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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 赵安东《大丈夫》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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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9-28 11:44: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9-28 11:46 编辑

赵安东,祖籍山东滕县,生于上海川汐,现居南京。 多年从事新闻文化工作,笔耕不辍,1984 年荣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称号。
90年代末期开始致力新武侠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武侠《无敌神捕》、《剑胆琴心》、《风神少侠》、《独钓江湖》(包括武林盟主,千里杀将,红尘乱步三个故事),中篇小说集《高手无败局》、《生死一诺》、(包括潜龙惊雷、碧水侠风、生死一诺、佛光魅影、你往何处、藏山义韵、绝境 等中篇),《谁欲试刀》(即《高手无败局》系列故事修订版),《大丈夫》 等等。

今天开始分享他的《大丈夫》,这是一个关于武侠侠士营救文天祥的故事,当然结局是可悲的。

文天祥,岳飞,霍元甲,成吉思汗等这些题材都是我比较喜欢的。 关于文天祥的武侠小说实际也不少,赵安东这部也是值得一看, 虽然个人觉得比前两年我看到敖飞扬 写的文天祥相关故事差一点,那部写的更悲壮一些,无数侠士为营救他而牺牲。
 楼主| 发表于 2025-9-28 11:45: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Swordman790106 于 2025-9-28 21:18 编辑

      第一章 华岳弟子今安在
  清晨。西岳华山。
  嵯峨陡峭的北峰之巅。朔风如利刃锐剑在块块岩石上反复刮削,蜷缩于崖间坡地上的株株枯松瑟瑟摇颤。直至东方彩霞涌动,半轮红日跃然而出时,亮丽的旭光,方给屹立在天地间的雄浑大山注入了一脉生机。山谷中腾起数只矫健的飞鸟,鸣叫着在阳光里盘旋翱翔。
  桔红色的旭日,映照着峰顶一方巨石,映照着巨石上伫立已久的一位老人。老者年约六旬,负手而立,颏下尺许灰黑长髯在风中飘拂,身着的淡青棉袍下幅也被寒风吹得斜斜扬起,但老人双脚犹如镶嵌在坚岩中一般,身躯纹丝不动。
  老人面向南天,遥视阳光下渐显清晰的远方,神色庄重。
  这儒雅健硕的老者,正是武林华山派第十九代掌门人安若星。
  采纳天地罡气,修练内息功力,安掌门数十年一日不辍,铸就了精深武功的坚实基础。只是,近来,他每每刚欲入定,心灵
深处便有一点另思升起,顽强地攻入脑海中,令他隐隐不安。
  自从南宋残留朝廷崩溃于几艘木船上,幼主沉溺于南海波涛下,安若星已知王权易手不可逆转,元人入主中原,执掌华夏定局既成。他想起华山派武学开宗之师陈抟老祖,当年曾与大宋首帝赵匡胤在华山弈棋,三局二胜,赢下西岳。从此,华山不纳粮、不交税、不进贡、不出丁,华山一派也在武林中名声远播。看那弈棋亭尚存,天下局势已非,四方易帜,万里膻起,莫不成造化弄人,天意当此?
  元人挥师南侵,赵宋王朝,只落得文天祥、文丞相独力苦撑南域半壁江山,真正是王廷腐败,朝中无有能人、贤者、忠诚义士了。赵氏亡政,虽是不屑子孙自取其辱,却苦了天下百姓,可叹南望千里,元军铁蹄踏处,寂无烟火,骨殖横道。安掌门对天下走势无能为力,只是心中悲苦,聊存一个大宋遗民的悼亡之意罢了。
  安若星正沉浸惆怅,忽闻一阵脚步声响,他自听出,来者乃是儿子安思成。只是思成儿不曾在自己晨练时打扰过,那脚步也不似往常沉稳平实, “莫非思成有什么急事?”安若星转过身来。
  安思成大步疾来,见父亲已望向自己,忙紧赶几步,上前一揖:“爹爹,早上好!”
  安若星微一颔首,问道:“成儿,有事吗?”
  安思成即道:“打扰爹爹了。思成确有事情禀告,丐帮金帮主派孙见林、孙护法给爹爹送来急信。”
  “哦,金沙井帮主派孙护法前来送信?大清早就到了?”安若星一怔。
  “是,孙护法连夜上山的。”安思成应道。
  “哦?”安若星沉吟不语。
  金沙井是黄河以北丐帮总帮主,手下徒众逾万,帮中事务繁杂,多年来,极少派员直上华山。孙见林在帮里位列四大护法,地位、武功仅在金帮主之下,非寻常之事,金沙井也不会遣他远离帮中传递信息。孙护法为金帮主递送的又是一封何等重要的急件呢?
  安若星虽长年不下华山,但对金沙井却是十分熟悉。说起来,金帮主还是安掌门的师兄。五十年前,安若星与年长二岁的金沙井拜华山派十八代掌门郑仰贤为师。五年学艺间,郑掌门察金沙井生性活泼好动,难耐山居枯寂,便准其离山,另寻发展。金沙井虽恋师父、师弟深谊,但也乐得从此可以逍遥自在,便辞别华山,自入江湖。论起师渊,他也算出自华山派门下,故隔个三年五载亲上华山,与师父、师弟们聚会几天。十年前,安若星接掌华山派门户;不久,金沙井也坐上了北六省丐帮帮主之位,两人多年未曾谋面,全靠各自亲信互递信息。安若星倒是见过孙见林一面,那是他接位之期,金沙井上山祝贺时,携同前来的。
  “孙护法赶路甚急,进门时,汗湿衣肩。我先叫人领他换衣稍息,前去进餐,再来此请爹爹回去的。”安思成见父亲默然,又说了几句。
  安若星点头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回吧。”
  父子二人下到半山,进了宅院。安若星一眼看去,见孙见林在厅堂上来回踱步,似是躁动不安。
  安掌门刚至阶下,孙护法急忙出堂相迎:“丐帮孙见林叩见安掌门!”
  安若星忙将孙见林邀回堂上,见礼坐下,亲切问道:“孙护法,你家帮主身体可好?”
  “谢安掌门关心,金帮主身体很好、很好。他要我给您老捎上一信。”孙见林略作应答便直言来意,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鸽蛋大的蜡丸,起身递交给安若星。
  安若星接丸在手,稍一端详,双指捏去,蜡丸裂成四瓣,露出一个纸团。安若星在掌上抚平,见是一条指宽字纸。
  “这信也太简短了些,能说出什么呢?孙护法却跑得大汗淋漓的。”安思成随侍父侧,见了字条,心中不由忖度。
  安掌门展纸看去,只见一行墨字:详情皆由孙见林相告。落款一个“金”字。
  金沙井手迹安若星自是识得,也明白他的意思:字纸是他所书,来人既是他亲随,又系自己熟悉之人,其言当可信之。字纸短小,便于携带,蜡丸密封,正虞有损或洇湿;话不多写,也因世道不宁,即便孙见林途中遇险,这条字纸他人得到也不明所以,孙见林尽可释之。安若星知金沙井在江湖厮拼日久,经验丰富,处事精细,便含笑放下字条,对孙见林道:“愿闻其详。”
  孙见林察安若星看了字条后的神情一如金帮主所料,心里高兴,忙一气言道:“在下临行前,金帮主即说,安掌门见了字条定然信你,果真如此。多谢、多谢!在下此来,确有要事禀告安掌门,只为事件重大,金帮主说若是写下,一旦有失,则生大祸,只能以口相告。所以,帮主遣在下专程拜山,叩见安掌门。在下每日换马,三夜未曾宿店,方才赶到安掌门面前……”
  见孙护法言语虽急,却辞不达意,安思成心里生急,瞟了父亲一眼。
  安若星仍是一副淡定安详的神色,面上许许生笑,似是对孙见林所言饶有兴趣。只因他心里清楚,孙见林一类人办事干练,但拙于文墨,说话难免拎不清要领,越是大事越是催不得,越催越乱,只由他说顺了,自会听出个所以然的。
  果然,孙见林缓口气,见安若星父子二人听得专注,话也就渐说渐明了———原来,丐帮潜伏在元大都刑部天牢里的“密隐”,数日前传出一条消息:元廷对囚禁四年的被俘南宋丞相文天祥,用尽威逼利诱之术,终不能使其屈降,决定在大都柴市口设立刑场,于十二月初九日午时三刻,将文大人开刀问斩。
  “文大人是南宋后期的栋梁,是我汉人近十年来的最大荣光,已成民众心中的天人,金帮主一直苦于无法从深牢中救出文大人。这次元廷公开行刑,金帮主认为是最后的、也是最佳的救人良机。但初九日,元廷一定防范甚严,高手四布,帮主担心丐帮人手虽众,可武功高强者不多,若是举事劫场,难有胜算,故特令在下报信安掌门,恳请华山派相援,与丐帮共同成事。”
  孙见林看看凝神静听的安若星,续道:“只是,金帮主再三叮嘱在下,务对安掌门说清楚,此事胜算小,风险大,若华山派不愿涉足其间,实在情理之中,本帮决不会对贵派有半句怨言,也丝毫不损金帮主与您老间的情谊。全凭安掌门您老人家决断。”
  安若星静静地听孙见林把前因后果悉数说了,待他停住嘴,微微一笑:“孙护法,请用茶。”
  孙见林说得口渴,端起案上茶盅一饮而尽, “呼”地放下空盏,一抹唇须,爽声道:“在下说完了,请安掌门明示。”
  安若星缓缓点了点头,自言道:“十二月初九,今日是……十一月二十一,不到二十天了。”又复问孙见林:“嗯,金帮主所获信息可靠么?”
  “可靠,绝对可靠!天牢中有一执事,系我丐帮早年潜入刑部当差的六袋弟子,后被调入天牢当了一名牢头,除了帮主与我们四位护法,再无另人知其真实身份,寻常从不主动和他联络。这次,是他三年来传出的唯一密讯,金帮主和我们商议后,判定有九成九的真实性!”孙见林说得激动,不禁站起身来。
  安思成上前给孙见林茶盅注了热水,低笑道:“还请孙护法坐下说话。”
  待孙见林重新落座,安若星方道:“若是信息可靠,倒确是一桩大事情。我想,元人公开行刑,无非一是想在大庭广众面前折辱文大人;二是想杀一儆百,威吓我汉族子民……还为什么呢? ……”
  见安若星双眉微蹙,若有所思,孙见林急道:“安掌门所言极是。金帮主要我听安掌门一个准话,也好让本帮……”
  听孙见林语含躁气,安若星略略抬掌,止住他话头,慢声道:“孙护法莫急,莫急。文大人也是我与小儿敬仰之人,若有相救文大人的机会,我华山派门下没有不愿成事的。只是,老夫乍一闻知,此事关系太大,尚容我细思一番。”
  “今日武林中,在下素来佩服二人,一是金帮主,一是安掌门。安掌门若肯出手相助,丐帮挑起的劫法场、救文相之义举就有八分成算了。”孙见林诚意切切,企盼地望定安若星。
  “好,老夫就托你转告金帮主一句话:纵然是刀丛剑树、火海深渊,华山派弟子定与贵帮共进退!”安若星决然道。
  孙见林闻言长身立起,双拳紧抱,向安若星深施一揖:“在下替金帮主和帮中所有弟子谢谢安掌门、谢谢华山派!”
  安若星起身回礼并道:“十二月初九日,午时之前,老夫与我华山派弟子定然现身燕京城柴市口,相助贵帮营救文大人。还望金帮主筹划至善。”
  孙见林大喜:“一言为定!届时金帮主将在柴市口东端‘瑞玉阁’酒楼恭候安掌门大驾!不尽之事,当由金帮主当面详说。那么,在下告辞了。”
  安若星忙道:“孙护法赶路甚急,十分劳累,不妨在此稍住二日,再回帮复命不迟。”
  “不、不,既蒙安掌门承助,在下幸不辱命,早点回去,给金帮主报个喜讯,帮里也可以准备起来。”孙见林说着,已是向堂外走去。
  自金沙井十七岁离开华山派门庭,安若星成了实际上的大师兄。几年后,郑仰贤又陆续收了四名少年为徒,门下便有了“华山五子”。待弟子们艺成后,郑仰贤即令他们各自下了华山,闯荡江湖,历练人生,只留下安若星一人随侍身旁。郑仰贤七十七岁时,偶感风寒,贼气侵入肺腑,久治不愈,引动旧伤复发,于陋室内卧床一百一十八天。大暑前夕,自知将离人世,便传唤四名弟子归返华山门内,明确宣示安若星接任华山派第十九代掌门,亲手将掌门佩剑与号令玉牌交给了安若星。郑仰贤待安若星接过佩剑与令牌,四位弟子均拱身施礼,拜见“掌门师兄”后,又谆谆嘱咐众弟子日后唯掌门号令是尊,以师从武学为根基,努力发展、创新、开拓自己的事业,行侠仗义,为国为民,永不辱没华山派子弟的称谓。
  三日后,郑仰贤在五位弟子围侍中欣慰闭目,含笑西去。待师父殓事已毕, “七祭”做完,安若星方正式落座掌门人交椅。之后,每逢郑仰贤忌日,五大弟子定然齐聚华山,一为到师父坟前叩头培土,二是师兄弟们围坐一桌把酒畅言。五日后,四位师弟方告别掌门师兄各自归去。如此这般,转眼已是十年,最近一次团聚,也是数月之前了。
  送走孙见林,安思成随父亲归返客厅,令家仆重新沏了茶,给父亲端上。见父亲面色凝重,半晌不语,安思成慎道:“爹爹,金帮主相请之事,恐非门中人力能及,你看……”
  安若星理解儿子心思,不待他说完,便止道:“为父知道。这件事关系甚大,为父要细细想一想。你且退下,有什么想法,稍后也可说与我听。”
  安若星童年进山,一心习练武功。师父郑仰贤终身未娶,也淡泊了徒弟的儿女心情,加上先有金兵不断犯境,后有元军席卷北地,中原地域常在烽火战乱中,直至中年,安若星一直未能谈及婚姻之事。眼看爱徒人近四旬,郑仰贤看得急了,他不愿安若星也像自己一样孤身老去,便不断催促、张罗,才在近邻村落中挑选了一名适合女子,与安若星结成了夫妻。
  二年后,安思成降临,安若星已是年过四旬了。可喜的是,安思成在郑仰贤和安若星二代武学高人的精心培育下,武功修为日益增进,文字功课兼习博学,十八九岁时,已是文武俱修,气度隐成。安若星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只是从不轻赞,督促甚严。
  晚膳用毕,安若星将儿子安思成和五位徒儿唤到厅堂内坐了。
  烛光下,五位爱徒均面生诧异,不知师父为何在晚上还郑重其事地将大伙召齐端坐,这是从未有过的场景。安若星看了众徒神态,便知儿子没有透露孙见林来访所请,心中满意,轻咳一声,和蔼开言,将金帮主求助之事缓缓说出。
  见父亲神态轻松,将事由说得很慢,安思成料是父亲唯恐所叙之事太大,众弟子咋一闻知,难以接受,故力使弟子们放松心态;同时,也表明父亲已有定见,行事方略也大致明确了。于是,当安若星停了话语,一干徒弟仍沉浸在震惊中时,安思成便率先发言:“爹爹,能够营救文大人脱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事。儿以为,现在就是天赐良机于华山派,即便没有金帮主传讯与相邀,我们一旦知情,也当全力以赴而为之!”
  安思成年纪虽轻,却一向讷言敏行,凡事自感说明即不多言半句,这几句话一出口,不仅安若星知晓了儿子的心意,也引发了五位弟子的激情。
  “师父,思成弟说得对。大义当前,我们华山弟子岂能避让?”大弟子江心州立即接上话头。
  “师父,我们下山赶去京城营救文大人吧!”
  “师父,咱华山派在武林中行侠义之事从不后人,徒儿以身赴义,万难不辞!”
  “对,我听师父您老的!”
  “师父,离十二月初九没多少日子了,您老发话吧,我们怎么干?”
  众弟子纷纷出言明志,令安若星大感欣慰。他深知,这是一件性命攸关的行为,若有人稍生怯意,都会动摇他人心态,甚或影响整体行动。
  “很好。你们深明大义,同心同志,正是行得大事的根基。为师已经决定,集我华山派全力,赴京城,劫刑场,营救文大人脱险!”安若星这段话,说得句句有力,字字清晰。
  “集我华山派全力?”安思成闻父所言,心中灵光一闪,脱口问道:“爹爹的意思是……要请动四位师叔?”
  “为父正是此意。想那元人既然设都燕京城,城内必是精兵悍将云集,文丞相又是元廷心腹大患,君臣均对其又恨又怕,若要公开行刑,肯定初九之日精锐尽出、高手密布,不会让他人有得手可能的。我们要想救出文大人,无异于虎口拔牙,狼吻夺食,既险又难。丐帮虽说徒众,要成此事还显势单力薄,少有胜算。”见众人点头赞同,安若星话题才转到安思成所问:“金帮主所以恳请华山派出手,并不是仅仅指望现有的门内之人,即我与你等。凭为父对他的了解,他虽未明言,但定是企盼我与几位师弟同去。也只有我们五人联袂出战,才能对此事有所作为。当然,这也是我的揣想,可能难度、险况更大,即使华山派强手皆出,还不一定能功成身退呢。”
  “师父,您老与四位师叔的武功,在当今武林中是顶了尖的;丐帮金帮主不仅自身功夫了得,麾下四大护法、六名九袋弟子也都是一流高手,咱两家合力一处,还有什么场面拿不下来的?”江心州信心满满地笑道。
  “心州,在燕京城劫法场,可不比擂台较技、单打独斗。马队兵阵之中,个人能耐微不足道;再说,入了元人大都,如进铁桶一般,进退行止都非寻常。即使救下了文大人,如何全身而退,避过追兵,也是难如登天,你等千万不可轻视呀!”安若星正色告诫。
  “爹爹所言极是。您看如何早点告知各位师叔,以免误了行程。另外,不知师叔都能去否?”安思成提醒父亲。
  安若星的四位师弟分居四处。
  二师弟“藏山隐侠”辛南山,蛰伏晋北藏山,潜心修习“心意剑”法,生性沉默寡言,极少在江湖中走动,五十多岁的人,除了每年赴华山祭奠师父郑仰贤,几乎不曾涉足他地。
  三师弟“绵里藏针夺魄掌”余洪海,在晋中绵山任抱腹寺总住持,一统抱腹岩内大小十多座庙宇道观,事务繁杂,却万事不挂心,多年来给人心宽体胖、富态满足之相。近几年食欲尤佳,吃得腹胀腰圆,体态愈加肥硕。
  四师弟乃沧州府“铁狮门”门主、“卷毛狮王”贾昂首,贾门主生得壮健孔武,双臂蓄千斤神力,一条狮首铜棍罕有对手,统领着四五十名门徒,名震冀鲁,日子过得滋润、自得。
  五师弟“崆峒九骏堂”总堂主沈天畅,二柄龙头金刀叱咤风云,力压群雄;手下八名弟兄,均为西夏国遗民子弟,粗犷豪爽,胆气过人。“九骏”纵横西北,震慑崆峒、六盘两山八百里地面江湖人物,威名直达中原。
  若获这班师弟相助,安若星才有赴燕京、劫刑场,于枪林刀丛、铁甲重围中救出文大人的底气、胆气和勇气。
  儿子提起“师叔”,正中安若星心思:“成儿说得对,此次前去,缺你几位师叔万万不成。十二月初九之期,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是要抓紧。你等听了。”安若星依序指点二徒、三徒、四徒、五徒:“你们四人前去辛师叔、余师叔、贾师叔、沈师叔处告知金帮主所叙之事。同时传我口信,请他们在十二月初九日午时前,于燕京柴市口瑞玉阁酒店二楼相聚。为防元军封路,不要忘了提醒几位师叔最好提前入城,早些进入瑞玉阁。”
  安若星将桌上早先写好的四张字条拿起:“这是我给几位师弟的亲笔信件,你等捎上,见了师叔,先呈此信,再作详叙。路上多加小心,不可泄露半点风声。”
  安若星取红烛底托内存积的滴泪,一一将纸条团成蜡丸,分别让四徒上前取了,又道:“明天一早,你等即可下山,路上不要耽搁了。事情告知师叔后,你们不必返回华山,可随师叔一同前往燕京,为师在瑞玉阁等候你们。”顿了顿,安若星似想起什么,续道:“另外,都要记住一点,你等所见师叔倘若问起此行还有谁往,只回‘不知道’即可,都不得说出另请之人。”
  见众人目露不解之色,安若星一摆手:“此非三言二语说得明白,只管照为师所言去做。”
  见四位师弟都有了分派,江心州忍不住问道:“师父,我做什么呀?”
  “你嘛,这趟就不去燕京了,留在华山门内。思成,你也不参加此次行动,和心州一道处理好本门杂务。你二人要谨慎、细心,不可有失。”安思成与江心州正欲再说,安若星已立起身来,“都不必再言,散了。你们四人明晨须早起赶路,去做准备吧,不要睡得太迟。”

  第二章 五大高手赴京来
  “藏山隐侠”辛南山,随掌门郑仰贤学艺时,凝心致志二十载,专攻剑法,尽得华山派“刺破天”剑式精髓。辞师下山自立门户后,辛南山又经二十年潜心琢磨,融取“刺破天”三十六招中至刚至猛至险的大气势,糅入至柔至稳至和的大内蕴,终于创出“心意剑”四十九式,结出习武生涯中一大硕果。
  辛南山性格内敛,沉默寡言,嗜武如痴,心无旁骛,如此天性,使其心意专一,形神不散,直攀武学高峰。师父郑仰贤生前赞赏有加,但也屡次开导他:要明晓世事,知涉旁趣,以开阔眼界,收触类旁通之效,更进武学境界。只是,人皆生性难移,辛南山每闻师训,都“喏喏”以应,却不见半点改变。以至郑仰贤倒先改了想法,由这位徒弟将剑术往极致练去。“这样也好,本派剑法未尝不能在你师弟手上发扬光大。若再有创,更为我华山派添了光彩。为师就是心及多多,几十年来,守成尚嫌不足,遑论新进了,真是愧对本门列祖列宗。南山若有作为,为师心中也得安矣!”郑仰贤一次察看辛南山演剑后,对身旁的安若星感叹不已。
  辛南山艺成辞行时,郑仰贤便向他提出了应当追求创新剑式的至高标准:“南山,本门剑法刚猛无匹,甚适攻击之用,但若能在剑招中参合柔力,暗含圆环弹劲,则攻防自如,威力更强。你若有此心此能此成,当是对本门武学重大贡献,在浩浩武林中必有一席之地,也足以自豪一生了。”
  郑仰贤充满期待的话语,在辛南山心中如铭似镂。他倾二十年心力,终于创出“心意剑”法,并研习到第八重境界。
  二十年来,辛南山蛰居藏山深处,日常起居十分简朴,住所只是四间茅屋,身边唯二个亦徒亦仆的山民子弟。郑仰贤逝世后,辛南山除了每年一次回转华山谒陵祭祖,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但他只做了一件事情,便传出了“藏山隐侠”的名头。
  七年前初夏的一天,辛南山晨起,推开院栅时,看见一队衙门捕快执刀张弓围住了近旁一座山峰。领头捕快另带人手将近处遍搜一遭,也没漏过辛南山所住的茅草屋。
  一问方知,大同城外石窟寺,前日夜间被贼人偷入,窃去藏经阁中四本经书。这四册经典传自魏晋,海内孤本,在佛界珍贵无比。大同知府闻讯,亲点精锐捕役,分头缉查,直将贼人追得无路可去,于昨夜躲进了藏山中。
  “藏山外圈已被军队围住,我等已将附近查遍,贼人肯定只能窝在这座峰上了。”捕快头领一指对面山头, “你瞧,我的人已经开始搜山了,要不了多久,贼人一定会现身的。”他看一眼土墙上所悬之剑,又道:“阁下也是个练家子?就帮我们一块捉拿贼人吧。昨日白天,我们已与贼人交过手。虽然只有三贼,身手却十分了得,我手下弟兄……三死七伤,还是拿不住他们,被他们逃到了此地。阁下若肯相助,官府定然重赏。”
  正说着,对山树丛间传出惊呼:“在这里了!快来人呀!”随即吆喝四起,众捕快齐往声响处集聚,片刻间,惨呼又生,喧哗中夹杂兵器碰击,乱音传得谷应壁迴。
  捕头率先大步跃出,辛南山略一寻思,摘下墙上之剑,跟着跨出院门。只见对面山径上,三人猛冲而下,一群捕快大呼小叫紧追不放,却又似心存禁忌,不敢迫得过近。
  一见捕头正在山脚下拦截,一名捕快扬声唤道:“总爷,又伤了二个弟兄!”
  捕头刀已出鞘,闻言抢上石径,扑面一刀砍向当先之贼。那贼不闪不避,左手鞭格住凌厉刀势,右手鞭横里疾扫,一招迫得捕头连退三步。
  三贼无心恋战,脚下半步不停,直往斜刺里冲去。辛南山已然瞥见为首贼人背负一卷灰布长包,料是经书在内,便不生豫,抢上前去,一剑刺出。
  贼首本不将众捕放在眼里,逼得那捕头闪退后,正夺路疾奔,眼前突显一道白光,仿佛天降一般,实实吃了一惊。贼首收步不及,忙出双鞭格挡,剑光却由两鞭之隙间一射而入,锋芒直点贼首胸前。贼首难以回鞭,自忖必死,却感胸口肌肤只是微微一痛,背后倒是一轻,所负包裹“嗖”地被来剑挑了离身而去。
  贼首魂魄稍定,方知出剑之人并非要取自己性命,仅以剑芒削断包袱结头,回剑间顺势将“四卷经书”取了过去。
  使剑之人眼光之利不说,剑出之迅、剑入之巧、剑气之锐、剑回之妙,一剑已将武功显现;仅此一剑,就非自家三人联手能及。贼首见过世面,知道遇上高人了。自己三人窃取经书,本是被人用巨资雇佣,不值得将性命当场玩完。贼首一念至此,双鞭再也举不起来。
  三贼僵立,先面面相觑,后一起看向辛南山,再无抵抗和逃窜之意。捕快一拥而上,用铁链将三贼锁了。捕头大喜之下,开包又见四卷经书安然无恙,连声向辛南山道谢。
  辛南山抿嘴一笑,一言不发返身回院,令小徒掩上柴扉,踱入茅屋,端起另徒刚沏的热茶,闭目呷了起来。
  一个月后,当那捕头再访藏山,给辛南山送到官府赏银二百两时,辛南山屋门都没走出,指使二徒隔着院栅婉谢了。
  经此一役,周围三百里地面,官府、民间都知道藏山中住着一位武功高强、不图名利的“隐侠”。
  “绵里藏针夺魄掌”余洪海,年方五旬,是几位师兄弟中唯一入道之人。他以华山派传人身份,行走江湖,声名远超二师兄辛南山。八年前,余洪海走南闯北,心里生起厌倦,当行到晋中绵山一地时,见山势连绵,气象宏伟,山中谷幽壁耸,岩峻路险,却又涧水潺溪,浓荫覆盖,景象既壮观又宜人,养眼怡心,不由萌生长住之意。待游到一处宽阔无朋的崖壁前,余洪海心生震撼,再也移步不得——崖壁内凹,空空旷旷,足以容下千人,形状犹如大山敞开了巨腹。岩腹深处,竟然有一泉眼,清澈之水汩汩而出,在凹石间汇成一汪碧池,自解饮水之忧。
  “就在此地了!”余洪海天人感应,心中敞亮,知道终于寻得了归宿之处。
  余洪海倾尽积蓄,在岩腹内修建了一座道观,自起名号为“抱腹寺”。接着,收徒纳众,安心做起了“寺主”。
  “抱腹寺”香火日旺,又有云游的僧人、道士相继到此建庙筑寺落脚住下。一时间,岩腹里景象纷呈,香火兴旺。出家人不忘余洪海开拓之功,又感其容人之量,便一致推举他总领抱腹岩众家庙、观,做了罕闻的释、道二教总住持。
  余洪海常性乐观豁达,虽说总领了释、道二家,却不大过问俗务,有时连自家道观的杂事也不打理,一律交由弟子去做,日常只是吃饭、睡觉或到山深处静坐,轻松自在如神似仙,身体日显肥胖;若不是担心所学武功丢下,隔三差五到无人处练上一阵“绵里藏针夺魄掌”,几乎不存武林高手的貌象、举止。
  不过,高手终究是高手,这是自己掩藏不了、他人否认不得的。有一次,余洪海就显露了一回“高手”真容。
  绵山脚下、平遥城内,有一家“戴氏镖局”,名享晋中一地。“戴氏镖局”自创业总镖头戴宗恒始,已经传了四代。镖局经营有方,恪守行规,在江湖中口碑甚好,黑白道上应付裕如。
  但是,一次行镖,却让“戴氏镖局”栽了。
  那日,镖局接下晋东、晋中二地官家调拨和民众捐献的“黄河决口赈灾银”五十万两,押往太原府,听从府衙统一调济配送。现任总镖头戴宁仁识得职责重大,不敢懈怠,虽然只有三日路程,仍尽遣局中好手二十名,并一改自己四年不曾走镖的姿态,亲自押运,选了吉日,敬香燃竹后,率领满载银锭和银票的五十辆大车浩浩荡荡出城北上。
  前二日一路太平。第三日午时,眼看太原城廓堞影遥遥,约莫二个时辰即天黑前定可进城了。此刻,大队人马行得饥渴疲累,都不愿再往前走。戴宁仁见状,选在官道旁一家饭铺外歇下车队。
  镖局走镖临时歇脚,一向不随便搭伙吃饭,所食皆为自带干粮、咸菜。戴宁仁只叫手下去那饭铺中,丢下若干碎钱,吩咐掌柜送上四桶开水,以佐众人吃食。
  不料,镖局中人将馍馍、烙饼就着饮水吃下,起身欲行时,却都如醉酒一般脚软如绵,难以站立,稍一挣扎,反而纷纷倒地,失去了知觉。
  戴宁仁功力较高,率先醒转,睁眼看时,身子已在饭铺之内,地下躺满了此行押镖的镖师和趟子手。饭铺大门紧闭,从外反锁,掌柜与一干伙计都不见了身影。戴宁仁大惊失色,第一个反应就是踹开大门冲出铺去。此时,天已暗下,放眼望去,依稀可辨的官道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一辆镖车?
  戴宁仁若非手中长枪支撑,几近瘫倒。他明白,这次可是落入圈套中了。五十架大车,五十万两银钱,轻轻巧巧地让人家“劫”走了,这还是他保镖生涯中的第一次。自己遇到了何等样的对手呀?
  戴宁仁气急交加,怒火攻心。待众人醒来,点燃饭铺灯盏,已见总镖头嘴角肿出了一粒花生米大的腥红硬包,眼中尽布血丝。
  五十辆大车,不是一枚绣花针。戴宁仁遍请道上朋友帮忙,很快打听出,赈灾银两原来是遭“黄河七蛟”暗劫,已经运到了他们的老巢。
  “黄河七蛟”早就觊觎这票银钱,从镖局收银、装车、上路一直紧紧盯着,寻机下手。只是戴宁仁与各位镖师十分警觉,严加防范,“七蛟”苦于无法悄然得手。一直等到车队在那家饭铺、也即“黄河七蛟”的一处暗舵门前歇脚,才致遂了心意。
  “黄河七蛟”盘踞黄河壶口一带,出没两岸数百里地面。“七蛟”不仅深谙水性,陆上打斗也凶悍如玩命,手下啸聚百十喽罗,明是江湖一支,实为社会盗匪,早成百姓之患。
  这宗镖银若失, “戴氏镖局”名头全毁,声誉尽污。即使报官,能不能寻回银两不说,先已得罪了黑道,失了信义又坏了规矩,日后再难行走江湖,只有关门摘牌,家产充资,听候官府问罪了。
  戴宁仁思前想后,决心江湖事情江湖了。他经高人指点,第二日一早直奔绵山抱腹寺,求助“绵里藏针夺魄掌”、“十家庙观总住持”余洪海。
  “黄河七蛟”将五十车白银、钱票运到黄河北岸深山老巢内藏妥,叮嘱手下小心看管,待风头过去再思如何享用,便洋洋得意地返回壶口别寨。
  “七蛟”刚近壶口,只见一干人众将寨门拦得严严实实,为首汉子正是“戴氏镖局”总镖头戴宁仁。来者不善,多说无益。“七蛟”心意相通,连声呼哨刺耳,一齐返身急跑,窜出三箭之地,直到黄河崖岸边沿方止住脚步,转回身来。
  “头蛟”贼贼生笑,抢先对赶到的人群发话道:“诸位上门,绝非对我兄弟有什么好意。我弟兄怕了你等,躲躲还不行吗?干吗穷追不舍?”
  戴宁仁一见正主,怒不可遏,根本不听他胡言,挺身上前,戟指“七蛟”,厉斥道:“我呸!你七人不守江湖道义,竟用卑鄙伎俩,劫我镖局所押重物,陷我镖局于绝地,更置数万灾民生死于不顾,还有脸面活在世上么?”
  见话已挑明,  “七蛟”无颜抵赖,  “二蛟”回道:“你家既开镖局,当然有赚有赔,总不成老是顺风顺水地发财呀。灾民自有官府担着,也不是你一家小小镖局烦得了的。再说,干咱们这行的,岂有吃进去还会自愿吐出来的?戴总镖头,你还是消消气,早点回去盘算盘算自家如何善了吧。”
  戴宁仁将长枪一展,身后众镖师立时散成半圆,将“七蛟”围拢一紧。
  “头蛟”见状哈哈一笑:“你们在陆上仗着人多不是?好,我等弟兄就不陪你玩了。”说毕,右手挥动,一阵“扑嗵”声响,“七蛟”一个个凌空跃起,在半空划了七条弧线,先后落入滔滔黄水中。岸石上的人群怔住了。
  “七蛟”脚下踩着水,半身浮在波浪上,双手轻拍水面,击得白花点点,一副悠然舒适的神情。
  “三蛟”朝岸上众人招手:“嘿!诸位,你等若不下来,咱弟兄七人就顺着水路下壶口了,前面就是十里龙槽,那可走远了。”
  “四蛟”也跟着笑嚷:“嗬嗬,壶口冲浪可比鲤鱼跃龙门还刺激哟,你等没玩过吧?那咱就在黄河入海口等着诸位了,你们得紧着赶路呀,咱弟兄等烦了,可又要去好地方了。”
  “哈哈哈……”“七蛟”一阵狂笑。
  “七蛟”笑声未落,一团黑影从空中罩下。崖岸上飘飞着落下一人,半朵浪花不溅,已然堵住了“七蛟”游往“壶口”的水道。
  使出这等惊世骇俗、以内力御身的轻功之人,竟是一名高大胖硕的中年道士。“七蛟”一惊不小,笑声戛然而止。
  接下来,则更令“七蛟”骇然。
  胖道一入水中,双足立使“千斤坠”功夫,下盘扎得稳稳当当,在激荡的水流中,全身纹丝不摇。然后,这道士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双臂在水面上划起圆圈来。
  几圆划过,胖道士身前流水已成桌面大的漩涡。随着他双臂不住地划圈,漩涡越来越大,直向“七蛟”游动处扩去。漩涡所排出的黄水,渐渐升高,很快竟立起如墙。
  “七蛟”先不知所以,正惊怖道士内力之强,站立处的水线已一点点降了下去,四围之水却一尺一尺涨了上来,待他们如立井底,眼中只见脚下卵石块块,看不到四周景物时,心中生出莫大的恐惧:这道士究竟是人还是妖呀?
  无望的“七蛟”再想冲出水墙或上前与胖道搏命时,已是无能为力了。莫可匹敌的强力从四面向他们压来,七人的肺腑如被抽紧、捂严,一丝气息也进不去、出不来,四肢百骸酥酸交加,如正被粉碎一般。“七蛟”感到脑袋欲裂、胸腔似炸,眼泪、鼻涕、口水、泄物一齐涌出,再也站立不住,一个个跪下身去。
  “七蛟”今生第一次一同产生了濒临死亡的意念。他们的心态、体能完全崩溃了。
  “我们……还……还车……”“头蛟”强挣着喊出一句话,便晕死过去。
  接着, “黄河七蛟”就产生了第二个“第一次”———第一次是一同被他人从水中拎着上岸的。苏醒后的“七蛟”武功尽失,垂头丧气又服服帖帖地领着众人从山里推出了五十辆大车,一两银钱不少地交还到戴宁仁总镖头手上。
  “绵里藏针夺魄掌”、胖道士余洪海半分银钱不收,当即返回了绵山抱腹寺。上百僧道竟一直不知总住持这二日去了哪里。
  近几年,余洪海的食量日渐增长,对荤腥之物尤为喜欢,而活动日益减少,常在观内打坐,难得攀山越岭去了。以至,余总住持的肚腹凸得太过,腰围已需二人连臂才能环抱得拢。余洪海对自己的体态变异却不上心,也不听旁人劝说,每日就餐时,只管将鸡、鸭、鱼肉大啖不已,还叫人在山涧、碧潭里摸虾捉鳖,爆炒熬汤,以换口味,自得其乐。
  四师弟——沧州“铁狮门”门主、“卷毛狮王”贾昂首,是中原崇武之风最为炽热的沧州府城里城外响当当的人物。贾昂首头大发密,长发环环成卷,直披肩头,又加胡须连腮,双目圆如铜铃,声音洪亮如钟,天生异相,端是一头“狮王”神貌。
  贾昂首习成华山派外家功夫。他自幼力大无比,初上华山,年方一十五岁,竟凭一身蛮力,将师门前一块三百多斤重的半埋石礅,用手抠出,抱在怀里, “噔、噔、噔”连走十多步,硬将这方障行之物清到一侧。这把实打实的力道,连郑仰贤也赞叹道:“好小子,天生神力,天生神力!”安若星、辛南山、余洪海时值年轻,三人先是惊讶不解,后则在堂幔背处笑成一团。原来,贾昂首误将师父闲暇观景、赏月、乘凉时坐坐的这块矮石挪了地方,还自得不已。
  贾昂首另有一事,也让师兄弟们印象深刻。那是他长成后,回家乡探望爹娘。临行前,师父郑仰贤取出二两银钱,嘱咐他买些物品孝敬双亲。五天后,贾昂首返转师门。闲谈中,师父问他为二老买了些什么,昂首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经师父追问,众人才知:贾昂首踏入县城,得遇因有宴请、正立于酒楼门阶前候客的少时玩伴,朋友诚邀贾昂首“进去喝二杯”。酒桌上,贾昂首与老友把谈甚欢,又结识了若干新朋。席将散时,他突然兴起,托辞小解,悄悄去柜上用师父给予的二两银子结了酒资。众人知情后,交口夸赞他“够朋友,讲义气”;老友更是面红耳赤,连声嚷嚷:“啊呀呀!真不过意……真不过意……”贾昂首神采焕发,抱拳告辞。待他欲给亲人购物时,摸遍全身,仅仅寻出几个铜钱,只好称了一扎干饼子,进门不至空手。
  郑仰贤听了经过,待弟子们止住笑,开言道:“昂首,你主动替友人结账,也是情谊之举。不过,常人请客,往往或有求、或还情、或联谊,必有所因,也定会携足费用。你这么一做,朋友的一番张罗则白忙了,欲示之意也落了空,他即有话,很难启齿。再者,你的举止不仅乱了场面上‘谁请客,谁付钱’的规矩,而且令桌上他人陷入难堪境地,他们只得对你言好,以饰愧意。还有,你身上钱资不多,本有专用,没来由地开销,当然误了正事。这些,你想过没有?”
  见贾昂首搔首结舌,另四徒若有所悟,郑仰贤又往深处说道:“评判一个人品性、智慧如何,可观其会不会从多种角度看同一个问题,能不能换位思考同一个问题。昂首,这次事情不大,过去就算了。只是要吸取教训,举一反三,往后遇事多想想,莫逞一时意气。”
  众弟子纷纷称是,贾昂首后悔不迭。
  郑仰贤见大家已然领悟,乘热打铁继续开导:“我们都应当牢记祖师爷‘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训戒。不宜干的事,虽小,坚决不做。既不做,则坚忍不动如大地;当行之事,再难,也要为之。若做之,则义无反顾似雷霆。一个人立世处事不张扬轻狂,不哗众取宠,不负侠义,不亏大节,方可称得是一位有教养、有内涵、能守持、能担当的大丈夫。”
  郑仰贤这次谈话由小及大,循浅至深,如醍醐灌顶,如月洒清辉,令五位弟子颇受裨益,心间一片明亮,在他们成长的历程中,凿下了深深的印痕。
  郑仰贤因材施教,专授贾昂首一套外家功夫,更为他特制了一根六尺铜棍,以配其大力。贾昂首在华山派门内精心打磨十数年后,已能将自身力气运用自如,一套开碑掌法使到酣处,裂石断树,气势惊人。二十一式“担山棍法”更是他的独门武功,一朝使开,二丈方圆内,常人难近一步。
  自到沧州落脚,贾昂首即投入城中最大武馆“铁狮门”,三年后升任总教头一职。五年前,老门主辞世,在众人拥戴下,贾昂首接了门主之位,成了沧州武林一大名人。
  在华山习艺时,郑仰贤指点他武功后,曾详析道:“昂首啊,你生性质朴,也肯吃苦,只是骨子里少了点灵慧。往长远看,你可学有所成,只是遇事不可单凭直觉处置,这样才不仅能成为武林高手,也可辖领一众。不过,从你天性来看,还是以不出头为好,若强为之,恐有误己误人之虞。这本没有什么,天下人都各怀所长,各有所缺嘛,你也不须挂怀,随缘即可。”
  贾昂首先是记住师父所言的,但自从被众人推上“铁狮门”门主之位后,就将师训置之脑后了,并生出另想:师父所说也不老是那么准的,师兄、师弟能执掌一门一派,我为啥不行?要说我“铁狮门”,还比他们的人气旺得多呢!
  “铁狮门”名声雀起,日日有人要拜师入门,贾昂首对自己更有信心了,也愈发注意仪表、门面。他嫌所用铜棍光溜溜的一条,少了美感和威慑,特意叫人在铜棍两端镶装了一个碗大的紫铜狮首。那二个狮首打制得怒目张口,作吼天之状,甚是威猛阳刚,见者无不夸赞,贾昂首心里乐呵呵的,常独自欣赏这件饰装后的兵器,在铜棍托架前一立半晌。
  贾昂首回转华山时,掌门师兄安若星见了他新成的器械,淡淡说了句:“你怎地将师父所授兵器改成这样?”他一时语塞,“嘿嘿”笑了二声以作应答。不过,他再返华山祭祖时,就不携棍同行了。
  这二年,贾昂首专心投入“铁狮门”事务,忙碌甚欢,应酬越来越多,以至他有点疑惑:每年花费月余时间回一次华山,是否有什么实际意义?
  “崆峒九骏堂”总堂主沈天畅,年仅三十余岁,在几位师兄弟中最年轻,最英武俊气。沈天畅从小喜欢看庄户人家冬闲时在晒场上耍刀,郑仰贤授艺时便由他自选,学了八十一式“风云生莲台”刀法。此套刀法乃华山派开山祖师陈抟所创。陈抟先祖一次在静室长睡,修练锁鼻气功和胎息法。迷蒙中置身一处荷塘边,只见满塘红、白荷花婷婷盛开。一名金衣童子跳上一枝红莲,在花瓣上玩耍二柄小刀。那金童将短刀舞得电闪般迅疾,刀光密织如银丝大网,罩住全身。金童上跃下伏、左进右退,在片片莲花瓣上纵弹腾翻,双刀不离不弃,似长在身上一般。金童玩得兴起,不肯停手,致使莲花朵上风生云起、电闪雷鸣,道道白光直透云间。
  陈抟老祖人虽睡去,心窍却是一片明朗。他在如梦似幻中,凝目细瞧,刚刚记住金童刀法二三式,金童却已玩得厌了,跳下莲花,不知所踪。老祖醒转,将那三招刀法,记载于谱。月余后,老祖复睡,又至莲塘,但见那名金童二次登莲耍刀,老祖则又记住了几式。如此这般,老祖四年中连睡二十余次,次次梦见金童登莲耍刀。待老祖将谱中描画刀式整理成“八十一式”后,便再也不曾在睡梦中见过那名金童了。陈抟老祖虽慧心灵智,这次却不知乃是自己钻研武学过深方有梦中创招之事,只当是仙人入梦,有心传授绝世刀法,当即摆香祭典,祝祷华山之神和道宗老子,并将此套刀谱定名“风云生莲台”,正式录入华山派武学延传于后。
  沈天畅上山时年方十岁,郑仰贤见他清秀灵动,真如金童般可爱,又首选刀学,不由生喜,将“风云生莲台”刀法悉心传授给他。这套刀法计八十一式,繁复多变,为各类刀法之最,沈天畅虽然兴趣天成,又聪慧机敏,但也吃了许多辛苦,比四位师兄习艺多花了一倍时光,才将此技学成。
  沈天畅二十三岁离山时,郑仰贤与首徒安若星送他一程。下到“老祖犁山处”石径时,郑仰贤从身旁矮松上折下一节枯枝,双指一弹,尺许断枝直飞空中三丈。随着师父一声轻唤:“天畅,出刀!”沈天畅仅出一刀,虚虚向空中挥了一下。安若星左手招处,那段枯枝落入掌中,他送上让郑仰贤一看,枝干已被竖着剖为两半,却仍紧紧相贴,不及散开。
  郑仰贤面露笑容,对沈天畅道:“还行。你习刀如此,为师也可放心了。今后,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天下何处都能去了。”
  沈天畅北渡黄河,远离师门,在西北一地游历,终至闯下一片天地。数年前,他又识遇八名西夏国遗民的后代。九人结拜誓盟,在崆峒山下建立了“九骏堂”。
  这八名结义兄弟,父辈均是西夏王宫中的一等侍卫,骁勇善战,满腔忠义。只因蒙古大军灭了西夏王室,血腥屠城,八侍卫誓死不降,杀敌无数,直至力竭全体退入王陵自刎而亡。八人的孩儿于战乱中逃离死地,流浪西北,数年后在崆峒地区得与沈天畅相识。
  八位健儿本具家传武艺,又生成党项族人刚烈之性,国仇家恨植根心中,虽仇视元人统治,却无回天之力,只得暂且将复仇之念忍耐在心下,与沈天畅一同经营起武林一家“九骏堂”。
  十一月底,辛南山,余洪海,贾昂首,沈天畅先后接到华山派掌门师兄安若星十年来首次遣徒送到的密函。
  四封密函所书一样:望于十二月初九日上午,相聚于燕京城柴市口瑞玉阁二楼。
  四人所听叙述一样:此行乃闯刑场,救文天祥丞相于刀下。
  四人所问一样:届时有谁前往?
  四人闻答一样:师父定去。另有谁?不知道。师父仅遣我到您师叔这一地。
  四人决定一样:十二月初九日,定要赶到瑞玉阁。
  四人心中所想却是有异——
  辛南山想:唉,再有二年,我就能悟通“心意剑”第九重境界。那时,我手中之剑随心如意,攻如雷霆下九天,守似严密入地藏,天下谁人能敌?可惜,我今日只达第八重境界,不知还能归来完成心愿,为武学有所建树否?
  余洪海想:嗯,看来这一生要有个交代了。也好,能做一件这般事情,不正是自己久盼心愿吗?还当真活时风光,死时窝囊么?
  贾昂首想:嗨,果真让师父说准了,我当不得头脑的。“铁狮门”离京城极近,这几年又太风光了,我一旦赴京行事,元人必能闻知,那就要牵累门徒和自己妻儿了。罢、罢、罢,趁京城不遥,我迟行几日,先将门人遣散,再叫妻儿上华山避难。把这里弄妥当了,自己无后顾之忧,就豁出去吧。掌门师兄既存心不让我再过舒服日子,谅有万不得已之苦衷,我老贾岂能避场?好,轰轰烈烈干一场,扬名立万于江湖,也不亏了这大半辈子。
  沈天畅想:嘿,掌门师兄终于想到我了。本来嘛,这种惊天地、顺民心的大事怎可少得了我?只是八位结义兄弟知晓了,定要与我同去,答应不答应呢?他们和元廷可有天大的仇恨呀!
  四人各有所想,均有所虑,但行为却是一致的。于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华山派第十九代掌门安若星与他的四位师弟,先后各自离开居所,踏着不同的路径,披星戴月、顶风迎尘,向元人统治中心——元大都燕京城进发了。

  第三章 “长空猛禽”血羽洒
  燕京城因被元朝定为大都,日显繁华。瑞玉阁是柴市口一带最大的一座酒楼,生意兴隆,宾朋常常爆座。只因元廷三日前张出告示,满城皆知:前南宋宰相文天祥将于十二月初九日在柴市口被处斩首之刑。
  是日,离行刑之刻尚有一个多时辰,柴市口附近已是人流如川,喜欢看热闹的市民均想在戒严之前,赶到刑场四周占个好位置。瑞玉阁上下三层桌桌不空,因不在饭时上,客人们大都只要了茶水、瓜果、点心,坐着闲聊。瑞玉阁掌柜被满楼旺旺的人气熏染得合不拢嘴,一上午没断过笑,他知道,这么多客人最终还是要饮酒点菜吃上一顿的。他们不是为了等候观看"午时三刻"那一场大景致么?从瑞玉阁南向第三层敞开的窗扇望过去,行刑之场尽收眼内,客人们占了这方最佳之地,先看后议,怎么可能饿着肚皮离散呢?掌柜的很有眼光,早已看出,今日进得酒楼的客人,都非寻常之辈,绝无寒酸之徒,穷汉只能在街边溜角往前挤着瞧。老板不着急,钱是有的赚了。
  有人着急,急得厉害。“长空猛禽”——八音操弩就是着急之人。身为元大都巡城兵马统领的八音操弩,已是连着几夜没有安安稳稳地睡觉了。自刑部处决文天祥的告示一出,燕京城内就有了二个重大变化,一是进城之人陡然增多;二是街市间出现了一些武林中人。“长空猛禽”位居元廷五大勇士之首,武功高强,目光犀利,岂能不辨过眼之人?维持都城秩序,严防社会生乱是八音操弩的职责,·上面对文天祥是秘密处斩还是公开行刑,他管不了;可是十二月初九日,若是都城出了乱子,甚或祸及刑场,可是自己担当不起的过失。身负维稳重责的八音操弩白天能不着急、夜间能踏实入睡吗?
  急归急,  “长空猛禽”并不恐慌。南宋已经灭亡三年多了,大元统治日久,燕京又是都城,置控武力何等强大,不是几个江湖人士能生起大事、捅出大乱来的。八音操弩对自身的武功深具信心, “长空猛禽”这名号,可是太祖皇帝亲口敕封他的。除了拳脚功夫、马上技能,自己所挎囊袋中的八枝甩手响箭更是武林一绝,一流高手也难以尽接。
  八音操弩决心不负“长空猛禽”威名,不负皇上殷切厚望,要把任何滋事生乱的萌芽都一一扼杀。今日大为关键,天一启亮, “长空猛禽”就换上民装出了衙门,四处察看。几个亲信远远跟着他,随时候命,不敢有半点懈怠。
  也是命中注定,“长空猛禽”遇上了“绵里藏针夺魄掌”。
  余洪海二天前进入燕京城,他要在京城里享受一番。自接到师兄来信,余洪海就有一种即将“解脱”般的欣然。他要最后善待一番自己,挑了城中最好的一家客栈,与伴他前来的安若星三徒邓小山,各选了一个单人卧间,三餐都是将一板菜单轮着点了品尝。邓小山在安若星门下一直过得简朴,这二天则同神仙似的,伴着余师叔,乐得晕晕乎乎。余洪海舒坦惬意地过了二天,十二月初九之日,吃了早饭,唤上师侄邓小山一块往瑞玉阁行去。他要早点到达,迟了,兵丁封路,再想靠近那圈圈就难了。余洪海也想早些与掌门师兄会面,说说话,议议欲行之事。至今,他心中还没个底呢。
  离柴市口隔着三条街巷,余洪海与八音操弩迎面碰上了。
  “长空猛禽”一边走着,一边细细巡睃街上行人。蓦地,他看见当面走来一个中年道士。道士长得比常人高出一头,身幅宽得像一扇门板,特招人眼的是那肚腹,圆圆隆起,如在衣襟中掖着一口炒菜大锅。真正引得八音操弩生疑的,还不是道士硕壮的身形,而是承载着道士这般沉重躯干的两片脚板,迈动得轻灵、洒脱,不沾街面一屑灰尘,远远望去,肥胖道士恰似在水面上漂浮而来,浑不着力。再稍走近, “长空猛禽”就感觉到了胖道士身上透出的迫人气势。这种气势,只有身具高深武功的人才会自然发出,也只有习武日久者本能地接受的到。八音操弩双瞳神光爆长。
  余洪海自然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眼看到了“长空猛禽”八音操弩。“这是一个元人、一个武功已臻一流的元人。”余洪海立即警觉。他从正迈步近前的这个元人神情中看到了惯于颐指气使的傲慢,看到了鹰隼扑食时的凶悍,看到了一个狡猾的猎手认定猎物踪迹时的那种得意。“他不是普通的习武之人,是元廷的鹰犬!”余洪海对来人作出了判断,立即思索应对之策。
  “绵里藏针夺魄掌”余洪海与“长空猛禽”八音操弩心弦绷紧,脚下仍一丝不乱,不紧不忙地一步一步相向而行。
  二人间隔八步之距时,如心有灵犀般同时停下了脚步。只是,这时的两人并没有正眼对视,余洪海在一个捏制糖人的担摊前止步,饶有兴味地看着摊主给一个刚刚完成的糖面张飞配做那著名兵器————丈八蛇矛。八音操弩则微微倾下身,拿起制伞小贩的一把油纸竹骨伞。
  若是有心之人,当可看出,两人并非“同时”止步,八音操弩先收了脚,正弯腰时,余洪海才拉了一把身侧的邓小山,出手指了指糖面张飞,一块立定下来看艺人制作的。
  街人虽众,却无一人察觉,连邓小山也不知道,一停之时,二师叔已与那近前的元人过了一招。八音操弩攻,余洪海守。
  八音操弩身子稍屈,衣袖一带,发出一枚气箭。气箭无影无形,直打胖道身边的小伙子。他看出,正乐滋滋东张西望的年轻人是随着胖道同行的,八音操弩要试一试。凡事、凡人试过再说,非常时期,宁可杀错,不能漏脱。
  八音操弩这着阴招没能试成。他的气箭眼看就要打到小伙胸口时,胖道士随手扯了青年一下。一瞬间,气箭贴着小伙肋间穿过,随即融化于空气中。对,是“融化”了,那枚“箭”又和看不见、摸不着却到处都有的空气合成一体,不再存有。
  八音操弩还是试成了。他已得出三点结论:一、胖道士事先“看见”了这枚肉眼中本不存在的“气箭”;二、胖道士平平常常的“一扯”,竟能在年轻人不觉中,将他从鬼门关上“扯”了回来;三、胖道士随即用手指一点,粉碎了一飞而过的“气箭”,想是防它伤了街上行人。
  “这元人武功甚高,招式狠毒,难不成看出了我俩的身份、目的?不可能吧?且看他再待如何。”余洪海心里有点沉重,一时无策,只好站着不动。
  八音操弩试出胖道身手了得,立时激起好胜之心。他将刚刚抓在手中的油伞“嘭”地撑开,轻轻旋了把柄几下。
  余洪海头虽没抬,眼角游光一直瞟着八音操弩,他见此刻与这元人之间已无其他行人,而那旋转的伞头正直指他心口之处,不敢稍怠,立抬右手,拢了拢顶上发髻,举肩时,宽大袍袖绷得笔直,遮住了胸、颈、头脸。
  果然,余洪海袍袖方立,一团劲气呼然打到。飚烈罡气一触袖面,挺直如铁的袍袖抖了抖,恰似绵长飞瀑一泻而下,将那股劲道包裹着送入了地面,余洪海站立处的石板,无声无息地裂开一条尺许细缝。
  “长空猛禽”有了计较:大胖道人决非好相与,他无端连遭攻击,能化之无形却又隐忍不发,若不是一个修为、涵养比其惊人武功还要高出许多的得道贤人,就是另有所图,其图必大!
  “今日……”八音操弩猛然记起。他放下油伞,向身后亲信略一示意,那三人立成包抄之势向余洪海靠近。
  余洪海与郑小山见状,转身即走,沿来时之路返回。
  八音操弩与余洪海的脚步愈走愈快,却始终距着八尺,郑小山跟不上了,全仗余洪海一手搭着他肩头,推他疾走。“长空猛禽”三亲随已是落后数丈,甩臂急赶。一干路人诧异地看着“一前一后”两拨人如风般飘卷而过。八音操弩毫无顾忌,他是官兵查人,衙门里办公事,行得天下,之所以没有高声喝令疑人“站住”,乃是虑及若是行人惊扰,街面生乱,极易让胖道二厮溜走。“只要盯得住,还怕这老小子跑掉?连京城都在老子手心里攥着呢,看你能跑多远?”“长空猛禽”心里嘲讽,双眼一瞬不瞬地铆住那面宽大的后背。
  余洪海和迫身而追的元人耗不起,他来燕京城既非玩耍,也不是要与人较技,这样跑下去,终难得好。他脚下不缓,口中喃喃低言:“小山,前面右边有条小巷,瞧见没?到了巷口,你就钻进去,咱俩分头走。这鞑子不会舍下我的,后随三小子一时跟不上,你只管放心跑吧。记住,赶快到瑞玉阁见你师父,领他到我们所住客栈的后花园来找我。行,分手吧。”余洪海将邓小山一推,暗运一股力道,送他飞身扑进小巷十余步,自家半点不滞,一晃间已奔丈远。
  “长空猛禽”见胖道与小伙分行,更是生疑,紧盯余洪海直追而下。三位亲随惟恐被主人拉下,赶步正急,竟未留神何时不见了邓小山的身影。
  邓小山得以走脱,余洪海心中略宽。他一提真力,步子快了三分。二个街口过去,八音操弩的三名随行还是跟丢了自家主子。
  余洪海终于争得了“一对一”的均势。所宿客栈已近,余洪海绕过正门,直奔侧巷,一转到了栈院后墙下。他立定脚步,稍
一调息,便见那元人也箭般驰到。“长空猛禽”一路疾赶,骤然驻足,却神色不变,立即开言:“你这道人,跑个什么!随我回衙候审!”话语一气吐出,无一字有喘,内力实是悠长。
  余洪海倒是连着呼了几口大气,心中暗叹:当真不比从前了。然后一笑:“你这人什么来头,为啥追我不放,还要带我到官府去问话?”
  “我乃巡城兵马大统领,何人盘问抓拿不得?”“长空猛禽”看清此巷没有出口,也不怕胖道再跑,又见胖道胸腹起伏不止,语带喘息,心内窃想:看你手段也不过如此。不由傲态毕现,放出了官腔。
  “哦,原来是个官爷。”余洪海口中应答,心里却忖:这鞑子身手不凡,还是什么巡城统领,若能在劫法场前除掉此人,市井局面无人掌控,必然生乱,对掌门师兄行事倒是大有裨益。好,也是天意,让我老余先遇上了他……
  见胖道神色阴晴不定,“长空猛禽”又迫紧一句:“你已无路可逃,乖乖随我回衙吧!”
  余洪海点点头,怪怪一笑:“你敢随我来么?”言毕,弹身而起,胖大沉重的身躯如一只大鸟展翼而起,轻灵落进院墙内。
  八音操弩见余洪海竟有此能,不及细思,也飞身冲起,足尖一踏墙头,瞥见胖道正在院中花木丛里双手捧腹等着呢。
  “长空猛禽”横飞二丈,与余洪海立个当面。旅栈宿客大都外出,店内伙计也在前铺忙碌,后院树木扶疏,迴廊曲径,与主屋相距较远,此时寂无人踪,正是余洪海所求。
  “你个鞑子听着,今天你与本道相遇,即是你的凶日。其实,本道这次进了城,同你们早打晚打终有一打,你既急着赴黄泉,本道就提前送你一程!”余洪海说完,从容地摆了个起手式,“请!”
  八音操弩先前二番以劲气攻过余洪海,知他身手非同寻常,听他语含拼命之意,不愿以己高贵之身与这草野道人作生死之搏,双臂一动,从挎囊中抽出四支箭来,阴阴生笑:“你既想死,本将成全你吧!”指节一振,二支锐簇离掌,直取余洪海当胸。
  余洪海见飞箭击来,也不闪避,只将左袖一挥,一个圆圆气波迎出,将双箭套住,一声劲响,两只飞箭相互碰得一顿,激射半空。
  八音操弩指上一送,又是二箭齐出,接着,双掌齐振,另出四箭,  “嗖嗖”连发,打往上、下、左、右四方。八音操弩手上一空,十指即点、弹、挥、按,操纵着空中八支锐箭从不同角度纷纷攻向余洪海。
  余洪海目不转睛,将闪电般交织穿越的八箭尽收眼内,双袖连挥,织下一张气网,护住全身。八箭被余洪海阻在身前五尺,攻入不得,却并不落下,听凭八音操弩十指牵引,翻飞窜动。
  八音操弩十指颤动更急,八箭劲势也愈显凌厉,渐渐生出各种音响。
  羽箭在飞动中竟能发出不同的声音,余洪海倒是首次听见。再听下来,音响实有八种之分,细细析辨,还是宫商谱中1、2、3、4、5、6、7、i八个声调。余洪海耳中觉出有八音之响,心里不觉随着各音组合起曲谱来。
  “长空猛禽”双睛生出异样的亮光,两只脚板渐离地面,双臂尽张,十指连动,犹似一只大鹰在半空滑翔。八支射箭声调更响,飞击之势愈烈。
  再观余洪海目光柔和,袍袖生缓,仿佛陶醉在音乐中闻曲起舞。
  “长空猛禽”暗自高兴,他知道,稍待片刻,这胖大道士就要被自身感应出的“音乐”软化,袍袖垂落之时,就是他八箭穿身、立死当场之刻。
  一支飞箭乘袍袖有疏,一闪而入,穿透余洪海左袖,直直刺在他肩窝边。
  剧烈之痛,令余洪海神情一振。他是何等人物,只是一时不觉,着了“长空猛禽”之道。彻骨疼痛使他幡然醒转:好个鞑子,还有这套把戏?看看本道爷的手段吧!
  余洪海长吸一气,神威顿奋,大喝声中,浑身陡地胀大一倍,所着道袍“轰”地一炸,裂碎成十几块布幅。在余洪海充沛真气驱动下,漫飞的袍布恰似黑色的巨蝠,一口口吞没了灵动飞翔的七支利箭,各向四方飞去,跌落在树丛花棵间。余洪海左肩所插之箭,更在袍碎之前,随他喝声震出,倒飞而去, “扑”地插入一株树干中。
  八音操弩正在偷乐,忽见胖道从梦中醒来,一招破了自己成名之技,又恼又怒,一口真气喷出,半空中炸响一串霹雳。
  “长空猛禽”人未落地双拳立出,以沛莫能御之势分打余洪海双额,以求毕全力于一击,趁胖道士旧力尽发、新力未生之隙,一举格杀之。
  余洪海刚刚毁了八箭,即感巨大冲力自天而降,身畔树木也生摇撼。他知道,关键的一搏到了,此厮不除,终是师兄今日战事之大患。何有退路可言!
  “锦里藏针夺魄掌”是余洪海在江湖上的名号,也是他武学绝技,只是极少使展。一般人只知他气功骇人,内力超凡,不晓他掌法尤奇。
  杀力无比的双拳贯顶而落。余洪海稳然站立,双目平视,神情安详。“长空猛禽”见了,虽略感诧异,但自认此击必得,无一丝变招之意。就在他堪堪便要击实时,胖道士发动了。
  余洪海双臂举处,掌心一亮,二道柔和若无的劲气截住了“长空猛禽”两只足可裂石开碑的铁拳。
  八音操弩双拳一入余洪海掌中,立被吸住,难挣分毫。
  胖道士胸前空门大开。“长空猛禽”迅疾变招,曲身弹腿,脚尖急蹴余洪海胸腹。只要这二脚踢实,胖道必定胸塌腹裂,不死才怪。不料,八音操弩心念虽生,但四肢却再也不听使唤,接着,整个人体如同僵硬,何处还能动得一动!
  “长空猛禽”以气驱箭,凌空翔击,真力尽出,只图全力一击,杀了胖道。战至此时,已生后力不续、神疲体虚之状,再觉双掌难脱、身体僵直,心头大骇。
  余洪海双掌一经握实打下的拳头,内力即凝成二缕细线,似二条纤纤钢针刺入“长空猛禽”双手,直往他臂、肩、胸、腹、下肢源源攻去, “气针”到处, “长空猛禽”穴道均被封闭,五脏六腑如万蚁噬咬,千疮百孔,点点碎开。
  然后,余洪海将八音操弩抛出手去,他知道掌上所托之人已是难以存活了。
  命悬一线的“长空猛禽”危殆中意识尚存,他争得留住一股真力,贯注双脚底板,趁余洪海撒手瞬间,双腿一弹,还是实实地踹了胖道隆凸的腹部一记。
  “长空猛禽”八音操弩口中鲜血溅射四散,在半空划出道道红线,躯体尚未落地,已是断了气息;但他濒死一脚,也踢得余洪海踉踉跄跄连退七步,直至脊背倚到一株树干,才缓缓滑坐下来。余洪海刚一坐地,大口大口的鲜血即从嘴中涌出,一张胖脸转眼灰白生暗。
  后院打斗之声惊来了客栈掌柜、伙计及尚未出门的客人。掌柜见住店胖道嘴挂血沫,跌坐树下,不远处更有一人僵卧地面,一吓不小,赶忙跑到余洪海面前,俯身连问:“客官,你怎么了?那人是谁?是不是死了?要不要报官啊?”余洪海勉强挤出几许笑容,喘道:“掌柜的,连累你了……我一位亲戚马上过.来……等等报官……”
  忙乱、吵嚷中,一句话语声压住了嘈杂之音:“诸位,请让一让,伤者可是咱兄弟么?”众人回首望去,一位老者快步沿廊行来。
  余洪海闻声,精神一振。围拢者纷纷让开,余洪海看见了师兄安若星。
  正在瑞玉阁中的安若星听了邓小山所叙,忙对同桌坐者招呼一句,随弟子赶了过来。安若星从客栈大门而入,留邓小山在前店注意街面动静,只身奔向后院。眼前场面,令他一惊。
  安若星蹲下身子,先将余洪海揽入怀中,然后对围观人众道:“先让咱兄弟间说几句话,劳请各位……”众人闻言,知趣地离散开来,几个胆小怕事的住客,已是回到自己房中,紧闭了门扉。
  安若星低问道:“师弟,怎会弄成这样?”他知道余洪海之能,将他伤成如此的对手,决非常人。
  “是那个鞑子……已被我格毙……鞑子是……巡城统领……武功很高……”余洪海出指点了点仆在地上的“长空猛禽”,续道,“小子有……八支响箭……邪门。”
  安若星曾听丐帮金沙井帮主提起过:元廷封有“五大勇士”,为首者号称“长空猛禽”,相当难缠,以气御箭,十步之内取人性命易如反掌。听余洪海一说,急忙告诉他:“师弟,这鞑子是元廷御封五大勇士之首,你能将他击杀,乃今日所为第一功!别说话了,愚兄助你速离此地。”
  安若星边说边将内力源源输入余洪海体内。余洪海察觉后,忙攥住师兄手腕:“师兄……不需要了……我已难……再活……”
  安若星诧道:“此话从何说起?师弟内力恢宏,几人能及?你平日豁达乐观,今日稍一有伤,怎地如此丧气?”
  余洪海苦笑道:“师兄有所不知……师兄……你看我肚子还大吗?”安若星闻言看去,余洪海昔日那鼓若桶状的垂腹小了许多,不觉奇怪:“怎么回事?”
  余洪海咳了几声,顺顺气,答道:“我这几年猛吃海吃⋯⋯身子胖得变了形……你们一定不理解。其实,我在三年前⋯⋯已是患了重病……”
  安若星忙问:“师弟所患何病?我们怎一点不知?”
  余洪海道:“三年前,我腹中时常阵痛难忍……后来,用手深按就能触摸到一个肿块之物……那肿块月月增大……致我消瘦……无法……我只好拼命多吃,以食补身,和这肿块抗争……同时,我又时时以内力压住肿块,将它迫缩在肚腹一处……外人只见我腹部异样,却不知是肿块作祟……我不吃下多于常人数倍的食物不行……”
  安若星插道:“这病不能医治么?”
  “我也略通歧黄,摸出肿块生于肝处及至脾,后来……又连上盘肠,迫近丹田……整个腹腔都被它挤压得乱成一团……总不能将内腔掏空了吧……我也是治了的……一直喝山里药农配制的汤剂,可不见起色。”在安若星内力作用下,余洪海说话顺畅了一些。
  安若星十分难过,一时无语。
  “师兄,别看我这么胖,其实内里已经淘虚了。患病后,功力日减,大约只剩七成了。不然,杀这个鞑子还无须这般吃力……更不至于会陪他而去……也好,能帮师兄除一强敌,小弟也不虚此行了……”
  “师弟,你这次不该来呀!愚兄对不住你……”安若星痛心不已。
  余洪海打断了安若星话头:“师兄……你莫再输出内力了,待会行事,你肩上担子不轻……什么五大勇士,只死了一个……我却不能再帮助你了……我只想问师兄一声……咱五弟兄这次都来吗?”
  安若星至此方生几丝欣然之色:“是的,都来。咱们还是第一次一块办大事呀!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余洪海笑了:“都来就好……这事太大……我可是见不到几位师兄弟了……师兄不知道……我吐了这么多血……实是那个肿块破碎了……你瞧,这血……黑得很,是我长期以内力逼住的淤血……巧啊……这鞑子临死一脚正踹在我肿块上……我又劲气全出,无力卸开……命该绝呀!我应当来,来对了……营救文丞相……一辈子为做这件……这件事去死……比一二年后病死在床上值……大师兄……你要保重……替我问候二师兄和二位师弟……”
  余洪海将体内精血呕出大半,攒着一股末劲等掌门师兄到来,又说了许多,生机已竭,说着说着,语音低沉,没了声音。
  安若星知晓师弟所言具真,确实难能再活,见师弟在自己怀中溘然而逝,心中大恸,眼里涌出几滴泪珠,点湿了余洪海胸衫。

  第四章 “莽原群狼”嗥声哀
  安若星是十二月初八上午进的燕京城,下午即往柴市口四周踏勘,将几条街道走势、交会都弄清了,又提前于当晚与北六省丐帮金帮主会了面。
  金沙井告诉安若星:“近几日,燕京城内戒备森严,巡逻元兵增加不少,对街上行人盘查甚紧,略有疑处,一律捕押待审,若遇反抗者,立毙当场。已有三个南方人,因言语交流不顺畅,和巡查兵士争了几句,被当街砍杀了。鞑子坐了天下,还怕不稳当,凶残之性半分不改。”
  “他们对汉人不会放心的。越是残暴,越是说明内心深藏着惧怕。我看,鞑子天下不可能长久。”安若星轻蔑一笑, “明天,我等大闹刑场,营救文大人,元廷还不要视作天塌的大事?”
  “我帮中弟子这几日不断从城中各处报来消息,看来,元廷虽然防范十分严密,却又象大局在握,有恃无恐。比如说,这三日,戍守城门的元兵大开二扇门,尽放入城之人,蹊跷得很。”金帮主眉头微皱,看着安若星。
  安若星想了想,分析道:“元廷三日前就海贴告示,又一反重要时日只出不进的惯例,看来有所企图。一可显示朝廷威势,以表他们足以掌控天下局面;二来公开处斩文大人,也即再次凌辱大宋遗民,迫使他们顺从新政;三来嘛,元廷很有可能想借这次行刑作文章,将有胆有义敢来生事的武林人物一网打尽或重加摧残,以绝后患。鞑子还是很有手段的,大宋往昔连连受挫,原因之一,就是轻看了他们,将他们视为半开化边缘之民,不曾想到其武力之强,文治之略,实已远远高出我朝后期了。”说毕,感叹不已。
  “是的。如今,大宋复国恐是虚幻之想了。只求救出文大人,也好挫一挫元廷气焰,替百姓出一口憋闷之气。”金帮主明白安若星话意。
  安若星将赴京路上一直思虑之事说了:“金帮主,元军在城内巡查得紧,城门处又增兵加哨,若是刑场生起事来,元人定要封门落锁大搜全城。我等救了文大人,绝不可能在城中久待,那又如何及时出得了城呢?”
  “安掌门所虑极是,但请宽心。本帮在城中掘有几条密道,前些时,已将城西一条密道与城内地下排水暗渠连通。水渠是通往城外护城河的。这条地道属本帮最高机密之一,帮中除几名开掘弟子外,只有我与四位护法知道。地道入口修在西城废弃的城隍庙神台底下。掘道的八名弟子日夜长住此庙内,白日轮番行乞,夜里宿在庙中,实是专职守卫者。救了文大人,我或其他护法自会带大伙去那里。只是出城后,文大人可是先要到你那里暂避一时了。”
  安若星见金帮主胸有成竹,早已伏下预着,心中宽松不少,忙接道:“文大人到敝处落脚,当无问题。待风头过去,再由文大人自己决定何去何从好了。若文大人想在华山长住,也是我华山派的荣幸哦!”
  初九晨间,安若星上了瑞玉阁二楼,被伙计引到金帮主早先预订的桌前坐下,刚刚喝了二盅茶水,吃了一碟点心,辛南山、贾昂首就先后踱上楼来,一桌坐了。师兄弟相见,把臂言谈,自是亲切。贾昂首此时方知华山派本辈弟子五人,一个不缺都被传书邀至了,兴头更高:“大师兄,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五兄弟都要来呀?让我闷在心里猜了几天,只怕人少力薄不成事。早知道大伙全来,我还担什么心呢!”
  正说着,邓小山寻上楼来报信。安若星一听,吩咐辛南山、贾昂首在店里候着沈天畅,自己忙随三徒赶往余洪海所住客栈后院。他万没料到,在京都初见师弟之地,便是同门诀别之场。
  安若星悲恸之中,思绪不乱。他叫进邓小山,又取出一锭银子递到客栈掌柜手中:“掌柜的,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在京城无亲无故,劳烦掌柜的叫人随我这位小跟班,把我兄弟遗体送到城西城隍庙内借放,我自会送至家乡葬埋。日后,定来叩谢掌柜的。至于那个死者嘛,也不知姓甚名谁,为何与我兄弟交恶,暂莫搬动吧,待我前去报官,等衙役验了再说。一切有我担承,掌柜的放心好了。”又对邓小山道:“你随几位大哥将师叔送到城隍庙,就待在那里守着,等我前来找你。”
  稳住客栈掌柜,眼看邓小山领着二名伙计用平车将余洪海遗体运往城西而去,安若星才离开客栈,赶往瑞玉阁。他这样处置,是要拖延个把时辰,只要柴市口事起,官府就无暇顾及这桩打斗命案,等他们弄清楚时,安若星一干人早已离京远去了。
  谁知,风波另起。
  “长空猛禽”的三名亲随,一见跟丢了主子,便分散开来,各街寻找。其中一人乱走间,冷地认出与胖道同行的邓小山。那人就不再寻主,机敏地跟着邓小山一路行走,眼看他进入了瑞玉图。这亲随不敢轻入酒楼,急去带来一队正在近处巡街的士兵,将瑞玉阁团团围住。巡哨把总在“巡城统领”八音操弩的亲随引领下,进了瑞玉阁,一层楼面一层楼面地找人,却不知邓小山已陪伴安若星去与余洪海会面了。
  瑞玉阁二楼一张圆桌旁,正在喝茶的一名清瘦文士和一名卷发壮汉,虽见元兵上楼,仍谈笑自若,气势迫人,桌沿所倚布包显是裹着器械。哨总疑心大起,他自忖所带士兵难以拿下二人,便不动声色,退出楼去,立即遣人向上司报告,请求强援。以至安若星刚刚离开客舍,元廷所遣高手已经到达瑞玉阁。
  援者不多,只有八人,可巡哨把总见之大喜,原来这八人乃是朝廷内卫中赫赫有名的"莽原群狼"战斗组合。
  “莽原群狼”同出“阴山双雄”门下,人人手执双刀,上阵共进共退,攻时如一张刀网漫天散开,退时如一列刀墙密不容间。武林中一流高手落了单,遇上他们只得远而避之,不敢轻捋其锋。恰似一只猛虎身陷狼群,纵是虎威四张,也只能被群狼海涛一般的杀气吞没掉。
  “群狼”一到,巡哨把总胆气陡壮,马上下令清理瑞玉阁中各色人员。元兵看住大门,列队进阁,将座中之人一一盘问,有一丝可疑者当即绑押出阁,集中看管。
  楼下喧哗惊动了二、三楼的食客,胆小者慌忙离座欲走,刚至楼梯口,即被元兵喝止,反而查问得更加细致。一些人见状又惶惶退回楼来。
  辛南山、贾昂首原与师兄有约,师弟沈天畅且又未到,本是不愿离去的,再看一干离者倒转回来,知是走也走不脱了,却不.明白元人为何突然查楼,只得束手不动,静观事态。
  元兵查到二楼,那哨总带着数人径往辛南山、贾昂首坐处行来。早先,他虽然已是留意了这二人,但慑于他俩神勇之态,不想打草惊蛇,没动二人。现在场面不同,  “莽原群狼”正在酒楼外镇着,哨总任谁也不放在心上了。
  “你们二个,站起来!”哨总一挺胸口,对辛南山、贾昂首喝令。
  辛南山、贾昂首互望一眼,默然立起身来。
  巡哨把总不料这二人倒是听话,全不似外形神貌给人扎手之状,顿时放松下来,干咳一声,傲然发问:“你们从哪里来呀?”
  辛南山缓缓应道:“我们从哪里来有什么关系吗?”
  “那当然啦,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不是要在柴市口杀人么?想看看呗。”贾昂首直道。
  “就想看看?”哨总一指二人用布幅包着的兵器,“这里面是什么玩艺?打开检查!”
  几个元兵围了上来。楼上食客虽多,却一片静寂,只闻哨总喝斥声:“你俩站好了别动!”。
  辛南山已知事难善了,这哨总是有心而来了。他朝哨总笑了笑:“官爷还是莫看为好。”
  “混账东西,胆敢抗命?给我拿下!”哨总借机发作,下令拿人。
  “好,我让你看就是。”贾昂首不待元兵靠近,右手一操,将装着铜棍的长袋绰在手中,往哨总身前一推,“你且看去!”
  哨总见壮汉随手一送,长袋就挟着一股烈劲扑面倒来,急忙出手把扶。不料,软布长袋来势沉重无比,哨总只手竟握捏不住,一退间,又伸左手以助,仍不能接稳;袋上大力,迫得他连退数步,撞倒了身后一名兵士,又撞翻了一张桌子,后背猛地触到屋柱上,方才煞住脚步。
  哨总又惊又恼,神魂稍定,刚要发话,贾昂首大手一扬,隔空七步将长袋又抓了回来。
  辛南山随着一拍桌面,那柄用蓝布缠包着的长剑,弹起三尺,落其手中。哨总慌忙喝令元兵:“拿下二人,反抗立杀!”
  五六名元兵刀枪并举,一拥而上。
  辛南山身形展动,从兵士间隔中穿闪而过,三名元兵的腰肋已是遭他剑鞘重戳,被封了大穴,一一瘫在地上。巡哨把总钢刀出鞘,跃扑上前,贾昂首洪声笑喝:“你且下楼去吧!”长袋中的铜棍一横,扬起时已将哨总挑在棍端,从窗口扔出楼去。
  哨总手脚乱舞,直跌街面,尚未爬起,“莽原群狼”的攻击已经发动了。
  先是“四狼”一声呼啸,从瑞玉阁正门飞跃而上;余下“四狼”则纵身弹越,一个接一个,从哨总摔出的窗扇间直接蹿进了二楼。攻击之神迅,配合之严密,赛似一群经验老到的荒原狡狼。
  只是,不论是从正门杀上二楼的四只“狼”,还是从窗口攻临二楼的四只“狼”,都再也没能出得了瑞玉阁。因为,这次“莽原群狼”遇上的是二只出山猛虎,二只虎中之“彪”。
  “莽原群狼”刚在二楼站定,就明白“狼群”这次犯了错误。他们上得楼来未曾开战,已被隔断成了二个战阵。一名身材瘦长、眉目清朗的中年文士,静静而立,将蹬梯而至的“四狼”拦在了楼口狭小之地。另一名卷发如狮、鼻悬眼环的壮汉笑嘻嘻地看着一条“狼”、一条“狼”依次从窗外跳进,嘴中还数着:“一个、二个、三个……”如看街头耍猴般趣味十足。壮汉只是扶条长布袋随意站着,却令“四狼”有一种寸步难前的感觉。“八条狼”第一次分开而战了。
  “群狼”所犯第二个错误,不该冒然闯入瑞玉阁二楼内。这楼开间仅有十数丈,群狼擅长闪展腾挪之术,空间越大,“狼群”威力也越可扩张;而楼面不够开阔,“狼群”之长难以尽展,已是自处不利之地了。
  “莽原群狼”还有一点没有料到,二楼除了紧贴四壁吓呆了的十多位食客外,也不是只有与他们对峙的二名汉子能够战斗的。“狼们”不可能知道,安若星的二徒刘远云、四徒陈少风陪同二位师叔前来燕京,正在此楼另桌饮茶待命。这会,他俩就与慌作一团的客人们挤在一起,只是,刘远云、陈少风并没有真的“吓呆”,他们作为隐性战力,只是在“等”。
  “莽原群狼”连犯三错,要想不死也不成了。
  辛南山与贾昂首背向而立,却心意互通。辛南山先道:“师弟,不打不行了。”贾昂首哈哈一笑:“二师兄,咱俩还是第一次一块出手呢,好,那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吧。”话音一落,只闻“啪啪”两响,辛南山、贾昂首所握包裹着兵器的布幅裂成碎片,四散开来。一道炫光映得楼内一亮,辛南山率先出剑了。
  辛南山素来沉稳、老辣,虽惜语如金,但目光锐利。他见身前“四狼”眼含杀气,跃跃欲扑,心知若让他们抢先发难,自己落了后手,必然被动,故不容他们布阵、站位,当先一剑,刺向离得最近之“狼”,以作一试。
  辛南山剑风一起, “四狼”也同时出刀,纵身蹿上。那被刺之“狼”,竟半点不守,任凭来剑贯体,仍全力前冲,反倒主动往辛南山剑尖撞去。
  辛南山只得立即收式。他所出之剑原是足可一剑封喉,杀了面前之“狼”,但却没有时间收剑回防已然攻到的六柄雪刃;若不退剑自保,他即在杀死一“狼”的瞬息,自身也被另外“三狼”砍成碎块。这当然不是辛南山所愿,于是,他仅出一招,便被“四狼”迫得弃攻变守。
  “四狼”见辛南山攻防转换不着痕迹,一剑挡了乱刀,也惊叹他变式奇妙。只是“莽原群狼”生性狂躁,战时一贯只攻不守,当即滑进二尺,八柄利刃直劈而下,欲乘辛南山长剑尽收之机,近身斩杀他。“四狼”心意方起,只见对手剑端白芒爆出,四点清白冽气隐约一现,“四狼”喉头间均如针刺。“四狼”一吓,本能地一个后仰,倒翻而退,落脚之地,恰是初上楼时的站立处。
  窗入“四狼”是与梯口“四狼”同时发动的,八柄亮利腰刀从四个角度戳、削、砍、撩,一并打向贾昂首。
  “卷毛狮王”贾昂首大喝一声,不退反上,手中铜棍抡了半圈, “叮叮当当”一串响,硬生生将八柄厚背砍刀悉数倒磕回去。
  两处战圈各出一招,具成平手。这边辛南山首攻,没有进得一步;那边, “四狼”先动,不能迫退贾昂首半分。
  一触而离后,双方又战。辛南山面前的“四狼”,一声长啸,“呼”地散开,欲从三面围住对手。
  辛南山也正防备这一着,他的心意剑法,招随心动,式与意走,讲究得正是随心所欲、以意控剑。只见他目不转瞬,手中长剑却如生亮睛,灵如闪电,一挥间,每一条“狼”皆觉长剑既似刺向同伴,又似刺向自己,更生上前一步,四人皆亡的幻象,“四狼”急忙收拢,复立原位,站成一线,连刀合力,抵御逼面而至的剑气。
  贾昂首一招试出,眼前“四狼”身形灵活,刀上之力却不出奇,仗得只是势众、刀诡、动作快,怕是不足怕的,怎样才能将这班家伙“一棍打死”呢?他同师兄辛南山一样,也不愿与“群狼”缠战不休。元人都城,如同龙潭虎穴,岂能久待?再说,正事尚未开张,这里却打成一团,大师兄来到,怎么向他交待?
  贾昂首立意大展身手,尽快了结事端;只是他还未动,辛南山处已生剧变。两招过后, “四狼”已知中年文士剑法甚高,若是“八狼”齐聚对付他,尚有胜算,只为时间长了,累也累倒他。眼下,另“四狼”被那狮头壮汉隔开,显见难能合拢。怎么
办?先在这酒楼上耗着,只要这二个逆贼跑不脱,终能拿得下来,殿前“五勇士”与自己的师父都还没现身呢。
  “四狼”长期纠伙作战,所思一致,抱定主意:对手不动,自个就不先动。紧紧盯着辛南山,再不出招。
  可是,另有人“动”了。安若星二徒刘远云、四徒陈少风观战片刻,也看出了场中奥妙。这个“狼阵”只要破了一处缺口,师叔当可全歼他们。两个年轻人相互会意,一人操起一条长凳,悄无声息地掩近“四狼”。
  “四狼”正打起十二分精神,盯着辛南山长剑,全然不察二个小伙子已潜步欺近。辛南山面向刘、陈二师侄,一眼看出他俩用意,急忙配合,将手中之剑轻轻晃了一晃,“四狼”对他立生惕意,全神贯注地等他动作。
  从窗口跳进的“四狼”面对楼梯,看得明白,识出两个汉人小子意欲偷袭,张嘴就要叫破;贾昂首见“四狼”神情突变,似有所动,他不明究里,只当“四狼”又要攻袭,心头大怒:奶奶的,这次让老子先打你们一棍!心动棍出,闷声不响中铜棍劈空而下。
  辛南山面对的“四只狼”一看那头战端又起,壮汉一棍之威尤甚于前,更是不敢分心,踌躇着要不要也攻上一攻。这时,刘远云、陈少风已是半声不吭,奋力将长凳拦腰砸向两侧之“狼”。
  “四狼”忽觉身后一飚风急,惊悸中,“二只狼”腰间着实地吃了一板凳,痛得哇哇嚷叫,直不起身来。中间“二只狼”心神一分,辛南山长剑突进,锋芒闪动,“二只狼”的四柄刀啷当落地,双手捂着脖间仰面倒下,鲜血立时浸湿了楼板。
  贾昂首知身后战端已开,却无暇回顾,将狮头铜棍使得风生水起、势不可挡,“四只狼”在漫空棍影中上纵下伏,左闪右避,再无进刀之机。贾昂首力已展开,愈战愈猛,打得心胸舒畅,血脉贲张,又是一声大“喝”,这一声喝不同先前之喝,前
  喝只是寻常之“喝”,此喝乃是他“铁狮门”练气最高境界——“狮吼功”。贾昂首所习“狮吼功”脱胎于佛门“狮子吼”,不同之处,佛门“狮子吼”闻之驱逐内浊,催人猛省;贾昂首的“狮吼”入耳,堵胸塞气,令人发晕。
  贾昂首糅入真气,发自丹田的一喝,犹如斗室里炸了个霹雳, “四只狼”只觉心间一颤,双耳轰鸣,四肢软了软。伴着此喝,贾昂首铜棍间不容缓,如山打下, “四只狼”格挡无力,闪身不及, “二狼”胸膛塌陷,口中血汁喷溅;“三狼”脑壳碎裂,红、白汁飞迸窗外;“四狼”嗥了半声,气息已绝,仆地而殁。
  唯有“头狼”眼快手疾,见贾昂首铜棍触及自家弟兄之际,身法略缓,左腰露出一丝破绽,便在棍头落在自已脑袋之时,拼着一死,狠命挥出一刀,将贾昂首左侧腹间划出尺许长口,方一命呜呼,伴那三只“狼”一块去了。
  那边,辛南山杀了“二只狼”,见另“二只狼”扶着后腰,痛得打转,欲寻楼口逃生,忙一步上前, “刷刷”二剑,将“二只狼”刺了个穿心透。
  “莽原群狼”顷刻伏尸瑞玉阁二楼,临死前的声声惨嗥惊得楼外元兵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想不到,瑞玉阁中竟有一举尽杀“群狼”的好手。“莽原群狼”是圣上的宠爱之将,出道以来,无往不胜,已成燕京城中元人统治的“镇城之宝”。此时此地,光天化日下,竟然一朝悉数毙命,实是建都以来罕闻的“重大损失”。能尽歼他们的人是谁?
  瑞玉阁上,辛南山、贾昂首转过身来,相视而笑。“二师兄,有不少年没有杀过鞑子了吧?今天可是过了一把瘾!”贾昂首将铜棍上下看了看,在手中掂了二掂,哈哈又道, “老伙计,没有白白随我跑这一趟吧?”
  辛南山似生回忆:“当年和抗元义军一同作战的情景如在眼前。可你我都老了。”
  “老啥老,你没听我那声吼吗?怎么样,功力没减吧?”贾昂首甚是得意。
  “师弟神勇不逊当年,愚兄倒是亏得二位贤侄相助了一把呢。”辛南山不愿将功劳都揽在自己与贾昂首身上,特意夸了夸刘远云、陈少风参战之功。
  刘远云、陈少风正看二位师叔说笑,忽听辛师叔夸赞过来,反倒不好意思红了脸。刘远云瞥见贾昂首棉袍左下方洇出一块红来,定睛一看,乃是血迹,忙道:“贾师叔,你受伤了!”贾昂首这才感到左腹疼痛,一撩衣摆,从内衣上扯下一方布来,往伤处塞去。他冷静下来:“还好,皮肉之伤暂无大碍,回去再治。嗯,这几个鞑子还真不好对付。单身遇上这八个家伙,不一定拿得下来呢。”
  辛南山也有同感,点点头:“师弟说得对。京城里鞑子硬手不会少的,多年来,我们不曾再与元军搏杀,对他们所知甚少,天晓得今日还会遇上些什么样人。”
  陈少风将自己束腰宽带解下,帮贾昂首将腰间伤口扎紧,又拖过一张凳子,提醒道:“贾师叔,血出了不少,你休息一下吧。”
  贾昂首哈哈笑了二声:“今天怕是休息不成了,先坐坐再说吧。”他也知伤口没能止住血,不敢再动,在凳上坐了。
  辛南山对呆立一旁的食客道:“你们赶快下楼吧,这里很危险,走远点,走远点。”说毕,又指点刘远云、陈少风将“群狼”尸体挪至边角,把被点了穴道躺在地板上的几名元兵,从楼梯口推滚了下去。
  待二楼清理一番后,辛南山也寻凳坐下,对贾昂首、刘远云、陈少风道:“看看外面的元兵有什么动作再说吧,掌门师兄要回到这里来的,沈师弟也还没到,我们暂时不能离开,等他们吧。这么大的京城,大伙一旦走散,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贾昂首却道:“这样一闹腾,不知文大人还会被押解到柴市口来不?”
  这句话勾起了另三人的心思,大伙都不再言语。楼上一时静静的。

  第五章 文相丹心照汗青
  “要不要仍将文天祥押往柴市口处斩?”当朝宰相阿合马权衡不定。
  先是巡城统领“长空猛禽”离奇失踪,接着瑞玉阁上惊现高手,尽歼“莽原群狼”。这表明燕京城内已是龙起虎出,杀机四张。文天祥再一露面,局势还能在我掌控中吗?公斩文天祥的玄机之一,确可借机探查民意,若今日风平浪静,足见汉人血性已衰,无胆无力继续对抗大元,天下则稳;若是事端纷起,朝廷则名正言顺重开杀戒,将露面逆贼悉数网捕,大益天下治理。只是,上午一连二件急报,却令阿合马生出犹豫:万一局面不可收拾,满城大乱,皇上问责下来,我又如何交代?在闹市场中斩决文天祥,可是我一力主张的呀!阿合马轻捻着唇边两缕鼠须,在内堂踱来踱去,思虑多多。
  阿合马对文天祥又怒又恼。“这个亡国之相、文弱书生,被我朝囚禁四年,竟然顽固不降,并视我如鄙。我不辱之、杀之,心中块垒怎消?”
  阿合马一想起文天祥就怒火中烧。文天祥当年在杭州死保南宋朝廷,顽强组织抵抗,大大延缓了元军平定南方的战事。元廷君臣均对他恨之入骨,却也钦佩其做人的意志和为臣的忠节。文天祥兵败被俘后,元帝忽必烈曾对众臣道:“此人在汉人中影响甚大,天下初定,若能将其收归本朝,为我所用,对治政大有裨益。”阿合马闻言,便自告奋勇前去狱中探视文天祥,以作诱劝。
  阿合马乃当朝权贵,多年来,他在发展经济上,措施百出花样翻新大有建树,深得皇上信任。阿合马多智善辩,为独揽大权,用人唯亲、排斥异己,以至忠直之臣廉希宽担心“大奸专柄,群邪蜂附,误国害民”。大臣秦长卿上书“其情似秦赵高,其情似汉董卓”。阿合马利用皇上宠信、大权在握之利,将凡上奏其罪者,皆设计诬陷入牢甚或杀之,连弹劾他的中书左丞相崔斌都不放过。以至,正在吃饭的皇太子真金听说崔斌遭斩,立即停止进食,遣人急救,也已不及。阿合马在皇上面前言无不从,有恃无恐,便利欲熏天,为所欲为,大肆搜刮民财,直到“私蓄逾公家资”。
  这样位高权重的当朝重臣,亲临“天牢”看一个亡国之囚,非同寻常。兵马司土院大牢里,所有司职人员列队恭迎,一片肃穆之气。总牢头更是提前告知文天祥,要他执礼恭候。
  阿合马在众人簇拥下,缓步踱进囚闭文天祥之室,却见文天祥仍躺在稻草铺上,面墙而卧。总牢头慌忙上前,一扯文天祥衣袖,低声急促:“快起来!快起来!宰相大人看你来了!”
  文天祥面无表情地慢慢起身,拢手向阿合马作了一揖,一言不发,径自在室中唯一一张板凳上坐下,双目微合,如入定一般。
  阿合马从未遇到敢对自己如此不恭不敬之人,当即火上心头,怒容满面,斥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文天祥神色淡定,掸去长衫上一根草屑,慢声道:“刚刚听人说了,宰相要来。”
  阿合马双手后背,昂了昂头:“既知我是宰相,为何不迎不跪?”
  文天祥双眼一睁,轻蔑而笑:“我是南宰相,你是北宰相,南宰相见北宰相,为什么要跪?你我是敌人,我又凭什么要迎你?”
  阿合马嘲讽道:“听说你饱读诗书,满腹文才,还中过状元,怎地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可见迂腐、愚昧,不过是个书呆子罢了,还敢在我面前自称宰相?”
  文天祥坦然回道:“对,我确是状元及第后方才拜相的,你呢?就是因为我熟读圣贤之书,才不敢忘了他们的教诲。至于何谓‘时务’,何谓‘俊杰’,本非茹毛饮血嗜武成性之辈所能正确认识的。我与你有什么可辩的?”
  阿合马气得脸色铁青,眼中冒火,对左右道:“此人死生在我手中!”众人诺诺,不敢抬头。
  文天祥闻言面不改色,语不变调,直视阿合马:“亡国之人,要杀便杀,说什么在你手中不在你手中!无聊之言,说又何益?你请回吧,不要影响我休息。”说毕,起身走向草铺,复又面壁而卧。
  阿合马句句言语都被碰回,知文天祥不是可以“商谈”之人,悻悻然一甩袍袖,扭头出了牢门。
  阿合马尚未走出兵马司大院,心中已生毒誓:必杀文天祥!
  元帝忽必烈听阿合马说了文天祥的态度与言辞,心仍不甘,改派南宋降臣、与文天祥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前去劝说,要文天祥归元从政。
  文天祥听留梦炎说了来意,当即痛斥他:“你也是一个读书人,圣人之学难道都忘了吗?虽然,以前你我都是状元、宰相;现今,我才知道,你实儒门败类,伪君子是表,真小人乃骨。我为你感到耻辱啊耻辱!”
  留梦炎羞惭得满面通红,强挣道:“其实……话不能这么说……你看……大宋已无……异族人主,我们坚守的一套,于国于民又有什么用呢?”
  文天祥摇头叹道:“你确实糊涂的紧!江山虽易帜,山河没有改;政权能更迭,人心不可变。我泱泱之国数千年,立国基础乃是文化、文明,这是任何异族、任何力量都动摇不得、扑亡不得的。我坚持的实是国家、民族的魂魄。你等只看眼前一时之象,就如此而为,实在是不懂天理、不懂民心,失魂落魄,给老祖宗丢尽了脸!你是白白读了圣贤书,这个状元徒有虚名,还不如那些有血有性的布衣、白丁啊!”
  留梦炎愧不可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悄悄走了。
  文天祥越是坚贞不屈,元帝忽必烈反生怜才之意,他又搬出在杭州出降的南宋亡国之君“瀛国公”赵显前去牢中会见文天祥,试图用“君臣”故情来感化文天祥。这位“文宰相”总不至于会辱骂自己昔日之君吧?
  赵显出降之时年方五岁,虽过四载,仍是一名“童年”之人,他懵懵懂懂到牢中见了文天祥,已经不识面前又瘦又老的旧臣,正不知如何开口,文天祥已是立即拜倒,长泣哀号,祈请“圣驾”即刻离去。“瀛国公”不走,文天祥就长跪不起,连道:“圣驾请回!圣驾请回!圣驾不回,臣是绝不起来的!”弄得“瀛国公”不仅发不出一言,反面生赧色,忸怩不安,只得由随从领着怏怏“回驾”,终负了元帝之意。
  一时间,元朝上下都知道都城燕京关押了一位傲骨铮铮、气节迫人的南宋遗臣、状元宰相文天祥。元帝忽必烈雄才大略,挥手间轻易处置了多少军机重事,可在一统天下后,却对俘来的一名手无寸铁的汉族读书人没了奈何。阿合马察颜进言:“皇上,文天祥是一块烫手的山芋,是一根没肉的骨头,扔了虽然有点可惜,可总这样抓在手中,只怕对本朝不利呢。皇上想想,以此人的一贯言行,他会诚心归顺本朝吗?他若长时间不降,岂不徒增汉人志气么?”
  忽必烈对“文天祥”这个名字,倒是很早就听远在长江以南的臣子、将领们禀报过多次了———
  这个二十岁就高中状元的江南才子,于元军渡江南下、连战告捷时,以超常见识、过人胆略,变卖了全部家产以充军费,在江西赣州组建了一支民间反元义军,并识得大体,凝聚人心,将周边几支少数民族的抗元队伍招合拢来,一块带往杭州地区参加战斗。数年后,因才能、人品、声望俱佳,被南宋朝廷拜为右丞相,派往镇江与元军统帅伯颜议和。争论中,双方言语不和,这纤弱文士竟在万马军中虎帐内拍案而起,对伯颜将军厉言:“国家存在,我也存在;国家灭亡,我也灭亡。你就是把刀子放在我的脖子上,油锅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怕!”于是,被气愤至极的伯颜当场拘押。不料,文天祥很快寻隙逃出元军大营,不顾南宋亡国之君已经出降,直奔温州府,重投流亡朝廷,充任“通义大夫、右丞相枢密使”,执掌兵权,督领江南各地军民,与南侵元军续战不止,直至 1278年12月兵败南海崖山被俘。
  文天祥一被元军俘获,立即吞服早已藏在身上的冰片,以求自尽。元军营中医生急忙实施抢救,方挽回其命。忽必烈闻听此讯,迅传诏令,将文天祥速速解往大都燕京。
  忽必烈十分欣赏这类有骨气的汉子,他知道,全国平定后,还得以汉治汉,大元马上夺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太平时期,读书之人缺不得,尤其是讲究气节、注重操守的文化人,战乱之后得以存活者,实属凤毛麟角,难得的很啊!而这样的人,最为百姓敬仰,说话影响力甚为广远。忽必烈纵横天地间,当然是个明白人。
  岂料,文天祥在大都城中又潮又暗的土牢里关押了四年,却秉性不改。忽必烈还听说他被俘后作了一首诗,内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二句。关在狱中第三年上,文天祥又作一诗,慨然奋笔而书:是气所磅礴,凛冽万古存。当其贯日月,死生安足论……更是表明铁了心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文人执迷不悟,写点诗句,说些大话、气话不算什么,可若当起真
来,就是另一回事情了。文天祥尤有二事令忽必烈甚为不快。
  一是,文天祥被押进大牢,起始和其他因徒吃一样的陋餐糙食。后来,狱中禀承上意,常常为他特制一些美味精食,可只要送去这些食品,文天祥都拒不进食,宁愿饿腹。牢卒只得将专做的菜饭原样取回,再端囚食送去。忽必烈认为,他是不愿领受一点点元朝情谊。
  二是,自进大牢第一天起,文天祥都是每日面向南方而坐,从不移面朝北,以示“君降臣不降”之意。
  思前想后,忽必烈心理起了变化,开始考虑宰相阿合马所言了。
  四年狱中生活,囚住了文天祥的身,可变不了他的心。他一直记得兵败遭俘后所见的元廷第一个高官竟是汉人——元军前线统帅张弘范。
  张弘范系涿州 (河北)人,文武双全,深得元廷信任,二十四岁即为元营行军总管,后荣封万户侯,从伯颜元帅攻打南宋,任前锋渡江,凭军功升至领兵重将,并被元帝赐名“拔都”(勇士),正是踌躇满志人士。他曾作“阳春曲”小令——“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志秋,名满凤凰楼。”以抒自得自豪之胸臆。惺惺相惜,张弘范爱惜文天祥文才谋略,更佩服他忠肝义胆,为了能保住这一人才,见面即劝他投降了再说,并道:“你若降元,前程当在我之上,一样也可为民做事、为国效力的嘛。”
  文天祥斥道:“这事不是那事,这国也非那国,怎可说是‘一样’?你可以在元人那里这般活着,但不必要求我也同你‘一样’。”
  张弘范又道:“宋朝积弱已久,腐朽至极,何堪与元人为敌?天下大势已定,既莫能御,人力拗不过天意呀!”
  文天祥痛心道:“天下大势是如何定的?元人之势又为何既莫能御?你一定比我清楚。想我国北方原有人口四千五百万,元军过处,白骨遍野,赤地千里,井中皆为浮尸,水不可饮,以至北人只余六百多万,几成灭族之灾。元军南下,沿途烧杀奸掠,屠城不绝,兵士竟以比赛砍杀人头为体育活动。既有残暴如斯的军队,更有你这般汉人相助,我朝岂能不亡?是的,本朝确实久已腐而朽之,但我与众多抗元义士不仅仅是为保全大宋朝廷,而是在捍卫民族的尊严,捍卫民族的精神。一个民族只要尊严尤存,精神不灭,纵然一时失去了政权,仍是屹立不倒的山峰,仍是在烈火中重获新生的凤凰!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宁愿一死,决不降元。你若还看同属汉人,就成全我吧!”
  张弘范宽解道:“国家实际上已经灭亡,你纵杀身成仁,怀着你的理想去死,可谁来替你记录,后世又怎会知道并理解你呢?”
  文天祥平静而应:“人们以死来表达自己的心迹,乃属本分,哪管记录不记录。举旗抗元以来,我二十二次差点死去,死亡对我来说只是迟早的事。后世之事我管不了,只求当下心安。忠臣义士可杀不可辱,民族气节不可坠矣!你不要再说了。”
  回想起第一次拒降,文天祥感觉到该说的话实是说尽,后来的一系列劝降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那些人并不真懂他的内心,只管跑来喋喋不休,令他生烦。
  文天祥心中叹息:中华民族忠良贤士的浩浩爱国之气,殷殷爱民之情,流传至今,怎么会“后人不知”呢?天地间万物皆可能灭,唯有正义之气千古永存。这浅显的道理,怎地多少高贵显达不懂,而芸芸平民百姓却坚信不移呢?文天祥想起了自己的妹婿彭震龙和他的千百部属。他们不就是贯通古今的忠义之士队伍中的一员吗?他们已走在了我的前面,是我亲眼所见,和我亲切相处,给我激励,给我勇气,给我希望的真实的英雄群体。我若不及自家妹婿和他的众兵士,不用引经据典,也不必说什么豪言
壮语一抒胸怀,恐怕都没脸面在家谱上列名。
  文天祥擎起抗元大旗,妹婿彭震龙随即响应,也在家乡举事,率领子弟兵在江西罗霄山一带活动,袭扰元朝路经大军。他们依仗地形熟悉,百姓拥戴,又加战术灵活,兵士骁勇,给南侵元军沉重打击。元军统领伯颜将军只得调整部署,收住直逼闽粤的锋芒,屯兵罗霄山下,全力围剿这股义军,使得峰峦连绵、层林苍翠、碧水缓流的优美景地陷入烽火四布、金戈交鸣的战场中。连番苦战,彭震龙部粮草断绝,器械无补,被重重元兵压缩到罗霄山脉中段的皂旗山下袍陂渡口一带。彭震龙与外界联系尽被阻隔,援助无望,只得孤军奋战,顽强抗击漫山遍野呼啸冲至的精悍元兵。彭震龙在反复冲杀中被元兵马队困之一隅,身边亲兵全部战死。累得几近虚脱的彭震龙再无举刀之力,终被元兵乱刀砍杀。元兵将彭震龙头颅割下,用竹竿挑了,威逼他的残部停止抵抗,缴械投降。皂旗山下十里地面几被鲜血浸透,战场渐渐沉寂下来。指挥围剿的元将眺望四周,正觉如此之静,静得诡异,静得令他生怖,惊人的事情就在他眼皮之下发生了——三五成群的彭震龙部属,从岩石后,从树丛中,从山洞口纷纷现出身来,他们疲惫至极,虚弱至极,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行。指挥元将一眼看出,这些兵士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了,但他们不是前来投降的,因为这些满脸菜色、衣衫褴褛、兵器残损的义士,面容冷肃、坚毅,半点不看正在靠近的元兵,坚定地共同朝着一个方向而行。啊,他们是向一口清澈的深潭走去?
  元将愣住了,元兵震撼了,眼看着这些昔日的农夫,今日的战士,相拥、相牵,甚至在身上系牢石块,不约而同地往袍陂渡的深潭中跳去……
  面对死亡,三千兵士心甘情愿、直步而往,组成了一幅无比壮观、悲怆的世景!
  凶悍的元兵止住了脚步,垂下了兵器,默默地以复杂的目
  光,向如此无畏地走进死界中的兵士表达内心的崇敬。这样的勇士是人类的骄傲,是任何种族的人都不可轻慢、侮辱的。南北征战、杀伐成性的元军官兵也无法违背人的共性。
  元将命令手下将彭震龙的首级从竹竿上取下,与他的尸身合在一起,择一清洁之处深深掩埋了。
  彭震龙和他三千子弟兵凛然赴义的壮举,传到正在战争前线的文天祥耳中,他双泪长流,仰面而啸,大呼三声:“好!好!好!”
  有这样的同胞身影陪伴文天祥,在燕京大牢中整整四个年头,他的心一日一时一刻一分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英武天纵、执掌天下的大元皇帝忽必烈,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的思绪有了变化:阿合马说得对,文天祥再留下去,只会令我大元蒙羞,反长汉民志气;时日一久,必生祸患。
  “杀了文天祥!”忽必烈作出了决定。
  忽必烈在处决文天祥之前,想见见他。这位策马弯弓威震万里的皇帝,生出好奇:文天祥何等模样,竟然坚如磐石难撼于斯?当然,忽必烈也还存有一丝幻想:我若劝他,他肯降吗?
  公元1282年十一月初的一天,文天祥被秘密押出大牢,带进了皇宫,带到了天下第一人——忽必烈皇上的面前。
  于是,人类中的极品与极品相遇了。
  忽必烈久久端详着眼前清瘦如枯槁的文士,想从他身上看出奇异之处。皇帝失望了,站在他对面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书生学子,既没有曾经权至宰相的风神,也没有当年拥兵数万的余威。为什么此人能怀有难以摧毁的志向?瘦弱之躯不也是血肉造成的吗?
  忽必烈还是看出了文天祥的异相。他看见文天祥精光闪闪的眼睛里充满了深邃之采,他看见文天祥清癯面庞上透溢的端庄之色。
  “这是一位有气、有神、有识、有品的男子汉。人中龙凤啊!”忽必烈在心中赞叹一声,对文天祥的所言所为立时全都理解了。
  文天祥长揖不跪。殿上司值大喝一声:“当今皇上在此,跪下!”文天祥充耳不闻,身形不变。
  忽必烈摆手制止了司值再喝,沉声开言:“你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今天,你只要肯降,一切既往不咎,我还要封你为大元宰相或者枢密使,掌政还是带兵都行,两职任你选一。你才47岁,正值壮年,若是言死,实是一生之憾。怎么样?”
  听了忽必烈这番话,陪侍在侧的阿合马心里一紧,他没想到皇上一口就许出了朝臣中最高的职位,可见对文天祥容忍之至、高看之极,确实想收他为大元所用。阿合马暗道“糟糕”:文天祥苦熬不降,要真是待价而沽,这次就算如愿以偿了。他若答应了皇上,论才、论能、论名、论德,我皆不能望其项背,日后,定然被他的风头压住。如何是好?
  阿合马正忐忑不安,只听文天祥轻咳一声,坦荡作答:“其实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你既也问,那我只好告诉你,天祥为大宋状元宰相,宋亡,唯可死,不可生!”
  阿合马听了文天祥的回话,心头一松,偷眼看去,皇上果然满脸失望之色。
  忽必烈半晌不语,然后点点头,一言不发,挥了挥手,令人将文天祥带下殿去。忽必烈知道,对面前这人,若再多说,不仅是在侮辱他,更是自取其辱。忽必烈绝了最后的企盼,当殿下诏:近期即杀文天祥,交由宰相阿合马亲办。
  阿合马选定于十二月初九为行刑日。他看了汉人的历书,在这一天上写着一句话:不宜南行。阿合马要让这个“南宋宰相”死了也回不去家乡。
  行刑之期既定,如何斩杀也是大有讲究的。若在大牢里将文
  天祥杀了,虽然省事,却难有影响,达不到在心理上打击汉民的效果。阿合马要把杀文天祥一事做大,从中赢取最好的获益。这个又臭又硬的家伙,耗了我们四年精力,还被他多次轻慢嘲讽,仅是“一杀”,岂可解恨?阿合马的心智,一向在这些方面比常人灵巧、深邃得多。
  “我叫你‘南相不跪北相’!我叫你不拜本朝皇上!我叫你死撑着‘忠臣不事二主’!我要让你五花大绑游街一遭,让那些前朝遗民看一看你这南朝宰相的狼狈状;我还要以你为饵,杀尽胆敢出头闹事之徒!”阿合马心里充满的毒狠,总算有了宣泄时日。
  杀人者激动不已,几近狂躁;被杀者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文天祥听总牢头读示了行刑之令,淡淡一笑,镇静如恒,自言道:“吾事了矣。”复又面南端坐,闭起双目,不看来人一眼。
  十二月初九。文天祥如同往日一样,起床,净脸,梳头,用一方洁帕将长发扎结得一丝不乱。接着,他打开包裹,取出一件洁净的月白长衫穿上,动作稳定,神情安详,似乎要出门会客访友。
  狱卒将早餐送进牢房。文天祥笑笑,将食盘推了回去:“不必再吃了,省了吧。”
  阿合马在府中不断接到文天祥起床后每一个举止的报告,也不断接到街面上各种动向的报告。他分析、比较、权衡、判断,虽深坐内院,实比所有人都要忙碌、烦神。刚刚听到“莽原群狼”尽殁于瑞玉阁的恶讯,大牢里又紧急请示:文天祥即将押出牢门,行走路线有无改变?
  阿合马不怕所谓“义士”乘机生事,他正要“引蛇出洞”,剿灭这帮前朝残渣余孽。但是,所发事端似乎大了点,超出了他的预料。阿合马对“长空猛禽”、“莽原群狼”的能量很是了解,他们不是寻常武林人士能降伏、格杀得了的。此刻,文天祥还没有押出大牢,己方已经折损了几多高手。下面可能还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文天祥是在牢内密杀,还是仍旧押往柴市口公斩?”阿合马心里急速盘算。大冷天里,他额上已沁出汗滴。
  “行刑告示早已贴出,不仅满城百姓皆晓,并且已呈报皇上,临时作变,坠了大元王朝的威信,损我宰相的颜面,更是欺君之罪呀!”阿合马在朝作官,之所以能力压群臣,靠的就是忽必烈的信任。“不能让他人有在皇上面前告我的机会。公斩不变!”阿合马一咬牙关,发出六道指令:一、回复大牢,前往柴市口刑场处斩文天祥的路线不变,立即起行;二、城内兵士全体出营,以增刑车行进之线警戒人力;三、命令九门提督代行巡城兵马大统领一职,统一调动大都城戌守、巡查兵马;四、急调“殿前五勇士”中二人,赶往瑞玉阁平乱;五、速召另外二位“勇士”前来相府,护送自己前去柴市口;六、启奏皇上,请出国师、“莽原群狼”的师尊“阴山二雄”,坐镇刑场,监斩文天祥。
  有“阴山二雄”在场,什么样的武林人士不能应对?为确保“二雄”到场,阿合马向皇上奏请之前,先派亲信将“莽原群狼”已经殉职的讯息报知了“阴山二雄”。只怕这两个一贯自恃身份、难以遣用的老家伙要主动请缨,为徒雪恨了。阿合马暗自得意。他从来都是喜欢将一切掌握在自己的盘算中的,这次依然。
  阿合马将诸事一一安排妥当,准备动身前去柴市口。既然去请“阴山二雄”监斩了,就不能由刑部的人员在场主事。阿合马要亲自主斩,这不仅可以更加便捷地控制现场,也是给“阴山二雄”的面子,这两个老家伙毕竟是皇上御封的“国师”嘛。
  阿合马忙得不亦乐乎,文天祥也没闲着。
  闭目养神的文天祥,外表平静,内心实是波涛翻涌,历历往事皆从脑中闪过。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一介书生,竟会投笔从戎,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又九死一生,多次从危难中脱出险境。可叹,天意不从人意,人力终难回天。“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己一一实践了。如今“治国、平天下”已非再能,家也不复存在,真正是国破家亡啊!我所坚持的,唯是“修身”。做到这点,总算无愧此生了。
  文天祥心海激荡,思如潮腾,胸中气荡肠回,不觉睁开双眼,走到桌前,解下束腰宽带,在桌面上轻抚平整,提笔于砚中残墨里浸了浸,往布带上写下两行楷书: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待墨迹干透,文天祥微笑着将布带重新系回长衫上,双手在腰带上反复抚摸几遍,苍白的面庞上渐渐显出淡淡的红晕,双眼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他略作沉吟,又一次提笔在牢墙上奋然而书:衣冠七载混毡裘,憔悴形容似楚囚。龙驭两宫崖山同,貔貅万灶海上秋。天荒地老英雄散,国破家亡万事休。惟有一灵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文天祥将所书诗句诵读一遍后,轻轻搁下毛笔,放声笑了。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畅快大笑。朗朗笑音在土牢中碰墙撞壁,穿出屋宇,直上天际……

  第六章 武魁义胆挽沧海
  “锦里藏针夺魄掌”余洪海之殁,令华山派掌门安若星既悲又惊,且悔还忧。
  悲的是,四十多年的同门师兄弟,眼看都从天真少年一步步走进了垂暮岁月,本当颐养天年,今日却雁行声哀,折伤手足。从此以后,抱腹寺难觅胖道长,华山派失传独门技。
  惊的是,元廷一个“勇士”,武功也臻一流,虽然终非已不如往昔的余洪海之敌,却也能致余洪海重伤而亡。华山派门下杰
出之材有限,朝廷可用之人则难以计数,对方营中当还有更加高明之士。金沙井帮主曾经提到,元廷尤以两名“国师”厉害。今日恶战恐是难免,结局也难预料了。
  悔的是,自己身为掌门师兄,竟然不察师弟早已身患重症,还多次规劝他节制饮食,不可耽于口腹之乐。真正的糊涂呀!若是知道余师弟病重如此,是万万不能知会他参与今日之事的。如今,师弟已逝,我对不起他,也愧对师父的嘱托!
  忧的是,师弟半道即遭盯梢、阻击,可见今日元廷布置缜密,盘查极严,辛南山、贾昂首在瑞玉阁安然无恙否?小师弟沈天畅能顺利赶至瑞玉阁吗?
  安若星思绪纷飞、心乱如麻,往瑞玉阁快步而去,刚刚遥见阁檐,便察前方人头攒动,街面已被大批元兵封锁。安若星愈加生急,忙向路人打听,才知:瑞玉阁适才发生一场打斗,元军巡逻哨总被人从二楼窗口扔下;“莽原群狼”呼啸而攻,杀进阁去,不到一盅茶功夫,就没有了丁点声响。元兵无人敢复进瑞玉阁中,只是将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候自家高手过来再行拿人。
  安若星闻言,脑中轰然炸响:糟糕!定是辛南山、贾昂首等出事了。还有谁人能在片刻间将“莽原群狼”收拾得无声无息呢?看来,他们还被围在酒楼上 ,以他俩的本领,要跑,元兵再多也是追拿不了的;不跑,就是在等我;等我,则表明师弟们以大事为重,一跑全乱套了。那我即刻就该上酒楼与他们会合!
  安若星一念想定,立往前挤。守口元兵见一老汉排众而行,立即粗声喝止:“退后、退后,再行一步,立杀当场!”
  安若星充耳不闻,一肩撞开封堵身前的一名士兵,仍大步进前。三名元兵见状,急忙过来,半句不言,二刀一枪直往安若星身上击落。
  在元兵眼里,杀一个汉人,如同宰一只羊羔,割一把草芥,举手即为。
  观者一阵惊呼,料这老者命丧此地了。
  谁知,元兵二刀一枪出势虽狠,却都白使了大力,连老人的袍服都没沾着一点。
  “啊!”一众百姓轻呵一口气,反倒奇怪:明明老者已是置身刀枪之间,咋地半丝不损走了过去?
  元兵也觉怪异,一步追上,二刀一枪再次攻出,刀气更烈,枪风愈激,待刀、枪尽出,老汉已是飘身丈外。三名元兵僵立当场:莫不成又来了一个高手?
  安若星不愿与元兵多缠,踩出“凌云步”,闪过刀枪,晃身进了瑞玉阁。
  瑞玉阁内乱成一片。几许吓破了胆的食客慌着从楼上退下,梯阶上还躺着数名被点了穴道不能动弹的元兵,本在一楼盘查的兵士不敢擅离,挤成一团,防着“杀人凶手”冲下楼来。
  安若星只得纵身而起,从人堆上方跃过,翩然上了二楼。
  辛南山、贾昂首歇下手,不见师兄到来,正愁着如何是好;小徒刘远云、陈少风瞥见一人轻灵闪腾,从济济人群头上越过,一步落到二楼阶梯口。二徒一惊,正欲示警,却认出来者乃是自己师父——华山派掌门安若星。二名年轻人大喜站起,改口高呼:“啊!是师父,师父!”
  辛南山、贾昂首也看见师兄复回,忙起身迎上。
  安若星落座,先接过刘远云递来的一盅茶水,一口一口喝了,稍稍平静后,方对紧盯着自己的四人开言:“沈师弟还没到吗?”
  贾昂首立即应道:“还没有。现在这种场景,他要是到了,非先在外面杀个人仰马翻不可。”
  辛南山为人细致,见安若星去接应余洪海,却一人返楼,便问:“师兄见到余师弟了吗?他怎么没有随你前来?”
  安若星轻吁一气,肃容道:“我见到余师弟了,只是⋯⋯他再不能和我等一同……他已经过世了。”
  “啊!”四人俱是一震。
  安若星将与余洪海见面之事大略说了,却没有提及余洪海身患绝症。“洪海虽然不能再与我等并肩行走江湖了,但他格杀元延五勇士之首‘长空猛禽’,已对今日之举作出了重大贡献。”安若星道。
  “余师弟的气功是我们五人中最高的,  ‘绵里藏针夺魄掌’在我华山派中也只他一人能使。‘长空猛禽’能令他重伤不治,倒是提醒我等不能小觑元廷这‘五勇士’呢。”辛南山若有所思,缓缓言道。
  “什么玩艺‘五勇士’,那是他们自封自夸吓唬人的,余师哥不是一人就收拾了一个‘勇士’么?唉,也是余师哥这几年食之过剩,又懒得动弹,发福猛了点,一胖就虚嘛,不然,决不会伤重如此,和对方同归于尽的。”贾昂首似有为三师兄不值之意。
  安若星转换话题,一指地上“群狼”尸身:“这些就是外面传说的‘莽原群狼’?”
  贾昂首一怔:“‘莽原群狼’?我们还不知这名号。嗯,人是不少,一拥而上,一副不要命的战法,倒是象一群恶狼。亏了我和二师兄都在,还有你二位小徒相助,否则,真难收拾这群缠人的家伙。”
  “看来,元廷派出了不少高手。我们这些年都不在世面上走动,对情况不够熟悉,也是吃亏之处呢。”辛南山皱眉而言。
  “师弟说得对。我等再与元人交手,不可轻敌。”安若星话音刚落,只听瑞玉阁外一声厉喝:“楼上逆贼听着,乖乖出来受缚。若劳烦我兄弟上楼,杀无赦!”
  喝声洪亮刚利,震得楼内嗡嗡作响,余音尤在街面缭绕不绝。四周元兵精神齐振,挥动手中武器,连声呐喊:“勇士!勇士!勇士!”以作呼应。
  “他奶奶的,看老子不把勇士打成死士!”贾昂首低骂一声,走到窗前,发声沉咳,喷下一口浓痰, “啪”地溅落地面上。
  当街二名壮汉挺身而立,风神凛凛,威武迫人。其中一汉手执开山铁斧,满面浓须,鼻头如蒜,戴着一顶毡帽,正向四面欢呼的兵士扬手致意;另一汉子又瘦又高,面色青白,头罩一顶大圈棉笠,双手拢在长袖中,不动神色,静静而立,如一株长着大大冠盖的细树,很是扎眼。
  安若星、辛南山坐着没动,刘远云、陈少风捡起地上二根长枪,守住了楼梯口,防止底层的元兵乘隙攻上。贾昂首正想嘲骂那二个“勇士”,只听安若星唤道:“贾师弟稍安勿躁,过来坐下。待我把话说完,再战不迟。”
  贾昂首只得咽下嘴边话语,回到桌前坐了。
  “今日非同寻常,此地既已出事,估计元兵还会派出高手。我等虽然不惧,愚兄担心的是,瑞玉阁离柴市口一箭之遥,这里一旦闹将开来,只怕元人不敢再到柴市口行刑。若是换了另处,或直接在牢里将文大人害了,这二种情形有一,我等不是白来燕京一趟了吗?即使杀的元将再多,也大违初衷。”
  “依师兄之意,我们应当离开此地?”辛南山悟道。
  “是的,越早离开越好。按时间推算,若无变化,押解文大人的囚车应当要出天牢了。这里事端平息,元人则会放心,行刑地点也不至有变,我们方可按计划实施。”
  贾昂首正听安若星所说,忽地插了一言:“咦,师兄,怎地这么久还不见金帮主到此,你不是说,他是今日主事之人吗?”
  安若星道:“我正要说呢,金帮主担心柴市口会提前戒严,一早就带着帮中护法和好手到那里占位去了。所以,我们不能迫使元廷改换行刑之地。”
  “我们离开此处,沈师弟来了怎么会合?”辛南山提醒道。
  “沈师弟若是到了,不见我等,当然明白情况有变,以他的聪明机警,决不会在此死等,也不可能满城乱找,定然直奔柴市口。”安若星析道。
  “沈师弟肯定会来吗?即便来,崆峒山离此地甚远,若是计程不准,也难在今日上午一聚了。”贾昂首有些担心。
  “来是一定会来的,他的脾性你俩还不知道?远么倒是远了点……那就更不能一味等他了。我们下去把这二个‘勇士’解决了,立即转向北面,远离此地,然后再择近路复往柴市口,只要动作快捷,时间还来得及。”安若星作出了决定。
  计议方定,忽见从窗外飞进一团黑影,随即“轰隆”一声巨响,满室生尘,地板塌了一个大洞,整幢楼阁也微微生颤。原来,那二名勇士等得不耐烦,执斧大汉撬起街面一方铺石,直接从窗口掷进二楼。这块青石重逾百斤,加上他双臂之力,一抡之下,几有三四百斤冲劲,一下砸通了楼板。
  楼外一阵哄笑。粗犷之声又起:“逆贼听着,降又不降,打又不打,磨蹭下去,爷爷拆了这座鸟楼,看你们还藏得住身!”
  三人相视一笑,正欲离坐,辛南山突然道:“师兄,待会可能一时没空说话了,我有一事不明,还请师兄指点。”
  安若星道:“师弟欲问何事?”
  辛南山轻道:“师兄为什么事先不让弟子告诉都有谁来燕京呢?当然不会是不信任我等,所以,为弟有些不解。”
  “喔,说起来,也是愚兄多虑了。我想,诸位师弟现已都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各有所忙,例如:二师弟你已到研习‘心意剑’第九重的关键时刻;贾师弟所掌门派正旺,家眷门人都得依仗你,这份势头来之不易;三师弟、五师弟也是一门一方首领人物,大家都不是当年一身轻松、没牵没挂的‘五兄弟’了。这次营救文大人,一入京城,堪比闯龙潭、钻虎穴还要险三分,师弟中有谁难能脱身前来,实属情理之中。一旦事先将通知之人悉数告知,若是届时有不来者,恐会引起他人猜测、议论。你我师出同门,情如手足,到老还惹出是非,倒是愚兄的不是了。所以……”
  辛南山、贾昂首理解了安若星的意思,嗬嗬生笑。贾昂首道:“师兄还是信不过我们呀!怎么样,小弟没有让你失望吧?不过,我当初确实也有不来蹚这浑水的念头。二师兄,你别笑,不妨说句大实话,我可不比你孤家寡人,四间茅草房,没啥牵挂的。我不同呀,我有老婆、儿女,有那么大的一家武馆,本想老了可以享享福,不必再在江湖上刀头舔血、与人搏命了。另外,这元人已是把江山坐得稳稳当当了,再来搅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只有留待后人干一番大事了。所以,一开始,我真是不想来的。”
  “可是,你不是已经来了吗?说这些干啥。”辛南山微笑劝阻道。
  “不说出来我心里不痛快,我们之间啥时不是掏心窝说话的?那几天,我可是白天琢磨、夜间盘算,折腾得不行。后来忆起师父当年教导:有所为有所不为……当行之事,再难也要为之。若做之,则义无反顾如雷霆……万万不可负侠义、亏大节,这才想得敞亮:妻子老了,儿女大了,离了我有啥,还不活啦?要说‘铁狮门’在沧州城有点模样,可放到武林界、大江湖上又算得了什么,还能随身带到阴曹地府去显摆?操心这些年也操得够了。还记得吧!师父早说我不适宜当什么门派领袖,这回就是天意要我丢下一切吧。所以,我索性解散了门下众人,又安排妻儿老小前去华山,投奔师兄处,就是绝了我的念想,也免了殃及他们。师兄,待此事一了,我也只好上华山陪你了。”
  安若星忙道:“师弟,愚兄当真佩服你。说放下就放下,真有侠义中人的气概。我让小儿思成和小徒心州留守门内,你家眷到了,他们定会悉心照应,别担心。你若也能去华山,我的晚年
  就不寂寞了。我想,本门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都会对你竖起大姆指的。师父有眼光,你跨进师门第一天,师父就夸赞你的,我们几个都没有得到这份荣誉啊!”
  听了安若星这番话,贾昂首更是兴奋,他也想起初登师门时的憨态和那股搬石蛮力,禁不住放声大笑。不料,牵动腰腹处一疼,令他只笑了一半,不由地皱一皱眉头,吸了口冷气。安若星察觉了贾昂首神情,关切询问:“师弟,怎么啦?”
  “没什么,刚才打狼时,让一只狼爪挠了一下,皮外之伤。”贾昂首指一指裹住伤口的布带,笑着摆了摆手。
  安若星本想再问,一旁的辛南山笑道:“师兄一席话尽释我心头疑惑,谢谢师兄宅心仁厚,为我等着想。我料沈师弟也一定会来的。贾师弟说得对,我们不会忘记师父教诲的。华山派的弟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一切只依道义而行。师兄,我们下楼去吧,别让那二个浑小子等得太久,他们真要拆了瑞玉阁,掌柜的损失就大了,燕京城的百姓也少了一个好去处。”
  围在瑞玉阁外的元兵看见酒楼内的军士和食客乱步退了出来,跑出老远。随即,大门空处,当先走出一人,正是进去不久的那位老者。老者一脚踏出楼门,身后现出二名壮士;接着,又跟出二个小伙子。
  老者一在门外立定,四周杂乱之音立即静止。人们看见,此刻的老者已不是进楼时的神态,他随意负手而站,抬头瞭了瞭天色,全不将千百元军放在眼中,如同站在自家庭院里一般的悠闲、从容。
  虬须勇士握斧的手掌下意识地紧了紧,青面勇士的双眼也不觉眯了眯。他们都感受到一种压迫迎面而来。
  安若星出得门来,自己也不知怎么地,第一个动作是举目看了看天色。“云层低垂,天色灰暗,朔风也比早上紧了,只怕燕京城中要落下今年第一场大雪了。”安若星在心中默语。
  从二楼窗口摔下、跌得浑身疼痛不已的巡兵哨总,抢前一看,嚷出声来:“杀了‘莽原群狼’的,就是老头身后那二人!”
  巡兵哨总这句吼,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持斧大汉接声喝问:“大胆逆贼,既来投降,神气什么,还不跪下?”
  “做你娘的大头梦,不怕笑掉老子的门牙。爷出来不是投降的,是来揍你个浑小子的。”贾昂首放嗓回骂,乐得众百姓一阵喝采。
  “好,不投降就先吃老子一斧头!”虬须勇士大怒,一个箭步扑向贾昂首。这勇士见贾昂首手持一条铜棍,长相孔武粗实,出于天性,原就有心挑他比试,再听他语含嘲讽,傲气十足,便不与同伴相商,抢先挑中了对手。
  青面勇士见伙伴已然发动,也不怠慢,眼睛立向安若星瞟去。
  安若星抬步欲前,辛南山一扯他胳膊:“师兄,现在只是开始,柴市口方为艰险苦战之场,你先歇着,留点精神待会用。这既让我对付吧。”
  安若星脚步稍顿,见辛南山已是越过他身前,便低言道:“也好,你先上吧。这人阴沉沉的,要小心。”
  安若星知晓贾昂首先天力大,所执兵器也不吃亏,对付执斧汉子正是合适。青面汉一直双手笼在袖内,不似携有长兵大器的状况,辛南山剑术高明,人又细心,接下此役,也算应对适宜。便与小徒刘远云、陈少风退立一旁掠阵,由二位师弟先行出场交手了。
  辛南山正往前去,贾昂首那里已经开打。而且,一动手,就打得火星乱溅,飞尘扬沙,打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
  虬须壮汉一近贾昂首身前,不发一语,闷头抡起一板斧,好似仇人拼命一般。
  贾昂首突觉斧风刮面而至,心想:这小子比我还横,当真莽荒边地无雅士呀。老子在三位师兄跟前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和他一比,倒是斯文许多呢。贾昂首虽然心底窃笑,倒也不敢小觑呼呼作响、直劈而下的大斧,急忙举棍迎格, “当”的一声震啊,板斧弹升三尺,贾昂首双臂一麻:“好小子,还有一把力气!”
  那虬须勇士自恃力大,通常与人搏杀,斧头落处,对手不是折了兵器,就是支架不住,或伤或逃。今天,一斧头劈出,对方竟如没事之人,随手格出斧去。大汉心里忿忿,随着又是一斧头砍下。
  贾昂首的铜棍尚未变式,见壮汉斧头又到面门,只得蓄力再接, “当”地又是一响。持斧勇士二斧头下去,见贾昂首连眉梢都没动一丝,心中发起狠来:老小子真能撑,再吃一斧!
  贾昂首不及喘气, “当”地又硬受了一斧,这下打得他心头生火,不待壮汉斧头再举,铜棍立竖,照葫芦画瓢,一记泰山压顶式,朝虬须勇士一棍打下。
  大汉见贾昂首回招与自己出手没有二样,忙也挺起斧柄,硬接过来。“当”,一声巨响,执斧勇士“噔”地退了一步。
  贾昂首不待对方缓神,迈上一脚,铜棍紧着出手,迎头又是一下,虬须壮汉只得举斧再架, “当”的震耳声中,不禁又退了一步。
  贾昂首铆足了劲,嚷道:“老子还你三铜棍!”“当”声连响中,虬须汉子稳不住脚,不由退了第三步。忙乱中,他尚不知,那铁铸斧柄已是曲出微微弧弯。
  “怎么样?”贾昂首扶棍大笑, “比你强点吧!”
  执斧勇士虽然接下三棍,但却连退三步,和贾昂首先前半分不移,实是在内功、腰力、马步三方面都逊了一筹。虬须勇士自是明白, “腾”地血湧脸膛,一时说不上话来。
  这厢如打铁铺子新开张, “叮叮当当”爆声不止,另边是悄无声息地过了数招,但招招险恶,尤胜斧、棍比拼。
  辛南山剑一离鞘,青面勇士双手即从袖中伸出,他的两只手掌大于常人一倍,十根手指又细又长,指尖所蓄指甲根根长过手指,指甲隐隐泛灰,手指黝黑如铁,瞧在眼里,令人生寒。
  “怪不得你要把双手藏在袖里,原来丑陋如此,见不得人哩。”辛南山出语相激。
  青面人双眼一翻,露出二块血丝缕缕的白来,阴阳怪气地答道:“让我抓你一把,你就会知道我这双手本不是让人瞧的。”说着,双掌一错,打出二股劲力。
  辛南山长剑探处,接到一力,剑身微颤,立将攻到掌风削成三截,化解无形。只是,另一股掌力,辛南山却没触到,正以为乃是一道虚劲,后背却有一飙大力涌到,迫得他冲前一个趔趄。旁人只当他自己立足不稳,辛南山则知,青面人的另道掌力原来是反掌打向空中,落下时自动变向,从后一记打实了自己。
  青面人阴阴一笑:“老兄功力深厚,谅我这一掌也不能把你怎样的。”
  安若星先不解辛南山何故移步,这时方知他的后背已是着了对手一记掌力,再见辛南山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辛南山有几十年功力护体,虽是吃了一招闷亏,后背生痛,但他见机甚快,一觉有力触体,立即跨前一步,卸去了大部掌劲,又将剩余掌力接引入地,所以,内里毫无损伤。这一掌反倒打得他警觉尤生,立将功力全部提起。
  青面勇士一招得手,真力又聚,刚欲出掌,辛南山不再给他机会,人似天龙,剑如灵蛟, “心意剑”招式已出。青面人身前身后剑影纵横、剑气嗖嗖,先机顿失,只得纵高闪远,伏身低首,只求自保,再不能攻出一掌。
  辛南山心中厌恶这阴阳怪气人、阴险诡诈掌,手中之剑一式快过一式,迫得青面勇士转眼处于守势。只是,这青面高手双掌确有过人之能,辛南山长剑一近其身,青面汉子即以十指硬接,十根指甲也似十支匕首,在剑体上划过时“嗞嗞”生响。辛南山虽占优面,一时倒也奈何不了他。
  打了片刻,青面人见辛南山剑气甚烈,自己难能冲出剑网,不烦久战,十指急弹,一阵反攻,将灼人剑气阻了一阻,抬手摘下头上棉笠,一扬间甩了出去,口中自语:“他妈的,戴着真碍事。”
  辛南山却不作此想,他已知对手心机深沉,当不会在激战中多此一举,手中之剑毫不生缓,眼边余光却是瞅定那顶飞笠。
  棉制斗笠看似粗糙,在空中旋转时却轻巧灵动,只见它斜飞而出,划个半圆,“呼”地倒转回来,角度变处,如同长了眼睛,直击辛南山后项。
  辛南山看得清楚,手中长剑招式不变,攻击不止,任由棉笠飞近身后。
  青面人双眼露出喜色,脱口而道:“你去死吧!”
  话音中,斗笠已离辛南山尺许,笠沿突地探出一圈钢刺,旋飞着削向辛南山脖颈,凌厉寒气,激得辛南山浑身汗毛立竖,皮肤冒出一片“鸡皮疙瘩”。
  辛南山的长剑正与青面人十指纠缠不休,回剑不得,也难移步闪避。青面汉子认定辛南山难逃一死,他知道这特制的斗笠,在自己运用技巧打出后,飞行中只要接近人体,则会随着人的体位变动所生气流而紧盯不弃,对手想避也避不了的。
  场外所见之人惊得张开嘴来,尚未及呼,辛南山已是左手一抬,掌中现出一柄七寸短刃。只见他从容地反手一撩,那顶带刺斗笠已被挑出丈外,“腾”地落入地尘,虽然仍在余力牵动下转旋不已,却是再也飞不起来了。

  第七章 天荒地老英雄散
  华山派掌门安若星见两位师弟与元廷“殿前五勇士”中的“虬须持斧将”、“青面袖手汉”一交手,就一边天轰地动,一边诡象环生,心里不觉沉重。他目不转睛将全场看了,已知贾昂首与虬须汉虽然打得场势惊人,但险峻却是辛南山与青面人一战尤甚,关切心绪不觉大部放在这二人阵仗上。
  谁知,两位以力斗力之人倒先拼出了真章。
  虬须勇士被贾昂首三棍震退了三大步,面上甚觉难堪,运一口气,瞪目大喝:“你当俺是你们汉人中的程咬金,只有三斧头本事吗?看本大爷的手段!”喝声中,斧式一变,不再大开大阖、势如烈风奔马,换一招“灵蛇出洞”,斧使枪式疾刺而出;接着又演“横刀断水”,似薄刃削面,拦腰划递;第三招则是“拨草寻蛇”,斧柄末端倒扫下盘。贾昂首不料这笨重大斧竟能连展枪、刀、棍三术,一气呵成,连贯打至。贾昂首一时手忙脚乱,棍首疾动,仍不及化解,连打带消,不觉也退了三步。
  执斧勇士哈哈大笑,满脸放光,大叫:“再来!再来!”
  这虬须大汉能够脐身“五勇士”,也非浪得虚名。其少年时即力大无比,臂出阻飞马,脚踢翻壮牛,在草原上名闻遐迩。长成后投军,因不善使刀弯弓,只在伙房中充当一名伙头军,专司劈柴。大军人马众多,伙房一天需烧掉大量干牛粪和硬木柴。所燃之木皆由大汉取整木碎之,一天不知要抡几千次板斧,尤其劈斩树墩,更是吃力之极,他人均不愿为。但壮汉乐在其中,每天埋首劈柴不止,十年后,不仅膂力过人,一张大斧也使得纯熟,终于自成一技。兴致所至,竟能将环抱粗木,一斧一斧解削成数千根细如木筷的小棒棒,供兵士们串起羊肉片醮汁而食。军中统领见之,笑而赞赏,将他调出伙房,编入军中,成为阵前冲锋之士。后凭军功升职,被选作御前亲军,充任马前卫士,直至成为“五勇士”之一。
  贾昂首见持斧悍将招式大变,不再猛打硬斗,知他外貌虽然粗犷,实是也有头脑,知道内力不及自己,故想变招取胜。习练之人,难得是将轻巧兵械使出千钧之力,或将重器大具使得灵动细微。贾昂首不敢小瞧面前壮汉,随即棍式也变,祭起“伏狮二”十一式”起手之招“醒狮缓打”,将铜棍斜斜上举,停在半空。
  虬须大汉一见棍出,正欲挥斧,却见那棍端狮首只在他头顶二尺高处点点晃动,并未落下。大汉不明所以,力不敢发,大斧在手中滞了一滞。贾昂首的“醒狮缓打”其实只出半招,乃诱敌之意,一见大汉踌躇, “二十一式”第二招“诱狮先动”、第三招“狮动制先”、第四招“两端齐出”、第五招“棍影乱心”、第六招“夺睛废爪”、第七招“回身断尾”一气使出,逼得大汉左支右绌,藏头缩项,招架不及。
  贾昂首正打得兴起,左腹处突然一阵剧痛,随着生出湿湿暖暖的感觉。他略一寻思,暗叫糟糕:定是在瑞玉阁中被“狼爪”所伤处发作了。
  贾昂首所负刀伤虽然没有深及内腑,但刀口长逾尺许,他只是用布幅草草捂盖,仅靠束衣宽带扎住,若不大动,一时无碍。方才,他与虬须勇士拼斧,劲道倾出,筋脉俱震,肌肤剧烈张合,伤处当即开裂,鲜血汩汩外涌。
  贾昂首刀伤虽痛,但战志不减,反而想趁此刻自己占尽赢面,先结果了这耍斧汉子,然后料理腹伤不迟。可惜,疼痛能熬,血水外流却不是忍得住的。又是几招后,贾昂首腰部以下的衣、裤都被鲜血洇透,一缕血线流到鞋面,滴落地上,连他的对手也瞥见了。
  虬须壮汉心生纳闷:自己斧头没有沾他衣襟一沾,更别说伤到他了,他怎地流出这么多血?转念一想:哦,对了,定是新伤在身,剧斗之下,伤情恶化。好!看你这样流血,还能打得多久?
  一念甫生,持斧勇士心中大快,斧式也稳定下来,并趁隙攻上二招。
  贾昂首本生焦急,又见对手神情一番松快,斧势转烈,知他已看破自己状况。若是缠战不息,血一流尽,不用他打,自己必先倒下。
  贾昂首忙中抽空瞥了一眼辛南山处,见二师兄剑势正盛,攻多守少,打下去必胜无疑,不由心中宽慰,暗道:能够解决这个浑小子,也为师兄他们剪除了一个强敌;老子不可输了此场,面子还是要的。
  贾昂首见对手乘他棍势稍缓,大有反扑之意,便心生计较,接了几招后,似是体力不支,返身就走,留下几个血染脚印。
  “哪里跑!”虬须勇士见贾昂首果然支持不下去了,不觉大喜,追上二步,又出硬招,大斧一举,直劈贾昂首脊背。
  贾昂首已感气息渐衰,劲力四散,只得行险,故意将后背露给对手。忽听脑后风急,他立马止步,将铜棍反手格出,同时扭过脸来,张开大嘴,吐出一声巨吼。
  虬须大汉一斧落在铜棍上,正欲扬斧再劈,只听一声狂吼,立觉双耳刺痛,神志一恍,那斧头竟劈落不下。
  贾昂首早将真力悉数提上,一声喝出,街心四面嗡嗡回响。虬须勇士心神一失间,贾昂首铜棍另端横扫而出,金灿灿的狮头直往对手胸口杵去。
  执斧勇士立慑意念,收斧欲挑,仍是慢了一瞬,胸口已被碗大狮头击中,前胸顿时塌陷一扁,一飙血线箭般出喉。壮汉惨呼半声,双手撒了大斧,飞退五尺,一跤跌倒,瘫成一堆。
  贾昂首凝聚全部力气发出“狮吼神功”,又使“怒狮回首”杀着,一举格毙了虬须勇士,竟致缠伤布幅迸断,腹中肝、肠也随力挤出伤口,涌挂体外。贾昂首精气涣散,再也吃不住裂体之痛,一屁股坐在地上,扶着铜棍,喘息不止。
  安若星不知贾昂首在搏杀“莽原群狼”时腹受刀伤轻重如何,见他棍式凌厉,招招利落,一连七式,如行云流水,料他胜望在即,便转双睛看定辛南山和青面汉子贴身险斗。耳中忽听贾昂首一声狮吼,似含力竭之音,忙一错眼,执斧大汉已是瘫倒在地,蜷成一团,难能再活;贾昂首也摇摇晃晃一下坐倒。
  安若星顿感不祥,立叫刘远云过去照看;又闻长街北头人喊马嘶,杀声一片。安若星赶忙踏上石阶,引颈望去,只见北街上成队元兵人仰马翻,一群壮士劈波斩浪,从刀枪剑戟中杀开一条血路,直奔街心而来。为首者飞舞双刀,如天神降临,勇不可挡,厮杀中,不忘扬声呼唤:“师兄……师兄,你们可是在这里么?”
  来者正是“崆峒九骏堂”总堂主、华山派弟子沈天畅。他所率“八骏”,个个如出洞猛虎、翻江怒蛟,冲到处,元兵不死即伤,层层戒严冰消瓦解。
  贾昂首浑身脱力,软软地依在刘远云臂弯中,意识也一点点失去,朦胧中,他听到了师弟沈天畅的呼喊,一丝笑意浮上脸面,口中喃喃:“你这个小家伙果然来了⋯⋯华山派门下没有孬种……”
  安若星见沈天畅杀到,心中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提气回应一声:“师弟,我们在这里!”就往贾昂首坐处奔去。
  刘远云将师叔扶稳,见他坐地血液四浸,显是伤得极重,正欲用力挽他起身,贾昂首摇摇头,强笑道:“小子,动不得,动不得……我伤自知,还是坐着好……让我和你师父说几句话……”
  安若星飞步而至,一看师弟神情,暗叫不好,脱口道:“怎地这种状况?”
  贾昂首咧咧嘴,却没能笑得出来,只挣道:“师兄,我杀了四条狼……又除了这……这只熊,嘿……这趟燕京城总算没白来⋯⋯我回不去沧州……也再去不了华山……烦劳师兄照应我妻儿⋯⋯替我在师父……师父坟前磕个头……”
  安若星欲寻贾昂首伤处点穴止血,贾昂首阻道:“师兄……不必了⋯⋯我的内脏大半出了体外……血也快流尽了……我要先走一步……可惜,这次咱师兄弟聚会京城……我没能看到三师兄……也等不及见着小师弟了,再不能帮你……师兄……你要保重……光大华山……”贾昂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就在这时,辛南山处也见了分晓。
  辛南山凝神与青面人对拆十数招终占上风,已有余暇他顾,正觉贾昂首处突地雷霆止怒、风号顿收,似是师弟胜出,又闻沈天畅高呼酣斗而来,心中一喜,却见师兄安若星急趋贾昂首身前。辛南山本是见微知著之性,立生疑惑,聚起全副精神, “心意剑”威力大展,一蓬剑芒上下翻飞,将青面汉子全身罩得一隙不漏。
  青面汉子也感知同伴战亡,心生焦急,又见辛南山剑气更盛,剑风到处,自己衣袍皆裂,知是生死关头到了,忙将全身功力贯注十指,双臂齐出,径向剑刃握去,以图弄险毁剑,破了剑网。
  辛南山招随心发,剑合意动,一见青面人双掌意欲触剑,九成功力已是注入剑体,剑刃白光暴长三寸,一挥间,只闻青面人一声厉号,三根手指削落于地。
  青面勇士确也泼悍,惨啸中,不退反进,抓住辛南山剑力出尽、中门有开之机,一跃扑前,带血双手直向他喉间扼去。
  辛南山一招得手,已难变势,欲退不及,只得往后仰了仰上身,以求闪过对手致死一抓。
  青面汉子一抓落空,双腕一分,顺势落下,已是抓住了辛南山两条臂膊。辛南山上身再难动弹。
  青面人断指之痛钻心入腑,又伤感运斧勇士身亡,恨不得一抓取了辛南山的性命,现果然牢牢抓住了面前之人,本来又痛又气,立转又惊又喜,脑中乱极,大喝一声,就要发力拗断对方臂骨。
  青面勇士与辛南山贴身而站,自不惧他长剑在手,只想着先废了他双臂,再取他性命易如反掌。青面人只求在掠阵老者返回之前,一举格杀辛南山。他已看出,那老者方是这几人中最可怕的。
  青面人念头甚多,只是漏算一事——辛南山在衣袖中还有一柄短剑。片刻前,辛南山就亮出此剑破过转笠,可惜青面汉子以为自己已然得手,一念忘过。
  高手搏命,谁错谁死。青面汉子既然出错,只有一死。
  辛南山两条大臂俱挣不脱,长剑已被格出,无法收势,但小臂却仍可运转。危急中,他冷静如恒,左手运腕一甩,那柄锋利短剑二次脱袖而出,迅急前送,七寸利刃深深插入青面人胸腹内。
  青面人双手握实,立即发劲,终是断了三指,运力不均,慢了一慢,腹中突感一凉,通体寒彻;与此同时,辛南山臂骨“咯咯”两响,已然折断。
  青面人颓然倒下,短剑洞穿处血如泉涌。
  辛南山强持而立,双臂软软垂落,手中长短双剑握捏不住,落在地上。
  安若星正关照刘远云:“你五师叔已经来到,我们马上离开此地,先向北走。三师叔的尸身和独门兵器不能留下,元兵见了,只要稍查就会摸到他底细,必生后患。待会,你背着三师叔,他的兵器我交给少风提着,你俩要一块行动,不可落单。”
  正说着,身后剑风已止,安若星扭首看去,见青面汉子仰倒在地,抽蓄不止,显已难救;辛南山却站立不动,小徒陈少风正
过去拾起坠地之剑,替师叔归入鞘中、纳进袖内。安若星知情况有异,忙过去将铜棍递到陈少风手上,扶住辛南山问道:“师弟,如何?”
  辛南山额上冷汗点点,苦笑道:“这人掌上功夫倒是邪门,我削了他三根手指,他还能攥住我的双臂,我虽然杀了他,可两根臂骨也被他折断。唉,只怪我剑法未及练到第九重,否则,他不可能欺近我身前的……”
  安若星一听师弟双臂俱折,惊道:“你既已伤,还是速离此地,回去治疗要紧。”
  辛南山道:“师兄莫急,一点硬伤,回山接骨敷药,不出百日,为弟又可提剑了。此刻,我虽不能战,但也要陪着师兄同进退,岂可独自先走!”
  安若星还要再劝,沈天畅一彪人马已是冲到街心,他见两位师兄俱在,不禁大喜。沈天畅收刀入鞘,示意“八骏”散成一圈,防着元兵,自个疾步上前,向安若星、辛南山深深一揖:“见过掌门师兄、二师兄,小弟来迟,告罪、告罪!”
  沈天畅生得剑眉星目,英姿勃勃,又经一路拼杀,胸胆俱张,人更显得精、气、神沛然洋溢,二位师兄见了他,自是欢喜。半日来,安若星脸上至此方显一笑:“沈师弟,你来得正是时候。这班兄弟都是‘九骏堂’的英雄么?”
  “正是,他们就是小弟的八位结义兄弟。”沈天畅放开嗓门唤道:“各位兄弟,见过我掌门师兄与二师兄。”
  “八骏”早已听说华山派掌门安若星大名,此时谋面,虽是置身刀阵枪林间,却见安若星仍淡定、镇静,举止从容不迫,一派武学大师风范,又见他转目看来,眼含笑意,和蔼、慈祥如父执、如私塾先生,“八骏”心头生暖,齐齐一揖:“拜见前辈!”
  安若星朗声道:“常听师弟说起众家英雄,今日得以相见,我十分高兴。诸位辛苦了,待会还得仰仗各位,我与二师弟先表
  谢意。”说毕,深揖回礼,辛南山也微笑致意。
  听安若星一言,“八骏”心中更热,急忙又施回礼。众英雄全然不将四周围拢的元兵放在眼内,如在宾朋聚会大堂上一般放松、愉快,观看民众禁不住轰声喝起采来。
  这时,与沈天畅一行同来的五徒唐小强方得机会,上前见过了师尊安若星。
  待见贾昂首已逝、辛南山负伤,又闻余洪海也已战死,沈天畅才敛起笑容,面生悲戚,感到事态实是严重。
  “师兄,我听丐帮中前来引路的弟子说,文大人已被押往柴市口。待会,我们的人手够用吗?”沈天畅悄声问安若星。
  “丐帮金帮主还有一些强手可用,加上你我和这班弟兄,拼一下吧,元廷不也折损了多名高手吗?哎,带你等前来的是丐帮中哪位好汉?所说文大人的信息可靠么?”安若星回问。
  “是我老叫化子,见过安掌门。”人群中走出一位背着九个口袋的乞丐,正是丐帮四护法之一的孙见林。
  “哦,孙护法也来了?你不是和金帮主一同守在柴市口的吗?”
  孙见林朝安若星深施一礼:“恕我迟见。你们师兄弟会面,老叫化子就在那旁盯着这些鞑子兵,怕他们扫了大伙的兴致。我确是从柴市口去北边察看动静,才遇着沈英雄一行的。只因金帮主闻知瑞玉阁这里打成一片,很不放心,故指派我们去四处探探动静。我帮中弟子早已盯在天牢四周,一炷香前,即有讯报,押解文大人的车辆已出牢门,沿东路往柴市口而来,估计现已行至半程,再有一炷香的时间即可到达柴市口刑场。”
  “囚车沿东街而行,定是这一带事端频生,鞑子们不敢离此太近。只是,我等所处离柴市口不远,现在闹成这样,只怕行刑车队会改变路线。”安若星若有所思。
  “不论鞑子怎么变,我们都会及时掌握车队路线的。”孙见林大有把握道。
  “掌握情况是没问题,但贵帮金帮主和一众好手都已到达柴市口,若行刑地点有变,只怕他们赶不过去。”安若星虑有他因。
  “安掌门说得是,怎么办才好?”孙见林赞同道。
  安若星已有主意,当即道:“我等既已在此会合,就不要分散了,一散就会被元兵围割击破。余师弟、贾师弟不幸逝世,辛师弟伤重不可再战,他们已除去鞑子数名高手,出力非小。再有大战,就靠我与五师弟,还得借助孙护法了。”
  沈天畅一旁插言:“师兄放心,我还有八个弟兄,听候师兄.调遣。”
  安若星拍拍沈天畅肩胛,又对孙见林道:“孙护法,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马上向北再转往西,先将辛师弟以及贾师弟遗身护送到西头城隍庙内。凡有胆敢紧追不舍的元兵,一律杀尽,不能让一个活口转回报信。”
  孙见林一听“西城隍庙”,心里立时雪亮,即道:“那就由老叫化子带路,我对破庙熟悉得很。”
  安若星会意一笑,对沈天畅、孙护法又道:“我们只要一走,这里就风平浪静,消息报出,元廷也就放心,不会随便改动行刑之地。我和五师弟甩脱元兵后,再绕道直赴柴市口与金帮主会合,一同劫场救人。”
  “师兄,元兵在都城里驻有大批军队,能任由我们来了去、去了又来吗?”沈天畅笑问。
  “城市街巷交错,屋舍相连,不像原野宽阔、平坦,元兵人马虽多,调动、包抄却相对困难,大阵仗摆不开,马队速度上不去,灵活性远不如我等,愚兄谅他们难奈我何。”
  见沈天畅、孙见林赞同,安若星当即分派人手:“沈师弟,你率八位兄弟中四人,与孙护法头前开道,留四名弟兄随我断后。远云、少风、小强,你们照顾好辛师叔,背上贾师叔行在队伍中间,小山已在西城隍庙内,守着余师叔遗体,你们合在一处行动。孙护法,能派你手下兄弟相助我这三位小徒吗?”
  “没问题,这里就有十名弟子。”孙护法将手中竹棍往空中举了二举,人群中、屋檐下、房脊上一下窜出十名乞丐模样的年轻人,齐集孙见林身旁,静静而立。孙护法对他们一阵比划:“你们四人跟我头前冲阵,你四人相助三位少侠看护好两位爷,你二人伺候安老爷子。谁有差池,帮规严惩!”
  十名小丐满脸正经,无一点油滑浪荡、畏首缩项之态,高声同应:“遵命!”
  安若星心中稍定,见辛南山走上前来,忙对他低言:“师弟,城西废庙内有一条丐帮的密道,可通城外。你们先在庙内候着,我们救出文大人后,即去庙中会拢,一块从密道撤离。”安若星复对孙见林诚道:“孙护法,待会到了庙里,你就在那守着,我这位师弟伤重,难以助你,你责任不轻,密道万不可失呀!”
  孙见林肃然应道:“安掌门尽管放心,老叫化子拼了性命也不会误事的。再说,金帮主已在西城隍庙附近留有三十多名本帮弟子潜伏候命,小股元兵奈何不了我们的。”
  安若星想了想,再无话说,便将令下:“大伙听着,沿北街杀了出去。杀!”
  “杀!”一片轰然应声中,孙见林高举长棍、沈天畅双刀出鞘,两人并肩扑出,杀进围困北头的元兵阵垒中。众人急忙依安若星所编队形跟着冲去。负责断后的“四骏”、二丐能与华山派掌门人并肩作战,斗志高涨、兴奋不已,个个大展手段,将手中刀、枪、鞭、棒舞得招式迭出,边打边走,几乎不需安若星出手,已是迫得元兵慑手慑足不敢逼得太近。见这伙人马并不攻向柴市口,反倒北去,领兵元将不明所以,但变化了的局势已与上峰“清理、剿灭柴市口四周一切可疑人物”的命令相合,又不敢追得太远,误了所辖地区的安全,只是指挥兵马追了二条街巷,就收拢兵队,由安若星一行远去了。
  “哼,谅他们也出不了大都城!待会,自有兵马前去兜捕这群不要命的逆贼,我等还是守住柴市口一带的地面要紧。”领兵元将看着绝尘而去的“逆贼”,对身边亲随发狠不已。

  第八章 一脉正气傲千载
  宰相阿合马闻报瑞玉阁处已经平息骚乱,逆贼均向城北逃窜,其他各处尚无异动。对于“殿前五勇士”中“长空猛禽”失踪、“开路力神”(执斧勇士)“一抓就灵”(青面汉子)战死,阿合马虽感惋惜,但军中良将如云,只需择日设擂较技,选补“勇士”即可。“莽原群狼”覆没,果然令国师“阴山双雄”大为震怒,不待皇上下诏,“二雄”联袂上殿,主动请缨寻杀逆贼,为徒复仇。反是阿合马宽言相劝,才邀得“双雄”暂压胸中愤恨,随他前来柴市口监斩文天祥。
  阿合马力主“阴山双雄”同至柴市口,明是为保行刑之事不出差池,暗里实有一私:只要两位国师在场,自家性命也就有了保障,只管在柴市口放胆行令、足显威风,无可顾虑了。阿合马不惧市面生乱,只求不能在斩杀文天祥的时候,自己也陪着丢了性命;更不可没能杀了文天祥,自己却先去了阴曹地府。若那样,就可悲、可叹、荒唐可笑了。
  临近柴市口,一片森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近千元兵已在刑场外围布下三道警戒,更有二支铁甲马队在方圆三里内来回巡驰。
  行刑车队过处,只闻车轮辚辚,脚步沙沙,黑压压一溜车、马、人队,连一声咳嗽、一响马嘶都不敢发出。阿合马在车厢中
撩起遮帘,向外扫了几眼,一种大局尽在掌中的感觉油然而生。
  主斩官、监斩官落座之地,早已张起一座大大的布篷,并用宽幅布幔掩遮了三面,放眼看去,唯见十许丈外那座斩首木台,视觉甚是集中,也不虞围观百姓察知篷幔中的景况。阿合马满意地走到主斩官席位边,现场主事的元将急忙上前报说,围幔乃是双层,已有五十名弓箭手埋伏在夹层之中,以保护宰相大人。阿合马心头愈加宽松,枯干的脸上,皱纹皆散,露出了几许笑意。
  宰相阿合马先恭请“阴山双雄”在他身后两侧的监斩官交椅中入座,方施施然在自己位上坐了。他仰面看了看天色,见大朵云絮如铅块沉甸甸地蓄积暗空,直欲向地面坠来;呼哨的西北寒风一阵紧过一阵;行刑场地被厉风吹刮得点尘不染,洁净得生出惨惨灰白。
  “只怕要下大雪了。斩了文天祥,快点往回赶,喝几杯热酒暖暖身子方是要紧之事。不为这个文天祥,我会以宰相之尊在如此天气里跑到该处受累?”一想到此,阿合马更觉文天祥该杀。他对主事元将下令:“时辰已近,将文天祥押至现场候斩!”
  从囚车中出来的文天祥,衣衫单薄,脚步蹒跚,十分虚弱。被二个元兵连推带架押到阿合马座前。
  阿合马令元兵将文天祥脚踝、手腕上的铁索解了,阴阴一笑:“文天祥,你求死得死,这下满意了吧?”
  文天祥缓了缓精神,将长衫捋平整了,坦然答道:“天祥终究没能遂你等所愿,宰相失望了吧?”
  阿合马仰首打了个“哈哈”,笑道:“四年不杀你,是我皇怀怜才之仁义。放眼天下,有多少能人贤士为本朝所用,缺你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可叹你顽冥不化,一味愚忠,自寻死路哇!”
  文天祥正色道:“你们长年杀伐,滥施武力,自认为以暴治权,马上天下可得永存,恰是违背人理,尤迕天势,纵可一时征服天下,但必难长久,只恐我尸骨未寒,你等就难有好活了!”
  阿合马勃然生怒:“至死还是一派胡言,真是不可救药的书呆子!来呀,准备行刑!”
  文天祥神色不变,从衣衫内取出一笺,对阿合马道:“宰相若还有一点雅量,待天祥死后,烦劳你遣人将我这封遗书送交江西我族中长老。”
  阿合马一招手,元兵将文天祥遗书接了,呈递上前。
  阿合马尚未细看,已见遗书下端赫然落款“宋丞相文天祥绝书”字样,便心生厌恶,只是微一点头,收书入袖,即大声喝道:“推出斩首!”
  文天祥转过身体,看了看四周,面向南方跪了下去,垂首触地,恭恭敬敬磕拜了三次,方立起身来,稳步向斩首台行去。
  面色平静的文天祥心里在滴血。最后时刻,他想起当初接诏勤王时的一幕:友人劝他莫往临安 (杭州):“眼下元兵如狼似虎三路猛攻江南,你以万把乌合之众去迎敌,无异于驱群羊斗恶虎,必死无疑!”文天祥答道:“我也知道这般情形,但国家有急,征天下兵丁,竟无一人一马前应,我深以为恨。所以不自量力,以身赴难。或许天下忠臣义士闻风而动,社稷还可保全!”
  “可惜,南宋终归覆亡了。其中自存原由天意吧?只能留待后人评说了。现在,我真的以身赴难了。我死自不足惜,但愿人间丹心永存、正气永存、天理永存!”一念至此,文天祥胸中热血涌上,不禁仰天长吟:天荒地老英雄散,国破家亡万事休。惟有一灵忠烈气,碧空长共暮云愁。
  四句吟毕,恰已走到斩首台前。二名刽子手刚将文天祥压倒在木台边缘,一直静寂寂的围观人群中爆出一声炸耳之喝:“好汉子!”余音袅袅中, “杀”声立起,刑场东南角骚动即生。
  阿合马起身望去,但见那里的元兵已和众多百姓厮打一片,四五个元兵竟被大力抛上半空。主事元将连忙挥舞令旗,调动援兵直奔乱处。
  一见有人闹场,观刑百姓中胆小怕事者慌忙出场要走,胆大之人却往前涌,更想看个究竟,混乱随即扩大,警戒元兵纷纷上前弹压。
  阿合马正要催斩,西北方向又是一阵喧嚣,竟有人流冲场与把守元兵杀作一团。眨眼功夫,东南、西北两线各被冲破一个缺口,数名壮汉跃入场中,直奔文天祥而来。
  阿合马最为担忧的状况还是出现了。但他并不慌乱,他毕竟是个见惯大场面、常拿大主意的人。阿合马将“斩”字含在口中不吐,扭头看了看“阴山双雄”:“进场之人定是逆贼首领人物,若能拿住或格杀当场,当是今日又一收获。两位大师,得劳动大驾了。看来,杀害令徒的家伙也在其中呢。”阿合马话中稍稍点了点“阴山双雄”。
  东南角上杀入三人,正是丐帮金帮主和手下二位护法,其余弟子和一名护法都被元兵拼命阻截,没能冲入场内。
  金帮主十二月初九一早,带领帮中精干弟子潜入柴市口附近,将最近刑场的位置占了,一直不敢稍离。等得心焦的金帮主,听文天祥诵出四句绝命诗来,一股热流直贯脑门,侠义之气充盈胸怀,再也按捺不住,一声震喝“好汉子”出口,实将劫场之令发出。丐帮弟子立即出手,齐往刑场冲去。戍守元兵也是选调的强悍之旅,个个尽职尽责,混乱中寸步不退,以至甫一交战,丐帮中人死伤甚多,只有金帮主身边二名护法随他破阵而入,杀到核心地域。
  西北角上冲阵之士,则是华山派掌门人安若星、“九骏堂”总堂主沈天畅所率人马。
  安若星一俟甩掉追赶的元兵,即与辛南山、孙见林等人分手,目送他们自去西城隍庙后,由二名丐帮子弟领路,穿街绕巷,抄捷径直趋柴市口。堪堪赶到外场,遥听文天祥朗声吟诗,安若星等便知情急,尽展轻功,迅捷冲上,杀向警戒元兵。
  守卫第一线的元兵一有伤亡,后队立即补上,阵型不乱、不散,“九骏”冲杀虽烈,也只能将安若星、沈天畅送进场中,其余“八骏”仍与一波一波扑到的元兵苦战不休。
  刑场中央,文天祥所处的斩首台孤零零地,十分扎眼。金沙井帮主与二名护法飞身直扑木台。一条黑影凌空而降,双掌拍出,一团强劲之力呼啸而生,直打丐帮二护法。纵是这二名护法武功高强,也被横地里突发掌力迫得身法一滞,难以行进一步。二护法停下脚来。
  金帮主目不转瞬,手中打狗棒在地上连触借力,天马行空般如飞而过,二个起落,离文天祥处只距五丈。就在此刻,一人晃影间即到他身前,仅仅一抬手,金帮主立觉一股巨大的力道喷涌阻来,自己如同撞在柔软而弹力十足的幕帷上,只得落下地面。
  一掌阻住二名丐帮长老的乃是随护押送文天祥囚车的“殿前五勇士”中“只手遮天”大力掌;而能迫下金帮主者正是“阴山双雄”之一的“佑天国师”。
  二名丐帮长老一见有高手阻击,立即扑前开打,双棍齐出,攻上击下,缠住了“只手遮天”。金帮主人未落地已知挡者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当即先以真气护住全身,接着出棍试敌。
  西南角上冲进的安若星、沈天畅也遭强阻。一同押车前来的“殿前五勇士”中“立地生根”铁腿勇士截下沈天畅;“护地国师”则迎上了安若星。
  沈天畅虽在燕京城中东突西杀冲了几阵,还没碰到过劲敌,正嫌甚不过瘾,一见阻他之人气度沉稳,立停如渊,便知终于遇上了高手。他双刀一错,喜道:“小爷可要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了!”
  半日间,安若星保存体力,一直没有正式出手,正是为了柴市口一战。他踏进场中,目不旁顾,任由几处厮杀,只往刑台奔去。可惜,安若星只比他人多冲了三五步,“护地国师”权杖一出,漫天劲气如山压下,安若星也只得收步。
  以安若星站处为焦点,数丈之距的一个弧圈上,四处战局立开。阿合马一颗心挂在喉间,双眼一瞬不眨地看定场中,内心祷告:今天可是险中弄险,既要公斩文天祥,又要借机灭了大胆逆贼,已然双管齐下,便谋一石二鸟。望老天助我阿合马成事!
  阿合马见场中高呼酣斗,打成一片,眼珠骨碌几转,扬声道:“两位国师,站在你们面前的正是惨杀阴山弟子‘莽原群狼’的凶手,千万不可放过他们!”心中想的是:你二个老家伙,拼上一拼,只要不死,伤了最好,免在朝中自视甚高,除了皇上,连本宰相也不放在眼内。今日若是伤了,正可煞煞老家伙的戾气。
  “阴山双雄”本是同胞兄弟,听了宰相阿合马之言,心中不觉一并动了杀心,袍袖挥动,各擎权杖抢攻而上。
  听阿合马将“莽原群狼”之死套在自己头上,金帮主不明究里,难以言说;安若星则知阿合马行借刀杀人之术,辩解无益,故二人俱是不发一语,专心对付已然怒火中烧的二“国师”。
  丐帮二护法与“只手遮天”大力掌勇士一交手就拼出真火。二护法贯于结伴作战,双棒抡出如一人所使,上下、左右,一棒不乱,棒棒直击“大力掌”四肢要穴。“只手遮天”也非浪得虚名,双掌左接右引、上翻下飞,竟将全身护得半点破绽不露。
  “佑天国师”与金帮主一仗,则如雷电相交、燧石互击,双方青竹、权杖一触间,钢铁声鸣,刺人耳膜,裂人心魄,两人俱将真力注入兵器之中,谁人略有闪失,定吃大亏。
  沈天畅与“立地生根”铁腿勇士则如好好先生般,相互长看,稳立不动。原来“立地生根”尤擅防守反击,专候对手先攻,待敌招式尽递方一招出腿,攻敌必救。沈天畅见“立地生根”双手背负,左腿笔直,右腿微屈,似是等他先行出手,玄机暗藏。沈天畅虽然年纪稍轻,但天性聪慧,是郑仰贤亲手调教的关门弟子,近十年来,更是与一班兄弟在大西北闯荡,阅历不差。此时,对方摆出一付有恃无恐的姿态,他也不贸然出刀,耐住性子耗着,寻敌破绽。
  安若星将“护地国师”看了看,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只是头顶发间已是秃了一块,两道浓浓的灰白长眉垂垂然遮住了近半目光。安若星知江湖上奇人异士本多,也不觉异,不卑不亢地点头示意,平声道:“请先生让路,莫要阻我。”
  “护地国师”一招打出,杖上足含八成功力,却见来者如无事人一般,不闪不避,任由杖力滚身而过,只是长衫右下摆动了一动,随即停步说话,言辞不失礼貌。不由一惊,知来人武功深不可测,非同寻常高手。
  “护地国师”心中震撼,出语却毫不示软:“你若能从本国师杖下过得去,只管请便!”
  安若星救人心切,无暇多言,右手动处,食指尖一道白光“嗖”地发出。这是他今日第一次主动攻击别人。
  “指剑!”“护地国师”识得来招,将金色权杖的杖头一斜,接下了那缕白光。白光入杖不生半点音响,“护地国师”握杖之手却是一热。安若星随即右手四指连动,白芒大盛,分打“护地国师”眉心、喉头、两肩胛。“护地国师”金杖急摆,堪堪将四道指力接下,那枚金杖已是生出微烫。
  “此人以指为剑,招中又蓄先天罡气,我若一味防守,只恐终要吃他一剑。”“护地国师”心中有想脱口便道:“你欺我内力不及么?”说着,持杖稳身,左手挥处,一招三式剧烈而发。
  安若星不愿久战,立以“华山风云掌”硬接。两股掌力半途相逢,“轰”的一声雷炸,“护地国师”纹丝不动,安若星则一连退了三小步。
  沈天畅偷眼看见此幕,心里一急,只当师兄吃了些亏。
  “护地国师”内心却叫苦不迭。双方掌力相交,他只觉胸口如遭重锤,一脉鲜血迸涌上喉。国师唯恐丢了面子,力抿双唇硬生生将腥血咽了回去,内腑已是受伤。
  安若星只以九成掌力迎击,感知对方力道刚猛,便一步一退,退了二步,将二道掌劲消弥干净,表面上落了下风,但半点伤损也无。他见“国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闭口不言,便又攻上前去。
  沈天畅再看师兄步履如常,指剑劲力不减,知他无事,也不耐久等,向“立地生根”一笑:“你当真不肯先动一动嘛?”手中双刀挽了二个圆环,攻将上去。
  丐帮二长老双战“只手遮天”大力掌勇士,可谓旗鼓相当,两边打得上下纵跃,身形卷风,掌劲棍影乱人眼帘,一时分不出胜负。
  金帮主的“打狗棒法”本得真传,是北六省首屈一指的高手,“佑天国师”的“风吹草低”杖法虽然凶狠多变,却奈何不了金帮主半点。这一对,只有打得久了,功力更深者才可寻机胜出。
  安若星武学造诣已臻化境,目光如炬,一边接战“护地国师”,一边将另三处战圈看得分明:丐帮二长老至多与对手战平,很难赢下;金帮主一战不到三百回合之后难见高低;沈天畅决不至输,若要胜出,只看如何战法。时间稍纵即逝,看那主斩官员躁动不安,似有下令之意;刽子手已将文大人摁伏斩首台上。一切都在弹指间!
  “只有我先突破此人阻击,营救文大人尚有七分可能,也才能促动那三处战局有所变化。”安若星看出“护地国师”不像先前强硬,而是退了五步有余,傲狂之态略有收敛,自己此时不攻更待何为!
  安若星十指出袖,剑气尽发,十道盛烈锋芒遍刺“护地国师”。“护地国师”立觉如十名用剑高手一涌而至,一杖难以抵挡,忙乱中, “扑扑扑扑”已是着了四剑,皮制裘袍竟被洞穿四个裂口,虽然肌肤未伤,着“剑”处仍痛如刀割, “国师”真气黯然滞窒,心中一念陡生:平时演练, “莽原群狼”八徒同上,也无这般难堪;看来,此老一人胜过十许英杰矣!
  安若星指剑一经击实,人也尽奋神威,随剑气纵身扑上,不容“护地国师”有喘息调整之机,右手扬处,一片雪刃当头而落。
  “护地国师”一见对方近身,连忙忍住疼痛,一杖挥出。安若星立演凌云步法,灵动虚幻,如游鱼摆尾,身形一闪,进至咫尺,无中突现的那片“雪刃”已是直入杖风,劈到“护地国师”左颈间。“护地国师”万万不料安若星全力射出剑劲时还能提气纵跃,更不防他空空双手上竟然藏有“雪刃”,神志一怔,暗叫“我命休矣”!章法大乱,忙出金杖,对凌空而降的安若星杵了一杵。
  安若星身为掌门,华山派武技一半皆通,尤其深研六艺,并有新进。他已将大力开碑掌法习至超越九重,熔刚猛至极柔,化力为气,能不着痕迹间致敌落败。飞跃中的安若星将身体偏过三寸,左手一把握住金杖,掌中内气激贯杖身;右掌“雪刃”将落未落时,忽怜“阴山双雄”成名不易,弟子“莽原群狼”又已尽殁,心思稍变, “雪刃”收了一收,一记砍实在“护地国师”肩胛上。
  “护地国师”一杖挥出,便若收杖,只觉杖身如嵌坚岩深缝中,难撼分毫;又见对手短刀疾至,虽知若想自保,只能弃杖速闪,但以自家身份,一招失了兵器,众目睽睽下,必将羞惭一世,不由本能地反把杖杆攥得紧了一紧。顶尖高手对决,出式电光石火,哪容患得患失,一念不定?“护地国师”持杖之手欲松又紧仅弹指功夫,安若星右掌雪刃已挟寒携厉飞削而下。“护地国师”但觉左肩骨头脆响,半边身子痛得一软,又被“刀气”余力震得立足不住,飞退丈外。
  “护地国师”以杖拄地稳住身盘,睁开眼来,方知对方并未取他性命,只是断了他左肩琵琶骨,废了他一条胳膊。定睛细瞧,安若星手上哪里有刀,右掌沿上一圈厉芒正在点点褪去。“啊,掌刀!”至此,  “护地国师”已知对手武技、道德均在自己之上。
  “阴山双雄”武功虽厉,却长年蛰居深山,见识不广,自视甚高。忽必烈做了皇帝,忧虑江湖人物心怀叵测,听投身军中效力的“莽原群狼”所荐,将他们师父请到燕京城里,封了个“国师”虚号,养在宫中,卫护皇室安全。不料,今日一战, “佑天国师”难以制敌, “护地国师”重伤致残,二老方知天下之大,能人济济。“护地国师”一念至此,再无战意。其实,若论武技, “护地国师”也属顶尖,罕有对手;这一次偏巧对上了安若星,也是他命中一劫。
  安若星一招伤了“国师”,只觉腹部隐隐作痛,长衫上已是扯开了一条细缝,知是被“护地国师”金杖所含劲气攻击所致。只是“国师”为求自保,杖上劲道不足,没能侵入体内。
  安若星在紧急关头,将所精“六绝艺”中的气指剑、凌云步、开碑掌、化掌刀一并连环使出,实是平生首为。他一见功效立收,半点不缓,双臂一展,疾出“鹰落华岩”之招,径向刑场中心扑去。
  沈天畅率先攻出二刀,被“立地生根”连环飞腿迫回,待见掌门师兄绝招迭出,身随步进,知是局面拖延不得,便将左手之刀脱手攒出,直劈“立地生根”当胸。
  铁腿勇士见沈天畅飞刀“嗖”地射到,觑个正切,足尖直蹴刀柄,想将那刀踢去远处,让对方不能再取。谁知,飞刀似有灵性,呼啸生风重新飞落沈天畅手上。
  沈天畅左手刀刚回,右手刀又是一记甩出,直向“立地生根”下盘削去。“立地生根”火起,单足屈弹,跃上三尺,任由那刀从靴底飞过;但见沈天畅左手刀又依前样飞旋而来。
  这次, “立地生根”沉住了气,待飞刀近前,方全身纵起,一个侧体,双足先后踢出,一足直向飞刀,一足急踹空了双手的沈天畅胸口。
  沈天畅不防“立地生根”不再“立地”,而是飞身攻近,手中双刀皆无,不能阻敌,只得边出手收刀边将真气凝聚胸部,护住上身。
  铁腿勇士一足仍是踢实,直落沈天畅右胸部。
  “立地生根”一足将刀踢飞,一足伤了沈天畅,心头刚喜,一道悸心之音已至,刀光一闪,他那高高扬起踢落飞刀的长腿尚未收回,半只脚掌连着皮靴已被一刀削去。原来,先前从他足下飞过的那柄单刀,转削而返,一刀令他致残。“立地生根”一口冷气吸至丹田,单腿稳住身子,一把将伤脚抱住,痛得浑身颤抖,大汗激出。
  沈天畅收拢双刀在手,握动间,右侧胸腹生出刺痛,他伸手抚去,摸出二根肋骨已被“立地生根”踢裂了。
  自有元兵冲出,搀回铁腿勇士。沈天畅忍着伤痛,提刀欲去相助金帮主。
  片刻前,金沙井见安若星破阻,豪气立振,生出拼命之意,再不虑及自身安危,将打狗棒法使至十成。凡武术一技,若是只攻不守,威力自增。“佑天国师”见对方显是不要性命了,虽然寻到几次破绽,但也不敢攻进,只怕落个两命俱丧的结局,只好让着金帮主,一步一步边战边退。
  阿合马见此状况,心内大急,眼见安若星再有两个起落,即到文天祥处,他立即尖嗓连吼:“斩!斩!斩!”
  文天祥自进刑场,心中一片平静、明亮。四年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四句言志之诗咏出,他便阖上双目,轻轻将头颅依放在斩首台上,安详地等候离去的时刻,对纷起之喧充耳不闻,更不愿再看。可是,冥冥中,如心有灵犀一般,文天祥感觉到有一人正急切而至,  “咚咚”心跳声也由地面传入斩首台面、传到耳中,竟与己心跳同一节律,共振而动。
  在阿合马三声气急嘶喝中,文天祥睁开了双睛:一位眼含忧愤神情严峻的老者如飞而临。文天祥知道了,入耳的心跳声乃是来人所发,此人对他关切之情已达极点。于是,文天祥朝来者笑了笑,如往日当堂下令般清晰而坚决地说了三字:“快回去!”话音中,刽子手刀正落下。
  安若星突见文天祥睁开眼睛,目光满含感激、爱惜的情义,向他笑了一下。安若星两滴清泪不由夺眶而出,面前就是万民景仰、传颂南北的大宋宰相文天祥、文大人。今日终于得见一面!
  虽是首次相见,安若星心海波澜激荡,犹如见到一个失散多年、又时在念中的挚友,胸怀间涌生无限的亲切情意。
  “文大人!”他张嘴欲唤;“快回去”三字已是先他出口。
  “文大人!”刀光闪动中,安若星的呼唤也自体内迸发而出,嗓音凄厉如浸鲜血,直将头上阴沉乌灰的天空撕裂了一道长长的豁口。
  一篷血光爆散,激得天空也红了一红。
  文天祥的头颅从斩首台上滚落,距离安若星身前丈许,这是安若星一生中离文大人最近之时,那颗炽烈燃烧的心脏,却一下落入寒窟。他怔住了,往日神闲气定的风采尽失,意识凝固成冰,呆呆地看着地上文大人的首级。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落在地上的头颅,紧闭的眼睛慢慢张开,双唇微动,似是仍那三字“快回去”。安若星定睛急看,文大人双目圆睁,怒向天际,再无生息。
  安若星先见文天祥刀口之下神目乍开,深深看他一眼,切切劝他“快回去”,心头一股暖流直往全身散去:一位置首于锋刃下的文弱之士,牵挂他人性命的情感溢于言表,这是何等的大勇、大爱啊!接着,刽子手砍刀一落,文天祥身首两离。安若星如危崖失足,心智顿坠深渊;待见文大人头颅异状,更是黯然神伤,百感交集。只觉此番辛劳,皆付东流,一干手足,从此永别。又感这次燕京之行,乃自己执掌华山门来最值之事。大丈夫立世,有些事不论成败都是非做不可的,自己的弟兄们定也此想,否则决不会齐聚京城了。既然来过,做过,心即可安,又复何求?想到苦苦修炼数十年,但十二月初九仅仅半日,尤与文大人一面之缘,自己的精神却有了一个飞跃,直达极致境界。任安若星养性功深、自控力强,此时此刻,心如织梭,思如涛奔,一道灵智也随文天祥英魂同向迷蒙雪空升去。
  安若星面颊一凉,伸手抚去,指上沾了一点湿迹:“呵,下雪了。”他仰面空中,果然雪花已落: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安若星怅然若失,眼中所见惟惨惨白花,铺天而下;他信目点数,一时乱魄。
  一闻“斩”令,丐帮护法二老双棍疾出,被大力掌勇士奋臂攥住。二长老正愿如此,两人对望一眼,发声喊,双棍齐举,将大力掌勇士挑上半空。“只手遮天”并不松手,只求缠住这二人。二位长老见对手中计,手臂一抖,竟已传力将竹棍上端震断。大力掌勇士手握断梢,无处着力,往下落来。二老长棍不收,直往“只手遮天”胸间捅去。可叹“大力掌”悬在虚空挪身不得,被二棍断处洞刺上体,串在竹上滑杆而下。
  “只手遮天”长声惨号,双掌拼力拍出,立将二长老头骨击碎。二人瘫倒在地,死作一团。
  阿合马一见文天祥被斩,连声唤道:“二位国师请回、请回!”同时对身旁元将下令:“放箭!放箭!万万不能让逆贼近前!”宫毕,慌忙抽身往布幔夹层后退避。
  元将一声令下,首层布幔放倒,五十名埋伏在内的弓箭手急急发出一轮箭雨,直射安若星、金沙井、沈天畅。
  “阴山双雄”听阿合马招呼,自是会意,  “佑天国师”本在退中,一个倒纵,已然返回;“护地国师”不能提气跃动,也忙走靠场边。唯那两名行刑刀手,身躯笨重,仅仅跑出五步,尚未脱出箭程,立被射成刺猬般,缩成二个肉球,凄惨难睹。
  最靠近前的百姓被零散飞箭伤了数众,人群中惊呼一片,炸了场子,警戒元兵再也弹压不住,柴市口乱成一锅粥。
  雪花片片。片片雪花。安若星心神恍惚,冷地右臂剧痛,已被一箭射中。这方圆十数丈内,正是箭矢威力最大的范围。沈天畅双刀如轮,挡在安若星身前,叫喊道:“掌门师兄,小心!”金沙井也团身伏地而至,将手中青竹舞成一圈,飞速拨打来箭,对安若星急言:“天意、天意!事已至此,你我俱已尽力,权当我们是来给文大人送行的吧!我们不能死在这里,城隍庙内还有兄弟等着;文大人也下令‘快回去’,我们不能辜负文大人的心意,更不可有违文大人最后之令。赶快走吧!”
  安若星被二人护着,只见飞箭如蝗,遮天而下,神志陡清,立即运气逼脱臂上之箭,点了止血穴位,对金沙井道:“金帮主说得对,我们给文大人送行,来得值!好,尊从文大人之令,走!只是,你帮中那么多弟子怎么办?”
  金沙井深受感动:“你放心吧,我的这些叫化子滑溜机灵得很,我们一走,他们就散个没影了。藏上十天半月,风头一过,自会出来的。快走吧!”
  沈天畅当先,安若星居中,金沙井持棍在后,一声“起”字,三人立如三只雄鹰展翼而腾,直向西北方向扑去,至速至疾,转眼便从箭雨中脱出身来。
  主事元将欲调兵追赶,阿合马阻道:“大队兵马不可另调,得护送我与二位国师回朝,皇上正等着呢。再说,雪一下大,路上就不好走了。我早就命令九门提督闭门三日,这班忤逆岂能逃出我的手掌?捕杀他们是早晚的事,就不急在这一时了。”
  阿合马见文天祥已死,“阴山双雄”也弄了个灰头土脸,一个还被人伤了,想他们“国师”的架子也塌了一半,日后再难神气活现。阿合马自掌相权,再难容忍他人与己平起平坐。那年,统领数十万大军平定江南的元帅伯颜班师回朝,也曾主动向阿合马送上礼品。可是,在阿合马看来,那份“薄礼”委实轻了些,明是对己不敬不重,纯属敷衍而已。于是,阿合马向皇上奏了一本:闻说伯颜私藏南宋宫廷御用玉桃酒盏一对。忽必烈生忿,下令审查此事。皇上近待爱薛叩头力劝“万万不可对立下盖世功勋、手握半国兵权的伯颜轻率生疑,更不可以些许捕风捉影的小事,坏了君臣的情谊。”被忽必烈从西域聘至宫中的爱薛,直言敢谏,时进善言,又精于医药,善观星相,通晓多国语言,甚为皇室倚重,所奏终使忽必烈幡然醒悟,当即撤了前令。阿合马暗创大将、离间君臣的图谋落了空,心中数月不爽。今天,两位国师狼狈如此,阿合马面上故作凝重,内心甚是满意。为了今日一事,他已是几天心神不宁,食无味,寝难安。此刻,心愿俱遂,他要畅饮至醉,再与那妖媚小妾耍个通宵。酒虫、欲念一起攻上心头,阿合马意再难禁,只盼回朝复命后,立即返府,不愿在风雪中多立险地半会了。
  此时,外场仍在混战。“崆峒九骏堂”的“五骏”饮血而亡,所余三人正带伤苦撑,一见安若星、沈天畅等人冲出,急忙会合一处,在漫空飞雪、天地混沌里,同仇敌忾、鼓奋余勇往城西飞驰而去……
  文天祥同乡好友张千载,听说文天祥被俘,一路追随进了燕京城,在大牢附近寻屋住下,一居四年。十二月初九日,张千载早早候在刑场边,混乱中,悄悄将文天祥头颅携走。数日后,张千载制一精椟,藏颅出城,跋山涉水,直奔老家,终与文天祥之子一同亲手将文天祥首级入土深葬。
  此次公斩文天祥,元廷高手折损惨重;市面混乱不堪。都城不宁,群臣非议,忽必烈大为震怒,将阿合马严辞斥责。阿合马本就结怨过重,稍有失宠,不几日即被政敌合谋夜诱入宫,遭铜锤击头,当场身亡。虽入葬,劣迹昭彰。元世祖下令:掘墓剖棺,纵犬咬其尸;处死其子侄,籍没家产,将其妻四十、妾四百分赐他人。
  不久,元廷在全国颁布禁武令,取缔江湖中武术门派,收缴民间武器,封闭习武场馆。元廷又律,天下人群分成十等,第九等儒生学人,第十等行乞之丐。这二类为人下之人,他人皆可轻之、慢之、欺之、辱之。
  宋降帝赵显,十八岁时发往西藏萨迦寺出家。五十二岁时作诗: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故立被元廷赐死。
  不可一世、铁蹄纵横半个地球的元王朝,不到百年就冰消瓦解了。埋葬它的各色人中,正有武林人士、书生和乞者。
  元亡之日,黄土垅中的南宋宰相文天祥、文大人忠骸尤存。
  ——这是后话

                                                                  二○○九年七月成稿
                                                                  于扬州瘦西湖畔客舍

  (全文完)
    Q群7649715中华武侠小说,轩辕 2025.9.28 OCR一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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