镶玉,唐应德文武之道,两臻佳妙,不论这女子是唐应德哪一面的师姑,都是极了不起的人物,连忙上前,跟着唐应德道:“师姑。”少芸见罗洪先也上前,忙还礼道:“罗状元,少芸当不起此礼。”

一听“少芸”二字,罗洪先不禁动容,又深施一礼道:‘原来真是师姑!晚辈罗洪先有礼。”他见少芸还有点莫名其妙,又道:“洪先曾奉永丰聂双江先生为师、算起来乃是阳明公徒孙,与应德兄平辈。”江西永丰聂豹,字双江.亦是当今名循、此时正在苏州知府任上,聂豹秉性刚正不阿,有“天下第一廉吏”之号,为学亦服膺阳明先生心学,曾两次面见阳明先生,自称“晚生”。

阳明先生生前聂豹井未拜人王门,不过此时却已然请阳明先生亲传的钱德洪、王畿二人为证.正式拜入王门了,所以他也知道阳明先生的武学一道有少芸这个传人。罗洪先比聂豹小十七岁,少日曾随聂豹学习,自然也算心学一脉弟子。后来黄梨洲在《明儒学案》一书中将王门分为八派,聂豹、罗洪先一派即为其中的“江右王门”,所以罗洪先虽非心社子弟,却也是心学同门。此时知道罗洪先原来也是心学一脉、少芸心中既是高兴,又是哀伤。

阳明先生遇害,心社几被连根拔除、她一直为之黯然神伤。但阳明先生门下却如桃李争荣,郁郁葱葱,已遍布九州。她道:“罗状元.听邃老说,这儿发现了郭忠武公的秘藏?”一说起这秘藏,罗洪先登时眉飞色舞,说道:“是啊,这还是世子殿下与白圭一同发现的。原来忠武公当年镇守大同时,便深谋远虑,建造了各种战具,一直到他奉旨去职前亦不曾停歇。这秘藏便是忠武公昔年的几样尚未成功之器,在他留下的手记中说.若他日能得有识之士足成之,则瓦剌必不足为患。”

郭登镇守大同,乃是在土木堡之变后、土木堡一败、原本有数万戍兵的大同几乎已无可用之兵,而瓦剌太师也先却虎视眈眈,想借道大同直取京师,甚至挟被俘的明英镇朱祁镇前来叫城,郭登亦是紧闭城门不纳。随后的九年间,郭登在大同屡败来犯的瓦刺军,他也深知蒙古骑兵冠绝天下,因此召集奇才异能之士钻研新式战具与之抗衡,那三本《神机图式》即是他这些年的心血结晶。

只是到了英宗复辟后的天顺二年,郭登遭言官弹劾不得不去职归京,他深知自己此去恐遭不测,不忍这九年心血付诸东流,便将《神机图式》托付给交好的代王朱仕堰,几样已无法完成的新式战具便封存在魁星楼秘窖里。而朱仕堰死后,继位的惠王朱成錬是个庸庸碌碌之辈,其子思王朱聪沫更是因酗酒淫暴被革去爵位,根本没袭代王之位,直到朱成錬死后十年方由其子懿王朱俊杖袭爵。而朱俊杖便是当今代王朱充耀之父,数年前去世后,亦隔了三年才由朱充耀袭爵。

算起来,从朱仕堰那一代后,里里外外有十多年代王府都没个主人,自是谁也不知道当年这个一代名将托付给朱仕堰的事了。罗洪先说得感慨万千,唐应德却看出少芸心中有事。他心性聪敏之极,见卓鸣珂与阿茜没跟着来,便隐隐觉得不妙。听罗洪先还待喋喋不休地长篇大论说下去,忙道:“达夫兄,师姑方才回来,定然已极为疲惫,还是让师姑先去歇息吧。”

罗洪先心想这话也对,虽然自己也算王门子弟,但与少芸还不算熟,何况少芸这般一个年轻女子,又是先帝嫔妃,实不好拖着她说这些郭忠武秘藏。再说这秘藏甚是精深,自己也得耐心捉摸,便道:“是,是,那洪先便不打扰师姑了。”说罢还深深一揖。罗洪先年纪与少芸相仿,其实还比她大得两岁,但自居晚辈,行礼甚恭。少芸不敢真个以师姑自居,忙还了一礼道:“罗状元请便。”却先向徐鹏举行了一礼道:“徐公子,多谢你这几日照顾小圭。”

徐鹏举忙客气道:“少姐姐说哪里话,小圭聪明得紧。”心中却想这几天自己照顾白圭还真费了不少心力。倒不是白圭不听话,而是这小子年纪小小,却是学富五车,若非不太会骑马,自己真要没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可以镇住这家伙了。少芸在与徐鹏举寒暄了两句,说道:“小圭这几日多谢徐公子照应,日后当携他来南京登门拜访。现在我还有点事要与应德商议,徐公子恕我失陪。但不知徐公子几时回南京?”

“便是这几日了。”

徐鹏举是世袭国公,若不得允许,擅离南京都是条罪名,因此他借押送军衣之名前来大同看望老师,多少有点假公济私。原本办好了交接就该回去,但因为少芸没回来,他又拖了好几天。不过一天两天能拖,终不能拖十天半月,现在也已是要回去了。本来他也是对郭登这批秘藏极有兴趣,但此时却更想跟了少芸去多说几句。但少芸已经说了她与唐应德有事要商议,人家乃是师姑师侄,自己却不是罗洪先这等王门子弟,总不能硬跟上去。想到与少芸一别,此后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便有点唏嘘,说道:“是,少芸姐姐请便。”

少芸这才向白圭道:“小圭,与罗先生、徐公子道个别,我们得回深庐了。”郭登这批秘藏尽是一些战具,便是代王世子朱廷琦也极感兴趣。不过朱廷琦碍于身份,不能和白圭一样硬赖在这魁星楼地窖里看罗洪先开箱检查。白圭正看得有兴味的时候,听得少芸要自己回深庐,不由老大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抗母亲之命,只得恋恋不舍地向罗洪先和徐鹏举告了退。

深庐位于大同城西北,离魁星楼并不太远。一至深庐前,那管家沈知畏已然等在门口了,一见少芸几人过来,便迎上前道:“少先生,唐公子,白圭小公子,你们来了啊。还有一位卓公子与阿茜姑娘不曾回来吗?”少芸道:“他们有事,暂不能归。沈管家,有劳你了。”沈知畏不过顺口一问,但白圭却是一怔,心道:“是啊,阿茜姐姐与卓先生两人怎么没回来?”阿茜老是要与他斗嘴,逼他叫自己“姨”而不能称“姐姐”。她在时白圭见了她有点怕,但几日不见,又颇为想念。

他也知道阿茜向来与母亲形影不离,若说有事暂不能归,实是一件奇怪之事,不由有点忐忑不安。少芸带了他进屋,让他磨墨练字,自己却在外间与唐应德说话。白圭虽在磨墨,却一直竖着耳朵细听。突然间却听得唐应德重重喘了口气,沉声道:“师姑放心,卓兄求仁得仁,定无怨尤,应德也是一般。”

唐应德向来沉稳无比,真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这句话说来,却是有些起伏不定。少芸见他虽然神情自若,可眼睛深处已有一丝泪光闪烁,知道他师兄弟追随自己,全然是为了大义。现在卓鸣珂遭遇不测,唐应德再不能心如止水。她低声道:“应德,我此去京中向谢阁老递交何九良的伏辩后,铁证如山,张永便再难蛊惑陛下了。但你要千万注意,张永无所不用其极,谨防他来灭了何九良之口。”

张永的智谋算度,便是阳明先生,一时大意也中了他的阴谋。何九良虽然是张永最后一个亲信弟子,若张永觉察到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定不会留情。而何九良若遭灭了口,就算谢阁老一手主持,想扳倒他也可能会有波折。而杨一清现在虽然已知晓张永的真面目,但两人毕竟是多年老友,少芸仍是有点担心杨一清在真正面对张永时仍不能下绝手。

唐应德自是知道少芸的意思,沉声道:“师姑放心,只消有我三寸气在,定不能让这阉人得逞。”说罢,向少芸行了一礼道:“师姑,您有伤在身,马上又要奔波,应德不多打扰,还请师姑早点歇息。”唐应德说罢,马上转身走了出去。他走得这么快,却是不想让少芸看到自己终究还是忍不住泪水了。一出门,趁着没人看到,唐应德极快地擦了一下眼角。只是少芸虽然觉察到了唐应德将要落泪,却不知这年轻人此时想得更多的,却是阿茜。

卓鸣珂对阿茜一直有恋慕之心,而阿茜其实对自己更有意,唐应德并非不知。只是他总念着霍骠姚“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句话,从不多想。然而现在师弟与阿茜都已成故人,此生再不能见,便是心如铁石的唐应德,也不禁落下了一滴泪水。少芸看着唐应德的背影,心头也是刀绞也似。张永,今生今世,天涯海角,定要诛杀你!在少芸心底,这个从未忘记过的誓言仿佛再一次响起。她定了定神,这才转到内室。

里面,白圭仍在练字。他练的仍是那张《九成宫醴泉铭》,只是这幅字向以气象开阔、正大圆润著称,但此时在白圭笔下,每一笔却如有刀锋之利,而这个小小少年脸上,竟带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肃杀威严,而他的笔尖,亦仿佛在滚滚流淌出一股阴寒的杀气。听得少芸进来,白圭并没有停下笔,头也没抬,只是淡然道:“母亲。”他顿了顿,又道:“阿茜姐姐与卓先生,都不会回来了?”

少芸只觉一阵气苦,她低低道:“是的,小圭,他们都不会回来了。”白圭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中的毛笔重重写下去。他此时正在写一捺,这一笔写得锋芒毕露,便如一把钢刀出鞘。这少年明明还未长成,脸上也稚气未脱,但神情却霎时变得凝重无比,仿佛手中握的不是一支寻常毛笔,而是生杀万众的权柄。


第十章、急所

从大同到京师,快马加鞭的话,三四天便能赶到。少芸纵然伤未痊愈,但心急如焚,真个日夜兼程。何九良不是视死如归之辈,杨一清也并非拘于小节之人,几道重刑刚一下,何九良已然吓得屁滚尿流,知无不言,将伏辩写了出来。少芸也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结果,一拿到伏辩就立即出发,第二天便到灵丘。在灵丘打个尖后马上启程,转道向东前往紫荆关。

紫荆关位于居庸、倒马二关之间,这三关合称“内三关”,向为京畿门户。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后,瓦剌即是攻破了紫荆关,直逼京师,幸为于谦击退,京师才免遭大劫。灵丘到紫荆关这一段路,却要难走许多了,尽是山道。少芸贪赶路程,但这一天天擦黑时却下起雪来。她只觉坐骑已是疲惫不堪,两只马耳朵都耷拉下来,虽然下着雪,马身上却尽是汗,心知这匹马已是筋疲力尽,再难坚持。

眼见路已难行,雪又越下越大,少芸只得下来牵马而行,只待找个地方让坐骑歇歇力,吃饱了好上路。只是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找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天却渐渐黑下来了。正在四处张望,却见前面闪出一点灯光。这点灯光甚弱,但在这样的雪天里却让少芸有种温暖之感。她心想也许是山间的猎人暂居之处,到那儿暂时歇个脚,待雪停了好赶路,于是便牵着马向着灯光走去。

走了没多久,却见前面不远处果然是一间小柴屋。这柴屋很小,占地也就是丈许见方,搭得很是粗糙,四壁缝隙不小,定然漏风。从缝隙间看去,隐约可见里面有个人正坐在灯前,正背对着这边。不管怎么说,有这么间柴屋避避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雪,总比在山径上苦挨要好一点。少芸想着,牵马到了柴屋前,正待叩门,但手刚举起,她一下顿住了。漫天飞雪,寒意刺骨。只是在刺骨的寒意中,她感到了一股更冷入骨髓中的杀意。

埋伏!虽然暮雪阴寒如针,但一瞬间少芸额头却沁出了冷汗。她已算得极为小心,这一路从不敢大意,却万没想就在快到京师却中了埋伏。但她定了定神,手指轻而有力地叩了下去,沉声道:“屋中君子,夜雪更紧,可许过路人遮蔽一二?”现在如果上马落荒而逃,实是下下之策。屋中之中定然便是埋伏诸人首领,此人既然敢孤身在屋里诱敌,定是自恃了得。如果真个图穷匕见,便可将此人拿下作为人质,才有突围的可能。否则现在人困马乏,而敌人已布下天罗地网,自己怎么都没可能逃走的。

她的声音甫落,便听得屋中那人道:“寒夜客来,曷作回舟之兴?请进吧。”这个声音极是清朗,但少芸心底却更增一番寒意。因为她已听出来了,屋中此人,正是那个锦衣卫少年千户胡汝贞!少芸一行前往大同,正是为了追踪胡汝贞。虽然胡汝贞的下落最终并没能追踪到,但阴差阳错,反而查到了张永的真实目的。只是也因此,少芸可以断定胡汝贞自是受张永指使行事。

谷大用死后,锦衣卫对张永而言虽已不似以前那样等若私兵了,但张永仍然利用胡汝贞这样的官员牢牢控制着锦衣卫。这一点,少芸自知有些失算,没料到张永的反应竟然如此缜密迅速,甚至抢在自己头里向千里外的胡汝贞授意。那一次在海上与胡汝贞的偶遇,让少芸对这个少年有些别样的看法。这少年虽是锦衣卫中人,却与他父亲一样不乏正义感,而且一诺千金。然而在这些背后,少芸也知道,胡汝贞对张永这个师父亦是忠心耿耿,只要是张永所命,他定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少芸心头已然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刺痛,将缰绳挂在了门边,伸手推开了柴门。屋里坐着的,正是胡汝贞。胡汝贞虽是锦衣卫世袭千户,此时却穿着一领青衿,完全是个士人模样。外面大雪纷飞,他身上穿得单薄,却全无畏寒之意。少芸自是知道,那是胡汝贞已运起了火莲术心法,因此毫不畏寒。最终仍是避免不了决死一战吗?少芸想着。胡汝贞却淡然道:“晚生适才正在练字,未克远迎。茅庐无茶无酒,殊非待客之道,唯有请娘娘小坐,还望海涵。”

胡汝贞的声音仍是无喜无嗔,语气平平,也全无波动,便如寻常的闲聊一般。少芸见屋里还放了一个蒲团,似乎他早就在等着自己一般。她盘腿坐下,说道:“胡公子,久违了。”胡汝贞面前放着的是一张十分简陋的小案。说是小案,其实也就是一些木棍胡乱钉了一下。这间柴屋想必是山间猎人偶尔借宿所用,因此连屋子都是勉强能用就行,这种小案更是能用来吃个饭就足够,因此毫不平整。

只是胡汝贞在这样的地方写字,却仍是行云流水一般,写得极是流畅。少芸虽然不是书道好手,但她终也学过,现在常督促白圭练字,更是看得熟了。一见胡汝贞的运笔,便知他颇有根柢。这幅字胡汝贞写得乃是汉隶,一笔一划都一丝不苟。他此时正写下一捺,口中道:“娘娘,汝贞少日,便听家父说起,说人在世上,就有许多事不得已。那时尚不知家父所言深意,待后来张公公收我为徒,才渐渐便明白过来了。”

胡汝贞这话仍是不动声色,但少芸已听得出他话中那种隐隐的痛楚。胡汝贞身为锦衣卫中人,自是唯有奉命行事。而他在是一个武功高强的锦衣卫千户同时,同样是个饱读诗书的书生,自是对有些事无法认同,但还是得照办。少芸心头一动,说道:“胡公子,我曾听阳明夫子说过一句话,也颇有感触,但先生一直不曾对我细说,而我读书不多,因此一直未能通晓,但不知胡公子可否教我?”胡汝贞道:“是吗?但不知是什么话让娘娘如此耿耿于怀?”少芸顿了顿,说道:“这两句乃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两句乃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话。当初少芸从泰西回到中原时,自觉这些年习武有成,而读书太少,因此曾随阳明先生苦读了一段时间。当时阳明先生因为她刚从远方归来,便拿这篇《归去来兮辞》当课本。阳明先生桃李满天下,育人无数,教学有方,当时将《归去来兮辞》逐句都讲解过,少芸哪里会不明白?这两句的意思是说:“我走入了歧途,幸好不曾走远,只觉昨天尽是错的,今天才对。”乃是陶渊明辞去小官后归隐,觉得自己不该出仕而所发的感慨。

少芸记得阳明先生讲到这两句时还曾阐述发明了一番、说靖节先生因为有心归隐,所以觉得出仕乃是误入歧途。但谢东山早年隐逸,但时局板荡,出山为相,扶晋祚于危难。因此出世入世,是是非非,实不能一概而论。那时少芸听了若有所悟。因为她眼见心社同道惨遭八虎屠戮,自己与朱九渊先生也被逼得不能立足中原、唯有逃往欧罗巴,而八虎爪牙更是尾随而至,紧追不放,重建心社更是渺无指望,因此当时多少有点心灰意冷,亦想就此隐姓埋名算了。

但听了阳明先生所言,这才重树信心。而现在说这两句话,自是有其言外之意。胡汝贞虽然也是驺虞组中之人,可他禀性正直,又是书生,亦曾慕阳明先生学问为人而前来请教,实不该误入歧途追随张永。因此她故意说这两句,明为求教,其实却是劝说胡汝贞改换门庭。胡汝贞此时已在写这幅字的最后几字了。听得少芸说出这两句,他手中的毛笔略略一顿,马上又写了下去,微笑道:“是《归去来兮辞》啊。”

胡汝贞心性聪敏,才学既富,实是文武兼长之才,哪会听不出少芸的言外之意。他将毛笔向右下方一拖,写下了最后一捺,轻声道:“娘娘,汝贞虽然不肖,倒也稍读诗书,这两句当能一解。不过,还请娘娘批评一下汝贞适才所写的这幅字可好?”他说着,用毛笔将那幅字一挑,手忽地一挥,毛笔便如一支飞镖一般将那幅字钉在了壁上。

虽说这间柴屋的四壁都是枝条编成,有不少缝隙,毛笔嵌入缝隙中并不为难,但他信手掷去,笔尖余墨也不甩出一滴,而这幅字钉在壁上后就如精心钉上的一般,也不歪斜,以手法而论,实非寻常人所能。少芸见他这等手法,心里微微一凛。虽然直到现在胡汝贞仍没表现出敌意,但他这么做,自也不是善意。她看向那幅字,却见这幅字密密麻麻,写了百十多字,但每字都笔酣墨饱,字体圆润而有锋芒隐现。

再看纸上写的,却是一首长短句:“帆向天河挂。负青冥、星辰俯首,万山低亚。展翅高飞三千里,惟我风云叱咤。这一瞬、红尘凌架。又被秋声惊觉起,却原来、一梦成虚话。留血泪,若铅泻。少年心比连城价。待安排、兵书战册,金戈铁马。莫道身无垂天翼,终要鲲鹏变化。总不肯、居于人下。会挽长风冲霄去,看火齐、啖啖辉光射。如朗月、耀中夜。”

少芸对词章读得不多,当初追随阳明先生时才读了一点,但也不知胡汝贞填的是什么调。只是这首长短句虽不见如何高明,但句中那股桀骜不驯之意,却是如欲破纸而飞。她道:“少芸无学,这是胡公子所作吗?”

“娘娘,这是汝贞十八岁那时所填的《貂裘换酒》。”胡汝贞低低地说着,“当时汝贞正醉读《世说》,读到桓元子‘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邪’一语,心有所感,走笔写下,被家父看到后,还笑我大言不惭。但汝贞觉得,人生一世,若不能流芒,那么遗臭万载亦是平生之愿。”

少芸心头忽地一沉,忖道:“这少年……原来他有这等心思!”在海上与胡汝贞初遇时,少芸曾将阳明先生对胡汝贞的评语转告给他。当时阳明先生说胡汝贞这少年天才英发,当为命世英才;但如果误入歧途,就将成乱世枭雄。这话在褒贬之间,少芸那时还希望能让胡汝贞心中警醒,至少也要与他父亲胡尚仁一般,做个虽然归属八虎,却仍心存正道的人。可当时胡汝贞听了后大为高兴、少芸此时才知道,原来这少年觉得,就算不能流芳百世,那遗臭万年也算不枉此生。

这少年怪不得会拜张永为师,他活脱脱便是第二个张永——不,他也许比张永的野心还要大!窗外的飞雪正沙沙作响,下得越发大了,而少芸身上更觉阴寒,只不过,并不是完全因为雪意。而几乎一刹那,胡汝贞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在他的眼底透出了杀机。自从少芸认得胡汝贞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等眼神。尽管早有预料,但少芸心底还是无比地失望。

胡汝贞的为人,实不属奸恶,然而在胡汝贞心目中,为达目的,一样可以不择手段。这让少芸想起了当初阳明先生对张永的评价,在阳明先生看来,一直觉得张永虽然位列八虎,却与当初的八虎首领刘瑾截然不同。虽然一样弄权,但与卖官鬻爵,只知贪枉的刘瑾不同,张永有着让大明富强起来的理想。正是这一点,让杨一清与阳明先生这样的清流领袖都引他为同道。

然而与阳明先生最大的分歧,便是该如何走向这个目的。在张永看来,为了能够富国强民,便是要血流成河亦无不可,因为不赞同之人,可以以武力让他们赞同,所以他会纵容手下的谷大用、马永成这些残暴之极之人,自己也会不顾一切,去和鞑靼合作。而眼前这少年,也许是受张永影响,更可能是本性,更加认同张永这样的想法。也许,夫子与张永在青龙渡最后的一次会面,正与现在相仿吧。少芸想着,心底更有种刀绞般的疼痛。

即使万般不愿,也必须要面对这场与胡汝贞的生死对决了。象山心法已然运起,少芸的手指也已贯注真力。现在她的耳目较寻常敏锐数倍,感知力伸展开去,甚至已能有七八丈之遥。虽然大雪纷飞,四周又尽是森森乔木,但在少芸的心眼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其形,一刹那,她已然觉察到以这柴屋为中心,周围十来丈处密布着埋伏,总有三十余人。

今夜锦衣卫精锐齐出,自是势在必得。当少芸觉察到身陷埋伏时,便已知自己唯一的机会就是擒下胡汝贞这个为首之人,以他为质,庶几摆脱这么多锦衣卫的伏击。然而要击败胡汝贞,她都全无把握,更不要说擒下他了。只是少芸已没有别个想法,意念已如一线,便是要先取下胡汝贞。

克敌制胜,不在其他,唯在一“速”字。少芸身为女子,力量天生较男子有劣势,更是在这个“速”字上苦下功夫。待到了佛罗伦萨见到埃齐奥夫子,得到了西方兄弟会的剑术传承后,少芸的剑术更上层楼,拔剑之快,几有鬼神莫测之速。她在平时练习时,白圭都根本没办法看到她拔剑出剑之势,只知母亲面前点燃一支蜡烛后,只觉眼前一暗,烛火便已熄灭。若不是见那蜡烛切口平滑无比,他定然当作那是被吹灭而不是斩断了的。

就算身上无伤,少芸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抢在胡汝贞之前,更不要说此时她的肩头与脚踝都伤势未痊。她知道自己一旦拔剑,胡汝贞的反击必定如影随形,倏忽立至。而到了这等速度,不论是谁都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也就是一招立判生死,再无别个可能。就在少芸还在想要不要拔剑的时候,胡汝贞忽然沉声道:“娘娘,当初汝贞与家父同往稽山书院向阳明公求学,阳明公尝对我说‘致良知’三字。这些年汝贞兢兢业业,却一直没能有所寸进。娘娘曾受阳明公亲传,但不知于此语可有心得否?”

“致良知”语出《孟子》,阳明先生则将此语视为心学总纲,因此“阳明四句教”第三句便是“知善知恶是良知”。少芸实不知在这一触即发的当口胡汝贞为何突然请教起心学的精义来了。她虽然不曾在文道上下过大功夫,但本身是心社成员,当初带领她的朱九渊先生即是心学大儒,更曾直接向阳明先生求教,四句教乃是阳明先生晚年归纳心学所得,自是对少芸详尽解释过。

一听胡汝贞又问起四句教中之语,少芸不觉想起了阳明先生当年的教诲,心中一酸,说道:“性为心之体,故本无善恶;意为心之用,故动而生出善恶。胡公子,所以为善为恶,并不隔高墙重渊,只在心意一转之间。”少芸此时想到的,却也是阳明先生与张永的友情。这个害死了阳明先生的大仇,昔年却也曾与阳明先生肝胆相照过。那个时候的张永,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个坏人吧,否则也不可能被阳明先生和杨一清引为同道。而最终分道扬镳,直至势不两立,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少芸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但肯定是有那么一刻,张永踏上了歧途,从此泯灭了善恶之念,这才会倒行逆施。说起来,张永正是在“致良知”这一步上差了念头,这才滑入深渊,再不能返。而现在胡汝贞其实也正与当年的张永一样站在了这条分岔路口,而他问的也正是此事,更是让少芸百感交集。她也知道胡汝贞未必还会听从自己的忠告,很可能这一句说罢,接下来就要白刃相向,从此势不两立,但一瞬间,少芸只觉面前的胡汝贞就如当初迷惘中的自己,而自己不知不觉间已化身成阳明先生了。

她低声道:“张公公才高心傲,阳明夫子当年对他亦极为敬服。但张公公一味迷信权势,夫子当初曾对我说过,他与张公公两人,其实都是遥望着彼岸的乐园,只不过夫子希望能筚路蓝缕,铺路架桥,开出一条道来,张公公却坚持不惜制造血海,渡海而至彼岸。”胡汝贞神情一下变得极其肃然,喃喃道:“纵是血海,亦不过一时之血罢了……"“要涉过千万生灵流淌而成的血海方才抵达,这乐园还能算乐园吗?”

少芸的声音并不响,但在胡汝贞耳畔却如惊雷,振聋发聩。少芸说的虽然只是个比方,但胡汝贞其实也一直有此疑问。他是张永爱徒,受张永影响极大,亦是觉得行大事者不拘小节,所以必须掌握权柄,方可行事,纵然其间会有人遭受重创,亦是难免的代价,在所不惜。然而听到少芸反问要涉过千万生灵流淌而成的血海方才抵达的乐园还不能算乐园时,他心中已似波澜万丈。

与张永信奉的也里可温教不同,胡汝贞乃是儒生,自幼读的也是四书五经。在读《孟子》时读到公孙丑与孟子论勇一章,其中“虽千万人,吾往矣”一语让他不禁心潮澎湃。十八岁那年他为桓温一语而填的《貂裘换酒》一词,其实也正是怀着这股以天下为己任,要为万世开太平的心念。他视张永若神明,此番张永要他去海上搜寻那批秘药时,他虽不知老师究竟有何打算,还是不折不扣地做了。待拿到了那批藏在荒岛上的秘药后,接到的指令却是送往鞑靼部右翼去。

当胡汝贞得到老师这条命令时,亦是大吃一惊。虽说这两年大明与鞑靼没什么大的战事,但双方冲突不断,自瓦剌败落后,边患基本是鞑靼带来的。胡汝贞实不敢相信老师竟然会藏身在鞑靼部中,竟与鞑靼部贵人有如此深的牵连。虽然他还是依老师命令做了,可心中终是无法释怀。待得到这条截杀少芸的紧急羽书时,他更是吃惊。少芸虽是遭通缉的钦犯,但她也是先帝嫔妃,而且还是阳明先生弟子。如果老师要截杀她的话,难道就说明了老师暗算了阳明先生的流言竟是真的?

在胡汝贞心中,对阳明先生的崇敬实不下于那些王门亲传弟子。张永一直是阳明先生至交,也是他当初愿奉张永为师的一个原因。所以虽然他仍调集人手前来少芸入都必经的紫荆关外拦截,却并没有告诉这些锦衣卫手下此番要拦截的是什么人,只说一切听从自己命令,只有自己下令动手,这些埋伏方能出动。而现在少芸也已经踏入了埋伏,不要说胡汝贞自信不会输给少芸,他只消一声令下,埋伏的三十多个锦衣卫立刻便会冲出,少芸若不能背生双翼,就无论如何逃不掉了,只是面对着这个老师严令要取下她人头的人,胡汝贞却怎么都下不了这个令。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话,乃是当初他随父亲去稽山书院向阳明先生求教时所闻、归来后胡尚仁对他说,这四句乃是阳明公心血所凝,他自己碍于资质,年纪也大了,所得终是有限,而胡汝贞正当年少,心性聪敏远过父亲,定能从这四句教中受益无穷。而胡汝贞少年时初闻,也只觉这四句平平而已,不过如此。只是随着这几年年岁渐长,读书日多,文武两道都越修越高,他才觉得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四句话实是有至理在。特别是现在,当面对着少芸的时候,就是这其中“格物”一层了。

少芸本觉得图穷匕见,这一场死决在所难免,但胡汝贞眼中杀机渐去,替之的却是越来越浓重的迷惘。如果这个时候突然拔剑相向,很可能出其不意,一举制住胡汝贞,只是少芸却一般出不了手,心中也在转着念道:“知善知恶,方是良知。但我此时就算将胡公子拿下,又岂可称得上良知?”

原来阳明心学本来就是将儒学与禅宗相结合。阳明先生建立心学的龙场驿悟道,便全然是禅宗南宗顿悟的家数,因此心学极重感悟。所谓一念升天,一念人魔,只在瞬息之间,所以那“四句教”才会以善恶为核。只因越是聪敏之人,反而越有执念。一旦一念有差,就直堕魔道,万劫不复。胡汝贞和少芸都算得聪明绝顶之人,少芸因为在关键时刻都有前辈引路,所以心灯不灭,一直走在正道之上。

而胡汝贞却因为拜张永为师,又世袭锦衣卫千户,不知不觉间就将很多事视为理所当然。若不是他自幼读书,以他这等心高气傲的性子,只怕早就成了谷大用、马永成这等残忍好杀之人了。此时与少芸论起“致良知”一事,胡汝贞只觉心中善恶之念直若波涛起伏,总是无从决断。两人对坐,却是一言不发。突然间“嚓”的一声,却是胡汝贞方才以毛笔钉在了壁上的那幅纸突然被夜风撕作了两段。

这幅字只是张寻常的宣纸。夜寒纸脆,而柴屋的壁上缝隙不少,风卷着飞雪从隙间打进来,沾到了纸背,渐渐融化,这张纸已湿了一线,再被风一吹,自是经不住了,裂成了两半。裂纸之声并不大,但在二人耳中却有若裂帛。少芸心中一凛,却见胡汝贞眼中也是神光一闪,微笑道:“多谢娘娘赐教。”

这话说来,一般便是要动手了,但胡汝贞此时语气却是心平气和。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支胡笳来放到唇边吹了一下。笳声苍凉凄咽,他仅仅吹了三四个音,并不成曲调便放下了,微笑道:“昔年桓子野为王子猷回车三弄笛,恕汝贞不擅此道,唯有吹笳一声,为娘娘送行。”少芸一怔,胡汝贞又小声道:“娘娘,长夜未央,雪路难行,还请小心。他日有缘,汝贞再来向娘娘请教。”他说着,却转过身去背对着少芸。这等态度,便是向少芸表明自己已无敌意了。

少芸不禁一怔。她本来都已绝望,只道自己难逃一劫,但胡汝贞最终竟做出了这般一个决定,少芸此时象山心法的心眼还未散去,已觉先前感知到的周遭埋伏正在撤去,显是接到了胡汝贞吹动胡笳之命。她站了起来,小声道:“夜长天寒,公子亦请保重。”说罢,拉开了柴门,牵着马向东南边而去。

当柴门拉开时,一股寒风带着飞雪扑进屋里,将案上的油灯逼得如豆般大一点。听得少芸又将门掩上了,胡汝贞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壁上那幅字。这首《貂裘换酒》已然只剩下上半还钉在壁上,被挤进来的风吹得啪啪作响,只能依稀看到最上两行字。胡汝贞眼神仍有些茫然,心中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良知,良知……”少芸走出了一程,仍然没碰到任何留难,这才确信胡汝贞确是网开一面,放走了自己。

虽然根本不曾动手,但少芸很清楚方才自己经历了何等样的凶险。但没有重蹈师辈最终彻底反目的覆辙,让少芸感到了无比的欣慰。她跳上了马,又回过头看了看。纷纷大雪中,那间柴屋中透出的一点微光显得如此平和静谧,任谁也想不到其实方才有过那么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一幕。

终于跨过了这个最大的难关,接下来张永的末日就已经提上日程了。因为已经有过不止一次的正面交手,少芸比谁都更清楚张永这个看似寻常的清瘦老黄门究竟有多么可怕。现在张永在陛下这儿的基础终于要被撬松,却还是要谨防此人的反扑。不过一想到大同有唐应德、杨一清与徐鹏举三人在,少芸也就安心了许多。

就在少芸离开柴屋的那一刻,此时的大同城里深庐,唐应德提着长枪走进院中。夜已经很深了,但唐应德仍然毫无睡意。这一路北上,他与阿茜、卓鸣珂一直朝夕相处,但怎么也想不到那天在互市上分手,竟然成为了永诀。唐应德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但也正是如此,他其实比寻常人更加念旧。一想到这两个已永远都见不到了的同伴,他心头直若刀绞。

走到院中的井边,打了桶水洗把脸。边塞苦寒,井水刚打上来却还冒着热气,但洗过了脸被风一吹,却是刀刮也似的刺骨。不过唐应德要的正是这股刺痛之感,他闭上眼,默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段《孟子》中的话是唐应德平生所喜,他也常常以此自勉。只是今夜怎么都会想起卓鸣珂与阿茜来,让他心底也有种从未有过的痛楚,忖道:“如果天要降大任于我,却要让我的朋友遭难,那这等大任不要也罢!”

唐应德心气极高,向不服人,连杨一清的面子都不肯卖。卓鸣珂虽是他师弟,但以往总觉得这师弟较自己差了不少。而阿茜对自己颇有好感,他虽然清楚,却从不假以颜色。只不过现在他才算知道自己原来也并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能够绝断世情,现在眼前总是闪过卓鸣珂与阿茜的影子,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因此索性出来练枪。洗过了脸,已是睡意全消,天空中却下起雪来。唐应德也不去管他,将长枪捧在手中,摆了个起手势,开始一路路演下去。

唐应德学的朝天宫鹤道人的枪术。鹤道人是杨一清的师弟,早年一直被称许说资质胜过师兄。只不过鹤道人虽然文武双全,却诸事不顺。屡试不第,明明枪术高过师兄,但与杨一清比试却从未一胜,因此愤而束发入道,在朝天宫修行。与杨一清采禅宗妙谛成三无漏枪一样,鹤道人则是从道书中遍采精义,创出了一路冲虚枪。冲虚枪分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路,对应的正是先天五太的前四境。依鹤道人本意,还须创出一路太极,如此冲虚枪方为圆满。但自无极而至太极,以鹤道人之才之学,仍是只能到太素一路。

原来道家先天五太,至太极方是阴阳将分。鹤道人心性聪敏无比,但就是心中一直有好胜心不能去,所以总不能到阴阳圆融不可分的太极之境。鹤道人当初还不肯服输,心想人定胜天,凭自己的苦修,定能突破太极境。只是先天五太的前四境他每年突破一层,太极境却是苦修了十年仍无寸进。鹤道人初时还不信这个邪,越发勇猛精进,只是随后五年竟是每况愈下,非但一直突破不了太极境,连枪术都有退步。到了这时鹤道人才明白,自己此生已是知而不能行,因此才尽心竭力栽培两个弟子,只盼两人能够较自己更进一步。

鹤道人对唐应德的期望,自是更大一些。而唐应德上一次与徐鹏举斗了个旗鼓相当,便想着自己当时若能突破太极境,当能胜过徐鹏举一筹,那样师父压倒师伯的宿愿也就实现了。只不过胜了又是如何,卓鸣珂和阿茜终是回不来了。人生一世,若只为争这些闲气,实是毫无意义。唐应德手中枪一招一势地使下去。这等练招本来极易使得招招脱节,但唐应德此时心如止水,枪招顺极而流,全无滞涩。待使到一式“撩天式”,枪尖直刺上方。

此时雪已下得紧了,羽片也似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但唐应德的枪风到处,却将他头顶的雪花逼得四下里飘散,便如同一霎时将天空刺出个径可丈许的洞来。这一招能有如此威力,唐应德自己亦不曾想到。他抬头看去,却见雪花又已飘落,将这一片空洞补上了。只不过透过乱舞的雪花,依稀可见上方还有一团黑影。唐应德不由一怔。那团黑影总有十余丈高,而他的枪力就算再强,也不可能及如此高的地方。而且那黑影明显还在移动,正飘向东边。

难道是片云吗?只是雪下得如此大法,怎么还可能有云被风吹动?唐应德心头忽地一凛,想起了少芸说过的那一次在岱舆岛逃生的经过。岱舆岛是个火山,少芸那一次能够逃脱,实是侥天之幸。而当时张永先行一步,却是乘了一种类似孔明灯一般的气球飞走。因为这个东西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白圭听时大感兴趣,追问了好一阵。其实唐应德自己也大为好奇,他亦曾听过八虎中的谷大用极擅机关之学,这个气球很可能就是谷大用所制。

那时他暗自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之叹。只是谷大用虽死,张永当时却是乘着气球逃走,此物定然还在他身边。如果他趁这雪夜利用气球前来偷袭……趁雪夜从空中偷袭!唐应德心中顿时涌上一阵寒意。前天一早,少芸带着何九良的伏辩前去京师向谢阁老求助时,便曾对自己和杨一清都说过,张永深谋远虑,才兼文武,很可能会来灭何九良之口,因此要全力戒备。

当时杨一清也深以为然,加强了大同城的四门戍兵,要他们这几日对进城的每一个人都严加盘查,特别要注意这等一个身形瘦小,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的老者。而魁星楼下正好发现了这个密室,在罗洪先将里面的秘藏全部搬空后,空出来的这间密间也正好关押何九良。这般双管齐下,谅张永有通天之能也灭不成口的。然而,见到了空中这团在移动的黑影,唐应德才知道,不论是杨一清还是自己,甚至少芸,仍然还是低估了这个老太监。

唐应德已然再耐不住了,他正待向门口冲去,忽地想起了什么,马上又冲回屋前,在白圭睡的房间敲了敲,沉声道:“小圭!”他只道白圭早已睡下,得马上叫他起来,却不知白圭此时仍和衣而卧。这两天母亲又离开了,他成天泡在代王府,与朱廷琦两个看罗洪先研究郭登秘藏。罗洪先看似痴肥,其实聪明绝顶,无愧是状元之才,说这件秘藏原来是改良偏厢车。说是改良,其实却是当初偏厢车的脱胎换骨,郭登当年也没有全部想通。一旦完成,将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利器。

这番话听得两个少年心痒难搔,连朱廷琦也心甘情愿地为罗洪先鞍前马后跑腿了,只盼着能早日一见这件亘古未曾有过的厉害战具。便是此时夜已深,白圭还在脑海中描摹着这闻所未闻的战具完成后的样子。突然听得唐应德叩窗,他吓了一跳,心想唐师兄大概发现自己这么晚还不睡,要责骂自己了。正待一骨碌钻进被窝里,却听唐应德已然道:“小圭你马上去通知邃老,张永来袭!”话音甫落,便见窗外的唐应德已不见了人影。

白圭吓了一跳。他衣服本就没脱,着鞋便跑了出来。一推门,便见外面飞雪连天,寒意逼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唐师兄让自己去通知邃庵先生,可现在这三更半夜的,自己怎么去跟邃庵先生说?正有点茫然,心道忽地一亮,忖道:“对了,我跟徐公爷说去!”徐鹏举来大同,下榻在深庐不远的一处宅第,只隔了两条街。先前少芸一行人都前往鞑靼,请徐鹏举照看白圭时,白圭也曾去过。

一拿定主意,他马上将鞋跟提上了,从门后拿起了一把油纸伞便跑了出来,心头还在不住地转念道:“‘张永来袭’,可现在没听到有什么声音,唐师兄是怎么知道的?”只不过他也知道唐应德绝不会草木皆兵,所言定然属实。一想到这个母亲都会忌惮的敌人在雪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突袭而至,马上想到的便是曾经在《资治通鉴》中读到过的那一段《李愬雪夜袭蔡州》。只是转念一想,李愬袭的是叛将吴元济,若将此事类比,自己一方岂不成了吴元济了?大不吉利,便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暗道:“不算不算!母亲虽然不在这儿,但徐公爷,唐师兄,还有邃庵先生都是一等一的大有本领之人,我们才是李愬!”


第十一章、打人

据史记载,一七八三年六月,法国制纸商孟格菲兄弟在里昂的安诺内广场放飞了一个热气球,为有史以来第一次热气球成功试飞。同年十一月,第一次成功进行了载人飞行。而在此之前,飞行对于人类而言一直都只是个幻想。因此在大明嘉靖年间的边关重镇大同,如果是光天化日之下,看到一个热气球自西而来,降落到大同城中,定会引发全城轰动,大半个城的人都会拥过来看热闹。只不过,这是一个雪夜。

虽说大同的宵禁不似京师一般严厉,但这样的天气,便是盗贼也有“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之说,自然街道阕寂无人,连更夫也是迫不得已出来打上一圈更,便急急回房烤火取暖。张永站在气球下面的筐里,神情阴冷肃然。此时的他也在暗暗后悔,想着不论是当初八虎中哪一个还在,也不至于和何九良一般会失这个风。何九良除了一笔字写得极好,别个诚然一无是处。如果不是因为何九良对自己忠心耿耿,张永都恨不得将这个不争气的不记名弟子除了。只是事已至此,已不能回头,也只有一步步向前了。

这两年张永其实并不顺利,已不能如当初那样一手遮天。他本来与朝中文官颇为融洽,这也是他成为八虎中风评最好一个的原因。但两年前开始,朝臣们便在传说是张永害死了阳明先生。而谢迁入阁后,虽然张永想尽办法要将谢迁逐走,可这个三朝老臣偏生越坐越是稳当,几乎事事都与张永针锋相对,而张永在嘉靖帝面前也越来越不能如先帝那时能够事事顺遂了,这也是他不得不假道鞑靼,来完成这个岱舆计划的直接原因。

好在岱舆计划马上就要功德圆满,那时便是由我来决定一切了,不论是大明还是鞑靼。张永此时心中便是在这么想的。他操纵着气球慢慢降低。虽然是这般一个大风雪天,但气球还是十分灵巧,而这也让他有点想念谷大用了,这气球正是他参照孔明灯将岱舆岛发现的残骸而复制出来的。如果谷大用还在,多半更能得心应手。当初经营岱舆岛时,也正是有谷大用在,才能在几年里就步人正轨。

现在虽然得鞑靼小王子之助,但在奄遏下水海边那一片不毛之地上苦心经营出一个据点,当真算得上是个奇迹,却也让张永几乎耗尽了心力。正因为如此,很多小事他都顾不上了,所以何九良这么个关键人物才会失风遭擒。如果不能将何九良带回,就灭了他的口!张永想着,神情越发冷峻。此时气球已然离地还有丈许,张永已等不及了,抓起缆绳将身一纵,从吊篮中跳出下来。

丈许多高,对常人而言实不算低了,但张永落下地来却如一团黑烟,竟是无声无息。当他落地后,便将那缆绳紧紧绑在一边的拴马桩上,把气球也拖得低了些。大雪纷飞中,万籁俱寂,灰白的气球便如隐没在漫天飞雪里了。如此顺利就潜入了大同城,张永多少也有点意外。只是他也知道那是因为自己以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过来,否则定然早被拦截了。

邃庵兄,你与阳明兄一样,最终还是选择了与我为敌。张永想着,不由伸手按了按胸前。很久以前杨一清送给他的那块玉牌仍放在前心,只是仿佛在烧灼一样。那时他们都觉得对方是同路之人,将来定能齐心协力,将大明变成人间乐土。邃庵兄,既然你选择了另一边,那这个梦想唯有我一个人来实现了。张永一边想着,一边大踏步向着魁星楼走去。

将何九良关押在魁星楼,确是出人意料的一步棋。张永来过大同城,自然知道现在的魁星楼已是戍兵存放战具杂物的所在,所以旁人严禁人内,如果不是早就留有眼线,自己肯定会中这条偷天换日之计。魁星楼的大门已是紧紧关上了。这门却是用上好山木打制,厚达数寸,一根门闩也又粗又大,里面一旦闩上,便是攻城车都一时半会撞不开。张永轻轻一推,便知这儿进不去了。他退后了两步,抬头望去。

魁星楼有三层。与寻常的楼阁不同,飞檐不大,但每一层都丈许高。大门推不开,二楼的窗子虽然关着,但只是些薄薄的格子窗、这种窗户在张永手下也就与蝉翼无异,只消轻轻一击便成齑粉、他退了一步,便要一跃而上。第二层的飞檐离地有一丈许,便是张永也不能直接跃上。他的左脚脚尖在门框上一点、一借力,便待飞扑上飞檐。只是没待他的脚踏上去,却觉身后突然有一道厉风袭来,随即便听得有个人喝道:“中!”

是枪风!这枪风极其凌厉,张永几乎要以为是杨一清刺出的,但说话的显然是个年轻人。张永实不曾想到居然这当口会有人突袭自己,他人还在半空,双脚都不曾落到实处,而这一枪来得如此突然。只是他的火莲术几乎已到化境,心知闪不掉了,索性不闪,身体一瞬间恍如化作了一张沾在枪尖的落叶。这一枪来势虽猛,但狂风能摧乔木而不能折寸草,电光石火间,张永已顺着枪势闪过了这必杀一击。

枪虽落空,但枪势却是不绝。枪尖到处,“笃”一下扎到了魁星塔的砖壁。砌这魁星塔用的砖都是上好青砖,但以这一枪之威,张永只道定能将砖块刺出个大洞来不可。只是枪尖到处,竟然只是在墙砖上刺了个浅浅小坑。但张永也趁这一瞬间脚在枪杆上一点,人一跃而起。枪为百兵之王,如果一味以大力突击,便落了下乘了。

当初杨一清初创三无漏枪时,张永曾经见他亲手演示过,当时见杨一清这路枪刚柔并济,进退自如,他亦是大加赞叹,心想单以枪术论,当世实推杨一清第一。暗算自己的这一枪若是杨一清刺出的,他会拿捏得更稳,枪尖都不会扎人砖中,自己也借不了力了。不过出枪之人听声音年纪还很轻,竟然也有这等本领,让张永亦不禁暗暗赞叹。

他借了这一枪之力跃上了飞檐,右脚便踏上了飞檐上的螭吻。魁星楼的飞檐很窄,上面又积了层雪,但张永一站上便如同粘在了上面一样,马上一步跨上,人便冲到了窗边,右掌一掌推出。魁星楼的二楼四壁都嵌着格子窗,现在都关得严严实实。当张永刚推出一掌时,却觉背后又是一阵厉风扑来。这阵风没有方才那么锐利,但力量却要大了许多。便是张永都没想到这个突袭自己的年轻人居然能将连招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竟然毫无滞涩,连一点停顿都没有。

真是好本领!张永又暗赞了一句,出手却是更快。他的右掌已然推出,也不转身,左手向后一撩,一下接住了那年轻人的拳头。张永惯用细剑,但所修的火莲术乃是杂糅密教与也里可温教所传,拳力亦非同凡响,当初正是以拳法暗算了阳明先生。他接住那年轻人一拳正是用了火莲术,只待趁势将袭向自己拳力化去。哪知一接之下,却觉拳力如排山倒海,竟然强劲得远超估计。回想起来,唯有当初那个拳力奇强的海贼铁心方可比拟,便是张永也不禁大为吃惊,心道:“这人到底是谁?”

铁心天赋异禀,而且专修拳术,所以才能练到如此强劲的拳力。张永当时接过铁心几拳,便是他都有点难以招架。只是力量与身法乃是鱼与熊掌,二者不可得兼,铁心拳力虽强,身法便乏善可陈。张永却万万想不到这个突袭自己的年轻人身法如此高妙,竟然也有如此强的拳力,一时都有点恍惚。本来以张永之能,这一拳力量虽大,他仍能化去,但这一恍惚,运力自然已不能到位。

劲力到处,张永被震得浑身都是一颤,一个踉跄,再站不住飞檐了。而就在身体坠下的同时,右掌却也正拍到了格子窗上。他这一掌用了柔劲,看似不重,但力量到处,实有开碑裂石之效。“啪”一声,那两扇格子窗本来就是以细木做出榫头镶嵌出来的,被张永一掌震得寸寸碎裂。只是当张永落下时,却见面前一个人影也落了下来。袭击张永的,正是唐应德。

当唐应德发现这个气球向大同城飞来的时候,便知定是张永到了。张永来得如此之快,时机拿捏得如此之准,让他思之骇然。虽然他从没和张永照过面,但听少芸说起过多次,现在才知道这老太监实比传说中的还要厉害。待他赶到魁星楼,正好见张永想要冲上二层去,当即出枪阻止。唐应德心高气傲,以偷袭为耻,从张永背后下手时他还是先喝了一声。但这一枪竟被张永闪过,张永竟然还借了枪势又冲上楼去。

唐应德的这路冲虚枪已然凌驾于师父鹤道人之上,当机立断,将枪尖往砖壁上一压。这支枪的枪杆坚韧无比,也被他压得如弯弓相仿,但唐应德正借了这枪杆一弹之力弃枪出拳。他的拳力甚是强悍,而这一拳更是借了外力,力量更大,便是张永都为之心惊。但张永也并不知道唐应德被张永反手一撩,接住这一拳后人几如遭到电殛,因此摔下来比张永还快了点。只不过张永毕竟已是老人,唐应德却正当少年,他一落到地上,便一把抓起方才落地的那支短枪,立时吐了个门户,正是一式“始见气”。

这式“始见气”是冲虚枪中太初一路的起手势。唐应德枪在手中,心境已镇定了许多,但右手仍如刚贴到了烧红的锅底一样,已全然麻木了。张永的火莲术非比寻常,就算是阳明先生,当日遭了暗算后亦被张永击得吐血。唐应德虽强,终还是逊色许多。亏得方才他借助枪力的这一拳先声夺人,张永又是反手接住,并不曾看到唐应德是如何使出的,只道这年轻人强得出奇,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见唐应德一落地便握枪在手,正是忌惮,但嘴角反露出一丝笑意道:“好个少年!原来魏国公之外,大同还有你这等好手,不知尊姓大名。”

魏国公徐鹏举,乃是杨一清高足。几年前张永与魏彬前往南京魏国公府拜访当时前去教导徒弟的杨一清时,杨一清曾请魏彬与徐鹏举比试过几招。那时徐鹏举枪术未成,被魏彬逼得出不了枪,但张永也发现这少年国公于枪术极有天赋,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与杨一清不相上下的大高手,还颇有点惊讶。

这一次徐鹏举也来到了大同,张永自然已经知道,因此刚才遭徐鹏举突袭时他只道来者有这等枪术,多半是徐鹏举,哪知竟是另外一个年轻人,不禁更有点惊讶,一时也摸不清唐应德的来路。只是见唐应德目光中含着无限痛恨,也不知这年轻人与自己到底结下了何等样仇,忌惮之余,倒有点好奇。唐应德心想正是这老太监杀害了卓鸣珂与阿茜,听他还要问自己姓名,哪里要与他多废话,只是喝道:“看枪!”脚下一错,一枪便刺向了张永前心。

冲虚枪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路,是鹤道人为对抗师兄的三无漏枪,穷尽一生方才创出。太初一路,自“始见气”到“未有形”,取的是太初境的浑然天成,无形无质之意。鹤道人传了两个弟子,卓鸣珂因为性情佻脱些,总难以理解道家先天五境的奥义,但唐应德不乐应酬,为人却又聪慧之极,习枪时正如由太易的未见气而至太初的气之始,再经太始的形之始抵达太素的质之始。纵还未到太极的阴阳合一,圆融无隙,但也已经相距不远了。

张永闪过了这一枪,便知这路枪法的厉害,自己若有一个失手便会翻船。他伸手取出了袖中的一个哨子放进口中,便是奋力一吹。也就在这哨声响起的时候,魁星楼上传下来一个粗豪的声音:“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打破了窗子!”魁星楼现在因为存放着武具,已不能随便进入,每天也有人在楼中守夜。今天轮值的这士卒是个姓牛的关西人,生得五大三粗,更有一条震耳欲聋的好嗓子。

因为楼上存放火药,连个灯都不能点。春夏秋三季倒没什么,可今夜大雪纷飞,又不能烤火,因此这牛某早早掩了门便在楼上睡下了。魁星楼年久失修,格子窗上糊着的窗纸已破了不少,寒风起时从窗缝里挤进来更是寒气逼人,因此牛某干脆把头都蒙住了睡得香。当张永一掌将格子窗打得粉碎时,居然还没把他惊醒。只是窗子破了这么个大洞,风卷着雪花直扑进来,他这条被子又不算厚,几个寒战把他冻得醒了过来。从被窝里钻出脑袋,这才发现原本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竟然破了个大口子,登时大怒,立时便破口大骂。

只是刚骂出声,耳边便听得一阵尖厉之极的哨声。哨声在雪夜里听来更是凄厉,牛某仍不明所以,披着被子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下。刚往外看去,却见外面的拴马桩上不知何时悬了个巨大的气球。这气球下有个吊篮,当牛某看出去时,正见到有两个人从吊篮中跳下来。飞雪漫天,牛某将被子裹在身上还觉得冷,跳下来的这两人却都只穿了破旧的单衣,看去是蒙古人打扮,全无畏寒之意。而这几人衣着虽破,行动却极为敏捷,一跳下吊篮,但向魁星楼下冲来。

魁星楼下,却已有两人斗得甚紧,那两人一个持枪,另一个握着的只是柄细剑,斗得更紧,也不知吊篮上跳下来的这两人要帮谁。而这两个短打扮前面那个大概听到了魁星楼上传来的声音,抬起头看了看。牛某只见这人双眼白多黑少,直如死鱼,视线一触,牛某心底便是一阵彻骨的恶寒,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心道:“这是鬼啊!”

唐应德也发现了从气球的吊篮下又跳下了两人。他只想着张永原来还带了帮手。只是唐应德生就一副铁骨,平生不知畏惧是何物,心想就算再来三个又有何用,手中的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路枪法使得圆转如意。原来冲虚枪的绝诣正在于由无极而至太极,这等大雪之夜连张永也不太能看清眼前,但对唐应德来说,却正合这气形质具而未相离的浑沌无极的要旨,一路冲虚枪平添了三分威力,更是得心应手。张永剑术虽强,却也被他逼得只能闪避,哪里还能冲上二层,杀进魁星楼里去?

唐应德这杆枪已使发了性,直若游龙夭矫。此时雪花也已沾不到他身上了。正在一枪直取张永之际,从边上却有个黑影直抢过来,挡在了枪前。这等举动等若自杀。唐应德已是恨透了张永,哪里会留情?一枪仍是直刺下去,心想这人自寻死路,怪不得自己。但那人出手极快,左手忽地一把抓住了枪尖,右手便一掌削向枪杆。当那人一把抓住枪尖,唐应德只觉枪上立时涌来一股大力,竟是再刺不下去。他大吃一惊,心道:“这人戴了什么刀枪不入的手套吗?”

唐应德这支枪的枪尖是以陨铁打制的,坚硬无比,枪刃更是锋利,寻常人这样抓住枪尖,只怕掌心马上要被割得血肉模糊了。只是那人抓住了枪尖后全无痛苦之色。眼见那人右掌如刀,削向了枪杆,若是寻常自是收枪,但唐应德遇强更强,哪肯退让,舌绽春雷,喝道:“开!”双臂运力,将枪奋力向前送去。唐应德虽是文士,但自幼也习武,力量颇大,此时突然发力,只道那人就算戴着什么能避锋刃的手套,一只手掌也要被刺得四分五裂。

只是他的枪力虽大,那人握住枪尖的手只是被推得向后挪了半尺,右手却仍是削在了枪杆上。只不过本来那人会削在枪尖下方那一段,这回却也下向移了半尺。唐应德这支枪乃是以柘木为芯,外面裹以人发,刷上好几层桐油鳔胶,远较寻常枪杆坚韧,就算以利斧来砍也未必能砍断。那人力量虽大,可这一斫向下偏了半尺,一斫之下,只觉这支枪就如活了一般乱颤,哪里还抓得住?

虽然枪没受伤损,唐应德却也吓了一跳。这枪震颤得唐应德的双手也有点发麻,他好胜心虽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力量远在自己之上。他又是骇然,又是诧异,心道:“这两人衣着褴褛,其貌不扬,看上去就是寻常的蒙古牧人,怎的会有这般本领?”那两个正是张永带来的禺京。自从在岱舆岛读到了卷轴上的密文,张永已悟通了将禺猇改进为禺京的秘密。

只是岱舆岛被毁,少芸又一直死死盯着自己,迫得他只能借助鞑靼之力才能真正付诸实施。只是这回要重新做起,又没了岱舆岛的设施,实是艰难无比。要制造一个禺京,多则半年,少也要数月,实非易事。张永殚精竭虑,现在已造出了少量禺京,这次带来了其中两个。当初张永利用四个禺猇成功暗算了阳明先生,禺京较禺猇强横数倍,虽然数量少了一半,实力却是远超四个禺猇了。

其实张永并不想轻易动用禺京。禺京形状诡异,一旦现身,定然引起轩然大波,张永不希望过早暴露在人前。然而出乎意料地杀出了这个强得出奇的年轻人,张永连冲了两次仍被他缠住,心知只凭一把细剑要拿下这年轻人不是易事,终于将两个禺京都唤了出来。当初的禺猇全无神智,便如行尸走肉,虽然力量极大,可一旦遇上了强者,终是不得力。因此在青龙渡,纵然让四个禺猇伏在水底偷袭了阳明先生,可若不是张永亲自出手,那四个禺猇定然反被阳明先生干掉。

现在的禺京要强得多,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能够听懂命令,却仍与禺猇一样全然不知生死是何物,自是远远强过了禺猇。也就在唐应德一枪被那禺京接住之际,张永一跃而起,在门框上一踩,第二次冲上了魁星楼的二层飞檐。唐应德只觉方才枪尖被那怪人抓到时,就如同被咬合在一台铁钳里了,生了根一般拔不出来,但此时自己的手掌虽然被震得麻木,但枪显然已松动。他反应极速,枪奋力一抽,已脱出了那禺京的掌握,手腕随即一翻,又将枪向前一送,刺向那禺京的脖颈。

那禺京的反应倒也神速,头一偏便让过了这一枪,但唐应德趁势将枪向下一压,枪头正砸在禺京的左肩上。此时这杆枪仍在不住震颤,更加上了唐应德的下压之力,一个铁枪头几如一个小小的锤头,砸下时力量着实不小,“咯”一声轻响,已将那禺京的左肩骨都砸裂了。但禺京全然不知痛楚,伸手向肩头想要抓枪,只是唐应德这一枪真正目的不为伤敌,就在于要借这禺京的肩头一压之力,趁着枪杆被弯成一张弓时趁势一跃而起。

绝不能让张永得手!唐应德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他也确实没想到张永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是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潜入城中。先前将何九良关在魁星楼,本是他的建议,杨一清也听从了,觉得是条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好计。本来以为这条偷天换日之计天衣无缝,然而现在弄巧成拙,反而被张永乘虚而入,他更是自责。

眼见张永这回要冲入魁星楼了,楼里虽然有个看守的士卒,但在张永面前等若虚设。一旦何九良被张永灭了口,那眼前这个绝无仅有的扳倒张永的良机又要错失,卓鸣珂与阿茜的牺牲亦是白费了,因此唐应德已再顾不得一切,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阻止张永。唐应德变招极速,仅比张永晚了一瞬。当他一跃而起时,手中短枪已然直刺而上,堪堪便要刺到张永脚心。一旦枪尖触到张永的涌泉穴,足以让张永一条腿失去知觉,但眼见就要碰到的时候,唐应德却觉右脚踝一紧,被人一把抓住。

那是第二个禺京出手了。禺京的速度极快,便是唐应德的身法也胜不过这两个怪物太多。唐应德一被抓住,情知已是千钧一发,手中短枪奋力向下一顿。虽是情急之下出手,但他的冲虚枪造诣极深,虽然还没练成少芸这般的心眼,却也到了意至枪至的境界,纵然不用眼看仍是奇准,一枪攥扎在了那禺京的虎口上。

枪攥虽不是枪尖,并无锋刃,但也一样尖锐。平时唐应德练枪时,就算用枪攥,同样可以刺穿寸许厚的木板。只不过这一下扎去,虽然扎中,他却觉如同刺在了巨木上一般,竟是只能扎入一两分。只是他这一枪攥已用了全力,那禺京虽然不知痛楚,但虎口被扎,筋络已伤,再抓不住唐应德的脚踝了。它的左手已然伸过来,正待再抓,唐应德却已趁势脱出它的掌握,一个后翻,向后跃出了四尺多远。

虽然脱险,但唐应德只觉右脚疼得仿佛要裂开一般,心头不禁一凛,忖道:“好强的指力!难怪师姑说这些怪物厉害。”唐应德并没碰到过禺猇或禺京这等怪物,但听少芸说起来,禺猇已非寻常可比。虽然不能说刀枪不人,但这些怪物不知痛苦,不畏生死,力大无穷,强悍无比。听的时候唐应德还不甚相信,只觉这些行尸走肉顶多怪异一点,师姑只怕有点言过其实了。但现在当面领教了,他才知道少芸根本没有夸张,这怪物之强,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知张永造出了多少只这种怪物,如果真的组成一支军队的话,天下还有谁能攫其锋!大雪纷飞,寒风凛冽,而唐应德的心头越发寒冷。面对着这两个禺京,他已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胜算,更别说要去阻止张永了。而现在张永已然上了二楼,进入了魁星楼里。虽说何九良被锁在地窖中,但以张永之能,定然很快就能发现。唐应德心性高傲,从不服输,但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到了绝望。此时他的右脚余痛未止,那两个怪物却是虎视眈眈,正准备扑来,他也知道自己不论是战是逃,都已在劫难逃了。

师姑,对不起。正当唐应德脑海中浮起这个念头的时候,随着一声惨叫,一团黑影自天而降,“啪”一声,摔在了那两个禺京的后方。那正是魁星楼里留守的那个戍兵牛某。这人方才见楼下有人相斗,一时几疑是妖鬼出现,吓得魂不附体,裹着个被子在窗前动弹不得,连逃都忘了。刚哆嗦了没几下,却见一个瘦小老者突然自下而上,跃上了飞檐。牛某自然根本没这种本事,只道又是一个鬼上来了,更是吓得软瘫在地。

而张永见这个裹了床被子的戍兵堵在窗口,伸手抓住了牛某的被子一扯。牛某怕得极了,这床被子更是不能丢掉,抓得越发紧,结果连人带被子被张永抓起,掷出窗外。幸亏魁星楼二楼不是太高,牛某身上又裹了床厚厚的被子,纵没什么本事,但当兵多年,体质不错,腾云驾雾一般被掷了出来,虽然跌了个七荤八素,可地上已有积雪,居然全无伤损。只是又冷又怕,紧裹着被子不住打战,心道:“这是什么鬼?是什么鬼?”

若是禺猇,在攻击唐应德途中就绝不会顾及旁人。但禺京还保留一些神智,当空中突然飞过这般一个黑影,重重落到地上来,在它们看来那是远较唐应德危险的敌人。而此时张永又不曾直接指挥它们,两个禺京不约而同便扑向了牛某。当牛某飞出来时,唐应德的心里更凉了半截,心知张永已进入了魁星楼里,掷出来的必定就是方才那个在楼上叫喊的戍兵。

当那两个怪物居然弃自己而去,他这才松了口气,心知自己侥幸暂时脱困。他将右脚转了转,觉得虽然还有些痛楚,但并无大碍,应该不曾伤到骨骼,正待趁这机会冲上去追击张永,却听身后那戍兵的粗喉咙又叫了起来:“鬼啊!别过来!”那两个禺京被牛某的叫声引了过去,当先一个一把抓去。牛某自没有唐应德的身法本事,哪里闪得掉?不过他身上还从头到脚裹着一床被子,被那禺京一抓,立时破碎。

牛某眼见风雪中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这般扯自己的被子,他本来就已是惊弓之鸟,这一下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床被子都不要了,赤条条地冲了出去,一路哭爹叫妈地往前跑去。唐应德虽然脚踝疼痛未消,可心头的战意却如火焰般更加炽烈。那被张永扔下来的戍兵金蝉脱壳般从被子里冲出来,把他也吓了一跳,心想这戍兵倒是出乎意料的皮实。不过引开了两个强悍无比的怪物,让他死里逃生,暗叫侥幸。虽然有些不忍看到这戍兵要被那两个怪物撕成碎片,但现在也唯有弃之不顾了。

自求多福吧。唐应德咬了咬牙,将短枪往身下一拄,人再次向二层冲了上去。其实以他的身法而论,已然并不弱于张永,一样能借一点之力便冲上二层去。只是唐应德的右脚被禺京捏伤,单凭纵跃已无法再冲上二层去了,因此才要借着短枪一拄之力跃起了六七尺高。头刚高过飞檐,上升之势已竭,还不待落下,唐应德的短枪已然在飞檐的瓦面上一点。他的力量不小,借这一点之力又冲上数尺,左脚尖一下踩上了飞檐,随即一跃而起,翻入了破窗中。

魁星楼的二楼还堆放了不少木箱,存放的乃是火药,因此魁星楼里向不许点灯。白天总还能借天光,到了晚上里面真个一片昏暗。张永定然已下了一楼了。不论张永将何九良救走还是灭口,那就算有谢阁老全力协助,想要扳倒他也难了。唐应德心中已如火焚,伸手从衣襟下撕下一条布来,将右脚紧紧扎紧。这般用力压迫伤处,能够暂时不觉痛楚,行动也可暂且无碍。就在这一刻,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就算拼尽性命,也绝不上张永得手。

将布条在脚踝上紧紧扎了个结,唐应德提起枪,向着楼梯口一跃而下。就在唐应德追下魁星楼一层之际,此时的牛某已然跑出了十多步远。牛某也算个老兵油子了,原本看守魁星楼是个清闲差事,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等祸事。他直到现在都已分不清这到底是自己魇着了还是真事,光着身子一路狂奔都不觉得冷。刚跑出没几步,却听得前面突然传来暴雨般的蹄声。

马蹄声在大同城这种边关自是司空见惯,可现在乃是夜半风雪之时,连马蹄声都透着诡异。牛某此时已然吓得神智错乱,心道:“原来前面还有!”一想到前后夹击,走投无路,牛某更是魂飞天外,脚下也不禁一慢。也就在这时,他肩上忽地搭上了一只冰凉的手,扭头一看,正与一个脸色惨白的怪人打了个照面。那正是一个禺京。禺京与当初的禺猇不同,还保留一点神智,牛某狂奔而去,这两个禺京自然紧追他不放。禺京的行动不比唐应德逊色,牛某只不过凭着一口气在狂奔,稍稍泄气,立时便被追上了。

这手一搭到牛某肩头,便是一扳。牛某生得甚是强壮,又不见那怪人如何用力,但这一扳之力却是大得根本无从反抗,哪里还能跑得动?他原本就已是惊弓之鸟,突然见到这般一张惨白毫无血色的人脸,更是魂飞天外,一时两条腿都仿佛不属于自己了。而这只手一把扳住了牛某,又有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这手其实也不算太大,但力量之强,简直就如一把虎钳,牛某这般一个精壮汉子根本动弹不得,心知自己的脖子定然就要和麻秸一般被拗断。

他又惊又怕,脖子被扼住后便是要哭喊都不成了,只是想着:“这回要死了!定是死了!”雪正下得大,两三尺外看去便是白茫茫一片,飞雪仿佛将眼前的一切都塞得水泄不通。也就在这只手即将把牛某的一颗大好头颅拧下来的那一刻,一支长枪忽地冲破大雪飞出,夭矫若游龙,正刺在了搭住牛某脖子的手上。

这一枪来得极是突然,牛某只觉眼前一花,脖子上却是一松,那只手被这一枪震得松脱了,便是那禺京亦被震得倒退了半步。只是这一枪来得如此突然,但奇准无比,一枪震开了那怪物的手,枪尖却只是将牛某的脖子擦破了点油皮。而不等他回过神来,一匹白马已直冲出漫天飞雪。马上的,正是徐鹏举。

徐鹏举虽是贵介公子,极好声色犬马之娱,但他受杨一清教诲,又心慕少芸,自觉当不负岳武穆转世之名,所以到了大同这些天已将纨绔习气尽都收拾起了,每天读书习字练枪。今晚本来也想睡了,但一见飞雪,却是诗兴大发,心想岳武穆与自己老师都是文武全才,自己武道倒还过得去,但文才连白圭这般一个少年都比不上,岂能服气?定要借这夜雪咏出一首诗来,好在回南京之前让这小子看看,岳武穆后身的世袭魏国公徐某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也亏得正在搜肠刮肚,因此这般晚了还是装束整齐。当白圭突然前来,向他告知张永来袭时,徐鹏举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马上叫亲随前去通知老师,自己已顾不得一切,牵马便直冲了出来。徐鹏举这匹马名唤玉狮子,乃是匹神骏无比的宝马。他的骑术甚好,这般雪夜里路上全无一人,更是全速而来,竟然仅比唐应德慢了片刻而已。

远远地在飞雪中隐约看到一个赤膊汉子在没命地向自己奔来,他初时还只道那就是张永带来的魔人,立将长枪摘下,心想就算魔人,叫他尝尝徐公爷这杆伏魔神枪。但跑到近前,他才发现前面那个赤膊汉子正是白天见到过的魁星楼戍兵牛某,而牛某背后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怪人,那定然才是魔人。眼见牛某马上就要被一下拗断了脖子,徐鹏举哪忍坐视,一枪刺了出去。

当初少芸负伤后在魏国公府养伤,徐鹏举逼着她与自己比试,因为寻常枪法根本奈何不得少芸,所以使出了三无漏枪来。只是当时他尚未练成,结果弄巧成拙,险些自己受伤。不过也因为这一战,徐鹏举心知自己不足,这两年勇猛精进,将以前最喜好的声色之娱都减掉了七八成,所以才能在与唐应德的比试中斗了个平手。三无漏枪乃是师门绝学,他更是练得精益求精,自觉就算老师,现在也未必能超过自己了,而出枪之时更是奇准无比,便是这样的雪夜里要刺中一只手,也不差分毫。

然而他本以为一枪定能将那怪人的手给废了,谁知长枪到处,却如刺到了一块铁板,就差冒出火星来了。而且他这一枪是人力加上马力,力量极大,刺中手反震之力也大,险些连马背都坐不住,可仍然只是让那怪人退后一步而已,而且脸上竟全无痛楚之色。他心下大奇,忖道:“少芸姐姐说那些魔人厉害无比,果然没错。”

徐鹏举的枪术几乎已然练到了炉火纯青,只是算起来,除了在府中与自己手下比试,真正称得上平手而斗,至今还从未胜过,便是与唐应德这一战,他也知道自己其实是落了点后手。明明有傲视天下的实力,却从未一胜,现在这个魔人都如此厉害,徐鹏举又不似唐应德这种不畏挫折,知难而上之人,冲出来时凭着胸口一股锐气,现在锐气一折,立时生了惧意。只是那禺京中了一枪后已知来的是个劲敌,它们并不知畏惧是何物,一站稳,便冲了过来。

此时牛某还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吓得连冷都忘了。徐鹏举一枪救了他,他却仍是不敢相信自己已得生还,一见那两个怪人又冲上来了,吓得嘶声叫道:“徐公爷!徐公爷!”徐鹏举重重吐了口气,仿佛将心头那点惧意尽都吐掉,喝道:“还不快走!”一催玉狮子,又冲了上去。虽然他也在害怕,但心想自己被父亲认为乃是武穆后身,又流淌着中山王的血脉,岂有退缩之理,立时将长枪又握得紧了些。

徐鹏举这支长枪是他不惜工本,重金聘请高手匠人精心打造的,所用材料无一不是极品,便是一个枪头,亦是用的百炼缅钢。此时握在手中,这支枪亦仿佛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在他眼中,漫天飞雪都仿佛已然不在了,只有那两个正向自己冲来的魔人。相距其实只有五六步。便是寻常步行,这也是瞬息而至的距离。但这一刹那却仿佛变得极为漫长,而这年轻的贵公子肩头,也仿佛担荷着从未有过的重负。这是少芸的托付。徐鹏举此刻的心中已是惧意尽去,只若烈火般熊熊燃烧。

仅仅五步。其实只是闪电掠过般的一瞬间,但就在那禺京冲到徐鹏举的马前,正要一拳击向马头时,徐鹏举的枪已然刺出,不偏不倚,正刺在那拳头正中。禺京的拳如铁石之坚,但毕竟不是真个的铁石。枪尖已刺入拳头两分,便是指骨也已被震碎。如果是活人,这等痛楚自是谁也受不了,但禺京却是非生非死,全然不知痛楚的怪物,虽然枪尖插入了拳中,仍是毫无异样,只是这一枪的冲击力之大,禺京亦是站立不住,身体被震得倒飞出丈许,重重摔倒在地。

禺京被震得飞出去,徐鹏举亦是被震得双臂都险些脱臼,人已被震得离鞍飞出,胯下的玉狮子一般吃不住这等巨力,被震得人立起来,暴嘶了一声。还没等玉狮子前蹄落地,第二个禺京却已抢上前来,一掌直插过来。禺京身形既快,力量也大,一身铜皮铁骨,更是毫不畏死,这一击原本攻向徐鹏举,徐鹏举已是根本闪避不开。但此时玉狮子人立起来,禺京这一下正插在了玉狮子前胸,竟然如利刀一般直插进去。这匹神驹惨嘶一声,一下摔倒,将禺京一下压倒在地,徐鹏举自己倒是借长枪在地上一拄,才算没摔倒。

玉狮子是徐鹏举的爱马,远赴大同亦是一路骑来,见丧在这怪物手中,徐鹏举心痛如绞。只是没等他多伤心,先前被震出的那个禺京却又冲破风雪,向他直冲而来。那禺京虽然先前拳被刺伤,人也被震飞,此时冲上来却似乎全无异样。看着这魔人的诡异模样,徐鹏举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的双臂已被震得麻木了,此时连举枪都很吃力,只能勉强扶着,能不摔倒已是侥天之幸。纵然还有竭尽全力一搏的战意,却已无还手之力。

要死在这魔人手上了?徐鹏举想着,身后却忽地又传来一阵暴雨也似的蹄声,一匹黑马自后疾驰而来,抢到了他身前。这匹黑马十分高大,马上之人倒不算太高大,但一到徐鹏举身前,便飞身跃下,一支长枪直刺而出,而那人几乎是附在枪身上的一般,不待那禺京近前,长枪正中禺京的前心。


第十二章、接不归

这人正是杨一清。杨一清得到徐鹏举遣人报信,亦是大吃一惊。他平时起居极为自制,虽然年事已高,但每天都打熬气力,纵无战事,亦称得上枕戈待旦,立刻装束好了起身。因为半夜三更,一时也不好叫人,让亲兵带上自己的兵符即刻带人前来,自己提枪带马先出发。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徒弟心高气傲,既然叫了人来报信,那自己定然已先出发了。若是旁人,杨一清也不担心。然而他更了解张永的能力。张永既然敢如此杀来,绝对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徐鹏举纵然枪术已登堂人室,但仍不会是张永的对手。

以往的至交,现在已成死敌。一想到此处,杨一清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当他快到魁星楼前时,正见到徐鹏举自马上摔下来,一个怪人则扑向徐鹏举。杨一清心知那定是张永的党羽,他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出手向不容情,挺枪上前,哪里会留情?这一枪当心刺中,只待将那怪人刺个透明窟窿再说,但枪尖到处,却觉手腕一紧,竟然刺不下去,竟是被那怪人一把抓住了枪尖。不可能!

杨一清几乎要叫出声来。这一枪是人力加上了马力,不啻有千余斤分量,就算有天赋异禀之人,天生神力,也不太可能接得住。何况枪尖有锋刃,这般抓住,岂不会皮开肉绽?但那怪人抓住了枪尖,脸上全无痛苦之色,而且也不见手中流血,真不知是怎么回事。杨一清枪术通神,虽然这怪人出手如此怪异,但他仍是丝毫不乱。虽然枪尖被抓住,但杨一清双臂往下一沉,身体向前一倾,又催了一把力。

枪术万变不离其宗,无外“崩、拨、压、盖、挑、扎”六种基本手法。杨一清创出三无漏枪,亦是以这六法循环变化,这时所用,正是其中的“崩”法。所谓的“崩”,便在于突然加力。当相持不下时,如果其中一方能够突然加力,便能打破平衡。只不过这突然发力谈何容易,既然相持,自是已到了竭尽全力之际,再多加一分一毫亦如登天。杨一清当初亦为之所苦,冥想之下,由《俱舍论》中“诸境界中,流注相续,泄过不绝”一语悟得了无漏之法,化出了这一手无中生有的三无漏枪。

一般人提个数十斤都觉吃力,但情急之下,提个百余斤的人亦不在话下,便是因为人身之力,本如流水,绵绵不绝,无处不在。但人身如渔网,力量亦是无处不漏,所以寻常时能用出来的只不过一半而已。以戒、定、慧入手,周身之力,无论细微,尽皆无漏,如此便能在力尽之处生力。与性好声色之娱的徐鹏举不同,杨一清虽然年事已高,但因为有隐宫之疾,毕生清心寡欲,因此爆发之力更强。此时使出这崩法,霎时间枪力更增一倍。

那禺京虽然力大无比,却也抵挡不住这等突然之间的加倍之力,杨一清这杆长枪直如飞电激射,正中那禺京的前心。这一枪枪力极强,那禺京的肋骨立被撞断了三四根,枪尖更是直入胸腔。如果是个人受了这般重创,自是立刻失去力量,但禺京不生不死,只是被这一枪的冲击力震得后退半步,但另一只手却也抓了过来。这禺京方才就是以这只手迎向徐鹏举的枪尖,结果人被震飞,指骨亦被震断了两根。

只不过虽然断了两根指骨,这怪物却浑若不觉,一把抓住了杨一清的枪杆后,便是一推。杨一清已是于力尽之处生力,再不能第二次生出新力,只觉自己这杆长枪上传来一股无坚不摧的巨力,亏得自己还骑在马上,若是步行,定然要被对方推得连连后退不可。他咬了咬牙,奋力握住长枪,心道:“这便是张公公的魔人吗?”他听少芸说过张永乃是在制造这种强悍无比的魔人,虽知少芸绝无虚言,终是不敢太相信,总觉得魔人无非是些活死人,模样可怖,但实力终是有限,只怕是危言耸听。

但这一交手,他才知道少芸所言其实完全没有夸张,这种魔人的模样倒也算不得过于恐怖,但实力却是较传说还要强。张公公,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杨一清心里已在叹息。很多年前,当他们三人长夜清谈,各言其志,只觉虽有差异,但理想却是一致。那时他也一直觉得还能求同存异,正是君子和而不同。然而此际他才知道,原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即使为了同一个目标,手段不同,竟会有天壤之别。难怪阳明兄最终会与张公公分道扬镳,我也终不能认同。

与愤怒相比,杨一清心头更多的是痛楚。三人中,他年纪最长,也向来服膺这两个小兄弟,总希望能齐心协力,合文武中涓之力,让大明能国势日强。然而这个梦想,最终还是破灭了。虽然已是风烛残年,但杨一清胸中的热血反而越发汹涌,左手将枪杆握得更紧,右手往下一压。若是硬碰硬,就算加上坐骑之力杨一清也未必能胜过那禺京,但这样一来枪上已成上挑之力,那禺京虽然神力惊人,可分量比活着的时候还要轻点,不过一百五六十斤,没了根基,力量再大也没用了,被杨一清这一挑,身体如同草垛一般直飞了起来。

不待这禺京落下,杨一清已从马上一跃而起。他年事虽高,但身形不输少年,这一跃比那禺京还要高些。那禺京被挑起后,已再抓不住,杨一清右手一提,左手一伸,一枪刺出,正是一招“般舟三昧”。这招“般舟三昧”徐鹏举经过了两年苦练这才练成,本来觉得不比老师逊色,但此时见老师出枪,枪尖布出万点寒星,笼罩身下丈许方圆,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我还以为老师年纪大了,枪术会有退步,原来更胜从前!”

三无漏枪出枪奇速,那禺京自是闪躲不开,只一瞬间前心已连中了七八枪,被震得重重砸向了地面,激得雪末四溅。杨一清虽是文士出身,但出手向不留情,这一招已用全力,心想魔人再强,这一路乱枪激射,也要让他四分五裂不可。他此时人还在半空,正待收枪跃回马背,哪知倒在地上的那匹玉狮子忽地一动,竟是直飞起来,砸向杨一清。

玉狮子倒在了地上,杨一清早就看得清楚。他认得那是弟子的爱马,知道乃是被魔人伤了,还想着徐鹏举定然极为伤心,哪想到这匹死马竟然会砸向自己,一怔之下,却见死马身下还有一个短衣打扮的蒙古人,与先前那魔人一般无二,面若死灰,毫无神情,双手托住了马尸向自己掷来,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来还有一个,好大的力量!”这正是先前一掌插入玉狮子前胸,结果反被马身压住的那个禺京。玉狮子甚是高大,体重几有千斤,若是寻常人被这般一压,定会压得七窍流血不可。

然而这禺京虽被压住,却浑若无事,反倒举起马尸砸出来。眼见这匹死马便要砸到杨一清了,杨一清的长枪却是一探,枪尖已搭到了死马背上,趁势一搓,巨大的马身竟然翻滚起来,忽地反激回去。原来杨一清自是知道凭自己的力量绝对挡不住这等近千斤的死马,但他枪术通神,长枪一缩一伸,使了个四两拨千斤,将死马一下拨了回去。此时那禺京掷出死马后还想趁势扑来,被撞了个正着。禺京可没有四两拨千斤的手法,被迎面一撞,一下撞得倒飞出去,而玉狮子亦是重重砸在了地上。

杨一清将死马激回,长枪往地上一点,人立时倒飞回马背。虽然他连着击退了两个禺京,但心口亦是在不住地跳动,心知自己终是年老体衰,短时间内如此出手,实在有点透支。他一跨上马鞍,双腿便是一夹,这匹乌骓马是上过战阵的良马,发力极快,一下冲了出去。打马到了徐鹏举跟前,将长枪一伸,喝道:“鹏举,快上来!”徐鹏举此时已多少恢复了点,见老师的长枪横在面前,他伸手一把抱住。杨一清单臂一挑,徐鹏举只觉身子一轻,已被杨一清甩到了马鞍后面。

杨一清沉声道:“坐稳了!”一催马,已然向着风雪中疾冲而去。杨一清的乌骓马比徐鹏举的玉狮子还要神骏,便是驮着两个人,仍如风驰电掣一般。刚冲出丈许,却见风雪中又有个人影挡在了路上,也不知那两个魔人中的哪一个。虽然这魔人已被杨一清和徐鹏举师徒二人连刺了好几枪,胸口都有点塌陷,但动作仍是迅捷之极。徐鹏举见这魔人仍是阴魂不散,心头一沉,但杨一清的长枪已在乌骓马马头上一扫。

这匹乌骓马经过了杨一清的苦心调教,几已通灵,随着一声嘶吼,一跃而起,便从那魔人头上跃过。杨一清不待魔人再次扑起,长枪已然一压。他用力其实不大,但这一压却是带着一马二人的重量,已逾千斤,魔人虽然神力惊人,却也当不起这等泰山压顶的重压,被压得向前一倒,扑在了地上。这魔人刚扑到,从一边又冲出了一个人影,正是另一个禺京。只是杨一清也不跟这两个魔人纠缠,长枪往身后舞了个枪花,乌骓马已绝尘而去,心中却在忖道:“但求天佑,张永身边没这等怪物了。”

张永此来,定然是想要灭了何九良的口。擒贼擒王,当务之急便是拿下张永,没有必要和这两个诡异绝伦的魔人纠缠下去。只是斗了这一阵,杨一清心头,也是从未有过的悸动。大雪纷飞,已近午夜。街上已空无一人,那两个禺京一下失去了对手的踪影,它们也有点茫然。就在这时,从魁星楼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哨响。这声哨正是在魁星楼一层里的张永吹响的。此时他也有点微微喘息,但双眼仍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年轻人。

魁星楼的一层是个大殿,塑着的是一手执笔的魁星,魁星是文昌帝君座前的鬼判,被视作主文运兴衰,因此向为文士尊崇。只是魁星的模样青面獠牙,夜半被楼上照进的雪光映着,更觉狰狞。魁星前本来还有口铜钟,当初大同士子赶考前来此拜魁星,都要敲敲钟,取“一鸣惊人”之意。不过当初土木之变后瓦刺太师也先率军攻破大同,一番烧杀,这口铜钟也被打碎。后来连魁星楼都被戍兵挪用,自然没人再铸铜钟,现在只剩了两根悬钟的石柱,上面还留着根足有儿臂粗的悬钟铁链。

张永暗暗调匀了一下呼吸,沉声道:“少年,你们究竟把九良藏到了何处?现在说出来,我便饶你一命。”在他对面的正是唐应德。张永先前被唐应德死缠不放,已知这年轻人本领不俗,因此唤出了两个禺京。在张永看来,两个禺京拿下这年轻人绰绰有余,自己找到何九良后,能带走便带走,带不走就灭了口。但他也没想到还杀出个徐鹏举来,将两个禺京越引越远,唐应德却前脚后脚跟了进来。

张永自是不惧唐应德,可要料理了他也不是一时半刻之事,何况唐应德乖觉无比,一直与张永缠斗,张永哪里腾得出空来去寻找何九良的下落?在魁星楼大殿里转了个圈,张永也有点焦躁了,心想今晚虽是大雪天,但以杨一清的能为,得到消息后很快就会来了。若不能速战速决,只怕后患无穷。此时的张永已有些焦躁了。只是他却不知唐应德此际比他更加不安。

唐应德从未遇到过这样强大的对手,他竭力阻拦张永,但三次出击,三次遇险,臂上都被张永刺了一剑。若非他用的是长兵器,只怕已遭了张水的毒手了。但他也知道再斗下去,自己多半会凶多吉少。纵然会身罹不测,也要咬牙坚持到底!唐应德心中已下定了这个决心,听得张永的声音,他也不吭声,只是将短枪平举在身前,凝神细听。鹤道人传他枪术时,曾言冲虚枪要旨,不在枪而在于心。而此心不仅为己,还在于彼。

人心无时无刻不在律动,而人出手也正与这律动相合。因此若能捕捉到这律动的节奏,便能料敌机先。这其实便是冲虚枪的太极境,鹤道人自己都未能做到这一步。唐应德已得乃师之术,更有出蓝之势,却也一直未到踏入太极境一步。只是现在这般一个雪夜,魁星楼里又已静得死一般,又是生死一线之际,唐应德在听到自己心跳的同时,隐隐也已感受到了还夹杂着另外的律动。

“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字宙。”唐应德虽是心学弟子,但加入心社后才修习象山心法,至今不过两年。但他天赋极高,已然登堂入室,心眼初有小成。而人越是面临危机,便越能发挥潜能,此时他心无旁骛,更是隐约觉察到了除自己外,魁星楼的另两个人。唐应德的心眼终究还远不能与少芸相比,仅仅是感知到了心跳而已,而且稍纵即逝。张永自不知他正在竭力捕捉着自己的心跳,见他不吭声,却是嘿嘿一笑道:“你不说也无妨。”他忽地重重一跺,沉声道:“九良,你弄点声音出来!”

张永这句话,却是以火莲术内息发出。声音虽然不大,但穿透力极强,便是外面有人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已然将三层魁星楼都查遍了。上两层一望即知,而底层大殿里除了摆放了一些旧兵器以外,亦是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何九良定然就在魁星楼里,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这里有地窖。只不过这地窖极是隐秘,方才他转了一圈,仍是没有发现,因此便出言询问。他也知道何九良很可能嘴里被塞了东西,出不了声,因此让何九良弄点声音出来。

张永声音甫落,却听得身下发出了“咚咚”两声。这声音十分微弱,若是稍有杂音便听不出来了。但唐应德正在凝神定气,一声不吭,魁星楼里一片死寂,而张永的耳力极强,自是一下便听到了。声音是从那两根悬钟的石柱下传来的。张永抬起头,刚看向那边,黑暗中一股厉风突然急刺而来,直刺张永右肋。当张永要何九良发声时,唐应德便知不妙,肚里不住地祈天祷地,但愿何九良知道张永是要来灭他的口,不敢出声。他其实并没有听到何九良发出的那两声响,却感知到了张永与何九良的心跳突然间加快。

如果能抓住张永心跳的节奏,那等如掌控住他的出手,自己至少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张永一下就发现了开这地窖的机关,自己再不出手,何九良之口被灭,那就前功尽弃了。枪如闪电,但就在要刺到张永身上之时,张永手中细剑一闪,剑尖在枪尖上一点。短枪比细剑沉重许多,但这一点却让枪尖直直垂下,扎向了地面,张永趁着这一点之力飘身一跃,一下到了那两根石柱中间。先前没有注意,自是看不出异样来。但细细一看,便可见那根铁链上有一些新的擦痕。

当初八虎中的谷大用精于机关之学,张永虽然不专精此道,但他为人好学,曾向谷大用讨教过。纵还不算机关高手,却也不是门外汉。再看石柱下的地砖,砖缝间较别处的灰土要少很多。显然,这块地砖是可以移动的,而且新近正是移动过。显然,这根看似纹丝不动的铁链其实是活动的,定然便是机关了。张永也不多言,伸手一把挽住了铁链,用力一扯。

唐应德已是懊悔万分。本以为将何九良藏在此处乃是瞒天过海的好计,哪想到会作法自毙,张永这么快就发现了机关所在。而他方才一枪已是竭尽全力,却仍被张永化解,再出手已晚了一步。而张永生得并不高大,但扯动铁链时却如在地上生了根,已听得轧轧有声,地上那片地砖在不住陷人,露出这个出口来了。他更是焦急,正待不顾一切冲过去拦阻,身后突然响起了破空之声。那是一柄长枪。这长枪势挟风雷,破空而来,直取张永。当发觉这柄长枪射向自己时,张永的面色霎时一变。是杨一清!

纵然还不曾见到出手之人,但单凭长枪飞来的这份准头与劲力,张永便知除了杨一清外,再无他人了。应宁兄最终还是对我出手了。张永的心底不知是什么滋味。不是恼怒,反倒有一丝痛楚。尽管他暗算了阳明先生,但直到现在,他仍然还在怀念着当初三人相知莫逆,抵掌畅谈的情景。张永以细剑化解了唐应德的全力一击,却不敢同样化解杨一清这一枪。他身形如电,也不见如何作势,人一下退后了三尺,闪过了这一枪。那柄长枪一下斜斜扎在了地面砖缝中,就如铸在了地上一般,枪尖下垂下一挂鲜红的血挡微微摆动。

“应宁兄。”

魁星楼的二楼上,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当先是个不生须髯的老者,正是杨一清,站在他身后的正是魏国公徐鹏举。徐鹏举是贵介公子,但挺枪侍立在杨一清身后,极见精悍之气。魁星楼一层足有丈许高,两人从二楼一跃而下,却是声息全无,身法颇为高妙。杨一清有这本领,张永自是知道,却没想到数年不见,当初还是一副纨绔子弟模样的徐鹏举亦已练到这般地步,不禁暗暗佩服,心道:“应宁兄调教弟子的本领,真个比我高得多了。”

杨一清跃下来直如闲庭信步,带着徐鹏举大踏步走到了唐应德身边,他一张脸无喜无嗔,双手背在身后,这才朗声道:“张公公,杨一清不敢。”杨一清较张永年长十一岁。以往杨一清都是以张永的表字“德延”相称,以示等量齐观,不以阉宦视张永,此时却改了称呼,张永自是明白那是与自己恩断义绝之意。以杨一清的本领,再加上他身后那两个身手不凡的年轻人,自己已绝非其对手。但张永仍是镇定自若,淡淡一笑道:“应宁兄这般说来,真要与我一决生死吗?”

杨一清的心中,其实也是痛楚多于愤怒。阳明先生,张永,这两人比他都要年轻,而且杨一清也推许他们的才能都在自己之上。在杨一清看来,自己年事已高,国事委托给这两人,大明定能如旭日东升,蒸蒸日上。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竟然成为这等情形。阳明先生被张永暗算,而张永竟然与鞑靼勾结。这一幅杨一清梦想中的前景永远都不能成真了,他心中之痛,已然甚于刀绞。

听得张永说什么要一决生死,他哼了一声道:“张公公既已知晓,何必多言。”心底却在想着,“德延,你纵然仍是执迷不悟,那也走吧,我不会赶尽杀绝。”张永的脸阴晴不定,似笑非笑,叹道:“既然如此,应宁兄……”就在这时,魁星楼的大门突然发出了“咚”一声巨响,震得门边灰尘簌簌而落。

魁星楼极为坚固,大门也是用极厚的山木制成,再包了层铜皮,钉上铜钉,与大同城门完全一样。这等大门一闩上,便是用攻城车来冲击,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冲进来的,所以自从土木之变后郭登守大同,便将魁星楼改作暂存武具之用。这一声极是突然,杨一清也不由微微一怔。而张永却是突然一闪身,冲到了大门边,人一跃而起,一脚飞踢,正踢在了那根门闩上。也就在跃起的一刻,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哨响。

这哨子是呼唤两个禺京所用。先前张永因为被唐应德纠缠得无法脱身,已然吹过一次。禺京不似禺猇那样全无神智,因此能听从主人命令。而张永也知道以禺京的实力,就算是杨一清,也没有摧毁它们的能力,因此应该马上就会赶到。只不过禺京不是活人,没有自己在跟前,它们不会和杨一清那样跃上魁星楼,从二楼进人内部,只会这样猛冲。因此一听得那声撞击大门的巨响,张永已打好了这个主意。

杨一清面沉似水,但他的心底实是不愿与张永刀兵相见,却没想到张永竟会先下手为强。也就在门闩被张永踢飞的一刻,两扇大门被轰然冲开。冲进来的正是两个禺京。禺京只知不折不扣地听从命令,被张永以哨声连催两下后,正在猛撞魁星楼的大门。当大门一开,这两个魔人便直冲进来,竟是直取杨一清。雪落到寻常人身上,自是马上融化。但禺京已是半生半死,几无体温,身上积雪都已堆满,它们却浑若不觉。一冲进来,外间的飞雪亦随之吹入,霎时让魁星楼里寒意大增。

张永也知道眼前三个对手中,最难对付的便是杨一清,因此指挥着禺京率先对付的便是他。放进了两个禺京,张永立时又有了底气,心想有了禺京相助,就算杨一清的三无漏枪又何足道哉。他身法以敏捷著称,就算现在年事渐高,仍不输少年,一闪身便抢到了那两根石柱间,正待伸手去抓杨一清掷来的那柄长枪,哪知眼前一花,已有个人抢在了他头里抓起了长枪。那正是杨一清。

杨一清年纪比张永还大,身法却并不输与张永,当张永一踢门闩,他便知事情不妙,立时抢上前来,一把夺回了长枪,一个枪头对准了张永。张永慢得一拍,心想长枪已落入此老手中,自是别想夺到了。他又是一声哨响,索性不去抢夺那长枪了,伸手便挽住了铁链。杨一清没想到自己一念之仁,没有痛下杀手,反被张永乘虚而人,将两个魔人放了进来。他在路上与这两个怪物照过面,知道这些怪物强得惊人,而魁星楼里缺少腾挪之地,它们的凶焰更炽,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拿下张永。

眼见张永就要拉动铁链打开秘道,杨一清也再不容情,挺枪刺向张永的背心。这一枪他已用了全力,张永只凭手中细剑绝无抵挡之能,除非他及时闪开。但长枪到处,一旁忽地闪过一个黑影挡在了张永面前,长枪正刺中这人的前心。那正是一个禺京。禺京的身体坚逾铁石,不过终非铁石,杨一清这柄长枪更是日日打磨,锋利无匹,这一枪又已用尽全力,原本就算禺京,也要被当胸刺个透明窟窿。只是这禺京的出手远快于常人,当枪尖刚刺入前心半寸,它的双手已然抓住血挡下方两寸许的地方。

杨一清只觉长枪如同被铸在了那禺京的双手中一般,而就在此时,张永又是奋力一扯铁链。轧轧声中,那秘道口终于打开了。张永正待一个箭步下去,哪知还不曾迈步,眼前却是一花,有个人影已然先行一步,堵住了秘道口。那是唐应德。唐应德其实已然将近油尽灯枯,身上也已被张永刺了好几处伤口。虽说这些只是皮肉之伤,未曾伤到筋骨,但身带创伤,终是颇受影响。本来他都已然绝望了,但杨一清与徐鹏举这两个强援突然杀到,让他松了口气。

但万万没想到这口气还不曾松完,又生了这等变故,唐应德心头一热,顾不得自己身上带伤,挺枪冲了出去。为山九仞,若是功亏一篑,那又有何面目苟活余生?唐应德的心头仿佛闪过了卓鸣珂和阿茜的身影。绝不能让任何人冲人秘道里!张永只道有禺京相助,把何九良带回去只怕力有未逮,但灭了何九良的口却是轻而易举,哪知直到现在还会有人阻拦。他出手极快,细剑连刺,但唐应德却如渊渟岳峙,一杆短枪仿佛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张永的细剑虽然奇诡莫测,却怎么都突破不了他的拦阻。

这少年好生难缠!张永心中已极是焦躁,又吹响了口中的哨子。一个禺京仍在与杨一清硬拼脱不了身,另一个禺京却闻声直冲过来。徐鹏举本来正待去助老师一臂之力,见那禺京竟然向唐应德冲去,他已对这两个魔人颇存忌惮,但深知地窖里的何九良若是一死,那少芸扳倒张永的努力便前功尽弃,一咬牙,不顾一切飞身上前挡住。他的三无漏枪其实功底已然不浅,又存了个只守不攻的心思,更是守得铁桶一般,那禺京竟是一时间冲不过去。

徐鹏举也知道自己这般只凭血气之勇硬拼定不能持久,才挡得两下,便觉手中枪越来越重,每次被那魔人一格,枪杆几欲脱手飞出。他也知道单凭自己一人之力绝挡不住这个魔人了,有心向老师求助,但老师对付一个魔人已是极为吃力,实无余裕来帮助自己。正在惊慌,却听杨一清厉声道:“吠!”杨一清的长相其实颇为慈眉善目,又是文士出身,但此时不怒自威,却带着股不可向迩的凛然。随着这一声斥,与他对峙的那禺京竟被震得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

杨一清一举震飞了一个禺京,徐鹏举惊道:“老师……”只是杨一清不待他说完,喝道:“鹏举,应德,你们下去将九彪带了走!”杨一清这话字字有若千钧,手中长枪更是夭矫如龙,将张永与另一个禺京的攻势尽都接了去。徐鹏举不敢顶撞老师,说了声“是”,便向那秘道中钻了下去,唐应德却是神情肃然,低声道:“邃老,请恕晚生昔日无礼。”当初唐应德应考,杨一清有心要点他为状元,但唐应德心高气傲,五次不理杨一清之请。

当时唐顺之还觉得自己才足以傲世,不须走这等关节,此时才感到当初实是对杨一清极为失礼,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他向来不肯服软,但这当口,实是感到了极其内疚。他是杨一清的师侄。所学枪术虽然已与杨一清颇有不同,但心法却仍是一种。杨一清此时所用,其实是本门的截六脉法。当初鹤道人教他和卓鸣珂时便曾说过,这路心法两败俱伤,不可轻用。他与卓鸣珂正当青年,用过后再修养一两个月当能复原,但杨一清偌大年纪,虽然精神矍铄,可用这截六脉后只怕会经脉齐断,从此成为废人。

杨一清不可能不知道这等后果,但他仍然用了出来,显然已是做了决断。师伯,无怪师父一生都不能超越你。唐应德眼角已有点湿润。他向不流泪,唯有得到卓鸣珂与阿茜的死讯时眼角曾经湿过,现在还是平生第二次。张永并不知道杨一清是用了截六脉后方能如此,还只道他一直在隐藏实力,现在才真正用出来。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年轻人钻进秘道里去了,杨一清还说什么要他们带走何九良,不禁又气又急。只是他城府极深,仍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应宁兄,你这般年纪,还要逞血气之勇,岂非不智?”

杨一清手中一杆长枪几疑要爆出火星来,每一挥动都挂着风声。他也沉声道:“张公公,你还记不记得王襄敏有诗云:‘发为胡笳吹作雪,心经烽火炼成丹。’已是风烛残年,又何虑人生修短。”成化、弘治时的名臣王越,一生与鞑靼交战无数,以军功封威宁伯,七十三岁卒于甘州任上,谥襄敏。王越不仅仅是首任三边总制,而与杨一清一样以文臣而立军臣,同样是出将入相的文武双全之人。

并且当时王越为边事不受掣肘,交结中涓李广,后来也因此遭到弹劾,一般与杨一清因为和张永交好,也被人加以“交结阉宦”之名相仿。正因为几乎走出了同样的路,杨一清对这位前辈极为服膺,王越在世时便曾特意前去拜访。而王越工诗,杨一清那时最爱读的便是王越这首《自咏》:

自叹儒官拜将官,谈兵容易用兵难。

世间惟有征夫苦,天下无如边地寒。

发为胡笳吹作雪,心经烽火炼成丹。

朝廷公道明如日,俯仰无惭处处安。

为国解难,又何惧人言。杨一清当初便是这么想的,现在仍然如此。只是这个曾经的知交却成了最凶恶的敌人,这才是让他最为痛苦之事。这一代人都将成为过往,而下一代人来日方长。便让自己来了结这段恩怨,给年轻人一个更好的将来吧。杨一清只觉眼前已有些模糊了。这并不仅仅是用了截六脉法后使得八脉只余两脉运行而引起的,更是想到了曾经的过往。

张永、阳明,还有自己,也曾意气风发过,只觉以天下为己任,必能开万世之太平。然而这个世界依旧如此不平静,而两个至交亦是一个成为故人,另一个成为敌人。杨一清心底越来越痛楚,但手中的长枪却是越发如有神助。张永只道有两个禺京相助,拿下这个老友当不在话下,谁知杨一清的枪风越来越凌厉,他和两个禺京也被逼得离那秘道越来越远。正在这时,秘道口探出了徐鹏举的脑袋来。

徐鹏举和唐应德挑着被捆成棕子样的何九良出来,本来还担心一探头就会遭到张永的迎头痛击,但一眼便见老师大展神威,将张永与那两个魔人都逼得无法靠近。他又惊又喜,叫道:“老师,我来帮你!”徐鹏举正待把何九良交给身后的唐应德一人拎着,哪知唐应德动作更快,叫道:“徐公爷,九彪交给你了!”挺枪便要去助杨一清。但杨一清长枪一横,喝道:“应德,你和鹏举马上出去,这儿有我!”

虽然杨一清说话的声音仍是中气十足,但唐应德已然听得出其中已有后力不继的痕迹了。杨一清已过七旬,这等年纪再用截六脉法,实不啻饮鸩止渴,而且还斗到现在,只怕杨一清已无生还的可能。他道:“邃老,你……”说到这儿声音却有点哽哑。杨一清喝道:“还不快走,婆婆妈妈作甚!”说罢,长枪呼地舞了个圈,一个禺京躲闪不及,被当胸扫中。

杨一清这杆枪的枪头足有二十两重,若是寻常人被这般击中,便如被铁锤重击一般,只怕会当场打晕。但那禺京却只是被打得在地上翻了个滚,又浑若无事地爬了起来。唐应德心知自己便是留在此处也无济于事,但终是不忍这般离去。正在犹豫,眼前一花,一道黑色剑光已逼到眼前,正是张永抢步上前。张永见徐鹏举拎了何九良要出去,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杨一清了,便冲过来拦截,只是他这一剑刺的却是何九良。

何九良四马攒蹄被捆得跟粽子也似,嘴里也被塞了块布以防出声。他被徐鹏举和唐应德挑出来时,一眼便看到了张永,心想师父定是来救自己的,还在欣慰,哪知张永这一剑竟是刺向自己要害,吓得登时面如土色。若不是嘴里被塞得紧紧的,定是要嘶声惨叫起来。张永这一剑谋定而后动,出手极快,徐鹏举在前面已看不到张永的出手,但唐应德却看得清清楚楚。

当扁担扛着何九良的这杆枪是徐鹏举的,唐应德手中还握着自己的枪,见势不妙,他顺手一枪,抢到了何九良前,右手单臂使枪,一枪刺去。细剑刺人了唐应德的肩头。一刹那,唐应德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但他手中的短枪也已递出,一样刺到了张永的肩头。张永万没想到这少年竟然会用这种以命搏命的招数,虽然刺中了唐应德,自己却也中了一招。而他的细剑剑身只有手指粗,远不及枪头,同样受伤,他所受的伤比唐应德要重得多。

这是张永第一次受伤,鲜血立时流出来,染红了张永的半边衣服。便是张永,亦是一个趔趄。也正是这一顿,唐应德与徐鹏举扛着何九良冲出了魁星楼。此时他二人都已要精疲力尽,单独一个人都拎不动何九良,所以才要扛着走。其实何九良现在也知道了张永原来是要灭自己的口,若是他还能走,根本不用扛,自己早就逃出来了。亏得何九良嘴里塞着布说不出话来,否则这当口不知会对张永骂出些什么名目出来。

见到何九良被抬了出去,张永仍是不肯死心,便要追出去。只是刚冲到门口,一看到外间,张永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时值午夜,无星无月,飞雪连天。但在魁星楼外的雪地中,已然有数百个顶盔掼甲的长枪兵严阵以待,正是杨一清那支亲兵队。事起仓促,杨一清出来时也知道现在叫不动多少兵马,能够紧急调动的唯有这支亲兵。不过这两百人的亲兵经过他精心调教,个个都是身手不凡的好手,虽然仓促间出发,仍是军容整齐。

这两百人围成了一个半圆,将魁星楼围住,让徐鹏举和唐应德退到队后,却平持长枪,对准张永,不放他越雷池一步。白圭便跟在队伍后面。杨一清让副将召集亲兵前来时,没来得及吩咐白圭回去,白圭自是一路跟随而来。他见这支亲兵午夜行军亦是如钢铁洪流,大为心折,心道:“邃庵先生不愧是出将人相之才,练兵都练到了这等程度。”待到了魁星楼下,见亲兵布阵整齐,这阵势便是千军万马都仿佛冲突不垮,越发敬佩,心道,“怪不得说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只怕……只怕母亲说的也并不全然正确,有时并不能万事皆允。”

他正在胡思乱想,却见徐鹏举和唐应德扛着个人过来了。何九良并不如何沉重,但徐鹏举已是扛得精疲力尽,先前还能凭一口气撑着,现在终于安全,他再也扛不动了,一屁股坐倒在雪地里喘着粗气。他坐下不打紧,却是苦了何九良,也被扔在了雪地里。唐应德却是抽出腰刀,一下斩断了何九良脚下的绳索,又抽出塞在他口中的布道:“何公公,你也知道张公公是要灭你的口了。你唯一的活路,便是指证张公公。”

何九良此时已是屁滚尿流,心想师父现在就要灭自己的口了,若是知道自己已写了伏辩,那自己更别想活了。因此一听唐应德的话便没口子道:“是,是,唐大人。”何九良与唐应德见过一面,自是记得这个己丑榜传胪。只是张永积威之下,他仍是有点胆战心惊,抬头看了看魁星楼道:“唐大人,张公公……他还没出来吗?”此时那副将已在指挥亲兵队向魁得楼逼近。只是大门又被从里面关上了,也不知里面到底又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得从中传出来的撞击之声。

徐鹏举坐在地上喘了两口,实在熬不住寒冷,一骨碌爬起来道:“老师!老师还在里面呢!”他刚说完,眼前却是一亮。这阵亮光极其突然,随之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残砖碎瓦夹杂着火星如飞星般四散溅开,而魁星楼也如一支巨烛般熊熊燃烧。那正指挥着亲兵准备撞开大门的副将失声叫道:“烧起来了!”

魁星楼的三层里,一楼存放武具,二楼和三楼放的却是些火药,因此里面连烛火都不能点。不小心失火自无可能,那么定是有人点燃的,而能这么做的,也唯有杨一清自己了。徐鹏举失声叫道:“老师!”一下屈膝跪倒在地放声痛哭。看着熊熊燃烧着的魁星楼,唐应德的眼角,两行泪水也终于淌了下来。


第十三章、征子

叩拜已毕,少芸看着设在杨一清官邸中那块写着“先师杨公一清之神位”的灵位,只觉心中空荡荡一片。她小声道:“徐公子,当时经过便是如此吗?”杨一清没有子嗣,徐鹏举是他弟子,便担当起这个孝子身份来了。他迟疑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是,当时魁星楼里只发现了三具遗体。”那一晚魁星楼爆炸起火,将半个大同城都惊醒了。

这场大雪突然降临,城民亦是早早睡下,万想不到午夜时分会突然发生这等变故。因为楼里存放了不少火药,十分难救,待将火扑灭,魁星楼的上两层已然烧毁。在残垣断壁间清点时,却只发现了三个人的遗体,一具小点的自是杨一清,两具高大的定是那两个魔人。而魁星楼后方的雪地上,却留下了一串脚印,定然就是张永逃走时留下的。

邃庵先生想以自己一命来换取张永性命,最终还是落空了。少芸眼前不禁有些晕眩。她此番人都,因为胡汝贞意外地放了一马,随后极为顺利。在见到谢阁老后,与先前顾虑的不同,谢迁深明大义,完全没有犹豫,马上将那张伏辩交了上去。在谢阁老的一力主持下,陛下得知张永正与鞑靼勾结制造魔人,极为震怒,马上下了敕令捉拿张永。正因为如此顺利,少芸已觉这些年来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曙光,为阳明先生报仇雪恨的希望就已在眼前了,却没想到张永在这当口发起了这般一次反击。

如果张永此计得逞,以他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很可能会反咬一口,连谢阁老都将受到牵连。现在他这阴谋虽然被挫败了,却没想到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定要让这阉人血债血偿!少芸又向着杨一清的神位深深一躬,转身向徐鹏举道:“徐公子,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商讨如何取那阉人首级,以慰邃老在天之灵。”师父遭到不测,徐鹏举身为弟子兼钦差,于公于私都提担起这责任来。

只是徐鹏举虽然自命是武穆转世,其实自幼养尊处优,枪术练得超卓,并没什么运筹帷幄之能。现在要他权领一方,真个让他焦头烂额了。幸亏杨一清在日起用的诸将都是些干员,唐应德也拖着伤体参赞文武,就算出了这等大变故仍是丝毫不乱,否则大同城将不堪设想。饶是如此,这两天徐鹏举一直度日如年,已是方寸大乱,都不知该如何收拾。此时见少芸神情毅然,他忖道:“少芸姐姐说得没错!张永那阉人已然失势,正可趁机取他狗命,好为老师报仇,怕他何来!”

他心中一定,登时镇静了不少,问道:“少芸姐姐,那阉人造出的魔人实在太厉害了!老师也是对付不了他那两个魔人,否则单凭他一人岂是我们的对手!”少芸见他一镇定便要吹牛,若不是现在不是失笑的时候,真要笑出声来。张永纵然没禺京相助也一样极难对付,但有了禺京,的确如虎添翼,要擒他谈何容易,不过徐鹏举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想到这儿,她点了点头,说道:“一人计短,去和应德商量一下吧。”

徐鹏举道:“少芸姐姐你说得对,我们这就过去。”以前徐鹏举对唐应德颇不服气,但那晚唐应德应对得当,又独自力挡张永与两个魔人许久,否则必将大事去矣,因此徐鹏举对他总算佩服了。唐应德那晚受伤不轻,好在都是皮肉之伤,尚无大碍。少芸一回大同便去看他,见唐应德已在练枪,才放下心来,但也让他好生休息。现在唐应德要养伤,白圭已去了代王府,这座杨一清的别宅一时间极为清静。

在右厢与唐应德的商讨一直到黄昏时才结束。待送走了徐鹏举,少芸刚回到深庐左厢,便见白圭站在门口。少芸见白圭神情凝重,仿佛这几天一下长大了好几岁,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声道:“小圭,你回来了?这几天用功吗?”白圭抬起头道:“母亲,你要和唐师兄、徐公爷一块儿去杀了张公公吗?”

少芸道:“是啊,小圭,若母亲有什么意外,以后会有人来教你习文练武的,你可不要偷懒。”她想到自己带白圭出来,原本是想让他开阔眼界,多历练一番,实不是让他这么早就牵涉到这些杀戮之事。只是造化弄人,这个小小少年却已在想这等事了,少芸也不禁心中一疼。白圭的眼忽地一亮,说道:“母亲,要杀张公公,有两件事最难。”少芸一怔。白圭此时的模样,居然有种远超年纪的老成。她道:“是什么事?”

“张公公躲在鞑靼地界,定是依靠鞑靼贵人为后盾。母亲,若不能翦除他的这个后盾,实难对其下手。”少芸见白圭这般一个半大少年侃侃而谈,说得却深中肯繁,不禁大奇,更有些欣慰,忖道:“小圭聪慧之极,却也没想到竟已到了这般程度了。”白圭才智过人,小小年纪便已饱读诗书,现在便是去应个院试多半也能考取。只是少芸也没想到白圭竟然还有这么强的洞察力。她道:“这一件已有对策了。小圭,你觉得另一件难事是什么?”

白圭学着成年人一般皱了皱眉道:“那天我曾见到邃庵先生与两个怪人相斗,唐师兄说那便是张公公造出来的魔人。母亲,张公公造出了多少个魔人?”那晚白圭仅是在魁星楼门外看到一眼里面杨一清与两个禺京的打斗,随之大门便被张永关上了。虽然仅是匆匆一瞥,但那两个禺京面对杨一清的神枪竟是毫不退让,让白圭大为吃惊。当初在校场看徐鹏举与唐应德二人的比试,就已让他叹为观止,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般好本领之人,而文才远不及自己的徐公爷武功如此高强,也让他大为吃惊。

杨一清是徐鹏举之师,本领自是比徐鹏举还要强,但被那两个怪人逼得出不了魁星楼,最终只有引燃火药同归于尽,实是让白圭大为惊骇。一想到母亲要去对付这等怪物,这个少年再不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了。少芸听他问起禺京的人数,却是迟疑了一下。她并不曾见过张永带来的禺京,但中了张永埋伏时,张永一下派出了六条魔犬。这些魔犬其实与制造禺京是一样的,张永能一下派出六条来,那禺京少说也会不下十个了。

而张永的阴谋,应该是组建起一支禺京军队来。这也是少芸全无把握,甚至已想好了后事的原因。被白圭一追问,她也不忍骗他,低声道:“应该已有很多了。”白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回答却也出乎他的意料,他顿了顿,抬起头道:“母亲,《论语》有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张公公造出了这些妖魔,郭忠武公的秘藏正好可以用上!”少芸一怔,说道:“秘藏?”

魁星楼下那批秘藏,已尽数搬到了代王府里。代王朱充耀因为这秘藏乃是儿子发现的,又被罗洪先和徐鹏举吹捧了几句,自觉既然身为贤王,自当送佛送到西,善始善终,省得被说成是半截贤王,所以全力协助罗洪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罗洪先这些天正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苦心钻研,白圭和朱廷琦两个则是天天跟在他边上,自是一清二楚。听母亲一问,他道:“其实最要紧的一样,便是铁厢车。”

郭登守大同时,为抵御瓦剌,依古法造了偏厢车。在郭登的《上偏厢车式疏》中亦写道:“其车辕长一丈三尺,前后横辕阔九尺,高七尺五寸。厢用薄板。各留置铳之孔……行如长蛇,首尾俱至,止为方域,四壁坚合,守已制人,似为可用。”虽然自言古制,其实是郭登大加改良,所以车上设火炮一具,火枪手两人,又有牌手刀手以备近战防御之用。制成后,在与瓦剌连番恶战中颇见奇功,但郭登也发现了还大有不足之处,所以最后也用了“似为可用”四字。

依郭登之意,偏厢车的防御还远远不够,一旦被敌军冲到近前,便可能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所以仍须刀手牌手防护。只是加了牌手刀手,又使得偏厢车机动力大为不足,所以郭登本想建成一支攻守兼备的偏厢车营,最终却只能利于防御而不利进攻。假如能将偏厢改成铁制全厢,那么车里就不须再设刀手牌手了,炮火威力便能大增,而防御力也会有若金汤之固。

那三本《神机图式》中,除了第一本是一些已有战具图式,后两本全都是这个铁厢车的构想。郭登在大同这些年,苦思冥想的便是此事,本想一鼓作气,一举制成,却被谗去职,功亏一篑。而铁厢车其实已然设计好了九成多,也只能搁下了,原型封到了魁星楼下的密室里,三本《神机图式》就托付到了代王府。郭登本来还盼着继任之人能够继续下去,但当时的代王朱仕堰去世后,后面三代代王都庸庸碌碌,连郭登留在代王府的这口箱子都没注意,更别说郭登的一番苦心了。

直到八十余年后,这三本图式才重见天日,实属不易。而罗洪先才学既富,又极好这些杂学,加上这一代代王朱充耀虽然不见得真个贤明到哪里去,却能全力支持,天时地利人和,一时俱全,铁厢车进展极快,这一天已然制成了一辆。制成后朱廷琦与白圭两个便坐上去尝新。白圭坐过后大为震撼,心想罗状元如果能早一天将这铁厢车造出来,张公公就算再带两个魔人前来作祟,亦不能翻出什么浪来,邃庵先生也不必牺牲了。

少芸只是刚从鞑靼回来那天在魁星楼看到一眼罗洪先正在研究那堆秘藏,并不清楚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听白圭说那是铁厢车,心头便是一动。她方才与徐鹏举和唐应德说起要对付张永时,正是觉得他那些魔人魔兽难以对付,只怕非出动大军不可。但张永藏身在鞑靼地界,现在鞑靼与大明之间暂时能相安无事,可鞑靼的博迪阿拉克汗一直对大明虎视眈眈,就算能出动军队,势必引发一场大战,眼下的和平将毁于一旦,这等事谁也不敢做主。

唐应德倒是说起过郭登铁厢车之事,只是他说若有铁厢车,倒是件攻守兼备的利器,只是在魁星楼发现时仅是一些零散器械,要装备起来都不是短时间能成之事,更别说铁厢车本来就只是个半成品,所以思前想后,觉得唯有聚集好手冒险一击这一途了。然而少芸万万没想到罗洪先才智已到这等地步,仅仅这几日真将铁厢车造出来了。她又惊又喜,一把抓住白圭的肩头道:“真的吗?小圭,罗状元现在在哪里?”

白圭道:“罗状元一直在代王府。母亲,您要去吗?”少芸道:“趁天还不曾黑,快带我去吧。”仿佛一条锁住张永的铁链,这最后缺失的一环也终于补上了。也许,冥冥中阳明先生一直在佑护着自己,所以才能在这绝处又生出希望来。少芸抬起头,望着夕阳西下的天空,心中默默地想着。少芸的计划在一步步地执行下去。也就在少芸找到罗洪先,商议铁厢车之事的几天后,鞑靼部小王子阿勒坦在自己的穹庐外看着正在升起来的旭日。

草原上无遮无挡,挣出地平线的太阳显得特别大。在晨曦中,有只鹰伸展着双翅,正向这边飞来。漠原上,鹰隼之属十分常见,蒙古人饲鹰的也有不少。但这只鹰却如同认准了一般,直直地向着阿勒坦穹庐前的大纛飞来。旗纛迎风招展,那只大鹰在旗纛横杆上打了个盘旋,扔下了一个竹筒,又飞了回去。张公公的魔鹰果然了得。不过这些鹰到底只是当辅助用,如果张公公的魔人也如他说的那样,那这支魔人军真个所向披靡,横勇无敌。当年成吉思汗的荣光,必将在我阿勒坦手中重现!

这鞑靼少年的眼中浮现出一层异样的神彩。他兄弟俩虽然僻处漠原,但一直心怀大志,仍有着与先祖一般入主中原的愿望。与哥哥衮必里克不同的是,阿勒坦的胸怀更大一些。在他看来,只消能达目的,与什么人合作都可以,便是张永这样的汉人高官也无妨。也正是这一点,让他和张永一拍即合。此时布和已纵马过去,跑到旗纛前下了马,拾起那个竹筒后又上了马,跑到阿勒坦边上道:“小王子,正是张公公送来的。”

布和是鞑靼部的扯力宾,也是阿勒坦亲信。不过他虽是正宗鞑靼人,骑术却远不及阿勒坦身边的汉人小厮马芳。只是阿勒坦平时出去纵马疾驰总带着马芳,办这些秘密之事时却从来不带他,只带着布和。他从布和手中接过了竹筒,拧开了一头的铜帽,从中倒出个纸卷来,刚看了一眼,眼中便是一亮。阿勒坦看得出神,一旁的布和见他眼中发亮,却一言不发,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小声道:“小王子,张公公说什么了?”阿勒坦低声道:“布和,马上准备点兵。”

布和吃了一惊。他是阿勒坦亲信,自然知道这话的含义。他也小声道:“小王子,是要行动了?这么快!那济农那边呢?”与张永的合作,其实是阿勒坦个人所为,连他大哥衮必里克亦是不知。虽说鞑靼右翼真正主事的其实就是阿勒坦,以往自然可以不说,但要动用部众出击,就绝不能绕开衮必里克了。布和也不曾想到一直不动,一动却又如此急促,不禁有些惶恐。

阿勒坦却只是小声道:“我会去和大哥商议的,你先做准备吧。”布和精神一振,说道:“好,小王子,那我去了!”待布和打马走后,阿勒坦又看了看手中的纸卷。纸卷上,只有张永用一笔瘦硬书法写着的四个字:“后日举事”。当初阿勒坦与张永联系上,听张永说制叫那种名叫“禺京”的魔人时,就算胆大包天的阿勒坦也为之惊心。

禺京不畏生死,力大无穷。当组成一支军队后,这支军队几乎不需补给,只知冲锋厮杀,将会是一支亘古未有的强悍力量,以一当百,一百个禺京便抵得一万精兵了,天下还有什么人能与之争锋?阿勒坦在听张永描述了一番后就再也无法抵抗这个诱惑,在他看来,一旦张永制造出一千个魔人,就足以横行天下,当初黄金家族将日之所照之处都变成蒙古人牧场的雄心壮志,自己才有可能真正实现。

要制造禺京,殊不容易。那些食物饲料还不算什么,最难的便是制造禺京的材料,用的正是活人。如果有战争,倒也好办,可这几年随着互市越做越大,那些鞑靼牧人已尝到了互市的甜头,不须冒着生命的危险便能换得急需之物,何乐而不为?与大明有一战之意的越来越少,反倒是止战息兵之声越来越多了。这等情形见得多了,以阿勒坦的雄心自是越来越焦急。而这也是他被张永说动的直接原因。只不过当真正执行的时候,阿勒坦才明白自己实是骑虎难下了。

当双方决定合作后,张永每每以“实力不足”为口实要他提供活人。但活人毕竟不是鹰犬,而这两年与大明之间并没发生战事,此事让阿勒坦绞尽脑汁,一有犯了罪的死囚,便马上送到奄遏下水海边张永那基地去了。算起来,这两年已有百余个。虽然离制造一千名禺京的初衷相距还远,但总算已建立起一支禺京军团来了。以往张永总是说时机未到,起码还得再等半年。这话说得多了,阿勒坦也已没再多想,只等着半年后再兴事,然而万没想到张公公突然间提前行动了,而且就在后日!

阿勒坦眼前,仿佛看到了自己麾师而下,直取北京的情景。现在的北京,昔年的大都。当年土木之变后,瓦剌太师也先距此仅有一步之遥,最终仍是饮恨折戟。而自己,蒙古阿勒坦,才是重光大元的真命天子!将手中的纸条细细揉碎了,撒在了地上。一阵晨风吹来,将这些纸屑又高高扬起,吹到了远处。看着这些白色的细碎纸屑,阿勒坦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计划归计划,当这个计划真个要付诸实施时,他也仍有些惶惑。阿勒坦自是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一旦执行了,也就是不死不休了。虽说鞑靼甲士英武不凡,但大明更是一头深不可测的怪兽。当年瓦刺的也先太师何等不可一世,连大明天子都生俘了,最终却因为一策之误,导致败亡,连瓦剌部也一蹶不振,这才给鞑靼部崛起的机会。我的决定,也会决定鞑靼部的命运何去何从啊。

这念头跃入脑海时,阿勒坦不由一阵心悸。当此事还停留在计划中时,他都没想太多。可现在箭在弦上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已在决定自己一族的生死了,让这鞑靼少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承担的重负当头压来。本来他已经决定去向大哥说明,但此时却突然犹豫了起来。如果一切顺利,自然鞑靼将入主中原,但万一有什么闪失,那不仅是自己,整个部族都将万劫不复。

不说别个,堂兄博迪阿拉克汗一直对自己兄弟俩所领的鞑靼右翼虎视眈眈,如果不能顺利取下大明京师的话,自己很可能就会重蹈当年的也先太师覆辙。毕竟,眼下张公公只造出了百来个禺京,靠此支力量割据一隅倒是绰绰有余,但想要逐鹿中原,却是力有未逮。那么张公公现在就要行动,是不是操之过急了……阿勒坦正在犹豫,耳边忽然听得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阿勒坦!”

那是孟根。阿勒坦与孟根是孪生兄妹。阿勒坦在蒙古话中便是黄金之意,孟根即是白银。因为他兄妹生下来时玉雪可爱,当年他们父亲巴尔斯博罗特对这一双儿女爱不释手,所以才如此命名。长兄衮必里克颇有才干,而阿勒坦更是奇才天纵,远在长兄之上,只不过对这个妹妹却也极为爱护。虽说两人出生差不了一个时辰,但阿勒坦对妹妹比大哥还要照顾得好。听得孟根招呼自己,他抬起头,却见远处一匹白马上,一个穿着嫩红色衣服的少女正向自己而来,正是孟根。

孟根打着马到了阿勒坦跟前,却是气喘吁吁,一张粉妆玉琢般的脸也已涨得通红。她在阿勒坦面前勒住了坐骑,叫道:“阿勒坦,你是不是叫布和去召集人马了?”阿勒坦一怔。孟根与他虽是同岁,但向来不管族中事务,却不知现在为什么如此急切法。不过此事马上就要挑明了,也不必再瞒人,他道:“是啊,孟根,你快回去吧。”孟根睁大了眼,叫道:“阿勒坦,你是不是要去攻打大明了?”阿勒坦心头一震,但仍是声色不动,说道:“不错。”

孟根急道:“阿勒坦,你不要上了张公公的当!他根本不是要帮你,他是……他是要拿你当成他的功劳!”这句话让阿勒坦亦是一惊。他本来只想敷衍妹妹几句,但听孟根所言,她分明已然知道了很多内情了。他道:“胡说!孟根,你又是听谁在胡说八道了?”孟根已急得流下泪来,连那匹坐骑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焦虑,正团团打转。她索性跳下了马,说道:“阿勒坦,你听我说,你千万别上他的当!”

当孟根拦住阿勒坦的时候,少芸与徐鹏举、唐应德诸人正在助马堡里,望着远处。徐鹏举已穿上了一身孝服。杨一清没有儿女,徐鹏举以国公之尊,临时充当了孝子的身份,让陶参将大为感动。见几人神情肃然地站在城头,他小声道:“少芸姑娘,您还在等什么人吗?”虽然少芸拿到了捉拿张永的敕令,但张永躲藏在奄遏下水海边,想击破他这个巢穴将其生擒,就必须通过鞑靼部的驻地。正因为有这个屏障,张永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当初鞑靼屡屡前来骚扰,这两年因为互市兴起,一直没有战事,陶参将也颇为欣慰。他倒不是畏惧战争的胆小之辈,但刀枪无眼,一旦动起刀兵,必有伤亡。而现在这当口,威名赫赫的杨一清突遭不测,这消息已让边关戍兵大为惊恐。就算少芸一行人有了如此神奇的战具,可一旦真个引发了与鞑靼的大战,只怕助马堡会率先失守,甚至,土木之变将会重现,这可是陶参将担不起的责任,因此连这个精干的将领也有点惊慌了。

少芸也知道他的顾虑,说道:“陶将军,此行若是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一场大战,所以我正在等回音。”陶参将心说少姑娘在鞑靼纵有耳目,难道神通广大到能借条道出来?他也知道助马堡正对着的鞑靼右翼确是比左翼的博迪阿拉克汗要通情达理许多,不然互市也不会由鞑靼右翼主导了,可他们毕竟是蒙古人。右翼的衮必里克济农是个不好对付之人,而其弟小王子更是精明无比,少芸一行人深入鞑靼内腹,非出大事不可。

但看着杨一清的弟子徐公爷也在,分明与少芸姑娘是一伙的,他也不能直接拒绝,只盼着少芸等着的那人不来,好让她回心转意,打消这念头。陶参将正在念叨,一旁的白圭忽然道:“母亲,有人来了!”此时太阳已然偏西。远远望去,一骑马正向这边疾驰而来。助马堡外这一片地草木不多,那匹马奔来时,四蹄下带得黄土滚滚,仿佛踩着一朵黄云飞来。虽然隔得远,但白圭年少眼亮,一眼便已看到了。少芸淡淡道:“是啊,小圭,他来了。”

原本少芸想让白圭留在代王府与罗洪先和代王世子做伴,但这少年执意要随少芸前来,说要为母亲壮行。少芸也知道,他因为没有亲手为阿茜、卓鸣珂与邃庵先生报仇的能力,却想亲眼看到张永授首之时,因此也没有阻拦。她也发现了那骑者正向助马堡飞驰而来,心想希望带来的是个好消息。现在是向张永发起最后反击的关键一刻了,而这场反击能否真正发起,便要看那骑者带来的是个什么消息。而一旁的陶参将是个见多.

识广之人,见那骑者的骑术竟然神乎其神,忍不住赞道:“好骑术!”这骑者的骑术,竟是天下罕有其匹。助马堡上的戍兵见那一骑来得如此之快,已是如临大敌,正待弯弓搭箭,少芸站了起来道:“陶将军,我要等的人来了!”助马堡的关门现在已然紧闭,少芸等不及陶参将认人去开城门,向着城头一跃而出。助马堡也足有两丈来高,这等高度摔下去只怕会摔坏,陶参将吃了一惊,刚“啊”了一声,从城头探出身去看,却见少芸在落下时从袖中飞出了一根绳索,一头在壁上一搭,立时止住了下坠之势。

那正是少芸的绳镖。她定位奇准,借绳镖一顿,右脚又在壁上一点,用靴刃刺在壁上后,手一抖,已收回了绳镖,又将镖头卡在了一处凸起处。这般两三个起落,人已安然落到了地上。陶参将根本没想到这个年轻女子竟然还有这等本领,看得目瞪口呆,心道:“难怪杨一清要我全力助她,少姑娘果然如此不凡。”少芸一落到地上,便迎着那匹马走去。陶参将远远望去,见来者穿着鞑靼人的衣服,不禁有些担心,小声向一旁的唐应德道:“唐公子,少芸姑娘去见此人,不要紧吧?”

唐应德道:“陶将军不必担心,那少年是师姑认得的,她自有分寸。”虽然唐应德这么说,但陶参将还是不甚放心,手搭凉篷看去,却见来的是个鞑靼少年,正在与少芸说着什么。说了也没几句,那少年马上调转马头便走,少芸却转身向城边走来。此时城丁才将助马堡的城门开启了一线,待少芸走上堡来,她面色与先前的凝重已大为不同,此时眼中透出了欣慰。看到少芸这神情,徐鹏举便是心下一宽。他急不可耐地上前道:“少芸姐姐,怎么样了?”

少芸道:“徐公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仿佛要验证她这句话,助马堡城头的旗帜忽地一阵呼啦啦地响,正起了阵东风。徐鹏举一怔,朗声道:“快哉风!真是天公助我。少芸姐姐,出发吧!”夫子,是您的英灵在佑护我们吧。当看到风向正是吹向西边的,少芸默默地想着。方才来的正是马芳。她昨天按先前的约定留下了三块叠在一起的石块后,与马芳接上了头。要消灭张永,固然困难重重,但最大的难关还是如何解决他背后所依靠的鞑靼右翼。少芸昨天冒险孤身潜入鞑靼地界,叫来了马芳后,要他带自己去面见孟根。

张永向阿勒坦许诺事成后与鞑靼平分大明疆土,因此才与野心勃勃的小王子一拍即合,但少芸知道张永的真正目的其实是要把鞑靼当成投名状。大明边关,以宣州、大同两府为重中之重,英宗后诸帝也一直将此处视作事关国运之所,不然也不会要已到致仕年纪的杨一清驻守大同府了。而张永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会以禺京为饵引诱小王子攻击大同。

然而等到鞑靼与大明之间的战争爆发后,张永却未必会如小王子之愿全力协助他了,而是趁两败俱伤之际以禺京来刺杀小王子。到那时鞑靼部群龙无首,自是一溃千里,而张永却成了再造大明的大功臣。现在的张永虽然被谢阁老连番打击,渐渐失势,可此计若成,谢阁老再不能对他有什么威胁了。而张永拥有了百来个禺京,再等掌握了天下之权,那时哪里还有人能制约他,自是为所欲为,无所不用其极。

这虽是从何九良的伏辩与张永的行动中推断出来的猜测,但少芸也知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一旦张永全面掌权,这世界只怕真要化成一片血海。那时中原大地血流漂杵,鞑靼部只怕更是会死无瞧类。只是现在受了蛊惑的阿勒坦未必会想得到这些,仍在一头冲进张永的圈套里,唯一能阻止他的,就只有孟根了。与两个野心勃勃的哥哥不同,孟根的心性十分善良,不好纷争,更不忍看到这等血腥的前景。要说服阿勒坦,也只有她有这个可能。正为了这个目的,少芸也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去见了孟根。

当孟根看到少芸时,不禁大吃一惊,但眼中也透出了一丝欢喜。只是在听了少芸的这一番分析后,孟根更是吃惊。犹豫再三,当听到布和扯力宾回到部族中召集兵马时,孟根终于下了相信少芸的决心。阿勒坦年纪虽轻,但聪明睿智。越是这等人,便往往会刚愎自用,不肯听劝,因此少芸仍然极是担心,怕孟根说服不了他。如果不能说服阿勒坦,那自己这条犁庭扫穴之计便是空谈。

今天与徐鹏举和唐应德诸人来到助马堡准备,她等的就是马芳带来的这个消息。而现在马芳带来的,正是自己最盼望得到的答案,少芸心头一块巨石也落了地。加上天公作美,恰在这当口起了东风,更是让她大为欣慰。听得徐鹏举说得意气风发,她一长身道:“出发!”拦阻在路上的鞑靼部拔营转移后,最大的拦路虎已然搬除,现在奄遏下水海边的张永那个基地便已门户大开了。听得少芸说要出发,徐鹏举与唐应德二人不由自主一个立正,齐声道:“是!”

徐鹏举与唐应德此番各带了十九人,连他两人在内,四十人马上列队快步向堡下跑去。陶参将是个精干之人,见这两个年轻人步履坚实,行动敏捷,暗自赞叹,心想这两人一个是杨一清的弟子,一个则是师侄,杨一清在天有灵,定然欣慰。他也马上下令,让部下大开城门,好让这支奇袭队出发。

那天晚上,因为气球载重有限,张永只带了两个禺京前来,却让枪术冠绝天下的杨一清最终也不得不破釜沉舟,与之同归于尽。现在他身边有百余个禺京,若是寻常攻击,不出动数千大军的话毫无胜算。可即使阿勒坦已然让道,要发动数千人突击一来绝无可能,二来就算能成,这一场混战中张永很可能会趁乱逃生,因此少芸只在杨一清亲兵中挑选了三十八个精干之人,由徐鹏举和唐应德二人带队。

一共四十人,如果是短兵相接,就算这些士卒个个能力敌万夫,面对百余个禺京也等如送死。敢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击,便是有了铁厢车作为战具。郭登的《神机图式》中,已将铁箱车设计到了九成以上,更已有了台原型机,罗洪先这些天一直都在殚精竭虑地改进,虽然还未能尽善尽美,但已然能进退无碍,足敷实战了。

代王朱充耀因为心惊杨一清遇害,大有唇亡齿寒之感,心知大同若有闪失,他这藩王绝无善终,因此全力协助,出资召集了全城工匠听罗洪先使唤。正是天时地利人和一时俱全,短短几日里便造出了十辆铁厢车来。白圭见徐鹏举与唐应德两人指挥着士卒对十辆铁厢车做最后一次上油检测,对少芸道:“母亲,我和你一起去吗?”

少芸此时正看着那气球正被下面燃烧着的火堆鼓入热气,在一点点膨胀起来,听得白圭问自己,低头道:“小圭,你留在助马堡,与陶将军一起等我们回来。”白圭一怔,急道:“我不能去吗?”少芸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微笑道:“小圭,你是心社的将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果我和唐师兄有什么不测,心社就托付给你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远方。这一次出击,纵然靠孟根说服了阿勒坦,去除了张永最大的靠山,又有了十辆铁厢车,但少芸仍没有必胜的把握。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次也是除掉张永的最后机会了,若是错失,即使张永在朝中失势。靠着这百余禺京孤注一掷,足以将大明搅个天翻地覆。必须一鼓作气,除掉这阉人,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正因为已然下了这个必死的决心,更不能将白圭带在身边了。此时陶参将擒着一个布包走了过来,递给少芸小声道:“少芸姑娘,万事俱备。”

气球此时已鼓足了热气,直直悬在空中,将几根系住吊篮的缆绳也绷得紧紧的。这气球是上回张永趁雪夜偷袭时乘来的,但逃走时已来不及再坐了,因此留在了城里。现在,少芸正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乘这气球为地面的十辆铁厢车引路。她将斗篷披在了身上,伸手接过那包裹,仰头看了看,小声道:“多谢陶将军。那三十八位勇士,也都知道了此行的危险吧?”陶参将道:“为杨大人复仇,我辈责无旁贷,人人都已做好准备了。”

少芸只觉眼眶中有些发热。此行的危险,实不必多言,然而不仅贵为国公的徐鹏举毫不犹豫,这些原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士卒激于义愤,也挺身而出,邃庵先生领兵,确是名下无虚。她道:“陶将军,那此处还请您多费心。”说罢,手抓住了一根缆绳,飞身而起,只两三下便攀到了吊篮里。

气球已充足了热气,当少芸进了吊篮后也不怎么晃动。罗洪先对这气球也做过一番钻研,赞叹不已,说此物与孔明灯同理,其实并不复杂,但能做到如此精巧,亦是难得。而且在飞行时通过油灯为气球加热,可以大幅提升留空时间,实是奇思妙想。当初造出此物之人固非常人,而将这气球复原了的谷大用却也让人佩服。谷大用活着时名列八虎,残忍狠毒,偏生有这般高明的机关之术,让罗洪先更是唏嘘不已。

术无正邪之分,只在于用。如果谷大用能潜心于此,而不是追随张永倒行逆施,今天安知不会成为一个万人景仰的大匠。就算是张永,他的才能不论是阳明先生还是邃庵先生,都大为激赏,但就是因为才能过人,所以才会成为最为凶恶危险的敌人。当少芸解开了缆绳的扎钩,气球一下飞上云天时,她不禁生出了这样的一个念头。“万物皆虚,万事皆允”,如果没有阳明先生所说的四句教为主旨的话,这两句话岂不是也会成为胡作非为的借口?

难得当年自己在为前路迷惘而向埃齐奥夫子求教时,夫子只告诉自己路乃是在心中。如果不能知行合一,时时警省,那么不论是心社还是驺虞组,都一样会沉沦于苦海。那么换句话来说,如果能时刻反省,就算如胡汝贞那样身在驺虞组,同样可以成为同路人?不知不觉,气球已经升到了离地足有近两百丈的高度了。此时看去,大地恍然如一个圆盘,极目眺望,仿佛可以看到天地的尽头去。就在西北方向处,隐约可以看到一片波光闪烁,那儿正是奄遏下水海。

她抹了下额头的冷汗,将气囊下燃着的灯口调小了,让气球保留在这个高度,开始调整风舵,向奄遏下水海飞去。而下方,十辆铁厢车也浩浩荡荡,驶出了助马堡。平时的铁厢车可以挂上马匹,和寻常马车一样行进。但一旦进入战斗,便解开驭马,由车中之人摇动手柄前行。仅靠人力,固然不能长久,但在短时间里却能圆转如意。铁厢车遍体铁甲,车上设置了火枪火炮,实是攻守皆备的利器,无怪郭登后来殚精竭虑都想完成。现在碰上了罗洪先这个状元之才,终于能够投入实战,但将来的人定然还会造出更加强大的战具出来。

当少芸一行人出发时,马芳已然回到了聚居地。先前阿勒坦让布和集结人马,现在却正好用来搬迁,此时穹庐也拆了个七七八八,一辆辆大车都装好了,只待再向西边转到水草丰茂之处,好度过接下来的严冬。孟根正挽着马缰站在那儿望着远方。今天她竭尽全力,终于说动了阿勒坦放弃了这次偷袭。大哥虽然身为济农,但本部事务其实都是阿勒坦在做主,大哥直到现在可能都不知阿勒坦做了如此重大的一个决定。

当阿勒坦得知了张公公原来已经失势,正遭到皇帝陛下的缉拿后,才终于醒悟过来。如果这计划真的执行了,大明边关一带固然会生灵涂炭,但兵连祸结,对鞑靼也将会是场灭顶之灾。当发现自己只是被张公公当作手中的工具后,阿勒坦立时变了脸色。孟根知道阿勒坦内心深处其实对汉人颇为敌视,互市是在与张公公达成协议后才办起来的,真正目的其实就是便于从大明境内运送各类张公公需要的秘药进来。现在阿勒坦与张永分道扬镳,这个不正式的互市多半已办不下去了。

也许,终我此生,都看不到王先生了。孟根心中仿佛有根针在狠狠地刺进去。就算已然知道少芸的真实身份,但在孟根心底,总觉得那并不是少芸改扮的,而是真有这么一个英武仁厚,面如冠玉的汉人少年。她一阵气苦,泪水忽地涌出了眼眶。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孟根极快地擦了擦眼,转身看去,却见马芳正骑着那匹追风骢向她疾驰而来。马芳并不曾发觉孟根的神情有点异样,已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到了孟根面前,翻身从马背一跃而下,在孟根面前跪了跪,抬头道:“孟根别吉,王先生已然出发了!”

孟根顿了顿,小声道:“王先生……能制住张公公吗?”“肯定能行!我见他们驾了许多铁甲战车,就算张公公有什么玄虚也不怕。王先生更是坐在一个能飞在空中的大球里面,现在只怕已经快到奄遏下水海了。”王先生,但愿你们能够旗开得胜。否则……孟根有一句话连马芳都不曾转告,那就是阿勒坦虽然答应了自己所请,却留了个后手。因为此番爽约,也等于与张公公一拍两散。

张公公的能力,阿勒坦十分清楚,成为敌人的话,他也要坐卧不安,因此如果少芸未能解决掉张公公,那么阿勒坦就会趁他们两败俱伤之际,一举将双方全都消灭掉。所以少芸此行若不能胜,便是条不归路了。对于阿勒坦来说,一切都必须以鞑靼部为第一,别的都不在眼中。王先生,愿你能凯旋归来。孟根心头如此苦涩,看着远处,默默地想着。


第十四章、绝杀

奄遏下水海在漠北算得一个极大的湖了,东西长有近三十里,南北宽则二十里。对于从不曾见过真正大海的蒙古牧人而言,这等大湖就是大海,因此才有此名。奄遏下水海在先秦称天池,到了汉代改称诸闻泽,魏时称盐池,宋则称鸳鸯泊。因为辽人称其为奄遏下水,从此便以此定名。正因为奄遏下水海如此之大,沿岸尽多水草丰茂之地。唯独西南一带为流沙侵蚀,向不会有人涉足于此,却给了张永一个绝佳之所。就在那边的战国长城残迹处,张永已然建起了一排制造禺京的屋子。

这些屋子都是拆下了古长城的城砖制成,做这苦工的最初便是小王子送来的死囚。那些死囚还以为熬过了这份苦役便能逃出生天,却不曾想到随后自己便也被造成了禺京。这两年里,张永已然成功造出了一百零一个禺京,除了上回带去大同城里的两个,现在尚余九十九个。这一排长屋中,一个个禺京都整整齐齐地盘腿坐在地上,张永在一个新近方完成的禺京手上号着脉,一边在那禺京头上扎下一根银针。虽然他的右臂被杨一清枪风所伤,仍未痊愈,但出手还是又准又稳。

银针是从顶心的百会穴刺人,此处对医家而言是绝不可下针之所,却是制造禺京的关键。不生不死,不明不昧,此之谓禺京。张永默默地想着。通过先行者之盒得到的秘册全本,可知制造禺京的几处关键。但照秘册所言,制造禺京殊非易事,需要当初岱舆岛的遗迹中那具台架。只是岱舆岛被火山毁灭后,再找不到第二处先行者遗迹了,张永初时几乎都要绝望。只是他坚忍无比,硬是以针灸之法针砭材料的奇经八脉,再辅以秘药佐助,也达到了那台架的效果。

然而这种权宜之计终究还有不足,假如上一次带去的两个禺京是在岱舆岛的台架上造出来的,威力还要大得数倍。想到这儿,张永也不禁有些失望。天道本有不足,只怕这也是天意吧。张永将银针拔了出来,那个禺京原本圆睁的双目一下闭上了。张永将银针放回竹筒,无声地叹了口气。按照计划,还应该再过半年才举事。到了那时,这些禺京都能训练纯熟,别说以一当百,当加以兵法部勒,以一当千都不在话下。那时这支禺京军足可当得十万雄兵,必能当者辟易。

当北京城在鞑靼攻击下岌岌可危时,十二团营提督张永如神兵天降,率奇兵一举击溃鞑靼,如昔年土木之变后的于尚书一般为大明立下再造之功。那时纵然再有谗言,陛下也不会听了。何况就算听了也没什么关系,自己手上有这支力量,羽翼已成,便可以利用大明的国力,想造出多少禺京便有多少禺京,那时哪里还会有人敢置喙?而手握天下权柄,从此必将让大明成为这大地之上的神国,陛下也终会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了。

张永的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已是垂垂老矣,又是刑余之人,可是心绪仍然一如少年般火热。在他的心目中,自己乃是为了大明而忍辱负重,此举若成,既为大明解决了最关键的边患,自己也终能一展所长,带领大明走向自己所期望的方向。也正是为了这个目标,两个至交都死在自己手中也在所不惜。

以针灸术调教完了这个禺京,他向下一个走去。禺京在半生半死之间,但因为还保留一些神智,因此比当初的禺猇更难指挥。直到现在,张永其实并不能将这九十九个禺京全部指挥如意,特别是新近制成的十几个,每每还不听使唤,因此张永才以银针刺穴之术使得这些魔人平时陷入昏睡,要用时才唤醒。他正待号向这禺京的脉,忽听得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轧轧的响动。

是小王子送给养来了吗?不论是禺京还是魔犬,都是半生半死之间,虽然饮食呼吸都极为微弱,但仍要有些补充,所以也还需要给养。现在马上就要全军出击,更要补充充足了才行。但一听得外面传来的这声音,张永却忽地一凛。禺京和魔犬需用的给养极少,因此就算有百余个禺京,给养也不过五日运来一车便已足够。然而听这声音沉重非常,少说也该有七八辆大车,与平常迥异。

不对!张永一下闪到了门边,拉开了门,刚一触目,心头便是一凉。远处,有一排大车正向这儿疾驰而来。虽然离得尚远,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显然不会是运给养的大车。阿勒坦那胡儿出乱子了!以往来这儿的必经之路被阿勒坦挡住,因此张永全无后顾之忧。只是他根本没想到阿勒坦竟会撤走,但一看到这一排大车,马上便猜到必定出了变故。

即使措手不及,张永仍然并不慌乱。自己手上有九十九个禺京,他绝不相信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对抗如此一支魔幻般的力量,除非聚集起十万大军。现在这些人胆敢来捋虎须,正好用来调教一下那几个尚未调教完全的禺京。张永的行动极为迅速,一闪身便到了门边一个禺京跟前,伸手从怀中摸出了那个竹筒,从中取出两根银针刺向那禺京的左右太阳穴。那个禺京本来端坐在地上有若泥塑木雕,银针甫下,立时睁开了双眼,直直站立了起来。张永向门外一指,这禺京身形如风,马上冲了出去。

即使只有一个,也足够那些来犯之敌受的了。张永想着,正待走向下一个。也就在这时,耳畔突然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也是浑身一震。是大炮!那些车上竟然有大炮!火炮在军中运用甚广,但火炮威力虽大,搬运却极为不便,因此向来用作守城之用。战车上装备火炮,实是闻所未闻。然而这一声无疑乃是炮响,这一声炮让张永心头霎时凉了半截。敌人是有备而来啊……不会有错,定然便是少芸。

对于这个先帝的贵妃,故人的嫡传弟子,张永在必欲取其性命的同时,一直有些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隐的不忍。那不止是爱才之心,更是对阳明先生这个至交的一点怀念。虽然阳明先生死在张永的暗算下,但直到今天,张永仍然对自己当初的这个决定有一丝后悔。即使已经知道了阳明先生就是中原兄弟会的大宗师,他也仍然想过有没有和解的可能。作为主持与中原兄弟会争斗千年的驺虞组的首领,那时张永也曾想过是否有可能求同存异,放下千年来的仇怨,至少在这一代里和平相处。

然而他这种想法仅仅是一闪念间,随即便是对阳明先生毫不留情的暗算。到了现在,已再无和解的可能了,而让张永越来越担心的就是少芸居然也越来越强,岂但逃过了自己的重重追杀,反击却越来越凌厉。而这一次,她更是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如其来,这种装备有大炮的战车,必定便是她针对自己造出的新武器了。张永没有再多想,甚至连门外都没有去看,马上将那两支银针刺入了下一个禺京的左右太阳穴。

现在不是借敌人来调教禺京的时候了,而是决一死战!方才这一炮正是唐应德所放。唐应德虽是文士,但自幼习武,而且他一直深好兵法,特别是对火器之学极有兴趣,曾下过一番苦功,因此也不是门外汉。一发现在这片流沙中矗立着的这排砖房,心知定然便是张永的巢穴了。在这片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营建起如此一排房屋,张永之能,的确令人叹服。

正因为如此,唐应德心中的恨意也越发浓厚,便是这个阉人害死了卓鸣珂与阿茜,现在就在自己面前,他自然再不会有丝毫留情之念,因此还没到射程,他就将炮口对准了门口。当有个人影如风一般冲出来时,唐应德都不曾看清,马上就点火开炮。在此地者,绝无可恕之人!这一炮放出,震得铁厢车都为之一晃。在这样的距离放出的火炮,就算禺京遍体坚愈铁石,也一样被轰作了齑粉。只是在将目标轰成碎末的那一刻,唐应德也发现了那是个衣着褴褛,蒙古打扮之人,绝非瘦小的张永。

便是那些魔人啊。唐应德想着。在魁星楼外面对那两个禺京时那种被压倒般的紧迫感又回到了他身上,不禁一阵心悸,但手中却丝毫不慢,喝道:“快装填子药!”火炮每发一炮,必须清理炮膛,待凉下来才能继续装填发射,因此两炮之间必有一个不算太短的间隙。这也是铁厢车致命的弱点,为了弥补,所以车中四人中另两人一用火枪,一用弩箭,以防敌人趁机冲过来。只是那种魔人也只有火炮才能击碎,火枪和弩箭只怕并没什么效用,现在的关键还是抓紧时间装填子药。

听得唐应德的话,一个士卒马上抢上前来用铁刷刷着炮膛。刚放过一炮,许多药渣和铁屑都沾在了炮膛内壁,如果不及时清理掉,会越积越厚,没放几炮就再不堪使用了,因此必须趁热时刷掉。虽然那士卒手上套着厚厚的棉布手套,但刚发过炮的炮膛仍然烫手,那人却浑若不觉,只是用力擦拭,唐应德则趁这时候取出另一包子药,只待炮膛清理好了便灌入。正在这时,耳边却听得又是轰然数声巨响。

那是另外几辆铁厢车也在放炮了。从前板上留着的瞭望口看出去,只见那一排房屋中一群人蜂拥而出。这些人面无神情,前仆后继,虽然最前面一排之人在炮火下被轰成了零肢碎体,可后面的浑若不觉,仍是拼命冲上来。那个正在擦拭炮膛的士卒因为正对着瞭望口,看得清楚,不禁一阵心悸,颤声道:“唐公子,那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魔人。”唐应德说着,顿了顿,又沉声道,“今日我们便是伏魔之人!”他的声音十分平稳,让那个士卒也平静下来了。此时炮膛里的残渣已被刷干净了,他用手试了试,只觉虽然还有点热,但已不致烫手。铁厢车还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密闭,又要挤四个人,因此里面很热。好在现在天气甚是寒冷,若是夏天,别说炮膛没那么快凉下来,便是四个人挤在车中,都会热得待不下去。

上天也在助我,更待何时!唐应德正待将子药装入炮膛,铁厢车前板上忽然发出了“咚”一声响,便是如此沉重的铁厢车也为之一震。那个刷炮膛的士卒惊叫道:“唐公子,是条狗!”原本张永造出了二十多头魔犬,但魔犬不似禺京一般成功,最为得力的只有飞廉、恶来、祝融、共工、神荼、郁垒六头。其中飞廉上次已被少芸斩杀,此番张永情急之下,一边在陆续唤醒禺京迎敌,一边则将魔犬也全都放了出来。

因为魔犬身形要矮许多,火炮很难波及,因此比禺京冲得更快,此时扑向唐应德他们这辆铁厢车的正是其中的魔犬神荼。那六头最为完善的魔犬中,以神荼、郁垒两头体型最大,几有小牛犊一般。神荼一扑上来,便要撕咬。若是个活人,在这魔犬撕咬之下,只怕转瞬间便会被咬碎,只是铁厢车遍体铁甲,魔犬爪牙虽利,却也咬之不人,此时只是拼命咬着炮口。但炮筒乃是精铁所铸,魔犬的利齿能碎骨如粉,终不能削铁如泥,只是将炮口咬得吱吱作响,让车中的几人都为之惊心。

就算是地狱中逃出来的恶魔,也要将你轰杀!唐应德将那一包子药倒人了炮膛里,关上火门,喝道:“点火!”那士卒如梦方醒,伸手取过燃香,点燃了引线。看着引线烧得“滋滋”有声,那头魔犬仍是浑若不觉,还在拼命啃着炮口。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铁砂铁片直冲出炮口。魇犬身躯虽然坚硬异常,也当不得火炮之威,顿时被轰掉了大半个脑袋。原本四爪还扒在炮筒上,亦是立时僵直不动,一个庞大的身躯“砰”一声摔落下地。

唐应德并不知道正是这头郁垒魔犬咬死了卓鸣珂,看着这头魔物被轰死,他心中不禁一宽,却也有种异样的感慨。张永的这个计划,实已不是人类所能抵御了。不说那些魔人,就算是这几头魔犬,一旦用于突袭,只怕千军万马,一时也会被冲得大乱。但是张永也万没想到铁厢车这种亘古未有的利器,因此不论是魔人还是魔犬,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难怪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世上没有什么是无敌,只有后浪催前浪。如果没有铁厢车,那今天自己这一行人等若前来送死,而现在却是大占上风了。

因为在魁星楼下震惊于禺京的战力,唐应德来的时候原本还多少有些不安,但此时担忧尽去,高声道:“再来!”那士卒如梦方醒,正待上前二次清理炮膛,但此时两边那用火枪与弩箭的士卒已然同时发射,发火枪那士卒几乎一发射便惊叫道:“唐公子,火枪没用!”虽然将那郁垒魔犬轰死了,但此时从屋中拥出来的魔人已越来越多,十辆铁厢车齐齐发炮也根本来不及,有三四个已冲到了他们这辆铁厢车前。

那两个士卒见这些面无表情的魔人行动快捷异常,心头发毛,自不敢怠慢,但不论是枪子还是箭矢,虽然射中,这些魔人却浑若不觉,顶多一个趔趄,随即又冲了上来。那火枪兵刚说得一句,铁厢车便是“咚”一声响,遭到了一下重重的撞击。这一撞,简直如被攻城的冲车撞上了一般,沉重的铁厢车已为之一晃,较先前魔犬撞上来时力量还要大得多。

那三个士卒还未见识过禺京的真正实力,方才见一炮被轰成了肉泥,只觉这些魔人形容虽然可怖,其实也不过如此,但此时方知这些怪物力量竟有如此之大,一辆铁厢车足有好几千斤重了,一撞之下竟然会成这样。若是被它们连番撞击,这辆铁厢车定然会被撞翻!唐应德脑海中立时闪过了这个念头。他向来沉稳镇定,可这时也有不禁有了一丝慌乱。

看来仍是对禺京轻敌了,这些魔人的真正实力实是深不可测,别说赤手空拳,就算有铁厢车这等强悍的战具,也未必就稳操胜券。他也知道如果铁厢车真被这些魔人掀翻,就再无反击之力,唯有等死了。只是现在已有好几个禺京欺到近前,不论是火枪还是弩箭,对这些怪物都有若隔靴搔痒。说不得了,只有行险一战!唐应德一刹那就打定了这个主意。他的短枪便放在边上,伸手抓起了短枪,沉声道:“三位弟兄,你们两人驱动铁厢车,一人准备发炮,我去外面解决那些贴上来的怪物!”

听得唐应德竟然要去外面与那些怪物肉搏,同车三个士卒都吓了一跳,有一个道:“唐公子,您……”还不等他说完,唐应德已道:“不必多说了,诸位努力,我们必能凯旋而归!”他说罢,伸手便推开了顶盖。铁厢车平时走长路时以畜力拉动,短途时可以由里面的士卒摇动机括前行。只是这只是权宜之计,凭借人力并不能持久,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唯有行险试一试了。

一推开顶盖,唐应德一跃而起,跳上了铁厢车的车顶。刚跳上车顶,便见两侧正各有两个禺京在推动铁厢车。也亏得这些魔人虽保留一定神智,终非正常人,否则四个在一个方向合力推动,现在这辆铁厢车多半已被掀翻了。他出手极快,短枪连刺,右手两个禺京被他刺退,待枪尖刺到左手两个人,一个退却了,另一个却伸手想来抓他的枪尖。唐应德也没想到这魔人竟然还有这般手段,手稍稍一慢,枪尖已被它一把抓住。

虽然枪尖被抓住了,但唐应德毫不惊慌。他只觉枪上传来的这股力量大得惊人,自己也算得膂力非凡之人,但与这魔人相比还是差得远,与之相抗,绝无胜算,因此索性将枪尖向前一送,人也飞身一跃,直扑下去。那禺京抓住了枪尖,已在奋力回夺,但唐应德这一式欲擒故纵,更是连自己体重也加了上去,那禺京就算神力惊人,以单臂终是挡不住这等大力,被唐应德压得手臂一弯,短枪却刺到了它的左肩头。

唐应德的枪术已尽得鹤道人真传,出手之妙,非同凡响。他只觉枪尖已刺到那怪物肩上,但如同刺中了一块巨石一般,竟然刺不进去。而现在他已然冲出了车顶,只有双脚还钩在车顶沿上。若是现在退回车顶,这个魔人说不定会打蛇随棍上,跟着自己收枪之势冲上车顶。他也知道这般肉搏,自己绝非这些怪物之敌,因此索性摧了把力,人又是往下一压,双足奋力一蹬。

这不仅是将整个体重都加到了枪上,更添了数百斤的力量。那禺京力量虽大,却也挡不住这等突然间增大的力量,被唐应德的枪顶个一下坐倒在地,枪尖也抓不住了,可是唐应德的枪尖也仍然没能扎入这个禺京的皮肉。太狠了!唐应德想着。其实他早有这个准备,原本就没抱一枪击杀一个禺京的期望。能将围着铁厢车的四个魔人尽数逼退,便已达成了目标。

眼见最后一个魔人终于放开了铁厢车,而铁厢车也开始缓缓向前行动,他不等落地,将短枪向着地面一拄。这杆短枪韧性极佳,已弯得如弓相仿,唐应德借着一弹之力一跃而起,又跳回了车顶。虽然九死一生,但终于解了燃眉之急。只是唐应德还没来得及欣慰,右边传来了一声响,却是一辆铁厢车被推翻在地。推那辆铁厢车的也是四个禺京,只不过是三个在一侧,另一个在另一侧,只两三下晃动,那辆铁厢车一下侧翻下来,将倒下一侧的那个禺京压倒在地面上。

但铁厢车一倒地,冲上来的禺京就越发多了,有一个禺京已在拼命击打着顶盖,看样子很快就能将顶盖破开,车中已然传来了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叫声。敢于前来的士卒,都是已有死志的英勇之辈。可就算已做好了准备,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当铁厢车倒地,外面爬满了这些怪物的时候,一想到铁厢车的顶盖若被攻破,里面的四个士卒定然会被活生生撕成碎片,胆量再大的人也会崩溃。

唐应德心中已是焦急万分。十辆铁厢车,刚开始接战就被掀翻了一辆,看来铁厢车对付禺京也并非胜券在握。这些魔人聚集得越来越多,而铁厢车已只剩了九辆,并且装载的火炮子药亦是有限,不可能无穷无尽地发射。他急道:“快,快向那边靠拢!”必须抢在被攻破之前救出车中的四个士卒!唐应德其实也知道这个目的很难实现,却实在不忍看着里面那四人被活生生扯碎。只是铁厢车单靠车中士卒摇动机括行进,速度相当缓慢,还不时有禺京逼近,便越发慢了。

正在唐应德焦急之际,一边有辆铁厢车的顶盖一下打开,从中冲出了一个白袍少年,正是一身丧服的徐鹏举。徐鹏举也正面与禺京交过手,那一回就差点儿被干掉,因此虽然凭着一腔热血前来,看到这许多魔人冲了出来,他登时胆战心惊。只是当最初的惊恐过去,徐鹏举也已发现最初的锐气在一点点被磨平,那些魔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出来,再这样下去只怕反是自己一方要全军覆没。一想到师恩未报,师仇未复,更见到唐应德冲出了车外,这个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少年国公也终于摆脱了恐惧,冲了出来。

徐鹏举离那辆被掀翻了的铁厢车要近得多,他一冲上车顶,便向着那辆倒地的铁厢车飞身一跃。徐鹏举身法不弱,与马上枪相比,他的步下枪练得更加熟练,借这一跃之力,一枪刺向那个正在敲打顶盖的禺京。这一枪一下刺中了那禺京的背心。只是他这一枪力量虽强,却仍是刺不人入禺京的身体,但徐鹏举变招极速,一觉枪尖不能刺人,便往左下一滑,一下挑在了那禺京的腋下。禺京力量极大,身体也坚硬无比。

徐鹏举正是少年,日日打熬力气,就算尚不能称神力,一百余斤对他而言实在不在话下,那禺京被他一枪挑了起来,竟是直飞出去足有两三丈许。其实以徐鹏举的力量,也不足以将一具人体挑飞得那么远。但他的三无漏枪已得三昧,而那禺京的力量却是大得惊人,枪关到处,以力借力,一多半其实用的是禺京本身之力,因此方能如此之远。只是这一枪他用力也有点超过了本身极限,虽将那禺京挑飞,自己也觉气息一滞,险些长枪都要脱手。

徐鹏举心中一惊,暗想现在这当口实是放不得半点空闲,这许多魔人魔犬已成一团混战之势,自己再一缓手,这辆倒下的铁厢车救不回来,自己也要丧命当场。他正自惊慌,眼前忽地一暗,一个人影直若飞鹰般向自己直扑过来。徐鹏举还以为是哪个魔人又攻向自己,正待提气迎战,却见那人已落到了铁厢车上,手中一枪将一个想要攀上车身的禺京刺落,高声道:“徐公爷,你没事吧?”

是唐应德!徐鹏举心中忽地一宽。对唐应德,他一直有点既是佩服,又不服气之感,想来唐应德对自己多半也是如此。只是现在他来帮助自己,恍惚中就如同先前与老师在一起并肩作战,徐鹏举登时安下心来,朗声笑道:“唐公子,我还有一口气。”唐应德却没心思与他说笑话,冲到徐鹏举身边道:“来,清一片场出来,好让这车里几个弟兄能将铁厢扶起来!”徐鹏举高声道:“不错!车里的弟兄听真,现在你们出来吧!”

这辆铁厢车虽然被掀翻了,但车中四人却只是被磕了一下,并无大碍。只是外面乒乓作响,那些魔人魔犬不住来回晃动,四个士卒都吓得有点魂不附体了,待听得外面传来了徐公爷与唐公子二人的声音,他们也才定下心来,一个胆大的士卒立时推开了顶盖,一下钻了出来,叫道:“徐公爷,唐公子,我们都没事!”唐应德叫道:“我与徐公爷为你们挡开这些怪物,快将铁厢车扶起来!”

唐应德熟读兵书,自是明白“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之理。这一辆铁厢车被掀翻,不仅是使得己方战力大损,更是让士气大受打击,那些死士也会觉得此战恐怕没有胜机,而这也是现在禺京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剩下的九辆铁厢车都渐有不支之势的真正原因。如果能够让这辆铁厢车死而复生,定能使得诸人重树信心。

此理其实四个士卒也一清二楚。只是他们这辆铁厢车第一个被掀翻后,全无自救之法,火枪和弩箭对禺京又几无威胁,本来已是束手无策,但徐唐二人竟然冒着如此风险来救护自己,他四人极是感动,登时鼓足勇气,出来待将这铁厢车扶起。虽然如此说了,但唐应德其实更加不安。禺京这等魔人颇具应变之能,本来还在各自为政,分散攻打其余九辆铁厢车,但此时明显已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儿来了。

他与徐鹏举两条枪在短时间里守住四五个禺京不得近前还不成问题,但一旦禺京再聚集过来,定要大势去矣。他只盼着这四个士兵能尽快将铁厢车扶起来,只是这辆铁厢车有数千斤重,分摊到四人头上,每人少说也能承受七八百斤的分量,要扶起来谈何容易?他越想越是焦急,耳畔却听得一个清亮尖锐的少年声音突然响起:“陈步豪一车,转向南边,田文雄一车转向北边,曹振英与王雷,拱卫西边前方,林温、邱素、秦文岱三车守住东边后方!”

这声音正是从徐鹏举的铁厢车中传出来的,竟然便是白圭!唐应德大奇,惊道:“小圭怎么在这儿?”一旁的徐鹏举嘿嘿一笑道:“这小子临出发时,死活要躲在我车里一块儿过来,还叫我别告诉少芸姐姐。没想到这小家伙还真个有两手!”唐应德心想徐鹏举这人也实在太不知轻重了。白圭乃是少芸属意的心社接班之人,绝对不能有什么闪失,所以少芸也不许他前来,哪知徐鹏举却经不起他的央求带了来了。

只是事已至此,现在已不是责怪他之时,而白圭随口报出的乃是每辆车上的领头士卒之名。在出发前,唐应德自是听他们报过一遍,但仅此一遍,要一下记三十八人之名,便是他有过目不望之能也不成,却没料到白圭竟然全都记住了。而且他这一番分派大有道理,下余的七辆铁厢车正按他所说的方位各就其位,一下将这辆翻倒的铁厢车护在了当中,他们要承受的压力立时小了很多。

唐应德此时也已信心大增,叫道:“快!扶起来!”他见四个士卒极为吃力,现在自己得空,便将短枪往车头处一插,扛在了肩头,那边的徐鹏举也将长枪插到了车尾。此时六人一起发力,这辆铁厢车虽然沉重,却被他们扛得轧轧作响,开始重新立了起来。其实就算扶起了这辆铁厢车,对战局并无太大影响。虽然被连番炮轰枪打,禺京已死了十几二十个,但眼见那一排屋中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出新的禺京,唐应德更是忧心。眼见这辆已立起来,他正待要徐鹏举也回自己车中再决死一战,也就是这时,天空中突然落下了两个黑影。

少芸乘坐的气球正悬在了上方十余丈的高处。先前她一直担当引路之责,浮在离地面约摸百丈高之处,对下方一览无余,待到了奄遏下水海边才关掉了加热气球的火头,让这气球缓缓下降。在气球上,先前陶参将带给她的两颗炸雷便带在身边。陶参将跟她说过,这炸雷的引线只够在十余丈高处落下时方能正好炸到地面,否则便只能在空中炸开,对地面全无威胁了。只是少芸还是第一次乘坐这气球,实不知降落得如此之慢,直到现在才降到十余丈高。一见到了这高处,她这才点燃引线,将两颗炸雷同时扔了下去。

看着那两团黑影落向地面上这一排屋子,少芸心头突然间极其忐忑。她在空中其实也已看到了下方的战事不利,铁厢车并没能如预料的那样完全占据上风,而且张永的魔人才放出了近一半。这样下去,这一次攻击很可能会功亏一篑。绝不能是这样的结果!少芸的心底仿佛有个人在这般嘶吼着。为了除掉张永,这两年她殚精竭虑,耗尽心血,一方面召集同伴,一方面则对张永紧追不放。

在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后,终于将张永逼到濒临绝境,自是绝不能半途而废。她看着那两个落下去的炸雷,只觉已是将未来都寄托在上面了。炸响吧!少芸在心底这么说着。这么多年来,她从一个在宫中长大的不通世事的少女,到加入心社,又亲眼看到了心社遭到灭顶之灾,随即与朱九渊先生逃往欧罗巴,面见西方兄弟会的埃齐奥夫子,再回到大明正式拜入阳明先生门下,随后又是阳明先生中了张永暗算遭到了不测,她一直为了老师的这个遗志在不离不弃地奔波。除掉张永,已是她心中最大的执念了。

这些年来她已不知试了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未能成功,自己却险些失陷。如果这一次仍不能成功,少芸都有点担心自己会因此而绝望。不要误我!她想着。随着一声巨响,一团灰烟冲天而上,那一排屋子也纷纷倒塌。这两颗炸雷是边关用来防守的利器,威力实较寻常增强一倍,此时又是两颗同时炸开,一下将那一排屋子都炸塌了。

此时的张永仍在陆续唤醒正在沉睡中的禺京。虽然这一战损失惨重,但他也听得出来,自己已渐渐扭转了颓势,随着禺京苏醒的越来越多,取胜已无疑义。只是这一战竞然要损失这么多禺京,却也让他既是意外,又是心疼。将这些人全都碎尸万段!张永心中只剩了这个念头。只是当炸雷落到屋顶时,他还是一下警醒过来。有人在空中投掷下火器!一瞬间,张永就已做出了这个判断。也就在同一瞬,他猜到了定是自己先前留下的气球被利用了。

这气球还是当年谷大用精心制作出来的,在岱舆岛,自己正是凭此安然脱身,而这一次也正是凭借此物神不知鬼不觉杀入了大同城。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突袭大同城最终遭到了失败,何九良既未救出,也没能灭了他的口,那气球也失陷了。不过张永并不太惊慌,因为要驾驭气球也不是寻常能够的,何况顶多只能乘三个人,少芸就算带两个同伴前来,也只是送死而已。只是少芸的攻击却始于地面,继而空中,每一步都正好踩在了自己的空隙。一听到有物砸到屋顶时,张永便知那肯定是炸雷了。

轰炸巨响中,排屋被炸得倒塌了。此时张永放出的禺京已近一半,却还有一半仍在沉睡。若不以针灸术解开,这些禺京就将一直沉睡下去,怎么都醒不了。现在被灰土掩埋了,纵然每一个禺京都有移星换斗之能,却也仍如泥塑木雕一样被埋在了土里,直到慢慢朽坏。张永已是心疼无比。在炸雷炸开的那一瞬,他闪到了屋角处,向外一跃而出,因此并不曾受到爆炸的波及,但也因此连一个禺京都不曾带出来。而这一炸,也使得本来已唾手可得的胜利离他而去,此刻大势已去的便是自己了。

张永心痛万分,恨恨地望了一眼天空中那一团阴影。过去这气球是自己的利器,现在却落到了敌人手中,而上面的,定然就是少芸了。少芸,纵然我要一败涂地,但你也休想能胜利!张永伸手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哨子,将一手含在嘴里,奋力便是一吹。若是寻常哨子,这般大力一吹自是发出尖厉无比的声音,但张永吹下后却是声息全无。然而虽没声音,天空中却有三个黑点急速向这边飞来。这正是张永那支无声笛。

无声笛两头可吹,一头用来指挥魔犬,一头用来指挥魔鹰。那二十头魔犬早已放了出去,现在也不知还剩多少,但定已派不上大用了,三头魔鹰一直放在外面。此时正是用来攻击少芸所用。气球上的少芸在掷下了炸雷后,正在竭力从那一片飞扬的尘土中找寻着张永的下落。想借两个炸雷就炸死张永,少芸并不抱任何指望。她知道这个大敌有多么坚忍,如果不将他彻底击灭,此人迟早还会死灰复燃,反噬一口。

当初阳明先生就是无法放下这份友情,结果反遭了张永的毒手,少芸心知自己绝不能重蹈覆辙。她在那片尘土中仔细分辨着,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从漫天灰土中冲了出去,攀上了高处,便知那定是张永。此时那一排长屋被炸毁后,张永制造的禺京有一半已放不出来了,十辆铁厢车却开始纵横驰骋,往来突击,重又大占上风,张永定然也发现了大势已去,准备逃生了。

看着张永身形敏捷,在烟尘掩护之下向北边的古长城那边逃去,少芸心想如果这次仍被此人逃走,必定后患无穷。她身在气球中,居高临下,一览无余,张永无论逃到哪儿也躲不过她的视线。她扳动气球上的舵叶,只待追击过去,只是气球刚飞出没多远,却听得头顶传来一阵撕裂的声音,这气球却是一沉,竟然直直落了下去。那是什么?少芸抬头看去,一眼却见三只巨鹰正飞扑在气球顶上。那是张永召来的魔鹰!

少芸心头一寒。上一回中了张永圈套后,她夺马而逃时正是被一头魔鹰抓瞎了马眼截住了。惊恐只是一瞬间,少芸马上镇定下来。现在自己身在十余丈的空中,这三头魔鹰已然将气球都抓裂了,虽然奄遏下水海就在边上不远,但现在已不可能驾驶气球飞往那边了,而身下尽是砂地,在这等高度摔下去,绝无生还之理。但自己还有一线生机,气球被抓裂后正飞向西北边,那儿正是古长城的所在。

战国时的赵国,因为北方东胡日益强大,赵肃侯时就开始筑长城。到了赵武灵王时,胡服骑射,赵国国力强盛,长城也修得越发巍峨。将近两千年过去,沧海桑田,时过境迁,当初的草原已渐成沙漠,这段长城也早已湮没在了滚滚黄沙之中,有大半不是被风化成沙砾,就被沙丘掩埋,也只有奄遏下水海西南边这一段尚有些残存。两千年前的城墙挡住了北来的风沙,使得这段古长城南北两边截然不同。南边尚是平地,北边却已是一个个的沙丘。

如果能落到沙丘上,还能有一线生机。少芸整了整斗篷,向着吊篮外一跃而出。埃齐奥夫子给她的这件西方兄弟会的斗篷坚韧无比,也兜住了风,极大地减少了坠落的速度。然而少芸知道,只消有一点点微小的失误,自己仍将喋血在两千年的古长城上。长风猎猎,吹得她如巨鸟般打了个盘旋,又穿梭在天风之中。此刻,阳明先生,埃齐奥夫子,朱九渊先生,以及阿茜、卓鸣珂这些心社的同门,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了少芸的眼前。

在心社被张永借大礼议摧毁的一刻,少芸曾经如此迷惘。那时她已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何处去,即使到了佛罗伦萨面见埃齐奥夫子时,仍是如此不知所措。但不论是埃齐奥夫子,还是阳明先生,都不能给她一个答案,也只有在岱舆岛火山爆发之际的惊心一跃中,她突然间悟到了其中的真谛。万物皆虚,万事可为。遵照心中的指引,走下去,永远也不回头。张永,此番绝不能再让你逃出生天了。这笔债,将要你以血偿还,不论是被你夺走的师长、朋友的性命,还有被你夺去的一切!少芸仿佛轻灵的飞鸟般穿梭而下,落向了一座最大的沙丘尖上。


终局

摔死了吗?看着从气球上落下来一个人,因为隔得尚远,张永并没有看清那究竟是谁,但他知道只能是少芸。先帝贵妃,老友弟子,此生至敌。张永几乎是看着这个少芸一点点成长起来,从一个本来根本不足挂齿的少女成长为现在最为难缠的敌人。虽然少芸对自己的追杀全都失败了,而自己想除掉她的努力也同样没能成功。

此时在那片基地里,残余的禺京还在与那些铁厢车在做最后的厮杀,但炮声越来越密,这些力敌千人的魔人毕竟还是敌不过火器。自己处心积虑的计划显然又遭到了失败,而张永也知道自己此生已不可能再有下一次的机会了。拿到了先行者之盒,解开了秘帖,先帝的岱舆计划最终圆满成功了,可是这个计划却仍归于失败。也许,阳明兄说过的励精图治,开启民智,顺其自然,方有成功的希望,才是对的吧。

此时的张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这个念头仅仅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却是不甘与恼怒。本来他也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以鞑靼为跳板,借解决边患为契机在朝中再次站稳脚跟,又有一批忠于自己的魔人为后盾,本来怎么看都不会有失败之虞。现在的一败涂地,实都是拜少芸所赐。张永此时若是遁走,实无人能追上他。漠原如此广大,在他遁走后只消再不入中原,陛下缉拿他的敕令也必将成为一纸空文。然而失败的屈辱却仿佛一团烈火正在他心头烧灼,他定了定神,快步向少芸坠落的地方走去。

两千年前,赵国的武卒就曾经站在这堵城墙上,与来犯的东胡骑兵浴血奋战。而现在那些城砖已大多风化崩塌,墙面亦坑洼不平,大多被流沙掩盖了。只是张永年事虽高,行动却较少年还要迅捷,在古城墙上走动如履平地。少芸坠落的是最大的一个沙丘,较墙头还要高出丈许。从这样的高度摔下来,未必还能活命。

但就算少芸已经摔死了,张永也已定要取下她的首级,以泄心头之恨。他快步走到了那沙丘前,一个箭步就跨了上去。沙丘其实并不如何松软,但张永踩上去时连脚印也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只不过几步,便已到了沙丘顶上,但刚到沙丘顶,却只见到沙丘上有一些杂乱的痕迹,并不见有人。他怔了怔,左右张望了一下,仍然不见有什么踪迹。

“张公公,别来无恙。”少芸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张永的目光一下凝聚如针,人也直直站定了。从这样的高处摔下来竟能浑若无事!张永几乎不敢相信。但少芸的声音平稳有力,根本听不出有什么内伤。他叹了口气,说道:“惠妃娘娘,原来你也已练成了阳明兄那种天眼本领了。”少芸看着这老太监站在沙丘上,就算到了这等走投无路之境仍是若无其事,心中也不禁有点佩服。她从背后抽出了长剑,说道:“张公公,你还认得我这口剑吗?”

张永的眼眯了眯。此时暮色已深,月光皎洁,映得周遭一片银白。月光下,却见少芸这把剑形制甚古,剑光也柔和不见锋芒。他叹了口气道:“岂有不认得,这是阳明兄那口青莲剑。”他话音甫落,身形一闪,已然冲到了少芸跟前,右手已从左袖中抽出了细剑,一剑刺向少芸。阳明先生此剑,平时一直挂在营帐中。旁人向来以为他是书生带剑,只为装饰,但张永在暗算阳明先生之际,正是与他这口青莲剑交过手。看到少芸用了这柄故人遗物,他自是知道对方也是誓不放过自己。事已至此,自不必赘言,唯有刀兵相见。

细剑刺来时,少芸的心头反倒无比平静。这个平生最大的敌人已至穷途末路,但少芸对他的恨意反倒没有往日那么深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佩服。如果不是这个老太监夺走了自己所爱、所尊敬、所信仰的一切,少芸甚至还会向他表示一分敬意。以张永的风烛残年,仍然不屈不挠,实非常人所能。也正是如此,当初阳明先生才许他为平生至交吧。

身影如风,剑光如龙,在月色中夭矫流转。与少芸的剑术相仿,张永的剑术同样是取中原与欧罗巴剑术之长,两人的身法亦颌为相似。只是与张永的细剑相比,青莲剑要长了尺许,但少芸的剑术已到了举重若轻之境,就算剑身要大了许多,但在她手中仍是圆转如意,纵然张永的细剑无孔不人,但青莲剑却似布下了一片固若金汤的城池,细剑怎么都冲突不人。而两人的身形在沙丘上已变幻数次,却连一粒飞沙都不曾扬起来。

月已上中天。也就在两人又将交错之际,一阵风吹过,将一片浮云吹得正好掩住了明月。刹那间,周围陷人了一片黑暗,只是这黑暗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当这片浮云随即被风吹散,月亮又露出一角时,周围又亮了起来。一瞬间的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变化,但张永与少芸的身形已然换了一个位置。少芸的肩头多了一片血迹,却是中了一招。她这身斗篷是埃齐奥夫子送给她的,能避刀剑,但张永的细剑却在电光石火之际透过了缝隙刺入,便是少芸都未能闪开。

这一剑刺入不浅,血已渗透了少芸肩头的衣服。她按了按伤口,却听得张永叹道:“娘娘真是好剑。”张永身上全然无伤,但双眼中却流下了两条血痕。方才这一招,两人两败俱伤,但少芸的象山心法已然能以心眼观测周围,就在那一瞬间的黑暗中,她抓住了张永刹那间的停顿,刺向张永的面门。而张永此刻也已抓住了少芸的破绽,只待一剑将她刺倒,却不曾防到少芸出手更快,结果虽然刺伤了少芸肩头,但自己在闪避时反而双眼被青莲剑划过,受伤更重。

少芸虽然恨极此人,却从没想过要折磨他。只是天意竟是如此,这一剑竟然刺瞎了张永双目,她心中终是不忍,叹道:“张公公,你将先行者之盒还给我吧,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张永顿了顿,低声道:“多谢娘娘好意,但张永昔年,与阳明兄与邃庵兄竟夕清谈时,便曾说过此生三愿。一愿大明国富民强,二愿我大明江山永固……”

此等志向,实是铮铮有声。少芸也知这并非是他在虚言,阳明先生当初便说过,张永与他,向往的乃是同一个目标。只是在如何走向这个目标,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最终才会成为仇敌。现在听得张永又说起他的志向,少芸百感交集,说道:“张公公以为,以你的所作所为,能达成这等志向吗?”张永放声笑道:“成王败寇,历来如此,娘娘未能免俗。今日我身败名裂,娘娘才会觉得我什么都是错的了。只是娘娘可知我当日所言的第三愿?”少芸不禁有些好奇,说道:“请说。”

“张永此生,绝不向人屈膝!”张永此话说罢,从怀中忽地摸出了一支短笛放进了口中,用力便是一吹。只是他虽然吹动,却并没有发出声音。少芸一怔,也就在这时,只听得头顶一阵扑翼之声,随之便是一声凄厉的鹰唳,几个黑影从天而降。那正是张永唤来的魔鹰。少芸大吃一惊,但那三头魔鹰却扑向了张永头顶。

草原上的这种大鹰悍勇无比,张永更是以制造禺京之法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凶猛。这三头魔鹰钢爪铁喙,竟是抓向了张永,只一下便从张永身上连皮带肉抓下了一大片。只是张永虽然被这三头魔鹰扑击飞啄,血肉横飞,竟是动也不动。少芸自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等妖异恐怖之事。她不知道张永此举究竟是何意,是想要借魔鹰向自己发起最后的攻击,结果因为眼睛失明而失误,反使魔鹰攻向了张永自己,抑或张永已知自己走投无路,所以宁愿死在自己制造出的魔物之口,也不向自己屈膝交出抢走的先行者之盒?

这一切都已无法知道了。那三头魔鹰之凶悍,几乎已非人间所有,也不过片刻,张永就已化作了血人一般。少芸闪到了一边,低头不忍看着这副惨状。张公公,不论你做过什么,或者想做什么,愿你如有来世,安然度过平淡无足奇的一生吧、少芸想着、这一刻、对这老太监的恨意已然荡然无存。一切的爱恨,也仿佛尽已化作了云烟。她也不忍再看,转身从那沙丘上跃向了古长城城头,只想着早点离开这凄惨无比的鬼域。

远处,还有零星几声炮响,星星点点亮起了一些火把光。那是唐应德与徐鹏举二人率领的铁厢车队已然大获全胜,正在扫荡残存的几个禺京。那些魔人虽然无比强悍,但失了张永指挥,既不知逃走,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反抗,在铁厢车的围歼之下已几乎再无还手之力。少芸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那沙丘上面,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几头魔鹰正在啄着什么,张永的尸身却已然看不出形状来了。张公公,你选的路终究还是错的,但你的目标,我也会替你走下去。少芸默然想着。

当少芸从古长城上下来的时候,铁厢车已然将残余的禺京扫荡一空。徐鹏举正站在一辆车前指挥那些士卒将禺京的尸块打扫成一堆。见到少芸从长城上下来,徐鹏举马上迎了上来,隔着老远便喊道:“少芸姐姐,干掉那老太监了?”少芸道:“张公公已经死了。”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害死了阳明先生,又如附骨之疽般追杀自己的大敌,少芸已没了先前那种彻骨的痛恨,反倒有一丝同情。

此时唐应德与白圭也走了过来。白圭自觉违背了母亲之命,请了个安后便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唐应德则低声道:“师姑,没能找到那东西。”此次出击,除了消灭张永和他这些魔人,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便是夺回先行者之盒。来之前少芸便交代过唐应德,要他务必关注。她本以为张永肯定会把如此重要的东西带在身边,然而当张永在鹰喙之下被啄成一副白骨,少芸也没发现他带着先行者之盒。唐应德没能发现,更是意料中事了。她淡淡道:“应德,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这段古长城残破不堪,长城脚下的黄沙之中,已是遍地残肢碎体,任谁也想不到就在不久以前还是些令人望而生畏的魔人。少芸走到白圭面前,白圭只道母亲要斥责自己不听话,有点胆怯地道:“母亲……”但少芸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小圭,你的路更长。”远处,旭日已隐约将要升起,地平线上已是灿然一线。这是大地新的一天,仿佛将昨日的阴霾与污浊尽都一扫而空,再不存于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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