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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孙玉鑫《小五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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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3: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孙玉鑫《小五公子》

       第一章 强忍悲痛 誓报血仇
       腊月连阴天,无雨,无雪,天阴沉的压到人头上,展不开眉脸,冰冷。
       西北风叫响的像鬼哭,刮起来的小沙粒儿,擦磨着听来叫人心里发抖,打在头脸上痛过小刀子刮骨。
风一阵紧一阵,顶着风老羊皮袄外带棉裤皮套裤,都冷得从脚板心发酸,喘口气走三步,有半步叫风头给硬顶回来,别说郊野了,这城里大街上也少见行人,买卖铺户都紧掩着门,背风的开着条线,顺风的半敞着门,白搭,虽说都二十五了,硬是少见买年货的上门来。
       这不怪谁,撒尿都得找热火地方,要不万一冻成一条「冰棍子」可怎么受?
       说没有行人,有,一位,身高马大,黑羊皮大袄毛在外面,三块瓦的羊皮风帽全盖着脸面,一双毛皮毡靴又重又大,走起来「吐噜拖拉」的怪响,是掌灯时候了,他一步一步好不容易的跨到「黄家药店」擂了半天门,总算进去啦,两三盏茶的工夫才走出来,又一步一步渐渐远去。
       小五子没出息,一年生三个月的病,九岁大的个毛孩子,长的又矮又又丑,娘早死了,他爹就是那个冒着西北风给他抓药的汉子。
       小五子他爹才四十出头,高大英俊,按说不会干这种卖命的营生,不该来这座城镇上,这是一座绝对没有王法,没有第二样工作可干的城镇,别看镇上啥生意全有,东家却只有两位,不是京城的「白府」,就是西城的「铁宅」,其余住户,全是清一色的矿工,矿工干久了,成家可没立业,因为不管东城白抑或西城铁,全不欢迎自主工,你得卖给他们,三年的多,五年的也不少,干完三五年后,你仍然是光蛋穷光蛋一个,没别的说,再卖,一年两年不等。
       小五子他爹前前后后卖了十三年啦,二十六岁正壮汉子的时候来的,现在四十一岁,当真正的自由工才不到两年,这还是白爷看他人老实可靠,老婆死了,生了五个儿子只落下个最丑最矮的小五子,还一年到头有毛病,每月的卖命钱,刚够温饱,于是小五子的药钱,他爹就只好红着脸向白爷借,两年下来,不少了,白花花银子五十两正。
       小五子他爹有名有姓,不过因为从老婆一死,小五子渐渐长大,人人喊小五子小五子,连带着喊他就喊成了小五子他爹,久而久之小五子他爹叫的山响,真名实姓反而没人问了。
       小五子能活到今天,要感恩隔邻的高大妈和大妈的独生女儿「小乔」,对了,这城里唯有高大妈一家,不是仰仗白爷或铁爷生活的,高小乔的父亲,据说在另外一座有王法的大城里教家馆,每年的除夕一定回来,正月初五走,回来就留下高大妈母女俩一年的生活银子,所以高大妈和高小乔才能有空照顾小五子,有一年小五子病的要死,小五子他爹在坑里还没回来,就是高小乔偷了她爹留下的一丸药,给小五子吃了药才好,也因为高小乔偷药,才使高大妈更接近了小五子。
       这次小五子他爹抓药,可不是为了小五子,小五子从服过高小乔偷来的那粒药后,就没再生过病,反之高大妈可渐渐地病了。近半年来,越法不行啦,人瘦成一把骨头,小五子他爹曾说要高大妈告诉高大爷的地址,他去一趟找回高爷来,可是被高大妈摇头谢拒了。
       从昨夜起,高大妈发了高烧,怎么也不退,小乔急了叫开小五子家的门,小五子他爹赶过去生着火,问寒暖病情,高大妈眨眨眼,挥退小乔,叫小乔去小五子家陪小五子,小乔刚走,高大妈突然精神起来,和小五子他爹说了好多话,又开了张药方,请小五子他爹费心傍黑时抓回来,最后还包了一小包东西,用个破布小袋放好,小小心心的嘱咐小五子他爹,这包儿扁平,要紧紧扎在小五子身上,贴胸扎好,一切,小五子他爹全照办了。
       他抓药回来交给高大妈后,拥着小乔回到自己家,一再嘱咐当夜要小五子装病,小乔照料,说就算外边天塌下来也别管,别看,别出声,万一他不在,有人来家问小乔和小五子话,答只一句,不知道,一切不知道,装病要像,不停呻吟,照料孩子全心领神悟的点了头,小五子他爹才喘口气歇了嘴。
       夜三更,屋子里豆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冷的小五子直抖,几次叫爹生个火,被骂的不再敢吭声。小乔也冷,但是大妈嘱咐过,冷死也得受,正受着冷,怪事,小五子他爹突然生起火来,一两块木头,难去寒气,小五子还是直发抖!
       噢!噢!不知是什么风响,接着澎的一声,像是高家的门被人踢开了,听!是高大妈的一声断喝,小乔要往外而跑,小五子颤抖着坐起来,他爹一把抓住了小乔,硬生生按躺下小五子,悄声道:「听着,白天我全嘱咐过了,现在我要出去,你们能听我的话,会活着,要不就死,我没空多说,能不忘父母仇,就作乖孩子!」
       这话太严重,吓坏了两个孩子,呆僵的一动不敢动,小五子他爹却悄悄开了后窗,一闪而出,好快,这那像是个靠卖青春力气活命的粗汉子!
       屋里本来就冷,后窗敞开间,连那仅有的一丝丝热气全赶散了,小五子一蹦下床,三不管扔进炉中五六块大木头。
       高小乔人已抢到门口,小五子一跳抓住了她道:「小乔姊,爹嘱过的,不能出去!」
       小乔急得要哭,小五子别看又干又瘦又矮又小,劲头可真大,一把抱起小乔,硬放到床上。
       小乔半求半赖的说道:「小五子,我不出去,只是看看行吧,我担心娘。」
       「嘘!小声啊,我也想看看,小心点跟我来。」
       小乔点着头,小五子牵着她的手进了东暗间,小五子一指头顶上,头顶上的纸天篷开着个方块框框,有小梯子,两个孩子够大胆,爬梯登上,上面是间小阁楼,全是书,杂七杂八五花八门,很干净,可见小五子他爹日常打扫。
       小阁楼有扇子窗户,糊着黄色的线纹毛纸,小五子悄悄的用窗柱儿支起小窗来,真好,左右前后就属他们个高了,能看清其他人家的部份院落和门窗,小乔家紧隔邻,若是开着窗的话,干啥全看的分明!
       哎哟!哗啦!天从人愿,有人从高大妈房里撞窗户飞出来,摔到院子中间,动也不动,满脸是血!
       高大妈房里没点灯,窗户碎裂散落,一连五条人影由半空里飞落高大妈院中,有两个背影正好越过小窗户,吓的小乔几乎叫出声来。
       黑影飞落,倏忽散开,各找隐蔽地方,只有一位瘦矮的老头儿,直挺挺地站在正当门丈把外,沉声喝道:「真不含乎,高家弟妹请出来可好,反正今夜你若不能打发了我们,我们就要埋你,何不面对面见个真章?」
       一声冷哼,高大妈好威风,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挺胸而出,站在屋门前石阶上,目光如电!
       小乔低哟一声道:「小五子,我娘会杀人,好可怕!」
       小五子一碰小乔肩头,压着声音道:「别混说,大妈会武,我爹也会。」
       「可是我娘有病,那药……」
       「我知道,你偷给我吃了,现在别讲话,看,要打起来了!」
       这两个孩子各别,一个有害怕,另一个却无动于衷,似乎是看热闹要紧。
       院落中的矮老头,嘿嘿地笑着,目光扫过摔到地上早已死去的同伴,冷冷地说道:「弟妹真不含乎,平家哥儿两个又叫你给成全啦,连前带后,咱们是九条人命的血债,弟妹,这你怎么说?」
       「少废话黑心老儿,是你们找上门来的,不是我夫妻去惹事!」
       「对对,说到惹事,弟妹你该心里有数,那宗物件是咱们十八弟一同发现的,贤夫妇竟窃为己有逃之夭夭,尹老三老五弟兄追上了,都死在「小清河」口,程十二梁老八刘老四,也先后丧命,辽河道上崔燕七弟兄亡魂,追风鬼唐老九死的最惨,被断双足鲜血流尽,我说弟妹,你自己算算,是我们欠你夫妻的,还是你们欠我老头子的,嗯?」
       「黑心老儿少来这一套,物件是人家的,托付我夫妻的,你们贼口毒意口蜜腹剑,当我夫妻小孩子看,我们念在一个头磕到地上义气,只好留书说明一切而走,没想到你连番差人暗下毒手,逼使我夫妻自保杀人,如今事隔十几年,你又率众找来,说的对,是脓包就得挤干净,老儿,你们有什么本领尽管使出来吧,我一个人全接了!」
       「不慌不慌,弟妹你聪明人,在这种地方,这个天气,我老头子既然来了还会空回去?所以应该把该说的全说完,要不再可没有机会了!」
       高大妈以一声冷哼当作答复,目光却一丝不懈的盯注着院落各处的来敌。
       「我说弟妹,人生在世遇事要看的开,譬如老三等已死的弟兄,现在的平家哥儿俩位,人死了,一死百了,谁全一样,就是我老头子现今杀了弟妹你,他们可也不会再活,所以嘛……咱们可以好好谈。」
       「没什么好谈的,别当你黑心老儿的算盘我不知道,实对你说,物件前两年已经由外子送给了该得的主儿啦!」
       「哪哪哪……,弟妹呀,光棍眼赛夹剪,我老头子来这里以前,一时心血来潮,去了趟「锦州」城,在叫什么「府前巷」的薛府上,夜半三更请出了我那好兄弟高飞雨,弟妹……」
       高大妈激动的狂喝道:「飞雨他怎样?你把他怎样了?」
       「嘿嘿……别急嘛弟妹,我们是老兄弟,你说过,是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好兄弟,我还能怎么样他,不过他可比弟妹你懂交情,说出来物件还在你手里,这趟我老头子来了,弟妹,骗不了老头子的,物件的正主儿,至今没有下落,得了弟妹,看交情讲情义,我老头子愿意既往不咎,从今再不烦扰贤夫妇,并且保证把我那好兄弟高飞雨,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你只要把那物件来交换就行,弟妹,我老头子就等你一句话!」
       高大妈双目中已喷出火来,厉声道:「老贼,先把飞雨送到我面前再说!」
       「这个简单,马上办好!」
       矮瘦老头儿话罢双手一连拍了三响,人影闪飞,自半空投落下来三个人,三个人一排而立,左右两名大汉,高大妈全认识,大汉们架着一人,这人头低垂胸前,衣衫确是高飞雨所有!
       高大妈再看鞋子,正是她亲手为飞雨做的,不错了,她突觉心神巨震,如天旋地转,夫妻忠人之记,含辛受苦忍辱苟活,避敌来到这种穷乡僻壤,夫妇分城而居,仍在不停的打探物件主人的消息,如今事未竟功,自己十数年前为逃迫截击而受的内伤,已到不救的地步,丈夫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求来灵药,本想至期服下,不料爱女无知偷去给了小五子,活已无望,但仍指望再过两天,丈夫归来,一家人过个团圆年,那知上天多妒,强敌不但临门,丈夫亦被捕掳,眼见死难当头无法获免,对面老贼出名的黑心辣手,别说物件已托给小五子他爹,就算手边现成,献出来也是死数,转念到这里,心中反而觉得十分贴实,豁然开朗。路只一条,死,既已难逃,又有什么还可忧心的,于是猛一甩头,扫尽了悲楚酸苦和伤感,以平淡而冷寞的语气,说道:「他是怎么啦?昏了?死了?」
       「这是什么话弟妹,我老头子既然开出条件,谁也休想伤你夫妻一根汗毛,我自己当然就更不会了,他累了,再说我老头子总要小心些,飞雨这身功夫不比我差,弟妹更是女中丈夫,所以不得不点封他的穴道,弟妹不信请过来自己摸摸和瞧瞧看。」
       高大妈不会上这种当,但是又非亲自看看丈夫面色神情不可,沉思了刹那道:「你可以封他其他穴道,叫他施展不得功力,我要问他几句话……」
       「都可以,但是……嘿嘿……弟妹,东西呢?」
       「在,先看人再交换!」
       「不弟妹,你要先给我老头子看过东西,然后我老头子放人交换!」
       「好,一言为定!」高大妈答应了,转身回房,突然停步道:「黑心老儿,话可说到头前,你要暗中捣鬼,可别怪我手辣!」
       不多久,高大妈出来了,手中多了个小包袱,左手捧托着,冷冷地对瘦矮老头儿道:「拍开飞雨的穴道,放人!」
       「弟妹,物件……」
       「你放人,我扔出手去,你接物件我接人……」
       「痛快,高家弟妹不愧当代侠女,就这么说了!」
       他连拍两掌,击开被二人架扶着的人,这人随着呻吟出声,仍然无力站直或走动,那两名搀扶他的大汉,只好摇摇头仍旧架他向前,当接近门口石阶的时候,瘦矮老儿突然沉声喝道:「可以啦,别忘了高家弟妹还没扔过东西来!」
       两名大汉闻声止步,高大妈冷哼一声,脱手将小包袱扔向高数丈,接着闪身去迎乏弱无力的丈夫,这时老头儿一声哗笑,大喝道:「动手,宰!」
       他「宰」字出口,人已飞腾而起,半空中抓住了小包袱,高大妈耳朵里听到老头的喊杀声,手已接近了自己丈夫,讵料本是乏弱无力的丈夫,突然一阵狞嘿,双掌穿出擒住高大妈的左手腕,脸一抬道:「二嫂子,是我风十八!」
       这刹那间,高大妈明白中了毒计,猛地一足暴踢风十八前胸,另外两名大汉四手齐出,制住高大妈两肩,往后一拖,风十八并未躲闪,高大妈一足自空,老头儿此时又沉喝道:「里面还有个小丫头,要斩草除根!」
       风十八嘿嘿阴笑连声道:「二嫂子,听到没有,你可真太差劲了,和高二哥夫妻这多年,竟会不知道高二哥的性格,他能死,岂肯被擒,说到这里又不能不佩服咱们老大了,他料定你准上当,哈哈,果然!」
       风十八话声中,探手多了支解腕刀,猛扬扎下,高大妈厉喝道:「等等,我只闻你一句,飞雨人呢?」
       风十八自作聪明道:「人呢?活见鬼,你问我我又问谁,反正你们是同命鸳鸯,谁先走还不是一样!」
       解腕刀冒起一溜寒闪斩下,是破腹下手,不料横里劲风一动,那一步奔进房中,搜索小乔的两名大汉,滚翻着摔了出来,摔到地上连动都没动,紧接着风十八手腕一紧,解腕刀已落入别人手中,这人冷冷地说道:「风十八,这不同的,我们高大哥既然没先走,高嫂子就走不了,抱歉,你占个先早走一步吧!」
       风十八不止手腕如勒钢抓,全身更软无力,对方话声入耳,解腕刀已送进了肚膛,面色惨变狂吼号声中,被甩扔出去,落地恰又面朝地上,解腕刀斜顶上了心肺肝,双腿连蹬血满地而死!
       高大妈危急一发下被救,惊魂乍定,看清面前恩人,骇然欲呼,这人微一摇头,悄声道:「大妈回房去,没事了!」
       院落中明明还有五个凶徒,这人硬说已经没事了,真怪!
       瘦矮老头儿正解小包袱,耳听手下狂呼,目睹风十八一招没出就丧了命,惊骇中首先把小包袱紧掖腰带上,目光罩定这人,厉声道:「你敢管这闲事,报名!」
       这人大步直逼老头儿,边走边道:「云燕十八友,只有一位二爷高飞雨是人物,你黑心煞神早就该死,所以……今天你死定了!」
       黑心煞神杨威,不但出了名的心黑手辣,那心机诡谋也是难有人比,对方不报名号,一招宰了风十八,当然不是盏省油的灯,东西业已到手,何必再冒风险,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至于高大妈,随时都能再来下手,于是一声冷哼道:「也许杨某人是早就该死,不过就凭你只怕还不行!」
       话锋顿住,双手一挥,隐身暗处的四名大汉,现身而出,杨威沉声道:「兄弟们动手,不能让这小子活着!」
       四名大汉喝喊攻上,四般兵刃交织成一片寒光密网,盖脸罩身毫无空隙的卷向这人!
       阁楼窗口偸窥动静的两个孩子,全看的清楚,小乔颤抖着悄声道:「小五子,我娘杀了人,你爹也杀了人!」
       小五子手捂在小乔口上,耳语道:「别开口,我爹要不杀人怎么救下大妈?」
       「小五子!」小乔挣开捂在口上的手掌道:「你爹能不能打跑这些人?」
       「跑的恐怕只有那个小矮老头,另外四个坏东西要死!」
       小五子刚刚把「死」字说完,果如其言,杨威悄然拔身而起,好俏好快,一闪逃向暗处,再闪没了影子。
       动手的四名大汉,刀剑光网扑罩小五子他爹,形势上看来,足能把小五子他爹斩成百十块碎肉断骨,那知小五子他爹声冷哂,身形骤地云翻而起,腾拔半空,一丈地方,手臂探甩飞脱一条鞭影,长鞭圈卷震点一式三变,叭叭连响之下,四名大汉没人痛呼,但却同时松脱手握兵刃,紧抱着脑袋,太阳穴中慢慢流出鲜血,一个接一个的尸仆地上!
       小五子他爹停都没停,长鞭猛震飞卷,如脱弦,疾射追向黑心煞神杨威逃路,一闪而逝。
       小乔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瞪着小五子,道:「你爹好本领!」
       小五子耸耸头,没接这句话,道:「没甚么好瞧的了,快去看看大妈。」
       两个孩子天真无邪,奔出院子快到高家,高家堂屋中,高大妈萎顿地坐太师椅上,小乔急喊没应,哭出声来,适时脚步声动,小五子他爹跨进门来,顾不得训斥两个大胆不听话的孩子,也顾忌不了甚么男女之嫌,抱起高大妈送进卧房。
       小乔哭问要不要紧,小五子他爹那有工夫答话,十指连弹高大妈八大绝穴,盏茶光景过去,高大妈方始倏忽一声长叹醒来。
       先前生龙活虎般的高大妈,如今已弱不禁风,面色苍煞冷汗滴流,目光注视着小五子他爹,再移向小乔,挣扎着伸出手来,指指小乔,指指小五子他爹,最后又指指小五子,全身一阵颤颤摆动,突地张口喷出鲜血,头一斜就此死去!
       小乔悲声狂喊,频频呼娘,小五子也流下泪来,小五子他爹费尽口舌才劝住了小乔,最后悲慨的长叹一声道:「大妈的死是我和小五子的错,你爹那粒药,名贵无比,而天下这种奇丸神丹,只怕再也难找,你娘内伤早已恶化,假如没有今夜这段意外,或许还能多拖个三五日,现在为了应付强敌,你娘服下了决不该服的一种提神集力的药,所以意外刚过,真力顿散,内伤迸发吐血而死,不过小乔,你是个聪明孩子,空自悲苦没有用的,打起精神来为你娘和爹活下去,从今天起,你和我小五子永不分离,听话,乖乖和小五子先回我那边歇着,让我把很多麻烦事快放手办完。」
       小乔是乖,哭着由小五子伴回小五子的家,等天光亮时,小五子他爹回转,小乔和小五子已沉沉睡稳,隔邻高宅更已收拾干净,各处不见一滴血渍,地上没留一具尸体,小五子他爹仍然没睡,生旺炉火,拖张椅子坐于火炉旁,一个人喝着闷酒,想着心事。
       他昨夜没有追上黑心煞神杨威,留下祸患,自己本身就是个天涯亡命躲避仇祸的可怜人,谁知因为有心,早就看出隔邻高大妈一家是武林中人,却没想到会为极端巧合受人大恩,小五子没有病,生长的干、枯、小,所谓一年三月病,那是自己求功心切,为小五子洗骨化髓授习「火水神功」应有的现象,抓药取借,目的在于掩饰,再说有几味大补药,也是非用不可,谁知单单自己上工不在,小五子自行习功冷寒热火固元培气的当空,小乔一步来到,误当病急,竟偷了大妈救命的神丹给小五子服下,在小五子说来,是奇缘,一夜之间,二脉自开,神功大成,但在大妈来说,断失活命的唯一机会,固然这是巧合,是冥冥安排,可是伯仁为我而死的遗憾,永难去怀。
       为救大妈,现露了十数年没用的独门「金针鞭」,杨威是老精灵,怕不已知自己是谁,看来这座小镇留不得了,只是十数年深藏,秘密侦索所获已近完成,当年一段奇冤公案即将揭发真象的当儿,若是被迫离去,岂不前功尽弃,这是他——小五子的爹,十分为难而苦谋良策无着的恼恨事。
       还有大妈临死无言指示,明摆着是有心要小乔和小五子作为一对,这本来是好事,不过这样一来,高家的仇势将加在自己头上,如果自己没有天大的未了事待毕,不算甚么,恨就恨在自己都没有把握当大事临头时,保住残生,又怎敢妄承此担,误人害己呢?
       想来思去,没个妥善处,一跺脚,算了吧,等高大爷由锦州回来再说,好在早就到了,一切反正要在这几天之内决定,目下还是赶办大妈的丧葬要紧。
       忖思有定,伸个懒腰,加旺些火,拉床棉被,全身一裹在椅子上睡了。
       没睡着,正有些见曚眬时,小乔蓦地一声哭喊,他一跃而起,小乔又复沉静睡了,看看床上那张无邪真稚的脸,不知何故苦辣酸楚齐涌心头,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偸偸弹掉几滴泪水,亲切的给两个孩子拉上盖紧了棉被,脑海中木然无思,空洞洞是多了点怅失?抑或是少了些东西。
       嘭嘭嘭!一阵密鼓般的擂门声,使小五子他爹蹙眉不耐,扫扫沉睡并未惊醒的双小一眼,大踏步出去开门,将及大门,猛醒这不是小五子他爹平日的神态,于是脚一慢唠叨着说道:「是谁,这大清早擂门像打鼓,有啥大事嘛,天塌啦?」边说着拉开门打开门。
       是熟面孔,熟透了,不过也是小五子他作梦也没想到,会踏上自己家门口的熟人,东城「白府」的「外事」总管曲大海。
       曲大海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两名横竖目斜眼歪鼻子的打手,三个人全是寒着脸,像心狠意毒的晚娘。
       小五子他爹是一脸的笑容,先半哈腰,徐开口道:「曲爷,真没想到是您老,你老里面请。」
       小五子他爹明知道曲大海不会进去,才敢坦然的往里面请,果然曲大海头一摇道:「不进去啦,我是顺便带句话给你,白爷要你去一趟,越快越好。」
       「这……」小五子他爹试探着说道:「曲爷,您老可知道有甚么事?」
       「白爷只是这样吩咐我,我嘛……可就只好这样告诉你,甚么事没人敢问!」
       「是是曲爷,不过今天上半天只怕小的去不成……」
       「怎么?曲大海没等小五子他爹把话说完,已脸一寒接口道:「上半天皇帝老子请你坐席,你去不成?」
       「曲爷多担待,是这样的,隔邻高大妈昨夜病死了……」突然他发现那两名打手似的人物,愕骇的一楞,随即又冷冷地一笑,他话锋稍稍一顿又道:「多年邻居,高大爷又不在家,小乔这孩子哭昏了过去,曲爷您老明鉴,您说小的能不管吗?所以……」
       「高大妈的尸体呢?」打手似的人物中,左立的接了话。
       「在她堂屋里停着,您老!」
       「曲爷,这似乎该去看看。」右立打手,似提醒曲大海又似询问接上口。
       「好,当真是高大妈过世的话,今天你不用去了,改到明天。」
       「谢曲爷,小的带路。」
       小五子他爹带着曲大海等三人,进了高大嫂的院子,又进了堂屋。
       靠院子的窗户,碎木头是早经扫净了,不过窗上散碎的新痕迹,没法骗人,奇怪的是曲大海竟没有问,两名打手人物也没询问,事虽芝麻大,但不问有些反常,小五子他爹提高了警觉。
       高大妈仍然是那身劲衣,没换,小五子他爹啥全可以代高大爷作好,这件事可不能伸手,曲大海只是皱了皱眉头,两名打手却检着的十分仔细,这又使小五子他爹疑上加疑!
       在两名打手向曲大海示意下,曲大海猫哭耗子的一声叹息道:「可真叫可怜,老高又没在,小乔又太小,我说小五子他爹呀,还上上赶着去筹大妈的身后事吧,人死入土为安。」
       说着,曲大海探手囊中,掏出五两银子,往小五子他爹手上一塞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先买棺木,回头我禀陈白爷,怕不另有赏赐!」
       小五子他爹没推谢,接着银子说道:「小的就去办。」
       适时一名打手突然开口向曲大海道:「曲爷,小乔怪可怜的,您何不接回去认作义女,使她有个抚养处。」
       说话归说话,这小子还把三角横眼一挤,没瞒过小五子他爹去,急忙接口道:「这位爷,您主意的确是好主意,只是现在可不能办,大妈临死交待过,高大爷就回来。」
       曲大海既然能干到京城「白」的外事总管,啥不懂,一点就透,顺话说道:「小五子他爹说的对,这件事得等老高回来才能商定。」
       边说着边往外走,小五子他爹送到街心,才半哈个腰儿告罪回来。
       他一回家,犯了难,凭多年经验,曲大海身后那个汉子,可有些儿邪行,话言话语更耐人寻味,不对劲,要静静地好好的多想想。
       越想的清楚,他是越觉心寒,事情要坏,万一自己一个照顾不到,小乔叫人给掳了去,凭人质逼追如今紧系在小五子前胸的物件,自己可怎么办才好?还有,高大哥回来,自己没有人交给他,这又怎么解释?不行,棺材要买,东西要准备,人又不敢离开……他急的直挠后脑杓,仍无善策。
       两个孩子醒了,只好先放落烦心事,打点吃食,喂饱了孩子,他有了办法,悄悄嘱咐小五子,很快的收拾好两个包袱,解说不如不说,一伸手点昏了小乔,亲自去街头粮食店,好言好语的求借来那辆拉粮米的牛车,把车子直赶进院子,紧闭上了门。
       他驾车而出,出门三五步,转头向门内喊道:「小心烛火,关紧门户,爹我去买口棺材,南山上看块没主的地,中午头准回来,不准出去,好好的和小乔在家里玩。」
       接着大门缓缓掩上,门能掩闭,他人又在辕上,这没错,关门的自然是小五子了。
       牛车牛步,慢的能叫急性人吐血,他先到棺材店,三两银子买了口不错的寿材,因为白爷已叫人嘱咐过,只收三两,检上好的挑,他力气大早有了名,但是仍要寿材店的两个大汉帮忙,才能把棺材放到车上,然后驾着车上了南山,在看地,东不好,西不对,座北朝南正当不少山窿窿的小斜坡,被他相中,他早准备好了砍刀,削断一株碗口树,打磨平了,带着墨绳,在白木碴的平板上写好字,表示这块山坡地有了永远安息的主人。
       事情作完,小五子他爹很累了,倚在车辕上吸旱烟袋歇乏儿,时时把精光的双目扫向四外,在证实绝无其他人影时,一袋烟正好吸完,驾车返程,必须调转车头,大概是他没有赶惯牛车,调头的这个回旋大了些儿,恰正紧靠上南山根的坡边儿,那里就是一个天然山窟窿所在地方。
       就因为车辕子靠山根石壁太近了,他必须下车拉着驾辕牛慢慢走上丈把远,动作慢,牛又笨,费了半天劲才调好头,旱烟袋锅儿敲敲车板底,是敲掉烟锅儿里面的烟灰,奇怪的是竟自言自语道:「多小心,有了空爹会来,万一爹留下什么痕迹没弄掉,天黑下来仔细弄好,爹去了。」
       他真的回去了,没惹任何人动疑,当他驾车停在高大妈门口时,目光一瞥自己的大门,脸上掠过一丝狞笑,街坊邻居全知道了大妈已死的事,有人赶过来帮忙,把棺材抬进堂屋,请来堂客,代大妈换了身干净衣裳,擦过手、脸,殓入棺中,没钉棺材盖,小五子他爹说的好,每年除夕,高大爷准回来,今年也不例外,这钉板的事要高大爷亲自动手,并且夫妻最后一面总得见,当然没人说不对,小五子他爹直忙到中午头,才得到喘息的空,回自己的家。
       看地买材前,小五子他爹就有了预防,二门施过手脚,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果然没出他的所料,有人进过屋子,他暗暗冷哼一声,自己动手煮了碗面,吃过后三不管睡他的大觉。
       朦胧间,有人敲门,开门心头一凛,东城白爷,白爷身后总管白福,外总管曲大海相侍,两位总管各捧着香、纸和冥镪儿。
       白爷没等小五子他爹开口,含笑先说了话道:「好,高大妈这场事你办的好。热心仁义,是咱们镇上东城的好样儿的男子汉!」
       「白爷您老夸奖,小的实不敢当,小的只是尽街坊邻居的本份。」
       「对,俗话有远亲不如近邻嘛,我说小五子他爹,高家那边还缺什么,你尽管开口问我白瑞拿!」
       「是是白爷,唉……白爷您老请进……」
       白瑞没管小五子他爹说话完,已一大步迈进门来,道:「不客气,多少年了,我没能来看看你,这是我白瑞的错。」
       「白爷这样说,小的怎么受。」
       「是实话,我白瑞敬的是你这种汉子。孩子们呢,叫出他们来我……」
       「爷您来的不巧,小五子领着小乔上街了。」
       街上西北风横卷着砂粒儿,大人影儿都少何况孩子,这明摆着不是实话,说的人当然知道,听的人心里也明白。
       心里明白的白爷白瑞,哦一声,话题一变道:「我来你这里以前,叫大海去隔壁看过,没设灵堂嘛?」
       「没恁哪,您老知道,小的是个穷光蛋,若不是曲爷赏了五两银子,如今只怕高大妈还睡床板上呢。」
       「嗯,不过事情出在咱们东城,高家又没个理事的人在,咱们不能叫西城铁老儿说风凉话,灵堂嘛……」话一顿,转对曲大海道:「大海你这就去办,要光鲜些,账房支上百两银子,去『清闲庵』请那老尼主来作七天法事,小五子他爹这儿,给留下十两银子应用,还有要去看块好风水地……」
       「跟爷您回,小的今天一大早就看好地了,南山根对的小石坡,也立了桩,这是大妈死前自己挑的。」
       「那很好,很好,一切你多费心吧,一句话,要什么找大海,我回去了。」
       白爷移步转身,突又向曲大海道:「大海,灵堂要快,明天一早我要给高大妈敬那第一炉香,别误了事!」
       曲大海恭应着,白爷出门登上了那辆双马暖轿车,一主二仆刹时去远。
       小五子他爹目送着白瑞的马车,心里冷哼,妙哉怪事,连白瑞都亲自出马,看来戏是越唱越热闹了!
       入夜,西北风更紧的像「大年夜山西老乡追债」——紧又紧,高大妈堂屋里有了灵堂,小五子他爹锁上自己的门,守着人家的灵。
       万幸碎散了的窗户,叫好心的白爷吩咐曲大海找工匠新装好,要不连灵前的「引烛」也点不然。
       三更!梆声乍止,小五子他爹翻了个身,曚眬中瞄了烛火高香一眼,自话道:「真快,三炉香全快烧残了。」
       他一挺而起,重续新香,剪去油烛残心,灵堂里亮堂多了,跌坐卧铺处,伸手摸酒壶,空了,摇摇头又自言自话道:「三更天,酒空了!要没有朋友你给我作伴,这下半夜还是真不好打发!」
       灵堂内只有他一个人,当然这是自言自话,但是从话中来听,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叫人莫测高深。
       片刻之后,他又说道:「朋友,光棍一点就透,怎么说,难道非要我过去请你出来?」
       这话明明是有所指了,而且他话声不低,可传于外,难道真的有人暗中偷窥他的动静?
       「滚!」小五子他爹霍地站起来,沉声叱道:「听明白,时限霎眼工夫,全给我滚,告诉你们,大白天我是小五子他爹,入夜我就是『杀人王』,不管是谁,立刻给我滚回去,再迟片刻,你们就要像昨夜那几位一样,挺尸于此了!」
       昨夜的事,有人目睹,要不今夜也不会有人监视偷窥了,这番话真有威力,随他话声传来步履奔行渐远的声音,人还不止一个。
       他笑了,但不是得意的笑,有些愤慨也有些凄凉!
       近四更,他蓦地冷哼出声,一字字如敲金玉般说道:「你胆量不小,都走了还敢回来,好,既有这份不畏死的胆,我就成全你!」
       话罢,右掌扬起,才待对准灵堂供桌下劈去,那地方适时传来低沉的话声道:「是我,高飞雨!」
       「雨」字落声,桌帘儿挑起,不是小五子他爹目光扫处已看清没错,人不近前,却急促的低声调道:「快放下桌帘,别出来,难保外面无人。」
       「我知道。」高飞雨如言放落桌帘围,人仍藏身其下道:「小弟对仁兄说不出的感激,我来迟一步,如今空言无益,小弟目下不便出面,小女就拜烦仁兄多多费心了,此恩此德……」
       「说远了高大哥,趁这片刻余暇,你先见上大妈遗容一面,然后听小弟说个经过。」
       「见过了,刚才就为轻启板盖,才惊动了仁兄。」
       「高大哥听着,您能早到两天是老天有眼,大妈把那物件托交给了小弟,现在小五子身上,小弟一个人无法照应小五子和小乔,无奈用个『暗渡陈仓』的办法,先一步送他俩到个地方藏身,那地方是……」他这说着踱步向前,到了灵堂桌旁,重新上香。
       上香时,声调压到最低,说出小五子和小乔的隐身地,然后又道:「小弟料想外边暗中必有监视之人,小弟引开他们。高兄速去和令嫒及小五子见面,保护他们,是高兄责任,其他的事交给小弟。」
       「仁兄重山海,小弟拜命即行,隔十数年,眼拙不识高人,仁兄可愿示下真正姓名,小弟……」
       「高兄太客套了,小弟雷隐!」
       一声雷隐,接着那灵堂桌帏蓦地扬开,高飞雨一头钻出,三不管拉着雷隐的双手道:「雷兄可认识那『十字秀才』顾古冬?」
       雷隐乍见高飞雨冲出,才待说他几句,闻言色变道:「那是小弟的师兄,高大哥……」
       高飞雨悲叹一声道:「老天爷可真会捉弄人,顾爷是小弟恩公,有幸途遇,顾爷不知受谁暗算频危,托交一小包儿言明送到雷兄手上,为此小弟十八友方始反面,小弟数年奔波,获知雷兄隐身辽东地带,遂与贱内定居于此,百方探听雷兄下落而不获,讵料隔邻不识,空渡十数春秋,这……这……」
       高飞雨激动的说不下去了,雷隐也强忍悲泪解劝安慰道:「万幸如今你我弟兄终于相会,高大哥请暂止激动,速去会合小乔和小五子,有什么话明夜咱们那隐密处详谈吧。」
       高飞雨明知有人正千方百计追索自己,露面必遭惨祸,立即颔首说好,雷隐有心引暗中埋伏的恶徒,示意高飞雨准备后,大踏步跃出高府,故意神秘的掩饰身形,倏左时右,最后方始腾身而起疾射直奔西城,果然被他料中,前后四名夜行人,直追不舍,高飞雨趁此时机脱开监视,平安会合了小五子和小乔。
       好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雷隐,竟直投进了西城镇「铁宝山」之府中,像是熟悉至极,轻车熟路,自花园越墙而进,花厅廊道上穿行如同己宅,人影消失于一座圆月门后。
       追踪其后的四名夜行人物,会心互望,感认小五子他爹必然早已暗通西城铁,今夜可说是巧入个宝山,焉肯空手而归,人影闪飞也进了铁宅。
       四更多了,日渐发福的西城铁爷铁宝山,早已搂着心爱的三奶奶游过巫峰而梦周公,突然府中警铃暴响,别小看了铁府,铃响不过喘口气的工夫,灯笼火把已照亮了整个的铁府,紧跟着三数十条黑影,围守四墙,百余名武师,立作寸寸地的搜索!
       追踪小五子他爹雷隐而钻入爷府的四名夜行客,功夫再好也无法遁形,一场围攻下来,四人二死二伤,雷隐此时却早已到达某处,并与高飞雨谈过往事,更经互商获策,兴兴欣欣悄悄地重又卧睡在高大妈的灵堂中。
       拂晓,白猛和曲大海侍候着白瑞莅到灵堂,曲大海捧着在当地列为稀罕贵重的「佛指香」,支支粗如成人指,长足三尺。
       雷隐早把灵堂打扫干净,迎接白爷进入,白爷掸手把曲大海和白猛赶出堂口外,一招手和雷隐站到侧窗前,白爷推开窗户看看天空,似自语又像和雷隐谈话般道:「今天怕要下雪,大雪!」
       雷隐应了两声是,道:「下了雪天会暖和些,苦人好过点儿。」
       「对,喔,说到好不好过日子,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五十两银子,对吧?」
       「对对,白爷,年前小的实在没有办法还清您。」
       「你错会意了,那五十两银子我送给你,不要了,并且还等你开口,开口说个数目,多到一万两之内,我不会说个不字,你该懂吧?」
       「白爷,小的不懂。」
       「唉,说起来当然怪我,你在我的矿坑工作十几年,我竟没能看出你是武林奇人,过去的过去啦,没办法追它回来,当然后悔也没有用,现在我是诚意的和你商量,请拿我当个朋友看!」
       「
       「哎呀白爷,您越说小的就越不懂了,小的……」
       「何苦呢,你瞧,从咱们一见面,我没称呼你什么吧?哈哈……当我再称呼你小五子他爹时,你再和我装糊涂如何?我说对了,咱们先把彼此的称呼定了好,你自己说,尊姓高名?」
       事到如今,雷隐再也不能矫作什么,没这个必要啦,笑一笑道:「白爷,小五子是犬子的排行,那没有错,所以我是小五子他爹更没有错,我姓雷,雷隐!」
       白瑞微一斜脸正对雷隐,也一笑道:「雷兄够朋友,其实前天晚上,已有人看到雷兄施展那曾经威震天下的「金虬鞭」了,小弟自然也早就知道雷兄正是「霹雳闪」雷隐雷大侠。」
       雷隐冷冷地说道:「是哟,昨天白爷可还仍旧拿我当个矿工看!」
       「不错,昨天小弟还没和高家的事发生关联,雷兄,你说我那时有啥道理自惹是非?」
       「现在白爷有道理惹这场是非了?」
       「没法子,小弟有难言的苦衷,雷兄,恕小弟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小弟愿送雷兄黄金千两,只盼雷兄即刻与令郎远离此城。」
       「我是要走,不过现在办不到,并且也不会任人限定时刻,更不需要白爷你这千两黄金!」
       「唉!雷爷,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都是强出头,事不关己,雷兄,千金之外以小弟的马车,恭送雷兄父子!」
       「白爷,就以你的话回敬你吧,事不关己,惹这是非逞强出头,何必呢?」
       「雷兄,小弟说过,另有苦衷,实不瞒雷兄说,条件本来是雷兄这条性命,小弟力争才改为雷兄父子离城,雷兄,小弟就坏在家业老小在此地,而雷兄又是仁义侠名久传,所以小弟……」
       「雷隐懂了,白爷,请说出是甚么人敢这样威胁白爷……」
       「有甚么用?」白瑞苦笑一声道:「就算雷兄能全力保我一时,今后呢?日子长着呢!何况为高家手上的物件,已然引至十方恶鬼上门,不是小弟轻视雷兄,雷兄若在正午前不走的话,再要想走将都难了!」
       「哦?如此说来,白爷一个劲的赶雷某走,还是有心维护了?」
       「这也不是,少了雷兄少些问题,而小弟也只答应对方这一个条件!」
       「白爷!」雷隐不想再多谈下去,道:「雷某承蒙白爷份外照拂,此情永感,只是雷某也曾在江湖上混过,懂些江湖诡诈手段,姑不论威胁或诱惑白爷的这些人是谁,他们目的只有一个,高大妈所藏的物件,既然如此,雷某早已管了闲事,他们又怎会相信大妈临死未将物件交托于我,能任我一走了之吗?所以说是脓包就要挤,啥办法?至于白爷,请听一句诚恳的话,你犯不上,犯不上和些穷凶极恶的亡命徒联手办事,除非你白爷有足够的本领叫他们听话,否则怕将惹祸烧身永无宁日了!」
       白瑞又斜扫了雷隐一眼,道:「小乔的下落是任雷兄远去的条件!」
       雷隐笑了,道:「这才是,既知我就是「霹雳闪」雷隐,自然也知道我雷隐的为人,不会献出一个无辜的孩子。」
       白瑞又道:「指出那物件的下落,是交换雷兄父子和小乔平安离城的条件!」
       雷隐哈哈的笑了,冷着脸,一字字绝断的说道:「物件和小乔及犬子在一起,谁有本领谁可去拿!」
       「雷兄,他们知道雷兄并没离开城区十里以外,更知道雷兄并无接应,雷兄不要忘记。」
       「哼!多谢白爷提醒,雷某刚才说过,谁有本领谁可以拿去,十里城区并不远,大可以利用千百矿工,寸土寸地排搜,白爷,雷某言尽于此,恕不再为此事唠叨了!」
       他不管白瑞是不是难堪,话说完就转向灵前,整理着供桌上散落的香灰。
       白瑞关好窗,背对雷隐,脸上掠过一丝狞笑,接着沉声道:「大海进来!」
       曲大海和白猛闻声而进,白瑞缓步踱到灵前五尺地方,塞着脸冷冷地说道:「咱们上香,然后立刻回去!」
       「是!」曲大海应着声,抽出三支「佛指香」,移步灵台明烛前,就烛火点燃指香。
       白瑞人没动,目光扫向立于供桌左侧的雷隐道:「雷兄,请再三思,别认为我白瑞忒煞劳叨,英雄相惜,着实敬你是条汉子,事又已急如燃眉,若小弟奠香敬罢,已时不我与了!」
       雷隐以沉默无言和肃穆的神色,当作答复,白瑞笑了一笑,又叹息一声。
       曲大海已将三支香燃点,立处旁侧就是雷隐,指香火吐三寸,曲大海凑近雷隐身旁,抖腕抖灭香上火头,顷时浓烟卷升,他一面作着敬香前这种必要的动作,一面悄声道:「雷爷,家主人是好意,雷爷辜负了!」
       浓烟极香,味如佛檀,雷隐正当下风,不觉嗅入鼻中甚多,烟呛双目,微用右手衣袖轻拂道:「总管,白爷帮着敬香,请吧。」
       曲大海摇摇头叹口气,漫向白瑞走着边道:「说来值得人敬,是条仁义汉子,只是可惜呀……」
       雷隐适时惊觉头脑昏沉,幌幌头,认为昨夜没有好睡,更可能受了些许风寒,但转瞬已知不对,双目竟也曚迷不清,曚蒙迷间,隐约看到白瑞主仆三人脸上得意而狰狞的笑容,骇懔落入他人算中,怒指白瑞暴喝道:「姓白的,这香……」话没说完,人已萎仆地上!
       醒来,全身透骨冰寒,猛地两个冷战,睁开双目,一身上下皆已湿透,如落汤之鸡,除头部可以左右移动外,四肢如被钉封般,微摆分毫都办不到!
       再注目,原来被绑在一对厚木门板上,耳中听到马蹄声响,身觉摇幌不已,面正朝天了,自是仰卧车上,但却看不到任何人影,更不知道把自己送向甚么地方。
       他心中好恨,恨自己这般糊涂,明知面对的是吃人不吐皮骨的蛇蝎,竟然还在虚与委蛇,终于落入牢笼!
       车停了,门板被人抬下车来,竖起来了,他头大晕,是巧合呢还是这些万恶的狗种已获得消息,要不怎地偏偏把他送到南山小斜坡高大妈未来的坟前!
       正对面的山窟窿,就藏着小五子,小乔和高飞雨,看样子自己势难活命,死不足惜,一恨本身奇冤尚未伸雪,再者万一小五子,小乔或是高飞雨有一不忍,冒然走出,那可就等于万斤钢球里个恨,冤沉海底这个苦主儿全没有了!
       想着,黑影里有人开了口,道:「姓雷的,这地方你该认识,深更夜半,大概不会惊动别人,我问你,你是想死还是要活下去!」
       「你们把雷老子半夜里拖到此地,能叫我活吗?」
       「很聪明,不过姓雷的,死也有不同的死法,老子们问甚么,你实答甚么,老子们说一不二,准给你个痛快,要不,嘿,怕你要悲号终夜了!」
       「雷老子既然中了白瑞的暗算,就没打算能好死,不过……」他故意中断话锋闭口不言。
       「讲!不过甚么?」
       「首先雷老子要作个明白鬼。」
       「怎么,你今夜为甚么身受这些,自己还不明白?」
       「雷老子要明白的是,你们是有多少人?」
       「不多,今夜在场的一共五位!」
       「你是谁?」
       「哈哈……,莫非你想作了鬼找老子们索债讨命!」
       这句话说笑了黑影中的另外四个人,雷隐沉声道:「不怕的就报出名来!」
       「老夫『半天云』马龙飞!」
       「另外的人是谁?」
       「小弟白瑞。」
       「老子杨威!」
       「小兄弟,大姊姊我是『俏天狐』公孙凤。」
       「哼!」雷隐一阵怒哼道:「难怪,那『佛指香』中来夹有你这淫娃的独门『梦迷散』!」
       「哟我小兄弟,这怨谁呢?现在你才想起来不是太晚了吗?」
       「雷兄。」白瑞接上话道:「小弟曾经一再求过了,是雷兄太过固执,如今,唉,可惜一条好汉子,不过雷兄万安,对小五子的未来,小弟愿负全责!」
       「呸!」雷隐厉声道:「就凭你们这四个鼠辈,再投八次胎也没有这大胆子,敢暗算雷老子……」
       杨威怒叱道:「妈的,老子们偏偏没信邪,下了手,怎么样,你还不是被跌翻了?」
       「不错,但是你们在暗下手前,必经商量考虑,万一这点鬼吹灯的把戏,没成功,万一叫雷老子识破了,那怎么办,岂不是死路一条,所以……」话锋一顿,突地大喝道:「你们一定要仗恃着点甚么,才敢放心大胆的下手,雷老子人虽被擒,四肢虽被缚,可还能思考一切,报名,最后的小子,我猜你必然是个来头不小功力罕绝的人物,报名!」
       一阵阴森的怪笑,传入雷隐耳中,面前人影移近,这人道:「雷老弟仍如当年那样厉害,老哥哥我着实的佩服,咱们是熟朋友,认出来了吧?」
       当然雷隐认出来了,只看他目喷怒火,挣扎欲起咬牙切齿的恨极样儿,就足断定他和此人是熟朋友。
       「别激动雷老弟!」这人嘲笑的说道:「这要怪你,你逼的老哥哥没路能走了,你逼的老哥哥装死失踪了十几年,老哥哥我躲到这冰天雪地的穷僻小城,你竟也追索而到,我再不下手,死的恐怕就是我了,何况现在又有那件好东西,所以雷老弟,我下了手,嘿……」
       「当年夜入三弟妹闺房,先奸后杀更嫁祸于我的,是不是你?说!快说!」
       「你还记得那档子事,又怎能怪我今夜主谋对你下手呢?老二,咱们一个头磕在关帝庙前,说谎屈心,那档子事是我干的,三弟……」
       「滚你他妈的八丈远,雷老子没有你的老狗这种大盟哥,动手吧,雷老子苦了十几年,就为追查明白这件事,虽说三弟早已看破出了家,我已将死难今朝,但是总算明白了谁是那个淫恶狗贼,老狗,雷老子先走一步,化为厉鬼……」
       「不好,这小子要嚼舌自……」
       这老贼看出不对,「冲」字还没说出口来,雷隐业已咬破口中舌,全身挺抖,血喷数尺死于当场!
       老贼未能如愿逼问出要问的话来,又悔又恨,一跺脚向身侧的白瑞道:「斩碎了他,不能叫人认出面目,就地埋,然后要挨家搜,不信两个毛孩子会逃上天去,快!」
       乱刃暴下,血肉横飞,天可怜一位仁义汉子,死遭分尸。
       车声响,马蹄动,人去远,南山又成了一片悄静,只是在小斜坡侧,多了座乱埋葬的无主新坟。
       新坟正对面,远隔八丈左右,是南山千丈高峰的壁脚,枯藤蔓草斜矮「鬼松」遍生,所以遮掩住了大大小小不少自然而有的山窟窿,内中之一,窟窿口际孩童尙须弓腰钻进,里面阴湿润暗而浅,连只山狗全藏不住。
       今夜,就在这座连山狗全藏不住的浅窟窿里,现露出一个并不整齐的门户,门户外窟窿里,倒卧着两个人,一是小乔,另一个竟是小乔的父亲高飞雨!
       另外,还有一个人,正在不停揉抚着昏卧不知人事的高家父女,他就是惨遭死后分尸的雷隐独子小五子!
       刹那前小斜坡上的一幕,山窟窿中的高飞雨父女和小五子,全看了个分明,吓昏死了小乔,悲怒愤恨急昏倒了高飞雨,只有九岁大又瘦又矮的小五子,没吓倒没痛昏,泪如泼泉倾泻,嘴唇咬出血来,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变作火炭般红,全身抖个不停,直到车去人走寂然无声,才出手相救高飞雨父女俩个。
       小五子一面救人,一面喃喃如诉如泣如祷般说着:「爹,爹,我的心好疼,好疼,爹,我没出声,也没出去,我记住了他们,五个人,白瑞、杨威、马龙飞,公孙凤和那个最该千刀万剐的老狗贼,爹,你看着!看着!看着他们会怎么死,五颗心,最少五颗心,我会摘下来,到那一天,小五子才……才掩埋你,到那一天,小五子才……才哭出声来!」
       雷隐并不是个没有思考的武林高手,反之遇事沉着计划周详,譬如他借得牛车将小乔和小五子送到山窟窿里,不错,最后上还是着了别人的道,惨遭死后分尸,但那太意外,不是没想到过,可是绝没想到白瑞和「俏天狐」公孙凤拉上关系!
       小五子他们藏身的山窟窿,正是近四年来,小五子经常来到坐练神功的地方,暗套石室,全是雷隐总两年时间独力完成,除父子二人外别无知者,那石室中更藏有足够父子三月食用的水,粮,应用物品俱全,若非碰上「梦迷散」这场意外,雷隐是打算葬埋高大妈后,和小乔父女同隐石室静待良机脱身的。
       小五子不但推拿过高家两父女,并且给他父女服下石室中藏有的灵丹,抱扶小乔父女于室中,安置妥当,在他仔细检点过绝无其他顾虑,素笺留书于石室中古瓷缸中,洒以药物,蜡泥封口,拜叩九九,整整衣衫,悄没声息的将石室推开反锁好,钻出山窟窿,头也不回的去了,他腰中系缠着亡父至宝「金虬鞭」,鞭本已随死者埋葬,杀人的谁也不想被人知晓,所以便宜了小五子,也是上苍安排,使小五子日夜可以赌鞭思人,不忘大仇!

       第二章 巧排陷阱 酷治元凶
       浩瀚太湖,自然也是王土,但真正的主人,在这太湖浮泛广大的地域内,却是那素有「慈心阎罗」之称,「太湖王」王道仑!
       您千万别错当「太湖王」是强盗水寇头儿,那可谬差了十万八千里,太湖王是正正经经的生意人,经营渔帮船务,财势雄甲一方,为人外刚而铁面无情,内心却仁慈无比,他的老伙伴们全知道,所以仍能上下一心使财货滚滚如太湖之水进来。
       经营渔帮船务,少不了要和武林江湖及官场中人打交道,这些太湖王可以不费心,对付武林江湖朋友,有他最为相信的两个女婿,老大少林俗家弟子,在当地是出了名的第一好汉,「拜佛掌」左君平,二女婿「青衫逸客」古怀今,更是武林三英之首,您想,谁会不给面子,只要不是杀父仇夺妻恨,您放心,左、古两位只去一位,大事足能化小,小事自然化无,大家吃喝一顿,握握手哈哈一笑千了百了!
       应付官场,那是另一套,吹,捧,唬,还要外带着能「舍」会「舍」,并且要「舍」的恰到好处不着痕迹。
       所谓「舍」,舍得用银子,也就是上下打通关节必不可缺的一招绝活。
       太湖王的渔帮,即以「太湖」二字命名,船行叫「顺风船行」,不过在斗大金字牌匾顺风和船行之间,有四个较为小些的金字,是「太湖万里」,所以普通称呼王道仑这船行,叫作「顺风万里」。
       不管是「太湖渔帮」抑或是「顺风太湖万里船行」,应付地面官家,概由一位看上去十分文静的五旬老者负责,此马来头大,他就是王道仑喻为今日诸葛的军师,人称「天才军师」!
       天才军师姓啥,没人知道,王道仑知道他姓沈,不过这可瞒不了王道仑这位老江湖,早已有预感这个「沈」字是假不真,不过王道仑不想也不愿多问,只要办事俐落,大大小小事都能「小葱拌豆腐」——一青二白,你爱姓啥姓啥,江湖行道避忌问的太多。
       王道仑和天才沈军师,并非素识知交,是经一位好朋友引介的,王道仑这位朋友说沈先生久居山海关外,只因日下女真族,出了个「努尔哈齐」,几年工夫打乌拉,辉发,哈达,叶赫诸族并「挖空」消平,除辽河以西那份土地尚未归属外,整个「辽东」(此处指民国后整个东北地区)尽成他的版图,沈军师读圣贤书,知亡国殖民之痛,抛妻子弃家财只身返回中原,又见朝中权奸宦官主政,遽渡江南来,王道仑肯礼贤下士,聘为主计大业,敢说不数年非只渔、船两行独霸天下,甚或志士豪杰相率来投,英雄创时势,未来就许趁天下之乱而兴!
       别的话,王道仑并没往心里去,最后那句「趁天下之乱而兴」深深打动了王道仑,听说太湖相距京华远甚,但船,渔帮口消息灵通,朝廷(明)坐视一心効忠政府的「尼堪外兰」,为「努尔哈齐」追杀而逃抵「抚顺」,不但不准尼堪外兰进城,最后更准许努尔哈齐派部进入边墙,在直属的领土上,日睹尼堪外兰遭受惨杀,有识之士已知不久为中国大患者,「金图汗」(努尔哈齐初建国号,汗为其自称)也!
       乱世出英雄,小小太湖,并未满足王道仑的心胸,所以立即礼聘沈军师,付以整顿船,渔两行的大任,和应付官家的各种事宜。
       沈军师果然有两套高明办法,不到三个月,不仅当地官府他能一言九鼎,进而成了官家的智囊军师,几乎是一条索牵着一省大小官员,王道仑看在眼里,自是欣慰异常。
       沈军师孤家寡人,所以极好寡人之欲,甚至有时不择手段。
       沈军师常常一个人外出,先时王道仑还派有船,渔行中高手随行,但被沈军师谢拒了,他说他一个文弱人,行事仰无愧天,俯不怍人,没什么好怕的,最后王道仑用个特殊办法,试过沈军师一次后,含笑答应任由沈军师独自往返,到今天更成了习惯。
       今天,有人陪伴着沈军师,这人一大早就到船行请见沈军师,接见之后,不知谈了些什么,沈军师就和这个人忽忽外出,这次怪哉,入夜未归,别人不急可急坏了王道仑,因为就在沈军师外出后不久,了王道仑,船行七艘大船被江防方面所扣,船上查获了不少私货外,还有五十名被诱拐失踪的少女,据说这次有人告密,十数失踪少女的父兄具结出面告诉,于是不得不查,谁知一查之下真相大白,官家不得不兵围船渔行,从头至尾来了次向未干过的搜查!
       毛病经此全部出笼,非只拐卖人口,走私逃税,更有数以万计的刀枪甲服,王道仑傻了,如热锅上的蚂蚁等待沈军师大驾,直等到半夜,也没见沈军师驾返行内,苦主催逼,官府难再拖延,为将王道仑捕进大牢!
       沈军师回不来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被人高高吊在「布政使司」的衙前旗杆上,丢了头!
       一柄二尺多长的竹剑,代替沈军师的六阳魁首,笔直的插入颈内,竹剑垂穗,穗附一柬,柬上写的是——无头走狗一名,姓曲字大海,今名沈天重,为太湖渔帮,顺风太湖万里船行东主王道仑之左右手,恶行难计,杀之为民除害,为父复仇,具名的是——小五子!
       小五子是谁,在太湖地区自是陌生,官府必须捕缉凶手归案,又正赶上王道仑「图谋不轨」的大罪揭发,有人自以为是的散布下谣言,这位凶手小五子,一夜之间名传千里,并且成了升斗小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
       王道仑失踪了,随他一起失踪的有他一家老小和两位女婿的家人,浩瀚太湖,藏上三五十个人,官府那里去找,其实就算明明一找必获也没人去的,王道仑独霸太湖的太湖王传名天下,多少年了,官家上至布政使司,下到「牵索小卒」,敢说没得过王道仑香火的一位没有,俗话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王道仑全家突然消失,留下了万贯家财船,渔行,对上来说,已足交待,对已来讲,是能这般恰到好处,若是「叫真」,非公事公平办不可,那乐子可大了,揭来揭去问来问去,只好还不如「红楼梦」中的「宁国府」。至少人家府外面那石狮子还干干净净!到那一天,岂不是应了乡语所谓「滚水浇满耗子洞」——老的小的全是死!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何况京师遥远,天下之乱,活着才能「混水摸鱼」,于是只凭一角文书,这「私铸军械,贩卖人口,窝藏盗匪,走私犯禁」等大罪在「查辑时人犯拒捕,已遭杀戮不明不误」十五个字下,漫天雾露出散,勾消了本案。
       晴天霹雳的消息传遍天下,曾以「一炮打死努尔哈齐」(其实仅仅受伤,后四月间努转攻「喀尔喀」,七月得病,八月十一日始死。)的「宁远」守将,现为「兵部尙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天津登莱事务的袁崇焕,被「志大过天、心狭若鼠、多疑耳轻」的崇祯帝处死,明朝最后的一位柱石之臣,为自命「君无一失,臣背万错」的崇祯「自毁长城」后,天下震惊!
       幸赖昔日赏识袁崇焕的孙承宗东山复起,力保祖大寿,方始守住了山海关,慢慢地稳住滦东,使业已将及支离破碎的明朝,暂保平安。
       皇太极的「大清」兵进,明崇祯的严关顽守等等,和本篇「小五公子」的时间,环境稍有关联,故此略提始末,不再多述。
       宁作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这话自是挖苦过甚,但起始有这种感慨的先生,他目睹,身受,乱世人的悲哀,人命贱不如犬的事实,难免消极灰心之下说出如此可叹又复可怜的话来。
       乱世英雄豪杰应运而出,正所谓「成则王侯败者寇」,譬如现在身为「二贝勒」阿敏(皇太极叔之子)帐下的「阿尔哈图·土门」(汉译即广略的人)及「洪巴图鲁」「大勇士」的白瑞,就是应运的大豪杰!
       当他在南山脚下小斜坡上,和「半天云」马龙飞,「黑心煞神」杨威,「俏天狐」公孙凤,惨杀了雷隐并分尸灭迹之后,非但一心欲得的东西没到手,并且遍搜全城未能缉获小五子,甚至小乔也毫无消息,当然更始终不知道「云燕十八友」的老二,高大妈的丈夫,小乔严父高飞雨已到城中,并亲眼目睹他们残害雷隐的恶行!
       一连多日,可说已遍翻每寸每尺地,还无消息,首先杨威不耐,断定雷隐死前巳和高飞雨有了联络,说不定小乔和小五子已由高飞雨携之远走高飞,所以杨威逼索了三百两银子离城他往。
       马龙飞和公孙凤,没吃到鱼沾了一身鱼腥气,落下两手血,一身仇十分悔恨,公孙凤许是犯了「女子」善变的特性,在暗作决定悄悄离去时,一清早去了雷隐死处,是祝祷抑或是安顿一下深深感怀的「良心」,还是别有目的,那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不过她却因此发现可疑的足痕,按之搜索,到达小五子曾藏身过的山窟窿。
       小五子当然早走了,高家父女也潜出他往多时,公孙凤找出内室门户,看到留下来的水,粮等物,心神皆凛,这位「俏天狐」有狐狸的狡猾和诡智,马上明白那月黑风高杀人夜,雷小五子正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小小年纪,能容的下父死之悲,亲仇之痛,必是矢志报复,走,走的距离当地越远越好,天涯宽,海角广,也许能纵过复仇之手,于是她瞒着白瑞和马龙飞,立刻悄然远去。
       「乌合之众」是谈不到道义或责任的,因利欲的勾结,自然更是互不相信。大清早公孙凤冰雪天气单骑驰向南山,没瞒过白瑞的眼来,白瑞一个人有些胆怯公孙凤的功力暗器,无奈何的通知了马龙飞,所以公孙凤一举一动,皆未逃过白瑞和马龙飞的眼睛。
       公孙凤自山窟窿中走出,那种如遭蛇噬般的面色,神情,使白瑞恍然大悟,公孙凤纵疾奔而去,白瑞和马龙飞也证明了所料之事,马龙飞继公孙凤之后走了,临行对白瑞说,那物件若不在小五子身上,必然在小乔处,不管在那个人手中,业巳无望获得,多则十年少则六载,高雷两家后代必将前来,愿白瑞早为身家性命打算。
       马龙飞走后,到开春,白瑞仍没打算放弃半城之主的富贵,但等到春夏相交时,局势突变,「金国」建立,若不思变应变,不仅半城之主没份,只怕满门沦为亡奴是真!
       有句古老的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当真有太多太多的日子,譬如一年四季十二个月来说,老天爷闭眼睛沉沉大睡的时候,大概总有十个月,所以许许多多好人被坑害死了,它没看见,过多坏人作恶,它也没有看到,偶而坏蛋发善心时,正赶上它睁圆眼珠子,于是赐之福赏之以爵,白瑞正是蒙受了老天爷眼睛睁阖错失的赐福,「阿敏」行猎到了这座城镇不远!
       白瑞当年曾济助过「阿敏」,这天又巧碰了面,白瑞遂和阿敏订了后约,黄金白银珍贵珠宝,收拾了三满箱,打发黄脸婆子领着儿女回到祖籍,河南的郑州,带去一只箱子,他自己携带两箱率领着二十名亲信高手和内,外白猛,曲大海二总管,投到阿敏的「二贝勒」府。
       曲大海当年是黄河水盗海贼,为了建功,经白瑞推荐,阿敏还郑重其事的和白瑞经过计议,才禀陈了努尔哈齐,阿敏的主意是虽然时间还早,但如果能有可信托的人,先在中国各地交结当地英豪,等有朝一日兵进中原时,起而相应,天下即垂手而得!
       垂手而得被努尔哈齐斥为痴人说梦,但对阿敏能有这般远见,却极高兴,遂答应阿敏便宜行事,曲大海改姓为沈,终于在太湖有成,缘由本此。
       那知曲大海寄人篱下时,是一个模样,太湖创的局面后,又是一个模样了,多年来不但中断了和白瑞的联络,并且广集财货秘密安置,他早有打算,看中了那四季如春的昆明,前年已差心腹购置大片田庄房舍,财货亦移转过去不少,这一点,连太湖王全蒙在鼓里!
       假如小五子复仇稍晚半年,曲大海已潜往云南,算算因果,当年是他点燃的暗藏「梦迷散」的「佛香」,今朝他也是第一个身遭惨报!
       就因为曲大海和白瑞中断往来,所以曲大海太湖惨死的事,白瑞一点也不知道,仍在「二贝勒」府掌他的大权,一心算计招财进宝的妙策。
       是崇祯四年,阿敏被皇太极派守「永平」,白瑞自然以新贵的身份随行。
       阿敏听了白瑞的话,纵兵抢掠「榛子镇」,领率这队兵马的,正是白瑞,他非但财货兼收,并将全镇汉民掳献阿敏留为「工奴」,他自己,借口清点财物造册,只率亲信五十高手和白猛,留在榛子镇上。
       白瑞占据了榛子镇最大最好的一座巨宅,那是镇上李大户的,李大户老夫妻俩和爱子孙儿,在白瑞率兵掠劫掳杀时,情屈命不屈的作了刀下之鬼,不过李大户那三位标致的侍妾,非但活着,并且活的十分痛快。
       夜三更,李大户旧宅中,灯火亮如白画,广大的围墙外,三百名清军持戈严守,围墙内,五十高手巡防不懈,富贵华丽的宽大正厅上,地下铺满全新的毡氈,其上又铺了五花十色的锦缎,人据一席,席开七桌,雁翅排列,白瑞居中,六名二贝勒帐前大将两列而坐,数十名娇艳美女,赤身而舞伴酒依偎,李大户那三名侍妾,最媚也最美,白瑞左拥右抱,这非是酒筵欢乐,简直是一场荒天下大唐的「无遮大会」!
       白瑞的这一套「女色权术」,不仅已令「阿敏」言听计从,举凡阿敏帐下有名的小将官,已无不甘愿受其操纵,白瑞会弄钱,会弄些美而骚媚的女人,更会些当时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欢娱妙事,试想「阿敏」何等忠勇,曾为「皇太极」两征「朝鲜」的第一功臣,如今竟会置君命不顾,跋扈擅权,纵兵掠民,若非有个白瑞,若非白瑞已使他言听计从,又怎能如此,日下凡属「阿敏」权势伸达的地方,那个不知要平安,须得白爷金诺,白瑞太过狂妄,像这次抢掠榛子镇,无形中已惹下了杀身大祸!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酒真的能不醉人吗?除非它永远留在樽里、瓶里!美色动人心,自然更会迷人,何况今夜酒还是道地的陈年佳酿,厅中狂饮者,无一不是嗜酒者,再加上骚媚入骨的裸体娇娘投怀送抱,丁香舌儿送美酒,不醉何待!
       八分醉时十分色,于是乎一幕无耻至极的男女勾当,操演出来!
       白瑞喝的酒最多,入喉下肚的却最少,全便宜了他那条抹汗擦嘴的汗巾,无遮嬉戏由他开始,正戏上场时,座中早没了他的影子,他到了李大户的卧房,一个人悄悄去的。
       这卧房本来是他的睡处,按说尽可大大方方去,他没有坦然大方的走,是掩遮遮遮的弓腰悄行,有原因吗?当然有,卧房中那牙床上,正躺着个无法逃过白瑞蹂躏的少女,李大户的长孙女。
       榛子镇提起李大户的孙女儿「仙娃」,没个不知道的,那份美,使天下第一的画工也难描十之五六,白瑞早就听人说过了,若不是榛子镇有个李仙娃,也许根本不会有这场兵祸,李大户那三名美艳骚媚的娇妾,白瑞舍得「与朋友共分之而不悔」,但李仙娃却必须他独自享受。
       李仙娃的穴道被封,昏沉卧睡,白瑞悄悄进屋,欲火已腾身难禁。
       不能点灯,点亮儿会泄尽机密,乍进暗室不甚习惯,好在日间来过多次,摸着门关上门,转身直走,一二……八,八步,是珠帘儿,不错,微挑珠帘,走上三步,右转,再七步,左手摸「洞房门」,轻推门开,又回身插上门,直走九步,伸手摸,象牙床!
       雕花的支柱上,微一按动,象牙床自动滑入墙中,露出地道木阶,也递上来一线光亮。
       这是李大户的秘室,也是李大户颇有远见为避荒乱藏身的地方,当然也正是李大户放置最值钱最珍贵物件东西的所在,不幸李大户仍难逃一死,反而作成白瑞独享其成。
       秘室另有秘密通风地方,不虑为人发现,秘室有灯,也不虑外泄,仙娃在清兵抢掠榛子镇时,为李大户强制着藏入秘室,李大户夫妇却来不及进去,全家惨遭杀劫。
       仙娃实不该耐不住孤寂和害怕,悄悄走上秘室,牙床滑落门户洞开时,她正看到白瑞愕然的双目,惊呼退身已迟,被白瑞点封穴道放置秘室床上,白天白瑞生怕为人撞见,耐着一肚皮欲火直等到现在!
       现在,他边行下木阶,已解脱腰间束带,但仍没忘记搬动的机关,使上面的牙床复还原处。
       木阶十四,当他足踏平地时,外衫等已解脱,搭在左臂弯里,目光扫向右侧牙床,床帏依然斜垂,一边半挂玉钩之上,笑了,欣然得意的淫笑连声,左臂一甩,束带衣衫巧巧垂于衣架钩上,从手法的熟练上看来,白瑞今朝身上的功力,强过昔日多多!
       手已举起,似乎觉得有个地方不对,是那床旁的「饰镜」,饰镜现影,斜对镜左侧那本该空空的摇椅上,如今多了个人,多了个面目够说声「丑」的少年人!
       少年人端然正坐,面色寒如秋夜水,一袭雪白衣衫,细看,怪!什么天气竟穿着一身麻衣,麻衣秃边儿,再往下看,秃边的白布裤,白带儿,白鞋,腰间系一条麻绳!
       白瑞心头一凛,这是丧服,重孝,非血亲之丧不得如此,谁?这丑少年是谁?
       有这可能,李大户不会只在秘室中藏起个孙女来,孙女儿难能传宗接代,秘室中必然还套有秘室,先时只顾快些上去免被别人发现,没能仔细搜查整个秘室,不过这也无关系,反正举手之劳,这丑少年不能活着!
       想到这里,下意识的目光扫向牙床,床上已空无人在,白瑞并不是傻子,脑海中掠过一丝疑云,向丑少年问道:「你是李大户的什么人?」
       丑少年阴森的一笑道:「小爷不认识什么李大户!」
       白瑞一楞,道:「那你是谁?床上的人呢?你又是如何进入这间秘室的?」
       「你在问我?」丑少年反问道:「你又是谁?床上的人又是你的什么人?你是怎么进来的?」
       「放肆!」白瑞怒斥道:「快回答我的话!」
       「你当然要听!」
       「快说,否则白老子……」
       「你要怎样?白瑞,你的威风能逞到现在为止了,你的报应,如今到了,小爷会告诉你所要问的每一件事,小爷要叫你明明白白的死……」
       白瑞恍然记起,丑少年的模样似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啊!」他不由惊呼出声道:「你……你……小五子!」
       「不错,姓白的,你还能认出我小五子来,不容易,我想别的也用不再回答你了吧!」
       白瑞心里想转身飞逃,但并没法挪动脚步,只是暗暗将功力提聚于双掌全身,神色也严肃下来,说道:「真亏你找得到我!」
       「哼!」小五子冷哼出声道:「我去过河南,到过你的祖籍……」
       「怎么,你向我的家小下了手?」
       「白瑞,雷小五是雷隐的儿子,父亲顶天立地,儿子也立地顶天,你的家小和雷家无仇无冤,不过——你那家小并不在祖籍……」
       「胡说,她们不会……」
       「不错,她们是不会不回去的,因为她们没有第二个地方好去,只是当年你给投到二贝勒帐下时,利欲薰心而忘怀其他,至少你该向阿敏要个凭文什么的,交给家小,她们就不至于在『打虎山』下碰上另一队清军时,被掳而遭受淫污终于惨死了……」
       「小五子!」白瑞声色俱厉,他虽然对那黄脸婆子早就没了恩爱,但子女总是他的亲骨肉,怒斥下沉声道:「你满口胡言,她们一定是死于你手,否则你又怎会知道当年旧事!」
       「小爷不怪你不信,本来你封宝三箱的事,是秘密,不过白瑞,小爷没必要骗你,我的话信不信也全由你,小爷如果真的杀了她们,似乎有什么不敢承认的理,你仔细想想!」
       「白某往事,你又怎会知道?」
       「是太湖『无头军师』所供!」
       「啊!你……你找到了曲大海?」
       「是的,太湖王事败逃隐,曲大海被我剐首斩挂高竿,你的事,就是曲大海死前所供!」
       白瑞倏忽耸身抓到甩挂衣架上的腰带,三把两把紧紧围腰上,小五子动也没动,稳坐椅上从容至极!
       白瑞扫目木阶,小五子冷冷地说道:「没用的,我早已作了手脚,少说要费上一盏茶的工夫,才能重新打开秘门,你想,我会给你留那么多的时间吗?」
       「小五子,当年……」
       「不必多说,当年事小爷目睹,动手吧!」
       「且慢,我们或可商量一下,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活下去!」
       「活下去?白瑞,杀父之仇已不共戴天,再加上这样子镇千万无辜良民,白瑞,只怕你想求一死都难办到。」
       「小五子!」白瑞厉声道:「一人只不过一死,你难道还能叫白爷我多死上几回?哼!」
       小五子缓缓冷笑着站起,道:「看吧,能死几次算几次!」
       白瑞早知无法善罢,已提聚真力相待,趁小五子开口之际,悄然疾换上来,五指箕张,掌指罩定小五子胸前三处大穴,指法诡奇,掌心发出歹毒的一阵阴劲,劲力凌厉捷逾闪电,他上来就施展出独门「赤焰掌」功!
       小五子又一声冷哼,当白瑞掌风指力近衣衫时,倏忽旋身并即出手,看不出有何玄妙,只不过是那么一拨一翻又一拿,非但「赤焰掌」功化尽,指力点空,白瑞的这只右手腕,更被紧紧扣住,全身一寒,功力顿失,立刻委顿地上,额头黄豆般大的汗珠儿,如断线珍珠般一粒粒的成串儿坠流下来!
       白瑞梦想不到,自己一身已是顶尖高手之流的功力,一招即为小五子所擒,并且真气却破难以挪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长叹一声道:「好功夫,我输的服,小五子,给我个痛快吧!」
       「很难,老父当年死的并不痛快,死后仍被你们分尸。」
       「小五子,你不会和我们一样的,你不是我们这种人!」
       「也许,只为父仇,也许我该给你个痛快,但是再加上样子镇上千良民,白瑞,你还能要求什么吗?」
       「唉!」白瑞又叹息了一声道:「小五子,高家那件东西,落到你手里了?要不你不不会有这么高的功力,和这种罕绝的手法?」
       「你真行,临死还不忘那件东西,告诉你说,高家那件东西,那并不是什么秘笈珍宝,而是先祖所留的一封遗书,不过我确实是凭着那封遗书,找到先祖修真地方,几年苦研,才有今日之成!」
       「小五子,下手吧,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年动手的不止我一人,如今你该有分寸对我……」
       「有!我极有分寸,凡是在李大户宅中享乐的,天亮前全活不了,只有你,你能活好几天!」
       话罢,小五子套上一副怪样的手套,早就准备好铁索,吊系着白瑞双手,高高离地三寸,拍开白瑞穴道,但封死了双肩,如此白瑞就毫无办法以腕力提劲身躯翻在梁上,但白瑞已能扯动身躯、抬腿、踢足无碍。
       白瑞并非忘记这是自己身受,只因小五子举动特别,又因小五子辄描淡写的说过,要他死上好几次他非看个仔细不可。
       小五子吊好白瑞后,从角落处提过两只竹丝细编的大鱼篓儿,然后才冷冷的对白瑞道:「仙娃已经平安逃出了榛子镇,正带着一封血书去找能管阿敏的『皇太极』,明朝孙大经略承宗先生,奇兵已出,滦州指日可下,永平怕也难守,皇太极为人本份而知仁凭信,阿敏自有他的报应,你白瑞……」
       话锋突停,小五子探手掌中多了柄解腕刀,一连三刀,刀刀都切入白瑞腿,臀肉厚处,入肉寸许,白瑞疼的杀猪般嗥叫不已!
       小五子摇头道:「不够英雄,说,杨威藏在什么地方?」
       「不……不知道!」
       「白猛,马龙飞和公孙凤呢?」
       「公孙凤已断了消息多年,马龙飞本是甘肃人民,凉州城也许能问出他的下落」
       「凉州不小,没个可靠的地脚吗?」
       「城外『马家沟』!」
       「好,总算你也帮了点忙,还有,这多年来,你搜刮讹诈而得的珠宝等物,存放何处?」
       「小五子,请放下我来,我元穴已破,功力尽毁,已经是个平常人了,若能饶我不死,我送你那些珍宝!」
       「白瑞,我问及珠宝,只是有心为你作几件善事,说与不说在你,咱们没有商量!」
       「有,有商量,小五子,珠宝中有几样奇珍,譬如『玄英温玉』……」
       「有什么好处?」
       「可解百毒,系诸身畔,蚊虫毒物不敢相近,天寒自暖,酷暑生凉……」
       「当真吗白瑞?」
       「不信可以一试!」
       「东西呢?在甚么地方?」
       「小五子,这些奇珍交换我的性命,你说一句行不行……」
       「不行!」
       「小五子,那我就没话好说了,你动手吧!」
       「哼!白瑞,像你这种人,生平不会相信任何人的,譬如若是真有那『玄英温玉……」
       「是真有,我绝没说谎!」
       小五子笑了,这是他今夜自看到白瑞起,第一次真正的并且是开怀的大笑,事隔整整八个年头,小五子仅仅才十九岁(其实才十七岁多些,旧俗降生到过年,虚算两岁),人嘛是长大了,但不是大到真正的高大,他不算矮,不过比同年的人总是矮上些,枯,瘦,黑,丑犹如当年,所不同的是他成熟了,世故了,比同年的人懂事的多多,所以开怀大笑的神情声调,也高昂的多,固执的多!
       固执而高昂的笑声,竟令白瑞心胆寒颤,白瑞已是目下武林高手之列,畅笑若想有如此声音,只怕还要在真气功上下十年功夫!
       畅笑止停,小五子伸手探入白瑞腰际,白瑞的面色本已嚇得有些苍白,现在越发白了,白的像一张土纸,是白中带有些儿微黄,也是人到怕至极点时,应有的脸色!
       掏出来了,「玄英温玉」,半点不假,入手微温,渐握渐暖却不觉干燥。
       白瑞闭上了双目,他明白再说甚么也是白搭,如今面对的小五子,已是个精练老练的江湖人,任何等计谋,已难诱使入彀了!
       「白瑞,这块温玉算是多年来血债的一点利息吧,讲,其余的金银珠宝,藏在何处?」
       「小五子,我白瑞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你想我还会在明知怎样也是死的情形下,再说甚么吗?」
       「会的,嘻嘻,你会的。」
       小五子两声嘻嘻,使白瑞连骨节儿全发了酸软,那声调的冷酷,阴森,和带有嘲弄的坚决,把一个久行江湖作恶事的白瑞,吓抽了筋!
       小五子打开了一只竹丝大渔篓儿,又两声嘻嘻道:「这是一篓出生在『大戈壁』中的『沙蝎』,会跳,能一跳尺半,你双足离地三尺,所以可以放心,它们跳不到你的身上!」
       「小……小……小五子……这……这真是……是那种……那种能喷沙伤人的『沙蝎』?」
       「白瑞,古人说『金沙射影』,考据起来似乎是另一宗物件,错了,古人没错,世上真的能喷沙的虫蚧,太多了,但是泰半并无毒素,只有这大戈壁中的『沙蝎』,专喷毒沙,喷必中的,你知道『石虎』吧,那玩意虽坚逾石,肉厚若象,粗干到用宝刀宝剑三五下都斩扎不透,怪吗,就怕『沙蝎』,沙蝎喷出半口火沙,石虎在两个时辰之内必然全身自腐至烂,到烂光一身筋肉皮骨而止,你呢白瑞,大过石虎,被毒沙喷中,要隔上三十六个时辰才能断气,但每个时辰毒性发作一次,发时全身燥热,手足无措,继之抽筋骨软,经穴酸楚,当这阵酸楚过后,必有一处地方渐渐自烂而生脓,很快很快烂成个洞,于是……」
       「不要再说下去了,小五子,你凭凭良心,我是该死,但是该这样死吗?小五子我求你,给我个痛快……」
       「你这多年来搜刮的金珠珍宝呢?说吧,咱们作为交换!」
       「小五子,大丈夫说话一句?」
       「那当然,凡是大丈夫,无不言出信随!」
       「那好,东西放在……」白瑞说出金珠珍宝的下落,也就不能不提到当年的内总管白猛!
       小五子又笑了,道:「白猛不会没参与当年坑害先父的事吧?」
       「留下他!」白瑞要求道:「他是个浑人,一向不出歹毒的主意,当年是我的仆下,一个忠心不二的仆下,自然是顺主人之令是从!」
       小五子心中一动,以白瑞之刁猾狠毒,自私,断然不会临死的时候,去为一个下人向仇家求情,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五子已非当年一片真稚的小五子了,想明白这些之后,冷哼一声道:「他该不该死,端在当年他曾否参与惨杀先父的毒谋方面,你求情没用,说,当年事他知不知道?」
       「知道,不过小五子,他知道又怎样?敢不三缄其口向惟我之令从事吗?」
       小五子冷笑着,没接话,神色态度上有心的使白瑞发生错觉,认定小五子决不会饶过白猛。
       在错觉之下,着实焦急无比,小五子看在眼中,越发知道所料不虚,又一声冷哼故意缓缓的说道:「白瑞,我说过,你已用一生聚敛的腥血钱,换取到非常痛快的一死,又何必去为一个无恶不作的下人要求不死呢?」
       白瑞喘息刹那,无可奈何的说道:「白猛并不是我的手下,而是我的堂弟,白氏一族,若是你指说拙荆及子女落于人手的事不假,就只有白猛一个人了,小五子,官家定刑要不是叛逆大罪,尚不至祸灭九族,你……」
       小五子接口道:「白瑞,事到如今,你还把我当作当年的小五子看,除了实说你代白猛求情的原因外,别的我全懒得听,并且要立刻动手啦!」
       白瑞不知道是为甚么,仍不吐露这件事的秘密,却问小五子道:「你找不到白猛,就取不出所有的珍宝,这一点你不要忘记!」
       「有了地址,白猛很容易找!」
       「不错,只怕当他知道也非死不可时,会采取必要的行动?」
       「白瑞,你暗示甚么?」
       「我不必暗示甚么,是事实,他死了,你得不到珍宝!」
       「哼,我小五子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使他生死由我!」
       白瑞的态度突然又软了下来,道:「小五子,仅仅替我带句话可以吗?」
       小五子冷冷地说道:「不太费力的一句话,当然可以!」
       白瑞道:「请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对他的承诺,十分抱歉的已经没有办法实现。」
       「白瑞,就是这句话?」
       「是的,别无拜托,并请立刻给我个痛快。」
       小五子冷着一张脸,把两只竹丝的渔篓儿重新盖阖妥当,凌虚出指点封了白瑞的哑穴,道:「大丈夫一言九鼎,现在我不但不使你身受『沙蝎』咬体的痛苦,并且绝不再用我的手碰触你一下,自然更不会杀你,上面那些万恶东西,正等着我的报应,我走了,白瑞,今生咱们是见不着啦,来世见!」
       他缓缓登上木阶,手中还提着那两只细竹丝的大渔篓儿,盏茶时间之后,他弄开了秘门,才转身又道:「我上去以后,要先在李大户这间豪华卧室内,放上一把火,然后就轮到这巨宅的每个地方,这是已得『仙娃』姑娘同意的,所以你前厅中的那些杀人儿徒,将一个个惨死火穴,而你,就被埋在火场地下,榛子镇的人早已被你们非杀即掳全没有了,只怕也不会有外人来,也不怕有人能救走你,而你,大概十天半月才能离开这个世界,白瑞,记住了,我并没动你一根汗毛。」
       小五子闪身走出秘门,将门毁掉开关的轮齿,白瑞有口难以出声,脸上青筋暴出,肩头穴道早被封死,只有拼命的踢着双腿,摇幌着腰部,使身躯摆动不停,企图越摆越高,能使双腿搭上另一梁头,以求脱身。
       当然他的美梦成空,漫说他绝对作不到,即使能够使双腿及足搭向另一道梁头,在双肩不能挪动下,顶了天变作「吊床」,吊上半天,最后仍是一条死路,死路一条!
       他恨怒超过了对生平恶行的忏悔,他认为小五子欺骗了他,在恨怒久久渐渐沉静下来后,鼻端突然嗅到呛人咽喉的焦味,身际传来劈叭爆响,才想起小五子临行所说放火的事,张大口儿狂喊,他忘了,哑穴被封毫无声息!
       一时不能言心中大骂,骂是没用,但记起有人矫作的一件事来,他竟然笑了,笑虽没有声音,但心头总是有些开心,无言的张口骂,骂的是——小五子,任你有多鬼,也难逃爷这招诡,去找我的白猛吧,你会找到,找到之后,哈哈……小五子,你也活不多久了!」
       不幸的消息传到了守于「永平」的阿敏耳中,抢掠榛子镇的白瑞和留下来的官兵,随榛子镇一把无情火完全化为灰烬。
       阿敏在深悔痛失白瑞下,痛欲日而大醉不醒,这时候孙承宗正好挥军疾进「滦州」,血战半日收复了滦州,皇太极得报大怒,指令严斥,阿敏毫不理会,在孙承宗克服滦州之后,不久即挥军直指「永平」,阿敏并未发阵对战,在屠尽「永平」万千无辜炎黄子孙后,弃城而去。
       阿敏最后终因掠劫榛子镇和「永平」屠城弃守二罪下,为皇太极因于牢中,结果死在狱内,历史事物不在本篇之内,不再述及。
       秋高马肥,秋收已毕,阡陌一片黄枯,地上霜溅万物。
       拂晓,秋风正挺透骨寒威侵凌着朦朦的大地,一匹老瘦的马,踏着灰白的霜道,驮着他那黑瘦丑矮的主人,当「天津」城门刚刚开启时,进入城中。
       瘦老的马迈着一定的慢步,嗒嗒的直走到太阳高上三竿,才到达他主要到的地方……沈庄子!
       沈庄子在内城外,自然也在外城内,沈庄子十分热闹,因为它是内外城的交接点,五行八作全有,最多的生意有两种,一是招商客栈,一是酒楼饭肆。
       客栈都附有厨房,代客置办吃食,大而高雅的客栈,还设有酒楼茶室,老瘦马的四只大蹄子,就停在了沈庄子最大的一家客栈——福来店外。
       福来店单房九十九间,有东,西跨院,东西厢房,花园厅,福来楼,最前面还附设着酒菜压过任何一家的酒楼,所以生意鼎盛。
       举凡大而豪华的客栈,所请服侍客人的店家也必是第一流的,所以老瘦马子停蹄福来店前,一身尘土的瘦矮丑马上客,滑下那破鞍来的时候,负责店门内外招呼客人的店小二,依然恭敬躬礼笑脸相迎道:「爷你老早,打个尖呢还是住店?」
       黑瘦丑丑的客人,正是风尘千里来到的小五子,他没接话,也没笑,抬头打量着福来店高大的大门楼儿。
       店小二上步先接去了马缰绳,道:「爷你老真里边请,你老这匹马放心的交给小的,不管你老打尖还是住店,敢说你老走的时候,你的牵出你老的马来,你老已全不认识啦!」
       小五子这次接话了,道:「可是已经下了『汤锅』?」
       店小二听,心头一紧,乖乖,这位爷不大好伺候,但店小二笑脸依旧,道:「爷你老别当我的小不识货,你老这匹马走过长途,没能好好照料,等小的给牠洗净扫干擦净,再喂上半升酒泡黑豆料歇过乏来,保你老骑上去一口气跑到京城,你老瞧好吧!」
       「津嘴子」并不见得只是飘嘲当地的人,也带有些儿夸赞,小五子本来存着门口就大闹一场的心,硬让店小二的好话和笑脸,弄的下不了面子,发作不起来,索兴住了店。
       听了门口这位店小二牵马着这样的往里面喊——小青子给我迎贵客!
       外行听不懂店小二这话里有了窍门,客人更当作这是店小二捧自己的话,可是福来店上上下下,凡是听到店小二喊声的全都「瞎子吃元宵」——肚里有数,外面来了难服侍的主儿!
       小青子是福来店最最伶俐的店小二,二十二三的年纪,短打扮,手脚快,眼力尖,另外还有件特殊的事长,所以凡是难扎手的客人,全归他来服侍,说来你是不信,任多难缠的老客,小青子都能使你安安稳稳。
       小青子迎上前来,一哈腰满脸笑,道:「你老住店……」
       小五子还在小青子刚刚走出来的时候,已发现小青子和别的店小二不同处,心里暗暗冷哼一声,立刻明白门口的店小二那句扬喊的用意。
       小五子本就是生事来的,小青子话问出口,小五子冷着脸没好气的说道:「你们这里可是客栈?」
       「没错你老,你老是……」
       「这里既然是客栈,我不住店进来干甚么?」
       小青子心头一动,自忖着——有意思,当真是难服侍的紧,好,小子现在你尽管狠,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小青子里发狠,脸上有笑,道:「爷您老说的对,小的简直是不会说话,您老别生气……」
       「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就少开口,我生气?哼?要是和你们这种人生气,那我得背个气囊才行,带路,我要住你们这儿最贵最好的福来楼!」
       「福来楼」有九间房,是专为官府仕绅一家人预备的,一天要五两银子,大花园独门,像住自己家一样,有专人照料起居饮食一切。
       小五子一个貌不压众的丑小子,单身汉,开口挑住「福来楼」,小青子越发知道今天来了有心惹事的「赖汉子」,他有办法,脸一仰,一笑道:「爷您老早来一步多好,就在爷您来前一刹那,小店的『福来楼』才有了住客。」
       「哦?那到花园听!」
       「哎呀,您老这……唉,爷您老可能将就将就住『西厢房』?」
       「怎么?花园厅也有人住了?」
       「可不是嘛您老,西厢房也很好,也是独门院,六间房,三正厅,每天才三两银子!」
       「好吧,西厢房。」
       小青子带路西厢房,当到达的时候,小五子已经明白小青子的居心了,西厢在井后五丈,是福来店最深最远的地方,在这地方出了事,高声喊叫前面也听不见。
       西厢是不错,很够气派,小五子煞有介事的仔细看过后,点头道:「很好,你先去沏壶上好的茶来,然后预备洗澡的水,我洗澡的工夫,你去叫酒楼上准备一桌上等酒筵,开在西厢,快!」
       小青子应着,道:「爷您老请先落店簿,如今因为兵乱,地面上查的紧,不能怠忽。」
       小五子双目一瞪道:「你说甚么?」
       「小的说您老要落店簿。」
       「我问你甚么人才非落店簿不可?」
       「凡是住店的老客,全要落店簿,不落不行,这是地面官家的规矩!」
       「喔!原来你当我是个住店的客人看了,哼!」
       「咦,奇怪您老,您老不是住店的客,难道是……」
       「你不认识我?」
       「小的眼拙,从没见过您老!」
       「有意思,我问你,你叫做小青子可对?」
       「前面门口的杨二哥喊过,凡听到的全知道我叫小青子,这不能证明甚么,您老仍是客人!」
       「我再问你,这福来店的东家,可是姓白?」
       小青子嘿嘿笑了,道:「客人,开店的那个不在地面上领凭引,要领凭引就要填不少单子,上面有姓名祖籍,所以说您老知道小店东主姓白,这不稀奇,该落店簿还得落才行!」
       「小青子,我从山海关外而来,不是客人,是这座福来店的债主子,再说明白点,是来问白猛白大掌柜的讨债来的,懂么?」
       小青子这遭是真傻了,不过左瞧右看面前这位自称讨债来的债主子,无法相信富甲一乡的大掌柜白大爷白猛,会欠他的钱!
       白爷来自山海关外这可没错,尤其是每隔上三月或半年,关外总会有人来到,久之福来店较为和白掌柜亲近些的伙计,全知道白掌柜关外的家,又拨到了许许多多值价的珍宝,没人起过甚么疑心,不是嘛,关外几乎已经全成了「清兵」的天下,大户人家能逃的谁不逃,能把财产化整为零的带到关内,自然应该,小青子这些年已经成了白掌柜的左右手,这还是其他伙计们的看法,其实小青子师事白掌柜已经好多年了,今天突然跑出来个黑瘦矮丑一身是土的债主子,使小青子没敢放手对付。
       眼珠转,计已得,笑道:「是自己人,当然谈不到非落店薄不可了,爷你老贵姓,小的这就往白爷那儿报。」
       小五子怎会上当,淡淡地说道:「你只要去向白掌柜说,从「永平」来的人,他就知道了!」
       小青子一呆,接着脸上现出惊喜之色,道:「您老是从永平来,可是永平的白爷差你……」
       「他差不动我,是我自己要来的,小青子,问多了和你没啥好处,快去报信是正经!」
       小青子果然听话转身就走,出了西厢院门,身边还听到自称债主子的丑小子,正唱着凄凉悲惨的歌儿!
       小青子没出店,招呼其他店小二嘱咐几句,大意是要他们多当心些,西厢的客人若是呼唤,赶紧着去,少开口多带笑。
       小青子转身往进「福来楼」去的过道,并进福来楼,一斜身儿进了东跨院,东跨院永远不会外租,正是福来店大掌柜白猛的宅居。
       小青子进了院子反手扣上门闩,好小心,几大步到了正厅门外,悄声的呼唤道:「小菊姐!小菊姐!」
       小菊姐正是照料东跨院的丫环,二十五六岁了还没个人家,其实她也没法找人家,也不打算找人家,从白爷白手成家创建这座福来店不久,她就来了,从小丫头混到大小姐,已亭亭玉立,出落的成了个大美人,于是乎「顺理成章」的登上白爷的堂,进了白爷的室,作了标准的「上床老妈」。
       白爷的「上床老妈」不仅她一个,多啦,凡是白爷买来的丫头,到了十五六,谁也跑不了,不过白爷太会享受,多半是「用」上个三五次,就十两银子打发出去,白爷聪明,绝不留赏给身前的亲信,留「榻畔虎狼」。
       小菊姐所以能干到今天,那是她有三妙三能,一手菜能使白爷夸好,一手针线无人能比,一切不必白爷吩咐,全能作到好处。
       三妙更是妙至顶,不过那全是男女床第间事,不足与外人道,不过白爷曾高兴开怀下向人称夸小菊姐,说她妙、妙、妙,因此三妙大姐之称全店无人不知,小青子自更明白。
       小菊姐一边扣着正开着怀的小袄,一边走了出来,一看竟是小青子,粉脸儿绽笑,淫媚眼儿,闪出莹光,紧几步跨到门口,悄声道:「死鬼人,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话一停,眼角往里面一飘,又低声道:「老鬼正睡的像头死猪,你去老地方等着,我总得洗上把脸净个身子才行,快去快去。」
       小青子被说的哭笑不得,急的直摆手道:「我一个人的妙姐姐,你也不看看这是甚么时候,快些替我回话,有人要见老爷子。」
       小菊姐就好在这里,该缠人的时候决不放过,不该缠的时候她能忍,头一点转身就走,小青子一步也跨进厅中道:「慢些,对老爷子说,人是从永平来的。」
       这句话小青子没低声,暗间传来了爷的话声:「小青子你进来说。」
       小青子向小菊姐一吐舌头,意思是你说他睡的像头死猪,哼,简直精灵的像只猴子。
小菊姐脸一红,小青子应着声儿挑帘进了里间,移时小青子回到厅中,接着出现了已较当年老了也胖了更白了许多的白猛。
       小菊姐可人的地方就在这儿了,知道事急,打上来一条半湿的热手巾,白爷胡乱的擦了一把,一挥手对小青子道:「前面走。」
       小青子带路,白爷随后,直奔向西厢房。
       他俩刚走,小菊姐要净身子,正掩厅门,不料门没掩阖却一震大开,一个还比小菊姐矮上寸把的丑小子,露着雪白的牙齿,冲小菊姐一笑进了厅堂。
       小菊姐一愣,上下眼皮一扫这人,脸一板道:「你是干甚么的?怎么……」
       「小菊姐不认识我,我可久仰小菊姐的大名了,我叫小五子,来自永平。」
       「哟,那您快坐,坐,行啦,爷和小青子去西厢看您去啦,您可偏偏来了这儿,现成的热水,洗把脸。」
       「这就太好了,小菊姐还能给我盏茶喝?」
       「更现成了,您洗着脸的工夫,茶也好了。」
       小菊姐是真会服侍人,洗过脸,扫净一身尘土,正喝着道地「宋龙泉」盖碗香茗的小五子,人虽还是那么丑,但已丑的漂亮多啦。
       小五子身边突闻步声,心中一笑,有意的说道:「小菊姐,可能麻烦你代我拢下头发?」
       小菊姐勤快,笑应着给小五子拢发,正梳拢间,白爷白猛紧锁双眉大步而进,小青子没跟着,这是当然的事,西厢里没了永平客,小青子得上赶着招呼人问,招呼人去找。
       白猛一瞧小菊姐给个陌生人在梳头,一楞之下勃然大怒,沉喝一声道:「混账东西……」
       小菊姐心有成竹,不管白猛是骂谁,笑着接口道:「爷您先别发那虎威,这位就是永平来客。」
       一听是「永平」客,白猛没了火气,他不知道这位来客在主子白瑞身边是啥身份,弄不好就许正是二贝勒的红人,连主子白瑞全不敢得罪的。
       只瞧来人这派头吧,十有八九猜的不错,小五子侧面对着门口,白猛认不出来,何况白猛根本就没往小五子的身上想。
       暴怒换上笑脸道:「我是骂小青子这狗娘养的,贵客已到了我这东店啦,这小子他妈的还到处摸瞎。」
       小菊姐手够快,三两把已给小五子梳好头,小五子先道谢,最后说道:「小菊姐,我和白爷有要紧的话说,你何不去找小青子聊会儿闲天?」
       「对对!」白猛不知死星照命,也顺情说道:「顺便告诉小青子,正午到了,开上桌最好的酒席来,招呼几个美点的粉头来陪酒,快去。」
       小菊姐应声儿收拾好一切杂物去了,去时还可人心意的关上门。
       白猛这时已看清小五子的模样,有些熟,越发认定是曾在二贝勒阿敏处见到过,所以又客气又恭敬的道:「事先未能接获消息,不曾远迎,贵客莫罪,上坐,请上坐!」
       小五子不虚套,上坐就上坐,坐下了才开口道:「这不敢当,不过事先若有消息送到,只怕白爷你又不敢接我了!」
       白猛误解小五子话意,满不在乎的一拍胸口道:「这是甚么话,从我在天津定居下来,大大小小为主子作的事已计数不清,贵客放心,就算贝勒爷谕命多难,多险,我白猛敢说一定办好!」
       小五子心头一凛,道:「不见得吧,记得上几次……」
       白猛又会错了意,道:「你一定是指『文田明』那件事说的,这不怪我,他不听劝,又想逞能,结果太小看那总班头『陆路通』,终于落在姓陆的手中,我已早有秘报上去,正赶上回谕到达,我为了大局,不得不忍痛下手,否则只怕这多年来的安排,早都付之东流了!」
       「这么说,你挺能干的嘛!」
       「不是白猛自夸,主人选上我,固然和家主人白爷有关,另外也正是知道我不会误事!」
       「恐怕还有第三个原因吧?」
       「第三个原因?没有呀!」
       「有,你正好借此机会,代白瑞慢慢的把连城珍宝偷运中原,小心藏起,万一事败,你们主仆仍是大明子民,富甲一乡,若是事成,更是开国功臣,白猛,我说的不错吧?」
       白猛骇然连连退步,嚅嚅期期答不上话来。
       小五子冷哼一声道:「白猛,你可知道我来的用意?」
       白猛摇头,他心中已有了个想法,却不敢说出口来。
       小五子笑了,道:「告诉我实话,白瑞这些年来,偷运到此地的珍宝,若以白银折合,差不多有多少两?」
       白猛直的木楞在旁不知该如何答才好,小五子沉声一叹道:「首先对你实说,我们这里另外有人,这话相信你懂得,老实的讲!」
       白猛无奈何的说道:「有些是家主人还没见到贝勒爷时,早有的财产……」
       「我是问你一共若干,其他的我有数,你也该有数,所以不必解释。」
       「大概有三五千万两的样子……」
       小五子恨的牙痒,一个丧心病狂出卖祖宗的乱世小小奸贼,竟会聚敛到这多银两,而日下朝廷用兵,筹饷困难万分,国家元气断丧至此,怎不令人悲痛愤慨,朔自建文出走,燕王登位,宦官得势,天下已伏大乱之征,当今登基,国家已濒败亡,而朝中大臣,外藩督抚,无不家财万贯,小五子恨到极处,声调自更阴森,狞笑一声道:「白猛,就这些吗?」
       白猛心虚,道:「还有些最好的珍宝,没有计数价值。」
       「你个人所敛呢,多少?」
       白猛哭丧着脸,胆怯的摇头又摇手,坐卧不宁。
       小五子声也一变,连声冷嘿后,半威胁的说道:「讲老实话,我保证是你的仍然归你,若有半句虚言,白管事,死人再有钱,也没法享用了。」
       一句「死人」,使白猛心头猛震,道:「请问,家主人他……」
       「讲我问你的话!」
       「我这些年省吃俭用,再加上当年贝勒爷和家主人答应过,获利我有十之一的谕示,我存了二三十万两银子。」
       「珍宝呢?别当我不知道!」
       「是是,有百把件东西,计价也有一二十万两之数。」
       「这多银两,存于你处,我是指白瑞名下的钱,不算你的!」
       「全在福来店中。」
       「骗我?这座店值这么多银子?」
       「不是不是,银子我全化成千两一块的银砖,不过还是金砖多,藏在店内秘密的银库里。」
       「珍宝也在库中?」
       「全在,我名下的份,也在。」
       「我觉得奇怪,此事会守得住秘密?此间又没有溶化金银的设置……」
       「是这样,店门紧靠着不是有家叫「珍天宝」的银楼嘛,那是咱们的,银楼地下有秘道,直通金库。」
       小五子明白了,也暗惊白猛办事的周到谨慎,眼珠转动,对白猛一笑道:「白管事,请带我见识见识这宝库和珍天宝银楼。」
       白猛应着声,转身插上房门儿,笑着向左暗间肃让,小五子一择手,白猛明白是要他先走,坦然而行。
       暗间够大,应有尽有,侧墙上镶有一面大铜镜,六尺高四尺宽,光亮无比,鉴人毛发俱现。
       白猛手指铜镜本欲解释,不知何故临取下水晶罩儿,二指在灯芯上一拔,重将罩儿罩好,适时铜镜已悄没声的移向一侧,现出一道门房。
       白猛依然没有说话,进入门中,小五子是紧随于后,不过小五子始终存着戒心,离开白猛三步。
       进入门中,漆黑一片,白猛突然哎呀一声道:「忘记火种了,我去取。」
       小五子暗中冷哼,进入门中已闪向一旁,避开门房附近亮的地方,接话道:「不必要,我有,你只说灯在何处就行。」
       白猛道:「贵客立处头顶尺远,就有一盏。」

       第三章 智破诡计 义助捕头
       小五子真的有引火之物,打着个火折子,抬头果见一盏壁灯,立刻点燃。
       灯光亮时,镜门竟自动滑阖,小五子知道事情没那么巧,镜门开着白猛当然知道,准是趁适才暗触及机关将门滑开,于是以威凌的声调问道:「镜门里面如何开启?」
       白猛没回答小五子这句话,却突然问道:「贵客身上可带着宝刃?」
       小五子头一摇,道:「没有!」
       白猛一笑道:「镜门是内外唯一的门房,当然另外经由金库,还有一道门户通向「珍天宝」,不过,那要能先进入金库才行!」
       「白猛,白管事,你这话在暗示些什么?」
       「没什么,这是事实,金库秘道经建数年始成,四壁都是尺厚铁板钢墙,若无宝刃,被困其中候死而已!」
       「白管事,你是在威胁我?」
       「不敢,这是事实,我只是把内部构造说给贵客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现在应该去金库走」
       「不慌的贵客,刚才在东院房中,仍怕隔墙之耳,所以有些话未能说明,此处不惧人知,话可要全说个清楚才行。」
       「那有这么多话讲?哼!」
       「在贵客来说,话越少越好,越快看到那些上千的大金砖越好,但在我来说,却是话越说明白越好,这一点,贵客多多担待!」
       小五子心里虽然十分懊悔,懊悔太过大意的随着白猛进入秘道,不过他并不焦急,一因白猛人也在内,固然白猛轻车熟路,但在自己警惕之下,敢说白猛若再妄动,难逃擒捕,其二是,自己静下心来,深信可以找到机关所在,打开铜镜门平安而出,于是小五子索然不再开口,听白猛说些什么?
       白猛在久久没得小五子答话下,干笑两声道:「询问贵客,家主人现在是生是死?」
       「死了!」小五子答了一句干脆话。
       听说白瑞已死,白猛非但没有半点悲伤之色,反而哈哈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省事不少。」
       小五子心头泛起怒火,尽管白瑞和他有杀父之仇,但他对像白猛这样的可恶小子,恨怒胜过对白瑞的血仇,心头恨怒,话就难听,道:「别忘了那是你的主子,养你多年的主子!」
       「错了贵客,他活着的时候,是我的主子,如今死了,我没有道理不从内心欣慰。」
       小五子懒得再说什么,已存当问出金库所在秘门开阖方法后,立刻置白猛于死的心。
       白猛似乎已经看出小五子的心意,扫了小五子一眼又道:「贵客也许认为我忘恩负义,其实不然,家主人已经死了,死于贵国律法之下,是他自寻死路,谈不到仇,恨,试问贵客我又能替他作些什么呢?人生斯世,当识时务,再说死者已死,生者当舒适的活下去,金库千万银两,此时已成无主之物,贵客若是有心人,我愿作个有意友,一人一半,哈哈……贵客认为如何?」
       小五子有心的说道:「白管事似乎忘记我来自何处了?」
       「没忘没忘,不过……以我看来,贵客绝非「女真」族人,极可能也是我汉家儿郎,贵客,人之一生非为名存即为利活,一半之数是若干,贵客自能算出,有此金银,天下去得,贵客认为如何?」
       「目下秘门已封,我若不指出开关所在,贵客绝难走出,人自私天诛地灭,请贵客答我一句,是自此为友,各分一半金银天涯逍遥,抑或是我死你不活,全认命谓留在此地?」
       「白管事,这个问题是不是应该在我看到金库后,再作答复才对?」
       「对对,贵客随我来。」话声中,白猛大步带路而行,似乎根本不怕小五子突施毒手。
       小五子心中一动,适才还想到万一之时,仍能慢慢把找出镜门开关所在,如今看白猛神态,好像有十成把握,莫非那开关地方外人实难找到?
       转念至此,更加留心,那知前行毫无变故,顺秘道走约百步,左旋有一门户,唯一的一道门户,白猛停步,手指这道门户笑着说道:「到了,此门一开,珍宝俱现。」
       他话声一停,坦然伸手门上,左右角间连按三次,沉重而厚的大铁门,牛点声响没有的自动开启,向内后退,露出三尺门户的空隙。
       白猛在铁门开启后,转对小五子一笑道:「为了表示我诚心诚意,我先走……」说着迈步即行。
       小五子突然沉声道:「且慢!」
       白猛迈出去的左脚,闻声收回道:「贵客有何吩咐?」
       小五子一笑道:「我好像记得你曾说过,金库内另有一道门户可通珍天宝,对不?」
       白猛点头道:「是这样呀,怎么?」
       小五子冷下脸来,一字字的说道:「金库中不会没有埋伏吧?」
       「贵客多心了,金库中觉悟埋伏。」
       「若是真如你所说的话,自然不怕……」小五子拉长话音,倏忽出手,一连点封白猛四处穴道,方始一笑又道:「请带路。」
       白猛脸色一变道:「请问贵客,这是为什么?」
       「很简单,你巧言花语诱我进入秘道,阖闭镜门而始终不提内部开启之法,然后半威胁半利诱的谈到条件,白猛,你这个人不可信任!」
       「也许!」白猛哈哈大笑起来,道:「不过我提醒贵客一句,这没有用的,你非信任我不可,除非贵客和我一样,是心存必死之志!」
       「白猛,蝼蚁贪生,人谁想死,所以我也不信你愿意埋骨此处。」
       「有什么办法?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我毫无退一步或深思熟虑的机会,只好拚死求活!」
       「我懂了,你是要以拚死此间为威胁,迫使我答应你的要求,嗯?」
       「是,不过这对贵客百利而无一害,贵客何不多想一想?」
       「白猛,我想过了,断定你将在进入金库后,要暗下毒手,将我摒于金库门外,你则由库中另一条秘道直上『珍天宝』,然后隔上十天半月,再下来收我的尸骨,嘿嘿哼哼,可惜你太过小看我!」
       白猛正是存了这个打算,所以听小五子把话说完后,心胆俱寒,任他老辣多智,也慌了神,勉强否认道:「这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从头说起!」小五子声调也变了,阴森的说道:「你是白瑞作东城王时,身为内总管而无恶不作说起!你和白瑞,曲大海共谋算计雷隐雷爷说起!白猛有错吗?」
       「啊!」白猛一连着暴退不迭,神色惶然恐惧如逢巨灵恶鬼,颤抖不止,道:「你……你是……是小五子?」
       「真不错,一提到你最最心虚的恶行,马上认出我来,有其主必有其仆,嘿嘿……一样!」
       「小五子,你……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曲大海断头太湖,狗白瑞饿死秘室,至于你,白猛,自己挑个死法吧!」
       「小五……五爷,能……能有……有个商量吗?」
       「有!你有选择怎么样受死权利!」
       「别无商量?譬如金库完全归你。」
       小五子摇着头,没答话!
       白猛想了想,压下心头的骇惧不安,叹息一声道:「那只好随你了小五子,一刀断首也行,多杀几刀我也认命,反正咱们死一个就是死两个,在我来说,已经够本了!」
       「白猛,金库门上没有锁孔,可见也是由机关操纵,只要有机关,我相信多费点时间总能找出那个地方,镜门亦然,到头来死的仍然是你一人!」
       好快,小五子的动作好快,话声乍落,人也欺到白猛身侧,五指轻搭,已扣住白猛腕子,一带一甩,硬把白猛甩离金库门旁,摔倒甬道上面。
       白猛挣扎半天方才爬起,手,脸已擦破多处,混身觉出毫无力气,小五子很妙,席地而坐,背对金库铁门,面对甬道上的白猛,哈哈两声道:「听清楚白猛,你若是实说开启镜门和金库的方法,指明如何通达『珍天宝』,我给你个痛快,一指点下你的穴道,三日后你会无疾而终,毫无痛苦,并能妥善安排后事,否则……」
       「你休想,小王八蛋!」
       「愿意尽管骂!」小五子仍旧接着没说完的话道:「否则咱们就说下去,我一身功力,更会导纳玄门神功,能半月不饮不食,况身畔存有灵丹,服之益寿延年不觉饥渴,你呢?哼哼!真气也散,功力尽失,重穴被封,口能言而齿唇无力,四肢发软,想自作了断都办不到,耗来耗去,耗到你因渴而唇裂舌干,因饿而腹痛如绞。最后……突然发狂,然后号叫数日始死……」
       「白爷爷不在乎,反正是死!」
       「很好,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什么时候唤我一声!」小五子半点也不着急,双腿一盘趺坐起来,并且闭上眼睛借机调息。
       白猛虽然不敢欺近小五子,但心中杀人之心未灭,微提真气而试,顿觉胸腹奇痛难忍,始知小五子所说自己一身功力全失的话不假!
       再试能否以拙力自尽,办不到,牙齿紧咬舌头,用上吃奶的气力,活像娃儿那没长牙的嘴,吮吸自己拇指般,谁也没胜过谁!
       嚼舌自尽已成空愿,举手猛甩直贯双睛,痛是很痛,双目更已红肿,就是无法如愿,无奈何连连顿足,只落了个脚后跟痛酸至麻。
       小五子没睁眼,像是料知一切般道:「省省心吧,再毛躁不安,越法干渴的快,这里又没有水,渴比饿还难过十分,那时你怎么办?」
       人真是天下最最奇怪的动物,不提水和渴,白猛也没觉得多么需要水喝,可是小五子一提及水这个字,白猛就觉得像半辈子没喝过一口水似的,嗓子眼里干涩的直冒火。
       这神情没能瞒过小五子的眼睛,小五子暗暗冷哼一声,突然又道:「人不信邪还尽碰上些邪情事,不说渴,也不觉得渴,提起怕口会干渴,偏偏就真在渴了起来,眸子睛里冒火,这可怎么是好?」
       蓦地一声,小五子从地上站起,手直摸嗓子,频频摇头,终于似已忍无可忍了叹息一声道:「没办法,只好吃上一粒「生津解渴」的灵丹,只有十粒了,要省些吃才行。」
       边说,已取出个小药瓷瓶儿来,倒出一粒药,往口内一抛,刹那间,脸上现出喜色,自言自语道:「望梅止渴是曹阿瞒的绝招,不过那没有用,本就没有可供解渴的东西,随想胡望一阵管屁用,多亏带这瓶灵丹,啊!」
       最后的这声长叹,是一种所望满足下,身心愉快的欢呼。
       白猛更受不了啦,仍是压制不去理睬小五子,怎奈小五子穷贱骨,吃粒丹丸也和猪吃豆腐渣似的,那张嘴叭达叭达的直响,这还不算,口液横溅四飞,那丑样儿真难形容!
       白猛已经干的口中喷火,小五子却睡液飞溅,相形之下,白猛直觉的渴火已烧到胃肠心底,用力的把眼睛闭上,手指堵着耳杂,本已看不见也听不到了,怎料回响自脑海,脑海波浪冲天,口中渴到火化成气,再也忍不下去了,破开喉咙大叫道:「给我一粒!一粒!」
       小五子果然又取出一丸药来,托在掌心,眼睛根本不瞧白猛,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人想要一粒功能解渴生津的灵药,本是简单至极的事,只是镜门开关又在甚么地方呢?」
       听到「镜门开关」四个字,白猛神智一清,重又回到甬道地上坐定,紧咬着用不上半点气力的上下牙齿,一言不发似有所待。
       小五子耸肩一笑,又自言自语的说道:「有人若想和我小五子干耗下去,那是打错了算盘珠儿,我小五子一身功力未失分毫,身畔又有可解渴的灵丹,多了不说,耗上个把月有啥问题,耗吧,何况我推算过,『珍天宝』银楼方面,不会没有你白猛的亲信,我更相信事情不会像你所说,只能由金库通往『珍天宝』,一定那道门从『珍天宝』也可以开,耗久了,银楼上的亲信,见不到你的面,又找不到你的人,他会自动悄悄地打开门而来找你的,那时候……嘿嘿,谁活着谁就能出困,出困去好好的享受这千百金砖珍宝和一切,嘿嘿……」
       笑声中,小五子把手掌心托着的那粒药,放置身前尺远的地上,伸个懒腰打个呵欠道:「非耗不可,那就要看谁的精神好了,要想有好精神,能睡就得睡,那怕是睡个霎霎眼儿的工夫呢,都比不睡强,对!睡!」
       他真的闭上两只眼睛睡了,是否真能入梦,只怕没人能够断定。
       鼾声阵起,没错了,小五子是睡了,当然,谁全会「假打鼾」,不过那滋味并不好受,以小五子之能,似乎是还用不着出此下策。
       所谓下策自非上策,以老奸油滑的像只狐狸般的白猛,假打鼾又岂能骗的过去,到头来那才是自受罪呢。
       白猛偷偷的睁开了眼,他没有眼观二路的本领,但人到急难时,就许能办平日宰了他也办不了的事,他果然一只眼盯在地上那粒解渴丸,另一只眼死瞅着鼾声如雷的小五子。
       仅仅一盏热茶转凉的工夫,白猛两只眼全流下来酸涩的苦泪,而小五子的鼾声,却一阵比一阵紧。
       白猛舐舐干燥的嘴唇,低低的,轻轻地呼换道:「小五爷……小五爷……小五爷!」
       小五子死猪一只,睡没睡样,半张着嘴,身子一点一点缓缓的往下溜。
       是时候了,白猛轻经很小心而仔细的盘算过,敢说当他起意谋夺主那些黄金珍宝时,也没费这大的心血来打定算盘,敲敲个紧上加紧!
       若等小五子溜到地上,身子突然躺平,头部必将一空,这一空,非空醒了不可,那是再想取得地上这粒解渴丸,真是「挟泰山而超北海」,非真不为也,实其不能也了!
       他怎肯放过这天赐的机会,脸上首先莫名其妙的掠过一丝狞笑,这是他习惯使然。
       狞笑被自己极度谨慎的行动给吓了回去,他已悄悄脱落了鞋子,没敢站起来,是爬,横着爬,一寸寸的横着爬向地上那粒灵丸!
       可惜此地没有螃蟹,要不它们会毫无疑问的拥上来,来迎接这成精已能变作人形的同族同宗。
       眼看就爬到了,只要再爬前尺余,伸直手,这粒解渴丸就可以拿到,成为他的口中食!
       到了,手已接近解渴丸三寸地方,突然!小五子溜滑到地上!
       白猛自心底泛上无名的恨火,功败垂成,急死人!
       别忙,哈哈,天助自助者!
       小五子身子溜滑下来,巧不巧,左脚正踢到那粒药,小药丸一滚,这不正好滚在白猛的手掌心上!
       时来运自转,夜壶能升天,白猛当然毫不犹豫,往口里一丢,生怕小五子醒来再掏回去,一连几口,咬了个稀糊碎,吞落肚中。
       偏偏小五子在白猛吞落丸药后才醒来,人刚醒,就发现地上的药丸没了影,急声的问道:「白猛,你偷吃了!」
       白猛一声嘿嘿道:「不能算偷,是你放在地上,一脚踢到我手中,你想,我干甚么不吃?」
       「你不够聪明,干吗要吃呢?」
       白猛闻言一楞,突然想起小五子也吃过的,立刻放落悬心道:「下次我不吃就是。」
       小五子叹口气道:「下次?还有下次?你怎么不多想想,大仇当前,我睡的那门子倒头觉?换了是你,白猛,你睡的着吗?」
       是呀!白猛转念自忖,换上自己,硬是睡不得。
       「何况睡着睡着,又怎地平空会往下面溜的?」
       「对呀?」白猛扬声道:「你……你是有心……」
       「我说大总管,若没心的话,地方这么大,怎会可巧正踢到你手掌心里?唉!你不聪明!」
       「你……小五爷,那并不是一粒解渴丸。」
       「谁说不是来着?要不是的话,我会吃?」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指我甚么地方不够聪明了!」
       「唉,白总管,它要真是一粒解渴丸的话,我会给你吃吗?」
       「小五子,你……你吧,究竟那粒药是不是……」
       「是一粒解渴丸,那没错,错在我已经又加上了点东西!」
       「甚么东西,你说……」
       「我不说,你说,说,镜门如何开启,金库门户又怎样打开?」
       「小五子,原来你有心瞒我,嘿嘿,想从我口中说出开启之法,只怕不是件容易事,除非……」
       白猛都的一声,摔倒地上!
       一张脸成了紫茄子颜色,紧咬着牙,额头黄豆粒般大的汗珠子,成串的滴落不止!
       小五子一笑,道:「现在到了你所谓『除非』的时间了,大总管,痛难受你可还能受,等由痛变痒时,只怕你就消受不了啦!」
       可不是,白猛已经无缘无故的哈哈大笑起来。
       听说过古人英雄中,那位以「三斧头」坐上「瓦岗寨」首领上位的程咬金,就是笑死的,不过那只是听说,没人见过做不得数。
       现在白猛猛笑,却是事实,仅仅是笑,在下也不信不能自制到硬闭上嘴巴忍一会儿,妙的是他痒,虽非「七年之痒」,但痒的可比「七年之痒」厉害,就像「香港脚」症患最最「痒」时一样,搓,揉,抓,拧,全不管用,当其时,热水一烫,往心眼里痒到脑海里,然后始止,这当空,甚么「七年之痒」「麻将之痒」「皮癣之痒」等等「天下万痒」,全不当作回事,甚之适时出现「裸体美女」,也难以引发「天性本能」!
       白猛之痒,正如是,笑着,抓着,抓无是处,全痒,是从筋骨五脏痒传于外,抓不到痒处是越抓越痒!
       他受不了啦,别说像他这种天性懦弱的东西,就算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那只是他杀人时不眨眼,被人杀时他也许就亲娘祖奶奶的狂呼救命,何况这种痒比被杀前刹那还厉害多多,白猛摆手了,对小五子直摆手,摆个不停!
       小五子从从容容的以一柄锋利匕首的尖儿,挑着手指甲缝里的一些许脏物,看也不看白猛道:「有话说?」
       「有……有……我……有……」他话难成句,是笑的眼泪鼻涕一齐出的当儿,挣扎说出这几个字来。
       「抱歉,」小五子依旧挑他的手指甲,道:「我只是爱听镜门和金库通向外面的开启方法。」
       「我……我说……说……」
       小五子仍然不理会他,道:「说当然好,不过你听明白,我是一句别的闲话不听,止住笑和痒后,立刻说明开门方法,否则就叫你笑个够!」
       「好……好……」
       小五子冷冷地说道:「你双手支地,倒立着就不痒了!」
       白猛立刻一个「大顶」倒立而起,小五子这时凌虚出指三弹,白猛并无所觉,倒立之后,更如小五子刚才说的,痒,笑顿止。
       止住笑,痒后,白猛深感后悔,早知道如此简单就能止笑解痒,绝不答应的那么干脆。
       一转念,他又安心了,反正说不说是在自己,小五子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奇怪的是他打定主意不开口,小五子竟也不催促,两个人又开始无言的干耗下去。
       很久很久,至少是过了顿饭时刻,白猛已觉双臂酸痛,有些支持不住了,才待人立而起喘喘气歇息一下,小五子嘿嘿一笑道:「只要你站起来,笑,痒会立刻重来……」
       「没关系,我再倒立……」
       「那就不管用了!」
       「骗谁,别拿我当小孩子看!」
       「信不信由你,倒立止痒是只能用一次,道理非常简单,突然使气血逆势,止住了痒的进行,但你又人立而起,气血再顺,重新倒立时,逆势已畅,当然就再无效验!」
       白猛信了,甚么气逆血逆他似是而非的听说过,气血逆传人则必死,于是他无奈何的说出开启方法。
       小五子仍是冷着一张脸道:「好,我去开开看,若真的能开,我马上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呀,我……」
       「放心,我不像你,是言而有信!」
       小五子去了,白猛倒立渡时如世,小五子真不含乎,盖茶之后果然守信回来了,并且又试过「金库」门户开启方法后,回到了白猛身边。
       白猛喊道:「小五爷,我没有说谎话吧?」
       「没有,可是我也没有不守信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只是,小五爷请解我这种笑和痒吧,我求你。」
       「白猛!」小五子面孔一扳道:「你要弄弄清楚,我可没答应说要解去你这种痛苦!」
       「你……你……」白猛听了,道:「你答应的,答应回来了……」
       「对,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白猛,解救你是一回事,回来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在一起的!」
       白猛知道上了当,哀求道:「小五爷,你行行好,我受不了啦,你……」
       「求我没用,想想当年自己的作为吧,除非你以『死』来交换这种痛苦!」
       「小五爷,就当我是条狗,是条猫,是畜生……」
       「你不是,但你却比畜生还不如!」
       「是是,不如不如……」
       「你为甚么不多想想,世上还有能解渴的药?世上能有倒立就止痒这一说?哼!」
       「嘭!」白猛倒摔到地上,他支持不住了。
       摔倒之后,并没有笑再痒,不由脱口道:「原来这又是骗我的?」
       小五子没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后院里停放的那辆双马车,我借用了,今晚用来取走此地的所有金砖和珠宝,那时候我会封死所有的门户,人死能有这大一间『葬穴』的不多,你却是不多之中的一个。」
       话说完,小五子大步而去。
       白猛本想阻拦和跟随出去,但转念一想而作罢,反正小五子去后,自己随时可以脱困,何必赶这个时候惹使小五子立下杀手。
       白猛不儍,他知道小五子不顾他而去,并不是放过了他,也明白他先时错当解渴丸抢吞落肚的,十有八九是粒毒药,只怕死已成了定局。
       不过他没有十分焦急,小五子走了,只要小五子真的走了,只要关门的声音入耳,只要再也听不到小五子的步声,他会很快的回到自己住处,也就是这地室的上面,那时最少有一半希望救自己不死,所以他忍耐着在等,等他心中期殷和希望的声音。
       秘门关阖时的响声,终于传到,但他仍然没动,他老奸巨猾,早已体会到「待机而动」的真谛和妙处,万事不能急,他正像那位传说中的「慢稳先生」,传说慢稳先生离宅赴五里外友人棋约,棋正下到紧要关头,家中小厮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禀陈他家中起火,慢稳先生不问家中大火何如,却问小厮怎样来的,小厮说他一步没停,狂奔而来,慢稳先生一笑,竟又下起棋来,友人不解,追问所以,慢稳先生道:五里之遥,奔跑而至,费时顿饭以上,这长时间,休说是我,龙王前去吐水灌救,也早已片瓦无存,既知已无片瓦,何必急急而返!
       白猛早已忖思好了,要活就得小心,多等一会儿百利无一害,反正药已入腹,若是药性快而急,十分歹毒,早已死了,现在没死,何争一时半刻。
       关门声传来后已足隔盏茶辰光,白猛方始长吐出积压心头的那口闷气,不再犹豫等待,开始了行动!
       想起了,却吓出满身冷汗,苦也!怎地不能转侧挪动呢?
       试抬双臂,有心无力,双足亦然,猛力挣扎,无补于事。
       刹那,他又觉得舌尖微木,双唇似乎肿胀肥厚了许多,奇怪!
       既不能动,本能的裂唇狂喊,坏了,竟连唇,齿,舌尖都不听使唤。!
       他的脸红了,自己全能觉出有些烧热,冷汗已变作热汗,顺颊自流,这并不是他因为难以开口出声或挪动,才焦急到这个样子,而是他业已呼吸难畅,生出窒息的恐惧,把一张脸蹩成赤红。
       白猛的脸色,变的极快,只一灵眼的工夫,已由红改为紫红,接着紫多黑少……黑多紫少……黑中透灰……灰多黑少……这时,他猛地一挺,能动了,但是他再也动不了啦,五官中滴出腥血,头已垂向一侧,作恶者终自毙,白猛了断了他这罪恶的一生!
       XX
       京畿哄传着两件大事,这两件大事也巧,巧在不久前「女真」寇边,正好明军有备,皇太极无功而还,天下稍见安定,习惯苟安的朝廷,无不错觉到认为早已再无边患,天下太平,因之这时发声的这两件事,遂传了开来。
       其一「黄河」水患成灾,河南,山东灾民数十万,朝廷连年用兵,无款可拨,地方盗贼如毛,官吏贪而无能,救灾喊的满天响,不见一人下楼来,此时,突然由京师「八方镖局」,「顺天镖局」,「三环镖局」三家最大规模镖行,联合行动,保着三百四十辆镖车,自京畿出发,此事不仅哄传武林,也惊动了各地黑道高手,群起争劫!
       妙的是自沧州开始,直到德州,大小十六团劫,一干江湖黑道高手,非但人人临阵舍退,并且自动的参加了保护这三百四十辆镖车的行列,引为天下奇谭。
       这拨镖,目的地不远,正是德州的「五省粮行」,镖到之日,消息传开,三百四十辆镖车,所保尽皆米面,专为救灾之用,于是自即日起四散分发,凡是灾民,一人半月足粮,银五两,直到发完为止,有人探查是谁有这大手笔,所获却仅一个奇妙的名字,那是「雷五公子」!
       于是「雷五公子」在一夜之间,成了家户皆知的人物,成了万家生佛的神灵,也成了武林江湖黑白两道皆所敬重的英雄。
       另外一件事情,是曾任八部总班头四年,案无不破,人称「无孔不入」的名捕陆路通,在退休三年后的今天,突然又被征召入部,仍任原职,听说这是为了某一巨公的坚持。
       有句俗话说「纸难包火」,没几天,消息传出,据说坚持甚至有些儿威胁的要刑部尙书重召陆通任事的巨公,是那位兵权在握守防山海关的吴总兵吴三桂。
       说起来,在当时一位山海关的总兵,难以算得是什么巨公,堂堂刑部尙书,更不致于身受威迫非从命不可,只因朝廷无能,外患内忧此消彼起,皇太极早已关外称帝,李自成乱党盗匪集众数近五十万,已有兵窜京师之象,此时此地,一位总兵,其权其势其力,显然大过了刑部尙书,况征召一个陆路通,小事一段,为官之道,在乎识得时务知得时机,陆路通遂被召用,吴总兵安心任所!
       是黄昏,惜无夕阳,满天阴沉,暗成一片。
       西城的「丁街」,是在位公卿巨宦的巨宅区,第二户人家,正是现任山海关吴总兵吴三桂的府邸。
       仅不过是正当晚饭口,天已经黑到了,数尺外难见模样,因之吴府中,一片灯影,但沉黑中似乎仍不甚亮。
       内宅的上房堂屋中,一位艳极美极也俏极的贵妇人,坐于主位,身后两位伶俐的俊丫环,旁座上坐着位早已过了中年但仍妖媚的妇人,正在闲话家常。
       闲话中,那位贵妇人对旁坐中年妇人道:「凤姊,事可是办好了,你说过的话该……」
       被称为「凤姊」的中年妇人,诡秘的一笑道:「么妹,这可只是咱们姊妹俩的事,所以……」
       贵妇人懂,一择手,身后两名俊丫环施礼退出。
       室内的凤姊,在听得丫环们步声远去后,方始探手取出一个白玉小瓷瓶来,捧交给贵妇人道:「一夜进一丸,管叫你欲仙欲死!」
       贵妇人连脸全没红,接过白玉小瓷瓶儿,放置贴身处道:「一共有多少粒?」
       「放心么妹,百多丸呢,足够你用的了!」
       贵妇人一笑没接话,凤姊却又说道:「么妹,事还没完哟,那姓陆的是什么时候来?」
       贵妇人又一笑道:「人已经到了,在前厅,凤姊该明白,不管咱们究竟是啥出身,如今可是吴将军的人,这内堂宅第是尺寸之地,怎能容得那姓陆的乱闯,凤姊,反正姓陆的也不敢多问你什么,再说这件事我也不希望算一份,你就是前厅接见他吧,一切有将军顶着,只要凤姊你知道分寸,放开手干就是。」
       凤姊扫了贵妇人一眼,笑一笑道:「当年么妹你就是聪明伶俐的叫人心服,如今嘛……可就真是聪明伶俐了,好,我去前厅,事办得如何,回来再和你谈。」
       「不!」贵妇人十分干脆的说道:「我不希望算一份!」
       「随你吧么妹,我去了!」
       「慢些凤姊。」
       「么妹还有什么吩咐?」
       「凤姊,吩咐是不敢当,是小妹另有下情,为了凤姊这百把粒药丸,我用尽了办法才迫使将军去求告刑部大人,如今总算两如人愿,我呢是得着了药丸,凤姊你呢,这个姓陆的人已来了,所以我已经叫人把凤姊你的东西,全送到了南城份属我私人所有的那座宅子里啦,你会完了姓陆的,就请迁到那座宅子中,今后和姓陆的交往办事,也请全在那座宅子里,这样是咱们大家全好!」
       凤姊妙目中倏忽掠过一丝毒怨煞光,但转瞬间已变作娇笑,道:「哎哟么妹,你可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贵妇人冷冷地说道:「凤姊担待!」
       「没这个话!」凤姊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是什么时期啦,此处又是什么地方呢,当然多小心才对,愚姊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
       「好啦!」贵妇人接道:「凤姊请吧,南门那宅院里,上房床下的箱子中,有五千两银子,那是凤姊的!」
       凤姊顿知其意,道:「好,姊妹一场,愚姊也不多说什么了,那宅中的人,愚姊到后……」
       「不用啦,我已经叫他们全回来了,这是为凤姊方便!」
       「好,好,好!」凤姊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其内心的恨怒已现于形色。
       她站起来向外走,走才几步,突然回头向贵妇人一笑道:「对了,妹,妹夫是守山海关,可不是这『北京』城,李自成劲旅已有北上之意,若是万一,我是说万一,那时候别忘了南门这爿宅子,因为那里的确比这里安稳很多!」
       话说完,不等贵妇人回话,已转身推门而去。
       她刚走,暗隅丝帘儿轻挑,闪身出来了一位彪形大汉,一望即知这汉子有一身超绝的功力!
       大汉浓眉紧锁,对贵妇人道:「圆妹,这贱妇已生毒心,要不要我去……」
       贵妇人对着大汉娇媚的一笑道:「姊妹一场,放过她吧,再说她也不简单,万一伤了你我多心疼,来嘛,抱我进去,趁现在我们先……」
       「圆妹,丫环们……」
       「都是心腹,要不那夜将军突然回转,你能走的了?哼!」
       大汉得意而笑,道:「其实姓吴的只是中看,依了我……」
       「呸!别只说现成的话,依了你又怎样?你能给我这里的一切?记住,这样最好!」
       「我懂,你吃最好的,住最好的,喝最好的,所缺也只是一个『睡』字,有了我,你享的一切全是最好的了!」
       他话声中,拦腰抱起了贵妇人,大步的迈进了暗间!
       适时,堂屋雕梁巨栋之上,轻如无物的飘下一个动衣蒙面夜行人,面罩上那的露出双目的孔洞中,射出两道寒闪,挪步才待进暗间,心头念生,自付着——狗男女必将贪欢,有的是时间,不如先去前厅,听听贼婆娘胡说些什么,也见识见识这位「无孔不入」陆路通,毕竟是何等人物!
       念头转过,双肩一动,堂屋中已然失去了这人的踪影,好快!
       吴将军府的前厅中,凤姊正接待来自刑部的名捕,「无孔不入」陆路通。
       宽敞而豪华的大厅里,就只有两个人在,主座上的是那位凤姊,宾位上自然正是天下第一名捕,「无孔不入」陆路通!
       早已有人献过香茗,且奉有严谨远离大厅,这是女主人的仁厚处,也正是女主人的厉害地方。
       大厅的门开着,并且是四敞大开,因之厅中耀眼生花的灯光,直映射到厅外数丈地方,若是厅外有人窥探窥听,很难藏得住形影。
       厅中人,宾主话声甚低,那位「无孔不入」,在极亮的灯光照罩下,看的清楚,他不应该被称作「无孔不入」,应该是叫「无一可取」才最为恰当。
       那模样,普普通通,正是在人海中每日都会见到不少的那一种,平凡,平凡到见过几面全会记不清楚和说不出他那样子,因为像他这样的人,谁都见得太多,那样的人全一样,一样到使记性再好的人,也记不住他。
       混身上下,没有半点惹眼的地方,但是并不俗气,没忘了,俗气也是特征之一。
       年纪算来是该有六十四五,但看上去却只五十二三,花白的头发,花白的普通人所留的普通长短的胡子,古铜色长衫,普通的福字履,总括的说起来,他是人普通,衣饰普通,普普通通的普通老者。
       凤姊阅人多矣,她暗中皱了眉头,客套的话中,多少已存了几分警惕!
       难怪!真难怪!
       难怪此人会成为无案不破的名捕,在他身上,谁也找不出半点可供记忆的东西或地方来,于是乎转瞬间,已将他忘了个干净!于是乎他就只有乖乖地伸出手来,戴上那副他匠心独出的特殊「龙虎铐」——于是他乎遂名扬天下。
       对这种人,凤姊心里有数,轻不得也重不得,真不得可又假不得。
       陆路通严守他身份应有的规矩,竟连头全没抬,别当他没抬头就不会认清凤姊的模样,其实他早已看了个一清二楚,心里也有了数。
       凤姊先开口,话简单,道:「陆爷,这里是将军府邸,恕我不能越规的招呼你,请问,今天夜里还有别的公事吗?」
       陆路通答话妙,道:「不敢相瞒,小老儿『东山再起』,是沾了吴大将军的光,奉有部中专谕,一切以吴将军府邸中的吩咐为先!」
       好厉害的话,更狠在上来就表示出内心的不满和讽嘲。
       凤姊来个「针尖而对麦芒」,一笑道:「陆爷要这么说,有事可也不敢烦大驾了,我可也不瞒你陆爷说,吴将军是经不住内宅的人千万个叮咛才点的头,您陆爷要肯,肯一个忙帮到底,那就从现在起,仅仅是我和您陆爷的事,陆爷敬请给我起句痛快话!」
       陆路通还能说啥,凤姊的话全点明了,再不接下来,俗话说:「胳膀总强不过大腿」,于是一笑道:「夫人您痛快,小老儿听喝就是。」
       「得了吧陆爷,我不信陆爷没认出我『俏天狐』公孙凤来!」
       哎哟!她原来是那俏天狐,不用说,十有八九她疑心生了暗鬼,才破开脸皮奇药换得陆路通重被征召,实为其用!
       陆路通没惊讶,淡淡的说道:「不敢瞒您,我是早认出来了,可这又算什么呢?远的不说说近的,府上里面的那一位,又是啥出身?如今可是将军夫人,没见有个敢小看她的!」
       「得了得了,当着面那自然是,背后可就……」
       「夫人,您总不能堵上天下人的嘴巴吧?」
       「说的是喽,我说陆爷,半个更次后,在南城那……咱们再会,你有空吧?」
       「一句话,半个更次后见,小老儿向您告辞。」
       陆路通走了,在他身后,紧紧追蹑着一条黑影,陆路通竟无所觉!
       凤姊也走了,将军府的人,根本全没瞧见她出大厅,但是当内宅有人追问下来,役丁进厅去看的时候,早已不见了这位凤姊。
       南城外,那里住着不少苦朋友,地近「天桥」,干啥的全有,不过不论是干啥的,时已二更,除非作贼的,现在是全梦入周公。
       半箭外有座十来棵树的小林子,陆路通一头钻了进去!
       离陆路通约隔半箭远的黑影,倏忽一顾,暗暗一笑,身形停下,奇特的是他已不再掩避,大大方方的步向小树林。
       果然,陆路通当这人已近林边时,自林中坦步而出,两个人对了面,相距丈远止步,互望着。
       陆路通先开口,道:「朋友你很够坦诚,也够聪明,请讲,为了什么紧紧的追着老朽?」
       这人道:「在下要说给陆老丈个故事听!」
       「老朽很想听,也愿意听,可惜今夜不行。」
       「错过今夜,老丈就听不到了!」
       「朋友年纪不大,恕老朽妄尊,老弟别那么说,日子还长远的很呢,没听说吗?急则失心智,多想想,咱们缘份似乎正浓,改天见得到的!」
       「老丈,错过今夜,再见的机会不多,想我再说这故事的机会,更没有了!」
       「那就对不住啦,老朽没时间今夜拜聆。」
       「陆总捕,这可是个机会,是为了你陆总捕,我才留的机会!」
       「谢啦,真的由衷感谢,奈何咱们见的晚,老朽有约在先,所以……」
       「所以你更要听,这故事和你今夜的约有关!」
       「年轻朋友,别当陆路通老迈到了不听用的地步,我已经知道和今夜之约有关了,所以我才不能在今夜拜聆高论!」
       「总捕头,『俏天狐』非但是淫娃,更是个无恶不作的女魔!」
       「对,阁下说的不错,但我也知道,那又如何呢?」
       「总捕头!」这人声调变了,不悦而威凌的说道:「你不缉之为民除害,已然有愧职守,如今竟听其谕令行事……」
       「住口!阁下,人有向善之心,昔之淫娃,今朝未必仍系荡妇,何况老夫是在办案,办吴将军交待老夫的案件,案件内情,要她公孙凤加以说明,如此而矣,阁下怎地乱语惑人?」
       「哼!淫娃昔日姊妹,能有些什么好货,姐己虽为王妃,妖狐仍是妖狐,尊驾威严久传,应多珍惜羽毛,莫将四十年侠名,断送淫娃荡妇之手!」
       「够了阁下,老夫今夜自知阁下心怀善意而来,因之任凭阁下发言而不辨不争,老夫敢说,公孙凤将要说及的案情,必与阁下有关,阁下请听老夫两点要求,其一,即日请远离京师,其二,留下公孙凤的性命,老夫以阁下之言回赠阁下,亦请珍惜羽毛!」
       「陆路通,你是非管不可了?」
       「报名再谈。」
       「雷小五!」
       「啊?」陆路通一声惊呼之后道:「济灾活命数十万的雷五公子?」
       「那是对人的本份,谈不到什么。」
       「雷公子,老朽仍本初衷,要求公子看我一面,千仇万恨多留两天,明夜此时,老朽必然恭候大驾,拜聆所教如何?」
       「陆爷,公孙凤在下迟早是要杀的,这一点陆爷别忘!」
       「老朽不会忘记,只请留情二日!」
       「好,在下遵命。」
       「公子,明夜之约……」
       「正三更,不见不散!」
       你拱手,他抱拳,小五公子进了树林,陆路通却去了公孙凤所约的目的地。
       人有「错手」,马有「失蹄」,经验已是当代第二高手的小五公子,竟双双只顾一答一对,忘记了「隔墙有耳」的这句警语!
       他俩全走了,一个细瘦的人影,自林中悄步出现,这人一点头,噗哧一笑,自语道:「有门,这真是『天将降大财于吾人也,必先鬼使神差聆得机密』,嘿嘿,走,追上去,正好报报昔日两年苦监的仇恨!」
       假如小树林外,陆路通所见到的不是小五公子,他会很轻易的就发现了身后有人追踪,可惜不是假如,他真的是会见了小五公子。
       他和小五公子素不相识,但是只凭小五公子救灾活人性命的这一件事,他从心底就没生过任何怀疑,一个非不可抗衡之力而言无信的人,怎会远远的去为数十万灾民的生死打算?
       有这个缘故,细瘦汉子很容易的发现了公孙凤的所在地,也兴起了一条歹毒无比的阴谋。
       是三更,细瘦汉子由南城绕向了西城的「牛街」,「牛街」虽不全是回教朋友所住的,但很难找到一座不是回教朋友开的店。
       细瘦汉子走到一条巷口的巷头,白天这里是座茶楼,现在深更夜半,当然全休息下来。
       细瘦汉子敲着门,如擂鼓般响,平日他若是这么晚的话,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回来,自更不说把门擂成阵鼓响,吵人安睡了。
       里面的人醒了,醒了自然就为了开门,没拉门门以前,问上了,道:「是哪一位?」
       话满客气,这正是明白作人三昧的原因,门固然有好处,关上它不愁外边的人看到,但也有坏处,那就是里边的也瞧不见外面,客客气气问一声,万一外边的这位,「此马来头大」,那正好,不落任何埋怨,如果来人不够那份儿,瞧!听!
       细瘦汉子答了话,道:「是马老么吧,我,芦杆儿!」
       「芦杆儿」正好活像这人的细瘦,不过他这么一报名,门里边的马老么可火上三千丈,开了骂!道:「我×你祖宗奶奶八代的小王八羔子,是你娘又嫁人了?风雷火闪的来认亲爹?要不擂你娘的那门子x门?」
       马老么在这座茶楼里,算不上字号,要不他为啥离开熟被窝去应门呢,可是细瘦小子份量啥比他还轻,他不骂是白不骂,并且知道这一阵的雷声般的擂门声,上上下下早全被吵醒了,准骂不出毛病来,也许一骂不知骂上「最里边」那一位爷的出来,给「芦杆儿」添上顿揍,那就更可自己的心意啦!
       他骂着,把业已放在横闩上的手垂下来了,接着又骂道:「告诉你,这儿没你亲爹,滚到石头巷(即后来之石头胡同,高等妓馆所在地)去认那些大茶壶吧!」
       芦杆儿今朝似有鬼神附体,在外边就开了骂,道:「我说马老么,我就没玩你亲妈,又没压你妹子,你他妈的喷的那道粪,快开门,老子是给「马太爷」送信来的,误了事可由你负责!」
       一声说是给「马太爷」送信来的,马老么猛地打了个冷颤,竟没敢回嘴,上紧的开了门!
       门一开,芦杆儿瞪起本来就不大的蛤蟆眼,恨而狠的说道:「你小子等着,老子先办正事,事完了咱们再算账!」
       「冰冻三尺,寒非一日」,马老么管应门,芦杆儿挨窝囊骂已经数难胜数,今朝得了理,得理岂能再饶人,于是必然有场吵架打。
       芦杆儿可不姓芦,也姓马,说起来一笔写不出两马字来,何况他们真的还是堂兄弟,堂兄弟拿着亲娘祖宗开骂,这起色可也够人瞧的了。
       芦杆儿马自得,话说完大步往后奔去,一连过了三道盘问的关口,才被召唤进入最后进的豪华上房中。
       上房中,马自得恭恭敬敬的肃立着,牙床上,一人侧身背外,正有两名只戴大红兜肚的美娘子,在替那人「松筋软骨」的「拿龙」。
       那人因为背外面里,难见模样和年纪,但话声劲而威严,道:「讲,讲完了再松你小子的骨头,他妈的也不想想,马老么是你的堂兄啊?」
       马自得战战兢兢道:「太爷,是他先开了大五辈……」
       「谁也脱不过这顿鞭子去,讲,深更半夜,什么消息这么要紧?」
       「四太爷,小的见着小五公子……」
       话还没说完,牙床上的人猛的一翻坐对了马自得,他肩上的美女,正巧来了个「仰脚墩」,可好瞧了,白的,红的,黑的,「原形毕露」。
       他这一坐对了马自得,认出来了,正是当年惨杀雷隐雷爷的元凶之一,那「半天云」马龙飞!
       「快他妈的说,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还有些什么人?他契根接骨是啥地方?」
       「太爷您别急,小的非从头说起不可,要不……」
       「叭」!马自得被半天云一掌打摔到地上,半天云打了人还怒声道:「你胆可真够大,我偏不从头起,要你问什么答什么!」
       别看马自得挨了一掌,竟没喊痛,捂着肿了的腮边道:「太爷您老请消消气,太爷,屋里人多,有些事和话……」
       半天云点头了,深悔适才太过毛躁,挥退了两名赤身的美女,扬声对外面喊道:「马胜,马勇听令!」
       外面有人应了声,半天云道:「给我严守住前后通路,别管是谁,不报名擅自闯进来的全给我宰!」
       外面再次应声后,半天云才转头对马自得道:「好小子,刚才那一巴掌值十两金子,事完了就给你,现在你就由头至尾的说吧!」
       马自得说出经过,那叫巧,当陆路通和小五公子林外答对时,他正好早一刻被够狠的赌徒追打逼债,无路可逃才逃到那小树林里。
       他把所知说出之后,半天云紧锁了双眉,道:「消息固然可贵,但是又有什么用呢?俏天狐那骚娘们儿是天地都不怕的,现在全用上了暗的,还不知道能不能镇的住那小五子……」
       马自得接口道:「太爷,您老人家不知道道『无孔不入』陆路通的为人?」
       半天云冷哼一声道:「老子是黑道上兰凉地方的首霸,怎会不知道这老儿的作风和为人?」
       「那就是喽!」马自得笑嘻嘻的说道:「小的有条妙计,一条连环妙计!」
       「说,啥妙计?」
       马自得放低了声音,使半天云凑上耳朵才能听清,不过当马自得话说完后,半天云竟哈哈地狂笑出声,可见马自得这条计的是玄妙至极。
       马自得似乎言犹未尽,又低声说了几句,半天云直点头,最后一拍马自得的肩头道:「有你的,此间事了,你随我回马家沟,俺有份『总管』的差使给你,现在……你拿去,这是一百两金叶子,是你的了,只要记住,明天午前回来,你爱怎么造就去怎么造吧。」
       马自得接赏叩谢,自动的退了出去,半天云立刻召进亲信高手马胜、马勇,各携兵刃暗器,二个人由高处去的,目的地正是现住南城的「俏天狐」公孙凤的家。
       真够巧,正好远远的地方,看到公孙凤提灯亲自送客,被送的人,自然是那「无孔不入」陆路通。
       直等到陆路通走没了影子,半天云才悄悄安排好马胜和马勇,然后飞身直入!
       半天云人影乍落,堂屋中灯火熄灭,公孙凤沉声叱道:「什么人?」
       话声中,半天云不管屋内是否有灯,坦步推门而进。
       虽然都在晚上,但半天云是由外面往屋里走,等于是由亮处进暗处,公孙凤认出他来。
       公孙凤仍没点上灯,更没松懈戒备,道:「马当家的,这总不能说是巧合?」
       半天云答的妙,道:「说出来你不会信,正是巧合,快些准备好趁手的家伙,小五子这个狗娘养的,立刻就到!」
       公孙凤人在极暗中的角落里,但仍禁不住打个哆嗦,道:「不会吧?是那来的消息?」
       「公孙凤,难道你忘了当年的事有我姓马的一份?小五子要宰的黑名单上,也有我?」
       「没忘,只是……只是小五子今夜断不会前来,我已请人……」
       「嘿嘿……」半天云阴森森地笑道:「我知道,『无孔不入』陆路通刚走,你已和他谈好了条件,他也告诉了你,小五子业已答应他这两天不采行动,更定约明夜三更,相会畅谈,公孙凤,我这消息不假吧?」
       公孙凤傻了,由不得骇然惊问道:「这消息你是……」
       「得了我说公孙大妹妹,这还用问吗?陆路通不会告诉我马龙飞,他小五子若是知道我也正在京师,早已就下了手,一句话,小五子不是一个人,有同党,否则白瑞何等人物,死了!白猛又多阴狠厉害,死的更惨,多想想自然明白,他若只是一个人,能在一夜之间搬空了白猛的金库?」
       「可是陆路通不会骗我,他说过小五子已经答应了他……」
       「不错,他是说过,不这样他又怎么能派人追踪陆路通,进而找到你呢!」
       「马大哥,你这消息究竟是?……」
       「我刚才说过了,小五子有同党,这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人多眼多手多而危险少,坏处是人多自然话多,熟朋友多,你懂了吧?」
       公孙凤时已从极暗影里走出来,焦急的说道:「那……马大哥的意思是……」
       「哎呀我说公孙大妹妹,你这是怎么啦,我获得消息,你仔细想过,若是等他解决了你,自然就轮到了我,一个对一个,不说他暗咱们明,就算明打明门,咱们也差一截……」
       公孙凤黛眉一挑道:「这还用的着你说,哼!」
       「别急大妹妹……」
       「慢着,马当家的,那怕你叫我公孙凤,或是『俏天狐』,全可以,我可不是你半天云马当家的大妹妹!」
       半天云哈哈两声道:「好好,是我马龙飞的错,不过现在称叫你『俏天狐』已不合适,直呼名姓又太不礼貌,何况你今日的身份……」
       「半天云!」公孙凤沉声道:「今日我的身份,仍是『俏天狐』公孙凤!」
       「好好,那就恕我直称你公孙凤了,公孙凤,事已迫急如火燃眉,你愿不愿听我的办法?」
       「我在听!」
       「很好,当我想通了这些之后,下了决定,要乘小五子这狗娘养的,还不知道我半天云也在京中时,悄悄的处治了他,可是我先前说过,明打明门不是他的敌手,正巧由朋友方面,知道了他将对你下手的消息,遂暗中秘密侦访,进而明白他的心意,这才冒险来见……」
       「请直说你的用意!」
       「公孙凤,小五子明着答应陆路通,暗中业已决定今夜三更过后,率众对你下手,我获此消息前来,用意是要和你联手,今夜你明我暗悄悄埋伏,等他来后立下杀手,公孙凤,我认为这是彼此有利而一劳永逸的办法!」
       公孙凤沉思未答,缓步踱到靠墙的太师椅旁,一面慢吞吞地坐下,一面说道:「万一仍然不敌呢?」
       半天云豪放的说道:「公孙凤,那也算是『一劳永逸』!想想看,迟早早早,是会要我们的命,如果今夜联手,或能天从人愿,否则只有等死这一条路!」
       公孙凤岂是傻瓜,她所以迟迟不能决定的原因,最紧要的还是为了「无孔不入」陆路通的承诺。不过现在半天云突然来到,事情出乎意外,公孙凤不能不考虑到可能发生的后果。

       第四章 舍私护国  歼奸警顽
       半天云是老姜中最辣的老姜,焉有看不出公孙凤心事的道理,于是低低的长叹一声道:「其实就算联手,只怕结局仍是两败,所不同的,两败胜过我亡,当然喽,我们不能说小五子心黑手辣,当初我们的是过份了些!」
       公孙凤冷冷地扫了半天云一眼道:「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半天云苦笑一声道:「没什么意思,算是牢骚吧。」
       话声一顿,他又把头一摇,再次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算了公孙凤,你也不必多费心思考虑得失利害了,算我没来,告辞。」
       他说走真走,轻举步疾加快已出了房门。
       公孙凤慌不迭的说道:「半天云且慢走。」
       半天云停步转身,没等公孙凤开口,抢先说道:「对了公孙凤,希望你多少看些江湖道义的份上,我走之后,小五子等人来时,莫要提我半天云一个字!」
       公孙凤已追到门口,道:「不用忙,再仔细商量……」
       「没什么再好商量的了,说实话,若是没有你,剩我一个人也是没这胆子和小五子硬碰,不过天涯辽远,海角阔长,只要我半天云不回甘凉,只要我半天云心里永远记牢这件事,不信他小五子能找得到我,再见!」
       一声「再见」,人已到了墙头!
       公孙凤真急了,半天云说的对,固然「无孔不入」陆路通说过,能和小五子约定时日,但最后总要真刀真枪的作个了断,了断杀父之仇,公孙凤自己心里有数,陆路通是帮不上忙,那要用自己鲜血去换自己的活命!
       想到「以血换命」,想到「拚命保命」,公孙凤心中是热气少凉气多,她再加个她,只怕也不是小五子的对手。
       既然迟早是死路一条,当然是在死中求活才算上策。
       半天云虽然来的太巧,但人家不是已经解释过了吗,应该是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况「同仇敌忾」,对付的又是同一的生死对头。
       于是公孙凤下了决定,扬声唤道:「马当家的,请下来,今夜咱们就联手和活寃家拚骨一战!」
       她话正好说完,半天云不知何故倏忽翻下墙来,飘身回到门前,面色已变作煞,低沉而急促的说道:「快些回房,我已经走不了啦!」
       公孙凤闻言神色惊变中,和半天云双双闪身回房,半天云已顺手关闭了房门,一位公孙凤隐立于前窗左侧。
       适时夜行风动,两条黑影如流星过渡射投到院墙上,来人好大的胆量,目光向四外微扫,内中一人已扬声喝道:「公孙凤,好朋友们上门来了,我们小五公子立刻就到,你还不滚出来受死!」
       另外一人接着这人的话声喝道:「四邻住户们请听清楚,我们找的是寃家对头,报的是杀父之仇和毁家之恨,与他人无涉,稍待动手,请紧关上你们的门窗,不要外出,免遭池鱼之殃!」
       室内的半天云,这时附于公孙凤耳边低声道:「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留意,这不是正主儿,沉住气,等他们欺近了再用『暗青子』招呼!」
       公孙凤银牙咬出响声,低沉而愤怒的说道:「好个无信的小五儿,老娘不信就真能跌翻在你小子手里,哼!」
       半天云正立于公孙凤稍后左方,突然轻轻一笑道:「发空狠是没有用的,只怕今夜你是『跌翻』定了!」
       公孙凤一楞,不由半转身驱诧然的问道:「你说什么?」
       半天云一声叹息道:「我说你只怕今夜是「跌翻」定了!」
       公孙凤冷哂一声道:「莫太过逞人之强,凭你我联手……」
       「唉!」半天云突然又一声长叹,右手倏出,公孙凤蓦地张大嘴,骇,愕,怒的圆睁着双睛,紧等着半天云,身躯索索直抖!
       半天云飘身退出丈外,背已接近了粉墙,注视着公孙凤,嘴角噙着微笑。
       再看公孙凤,左肋上插着一柄马头玉柄的匕首,尺长锋刃全都射插腹中,一缕缕鲜血,顺那七首玉柄滴落下来!
       公孙凤气息渐粗,面色转红,挣扎着说道:「为……为什么?半……半天云,为什么?」
       半天云似乎悲天悯人的又一声叹息道:「有什么办法,我敌不过小五子,而甘凉『马家沟』的财产,家小,我全丢舍不得!」
       公孙凤实难理解半天云的意思,虽然这时她已试出,真气即散,活已不久,但仍然以最后一口气强挤出话来道:「你!……你杀我……有什么用?」
       半天云道:「有,『无孔不入』陆路通重任总捕,对我有利,此人生平说一不二,既已答应了你去和小五子谈判,他一定作到,改约他日也是事实,现在我杀了你,嫁祸小五子,陆路通势必非逮捕小五子归案不可……」
       「我……我懂了!」公孙凤手已扶在窗栏上,人也已经有些摇幌了,面色也转作苍白。
       半天云嘿嘿一笑道:「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会懂的,在『无孔不入』的逮捕下,小五子这狗娘养的畜生,就没有时间去凉州城外马家沟了,只要有半天时间,我就能从容的变卖家产,悄悄的全家他迁,这辈子……」
       「噗咯!」公孙凤摔倒地上。
       半天云猛一咬牙,上步举掌道:「外面是我的人,扬声呼喊正是给四邻听到,也正是给陆路通留个线索,公孙凤,别怪我这老朋友,人不自私天诛地灭,公孙凤,为免你多受痛苦,我要打发你早些儿上路了!」
       话到掌到,夺魂手已印向公孙凤的头顶!
       讵料公孙凤猛地向外一滚,半天云一掌击空,寒光倏射,半天云一个踉跄退了五步,左大腿上插着他那柄送入公孙凤腹中的匕首!
       公孙凤拚命最后一口真气,作垂死挣扎的一击,未能如愿,狂呼道:「我好恨,你半天……!」
       她一挺而死,死前没能说全心中要说的话。
       她的一声狂呼,正衬上外面两名夜行人击碎门窗的暴响,接着那两条黑影投入房中,扶住大腿带伤的半天云。
       半天云低沉的呜咽道:「马勇,快,用刀,斩这浪货的左肋,多斩两刀!」
       说着,他拔出腿上匕首,地下溅滴出一串血水!
       刹那,半天云在手下的扶架下离开这座落院,很快的走没了影子。
       XX
       是拂晓,「无孔不入」陆路通塞着一张几乎挤出苦水来的脸长,来到公孙凤的家。
       这座昨天还默默无闻的宅子,今朝出尽了风头,从街巷口起到院子里止,少说也有三十名公差,出出进进的看来煞有介事。
       是有事,四邻作证,证明昨夜发生的凶杀案件。
       陆路通获得通知,他第一步并不是到达现场,先去了和凶杀现场及死者有关的另一府邸,大清早,他就碰了个十分难堪的钉子!
       这府邸中的总管,传出后宅女主人的谕令,封锁消息!
       有这句话,难怪他看上去是一脸苦水样子了。
       拾埋死者,是当然的事,缉捕凶手更是不劳吩咐,但这「封锁消息」谈何容易,谁的鼻子下面没张嘴,谁又能封得住人家的嘴?
       那些公门捕快,早已熟悉了这位总捕爷的脾气,一瞧「天阴脸」「苦水样儿」,一个个噤若寒蝉,小心答对,留意伺候,谨谨慎慎。
       他,陆路通,脚踏进大门,不喊人,不提名姓,冷冷地向近前的手下道:「里里外外站着这些人,是干什么?」
       谁站的离他最近,谁最倒楣,谁就要先回话,那名离他最近的公差,十分小心的答道:「回头儿,属下等知道这所宅子的来路……」
       「放屁!」陆路通火上毛了,骂道:「宅子嘛,砖造的,木造的,石头造的,有什么来路?」
       这位公差从话意中料想出陆头儿脾气是该管的,县太爷在获知内情后,查出这座宅子和里城有关,于是加上了小心,一口气差派出这多弟兄……」
       「哼!」陆路通一挥手,阻止这名公差再说下去,然后冷冷地吩咐道:「你留下,再留下一名会验尸的,听清楚,我是说『会验尸的』,而不一定是专门管着验尸的人,我要的人一定有耐心,仔细,然后挑两名追捕搜索有经验的伺候,其余的全叫他们回去!」
       「是是,小的马上去办,只是大家回去之后,太爷一定追问原因,那……」
       这句话使陆路通本就强压着的火气,突然冲上了脑顶门,立刻沉声道:「很简单,你们太爷如果追问下来,就说是我的吩咐,他要是认为我这个处置措施不当,那太好了,这件人命案子就叫他带着人来办!」
       这名公差不敢再开口了,别看县太爷是朝廷的命官,也别管俗话有「威门知县」这句话,现在,就算八个县太爷加在一块儿,权势威风,也比不得陆总捕头陆路通!
       果如陆路通吩咐的,整个宅中只留下了四名干捕,其余的都「打道回衙」。
       陆路通吩咐紧掩上大门,然后任由四名干捕自己检看各处。
       约隔顿饭光景,他已经查遍了各处,并且全仔细的看过后,遂召集四名干捕于凶杀现场。
       四名干捕全肃立着,他却拖过圆木凳儿坐好,目光扫向那名对验尸极有心得的干捕道:「尹奎你先报告,死者曾被什么凶器所杀,死于什么时候?」
       尹奎恭敬的答道:「死者致命伤痕是肋间一刀,凶器长约尺二,锋利至极,锋刃宽为二寸,是匕首一类,死者死后不久,又遭斩砍,死的时候约为三更。」
       陆路通并没有夸赞尹奎什么,但他一笑说道:「从今天起,向刑部报道,我会把调令送去县衙。」
       尹奎大喜,谢道:「多谢总班你的提拔。」
       「错了!」陆路通摇摇头道:「我只是自私了点,跟前希望都是一个顶十个的能手。」
       尹奎怎会不知道这不过是陆路通的饰辞,不希望落人口实,也不希望受惠者有感恩的想法。
       但是尹奎心里明白,别的好处不说,单讲月俸,县里是三两,部里就是十二两,这差到什么地方去啦!
       钱!自古至今,世人都喜欢自己有许许多多,越多越好!
       这些人,并非不知道「生不带来死难带去」的这句俗话。
       但残酷现实的世界,只要你活着一天,任何人包括出家的和尚,念经的尼姑,拂尘淡摆法剑轻握的「三丰」弟子,全明白那句「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一日无钱」的俗话,是至理,是名言,胜过他所知道的「生不带来死难带去」!
       说空话没用,君不见「有钱的王八坐上席」吗?
       所以白花花的银子,那真是人见人爱,世上的人,若能有十之二三对取财而守「君子之道」的话,敢说「孟子」再传「至圣」儒学的时候,天下已「大同」了!
       责己应严,罚人当宽,不为五斗米折腰,相信是「家中薄有良田」!
       当然,钱并不占人生要件的多数,因为尹奎被召调离职,心中欣然也并不是全是为了俸银。
       在县里当差,名义是捕快,这错不了,事事亲躬那叫应该,但是如果县太爷的小舅子,吩咐你送十两银子一石米到五十里外姘头娘家兄弟的丈母娘家,没话说,你就只有哈腰应声是,然后撅着屁股当「小跑」,办好这件「杂碎」事!
       如今调到部里,事就只有一项了,一项辑凶破案除暴安良的事!
       陆路通手下的干捕,不管任何王公大臣的私务事,那怕是送一趟顺路的私函,陆路通都会脸一板头一摇说声「不行」,别的就更不用提了!
       人都有人格,天下没有生成贱骨头愿意作贱而不当「员外」的!
       捕快也是人,陆路通拿人来对待他们,敬重他们,他们因之能挺起腰来,不当奴才!
       凶案中,陆路通一共是留下了四名捕快,四名捕快没他一个亲信!
       陆路通根本就没有亲信,谁有真本事,他敬重谁而用谁。
       尹奎已被谕示即刻调部了,其余三位当然代他庆幸,自然也希望本身也能获得这种荣幸。
       别慌,机会均等!
       陆路通这时一扫最早和他答话的捕快道:「你是宋仁泰,对吧?」
       「是的,小的宋仁泰!」
       「记住,咱们这一行,上下一般样,只是服务不同而已,所以没谁是大的,也没谁是小的!」
       「是,属下记下了。」
       「很好,现在县里是那一门专长?」
       「追索!」
       「好极了,说说你对这件儿杀案的心得?」
       「是。」宋仁泰恭应声后,字句清楚的说道:「死者伤处虽多,致死原因尹兄弟已然说过,属下看出凶手和死者或是熟人,肋间一刀是身靠时突下杀手,除元凶外,还有帮凶二人!」
       「还有别的吗?」
       「回总班头,属下只能看出这些。」
       「嗯,我问你,你由什么地方断定,是熟人的近身刺杀?」
       「伤口,伤口整齐,没有划痕。」
       「不含乎,对于帮凶的事,也解释一下!」
       「是,死者除肋下致命刀伤外,其他伤口为刀,剑刺砍痕迹。」
       「你的意思我懂了,不过帮凶也可能只有一人呀,元凶极可能另外有柄长刀或剑,对不?」
       「是的,有此可能,不过元凶既已以匕首一刀竟功,似无可能费事收好匕首改用刀剑。」
       陆路通拍掌笑了,道:「高明,高明的看法,是『办事不足,欺民有余』,如今非改改不可了,明天你和尹奎一齐到部里报到。」
       宋仁泰大喜,高声应是退立一旁。
       另外两名干捕,专务是「侦察」,也报上了心得。
       他们是实侦实察而实报,一共分作了四条。
       一是地上脚印足痕正如同宋仁泰所说,三男一女是四个人。
       二是四邻可证,元凶警告威胁说是来报杀父之仇毁家之恨。
       三是元凶手下人先到,声言其主「小五公子」就来,由此可见主犯名叫「小五公子」!
       四为帮凶中可能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恨」的,另一个叫什么「半天」,这也是根据四邻所说,死者临终狂号的话声而判断。
       陆路通点点头,自己掏出五两银子来分给两名「侦察」干捕,并且叫他们回去不必再来。
       看见他们那种痛苦的神色,直待他俩走后,才转对宋仁泰道:「由你作主,派四名捕快守着此宅的前后门户,买口棺木好放死者,棺不钉,其他的你明天到部之后再说。」
       宋仁泰答应下来,陆路通又对尹奎道:「回去好好的写一份验尸报文,明天拿到部里给我,现在没事了。」
       陆路通去了,尹奎也回了家,宋仁泰去办他应办的事,凶宅中又只留下了公孙凤的尸首。
       这是大白天,陆路通和尹奎及宋仁泰刚去了,凶宅四邻就又来了位地面上的人物。
       这人年纪不大,人也并不好看,但有一股子使人望而生长的威风。
       他没用多少时间,就把想知道的事全问明白了,然后寒着一张脸,大摇大摆的进了凶宅。
       恰好时正无人看守,他这次可用了不少时间,走遍了儿宅各处,对尸体更检看的仔细。
       当他又大摇大摆的走出凶宅时,妙了,正和押送棺木的宋仁泰及另外四名干捕碰头,地点是在凶宅大门里,他没容宋仁泰开口,脸一板说道:「买口棺木要这么久,陆爷是怎么嘱咐你的?哼!」
       宋仁泰本要阻路问个所以,一听这句话,急忙含笑肃立道:「是是,为了调人手,我又回了趟县里,所以……」
       这人喔了一声道:「是这样我错怪你了,别忘了陆爷的嘱咐,懂吗?」
       「懂懂,不敢忘,不敢忘。」
       「嗯!」这人官架子十足,一挺胸,摇摆着走了。
       XX
       沉黑的夜,阴森森的树林,林木深处正站着两个人!
       他俩相距不足八尺,天太黑,连他们究竟穿的什么颜色的衣物全看不清。
       左边那人先开的口,声调冷冷地像块冰,道:「你不会没听说昨夜的凶杀案子吧?」
       右侧的那人道:「不只听说,我曾去过!」
       「哦!」左边的人惊叹一声后,威严的说道:「你太放肆,若不是我一心在想凶手的事,不会推测不到你会去现场的,你太拿王法不当回事了!」
       「别动火,换了你是我,能不去看看吗?」
       「哼,换我是你,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陆头儿,你这么说我是不该报仇的了?」
       「侠以武犯禁,何况你一而再的视人命如粪土,哼!」
       「陆头儿,在下一向十分敬重你,希望不要使我改变想法。」
       「那是你的事,你尽可天天骂我陆路通不通情理,我不怪你,但你视国家王法如无物,我无法忍耐!」
       「恕在下不懂陆头儿所指。」
       「哼,首先说你杀白瑞……」
       「陆头儿,这事我承认,不过你要以这件事来罚难我,就太嫌多余而且过份了,别忘记白瑞为敌所用,残我同胞,是个『卖国贼儿』,你……」
       「对,白瑞确是一个叛国忘祖的贼子,不过他既犯国法,迟早国法会加诸其身,你,不能代表国法,你,无权判定他的生死!」
       「在下再提醒陆头儿你一件事,白瑞是死在清兵攻占的地方!」
       「一样,你身为大明子民,不论是在何时何地杀人,一样是犯了王法,一样是个杀人凶手!」
       「陆头儿,我相信你不是个横不讲理的人,然则那就是矫情而罔顾情理道义了!」
       「身为执法吏,以事论事!」
       「陆头儿这不是玩笑吧?」
       「陆某和你立场敌对,没什么好玩笑的。」
       「那也好,各以立场而分是非,在下求之不得。」
       「只怕陆某是要得罪你了。」
       「没什么好谈只怕与否的,在下要的是证据,只要你陆头儿能拿出人证物证,别说已死的白瑞,就算天下命案全栽到在下身上,那也是情屈命不屈,在下认命打这场官司!」
       「这也许是上苍的安排,也许算是一种幸运和便宜,也正因为你有这种幸运和便宜,如今才能稳站在陆某的面前,和陆某谈话,不过像这种难得的幸运,便宜和机会,今后不多了!」
       「陆头儿的话有些哲理,在下如今也不过仅仅希望,再获得最后一次的幸运和便宜,上苍行事,断不致有始无终!」
       「哼!反正陆某已经告诉过你了,希望莫以耳边风视之,何况先有白瑞,又有白猛……」
       「陆头儿消息虽快,可惜不够确实,正确的说,应该是先有『杨威』之死,才轮到那『曲大海』,继之为『白瑞』,『白猛』,所可惜的是,昨夜『公孙凤』丧命,在下未能当场!」
       「你用不着用这个方法来表白自己昨夜的事情,陆某双眼不瞎,看得出谁是昨夜的凶手!」
       「在下十分感激陆头儿的正直公平,没把昨夜凶案,压向在手。」
       「是你的话,你跑不了,今夜我也不会还拿你当朋友般慨谈一切。」
       「说的是,不过凶手太过狠毒,巧用『移花接木』嫁祸在下,姑且不讲,更敢恶行『一石三鸟』歹毒之计,下手公孙凤,在下实难忍耐……」
       「且慢,陆某的看法,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忍耐,否则是将过使陆某奉请你暂作贵客!」
       小五公子笑了,道:「何不直接了当的说,要捕我送监?」
       「现在还谈不到送监的事!」
       「只怕仍如我会说过的话,总班头你苦无证据!」
       「不再证据的事,你若真把陆某看作朋友,请答应我克守良民的本份。」
       「对那杀人嫁祸的凶手呢?」
       「陆某自能缉捕归案!」
       「陆头儿似乎已经知道那人是谁了?」
       「别装作,你也知道!」
       「陆头儿,你要我等上多久?」
       「十天,十天之后……」
       「十天之后我要自己去干了,陆头儿,这可是咱们的信约?」
       「不,十天之后,如果我未能揖获凶手,你可以凭自己的办法擒人,但是非留活口交给陆某不可!」
       「是为了销案?」
       「何必明知故问。」
       「好吧,陆头儿,丑话我可要说到前面,凶手不是个甘愿束手就缚的人,所以我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
       「你必须在动手前,通知陆某。」
       「可以,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陆头儿,恕在下要告辞了。」
       「还有一句话请教,刚才你说凶手嫁祸,存「一石三鸟」之意,陆某想不明白内情。」
       「他故意叫喊出在下的名字,使四邻共闻,传诸总班头之耳,然后杀死公孙凤,逼使总班头找上在下……」
       陆路通冷冷地接口道:「公孙凤是一鸟,你是一鸟,正应古语『一石二鸟』之计!」
       「不,如果这八部总班头不是你,换个「作官」胜过「解事」的庸材,他今夜将不会放过在下,可对?」
       陆路通点点头,小五公子说的不假。
       小五公子默然一笑又道:「请想,一个庸材奴才的总班头,在认定擒获在下即可破案获功时,今夜必已埋伏好手,围捕在下,在下对这种人,却无对陆头儿你的容忍能量,一言不合势必动手,陆头儿,谁是那第三只鸟呢?」
       陆路通恨恨的哼了一声道:「好个狂妄的『半天云』!」
       言下之意,他已动了真怒,存着必然生擒半天云之心!
       小五公子哈哈一笑道:「陆头儿可要在下提供一点极小的消息?」
       陆路通也哈哈两声道:「好意心领了,不必!」
       「陆头儿,马胜,马勇虽然算不得什么高手,但甘凉马家的独门『飞弧』,却天下莫敌,何况……」
       陆路通心惊小五公子消息的确实,和特殊的来源,不由变色道:「看来你今夜是想动他的,嗯?」
       小五公子正色摇头道:「不,我是要到『马家沟』再动他!」
       「是想叫他死后身败名裂?」
       「不应该吗陆头儿?想想看,他已经作过多少恶行事?」
       「好啦,我谢谢你的关心,我自会小心应付!」
       「陆头儿可是今夜就动手?」
       「马龙飞刁猾阴毒,去迟了岂不作成你十日之约了?」
       「陆头儿在说笑话,不过……」
       陆路通看出小五公子欲言又止,不由沉声道:「想说的为什么又不讲了?」
       小五公子微吁一声道:「是句老话,我有些小消息,只是陆头儿已经认为用不着它……」
       「好,算我说错了话,向你致歉,你可以讲了吧!」
       「致歉不敢,请问陆头儿,缉捕半天云可是要去『牛街』茶楼?」
       陆路通神色又是一变,道:「你果然厉害,正是去那个地方!」
       「陆头儿,半天云太过大意,当他刺杀了公孙凤时,也被公孙凤所伤,血流不少,伤也许不重……」
       陆路通这次竟伸出拇指说道:「雷五公子,陆某人很少由心里钦佩谁,但是今夜由衷的服了你?」
       「这是陆大侠你的谬赞,据在下所获消息,半天云今夜不会在茶楼上!」
       这消息出乎了陆路通的想象,由不得上前两步急声道:「可靠吗?」
       「十分可靠,您最好带人到正阳门外,在有名的「鑫雅阁」里找一位「紫菊」姑娘!」
       「鑫雅阁的紫菊?她……她好像就是鑫雅阁的主人嘛?」
       「对极了,她是十五岁卖身,三年后自赎身出,然后又一年,买下了鑫雅阁,成为花国之后,阁中最后一进,是她的私宅了,半天云正躺在那象牙床上养伤!」
       小五公子说的像是亲眼看到一样,这不由叫陆路通叹服深信,道:「你这消息来源是……」
       小五公子道:「行有行规,陆大侠,敢请少问一句。」
       陆路通笑了,道:「雷五公子,你不会不认得寒舍吧?」
       「陆大侠有何吩咐?」
       「吩咐可不敢,明天中午,陆某在寒舍备好酒恭候,想跟你雷五公子往深处交交,如何?」
       「宠召心若惊,敢不恭敬从命。」
       陆路通又上前一大步,伸手拉握住小五公子的双手,摇了摇道:「一言为定。」
       小五公子点点头,陆路通拱拱手,一位往东,一位行西,立即分手。
       XX
       「鑫雅阁」是京城里最有名的一家班子,懂的人不必细说,不明白的朋友可要千万注意,它不是「戏班子」,更不是「杂耍班子」,是道道地地的「美人窝」!
       地地道道的「毁人炉」!
       时为四鼓,「正阳门」外这块广大形如凸字的地区内,纵横直斜的八条宽窄不一,长短不齐的花街柳巷中,早已黑灯熄火难见人。
       不是嘛?好那个调调的爷们,赶早的可说绝无(彼时另有规矩,若以今日时钟来说,十时前是不接待客人的。)但四更才去「小作风流」的也没有!
       鑫雅阁在「石头巷」(后改胡同),这条长巷左左右右的门户,有的半开,门头没灯,有的挂着红灯,却紧掩着门,在这个地区,没有宵禁一说,叫卖的仍在间歇的呼喊着,有的叫「萝卜赛梨来」——
形容其脆其甜,有的喊「脆香的来」——落花生。
       这时,陆路通大步儿走进长巷,直到鑫雅阁前。
       他是一个人,没带任何帮手,不过他里面已经换上了劲衣,腰中也围着他那柄吹毛可断的软剑。
       鑫雅阁已熄灭了门头灯,不过还开着一扇门。
       陆路通心里有数,这是表示班子里面客满了,不过有一或多位风流宿客,必须在五更天亮前离开,也许这一或多位风流客,要起早赶远路,也许他们内中有能偶而小风流,但不能澈夜不归的「怕娘婆汉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成了陆路通个方便,他用不着叩门了。
       他坦然的迈着大步进了鑫雅阁,别看四更多天了,轮值应门的「大茶壶」,可绝不懒惰的守在大客厅,大客厅正对大门,进来的,出去的,都别想逃过大茶壶的双眼。
       陆路通一迈进大门,应夜的大茶壶已经看到了他,三大步跑出大客厅,一个揖施到了地。
       大茶壶未语先带十成假的笑笑道:「爷您哪多包涵,小班子门头的灯全灭了,这是说姑娘们全有了恩客,开着扇门,是表示……」
       陆路通没容他再说下去,道:「这个我全懂!」
       大茶壶外号叫「管不饱」,他也正好姓管,这个姓少见,据说他还是名家的好子孙。
       管不饱一听来客的答对,首先就肃了心,既然全懂还往里闯,又在深更过半夜的时候,准没好事!
       他心惊之下笑的更浓,道:「爷您恕小的眼拙,是咱们这地区「管事」方面下来的,还是……」
       所谓「管事」,说穿了就是一群有了势力的横行汉,专给各班子里杠事打横保财路,月讨「规费」年索「外红」,吃这些操皮肉生涯可怜虫血的「地痞」!
       陆路通笑了,道:「你眼拙我可眼亮了眼,你看我像是地痞吗管不饱!」
       遗憾出管不饱的外号,管不饱可真傻了眼,道:「爷您哪提个醒,让小的好自己给自己来两个大嘴巴,教训小的这颗不管用的狗头!」
       瞧,这种人可也真不容易,一开口就检着自己骂,直骂到人家能开了心。
       陆路通仍然脸上带笑了,道:「管不饱,咱们就站在院子里讲?」
       「瞧!瞧!您哪瞧小的我有多混蛋,爷您哪请,请到大客厅。」
       陆路通没有犹豫步进大客厅,管不饱紧跟在后面,院子里没挂着灯笼,管不饱看不甚清,这也是他马上答应而恭请陆路通进大客厅的原因。
       一进了灯明火亮的大客厅,管不饱就快三步走立陆路通的对面,一对老鼠眼,紧盯着看个仔细。
       第一眼只觉陆路通面熟,脑海里马上就翻记起旧账人影。
       再看一眼,认定了陆路通从前见过,仍未想起是那年那月那个时候了。
       第三眼,正赶上陆路通冷冷地一翻眼,管不饱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他认出来了!
       心乱跳,神已变,老鼠眼不停的乱转,陆路通心头一动,单凭这一点,就已足证小五公子的消息正确,半天云马龙飞的确是藏身鑫雅阁。
       老鼠眼乱转之下,终于静止,陆路通明白,管不饱已经想出对付自己的主意来了。
       果然!管不饱嘻嘻一笑道:「爷您上坐,小的先去给您沏壶上好的茶。」
       说着就往外面走,已走过了陆路通,陆路通才开口道:「只要你管不饱认为能快得过我陆路通,你就尽管去给紫菊送信,听明白,在你脚尖迈过门槛之后,我将斩落你的狗头!」
       管不饱全身一个哆嗉,轻手轻脚的退回原处,一张脸成了死灰色。
       「答话!」陆路通沉声道:「半天云姓马的,可在紫菊私宅里养伤?」
       管不饱是鑫雅阁的「老」茶壶了,自紫菊还当「摇钱树」时就伺候紫菊,所以如今他是紫菊的亲信。
       刚才确是要去送信,不过当听到脚出了门槛先掉头之后,打也打不去他了。
       他回话老实,道:「是有位老恩客在紫菊宅里养伤,姓啥的可不知道。」
       管不饱老实了一半,陆路通并不过份责骂他,道:「很好,你听明白,姓马的今晨命案的凶手,是个江洋大盗,你给我老实的坐在这里,装不知我来了,敢喊一声或是通知任何人,我拿帮凶办你,好好想想,帮凶可是掉脑袋的罪!」
       管不饱噗通一声跪下了,哭丧着一张脸道:「陆爷你老行好,小的一定坐在这里动也不动。」
       陆路通哼了一声道:「随便你,反正要死想活自己有数!」
       话声中,陆路通根本不再理会管不饱,已出了大客厅门纵身直扑后宅。
       其实后宅仅仅和前面班子,隔了一道「圆月门」,陆路通悄然而过矮墙,直登上了紫菊所住的小木楼。
       陆路通首先在木楼四外走了一遍,最后飞身楼头,直落房脊上面,悄悄的先揭开了九面瓦,开好了个三尺见方的通孔,然后扬声喝道:「半天云马龙飞,火速就缚,昨夜刺杀公孙凤的案子犯了!」
       这声暴喝,不仅是鑫雅阁三十几位姑娘房中的客人被惊醒来,连左、右隔的「天香楼」和「满庭芳」全惊动了!
       大家乍醒,呼叫出声,陆路通已再次沉喝道:「这是八部公差在办案,不论是姑娘是嫖客,全哑言悄静的守在房中,那一个出外惊动,格杀勿论!」
       声调一落即起,道:「半天云,是我陆路通找你!」
       前几句话震住了乱杂人声,后一句报名陆路通,那可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竟连半丝丝杂声全听不到了!
       小木楼中的紫菊,一千一万个的暗呼要命,她可并不知道马龙飞是杀人凶手,被人在大腿上扎了一刀,生怕再次遇险,避祸鑫雅阁,出了大把的银子钱,买得紫菊的守口瓶。
       现在,紫菊慌了神,沾上这种事,弄不好是命去财亡,就算到头来打不上帮凶官司,窝藏凶手也够摘落的了。
       别看她慌是慌,可还知道轻重利害,神不敢变,话不敢重,怀笑的对着用白布系裹着伤腿的半天云道:「爷,您怎么个逃法呀?」
       混了半辈子江湖的半天云,竟然斗不过个「窑姐儿」,把紫菊的话当成了真心关怀,他苦笑一笑悄声道:「不管怎么逃,也是非逃不可,只是害了你。」
       紫菊搔搔头,想了想,道:「逃不掉的,陆路通从没办砸过案子,马爷,现在只有行险!」
       「行险?快说怎么个行险法?」
       「马爷,咱们睡的这床下面……」
       「不管用,陆路通是『无孔不入』!」
       「别急马爷,这床下是暗道,下面有躲处,还另有门户出去……」
       马龙飞欣然之色现于面上,道:「这太好了,通到什么地方?」
       紫菊会说话,道:「事急了,讲这些没用的干啥,不论通到何处,以先逃出去为上策,快。」
       一声快,马龙飞已跳下床来,紫菊更早已下床,正穿上长衣服。
       马龙飞推开床,不错,有块活板,揭开板子,下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正要问,紫菊已开口道:「是夹墙,丈五高,落地已在楼下墙中,朝直走,能摸到门闩,轻轻开,快快走。」
       马龙飞抓着紫菊手一劲的摇,道:「真不知道说什么谢你的话才好,总之我不会忘了你,必有重报。」
       紫菊道:「说这些干啥,对了,前面睡在金华和小红房中的那两位……」
       马龙飞接口道:「那是我的两个手下,按说他们似乎早就应该露了面,并且和姓陆的战到一处,不知什么缘故今夜这两个小子聪明起来啦,竟没出声,这真是鬼使神差,否则早就露了底坏了事。」
       紫菊提着一颗「吊桶心」,顺情说了违心的好话,道:「这还不是您马爷福大,马爷快请吧。」
       马龙飞一点头,摸黑儿提着轻身功力,在往黑坑里跳的刹那,悄声道:「小宝贝,我会报答你的。」
       话声中,他跳了下去。
       他刚刚下去,只怕人还没有稳落下面地上,紫菊已经紧合上活板,并且扣上了粗铁索。
       这样她还不放心,拚了吃奶的气力,拖过一口樟木箱子,压在上面,然后像亡命似的跑出小木楼。
       楼脊上的陆路通,这时沉喝道:「什么人,止步答话!」
       紫菊吓的腿一软,咕咕噜噜的从木楼梯上滚了下来,所幸没伤到什么地方,她自己爬起,陆路通这时经已飞身自楼脊上落立紫菊身前。
       紫菊可不认得陆路通,不过干她这一行的,眼睛全够亮头一抬,不待陆路通开口已问道:「可是陆爷当面?」
       陆路通嗯了一声道:「你是紫菊?姓马的人呢?」
       紫菊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可看清了陆路通的样子,那颗如同十七八个水桶上下直动的心,渐渐平落了下来。
       她年纪是不大,她经历过的人可真不少,她看人比那「相面先生」灵了不知道多少倍。
       心放平,人也就从容的屹起,没回陆路通的话,却矫作着一身皮肉筋骨全疼的样儿,咈咈的直摸索身上那些高的、凸的地方。
       陆路通双眉已紧在一起,双日也射出寒光,一声冷哼,还没开口,紫菊真会抓机会,吐声说道:「陆爷您老可得高高手,干我们这个的,一向不敢多问客人些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这个姓马的死胚,是杀人坏东西,所以……」
       陆路通不耐烦的喝道:「你听明白,留他住宿没罪,现在不干净脆快的直说,那要犯上……」
       紫菊就等这句「留宿无罪」的话,快,接口道:「不敢欺骗陆爷您,我一听他是杀人凶手,就动了心机,把他骗信跳进夹墙缝里,那是条死路,爷您请留步跟我拿人吧!」
       陆路通一听,心中不由暗叹,道:「夹墙有多深?」
       紫菊道:「两丈七尺多!」
       陆路通双眉一皱,才待再问什么,紫菊又开口道:「入口活板三尺厚,我又加上了铁索,还压上个大箱子!」
       陆路通神色不动的说了句——你会办事,紫菊又拉开话匣子道:「姓马的还有两名手下,也在此地!」
       陆路通心头一凛,道:「在那两间房里?」
       紫菊说了,并且指明房间的位置。
       陆路通不知何故,竟微吁一声,手一摆道:「你带路,我只抓半天云!」
       这话可不实在,当然能绕过紫菊去,马胜、马勇是帮凶,焉有不抓的道理,但是陆路通心里有数,当自己沉喝着令马龙飞受缚后,马胜、马勇既然没出任何声响,此时怕不早已逃向他处!
       陆路通暗中懊悔,错料马胜、马勇必然不离半天云身旁,方有此失。
       他随着紫菊进了小木楼,紫菊指明地方,陆路通拖开箱子,解下铁索,坦然的打开活板,紫菊已脱向一旁,静瞧着陆路通怎样抓人。
       陆路通没开口,示意紫菊也不得说话,干耗在楼上。
       过了有盏茶光景,夹墙深处传上来半天云的话声道:「是紫菊吗?啊!紫菊,紫菊。」
       紫菊当然不会应声,半天云也没有再呼,过了刹那,下面传来半天云的嘿嘿狞笑声,道:「不含乎,我半天云横行了半世,没想到会跌翻在个婊子身上,行,老子算服了,你这个臭娘们儿啦,不过你等着瞧,咱们有账算!」
       到底是老江湖,很快就明白是上了当。
       陆路通本想耗到半天云忍不住,突然拔身上来之后,动手攫捕,现在不行了,半天云已知是上了紫菊的当,自然不会冒失拔身闯上夹墙。
       既然所望成空,已再无虚耗之理,立刻扬声道:「马龙飞,你也算是条汉子,上来吧!」
       半天云哼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报名!」
       陆路通沉声道:「这没用的马龙飞,你明知道我是谁,何必还问?」
       「陆路通,我半天云犯了那门子的罪?你说!」
       「昨夜三更,杀人!」
       「我杀了谁?」
       「公孙凤!」
       「笑话,谁是人证?凶器何在?」
       「凶器在你身上,人证要你上来自己看了!」
       「凭你陆路通,买两个人证还不容易,十几个……」
       「既然如此,你更没什么好怕的了,为什么不敢上来?」
       「诬良为盗的事,马某看多了,叫我上去容易,你要先去,明天一大早,马某会留着人证亲自投案!」
       「马龙飞,你是非喝罚酒不可?」
       「随你怎么说,办法只有一个,否则你就下来抓我!」
       「马龙飞,夹墙高仅两丈多些,宽才三尺,长也不过三丈七八,你既然出不去,又能守多久?」
       「姓陆的,马某人相信这时候早已惊动不少人,你只能抓个活口才有口供,有了口供你才能杀人,所以嘿嘿……马某人有的时间和你耗!」
       「你不怕渴死饿死?」
       「我说的明白,没口供之前我如果死掉了,不怕你这个班头不陪着!」
       这话不假,半天云京城中有生意,单说那茶楼,就藏龙卧虎,万一真的饿死渴死在夹墙里,相信会有不是苦主而矫作的苦主出面,一状告下来,陆路通只怕也要变成「全不通」了!
       办法只有一个,下去抓人,可是半天云并非「百无一用」的书生,是一等高手,绿林大盗,在明知被捕必死下,什么不敢用,就许大盗活着捕头丧命。
       官场公事,就这么绝,明知这是恶徒,凶手,但是你却只能抓他而不能杀他。抓他拒捕,格杀未必次次勿论,不幸被人被杀,简单,是四个大字「因公丧命」!
       就因为这些,多少干捕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的更绝,贼不找他他不找贼,来个如意圆满。
       陆路通可不像别人,说什么他今夜也非把半天云缉捕归案不可,否则对别人怎么交待还好说,对着小五公子雷少侠,怕就再也难以说话了。
       他想就多时,仍然苦无良策,急了,是他生平以来第一次的真心着急。
       天快亮了,地方又偏偏是花街柳巷的正当央,等天色大放光明后,他这张脸又如何放落。
       紫菊又急,这算啥?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完?
       她一急,急出了鬼主意,悄悄的一拉陆路通的袖,道:「用柴火烟熏他出来行不行?」
       陆路通一瞪双睛,道:「行,若是烧起来,全城的人都会瞧这『半城火』的热闹!」
       「陆爷,人家是说熏!」
       「对!熏死了你又不能顶数!」
       紫菊好心换恶报,一跺气步就走,楼梯声响,是紫菊走了,楼梯声又响,陆路通连头全没回,道:「你是最好找个地方补你的大头觉去,别在我眼前幌来幌去的烦人!」
       他拿着上来的人,当作去而又回的紫菊。
       身后人未语先笑,道:「怎么,陆头儿是这样不愿意看到在下?」
       陆路通闻声回顾,脸红了,道:「是你,我只当是那……」
       这人笑了,一声哈哈道:「没什么,谁全会有心急的时候。」
       陆路通目光朝这人的双一扫,道:「这是……马胜和马勇?」
       「陆头儿你可真叫厉害,正是这两个帮凶!」
       「我说嘛,在我呼喝半天云受缚的时候,他两个怎会不露头的。」
       「陆头儿,你想,我会叫他两个充英雄缠住你,使半天云逃命吗?」
       「嗯,换了我也许原意这样!」
       「原因呢陆头儿?原因何在?」
       「半天云经我手里漏网,你岂不是正好如愿的擒人,快意恩仇?」
       「陆头儿这次你错的厉害,忘了,咱们有十日之约!」
       「我没忘,好,对马胜,马勇的事,我感激,现在……」
       「陆头儿要逐客?」
       「谈不到,不过不太希望你在场!」
       「我就走,走前能替陆头儿你贡献个主意吗?」
       「请讲,我相信定然高明!」
       这人一摇头道:「不,很笨!」
       说着,这人竟在放落马勇,马胜后,自后腰上解下来了个本是放鱼用的鱼篓儿,置于陆路通面前!
       陆路通双眉皱道:「是什么东西?」
       这人道:「蛇,一条『雨伞节』!」
       这人话声不低,相信夹墙下面的半天云已全听清。
       陆路通顿即明白,搔头道:「你这主意我不能接纳!」
       这人不慌不忙的戴上左手的一只怪状手套,道:「为什么?」
       「你多问,我要想杀他,最少有十个办法,但是我非有口供不可!」
       「省省吧,叫『雨伞节』去照顾他,是最好的方法!」
       这人已探左手入鱼篓,抓出毒蛇。
       「不行,放回去!」
       「我说陆头儿,一口咬不死半天云的,你放心。」
       「我放心?哼!咬不死?哼!既然咬不死人,你干什么用戴着怪手套的左手抓蛇?」
       「陆头儿怎么糊涂了,那当然是怕这蛇咬我喽!」
       「不是咬一口死不了吗?」
       「对,咬一口准死不了,不过我又不是半天云,凭什么非叫蛇咬一口呢?」
       「就算是半天云,我也不准你用蛇咬他!」
       「真是陆头儿,咬一口死不了……」
       「你有解毒药?」
       「陆头儿越说越支,这蛇是我刚刚从一个老花子手上买来的,怎有解毒药?」
       「没解药不能用蛇!」
       「不用就不用,真是的!」这人把蛇往鱼篓中放,突然急声道:「小心,半天云……」
       陆头儿只当半天云乘他不防时,拔身而上,不由微退回身目注夹墙入口,这人竟接着喊道:「雨伞节下去了!」
       「了」字说完,蛇已抛下了夹墙。
       于是这人的话等于是句——小心,半天云,雨伞节下去了。
       蛇下夹墙,半天云已一声惊呼腾身拔上,蛇是没咬到他,但是抛蛇的人却疾逾闪电一把抓住了半天云的后脖颈,一抖一甩扔给了陆路通。
       蛇入夹墙,陆路通已怒形于色,才待向这人喝问,半天云已冲出夹墙入口,慌忙欲拦,这人已将半天云擒住抛到,不能不接,一接之下,竟猛退五步方始站稳,陆路通的脸红成了柿子颜色。
       接过半天云,立刻出手封住半天云三处穴道,然后转对这人道:「今夜是你成全了我!」
       这人,当然是那小五公子,除了他,谁还对半天云有这大的兴趣。
       小五公子摇摇头道:「陆头儿言重了,是陆头儿的本领!」
       不错,目下小木楼上,除小五公子和他陆路通外,就是三名凶犯,三名凶犯昏倒一对半,相信醒过来后也不会真的明白如何被擒。
       陆路通感激的对小五公子一笑,手指夹墙中道:「公子,那条蛇……」
       「是条鳗鱼!」
       「不对,没有背上鱼翅。」
       「我剪下来了!」
       「可是你戴手套去抓?」
       「不如此头儿你怎会相信?你不信又怎的可能着急拦阻?你不拦阻半天云又怎会当真?他不当真现在又怎会被擒?」
       陆路通哦了一声,又长叹一声,最后直摇头。
       小五公子却在陆路通摇头时,悄然而去。
       XX
       一辆破车,破到白送给人家当柴烧全没人要,因为拆这辆车大费工夫,工钱只抵十担干柴。
       那匹瘦马,已瘦到皮上凸着一根根的肋骨。
       拿它下汤锅,掌柜必须好好算盘算,盘算它究竟能熬出几碗汤来,根本就没打着还能弄两盘肉的想法。
       再瞧这个人,肮脏邋遢到了家!
       谁都瞧见过要饭吃的花子,花子至少两只手中一只手的一两个指头是干净的,好用来拿东西吃。
       山区的冬猎猎户,往往三两个月不洗澡,可是他们那双脚,却天天见水,保护的十分周到,他们是指望着,这两只脚。
       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驾着一辆破车,用一匹瘦马,而行万里路的人,只说他蓬乱头发上的纠结土灰泥块儿,就不知道有多少。
       衣服的破烂,只怕扔在路上不会有人盯它一眼。
       身上的汗臭味,只要看那几条顺风躲向远处的狗,就不问可知。
       这人胡子已有三寸多长,从未修剪过,一脸污泥,干在脸上也不觉得难过,奇怪。
       不过虽然污泥太脏了,胡子太长太乱,好处也有,那就是已足可掩遮住他本来的面目,就算他的妻子,假如他有妻子的话,也不会认出是他。
       像这样一个肮脏邋遢的汉子,赶着如此一匹瘦马拖着的破车,是绝对不会有人打他的主意的。
       不!偏偏是猜错了。
       从千余里外,传来这样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已渐渐走向山海关内时,就没断了有人打他的主意。
       打他主意的人这样多,沿路虽说「女真」兵将关卡不少,不怕死的绿林英雄谁又在乎,所以单凭推断,就能知道不会没人作那第一个的试探者。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有一次试探成功。
       可是这人,车,马,如今已经到了「打虎山」下。
       那每次试探的各路英雄,竟断无消息,这就意味着有些不平常了。
       究竟像这样的一个人,一匹马,一辆车,怎会惹使关外辽东各路英雄的追伺?说来非常简单。
       那辆破车上,两排儿排列着一共四口棺木。
       其实这也没啥,拉棺材的车多的很。
       偏偏毛病是出在这四口棺材上!
       棺木是道地的「铁心杉」,只有小长白极峰上有,据说每株高可参天,数十合抱!
       能弄倒这样一株「铁心杉」,已是罕见的事,不过这只是罕见,未必不能,也未必没有!
       没有的是「铁心杉」重如纯铁,像这辆破车上的四口棺木,若计算它的重量,大概是有万斤!
       这还不奇,奇在这四口棺木,并不是经过寿材店刀尺过的东西,而是一块圆木挖心而成!
       棺木是「铁心杉」的本底儿,没上半星星油漆,说来是用不着,因为「铁心杉」一千年不腐,遇水如铁沉落,除了火,可说啥虫全休想动它分毫。
       就因为没漆油漆,才被明眼人看出了毛病,棺材外的轮廓,是有人徒手所制,毫无刀斧痕迹。
       话又回来了,就算如此,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过份大惊小怪的,更没有道理,使各路英雄全紧钉上它。
       纸里总难包住火,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来的,说这四口棺木中,放置的不是尸体,而是计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您想想,这消息又何止引来绿林英雄,君没见,「打虎山」下十里亭上,就坐着好多位绝非辽东黑道人物的高手,他们正是闻风而来的武林名家。
       「打虎山」本是绿林寨,自雄才大略的「努尔哈齐」立汗,直到现在的「皇太极」,首先兵进各绿林地域,今天,辽东黑道枭雄,表面上全早作了「皇太极」的顺民,明里张胆拉大帮占山头的事,已成过去。
       既是已成过去,当年「打虎山」上的黄家总寨,现在也改了,叫名符其实的「黄家寨」,栅寨木门不能关,这是「皇太极」的谕令,在「打虎山」附近百里,如果出了杀劫重案,「皇太极」是问黄家寨要人!
       黄家寨的主人,情屈命不屈要捕去抵数,一刀断首。
       当然这是说有了苦主,有了证据,苦主的指明地点,证据证明果有此事才行,原则「皇太极」的各层官府,是不闻不问的。
       就因为表面上已经没有了山大王,所以才建下「打虎山」前的十里亭,一供往来人歇足,再者兵马也有个休息处所,行已多年,这座十里亭附近,已成了镇店,「皇太极」更建立了「十里亭驿」,屯守着三百名勇兵!
       十里亭不小,足足能坐下百十号人,按说在这种地方,一无公卿奉旨迭征,又无帝王出幸,用不着建造这大的十里亭,偏偏就没人用这心思。
       应该有人多用些心思想想才对,奇怪的是这可容纳百数十人的十里亭中,如今只有十三位,内中有一个老太婆,很老很老了,老的早已掉了牙。
       怎会知道她已经掉了牙呢?这要感激那个身前有一大铜壶茶水、身左有只竹箩的卖韭菜包子的人。
       老太婆饿了,买了两个韭菜包子,那种嚼东西的样子,证明已经没了牙齿。
       老太婆身后,坐着个母夜叉形状的中年妇人,那张脸若是放在十殿阎君庙里,保管所有的小鬼全吓的投了胎。
       卖包子的长相,也够十五个人瞧上半月的,冲天鼻子外带兔唇,黄板大牙黑了一半,头发因疮秃成了花儿样,雪白的眉毛又长又粗,最难看的是他的前胸,从喉结以下就往外凸着,像是把「驼背」长错了地方。
       也有好看的,那是两位老者,仙风道骨,儒家打扮,在闭目养神。
       这几位,全没开口,开口谈话的是右侧的三名猛悍大汉。
       看年纪,那老大四十五六,老二也有四十二三,老三小些,三十六七的样子。
       怎知他们是弟兄三个呢,他们有三相同。
       一是衣服打扮相同。
       再是所揹兵刃相同。
       三是那模样也是差不了多少。
       先开口的是老三,他横了十里亭中其他人一眼,向他二哥道:「二哥,怎么还没来?」
       他二哥浓眉一皱道:「这不是废话,如果来了早看见了。」
       这位二哥满有意思,说话更是废话。
       老三似乎听习惯了,没往心里去,道:「二哥,耗着急人,不如迎上去!」
       老二还是那种温吞水的答话法,道:「聪明的不是一个,能迎上去谁愿意坐在这里等?」
       「为啥?」老三这句话,是问为何不能迎上去。
       究竟为什么不能迎上去呢?老二和老三一样的不知道,所以他没办法再接话。
       没开过口的老大,这时手指所坐长石凳道:「老三坐下,不准开口!」
       老三还真听话,乖乖的坐下,也乖乖地不再开口。
       这时候那位老太婆,总算半挤半吞的吃完了两只韭菜包子,一面掏钱一面问道:「多少钱?」
       卖包子的黄板大黑牙一眦,笑道:「您应该在没吃以前问价的!」
       老太婆没觉意外,话可厉害,道:「不成你这包子是黄金价?」
       「你可真会猜,我一只包子四两重,所以是四两足金一只,你吃了两只,那要八两!」
       「不贵!」老太婆硬说不贵,邪事!
       「是不贵,你给金子吧!」
       「我说卖包子的!」老太婆笑笑说道:「你把包子递到我手里的时候,应该问问我有没有这多金子才对。」
       「你没有,你只带着十二两六钱银子,这我知道!」
       包子一只黄金四两,这并没骗着老太婆,但是卖包子的竟能一口说出她身上银子的数目,这却使老太婆变了脸色。
       老太婆眯着眼睛,上下仔细的打量着卖包子的人,这时那夜叉女冷冷地开口道:「大妹子你可也真是的,他『六丑鬼王』的人肉包子能吃?」
       夜叉女看来最多四十过头,竟直呼老掉牙的老太婆叫「大妹子」。
       不过她提醒老太婆这卖包子的来历,使老太婆没心思称呼争论。
       老太婆没气,没恼,笑了!
       一笑之后,对卖包子的人道:「没错,你真是那『六丑鬼王』?」
       「六丑鬼王」一声嘻嘻道:「那位夜叉大嫂说我是,我就不能不是了!」
       老太婆脸上仍然带着笑,道:「你是『六丑鬼王』也没什么了不起,对不?」
       卖包子的又一声嘻嘻,道:「本来没什么了不起,只是谁吃了我的包子不想给钱,他才了不起呢!」
       老太婆没答理这句话,道:「说吧,你打算怎么样?」
       「痛快!」六丑鬼王一伸拇指道:「平日里吃包子不给钱的,我会把他当成包子馅,剁碎了加韭菜好卖出成本来,今天……可以例外。」
       「你不够痛快!」老太婆冷冷地接上这么一句。
       「听着大妹子!」六丑鬼王竟也称呼老掉牙的老太婆叫大妹子,老太婆仍然没有动气,笑瞇瞇的看着六丑鬼王,静等下文。
       「大妹子你从那里来,现在就请再回那里去,咱们算是根本没碰过遇,当然你也就没吃过我的包子!」
       「那当然我也就不用再给你八两金子了?」
       「对对,大妹子这么聪明,一定不作傻事,我不送你了。」
       六丑鬼王似乎料定老太婆一定会走。
       讵料老太婆一声冷哂道:「别说是你六丑鬼王,别讲我只欠你八两金子的包子钱,就算你老子活着,老娘吃光了他所有的包子,他也休想能赶走老娘,拿去,这是你的包子!」
       说来不信,老太婆猛张嘴巴,一声干呕,手中已托着两只仍在冒热气的包子。
       接着她手一挺,包子如同闪电般投向六丑鬼王的竹箩中,又稳又准,那样高明的六丑鬼王,硬没来得及接取。
       六丑鬼王的丑脸变了,才待站起,老太婆已接着说道:「坐稳了,别这么小家子气,你却也奈何不了我,所以说没这种必要变脸,我再说一句叫你们大家放心的话,我对那四口棺材里的东西,丝毫没有兴趣,我只要那个肮脏邋遢的赶车汉子,谁有异议,现在开口!」
       六丑鬼王听到老太婆的声明,果然又坐稳了身子,也不再提包子钱。
       夜叉妇人却开了口,道:「大妹子,能说说你为什么只要那个脏鬼吗?」
       老太婆真好说话,道:「你一连叫了我两声大妹子,我很喜欢,可见我还没老,既没有老,你就该明白我还需要个暖和被窝的热火小子!」
       「那小子当你的孙子只怕还小些,你好意思连皮带肉的生吞?」
       「那是我的事,不劳你丑八怪提心吊胆的操闲心!」
       一声丑八怪,恼了夜叉妇人,她沉声道:「大妹子,说话可多想想!」
       老太婆险笑一声道:「你最好也省省心,除非你也是只要人而放弃东西!」
       夜叉妇人哼了一声道:「休想!」
       老太婆没有再理她,却扬声道:「我说亭里的朋友们,有谁和我的心意相同,只要人的,请现在开口,免得等人车到了再麻烦。」
       三名猛汉中的老三,突然开口道:「没有和你争个肮脏人的,放心!」
       老太婆一笑了重又说了一遍,那始终没有开口的两位宿儒人物,左边那位开口了,道:「你是说对东西不伸指头?」
       老太婆道:「连看都不看一眼。」
       左侧宿儒嗯了一声,颔首道:「至少我们两个人同意这个约定了!」
       老太婆环顾各人道:「还有什么人不同意,请开口。」
       没人开口,老太婆仍不放心的又道:「没人说不,那可就是我与诸位约定好了,到时候诸位别动他这个人,而我也不动他的东西,谁若破坏了这个约定,可别说我会拿他当势不两立的仇家。」
       依然没人提出异议,好像这约定已为众人接纳。
       这时,传来隆隆车辆声!
       三猛汉首先瞪大了眼,注意不远处的山路上。
       夜叉妇人和六丑鬼王,仍能沉着,仅仅睁睁眼看了看。
       两位宿儒样儿的老者,却一动不动,仍没眨眼。
       车声更近了,近到在隆隆车辆声中,已能听到马蹄的配合声响。
       那破车前面的瘦马,首先映入众人眼内,接着驾车的肮脏汉子,和那辆破车,三猛汉虎地站起,六丑鬼王却以低沉而威严的声调叱道:「少蠢动,坐下!」
       两位宿儒模样的人,竟变变了脸色,只是一扫那赶车汉子,竟变变了脸色,右侧老者低声道:「竟会是他?」
       言下似有无法相信之意。
       左侧老者道:「李仙洞的马,王道婆的车,老朋友,若不是他,谁能借到这两样东西?」
       右侧老者长叹一声道:「既然是他,咱们该走了。」
       左侧老者嗯了一声道:「是该走了,不知应否和他打个招呼?」
       右侧老者道:「不必吧,凭他又何必我们多事?」
       「说的对,咱们走就行。」
       说走就走,两老者一跨步已出了十里亭,第二步已远在十二丈外,连着十几大步,走没了影子。
       两老者突然离去,别人不怎么惊心,夜叉妇人却暗中忘忐,她认得两名老者,以两名老者之能,人已出关守在十里亭上,若非只有走这一条路的话,说甚么是不会放弃而去的。
       当真两名老者退走,原因是认出赶车汉子的话,怕只怕今朝不会有人顺利成功获得四口棺材中的东西。
       她,夜叉妇人,别看模样粗野,心思却细,本想打个头阵的心意,如今改作能不动就不动,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亭里本来有十三位,走了两名老者,还有十一人,六丑鬼王,老太婆和夜叉妇人,算是高手中的高手,其余八位,除三猛汉外,另五人直到现在还没有表示,他们也面生的很。
       这时候,赶车的肮脏汉子,竟一顺躯把车赶到十里亭外而停。
       车一停,赶车的就跳下辕来,用一根人字长支柱,支住了破车的平衡,用两块石头,垫好车轮,然后开始解脱瘦马的缰绳,拍拍马的长颈说道:「大黑子,这一路上可真难为了你,自己去溜溜弯吧,咱们歇歇啦,别过一个时辰,等你回来就上路。」
       瘦马名叫大黑子,听着怪。
       和一匹牲口说话,要牲口自己去玩乐,更怪的出奇!
       可是大黑子却真灵,一声欢嘶,四蹄展动飞驰而去。
       赶车的放走驾辕瘦马,叫十里亭内心存图谋的人,不用说有多高兴了。
       肮脏汉子目送大黑子跑远,得意的笑了笑,大步走进十里亭,可巧,就坐到两名老者先前的座处。
       他大概一路上「打虎山」,又下「打虎山」,着实的累了,人靠着亭柱儿,闭目阖睛睡啦。
       他和那匹瘦马大黑子说过,要歇了,不睡岂非是白不睡。
       三猛汉这时再也忍不住了,起身围向赶车汉。
       那知老太婆一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寒着一张脸道:「别忘记咱们说好的事,人是我的?」
       三猛汉中的老三才待开口,老大头一摇,止住老三笑对老太婆道:「你能看得住他?」
       他,自然是指赶车汉子而言。
       老太婆险险一笑道:「看不看得住他,和你们无关。」
       老大搔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你如果看不住他,岂非增加我们弟兄取物的麻烦?」
       老太婆哼了一声道:「那也是你们的事!」
       别看老太婆已经老的掉了牙,说话可像是惯知生米的,又硬又干。
       三猛汉中的老二,险险一笑道:「我说老婆婆,出门在外……」
       他话没说完,老太婆突然手指亭外破车道:「没见过有像你们这种不开窍的土鳖,人有老人家我给拦着,不趁这时候去干正经的,偏偏要和我老人家打牙斗嘴,再不去好东西可全便宜了人家啦!」
       老三一回头,谁说不是,那五位看来并不起眼的朋友,不知何时已到了车旁,正在抬动车上的棺木。
       老三一声沉喝,腾身而起扑出亭外!
       老大和老二也不再和老太婆争论,继之飞身破车前,三兄弟品字形立足,虎视眈眈,怒目盯注着先到的五个人。
       老太婆看到这个情形,笑了,自语道:「凭这种混东西也该跑到江湖上充字号,东西要是这么好拿,夜叉婆和丑鬼王干甚么来的,怎还不动,哼!」
       她自语的话声下落,赶车的肮脏汉子,竟闭着眼接上口,道:「他们不会不动的,只不过比先去的八个朋友聪明了一点儿!」
       老太婆倏忽转身,面对肮脏的赶车汉道:「你是雷家小五公子?」
       乖乖,这肮脏的赶车汉子,真的是小五公子?
       赶车汉没答这句话,道:「你当真不取车上的东西?」
       老太婆冷冷地说道:「说,你是不是小五公子?」
       「你也说,当真没打算动我车上的东西?」
       「没这个打算!」
       「很好,请问老人家的名姓!」
       「你说,我先开过你!」
       「在下正是雷小五,公子之称愧不敢当!」
       「那就行了,我没找错,起来吧,这是场生死之搏!」
       「不慌,能先请问是为甚么吗?」
       「可以,公孙凤是我的孙女!」
       小五公子心头一颤,公孙一家,在多年前已死尽死绝,是仇杀,只跑了个公孙凤,据说还是另有高人拦住了那些公孙氏的仇家,相约是公孙凤不再追究和报复一切的仇恨。
       公孙氏一家,昔日横行江湖最遭人妬恨的,就是面前这位老太婆,那时江湖道上都称她叫「追魂婆婆」。
       公孙氏夜遭袭击族众死绝时,并没找到「追魂婆婆」,她不在家中,如今算来已有多年,小五公子似乎不幸运,偏巧碰到了她。
       追魂婆婆见小五公子没有举动,也没有答话,再次说道:「听说你是条汉子,那就别装熊!」
       小五公子笑着睁开了眼,十分冷静的说道:「婆婆可是被这群东西请出来,对付我的?」
       「放屁,凭他们也配,我是……」
       「既然婆婆不是被他们请出来的,好极了,先请坐着,反正我不走,咱们不论有仇抑或有恨,等会儿解决不迟,先让我打发了这些缠腿的小鬼,好不?」
       追魂婆婆想了想,一点头,好大胆,就坐到小五公子的对面。
       这时,破车旁的三猛汉,已经和先到的五位谈好了条件,各取各的!
       棺材好重,五个人抬一口,勉勉强强的抬下车来。
       三猛汉也拾下一口,已全累的脸上暴出青筋!
       老太婆看到这里,双眉一皱,扫了小五公子一眼,不知她心中想些甚么。
       夜叉妇人这时一步跨到车旁,挥手沉声道:「别惹老娘发火,全给我滚!」
       三猛汉中的老三,才待瞪眼开口,老大示意,抢先笑着说道:「这位大嫂,恕我们『唐山三义』的眼拙,不过不论大嫂你是那道的朋友,总不能不顾武林道义,大嫂你上眼瞧,车上还有两口棺材,刚刚我们八个人会商量好,东西是见者有份,他们五位取其一,我们三人取其一,留下两具,你大嫂和那位「鬼王」朋友,各获其一,所以说这全凭运气,不得反悔,大嫂,你就拿你的那份走吧!」
       六丑鬼王也到了车前,没等夜叉妇人开口,已拍手道:「这是老夫数十年来,第一次听到的分赃上策,可见今日武林年轻朋友,比老夫行道之初聪明多了!」
       话声一顿,转向夜叉妇人道:「你占先,请先选取。」
       夜叉妇人楞了一楞,阴阴一笑道:「鬼王,你现在似乎手和心都变软了吗?」
       「未必!」鬼王冷冷的答了两个字。
       「鬼王你先!」夜叉妇人多了个心眼,虚让鬼王。
       鬼王笑笑,道:「你最好是取了你那一份走,我这是好心,不管怎么说,我们是同时出道的人,懂?」
       「一言为定?」
       「放心,我不差这一份!」
       夜叉妇人放心了,跃上破车,双手去托棺木,棺木是被托起来了,不过夜叉妇人却已发现,本身功力不足托着棺纵身下车,顿即一楞!
       棺材她见的太多,这样重的可还第一次碰上,它重的不应该,重的奇,重的太过邪行!
       楞归楞,仍要下车,提足力,小心些,轻轻纵,总算托着棺材下了车。
       她想放落,鬼王却适时阴森森地一笑,道:「夜叉婆,我说我早已认出你是谁,你相信吗?」
       夜叉妇人心头大凛,急退数步,才要放下棺材,鬼王一步逼上,道:「托着吧,千万不能留给我下手的空隙,否则我就许犯了当年脾气,乘机下手!」
       夜叉妇人还真的不敢放落棺材,因为棺材太重,抛舍的话,远不出三尺,一定有「拖拉沉力」,虽是微一拖沉,在面对像鬼王这般高手下,已足够出手使自己死于当场!
       但是不放落的话,棺材的重量,迟早也将使自己失力,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退!退离鬼王远些,越远越好。
       她退了,奈何鬼王步步进逼,夜叉妇人慌了,厉声道:「鬼王你意欲何为?」
       鬼王狞笑道:「目下能使老夫多费事的人,只有你一个,你早就应该知道我想干甚么才对!」
       夜叉妇人突然扬声对三猛汉及另外五人道:「你们现在应该知道,这六丑鬼贼,不会叫你们称心如意取走东西的!」
       其实,三猛汉及五高手,业已听出鬼王言下之意,在夜叉妇人提醒他们之后,已放落所拾棺材,缓步围了上去。
       鬼王暗惊,才待解说,夜叉妇人已接着喝道:「你们听明白,咱们合力除掉鬼贼,我只取我的一份,鬼贼留下的一份,归你们八个人分!」
       鸟都为食亡,人又怎能不为财死,八人不约而同提刀扑向鬼王。
       六丑鬼王不论功力多高,也难力敌八大高手,迫得移动脚步多避数丈。
       夜叉妇人乘机放落棺材,缓缓运具真力,牙已咬出响声,目射毒光罩着鬼王。
       鬼王已知弄巧反拙,退自不肯,心一横,准备暴施全力先解决了阻路的八人!
       讵料夜叉妇人在喘息一周天后,面色陡变,倏地目光扫向小五公子。
       小五公子竟向她颔首微笑,目光向亭中石凳上一扫,示意夜叉妇人入亭坐候。
       夜叉妇人不能放心,再次以目光探问,获得了满意的回示,遂步入亭中而坐。
       她刚刚坐好,心中一动,扬声向外面的八个人道:「朋友们不必现在和这鬼儿子硬搏,请回亭中,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看他如何取走这些东西!」
       八高手谁又愿意真的拚命,开言想及棺木重量,不约而同旋身退步,果然听从夜叉妇人的话,回到亭中。
       六丑鬼王不明所以的楞在车旁,仔细想了想,摇摇头,最后下了决心,蓦地一声胡哨,不远处树林中,奔出双骑,刹那到了鬼王面前。
       鬼王挥手道:「快,把马驾到辕上,快!」
       双马代替了小五公子那匹瘦马,二人立一飞上辕头,执鞭在手,鬼王一对绿眼横扫小五公子后,聚聚真力搬动棺木,又将三具业已搬下车的棺材,重装车中。
       装好棺材,他正要取下一车顶的人字支柱,和轮下垫石,小五公子适时悄对老太婆道:「婆婆稍待,这鬼王横行半世,我要打发了他。」
       追魂婆婆道:「我等你,小心啊,六丑鬼王不简单。」
       夜叉妇人不知何故突然接口道:「放心,他死定了!」
       追魂婆婆面上神色一变道:「你怎么知道?」
       夜叉妇人道:「不信就仔细看,顶多三招,鬼王就真的变成了鬼!」
       她们谈论间,小五公子已到了破车旁边,冷冷地对六丑鬼王道:「喂,这车可不是你的,少动!」
       鬼王狞笑道:「老子没动手前,是你的,现在它是老子的了!」
       小五公子冷哼出声道:「听明白,四口棺木重万二千斤以上,就凭你这匹蠢马,拉不走的。」
       这话鬼王相信,刚才他搬动棺木,心里有数,不过他早有打算,道:「有老夫在,多重也不是问题!」
       小五公子笑道:「别太过自信,只怕你连一口棺材都抬不动!」
       六丑鬼王狞笑道:「你小子不瞎,应该可以看到,老子刚才把三口棺材拾到车上!」
       「不错,那是刚才,现在你只要能够搬下一口棺材,这车和车上的一切,我作主送给你了。」
       「小子,这当真。」
       「错不了,但是你也要放光棍点,办不到的时候怎么说?」
       「简单,老子命一条,给你啦!」
       「鬼王,你的话使人难信,刚才对付那位大娘就能证明!」
       「笑话,天下谁不知道,我六丑鬼王尽管行事刚愎,有我无人,但是却一言九鼎,守信不渝!」
       「鬼王,再解释解释刚才对夜叉婆的事可好?」
       「当然好,我没答应她什么,假如我说过她取一份我绝不阻拦,你小子放心,我就绝对不会拦她!」
       「一生从不背弃所言?」
       「老夫从不背弃所立信约!」
       「好,我信任你,请吧。」
       鬼王看看小五公子,几乎疑心这赶车的肮脏及有疯病,他犹豫难决,亭中的老太婆已开口说道:「小鬼头,别小看了人家,你听说过小五公子背信来吗?动手抬棺吧!」
       六丑鬼王刚刚一心在打棺材的主意,没有去听老太婆和小五公子的对话,此时神色一变,转对小五公子道:「喂喂,你是那以黄金万两赈济灾民的小五公子?」
       小五公子笑道:「不值一提!」
       六丑鬼王又叮问一句道:「杀白瑞,除白猛,义助陆路通破获公孙凤死案,擒捕马龙飞的小五公子?」
       「不敢,正是在下!」
       「请问,棺材中到底是什么?」
       「是先父及父挚高大侠夫妇及其掌珠的尸骨!」
       「这太重了些吧!」
       「不错,棺木是小长白的『铁心杉』制成,所以很重!」
       「不是我鬼王不信,这样重的东西,凭这辆破车,如何承受得了?还有那一匹瘦马……」
       「不敢相瞒,车是借自『车神』王道婆的『黄帝日月辇』,马是『马王』李仙洞的『瘦神龙』,所以勉强支持!」
       六丑鬼王对这车和马,已听先前不辞而去的两老说过,只可惜他没见过这车和马,所以他不相信,如今,已不容他不信了。
       相信之下,鬼王把头一点道:「第一,为你救过无数灾民,第二,我心仪你小五公子的人,第三,冲着王道婆和李仙洞,小朋友,不论你棺材里是什么,我放弃了!」
       话锋一顿,一声暗笑又道:「不过我放弃之后,却仍要托一次棺材给你看看,好堵住那夜叉婆的臭嘴!」
       说着,他已步向破车,双手提力就待托抱棺木。
       小五公子一步前前伸手拦住,道:「前辈不必了。」
       鬼王一瞪眼道:「你是什么意思?」
       小五公子长叹一声道:「前辈在两个时辰之内,用不得力,此时别说这种沉重东西,十斤以上全提不得。」
       鬼王一楞,道:「说清楚些!」
       小五公子又一声长叹道:「前辈可知「妙人毒手」袁公此人?」
       「知道,又怎么样?」
       「棺中经他施展手脚,就是提聚真力托捧过棺材的人,立即中毒,此毒两个时辰之后自解,但在这两个时辰内,功力尽失,动不得真力!」
       「雷小五!」六丑鬼王又气又恼之下,怒声道:「这不像你应该干的!」
       小五公子还没有答话,追魂婆婆冷冷地自亭中开了口,道:「以你的身份,路劫棺木,这难道就是应该干的?」
       六丑鬼王无言可答,因为追魂婆婆是今天唯一没打棺材主意的人。
       小五公子这时道:「前辈若能听我解释,请亭中坐。」
       六丑鬼王目下业已知道小五公子之能,别说这时已失去功力,就算功力仍在,只怕也非敌手,有这台阶自然临之而下,于是头一点道:「好的很,我也正想听听内情。」
       他大步回到亭中,依旧坐在原先他所坐的地方。
       小五公子一视同仁,对三猛汉五高手道:「八位也请小坐如何?」
       八人全没声,鱼贯入亭坐下。
       小五公子这次没坐,立于亭口道:「古人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警句,诚然,在下不敢相瞒诸位,棺材中确实是四具尸体,刚才我曾说过,一具是先父残骸,一具是高大侠高飞雨,昔日云燕十八友的高二侠,另一具为高夫人,最后一具是高氏的独女小乔(其实高飞雨父女并没有死,但小五公子复仇后搬取尸骨,秘洞中竟发现一大一小两具枯骨,误当高氏父女昔日全已遇害,至于两具枯骨何来,当有交待)。」
       夜叉婆由不得问道:「若以『铁心杉』盛殓令尊人,这当然没话可说,以四具『铁心杉』材,放置四具尸体,你难怪没有人相信!」
       「不错,当时在下只顾眷恋旧时情义,没有想到其他,当一切完成,车,马借妥后,王道婆、李洞仙及袁公诸前辈,才提醒在下,一路恐有是非,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袁公才在棺上涂以妙毒,声言给劫夺者个好的教训,沿途大小已有百数十次事件,天幸最后总算平安……」
       六丑鬼王突然接口道:「殓尸之时,李仙洞,袁公等三人在场?」
       追魂婆婆冷冷地接上话,道:「这还用问,袁公什么时候多管过并未目睹的闲事来!」
       六丑鬼王一声长叹,突然站起身面对小五公子道:「算我老来走了背运,告辞!」
       他说去就去,功力暂失,步履仍快。
       也许是他先前两个包金子八两,开罪了追魂婆婆,她嘿嘿两声道:「丑鬼,你就这么走?」
       六丑鬼王错会了意,沉声道:「别看我功力暂失,你如果想打上一架,我仍然奉陪到底!」
       追魂婆婆没理他,接着说道:「人无信不立,丑鬼,别忘了你和雷小友已立过约信!」
       对!六丑鬼王呆在亭中,作声不得。
       不错,那时候并不知道功力已失,但约信是约信,已约的信言,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容反悔!
       于是他猛一跺脚,一伸脖子,道:「好,雷小友,取把刀来,咱的头在此!」
       夜叉婆笑了,道:「这也是为了要堵俺夜叉婆的嘴?」
       「少废话!」六丑鬼王沉声道:「你还不配我鬼王和你定约呢,哼!」
       小五公子急忙向前,拱手道:「前辈那是玩笑,不能认真。」
       「笑话,约信岂能以儿戏玩笑视之,砍!」鬼王伸长脖子,一再催促。
       追魂婆婆笑了,道:「丑鬼,说实在话,我是服了你,不愧是条好汉子。」
       「你也少说点废话!」鬼王喝止追魂婆婆,人仍动也不动逼着小五公子下手。
       适时,一声朗朗长笑自亭外传来,大家不禁目光齐集扫去,追魂婆婆和夜叉婆及鬼王,只认识头前三位,一是那李仙洞,一是那王道婆,另外一位,正是救人施毒皆无二的袁公。
       小五公子却认出了三奇客背后的两位,正是云燕十八友的二爷,大侠高飞雨父女。他跑上前去,根本就忘怀了所以,把小乔抱住,打着转道:「你……你长的这么大……」
       他脸红了,急忙的松了手,小乔的粉脸,早成了一团红云,若不是他一句「长的这么大」提醒自己,此时候不仍在紧抱着着小乔转圆圈呢。
       他脸虽然红,话仍不停,追问一切,并说及秘室枯骨事。
       高飞雨答的明白,当年已知秘室必被发现了,已然迁出,枯骨是第三年上,重返旧地,发现一高一矮两名淫贼,以秘室为巢而作恶,遂诛戮之,本待掩埋,自瑞亲信马队突至,才只好避走,致遗尸久成枯骨。
       小五公子没气,虽然这是两具淫贼枯骨,但人死无仇寃,不过小五公子却不能再让他们安稳的睡这「铁杉心」棺,立即开棺,取出枯骨,就地埋葬。
       这样一来,大家方始相信,棺中真无珍宝,而是尸骨。
       小五公子问及高飞雨,怎会巧遇三奇客,袁公代答道:「是人家父女,侦知你在京师的事情,潜入辽东,不计生死的找你。」
       小五公子料知必有原因,追问之下,才知道中原果已发生了震天奇变。
       独眼闯贼,贼兵百万,攻一城则洗清一城的金银女子古玩珍宝,因之势如破竹,已近京畿!
       大明守军,望饷,饷不到,要粮,粮不接,大官富绅,无不相率奔逃,守军焉有战志!
       贼兵团围京畿,金殿上,思宗找不到除王承恩外其他的太监,亲留云殿,召文,文不至,宣武,武不朝,大势去矣!
       小五公子蓬发倏张,泥灰扬甩丈外,急声追问高飞雨道:「这是多久的事?」
       高飞雨含泪答道:「十天了,目下也许……也许已经没有了大明朝!」
       小五公子恨声道:「思宗虽不昏庸,但却耳软刚愎,杀袁帅,已令边陲危在且夕,朝官文者贪生而爱财,武者怕死而喜货,上下争利,国胡不危!」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向八名高手及追魂婆婆等人道:「天下乃人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明帝无德失政误国,但百姓无辜,闯贼乱党,焉能容其横行,在下恳求诸位以天下苍生之生为生,拯万民于水火,那位愿意,请站向在下身侧!」
       包括追魂婆婆在内,全步出亭外立于一线。
       鬼王适时笑对追魂婆婆道:「怎么,你不替孙女儿报仇啦?」
       追魂婆婆一笑道:「是你说了真话,杀凤儿的是马龙飞,擒马龙飞的是他小五公子,说来对寒家有恩,我怎能仇对!」
       一切化解,谈及大事,三奇客声言暗中相助,先行侦敌,走了,小五公子只带了高夫人及其父骨尸棺木,与群侠加鞭登程,进入山海关口。
       当他们在过了关口后,已获消息,闯贼获得奸宦力助,打开京畿城门,已兵占了京师。
       消息又到,那位天生聪明,并怀大志,但耳根太软,个性刚愎的「思宗」皇帝,已用三尺玄绫,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进而也结束了大明朝两百七十多年的锦绣天下。虽说思宗刚愎,虽他曾因耳软误杀柱石之臣,但最后仍能死殉山河,并覆面而亡,自言羞见泉下列祖列宗,乃不愧是位知耻的勇者!
       小五公子一行,在中途非兵家必经地方,安置了棺木,藏好了那辆宝车,「瘦神龙」已成了他的坐骑,是李仙洞送给他的,这时已悄悄到达京师西郊。
       乌压压贼兵掩住了大地,营连数十里,入夜火明如无休止的长龙。
       高飞雨座大营潜入贼营,侦得机密,东侧百座大营,正是闯贼亲军,闯贼座下十六高手,有八名就在东营中。
       打虎去爪牙,杀蛇抓七寸,小五公子决定夜袭东营,他要一个人来对付四名高手,鬼王,追魂婆婆,夜叉婆和高飞雨,每人对付高手一名,小乔和另外的五高手,放火诱敌军心大乱,三猛汉要全力杀入营中,一切商定,二更事。
       二更,东营首先火发,一发连营数十座,顿成燎原之势不可收拾。
       接着小五公子身先他人,踏入贼营,所到之处人头翻浪如同切瓜剁菜!
       三猛汉如天神般降,贼兵贼将遇之则亡交错即死,闯贼亲信八弟兄,更是连一人也没逃出,全死于一辈无敌侠士手中。
       三更,东营已成空营,火红了半片天,血流成一条河。
       四更,闯贼八高手皆俱阵亡。
       五更天亮,小五公子等人如神龙般倏忽消失,而闯贼赖以闯杀天下的无战不胜的东营军,生逃出来了仅三百余名。
       消息立即传入江湖,闯贼也知道了内情,而小五公子杀人,放火,却被天下百姓视为天神般的大英雄,正当大英雄要再作作为时,吴三桂竟钻刀山喝血酒,请来了一只凶狠残暴阴险的「无义虎」多尔衮,赶走了「独眼狼」李自成!
       清军,吴军如狂飙之扫浮云,吓走了李自成,也逼使小五公子等奇侠,暂隐于野,小五公子走笔至此,全篇结束,其他事绩,容于另篇献敬,并盼指教。
       ——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小说,古陌阡25.9.17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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