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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应天鱼《剑鬼姜小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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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0-2 23:15: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应天鱼《剑鬼姜小牙》(《鬼啊!师父》续集)

  见了鬼的“剑鬼”
  在厚厚十五巨册的《武林全史》之中,并不难找到某颗明日之星急速窜起的例子,但从来没有人能像“剑鬼”姜小牙这么惹人争议、揣测纷纭。
  没人知道他师承何处、哪里人氏,说得难听一点——他到底是从那条缝里冒出来的?
  “这个‘剑鬼’,真是见了鬼!”大家都摇着头,这么嘀咕。
  “剑鬼”的剑一出手,就像上面真的附了一只鬼,形踪飘忽、全无痕迹,对手根本无法察觉有一个尖尖的东西,正在刺入自己的心脏。

  剑鬼的怪癖
  还好,“剑鬼”不爱杀人,只爱跟人打屁,而且是来者不拒,老少皆宜。
  就像此刻,他又坐在北京十里长街旁的一个茶棚里,翘着他那双臭得不得了的烂皮脚,高谈阔论:“真是世风日下,人心愈来愈坏了!”
  暮春三月,大地本该洋溢着充满生机的气息,但这座危城却陷在一片愁云惨雾当中,整条大街上只有五只猫、两条狗在遛达。
  闲着也是闲着的茶博士并非很有兴趣的接腔:“是啊,世世代代的人都这么说,不过,通常只有老年人才爱说这种话,你这大后生竟也老气横秋,可真是少见。”
  茶博士显然不知道面前的这个邋遢鬼,就是名震江湖的“剑鬼”姜小牙,便怀了颗抬杠的心,继续说道:“你倒说说看,人心怎么样愈来愈坏?”
  姜小牙长叹了口气:“我一路从桂林来到这里,居然没碰到半个人相信世上有鬼,您说说看,这世道人心是不是无可救药了?”
  茶博士目瞪口呆的瞅着他,唯恐自己听错了的追问:“你说没人相信世上有什么?”
  “有鬼!”姜小牙斩钉截铁的补充。
  茶博士已确定他非傻即疯,摇了摇头,敷衍道:“是啊,有鬼有鬼,当然有鬼,我还见过好多次哩!”
  “真的啊?”姜小牙高兴的笑着。“那你爹站在你背后,你怎么还不赶快招呼他?”

  家家都有一本秘密的经
  茶博士已四十多岁,卖茶也卖了十年,什么古里怪气的客人没见过?像眼前这满口瞎扯蛋以打发无聊时光的家伙,可是最最常见的一种。
  茶博士一边在心里暗叫“倒霉”,一边漫应:“我爹已经死了十五年,还须我招呼吗?”
  姜小牙又叹了口气:“说得也是,你爹在世的时候,你都没好好照顾他,更何况现在呢?”
  茶博士的脸色可难看了,就像那条正蹲在茶棚前叉开后腿的狗,所拉出来的东西一样臭:“你这小王八蛋再胡说八道,我就……”
  “你就要跟十五年前那样,趁你爹熟睡的时候,把铁钉敲入他的脑袋?”姜小牙虽然邋遢肮脏,笑起来却十分可爱,宛若一个全然未经世事的婴儿。
  但茶博士此刻面对这黄金般纯真的笑容,心底活像直直插入了一支冰锥:“你……你这疯子,乱讲什么鬼话?”
  姜小牙笑得更可爱了,一嘴小小的白牙,在阳光下闪出玉雕也似的光泽:“没错,可就是你爹的鬼话。你爹的鬼魂,刚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我了。”
  茶博士没等他把话说完,身形有若闪电,向后疾退出两丈开外,右手倏扬,射出一道黑中带红的微光。

  来自地狱的火焰
  辽东武林道上有一种最为歹毒的暗器,近百年来,从没人能躲得过。
  仅看外貌,它只是一支极不起眼的小镖,粗糙可笑,钝黑的镖尖上甚至还有一些红红的铁锈,射出手的速度又极慢,慢得能让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十八岁大后生不耐烦的打起呵欠。
  所以当对手看见那生锈的镖尖,像在虚空中漂浮的蜗牛一般爬行过来的时候,多半会轻蔑的一耸肩膀:“啥麻玩意儿?”而往往忽略了它潜在的能量。
  一定要等到它慢慢飞至敌人身前五尺之际,对方才会猛然发觉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这支小镖会爆炸,一爆就爆出了二十支更尖更小的小小镖,若仅只如此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小小镖也会爆炸,各又爆出二十支小小小镖,换句明确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四百支小小小尖镖,在顷刻之间、在极短的距离之内,一起射向敌人。
  这就是自有《武林全史》以来,从未留下活口的“地狱火焰”!
  亲眼目睹过这火焰燃烧的人,早都已经变成了刺猬!

  鬼挡镖
  姜小牙面对这种万劫不复的情况,彷彿根本已忘记了躲避,只呆呆的坐在原处,脸上仍然保持着那既可爱又可恶的笑容。
  茶博士得意的狂笑出声:“我还以为你生着三头六臂,原来不过如此而已。你去死吧!”
  紧接着的下一刻,他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姜小牙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也没动,老天爷可以做证,他真的是连一根汗毛都没动,四百支小小小镖统统从他全身的皮肤边缘上擦过,连一丝血痕也没能带出来,统统射到了他身后的墙上,恰恰描绘出一个人形。
  姜小牙点点头,笑道:“‘六亲不认’司马红绿,你这手‘地狱火焰’果然已尽得你爹‘四大皆空’司马灰灰的真传。将门虎子,可喜可贺!”
  茶博士——已隐姓埋名了十年之久的司马红绿,无法置信的愣张着大嘴:“你……你怎么躲得过我的暗器?这根本不可能!”
  姜小牙安慰着说:“其实我完全没有动,都是你爹司马灰灰的鬼魂帮我挡掉的。”

  关于鬼的误解
  任凭“六亲不认”司马红绿再怎么骠悍,也止不住开始发抖。
  “你……你这小子胡说什么?大白天的,鬼怎么会跑出来?”
  “这是世人的误解,鬼才不怕白天呢。”姜小牙耐心解释。“十五年来,你爹天天都在这茶棚里,跟着你转来转去,想要报你这乖儿子杀他之仇,但因为你阳气还很旺,使他下不了手。你爹还跟我说,你在他脑袋里钉了根铁钉,让他很难受,一到下雨天,脑袋里就好像有十几种乐器在吹奏。你爹还要我转告你,下次如果你还想谋杀人,最好不要用这种缺德的手法。”
  司马红绿暴躁大吼:“我暗杀我爹的事情,不可能有人知道,你……你又怎么会……”
  “我说过了啊,是你爹告诉我的啊。”姜小牙笑得很无辜。“我本来也不认识他,刚刚走进这里来喝茶,才听他说起这件令人发指的人伦惨剧。”
  姜小牙至此方才收敛起一贯的嘻皮笑脸,郑重的望着对方,郑重的说道:“司马红绿,你真是个世上罕见的恶贼!”
  司马红绿嚷嚷:“你……你见鬼!”
  “没错,我就是‘剑鬼’。”姜小牙有点讶异居然有人晓得自己的名号,不太好意思的抓耳挠腮。“江湖人称‘剑鬼’姜小牙的就是我啰。”

  帮鬼解决问题的人
  司马红绿一听这话,脸上再也不红绿了,而代之以一片死黑,他再怎么样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老是扣着那双臭脚的乡巴佬,竟会是近年来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剑鬼”。
  “姜小牙……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何必要来蹚这十五年前的浑水?”姜小牙慨叹一笑:“说句老实话,我最不喜欢和‘人’结怨,但我和‘鬼’有缘。如果你曾经听说过江湖传言,就应该知道我的师父是个鬼。所以我感怀师恩,行走江湖之时,碰到任何一个鬼有问题,我都要帮他们解决。”
  司马红绿耳闻这连番鬼话,忍耐已达到崩溃边缘,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腰间拔出比“地狱火焰”更为歹毒的兵刃——也是司马氏赖以成名的“七拐八弯九转十字刀”,一刀劈向姜小牙头顶。
  此刀共有十支刀刃,个个指着不同的方向,而且有的是硬刃,有的是软刃——软刃一经展动,就如同风中摆柳,令人捉摸不定,其中还有三刃能够伸缩自如,取人性命在瞬眼之间,当真是防不胜防。
  姜小牙目睹这十支诡异的刀刃,从十个诡异的角度砍向自己的时候,只发出一声叹息:“老哥,我劝你,最好不要跟我动手。”
  司马红绿刀既出手,就有必胜的信心,他这辈子一共面对过二十七个绝顶高手,可还从未栽过跟头。而此刻,名满江湖的“剑鬼”姜小牙,似乎是个浪得虚名的家伙,仍像刚才那样,只会呆呆的坐在原处,根本不懂如何闪避。

  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司马红绿一直要等到自己一刀砍中了姜小牙头顶,才发现不对。
  这一刀明明砍中了对方,怎么连一点得手的感觉都没有?难道对方竟是一团空气?或者,难道对方竟是一个鬼?
  司马红绿吓得浑身毛发倒竖,然而又要等到下一刻,他才发现真正的原因——姜小牙并不是鬼,而是他的身法实在太快,以至于刀砍下时,仍呆呆坐在那儿的身影,只是司马红绿自己眼里的“残留印象”。
  真正的姜小牙此刻正站在司马红绿的背后,慢呑呑的抽出“皤虹宝剑”,恍似还不忍下手,转过头,对着虚空里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谨慎问道:“老爹,你真的要我杀他?你不后悔?”
  司马红绿反手出刀,姜小牙也在同时,随意移动了一下宝剑,就这么巧,正好挡住了对方的出招。
  司马红绿鹞子大翻身,连劈十三刀,每一刀都劈向对方的死角,姜小牙就随便移动了十三次宝剑,恰恰把每一刀都给挡住,他仍有闲暇对着虚空说话:“您真的不考虑了?好,那我只有谨遵吩咐。”
  自双方动手以来,姜小牙首次真正面对面的直视司马红绿:“你爹一定要我杀你,你就纳命来吧。”
  司马红绿已无斗志,但还有逃跑的意志,正想腾身而起,姜小牙却莫名其妙的说了声:“小心,下雨啰。”
  茶棚里怎会下雨?但确实,马上就下起雨——雨一般的剑光!
  正是姜小牙的师父“雨剑”萧湘岚当年独步天下的“雨剑三十八式”中的一招——“清明微雨行人断魂”。
  弥漫棚顶的毛毛细雨悠悠洒下,司马红绿的身体就象是一个被戳了好几百个小洞的葡萄酒桶,喷出了好几百道比雨还细的红色汁液。
  姜小牙看着司马红绿倒下去,无奈的耸耸肩:“没关系,你死了之后还会变成鬼,变成鬼之后再来找我理论吧。”随后他又找补了句:“不过,我想你爹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首都之光
  城市仍然死气沉沉的,街上的五只猫、两条狗都躲到阴影里去了。
  姜小牙站在茶棚对面的那座豪宅前,向着虚空发问:“这家是谁住的?”
  司马灰灰的鬼魂即使暴露在阳光曝晒之下,也没有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反而非常心满意足:“你真是我们鬼的好朋友,真要多谢你了。”
  “小事一桩,何必言谢?”姜小牙一口的小白牙闪闪发亮。“您说,这栋巨宅里也有一条冤魂?”
  司马灰灰笑道:“恐怕不只一条。这是‘阳武侯’薛濂的府邸。这侯爷做恶多端、草菅人命,冤死在他手里的人可多了。”
  姜小牙可不管什么勋戚权臣、公侯将相。他从桂林出发之时,就受到师父“雨剑”萧湘岚的千叮嚓万嘱咐:“我们孤魂野鬼在人间的遭遇是很悲惨的,偏偏人类还对我们不谅解,想尽了办法迫害我们!你行走江湖,一定要替‘鬼儿们’主持公道。”
  “风剑”燕云烟、“雨剑”萧湘岚,本是当世剑术最高的两大高手,后来因为某种误会,竟至势不两立,于两年多前拚杀了个同归于尽。
  “风狂雨骤,天地世仇,风雨双剑,不死不休”,这段故事流传至今,仍令所有的江湖人惊心动魄。
  姜小牙是在“雨剑”萧湘岚死了之后,才被萧湘岚的鬼魂调教出来的。他对于这个女鬼师父,除了尊敬、同情、怜惜之外,还有一份特殊而隐秘的感情。
  也因此,“鬼儿们”在姜小牙的心目中,就跟狗儿们一样可亲可爱。
  现在听得司马灰灰说起,面前的这座巨宅里有着不少悲惨的鬼儿,姜小牙自然义不容辞,轻轻一耸肩,已飘过高墙,落入院中,隐身角落。
  司马灰灰紧跟着溜入,立刻就尖着嗓门嚷嚷:“来了来了,就是那个鬼!”

  水桶里的倒霉鬼
  内门一开,薛府家丁提着一个水桶,走到院中的一口井前,把水桶丢下去取水。
  既是侯府,气派自然不凡,连打水用的水桶都是陶制的,但就在这陶制的水桶里,竟坐着一个愁眉苦脸的鬼,他还来不及向司马灰灰抛出求援的眼光,水桶就被家丁丢入井里,他老兄自然也就跟着下去了。
  家丁打上一桶水,那鬼仍然坐在桶里,只是变成了一个湿鬼。
  姜小牙悄声怪问司马灰灰:“他怎么尽坐在桶里不起身呢?”
  姜小牙隐在角落里,家丁当然看不见他,但鬼的眼、耳都比人类来得精明,姜小牙声音虽小,仍被那鬼听见了,顿时吃了一惊,没想到姜小牙活生生的一个人,也能看见自己。
  家丁把桶里的水倒入大瓮,又把桶丢下,于是那鬼还来不及发问,就又下去了。
  司马灰灰叹道:“那个桶就是他的家。”
  姜小牙有点懂了:“是不是跟《乌盆记》那样?”

  侯爷喝尸水
  姜小牙没读过多少书,但戏总是看过的,人被谋杀之后,尸体磨成粉末,混入泥土,做成了一个盆子,结果盆子向包青天申冤成功,终于得以洗雪冤情。
  看来,这个陶桶里面也混杂着某具尸体的粉末。
  那鬼又跟着桶子上来了。
  姜小牙悄声向他问道:“老哥,怎么回事啊?”
  那鬼恨恨道:“薛宝那杀千刀的混蛋!我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咚!”
  最后那一声“咚”,并不是那鬼说的话,而是他又下井去了。
  姜小牙只好问司马灰灰:“薛宝是谁?”
  “他是‘阳武侯’薛濂的大儿子,听说是北京城内的头号大色狼。”
  姜小牙冷笑着点点头,不再发问,蹲在墙脚根下,脱掉鞋子,又开始拚命搓揉他那双臭得不得了的烂皮脚。
  坐在陶桶里的鬼,又上上下下了七、八次,每一次上来,就语不成文的把薛宝骂上两句。
  终于,水打完了,家丁把陶桶往门边一放,进屋里去了。
  姜小牙和司马灰灰这才踱到那鬼身边,他正趴在水桶边缘不停的呕水——连吃十几桶水的滋味,想必不太好受。
  “桶子是用我的尸体做的,换句话说,桶子里每一滴水都经过我的尸体。”那鬼恨恨道。“再换句话说,薛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喝的水,都是我尸体的水!”
  姜小牙打了个寒颤:“这事儿……真是挺恶心的。”
  贵为侯爷,天天喝的却是尸水,大概也可算是报应的一种吧?
  那鬼冷笑:“喝死那群王八蛋!”

  幸运的同义词——悲惨!
  司马灰灰道:“你老兄也别再气闷了,这位是‘剑鬼’姜小牙,专门替鬼打抱不平,你有什么冤情,只管告诉他,他一定会帮你做主。”
  那鬼泪眼潸潸,一瞬间流出来的眼泪,简直比身上的井水还要多。
  “姜大爷,真是有幸遇到您!小人名叫巴八,世代务农,与世无争,但三个月前,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居然被我娶到了个大美人,叫做温宁儿。您想想看,我是哪世修来的福啊,竟有这等好运!不料,好运和恶运竟是相伴着来的!我刚把温宁儿娶过门,都还没圆房呢,就被薛宝这个大色鬼知道了,当晩就派人把我老婆给抢了去。您想,我会甘愿吗?我会就此罢休吗?”
  姜小牙同情的摇了摇头:“自然不会,除非你那时就已经是行尸走肉。”
  “姜大爷,您这话说得好!”巴八感激的说。“薛家的人把我老婆塞进一顶大轿,扛着就走,我就攀在轿子上,死也不放松,任凭薛府家丁打我踢我,我硬是不肯下来,就这样跟着大轿一直进了薛府……”
  司马灰灰摇头道:“你老兄的脑袋可不灵光,这岂不是送上门找死吗?”
  “谁晓得侯爷家里,竟会这么无法无天?”巴八哭嚷着说。“我一进薛府就被薛宝指挥家丁把我从轿子上拖下来,十几根大棒子轮番落到我的背脊上,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就把我打成了一具僵尸,然后我从头到脚剁得粉碎、磨成粉末,和在泥巴里,做成了一个陶桶……”
  姜小牙气愤追问:“你老婆温宁儿呢?”
  “当然被薛宝那厮霸占了。”巴八说着,十分自豪的一笑。“不过嘛,听说我老婆直到今天都还守住了贞洁,没被薛宝占到半点便宜!”
  “嗯?”姜小牙、司马灰灰同时一愣,互望一眼。“身入虎口,还能临危不乱……你老婆真是个乡下妇人吗?”
  “我……唉,说老实话,活着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搞清楚她的底细,等我变成了鬼——”巴八止不住发出一声崇拜的叹息。“等我变成了鬼,才发现她的本领比鬼还大!”

  新娘与新郎的战争
  温宁儿的本领,也许只有薛宝最清楚。
  他第一天把温宁儿抢回府里,拉进洞房,推到床上,温宁儿不但没有抗拒,反而媚笑着说:“唉哟,急什么?洞房花烛夜怎么能没有酒?”
  薛宝吩咐仆人上酒上菜,温宁儿不但没有灌醉他的意思,反而劝他:“你少喝点酒,多留些精神,等下还有活儿要干呢。”
  薛宝简直乐昏了,连声答:“是,娘子。”
  温宁儿喝三杯,他只喝一杯,还没喝到两更鼓响,他就趴下了,而且整整醉了三天,起不了床。
  第四天晚上,薛宝又卷土重来,这回他滴酒不沾,温宁儿也没想要喝酒,她体贴的说:“这几天可把你醉坏了,我帮你按摩按摩。”
  温宁儿的双手又软又香,在薛宝全身上下游走的时候,尤其温柔得像两只驯顺可爱的小白兔。
  薛宝浑身都软了,连不该软的地方都软了,只得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整整躺了十天,疲软的回味那美妙的按摩滋味。
  薛宝夜夜进攻这座“洞房”,总是在紧要关头,莫名其妙的败下阵来,最接近攻陷的一次是他已经登上了床,压到了温宁儿的身上,一根屋梁竟毫无理由的塌了下来,正好砸在他头上,使他又独自与枕头、棉被和涂满云南白药的绷带,缠绵了二十一个昼夜。
  “这个新姨太太,可真有点邪门!”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这么窃窃议论。

  天下最难上的床
  薛宝心中的一把火实在烧得太久,烧得他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了,趁着今晩月色如梦,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第五十九次来到温宁儿的卧房。
  “唉哟,郎君,人家想死你了!”温宁儿媚眼如丝,盈盈款摆,两条玉藕似的手臂揽住了薛宝的脖子。
  薛宝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线:“美人儿,今晩就算豁去性命,我也非要和你共度春宵。”
  薛宝的两只手刚刚想要滑向温宁儿丰满圆翘的臀部,却听窗外一个声音说:“巴八,你的仇人薛宝,就是这个混蛋吗?”
  薛宝先是一愣,侯爷府里有谁敢这样骂自己?继而狂怒冲顶,对着窗户大吼:“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在那儿乱放屁?”
  那声音轻笑道:“薛大色狼,你的报应就快到了。”
  薛宝只觉一阵微风拂面,房内已多了一个人,满口闪亮的小白牙,笑得整个房间都亮了起来,背上的那柄皤虹宝剑,却似带进了整个冬季的寒意。
  “你……你是干什么的?”薛宝再笨,也知大事不妙,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向屋外退去。
  “想往哪儿走?”姜小牙一闪身,早把薛宝凌空提在手里。
  薛宝仍强搭着架式,色厉内荏的喝斥:“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姜小牙笑道:“你是侯爷的儿子,就是个猴儿子!人家吃你这一套,我可没看在眼里。”
  薛宝的架子搭不起来,只得软声相求:“这位英雄,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对待我?”
  姜小牙拎着薛宝走到窗边,伸手从外面提进了一个陶制水桶,在薛宝面前晃了晃:“薛公子,你还记得巴八这个人吧?”
  薛宝吓得汗毛倒竖,打定主意装傻到底:“什……什么八……八?我还七七呢!”
  “唉,你的记性实在太差。司马灰灰、巴八,你们进来吧。”
  不但薛宝,连温宁儿都愣住了,这人莫非是个疯子?巴八早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水桶,他在叫谁啊?

  凡人当然看不见
  紧接着飘入房中的两条鬼魂,一左一右的贴在薛宝身边,巴八更痛恨得用两只鬼爪猛掐薛宝的脖子,怎奈薛宝的阳气还很旺,根本感觉不到。
  姜小牙笑说:“巴八,你掐他没用,还不如蚊子咬哩。”
  巴八恨恨道:“老天爷太不公平!我不但无法报仇,连吓他一下都不行,我这个鬼未免当得太无趣!”
  “巴八,你也别抱怨,老天爷若真的不公平,怎会差遣我来替你主持公道?”
  巴八长叹一声,摇头不语。
  姜小牙道:“凡人的感官都很迟钝,最多也只能听得见鬼哭而已,所以你要吓他很简单,在他耳边大哭几声就可以啦。”
  以巴八的遭遇而言,要他哭实在很容易,当即扯开喉咙,鬼嚷开来。

  叫春研究学
  其实,很多人都听过鬼哭,只是不知道罢了。
  譬如说,三更半夜有个声音在窗外“咪呜”叫,大家都会耸耸肩膀:“那只野猫又发春了。”
  但您怎么知道那是野猫呢?
  根据在下无庸置疑的研究,猫儿从来不在晚上叫春的。
  什么?您不服气?请仔细阅读以下权威的论述:俗话有云“夜猫子”,那就是说,猫是昼夜颠倒的动物,人类的晚上正是猫类的白天,也因此,人类喜欢在晚上做的事,猫儿们都在白天做,人类若不会在白天叫春,猫类就不会在晚上叫春,对不对?
  什么?您还不服气?您说,偏有人喜欢在白天进行交配?
  唉,这话倒也不错。
  这种人,我们通常称之为“花癫狂”,这种猫呢,就叫做“花脚猫”,所幸,花癫狂或花脚猫的数量并不多,否则可就天下大乱啰!
  且让我们言归正传,我真正的意思是:下回您若在半夜里听见野猫叫春的声音,千万不要莽莽撞撞的把窗子一开,拿起拖鞋就往外丢,万一那不是猫,而是鬼,您把鬼搞火了,跑进来抓人,那可就太凄惨啦!

  新娘露了馅儿
  “鬼……鬼啊……”薛宝果然听见了巴八的哭声,吓得屁滚尿流。“鬼……见鬼了啊!”
  姜小牙嘻嘻一笑:“没想到薛大公子还颇明了一些武林掌故,也知道在下的名号。”
  薛宝还没搞懂他这话什么意思,又被姜小牙夹脖子一把提起:“薛大公子,咱们去个僻静的地方,你的老朋友巴八要跟你好好的算一下帐。”
  姜小牙拎着薛宝正想穿窗而出,忽觉一股森寒锐气从脑后袭来。
  姜小牙这辈子碰过不少高手,连司马红绿那等纵横辽东的狠角色,在他面前也只像个小孩子,但此刻这一剑的剑气,着实令他嗅到了死亡的滋味。
  姜小牙想要拔剑封挡,已绝对来不及,只好顺势将薛宝的身体一甩,迎向对方剑锋。
  对方果然有所忌惮,立时收剑后跃。
  姜小牙转过身来:“温宁儿,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寻常村妇。”
  此时的温宁儿已不再是那个娇媚欲滴、迷死人不偿命的新嫁娘了,但见她白若羊脂的玉脸上,泛起了一片墓碑似的涩灰,怪的是,她手里并未拿着剑,而只握着一颗大钢珠。
  巴八的鬼魂看呆了,喃喃道:“我的娘子……是怎么回事?”
  司马灰灰冷笑道:“大笨蛋!你还看不出来?她是一个武林高手!我活着的时候,闯荡江湖三十年,顶多只碰过三个这么厉害的角色!”
  巴八愈发摸不着头脑:“武林高手?那……她为什么要嫁给我?”
  司马灰灰冷哼一声:“很显然,她只是想利用你罢了。”
  巴八更愣了:“利用我?我只是一个庄稼汉,有什么好利用的?”
  这问题,谁都解答不出,屋内众人只好一起呆呆的望向温宁儿。
  目含杀气的新娘子“咯咯”一笑,恢复了颠倒众生的魅力:“对不起我那死去的老公,我只是因为薛宝有抢别人新娘的习惯,所以才故意嫁给巴八,好让薛宝把我抢到侯府里来。”
  姜小牙仍然不懂:“你究竟有何目的?”
  温宁儿美目转动,盯到他身上的时候,又变得比冰块还冰冷:“别问这么多。‘剑鬼’姜小牙,我早就想领教一下你的本领。而且,嫁进薛府这么久,都没活动筋骨,闷得慌呢!”
  话没说完,剑已出手。

  剑从哪里来?
  原来那颗大钢珠就是剑——仅有一根指头粗细的软剑,不用时就卷成一颗球,揣在怀里,当真方便得很;而它一旦展开,却是世上最可怕的杀人利器。
  银色软剑忽缠忽绕、忽呑忽吐,宛若一道有灵性的闪电。
  姜小牙就像被这道灵光闪电击中顶门,失声叫出:“原来你是‘剑仙’白笑猫!”

  “剑鬼”与“剑仙”
  一个是鬼,一个是仙,可不正好是冤家对头?
  司马灰灰和巴八两条鬼魂都替姜小牙捏了把冷汗。
  “这个‘剑仙’是什么人啊?”
  “当今之世,剑术最高的四个人,就是剑魔、剑圣、剑仙和剑鬼。”司马灰灰耐心解释。“‘剑鬼’姜小牙出道最晩,‘剑仙’也还年轻,那时我已经死了,所以没机会领教他俩的高招;至于‘剑圣’陶醉,十五年前,我曾与他交过手,唉,想我司马灰灰在武林中也算是拔尖高手,但在他手下,却走不满十招!听说那‘剑魔’铁铸更是厉害……现在,你可知道这些人的斤两了吧?”
  巴八仍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对不起,您说的这些,对我来讲都是鸭子听雷。”
  两个鬼说没几句话,姜小牙和白笑猫已过了一百三十二招,妙的是,两柄剑上下翻飞,剑气逼人,却没将房中物品弄坏半件。
  姜小牙见白笑猫的剑招时而轻盈灵动,时而刁钻辛辣,不禁暗暗佩服;白笑猫则被姜小牙一抖剑就是一片雨的诡异诗意,感动得油然而兴吟诗作画的雅兴。
  那薛宝可受不了了,乘隙奔出门外,拉直嗓门乱嚷:“有鬼啊!我的新娘会耍剑啊!凶手要杀人啊……”
  不管他夹着舌头的颤抖叫嚷有没有人听得懂,整座侯府瞬间沸腾开来,“剑鬼”与“剑仙”的架当然也打不下去了。
  “改天再跟你这个鬼见个输赢。”
  白笑猫就像只猫儿,灵巧的穿窗而出,再一个纵跃就消失在夜空当中。

  明朝这个烂摊子
  “白笑猫做这事儿的目的何在?”
  “难道侯府里藏着什么宝藏或武功秘笈?”
  折腾了大半夜,东方已现曙光,姜小牙和司马灰灰又回到茶棚,不解的讨论了半天,当然毫无结果。
  “不管她了,你呢?”司马灰灰看着姜小牙。“你说你刚从桂林过来,这个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都想逃出北京,只有你往里头挤,想来送死不成?”
  时当明朝末年,天下糜烂已久,东北关外的“大清”国势逐渐富强,雄骑骁卒日日进逼;起自西北的各股流寇从十几年前开始就如钻子似的把关内各省钻得支离破碎。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五日,听说闯王李自成的数十万大军已攻破居庸关,距离北京不到一百里,皇帝老子束手无策,文武百官更是人人自危,拿不出个鸟主意。”司马灰灰摇头喟叹。“还好我已经死了,要不然真会被这帮昏君庸臣气得再死一次!”
  对于时局朝政并不十分了解的姜小牙,又扣起了他那双烂皮脚:“有人说,崇祯万岁爷可以算得上是个明君,都是庸臣误国。”
  “哼,既是明君,岂会满朝庸臣?”司马灰灰说起话来颇有一针见血的味道,而且愈说愈上火。“崇祯刚愎自用,爱听谗言,又生性多疑,反覆无常,今天捧你上天,明天又一刀宰了你,十七年来,单说内阁首辅就换了五十个,搅得大家无所适从。当然,平心而论,如今闹得土崩瓦解,并不全都是他的责任,前一任的天启皇帝是个大笨蛋,再前一任的泰昌是个大色鬼,再前一任的万历尤其糟糕,除了又笨又色之外,还是个大懒鬼,三十多年不上朝,任凭各地行政乱成一团,关外的满族雄主努尔哈赤就是趁着那时候起家的;再说到前一任的嘉靖与再前一任的正德……”
  “大叔,您先歇歇。”姜小牙含笑制止。“您已经死了好久,怎么还这么容易生气?人才有气,鬼应该是没气的呀。”
  司马灰灰不由笑出声来:“说得也是,我还气些什么?我应该庆幸自己已经死了才对!”
  “就算死了,也要注意保重灵体。”
  “姜小侠,你真是个好人,我的儿子怎么就不像你?”司马灰灰感慨万千。
  司马红绿的尸身仍躺在茶棚里,司马灰灰叫姜小牙把他怀中的“地狱火焰”全都拿了。“这玩意儿虽没什么大用处,但紧要关头也许还能唬唬人。”
  “多谢大叔。”
  司马灰灰再次追问:“还没说你来北京干啥?”

  苦命儿
  “我是高邮人氏,十四年前,爹娘死于饥荒,我只好卖身葬父母……”姜小牙说起童年时代痛苦的往事,泪水涨满了眼眶。“那时节,有谁肯伸援手?我在驿道旁跪了二十几天,没人搭理,幸亏有个同乡吴老爷把我买下,替我埋葬了双亲,然后带我到北京,在他家里当小厮,吴家上上下下对我都很好……”
  司马灰灰叹道:“这个吴老爷可真难得。”
  “但我的运气可真背,好日子没能过上一年。”姜小牙苦笑了一下,却比哭还难看。“有一天,奶妈吩咐我上街去买东西,我是个土包子,才刚转出胡同口,就被人口贩子掳走,辗转被卖了好几次,最后才被卖到陕北……”
  司马灰灰一惊:“那时节的陕北,已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没错。过没两年,买我的那家人都被流寇杀光了!有个头目见我还有几斤力气,把我收编到了他的队里……”
  “原来你还做过流贼?”
  “时势所逼,还能怎么办呢?”姜小牙自有难言之隐。“后来我一逮着机会就离开了。”
  司马灰灰怪问:“你的剑术总不会是跟流贼学的吧?”
  “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姜小牙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我最不能忘怀的就是吴老爷一家的恩情。这回进北京,就是来找他们的。”
  司马灰灰懂了:“你眼见北京情势危急,所以想保护他们离开?”
  “没错。”
  “好小子,感恩图报,应该!”司马灰灰大力拍着巴掌,只是发不出一点声音。“你找到他们了吗?”
  “我……唉,当年来到北京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岁,所有的印象都很模糊,我只记得住在西边的一条胡同里……”
  “废话!北京到处都是胡同,少说也有三千条。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个武官之家,家里总放着许多刀枪棍棒……”
  “吴老爷的名字,你总知道吧?”
  姜小牙苦笑摇头:“全家上下都叫他老爷,所以我只知道他叫‘老爷’。不过,我记得有一天听到吴老爷叫他的儿子做‘长伯’,这吴长伯少爷长得挺帅气,那时才只十六岁……”
  “吴长伯?”司马灰灰想了想。“不是个有名的人物。这可难找了。”
  “我已经来了三天,还没一点头绪。”姜小牙苦恼的扣着脚巴丫子。“简直如同大海捞针。”
  “你一片好心,必定有回报的。”司马灰灰安慰着说。“我也不耽误你时间了,你快四处打听去吧。”

  危城三月
  辉煌灿烂的大明首都是全世界的中心,大明皇帝在紫禁城内打个喷嚏,都能让大半个地球颤动不已。
  北京的繁华热闹就更不用说了,商贾日进斗金,文士夜夜笙歌,这是一座没有忧愁烦恼的城市,住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睥睨众生的自豪,即便贩夫走卒,都自认为是个“爷”,有骨气、有品味的爷,从外地来的人都比他们低一级、矮一截、土一些。两百多年来,他们从不知危险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住在一个永远不可能陷落、不可能破灭的光环之中。
  然而现在,全城的店铺几乎都已经关上了,大宅大院的房门也闭得严严实实。冷风不怀好意的绕着姜小牙的脖子打转,他的脚步声单调的回响在十里长街上,宛若行走于一片废墟当中。宽阔的大街变成了荒原,没有任何生物在上面移动,但也没有惊慌失背、鼓噪骚乱,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被水洗过一般的干净。
  姜小牙回忆起十六年前的北京街头景象,心中不胜晞嘘。
  忽听得街边一片议论之声:“你们看那个不要命的人,还有心情在街上闲遛达?”
  “赶明儿个尝尝闯军的刀尖!”
  “这小子还有几斤肉,闯军会把他抓去当‘菜人’吧!”
  姜小牙转头望去,说话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群窝在街角闲磕牙的鬼。
  姜小牙高兴的走了过去:“各位大伯、大娘好啊!”
  那群鬼见他竟然会和他们打招呼,吓得“吱吱吱”的乱叫一阵,拔腿就想跑。
  “别怕!我只是想问个消息。”
  姜小牙拦下那群叽叽喳喳的鬼,说明自己的目的。
  “你只晓得吴老爷的儿子叫吴长伯?那种无名小辈,咱们怎么会知道呢?”
  “拜托各位大伯大娘,尽量帮我探听一下。”
  能够和鬼打交道的好处还真不少,鬼儿们鬼多势众,穿房越户又无阻碍,请他们打听消息确实理想不过。
  其中有个疙瘩脸往旁边一指:“你去问问你那个朋友,说不定他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等你好久了。”

  决斗的节奏
  长街尽头摆着一张精巧的酒案,一名中年文士正坐在案旁悠哉的自斟自酌。即使还离得老远,姜小牙就已感受到他的剑气,这是告诉对方“不用多作解释”的表示。
  姜小牙笑了笑,叉着双手悠哉的朝他走了过去。
  双方比气势的时候,逞凶斗狠只是三流人所为;高手比的是悠哉,好整以暇样貌的背后,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一击。
  中年文士悠哉的倒酒、喝酒。
  姜小牙悠哉的走向对手。
  中年文士提壶就杯、倒酒,姜小牙正好走了五步;中年文士放下酒壶,姜小牙又走出两步;中年文士举杯、一饮而尽、落杯,姜小牙又走出四步。
  中年文士连喝三杯酒,姜小牙走出三十三步。
  两人相隔还有十五步。
  当中年文士倒第四杯酒的时候,姜小牙发现他动作的节奏不一样了。这一杯倒完,姜小牙只走了四步,换句话说,中年文士的动作变快了。
  是紧张?还是故意扰乱对方?
  就像棒球比赛的投手,常以变换节奏的方式扰乱打击者岀棒的时机;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模仿是生物的天性,养狗的人像狗、养猫的人像猫,被养的猫狗则像人,所以当双方对垒时,人们经常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对手,一旦如此,便落入了对方的节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但姜小牙的步伐没有丝毫改变。
  中年文士放壶、喝酒、落杯的节奏又突然变慢了,让姜小牙走出了八步。
  双方只差三步。
  如果中年文士按照原先的节奏,双方这时应该距离四步,并不是拔剑的最佳时机,但三步就不一样了!
  中年文士刚放下酒杯的手,不知怎地一闪,掌中就多出了一柄剑,一剑直刺姜小牙胸膛。
  同一时间,姜小牙的左手也电光石火般的一闪,抄起了案上酒壶,恰恰挡住这一剑。
  酒壶破了一个洞,酒汁瞬间流出,却没滴落地面,而是滴入了姜小牙的嘴。
  姜小牙高举酒壶,一口气喝完了壶中酒。
  中年文士输了,但输得倒挺洒脱,一回手,将七彩斑烂的宝剑入了鞘:“千算万算,就没算到你是左撇子。”
  “我不是,但我两只手一样快。”姜小牙咂着舌头,放下酒壶。“这酒太烈了,你不怕喝醉吗?”
  中年文士一笑:“我不喝也醉。”

  陶醉不醉
  “剑圣”陶醉乃是东宫侍卫总管并兼任太子的剑术师傅,他可决非司马灰灰所说的“满朝庸臣”之一。
  “从你背上的皤虹宝剑,可知你就是‘剑鬼’姜小牙,听说你曾是闯军的一员,虽然后来反出了流寇阵营,但你在这个节骨眼儿来到北京,仍然启人疑窦。”陶醉又从案下取出另一壶酒,悠哉的喝了一口,然后笑着递给姜小牙。“若非你刚才和‘剑仙’白笑猫打了一架,我早就率领大队人马围剿你了!”
  “为什么我跟白笑猫打架,你就不怀疑我?”
  “因为白笑猫是闯王身边的首席悍将!”
  “是吗?”姜小牙一惊。
  “她是一年前才加入闯军的。”
  “我已经离开两年了。”姜小牙紧蹙眉头。“怎么会有那么多武林高手愿意效力于闯王?”
  “当初你为何会跟闯王翻脸?”陶醉颇有密探的热情,追问着。
  “闯王外表诚恳待人,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姜小牙叹口气。“他手下又有许多奸佞之人,更是搞得乌烟瘴气。”话锋一转:“白笑猫故意嫁到‘阳武侯’家里是为了什么?”
  “闯王一贯的伎俩是:进军之前,先派出大批细作,到处散播谣言,制造事端,扰乱对方的民心士气。”陶醉一指大街上一整排关得牢牢的店铺、家门。“你看他们的门上都贴出了什么?”
  姜小牙仔细一望,几乎每扇门上都贴了张白纸条,上写一个“顺”字。
  “这是啥意思?”
  “你怎么都不晓得?今年年初,那李自成已经正式建国为‘大顺’!”
  “我这两年都待在桂林,外面的事儿一概不知。”
  陶醉眼中爆出愤怒的寒芒:“李自成的国号是‘大顺’,‘顺’字贴门,表示他们已是大顺朝的顺民!”
  “这么说来,北京的老百姓已经明目张胆的欢迎闯军进城了?”
  “啪”地一声,陶醉手中的酒壶被他捏得粉碎,他若非朝廷命官,可能早就冲进屋内,把那些居民统统都杀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姜小牙想起了吴老爷。“我想跟你打听一家人……”
  陶醉挥手截断他的话:“个人的私事先放一边,你可知道天下就快亡了?”
  “天下不会亡,是大明要亡了。”
  陶醉怒拍桌:“大明就是天下!”
  姜小牙默然,他早已受够了这个腐败的大明王朝。七岁时父母双双饿死,家乡尸横遍野,而他来到京城触目所及尽是豪门富户纸醉金迷的景象。
  “这是什么世界?”童稚的心灵从此充满阴霾,宁愿亲近鬼而不愿相信人。
  陶醉长身而起,握住姜小牙胳膊:“走。”
  “走去哪儿?”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有你这一身本领,该当为朝廷尽份心力!”

  龙椅就是火山口
  崇祯皇帝朱由俭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英明有为的帝王,他始终不明白,大好的江山社稷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关外满族的崛起,在万历十五年就见端倪,那是在他出生前二十五年的事;关内流寇的形成,则是他即位前一年的事。
  十六年来,他日日夜夜操烦国事,国事却日益败坏;他时时刻刻督促百官,百官却更加无能。他就宛若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愈是使劲就愈往下沉,却还不知道自己是陷在什么样的海水之中。
  濒临崩溃边缘的青年皇帝体内,深种着朱氏家族一脉相传的神经质,当他觉得掌握不住任何事务的时候,便不自禁的兴起毁灭一切的欲望。
  现在,他端坐于南薰殿上,面对着又一个无法掌控的人,心里直想一剑将他刺死。这条黑衣大汉魁梧得像头熊、像座山,眼中射出的凶焰像两团火、两柄刀,虬髯戟张,犹如一只刺猬盘蜷在脸上。
  “陛下到底作何答覆?”语气咄咄逼人,骠悍一如相貌。
  “咳……嗨……”崇祯阴沉的紧盯对方,心中仍萦回着将他一剑刺死的幻觉,那幻觉如此强烈,引发了颤栗似的快感,使得他咳嗽连连。
  就在这时,陶醉带着姜小牙来了。
  “陶爱卿,这位是从关外来的信使。”崇祯当然不屑说出“大清”国名,只用“关外”代替,他甚至故意在南薰便殿召见使者,以示贬抑,又故意忘了来使姓名。“他姓……姓什么来着?”撇头询问身边太监。
  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正想回话,黑衣壮汉已冷笑一声,道:“在下姓铁,名铸,官拜大清国二等固山章京。”
  “二等什么?”崇祯的嗓门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恼怒之意。“怎么派个什么二等的来拜见朕?”
  大清的固山章京相当于明制总兵,是最高阶的武将,崇祯却不知情,以为清国蔑视自己。
  陶醉冷哼:“‘剑魔’在武林道上地位尊崇,大家都尊你为‘万剑之王’,不料如今成了清国的鹰犬,可笑啊可笑!”
  铁铸哂道:“你号称‘剑圣’,还不是大明的鹰犬?”
  “大明乃是天朝,岂可相提并论?”
  “天朝?”铁铸仰天大笑。“大家心知肚明,你们这‘天朝’可还有十日国祚可享?”
  崇祯气得簌簌发抖。
  陶醉似有顾忌,暂且隐忍不言。
  一旁的姜小牙则仅冷眼旁观。他这次入京,只是为了报恩,本无心卷入纷乱的时局,虽然阴错阳差的被陶醉硬拉进宫来,也只是抱着看戏的心情,从一走进午门开始,他就忙着观赏紫禁城内的每一个角落,但那满眼的金碧辉煌、满院的太监宫女,让他愈看愈觉得烦闷。
  “帝王如此生活,一天不知要耗去多少用度,若拿来赈济饥民,天下怎会闹成今天这种局面?”
  待得登上南薰殿,见着了当朝天子,他也没有特别兴奋、受到尊宠的感觉。
  “这皇帝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嘛。”
  但当他看到崇祯被铁铸威逼的时候,也许出于同情弱者的心理,不禁开始同情起他来。
  “铁铸目中无人,好生无理!吾辈武林中人学武练功,本该济弱扶倾、救助贫困,怎能贪恋荣华富贵,仗势欺人?”
  又见铁铸斜睨着眼珠,大剌剌的道:“咱大清看你们可怜,只要你们每年进贡黄金百万、白银千万,大清就出兵相助……”
  崇祯霍地站起,仍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铁铸冷笑道:“你们若是不识相,就让李自成那帮子农夫游民打进北京,把你们杀得精光!”
  “放肆!”纵然是个太监,王承恩还算有点胆气,踏前三步,大声喝斥:“把他拿下,明日祭旗!”
  铁铸愈发放声大笑,笑声起初尙为平常,但音波逐渐加高、加广、加深,到了后来直如惊涛拍岸、浪涌千叠,澎湃丰沛的气流回荡在整座南薰殿内,撞击着墙壁梁柱,震得屋顶上的灰屑下雪般飘落。
  崇祯、王承恩都被这贯脑的魔音震得头痛欲裂,忙用双手捣住耳朵,但强烈的震波仍不停的穿透进来,王承恩禁受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姜小牙心下骇异。“没想到‘剑魔’除了剑法之外,内力也如此深厚!”
  陶醉抢前几步,横身挡在崇祯身前,双手平胸,向外一推,一股真气顿时把铁铸汹涌的内力逼开。
  陶醉沉声道:“王公公,请护送圣驾回宫,这里就交给我了。”

  决战紫禁城
  铁铸是敌国使者,当然不能带剑入宫,陶醉与姜小牙的剑也留在午门外
  当世用剑的三大高手首次齐聚一堂,但三人都没带剑,可真杀风景。
  铁铸冷然一笑:“陶醉,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齐名,今天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铁铸取下衣带一抖,挺得笔直,直取陶醉面门;陶醉将身一闪,衣带刺在身后一个来不及回避的小太监头上,瞬即血光四溅,脑壳被削掉了半边。
  “狂徒敢尔!”
  陶醉动了真怒,同样取下衣带,横扫回去;铁铸运带直刺,两条衣带撞在一起,竟然发出“当”地金铁交鸣之声,陶醉的衣带偏向左边,刺在一根楠木大柱上,刺出了一个两寸深的小洞;铁铸的衣带则扫向右边,把一座金漆云龙屛风横斩成两月。
  姜小牙一旁看得真切,两人的真气都贯注在衣带之上,性质却不甚相同,陶醉的真气虽然锋锐,其中却蕴含着一种和煦之气,属于防卫的性质;铁铸的真气可就不同了,那不仅是内力的发射,而是仇恨众生、灭绝一切的黑暗渊薮!
  姜小牙怵然心惊。“他果然称得上是剑魔!”
  一日之内,姜小牙不但遇上了其他三剑,而且还见识到他们的武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殿外响起一片乱哄哄的声音,许多手持刀棍的太监赶了过来。“抓住那个伪清国的使者!”
  姜小牙寻思道:“紫禁城内闹成这样,竟不见半个侍卫亲军,这些太监管啥用?”
  他却不知,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京师三大营——五军、神机、神枢,以及侍卫上直军都已被调到北京城外部署,准备抵御即将来犯的闯军,所以紫禁城内外全都改由“内操”太监把守——“内操”是熹宗时的奸宦魏忠贤创建的,他命令宫中太监习武,编成军队,做为他的私人部曲,平日舞枪弄棒、打磨气力,煞有介事,最盛时曾达到三万多名;崇祯继位后,诛杀魏忠贤,逐渐将“内操”裁撤,如今只剩下三千多人。
  太监们冲到殿门前,就被两条衣带激起的气流刮得颜面生疼。
  “你拦在门口干啥?快冲进去啊!”
  “你别挤我嘛,风好利,怪吓人的!”
  “什么风好利,不过是两条衣带而已,这么怕死?”
  推挤中,一个倒霉的太监被身后的同伴硬挤入殿内,但闻一连串“噗噗滋滋”的声音过后,那具人体已变成了千百块散在地上的碎肉。
  “妈呀!”
  太监们又争相往后退,踩扁了另外两个倒霉鬼的脑袋。
  就在这时,殿内的争斗起了变化。
  铁铸忽然原地打起转来,出剑的速度更加迅猛,角度也更加诡异。
  陶醉封架渐感吃力,不得不随着他打起转来,两个人于是变成了两个不断旋转的球体,两条衣带浑若焰火相对爆射,大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削成碎片,逼得在旁观战的姜小牙闪来躲去,好不忙碌。
  霍地,一个想法闪过姜小牙的脑海。“陶醉要糟了!”
  F=G·m?m?/r2
  我们现在都已经知道万有引力定律,但也许有些人还不太清楚,宇宙中的每一个物体都会把其他的物体拉向自己。譬如说吧,如果你的重力场够强,站在一堵砖墙前面十五分钟,那堵墙就会倒下来把你压在下头;你坐在餐厅里,所有的刀叉碗盘也都会飞过来向你的脑袋打招呼。至于女人会倒入男人怀里,倒不是因为万有引力,而是费洛蒙的作用力,暂且按下不表。
  不过一般物体的重力场是非常非常微弱的,微弱到连一根羽毛都拉不过来,然而像铁铸、陶醉这等内功高手,体内真气早就契合了天地玄机,其重力场之强大,远超过普通物体万倍不止。
  生长在那个时代的姜小牙虽然不知道万有引力是啥玩意儿,但他的师父“雨剑”萧湘岚是个武学奇才,她的剑法除了基础的点、崩、截、挑、刺、扎之外,还多了个引字诀。
  “引”和后世太极拳“一引一进,奇正相生”的原理相同,也正默合了万有引力定律,所以姜小牙一看见陶醉也跟着铁铸打转,就知陶醉堕入了对方的圈套——旋转的球体更容易互相影响,而在这过程中,质量愈大的愈占便宜。
  铁铸又高又重,陶醉稍显文弱的躯体逐渐被他牵引住了,不仅愈转愈慢,而且还逐渐被他拉了过去。
  本来只想看戏的姜小牙,现在面临抉择,是要出手帮忙呢?还是眼睁睁的看着陶醉被对方杀死?
  如果姜小牙是个擅于盘算、深思熟虑的人,他多半会置身事外,毕竟这些人都跟他无关,他犯不着为谁拚命;但姜小牙的骨子里是个乡下人,虽然与陶醉只是泛泛之交,却觉得不能抛开他不管,于是他也像被万有引力给拉了过去,毫不考虑的纵身而起,落入两人的剑圈之中。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这一跳,不仅仅介入了两个绝世武林高手的争斗,还让自己卷入了庙堂军国大事,与两百七十六年来最关键的社会巨变之中。

  历史洪流中的乡巴佬
  姜小牙并不会束衣成剑,他也不打算和铁铸硬拚,所以当他往剑圈中落下的时候,并没有落在两人中间,而是落上了陶醉的头顶——他用左掌按住陶醉顶门,整个人就像杂耍戏子,倒立在陶醉头上。
  陶醉这边的重量立刻增加不少,使得他不但没被铁铸继续拉过去,反将对手扯了过来。
  铁铸心中暗惊。他刚才看见姜小牙在两人的衣带纵横之下,狼狈的东躲西藏,认定他不过是个草包;不料他现在一出手,虽没攻向自己要害,却就似一记直捣黄龙的重拳,打得自己难以招架。
  剎那间由优势转为劣势,纵然是顶尖高手,铁镜的心情也难免浮躁,做出了速战速决的判断,他放弃用衣带决胜的念头,猛然一掌击向姜小牙。
  忽见姜小牙手掌一翻,亮出了一支“地狱火焰”。
  “大块头,你可晓得这东西的厉害?”
  姜小牙当然知道“地狱火焰”在铁铸这等绝世高手面前就像小孩子的玩具全然无用,使出这一着只不过想吓唬他一下而已。
  不料铁铸脸色骤变,往后退出几步,剑势也变弱了。
  姜小牙心念电转:“司马红绿久在辽东道上行走,和这铁铸说不定是旧识,或甚至是大清国派驻北京的奸细?”心里想着,便朝铁铸递了个暧昧的眼神。
  可能是被他猜中了,铁铸点了点头,冷笑一下,一个翻身纵出殿外,踩着那些太监的脑袋,飞腾入夜色里。
  陶醉如释重负的吁出一口大气,不料一标鲜血也跟着喷了出来。
  姜小牙忙扶住他:“你受内伤了。”封住他胸口穴道。
  “好厉害的剑魔!”说完这句话,陶醉就晕了过去。

  剑客之家
  陶醉的家,不象是个剑客的家。
  精致小巧的四合院内,飘着酒香、花香、松香与一股淡淡的狗骚味。姜小牙背着昏迷不醒的陶醉刚一进门,就被落下的梅花花瓣洒了满脸,然后又被那浑身都是皱摺的大狗咬了一口。
  “喂,狗咬吕洞宾,看看我背的是谁?”
  大狗彷彿明白了事态的真相,哀鸣两声,拉下满是皱纹的脸,忧愁的绕着姜小牙打转。
  姜小牙走入厢房,把陶醉放在床上:“大狗,你放心,你主人死不了的。”
  皱大狗感激的用那黏答答的大舌头尽舔姜小牙,弄得他满脸泡沫。
  “好啦好啦,你还是别太亲热了吧。”
  姜小牙不懂得如何替人疗伤,但他知道陶醉的伤势并不太严重,只需一两个月的将息就能痊愈,问题是,闯王李自成就快杀到北京城下了,到时候可怎么办?背着他逃难吗?那自己的恩人“吴老爷”又怎么办?
  一想起吴老爷,更让姜小牙焦急万分。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一声娇脆的呼喊:“陶大哥,我们来了!”
  皱大狗兴奋大叫着冲出厢房,一虎子跳到刚刚踏入小院的红衣少女身上,差点没把她扑翻在地。
  “臭沙袋!坏沙袋!”红衣少女高兴的扭扯着皱大狗的耳朵。“你有没有想我嘛?坏东西,我好想你喔!走,带我去找陶大哥。”
  姜小牙还没来得及起身,少女就冲了进来,只见她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晴,鼻尖与上嘴唇微翘,是那种生来就不让“理”字压在头上的姑娘;她的衣着服饰俱为当时最流行的款式,背上斜背着一柄显然出自名家之手的宝剑。
  “陶大哥,我们都来了……”一眼看见陶醉脸色惨白的躺在床上,红衣少女吓了一跳,朝向姜小牙急如连珠的质问着:“是你害的吗?你害死了人还不跑,还想赖在这里偷东西?你好大的胆子,好恶毒的心肠,好卑鄙的手段……”
  姜小牙暗笑:“这姑娘好生莽撞。”

  好辣!
  少年与少女的血管里都流动着一种瞬间燃烧的物质,就像一组排列完美的音符,让人没来由的手舞足蹈;又像一根小红辣椒,辣得人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心神俱失。
  姜小牙不是好色之徒,但亮眼动人的红衣少女一踏进他的视线,他整颗心即被毫无理由的攫夺过去。
  姜小牙正愣在那里无法动弹,又见一名粗壮大汉冲进来:“是谁害了陶大哥?”不由分说,一拳就朝姜小牙的面门打来。
  姜小牙立时回神,暗道:“怎么都是这种人?”只一偏脸,就让对方的拳头落了个空。那大汉只当这乡巴佬是运气好,不知轻重的又是一拳。
  姜小牙心知再不还手,莽汉势必纠缠不休,便将右手一伸,刁住他的手腕往怀里一带;那汉子忙向后抽,姜小牙顺势一推,就把那汉子推得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屋顶瓦屑直落,皱大狗汪汪乱叫。
  姜小牙这一招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是最难练的“绵拳”,他顺手使来,就如举筷子吃饭,再也轻松不过,这份火候当真世所罕见。
  美少女的宝剑已先出鞘:“乡巴佬,你究是何人?”她气呼呼的微嗽小嘴,双颊泛起两朵酩红,更显娇艳。姜小牙又看呆了。
  美少女因他不答话,以为他意存轻蔑,很想一剑刺过去,但又觉得师出无名,尴尬
  的愣在那儿:“你是要怎么样嘛?你不怕被我刺一剑吗?”
  那大汉爬起,拦在少女面前:“是我鲁莽,活该被打。”转向姜小牙行了一礼。“小哥儿好功夫,在下失礼了。”
  姜小牙见他虽然粗鲁,但错了就马上认错,倒也率直得可爱,便笑了笑道:“好说好说。”
  又听一个声音在门外道:“龙师侄,快收起你的宝剑。你的剑虽然也是精品,但比起姜先生的皤虹,可就像一根草杆了。”人随声入,但见他五十开外,身着道袍,长髯美须,面容清癯,颇有点仙味,而且还是个识货行家,不消几眼就看出了姜小牙的来历。
  那少女兀自懵懂:“什么姜先生?什么皤虹?”
  那大汉猛然一拍自己额头:“师叔,你说他是‘剑鬼’姜小牙?”
  至此,姜小牙不得不起身抱拳行礼:“道长可是‘通天宫’的掌宫主教?”
  通天宫如今虽已渐渐被武当派超越,但仍是道教重镇,实力不容小觑,掌宫神虚子更早已名重江湖。
  神虚子还了一礼,指着大汉道:“这位是‘红夷大砲’焦轰,他什么都好,就是个性冲动了一点,还望姜先生海涵。”
  焦轰是通天宫的俗家子弟,五行拳中“炮拳”的高手。五行的金、木、水、火、土,对应在拳法上则为劈、崩、钻、炮、横。炮拳为火,刚猛侵掠,当养不摧折。
  一百二十年前,也就是嘉靖二年,中国首次掳获“佛郎机大砲”,民间俗称为“红夷大砲”,其威力让老百姓印象深刻,焦轰能够得此诨号,可见他拳上功夫在武林中享有之盛名,不料今日一见,不过稀松平常。
  焦轰吐了吐舌头:“大家都说碰上‘剑鬼’就像碰见了鬼,哪知姜大侠竟这么……这么……朴拙。”差点让“土包子”脱口而出。
  神虚子又一指美少女:“这位是……”
  少女很践的一挺胸脯:“我乃武林名侠‘火侠’龙薰衣!”
  焦轰觉得好笑的截断她话头:“喂,龙师妹,哪有人自称为‘名’侠的?害不害臊哇?”
  龙薰衣一张粉脸涨得通红,正想跟焦轰反目,神虚子哈哈一笑道:“这年头,谁不爱当名人?会偷的叫名贼,会说的叫名嘴,龙师侄娇艳如花,是多少少年的梦中情人,自封为名侠,倒也不过分。”
  姜小牙傻笑道:“对对对,不过分!不过分!”
  焦轰更是捧腹。
  新近崛起江湖的少年“名”侠当中,雪火双侠——“雪侠”沈茉、“火侠”龙薰衣,可能是最响亮的两个,他俩同为通天宫年轻一代的俗家弟子,经常走在一起,惹出不少粉红色的传言。
  焦轰是他俩的师兄,现在则是陶醉的副手——大内侍卫副总管,陶醉和通天宫相熟,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神虚子四下看了一眼,怪问:“嗯?沈师侄为什么还不进来?”
  龙薰衣望着猛摇尾巴的皱大狗,撇嘴道:“沙袋没绑好,他当然不肯进来了。”

  有洁癖的男人
  墙头探出几枝梅花,那一身雪白的少年就站在梅花下,冬天还未过尽,冬意全残留在他身上,他的脸也如落花苍白。
  “师兄,狗绑好了。”龙薰衣出来叫唤她的搭档,态度就明显不同,少女的矜持挂在脸上、倾慕埋在心里。
  “味道难闻,我不想进去。”沈茉的话声跟他的人一样苍白斯文。
  “唉哟,陶大哥的家你又不是没来过,沙袋也没那么臭嘛。”
  沈茉不屑的朝屋内瞟了一眼:“是因为那个……”原来他不想跟一个乡下土包子同处一室。
  龙薰衣悄声在他耳边道:“喂,那乡巴佬是‘剑鬼’姜小牙咧!大家把他传得那么神,没想到他那么土。”
  沈茉撇了撇嘴角:“真是低俗得很。”
  “看他的年纪,不比我们大几岁,剑法能有多高强?”
  “所谓的四大名剑,铁铸四十多岁,陶大哥四十出头,白笑猫该有三十了,只有他,二十郎当就得享大名,我看根本是浪得虚名。”
  龙薰衣道:“我想也是。师兄,我们出道以来,未尝吃过败仗,会比他差到哪里去?”
  沈茉冷笑连声:“找个机会,将他败于我剑下,在天下英雄面前露脸!”
  龙薰衣拍手道:“四大名剑早就该换人做了。”
  沈茉随手摘了朵梅花,插在龙薰衣的鬓边:“小师妹,为什么花戴在你的身上,就没了颜色?”
  龙薰衣不胜娇羞的低下头,抿嘴浅笑。
  姜小牙从窗中望见他俩依偎着站在一起,简直就象是用瑶池宫中的白玉雕出来的一对璧人,他顿有自惭形秽之感。“我刚才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连人家鞋子上的泥巴都比不上。”
  床上的陶醉微微醒转:“神虚牛鼻子,多谢你赶来……”
  神虚子刚才已听姜小牙说起陶醉受伤的经过,忿忿道:“铁铸那厮好没道理!”
  “先不管铁铸了。”陶醉忧心的说。“京城危在旦夕,我已号召天下英雄进京勤王,但我现在伤成这样,恐怕无法统率群雄,明日大会天坛,只好拜托你牛鼻子……”
  神虚子大摇其头:“我方外之人,不会发号施令,还是另觅人选吧。”
  陶醉还想再说,却已乏力,指了指姜小牙,便又昏睡过去。
  姜小牙被他指得一愣,神虚子则连连颔首微笑。

  勤他娘的王!
  天坛是历代皇帝祭天的地方,平常都有卫兵把守,闲杂人等休想踏入一步,但是现在,守卫全都被调去守城,这里竟成了王法不至的化外之地,来自五湖四海的武林群雄挤满了皇帝举行祭天大礼的圜丘坛和周围的空地,窃窃私语着。
  “上个月还听说局势已经好转,为什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闯军今天上午已攻占昌平,北京已成了流贼的囊中之物。”
  “皇上今天召见考选官三十二人,亲自磨墨,希望他们能够写出一些对策,唉呀,那些考选官懂个屁?皇上怎么会去问他们的意见呢?”
  “难道大明真的完蛋了吗?已经两百多年了,我还以为大明是根基稳固,万世不灭的呀!”
  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死了爹娘的神情。即将面临国破家亡的命运,纵使过惯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的日子,这些江湖豪杰也颇觉得茫然无所适从。
  “陶总管呢?”大伙儿杂声嚷嚷。“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怎么不见他人影?”
  这些人都是响应陶醉“勤王”的号召才赶来北京,当然都想请他拿个主意。
  神虚子一扯姜小牙的衣袖,站上圜丘坛,高声道:“各位,请听我一言!陶总管身染重病,无法前来……”
  “什么,病了?”群豪译然。“别是逃了吧?”
  神虚子笑着说:“各位也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陶醉身为‘四大名剑’之一,怎会临阵脱逃?”
  “他不来,我们要听谁的啊?”
  神虚子把身边的姜小牙推到前面:“陶总管推荐我身边的这位姜先生做为他的代表……”
  群豪眼见姜小牙一身破烂模样,立时喧噪开了:“搞什么?这个乡巴佬能干啥?叫他滚下去!”
  姜小牙几乎从未在江湖上行走,认得他的人实在不多。
  神虚子声嘶力竭的想要介绍姜小牙的来历,可敌不过这股震耳欲聋的声浪,只能干瞪眼。
  龙薰衣向沈茉耳语:“真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不过,陶大哥也怪,怎么会派那样一个土包子代表他?难怪人家不服气。如果是你站出去,我看有谁敢不服?”
  沈茉心中也对陶醉的安排颇为嫉恨,只是嘴上不说,装做全不在意场中状况,伸手将龙薰衣鬓边的梅花扶正,轻声道:“怎么花又歪了?”
  天下都快亡了,他却什么都不管,全心只关注小师妹的仪容。
  姜小牙远远看见,但觉一阵恶心,可女孩子就吃这一套,龙薰衣脸上泛起一片娇羞红润,刹那间,美得不象是真的。
  姜小牙暗忖:“如果这样才能讨得姑娘的欢心,我还真学不会呢。”
  场中群豪仍在絮聒不休。龙薰衣个性冲动率真,忍不住冲到神虚子身边,从他袖子里抢出皇帝诏书,清了清嗓门,高声道:“知名女侠龙薰衣恭读皇上二月十二日之诏书……”
  群豪又嘘声四起:“这个节骨眼儿上还称自己是知名女侠?死不要脸!”
  “简直对皇上大不敬,理当处斩!”
  龙薰衣娇嗔大发:“你们吵什么嘛?到底要不要听嘛?我念是因为我可怜你们这些不识字的土包子嘛!你们会念,自己来念嘛!”
  几个“嘛”,把大家的骨头都“嘛”酥了,纷纷傻笑闭嘴。
  龙薰衣红着脸、生着闷气,朗读诏书内容:“朕嗣守鸿绪,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竞惕,罔敢怠荒……”
  群豪又起関了:“都是废话,念重点!”“表示你有学问吗?”
  龙薰衣只得寻找众人关心之处,继续念下去:“……草泽豪杰之士,有恢复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袭,功等开疆;即陷没胁从之流,能舍逆反正,率众来归,许赦罪立功;能擒斩闯、献,仍予通侯之赏。于戏……”
  群豪倶皆大呼:“有听没有懂!”
  神虚子赶忙解释:“简单点说就是,能够帮助朝廷收复一寸失土,那寸土地不但是你的,还可以传给子孙;能够擒杀闯王李自成或张献忠的人,可就不得了啦,封侯呢!”
  群豪激动嚷嚷:“封侯!封侯!”“杀李闯!杀李闯!”“勤王!勤王!勤他娘的王!”
  神虚子挥手止住众人喧嚣:“各位请听我一言!大家各处一方,今日聚集在此,总得有个人负起统筹全局的责任……”
  话没说完,就听一人冷笑道:“我一直以为通天宫的道长都是方外之人,没想到今天狐狸尾巴可露出来了吧!”随着话声,人丛中走出一群身着黑衣、腰间都跨着厚背长刀的精壮汉子,当先一人大约三十左右,脸颊削瘦,眼中蒸腾着煮熟人肉的杀气。
  群豪发出窃窃私语:“杀刀堂的人都来了!”
  杀刀堂久踞豫西,横行霸道、声名狼藉,堂主骆力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
  神虚子眉头紧皱:“骆堂主此言何意?”
  “一听说勤王成功后可以割据一方,你就跑得比兔子还快,这等心思还怕别人不知道吗?”
  神虚子气得说不出话。
  虽有很多人对骆力这说法颇不以为然,但人群中也响起不少干咳之声,因为这正是他们所打的算盘,被骆力一语道破,心中不免尴尬。
  龙薰衣怒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济危扶倾、救亡图存本是我辈武人的天职嘛,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吗?”
  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但“嘛”来“嘛”去的又让人啼笑皆非。
  场中群豪还在吵闹,忽见一名胖大的披发头陀走到人群中央,把手中禅杖往地下一拄,只听爆响如雷,竟将圜丘坛地面上坚硬无比的艾叶青石砖砸碎了三块。大家见他劲道如此雄霸,无不骇然。
  神虚子暗叫一声“晦气”,脸上装出笑容:“头痛头陀,难得你也会来勤王。”
  这头陀膂力惊人,手中禅杖有百斤重,原先挂单在万佛院,后因行事疯癫,方丈住持净空上人将他逐出门墙,他四处云游,仍旧颠三倒四、搅七捻八,是江湖上最令人头痛的人物之一,所以大家才都唤他“头痛头陀”。
  头痛头陀圆睁怪眼:“你们要争地,全争不过我,我要最大的那一块!”
  龙薰衣笑道:“你是个出家人嘛,争地做什?”
  “我要盖庙!”
  群豪哗然。“中原的名山胜水,何处没有庙?你还要盖庙?”
  “不够不够!我要把所有的空地全盖上庙!”
  神虚子笑道:“这可不成,都盖了和尙庙,那咱们的道观要盖在哪里?”
  大伙儿也跟着喷笑出声。
  头痛头陀怒道:“你们道士统统去死!”
  他说打就打,一杖就朝神虚子头顶盖下。
  “胡闹!”神虚子单掌一推,竟把这足可开碑裂石的沉猛一击推了开去。
  姜小牙心道:“通天宫的‘通天神掌’果然名不虚传。”
  头痛头陀还想再打,八极剑派的掌门人“一剑震八荒”葛无能走出人群,喝了声:“还不给我住手!”
  头痛头陀天不怕地不怕,不知怎地,就怕这葛无能,当即收杖后退。
  八极剑派从八极门中分出,至今已有两百四十多年历史,其间能人辈出,统领过不知多少代武林的风骚。这葛无能年约四十,身材、脸型都极其普通,怎么看都象是个乡下私塾的教书先生,只有内行人才能从他那两片鼓突的天灵盖看出他的内力修为有多深。
  葛无能道:“大家且听听道长的高见。”
  他一发话,大家就都不敢胡闹了。
  神虚子感谢的朝他点点头:“我刚才已经说了,陶总管推派这位姜先生出任勤王大会的盟主……”
  群豪实在看不起姜小牙的模样,又待嚷嚷,“银枪会”会头杨宗业站了出来:“各位可知这位姜小哥是谁?”
  银枪会传自北宋初年的杨家将,在江湖道上的地位也甚崇高。
  头痛头陀哼说:“我管他是谁,不过是个比我还土的土包子。”
  杨宗业笑了笑道:“如果我没看错,这位小哥就是‘剑鬼’姜小牙。”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剑鬼?这个传奇人物会是这副模样?真是人不可貌相的最佳注脚!
  姜小牙见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由得“喳喳喳”的直搔头,想为自己的外貌说几句抱歉的话,但想来想去,找不出什么适当的词语。
  骤见司马灰灰的鬼魂奔了过来,老远就嚷着:“小哥儿,别跟这些人搅和,我打听到吴老爷的下落了!”
  “真的啊?”姜小牙匆匆忙忙转身就走,把那群仍在发呆的家伙统统抛在背后。
  “这……喂……”轮到不知如何收场的神虚子猛搔头了。

  恩公原来是?
  一走进胡同口,姜小牙就认出了童年时曾经待过将近一年的地方。
  “就是那家!”姜小牙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一间四合院前。“我还记得这棵歪脖子大树!”
  姜小牙兴奋的正要上前敲门。
  “等等!”司马灰灰出声拦阻。“你已经搞清楚了你的恩公吴老爷是谁?他还认不认得你、记不记得你?你这么莽莽撞撞的就往里冲,他不把你当成强盗才怪。”
  姜小牙哑然失笑。自己连恩人的姓名都不知道,如何相认?又如何说明来意?
  “大叔,还是你想得仔细。”
  司马灰灰得意的卖弄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吴老爷名叫吴襄,曾经当过辽东总兵,算是个有名的人物。他的儿子,就是你所谓的吴少爷吴长伯就更厉害了,他是当今大明首屈一指的战将,麾下统领着全天下最精锐的部队……”
  姜小牙怪道:“我到处探问,为什么没人听说过他?”
  司马灰灰笑道:“长伯是他的字,没几个人晓得,大家都只知道宁远总兵吴三桂!”

  要钱的方法
  吴襄端坐在一张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啜饮着儿媳妇刚刚沏好的浓茶。
  “怎么会没有钱?”他喝一口茶,就不满的嘀咕一声。“胡说!骗人!”
  就在这时,姜小牙进来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恩公,我总算找到您了!”
  吴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望着这个衣衫槛褛的乡巴佬,心上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又是来要钱的!”日渐老迈昏聩的脑袋已失去了往日犀利敏锐的判断力,否则他心中的第一个疑问应该是:“他如何进来的?”
  吴家父子两代都是总兵,宅中自然豢养着许多武艺高强的家将,未经通报的闲杂人等,休想踏入一步。然而现在的吴襄,脑中除了钱还数得清楚之外,其他事情都像浆糊般黏成一团。
  姜小牙连声感谢他往日的恩德,他却听得如堕五里雾中:“卖身葬父母?卖了多少钱啊?钱这种东西,永远都不够用,最好能卖多一点。”
  “当初是您买的呀!”
  “啊?”吴襄吃一惊。“那……最好少一点!少一点!”
  姜小牙暗自好笑,便不再提往事:“吴老爷,北京快要陷落了,我带您老人家出城避难去吧。”
  “啧!怎么会守不住?有我儿子在,那李闯算是个什么东西?”吴襄说着,激动莫名。“上个月我就是对皇上这么说的,但皇上仍然不信任我!事隔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信任我!”
  十三年前,清太宗皇太极率军攻打大凌河,吴襄奉命驰援,却在途中逃亡,导致全军覆灭;崇祯大怒,逮捕他下狱问罪,侥幸没死。如今事态危急,多半因为想要借重吴三桂这员勇将与手下精兵之故,崇祯不得不再度启用吴襄,将他调为中军府提督,并亲自召见他商议大计。
  吴襄回忆道:“皇上问我:‘卿父子共有兵多少?’我回答:‘按册有八万,其实只有三万。’”
  姜小牙曾经当过流寇,早知道官兵“吃空缺”的陋习——滥用人头充数、遇缺不补,但兵饷照领,这些钱统统进了指挥官的口袋,所以兵籍册上有八万个人头,真要打仗时却只有三万,难怪临阵不堪一击。
  吴襄一点都不觉得惭愧,继续聒道:“皇上又问:‘这三万人是否皆骁勇敢战?’我回答:‘其实不过三千人可用。’……”
  姜小牙心忖:“这一问一答之间,兵员又少掉了十分之九,倒霉的皇帝心中不知做何想法?”
  吴襄还在忿忿不平:“皇上听我这么说,似乎很不以为然,其实他懂什么?军旅本来就是这样嘛!后来,他终于问我说:‘需饷多少?’我回答:‘需饷百万。’嘿!你猜他告诉我什么呀?他说:‘内库只七万金,金银什物补凑一起,也不过二、三十万。’”激动的吴襄竟拍起桌来。“堂堂大明的国库就只有二、三十万?他想骗谁?怎么会没有钱?根本就是胡说!骗人!”
  姜小牙劝道:“吴老爷,钱不是重点……”
  “当然是重点!没有钱怎么办事、怎么过活?”吴襄嘶声大吼了几句,这才终于发觉不对。“咦,你是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要钱?半文也没有!来人哪,把他轰出去!”

  早出生三百年的超级大歌星
  姜小牙不想跟那些家将啰嗦,抽身来到后院,正要翻墙出去,却忽然听见一阵声音。是天籁?是某种人间还没有发明的乐器?那分明是人在唱歌,但世上岂有这么好听的歌声?
  唱着歌儿的女子正在院中井边打水洗衣。她彷彿有着满腹心事,并非开怀而唱,只是低哼浅吟,借以排遣胸中烦闷,即便如此,她的歌声仍散播出无限迷人的魅力。
  姜小牙呆了,痴了,什么事情都忘了,只希望能够站在这里听她一直唱下去。
  那女子终于回转过头。她长得素净恬适,并不算很美,但听过她歌声的人,一定会把她当成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小哥,听你刚才跟老爷说,局势真的很不好?北京真的会陷落吗?”
  姜小牙定了定心神,因见她的神情焦虑颓丧,只说了“恐怕”两个字,就说不下去。
  女子更加忧愁,还想追问,几名家将已手持兵刃从前院涌了过来。
  “狂徒,你想干什么?”
  “快保护少夫人!”
  原来她竟是吴少爷的夫人?
  姜小牙不想跟他们交手,怀着万分不舍的心情,纵身越墙而出。
  “唉,真想听她再唱几首歌儿。”
  心头兀自萦回着优美旋律的姜小牙,当然不知道这位“吴少夫人”就是日后举世闻名的陈圆圆。

  猫的记忆刻痕
  猫是这样的一种动物——冬天钻入你的被窝、夏天跳上你的凉椅,你以为它很喜欢你?臭美!它才不是喜欢你,而是喜欢你所在的那个情境。
  “剑仙”白笑猫永远记得一年多前自己在华山下遭遇“沧浪十八剑”的伏击,她虽然杀死了其中的十四个,另外四个丧胆而逃,但她也身受重伤,昏倒在一条野溪边。当她醒来时,只觉得整个身体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恍似躺在一朵云上面,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后她才看到一个独眼、扁鼻子、眼珠绿得吓人、活脱脱像只猫头鹰的男人,坐在她身旁,用一个小炉子煎着药。
  他佝偻着身子,半瞇着独眼,观察炉火的火候,他的神情是那么的细心、那么的专注,好像炉中的药是他的命根子。
  白笑猫永远记得那幕情境,永远记得那个细心专注的男人,永远记得那股钻入鼻中的药味。
  从此以后,她就成了猫头鹰男人身边的首席侍卫,水里来火里去,决不后悔。

  细心的老粗
  闯王李自成长得像猫头鹰,说话的声音却像狼嚎,还有金属磨擦的成分掺杂在内,难听极了。他的动作、言语都有些迟钝笨拙,舌头总象是打了个结,一句话要在嘴里绕上半天才会出口,就像现在,他已经盯着白笑猫半炷香了,还没说半个字。白笑猫知道他的毛病,丝毫不以为意,翘着脚,尽往嘴里丢瓜子儿。
  “探听的结果如何?”李自成终于冒出一句。
  “朝中大臣无一不贪。”白笑猫撇了撇嘴角,她在不打架的时候,任何一个小小的表情都迷人极了。“薛宝那厮,把他知道的统统都告诉了我,我已做成一本帐册,等咱们进入北京城之后,就能教那些家伙把不义之财统统吐出来。”
  原来,这就是白笑猫假扮成农妇、故意被薛宝抢去当新娘、混入薛府的任务——薛宝的父亲“阳武侯”薛濂是贪官污吏的头儿,从他那儿自可打听出不少底细。
  明末蜂起的流寇大多是有勇无谋的老粗,李自成在其中算是最有领导才能、最有远见、最有纪律、最有自制能力的一个,而且他还有一项绝活儿——最会使用间谍。
  每次出兵攻城之前,他都会派出大量间谍潜入城中散播谣言、制造恐慌、扰乱人心。这次他更为细心,连城破之后,如何让那些贪官把污进去的脏钱统统吐出来的方法,都事先准备妥当。
  李自成起身走到大帐之外。此刻,远方的北京城墙恍若就矗立在他的鼻尖前面。
  十八年前还在边关当个小小驿卒的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今天竟会率领着数十万大军,直逼天下帝都。
  “只差最后一步了。”李自成的独眼迸出磷磷精光,其实心里还不太相信自己能够倾覆这个庞大稳固的帝国。
  “大哥,什么时候攻城?”闯军中第一员猛将刘宗敏跑了过来,拉开嗓门笑嚷。“兄弟们都已经不耐烦啦!”
  李自成照例不答言,只是抬头看了看天。
  这,恐怕是大明帝国的最后一抹斜阳了吧?

  追女孩的方法
  姜小牙回到陶家,正逢神虚子和“雪火双侠”告别出门。
  “姜先生,勤王大会上你就那么一跑,可把我搞惨了。”神虚子朝着他猛摇头,认定他是个不负责任的家伙,不想再多说什么的走了。
  “哼!”龙薰衣也责怪的朝他皱了皱鼻子,走了;沈茉则是一副根本不认识他的模样。
  姜小牙因龙薰衣的态度而心情大坏,暗犯嘀咕的进入屋内。陶醉的伤势看来已无大碍,半躺在床上逗着大狗沙袋玩耍。
  “听说你不想当盟主?”陶醉笑问他。
  “我根本没那心思。”姜小牙摇摇头,猛地想起一事。“你可认识‘风剑’燕云烟?”
  “他生前曾经与我同朝为臣,职位比我高,是‘一品侍卫总管’,就武林辈分而言,可以算是我的大师兄。可惜他两年多前命丧陕北。”
  “风雨双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日子里,拚了个同归于尽,两人在世之时从不收徒授艺,死了之后变成鬼,却各自收了一个徒弟,“雨剑”萧湘岚收了姜小牙,“风剑”燕云烟则收了一个名叫李滚的胖子。
  姜小牙傻笑:“其实,我也可以算是燕大侠的半个徒弟……”
  陶醉一惊:“你也学过‘风剑三十七式’?”
  “我只学了一招起手式‘风起云涌’。”
  “普天之下,能够同时学得风雨双剑的恐怕只有你一个,难怪你这么高明。”
  “不,还有一个死胖子,不过他留在桂林没来。”
  陶醉叹道:“风雨双剑的本领比我高得多,现在的什么四大名剑,哪里比得上他俩的一根小指头。”
  姜小牙道:“现在的局势非常不好,你有何打算?”
  “我身为朝廷命官,保卫社稷是我的责任。”陶醉淡淡的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多少忠义烈士走过这条路,我只是追随他们足迹的一个小卒而已。”
  “唉……”姜小牙佩服陶醉忠字当头、视死如归的豪气,但他自己胸中实在激发不出保国的信念——从童年至今的经验,让他对大明朝廷全无好感。
  “我不能勉强你。”陶醉体谅的说。“很抱歉让你卷入这场乱局,如果你不想留在北京,没有人会责怪你。”
  姜小牙本想提起吴襄之事,但那“恩公”食君之禄,眼中却只认得钱,远不如陶醉的忠肝义胆,姜小牙简直替他丢脸,羞于启齿,只好又叹了口气。
  哪知陶醉竟会错了意,笑道:“怎么,舍不得?”
  姜小牙一头雾水:“舍不得啥?”
  陶醉促狭的说:“龙姑娘啊!”
  一语就道中了姜小牙的心事,止不住血涨脸庞:“咳……这个嘛……”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必害臊?”
  姜小牙只得承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中了邪,全无道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喜欢的‘型’,怎么生成的?你自己也搞不清楚,反正这个‘型’永远跟定你了,想改也改不了,你只有听从它的号令。”
  姜小牙心中耸然一惊,这才发现龙薰衣的外型和师父“雨剑”萧湘岚颇为相似。
  陶醉以前辈的身分开导他:“想追女孩,首重缠功!”
  “缠?”姜小牙立刻就想起了沈茉。“嗯,你的话太有道理了,但要我像那样,恐怕……嘿嘿……”
  “脸皮薄,就打一辈子光棍,跟我一样。”
  “原来你也是光棍?”姜小牙哈哈一笑。“那你还教我?”
  “会教剑术的师傅,自己的剑术未必高明。”陶醉收起嘻皮笑脸,严肃的说。“你仔细想想,一个人的一生当中会碰到几个自己中意的人?放过这一次机会,你会一辈子后悔,后悔到你死的那一天都还在问自己:‘为什么我那么没有勇气,就算被她拒绝了又如何,最起码我试过了!’我请问你,姜小牙,你试过了吗?”
  被他这么一说,姜小牙竟有点冷汗透背:“那……我该怎么办?”
  “去找她,先别说你的心思,但一定要先想办法缠在她身边。”陶醉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他们住在西直门内的吉祥客栈,快去吧。”
  “你的伤……?”
  “我好得很,而且等下焦轰会来。”陶醉又跟沙袋玩起了搔肚皮。“对了,再拜托你一件事:明日一早,带着‘雪火双侠’上城去看看敌军有何动静?”

  京都舞影
  虽然得到了宝贵的教训,姜小牙前往西直门的步伐怎么也快不起来。
  “如果见到了龙姑娘,我要跟她说什么?我要怎样缠着她不放?这也未免太难了吧。她是天上的人儿,我是泥巴里的蚯蚓,一辈子都搭不到一块儿去。”
  愈想愈丧气,脚步更拖拉得好似两团泥浆。
  深夜街头寂静得不似人间,姜小牙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没来由想起“吴少夫人”的歌声。
  “唉,什么时候才能再听她唱歌?”
  残留在记忆里的美妙旋律如同仙丹妙药,治好了他脑袋里的沮丧,他哼起陕北的农村小调,愈哼走得愈快,最后竟象是在云端跳舞,不时还在半空中打个回旋。
  他只顾着自己乐,没注意到直街上正有一群人往南边走去。

  太子流亡
  太子朱慈烺并不愿意离开京城。他才十六岁,这辈子还没踏出过宫门半步,现在父皇竟要派他去南京的小朝廷扛起“监国”的重责大任,让他觉得举步维艰。
  十八名东宫侍卫围绕在他身边,走向正南方俗称前门的正阳门。
  走着走着,忽觉一阵凉风吹过,最后面的四名侍卫就倒了下去。
  余人听得声响,连忙回头,还没看清楚发生什么事,左边的四名侍卫也倒了下去。
  太子眼尖,发现他们的后颈上都有一个小洞,鲜血正汨汨冒出。
  “杀人啦!”太子的身材算是高大,声量颇宏,这一叫,在静夜里尤显凄厉。
  但他身边的卫士仍然不停的倒下去,几乎都没发出声音,更别提尙有还手之力了。
  顷刻间,直立着的就只剩下太子一人,他惊怖的睁大眼睛,望着站在前方暗影里的那个人。
  他忘了惊叫,忘了逃跑,只是愣怔怔的盯着那个人,浑似遇见了地狱里的鬼魂。

  赚二十四文钱的方法
  “发饷啰!”
  驻守北京城外三大营的士兵们,三月十七一早就得到了这个好消息!
  “已经五个多月没发饷了。”大家都难得高兴。“总算能给家里添点米了!”
  过没多久,就见总督京营的“襄城伯”李国祯亲自押着几辆大车来到营中。
  “别挤别挤,按册领取!”
  神机营的一名士兵陆大成仗着粗壮的身材挤到大车旁边:“敌军就快杀过来了,还有时间‘按册’?先发了再说!”
  “对啊对啊,领了饷才有精神打仗嘛!”
  李国祯眼见群情激亢,只得下令:“好吧,发!一人二十四文。”
  所有的士兵都傻住了。
  什么?等了五个多月,就只有一一十四文?二十四文就想叫咱们卖命?
  陆大成怒火冲顶,一肩膀撞在大车上,把车上装钱的箱箧撞翻了好几个。
  “死囚囊!放肆!”押车的小太监挥鞭猛抽,陆大成的脸上顿时一道血痕。
  “凭你也配打我?”
  陆大成一把拖下那太监,单手一绞,就把他的颈骨扭断了。
  李国祯见势头不好,拨马就走。
  五军、神机、神枢三营的士兵完全绝了望,狂暴的冲到车边,杀了押解饷银的太监、卫兵,并将车上的钱财劫掠一空,而后一哄而散。
  当刘宗敏率领先锋部队来到城外的时候,官军的甲仗器械丢得到处都是,几十尊红夷大砲则整整齐齐的排成两列,似在欢迎新主人的到来。

  攻不破的城墙
  耳中仍然回荡着吴少夫人的歌声以至于一夜没睡好的姜小牙,遵照陶醉的嘱托,邀集“雪火双侠”一起登上北京城墙。
  在拾级而上的过程中,沈茉滔滔不绝的向龙薰衣介绍着:“这座全天下最坚固的城墙,自从建成以来,遭遇过两次外敌入侵:第一次是一百九十六年前,蒙古瓦剌部族的雄主也先,从塞外率领铁骑直薄城下,结果只有望墙兴叹的分儿;第二次是十五年前,国号还是‘大金’的军队在皇太极的率领下,也层层包围住它,最后仍然无功而返。今天是它第三次肩负起存亡绝续的重担,依我看是决无问题,因为来犯的敌军都是一群乡巴佬,能有什么做为?”
  龙薰衣掩嘴一笑,并瞥了姜小牙一眼;沈茉又细手细脚的帮她理了理衣襟:“城上风大,都吹皱了。”
  三人登上城墙顶端,姜小牙简直被这宏伟雄壮的建筑吓呆了。
  龙薰衣也直着眼睛嚷嚷:“我的天,这墙顶简直比校场还大!”
  沈茉又开始介绍:“城墙高有三丈五尺五寸,基厚六十二尺,顶宽五十尺,可以同时并行十辆马车。天子所在的地方,自然固若金汤。”
  姜小牙又四下瞅了瞅:“请问沈少侠,每个垛口有多宽?”
  沈茉根本不想理他,还是龙薰衣觉得不好意思,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才脸向别处,答道:“五尺八寸。”
  姜小牙摇头道:“你们看,每三个垛口才得一个守军,而且还是内操太监,这怎么守得住?”
  当真,既宽且长的墙头上,只稀稀落落的部署着几百个太监,没精打采的样子,教人看了直生闷气。
  “喂,难道连个兵都没有?”龙薰衣逮住一个太监头头问着。
  “姑娘,你没看城下,刚刚全都跑光了!”
  实在是因为城墙太宽了,看不见城下的状况,龙薰衣拔腿就往墙边走。
  富有战阵经验的姜小牙登即出声警告:“龙姑娘,小心!”
  龙薰衣不屑的撇撇嘴:“小心什么?”
  沈茉也白了姜小牙一眼:“对啊,小心什么?胆小鬼!”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就听一声地坼天崩的声响,紧接着一团黑黝黝的东西从城下射了上来。
  姜小牙飞身前跃,将“雪火双侠”一起扑翻在地,那颗砲弹从他们头上呼啸而过,落在后方不远处,把坚实的地砖砸碎了十几块。
  龙薰衣整个身躯被姜小牙压在下面,但她倒也知理,扭头对他笑了笑:“多谢啦。”
  姜小牙闻着她嘴里吐出的香气,眼儿对着眼儿,身子贴着身子,不禁呆了。
  岂料沈茉一个肘拳撞在姜小牙的肋骨上:“滚开!臭死了你!”
  姜小牙没防着这小子恩将仇报,被他一拐子顶得腹部生疼,不由一怔。
  沈茉翻身站起,恶狠狠的瞪了姜小牙一眼,边取出折扇,用力拍打自己浑身上下:“今天真倒霉,搞得全身臭死了!”
  龙薰衣极易受到师兄影响,一改感谢的态度,皱眉道:“乡巴佬,怎么搞的嘛?这么粗鲁!”
  沈茉拉着龙薰衣的手:“我们到那边去。”走出几步之后,瞅了瞅龙薰衣,又惊叫出声:“唉呀,小师妹,你的衣裳全脏了,这如何是好……”
  话没说完,城下又传来几声砲响,姜小牙又扑过去,但这回只扑倒了龙薰衣而已。
  沈茉可顾不得小师妹的衣服了,抱头卧倒,两颗砲弹正好落在他身边,碎裂的地砖灰屑洒了他一身。
  “这下子,你可弄不清爽啦!”姜小牙贼笑开来,忘了龙薰衣还被自己压在身子底下。

  会打砲
  已经来到阵前的李自成,看着部下向城上发砲,止不住心头火冒。“凭着这些人,也能打到北京,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李自成大步上前,推开砲手:“让老子教你们怎样打砲!”
  李自成先用“矩度”测出距离,再将“铳规”的长柄插入砲口:“要经由这条垂着的‘权线’,在弧上读出砲管的仰角。”
  手脚利落的调好了角度。
  “填药!”
  砲手们手忙脚乱的往砲管里塞火药。
  李自成拦住,拿起“铳尺”交给他们:“这玩意儿的功用就是测量应该装填的火药量。记住,火药不能塞满砲管,装太多了反而会炸膛。”
  接下来,李自成又详细解说:“‘星斗’分别指的是立在砲口口箍上的‘星表’,和安装在砲底外缘的‘照门’。”
  细心调好了准度,下令:“发砲!”
  砲手点燃引信,一砲打去,却打在城墙离地五尺之处。城墙有六丈多厚,火砲当然打不透,只在表面上打出了个小凹洞。
  砲手们都在心里暗笑:“这一砲打得比我们瞥脚一百倍!”
  李自成再度校准砲口,再发砲,这回打在离地一丈之处,同样打出了个小凹洞。
  李自成如此发了六砲,在城墙上打出了六个小凹洞,每隔五尺一个。这六个小凹洞从城底到墙头,准而又准的排成一直线。
  砲手们不敢偷笑了。“老大打砲打得真准!只是不晓得打成这样有何作用?”
  李自成丢了“铳规”,回头大叫:“可以上城了!”
  只见闯军之中跃出一条白影,当真像只敏捷的大猫,一眨眼就冲到城墙底下,蹬步挺身,一脚踏在第一个小凹洞内,借势而起,迅快的换脚踏上第二个小凹洞,然后再一步踏上第三个小凹洞……
  就这样,“剑仙”白笑猫只消七步就登上了城顶。

  女生的厮杀
  姜小牙在城上看得真切,发自内心的大喝一声采:“好身手!”
  白笑猫灵巧的落在他面前:“见了鬼的‘剑鬼’,怎么又碰到你?”
  虽然不是朋友,但在紊乱的时局之中再度见面,仍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姜小牙笑道:“李闯派你来干啥?”
  白笑猫还没答话,一剑已从旁边刺到。
  “死流寇,纳命来!”
  终于有机会一显身手的龙薰衣,一出剑就着着凶狠。
  “叮”的一声,白笑猫的“钢珠丸剑”从手掌心内弹出,轻松架住来势:“原来是通天宫的俗家弟子。”白笑猫自然是个识货行家,一眼就看穿了龙薰衣的师承来历。
  龙薰衣很跩的一挺胸脯:“我乃武林名侠‘火侠’龙薰衣!你又是何人?”
  “喔,好个龙大名侠。”白笑猫嘲讽一笑。“小女子白笑猫。”
  龙薰衣结结实实的愣住了:“你是……‘剑仙’?”
  沈茉手按剑柄,厉声道:“小师妹,一战成名正是机会,别怕她,我帮你掠阵!”
  龙薰衣本也心高气傲,再不啰嗦,五行剑法中的“水形剑”应念而出,婉转曲柔,刁钻异常。
  白笑猫的路数更是以刁钻为主,见她以水形攻敌,微微一笑,并不还手,只以轻盈的步伐在圈外游走,一边夸赞道:“哟,你这衣裳的料子不错,哪儿买的?”
  “这是京城锦泰祥去年底才出的金菊墨凤水云缎,很贵的,一尺三两银子!”龙薰衣嘴上回答,手下毫不留情,一剑挑向对手咽喉。
  白笑猫见她招招狠辣,心内直咕叨:“丫头片子不知天高地厚,想让我死哩。”横步斜身,剑尖急挽,圈掉了对手来势,开始反击,剑花一朵接着一朵,剑风一波接着一波,口中仍继续说道:“你的鞋样也很漂亮,眼光很好。”
  龙薰衣被白笑猫的一阵急剑攻杀得左支右绌,但听她夸奖自己的服饰,仍不免得意,气喘吁吁的回道:“你头上的凤头水晶钗很特别,去年夏天我在杭州的李芳记就看到一个类似的,但没你这个好看。”
  白笑猫尖声细气的叫道:“你去过杭州?唉,我最想去那里,可惜一直没机会。”
  “去杭州,一定要上沁园春,那儿的胭脂花粉都是极品!”
  两人愈打愈快,嘴上却没停止讨论,从头到脚的装饰,一项也没放过。
  姜小牙对她们的话题全无兴趣,只是细细观察龙薰衣的身手。“龙姑娘的柔软度绝佳,协调性又好,练武的资质很不错,但可能是花了太多心思在打扮上面,以至于怠忽了剑术的修练,实在可惜。”
  他这一猜可猜错了。原来龙薰衣是通天宫之花,平常练剑的时候,师兄弟都会故意让着她,这样不但对她没有任何帮助,反而使她成了目空一切的井底之蛙,今天碰上白笑猫,才知天下之大远在她的想象之外,白笑猫边说边打,轻松自在,根本是逗着她玩,到得后头,还有余暇腾出左手从怀里掏出瓜子儿,津津有味的嗑了起来。
  龙薰衣心头沮丧,更被白笑猫逼得节节败退。“雪侠”沈茉在旁手按剑柄,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出手相助?
  姜小牙不想让龙薰衣出洋相,“呛”地一声拔出皤虹宝剑。
  白笑猫对他可是颇为忌惮,虚晃一招,将龙薰衣逼退三步,自己向后跳出战团,板脸道:“怎么,想要以多欺少?”
  “我只是想叫你别闹了,闯王既然派你上城来,总有正事要办吧?”
  “没错。”白笑猫嫩媚一笑。“去叫陶醉来见我,我有大事要跟他商量。”
  “陶大哥……有点不方便。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
  白笑猫皱眉不已:“跟你说?你这土包子做得了主吗?”
  龙薰衣缓过气来,虽然有点不服,还能压制住情绪:“陶大哥有交代,在这几天里,这个乡巴佬就算是他的代表。”
  两个女子左一句“土包子”、右一句“乡巴佬”,换做别的男人,早就气死了,但姜小牙丝毫不以为忤,只是咧嘴傻笑。
  “好吧,我们的皇帝有信要交给你们的皇帝。”
  其实,李自成虽于年初在西安建国号大顺,改年号为永昌,已算开国,但他本人还未正式登基。他的想法是要等到兵入北京,才风风光光的坐上皇帝宝座,即位称帝。当然,在白笑猫的心目中,他早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皇帝了。
  “请你带我入宫去见朱由检。”白笑猫脸上露出刻薄的笑容。“几百年才出一个亡国之君,我真的很想瞧瞧他长得什么样子。”

  包围一只猫的方法
  崇祯皇帝展开白笑猫带来的信函,禁不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信上大剌剌的乱笔写着:“崇祯小儿,老子的条件是:割西北一带,分国而王,不奉诏、不入觐,犒输军银一百万两,我大顺军暂退河南。如何?待覆。”
  按照以往的习惯,崇祯必定立即就把信撕了,再把送信之人毒打一顿,但这一年多来,他起码学会了一点忍耐,按捺着怒气道:“且等回话。朕计定,另有旨。”
  “喂,我说皇帝老儿,做事情干脆一点,不要再拖了。”白笑猫又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儿,“咔咔咔”的嗑。“咱们的大顺皇帝对你算是客气了。”
  “放肆!”永远随侍在侧的太监王承恩开声喝斥:“哪有什么大顺皇帝,根本就是一个盗匪!一群刁民、乱民!”
  “你这公公好没道理,抢什么话?我又没问你的意见。”白笑猫继续面对崇祯咄咄逼人:“一句话,你到底答不答应?本姑娘可没空等你磨蹭,城外的数十万兄弟更没这个耐心,等到你‘计定’,他们早就杀进来了!”
  王承恩冷哼道:“北京城墙何等坚固,从来没人能攻打得破!你们就是估量着攻不进来,才提出这些条件。哼,什么‘暂退河南’?不如干脆说你们想滚回老巢去!”
  白笑猫四下一瞟,娇笑连连:“我看这‘御门听政’,马上就要换人来听了。”
  今天崇祯接见闯王的使者不敢太怠慢,地点选在“皇极门”门厅,就是平日举行常朝的地方。
  明朝建国之初,首都在南京,明成祖即位后,花了十五年功夫营建北京,终于在永乐十八年底完成了主要建筑,便于翌年的正月元旦正式迁都北京。
  怎料四月初八,刚满百日,一场大火烧光了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没了大殿,皇帝跟文武百官每日都要举行的“常朝”要改到哪里进行呢?最后选定了广场之前的奉天门厅,后来才改称皇极门。
  从此,君臣在门厅内进行听奏、议事、处理政务,就成了惯例,唤做“御门听政”,二十年后,三大殿重新落成,也没做任何改变,一直延续到今日。
  这门厅真够大,阔九间、深三间,大约有一千一百七十平方公尺,足够皇帝发威、百官悚栗了。
  现在白笑猫竟说御门听政要换人,大言炎炎,孰可忍孰不可忍?
  王承恩心中狂怒,眼望崇祯。
  崇祯沉着脸,一点头,径自起身往厅后广场行去。
  姜小牙见他这举动蹊跷,心中狐疑:“莫非有什么安排?”
  只听王承恩大叫:“来人哪!”
  白笑猫抿嘴偷笑。来人?宫中只剩下一些太监,管什么用?门厅外幢幢人影晃动,一大群人围了过来。
  王承恩喝道:“立即擒杀此獠!”
  一条黑影应声扑至,厚背长刀直劈白笑猫头顶。竟是杀刀堂的堂主骆力!
  他怎么会在禁宫大内?姜小牙游目四顾,这才发现神虚子已率领着江湖群豪包围住整座皇极门厅。
  白笑猫一边敌住骆力,一边冷笑道:“好啊,大明皇帝没军队可用,却召集了一些阿猫阿狗来为他效命,看本姑娘可会把你们放在眼里?”
  群豪齐声怒叱:“妖女,放什么狗臭屁?”
  呛然连声,二十五名杀刀堂的弟兄拔出钢刀,就往门厅里冲。
  姜小牙赶紧横身拦在门口:“等等!”
  “等什么,难道你想帮她?”
  “听得常言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而且人是我带进来的,我当然要让她活着回去。”
  杀刀堂堂众可不想听什么道理。“你放的屁跟她一样臭,滚开!”
  冲在最前面的是副堂主任达,一刀就从姜小牙顶门劈下。
  姜小牙这几天尽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只一抬腿就把他踢飞出去。余人一见,还得了?二十四把刀一起砍上。
  姜小牙的身子滴溜溜的一转,皤虹宝剑就像条鬼魂乍现在二十四人眼前。每个人都被吓了一跳,忙低头躲避,剑脊又像鬼的步伐,轻巧巧的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一踩,二十四条头巾全落到了地下。
  白笑猫大声喝彩:“好剑法!”嘴上说话,手上可没闲着,丸剑蛇也似的一卷,在对方的肩膀上点了一下,骆力全身发软,半跪在地;白笑猫跟上一脚,把骆力也踢到门外,和先前滚出去的任达滚成了一块儿。
  姜小牙摇头道:“学我的,不好。”
  白笑猫笑吟吟的站到姜小牙身边:“你这见鬼的,我愈来愈喜欢你了!”
  两人并肩站在皇极门厅口谈笑风生,根本没把围在丹墀下的群豪当回事儿。

  百口莫辩
  神虚子轻咳一声,越众走出:“姜先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姜小牙正色道:“我书读得不多,道理也懂得不多,我只知道一件事:为人应当信守承诺。白姑娘既然是我带进来的,我当然应该把她毫发无伤的带出去。”
  他这番话说得堂堂正正,神虚子自然语塞。
  白笑猫插嘴道:“我倒有点好奇,大明皇帝怎么会把你们这些人找进宫来当侍卫?”
  神虚子道:“国难当头,咱们勤王大会当然该为朝廷做些事情。”
  “哟,勤王大会呢!盟主是谁?”
  “正是在下。”
  姜小牙并不知道勤王大会后来的结果,原来神虚子顺利成为统率群豪的盟主。
  白笑猫哼道:“你一个道士,不懂得清净无为,坐在炉子前面炼丹,巴巴的跑来蹬这浑水,我看你呀,多半没安着好心。”
  神虚子微微一哂:“妖女,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众人皆知,你用不着诋毁我,没几个人会相信。”
  “他们都不知道你的真面目,要不要我把你的丑事说几件给大家听听?”
  神虚子瞬即面罩寒霜,眼露杀机,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反应,却听头痛头陀嚷嚷:“好啊好啊,我最爱听道士的丑事了,你快说!”
  “一剑震八荒”葛无能沉声道:“这什么时候?别闹了!”
  葛无能一开口,头痛头陀就立刻俯首听命,只是嘴里仍嘀嘀咕咕的:“我们和尙就不会有丑事!”
  葛无能又目注姜小牙:“听说你曾为流寇?而且还是李闯手下的一员?”
  这可是姜小牙最不愿提起的往事,呑呑吐吐的说:“那时候嘛……”
  群豪哗然鼓噪:“原来他俩是一伙的!”
  白笑猫高声分辩:“当年他在闯军中当小卒的时候,我还不认识闯王呢。”
  群豪仍叫嚣不停。昨日在勤王大会上,姜小牙不作任何说明,掉头就走,大家都认为他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对他的印象坏透了。
  银枪会会头杨宗业转向神虚子发难:“他根本就是李闯派来的奸细,为什么昨天你还推荐他当盟主?”
  头痛头陀立马补了一句:“莫非你也是奸细?”
  神虚子大为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这时却见“雪火双侠”从门外奔入,一边大喊:“凶手!恶贼!别让他跑了!”
  谁是凶手?谁是恶贼?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奔到近前,龙薰衣气喘吁吁的戟指姜小牙:“你……你这没天良的……恶贼!”
  姜小牙怪问:“你说什么?”
  沈茉拔出剑来:“小师妹,休再多言!”冲上丹墀,一剑刺向姜小牙。
  他已等待了很久,这正是在天下人面前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能够打败“四大名剑”之一,“雪火双侠”可就一夕之间鱼跃龙门了!
  姜小牙挥剑格挡,还想再问,不料沈茉的剑法比龙薰衣高明得多,一时大意之下,竟被他攻得节节败退。
  龙薰衣也振剑冲上,被白笑猫拦住:“他们男人打男人,咱俩娘儿们打娘儿们。”
  龙薰衣自知不是她的对手,气得要命:“人家不想跟你打嘛!”
  “不想打,就站在这儿看。”
  头痛头陀又嚷嚷:“我要看娘儿们打!娘儿们打好看!”
  龙薰衣骂道:“那就叫你娘去跟别人的娘打嘛!”
  白笑猫拍手大笑:“回得妙!这话回得妙极了!”
  那边厢,姜小牙被沈茉一连二十几剑杀得兜圈子跑,简直没空出手,且因他顾念沈茉毕竟是个相识,不愿施出杀手狠着,所以才落到了可算狼狈的境地。
  武林群豪纷纷喝采:“‘雪侠’的剑法如此神妙,不傀是年轻一代的冠剑客!”“简直是武坛祭酒!”“什么‘剑鬼’,浪得虚名!草包一个!”
  龙薰衣更拚命鼓掌:“师兄,杀死他!杀死那个土包子鬼!”
  姜小牙听在耳里,直如打翻了调味盘,满不是滋味,沈茉的体力终究欠缺磨练,中气不足,步伐与出剑的速度都渐渐慢了下来。
  姜小牙何等人物,只要逮着十分之一秒的缓冲就抢回了先机,一剑刺向沈茉空门。
  情况瞬间反转,变成姜小牙的剑势压住了沈茉的剑势,就像平空打造出一个铁笼子,把对方关在其中。
  姜小牙这才有空追问:“龙姑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自己心里明白嘛!”
  白笑猫道:“人家就是不明白才问你,你又不肯直说,姑娘的毛病可真大!”
  龙薰衣不愿跟姜小牙说话,瞪着白笑猫恨恨道:“那个恶贼趁我们昨晚不在,杀死了陶醉大哥!”
  姜小牙这一惊,直如逆血冲顶,嘎声大叫:“什么?陶大哥死了?”只一闪神,就被沈茉突破剑网,差点被他刺中咽喉。
  姜小牙既急又怒,不想再跟他纠缠,身体往后仰倒的同时,只用右脚跟使力,让整个身躯旋扭向右侧,左掌倏出,拍在沈茉的左后腰上。
  沈茉但觉膝盖一阵瘦麻,差点跪了下去,姜小牙仍不想让他太丢脸,紧接着又扶了他一把;沈茉乘势站直,脸色青白互换。
  在场的武林群豪除了神虚子、葛无能之外,没几个人看得出沈茉已败,群起喧嚷:“为什么不打了?”“快杀了那个‘剑鬼’啊!”
  神虚子沉声道:“沈师侄,既然分不出胜负,你先退下。”
  神虚子身为通天宫掌宫,当然要替全宫保住颜面,他淡淡的一句话,让大家都以为沈茉与姜小牙平分秋色,也算是替沈茉镀了一层金。
  姜小牙完全不在意胜负或虚名,否则他也不会暗中扶正沈茉了,他只急声问着:“陶大哥怎么死的?”
  “要问你呀!”龙薰衣一口咬定的说。“昨天晩上,就只有你在他家嘛!”
  姜小牙嗫嚅道:“我……我后来也离开了。”
  “你为什么离开嘛?”
  姜小牙暗忖:“这要怎么说?说他鼓励我去追求你?在众人面前,这话如何说得出口?”
  大家见他犹豫,更加认定他就是凶手。
  沈茉自知远非姜小牙敌手,但毫不感激姜小牙对他手下留情,反而想一口咬死他似的嘶吼道:“陶大哥那么信任你,你却狠心趁他负伤之际下毒手,你到底是不是个人?”
  龙薰衣愤恨的哭了出来:“你这人面兽心的贼!我要挖你的心去祭陶大哥嘛!”
  姜小牙蓦然听闻陶醉的噩耗,心中极为难过,现在又被人诬赖成凶手而百口莫辩,况且出言痛骂的还是自己的意中人,他从未碰过这种情况,一时之间脑中纷乱,不知如何是好。
  倏闻司马灰灰的鬼魂在耳边叫了声:“有人偷袭!”
  姜小牙猛地回神,发觉脑后一阵金风袭至,连忙矮身横步,一剑从左腋下穿出,正中那个从后面冲来的偷袭者的肚腹。
  原来杀刀堂的骆力、任达刚才被踢晕在门外,任达先醒过来,觑见似有可乘之机,便由后偷袭,但他身手实在太差,以至于脑袋还没完全清醒,就做了姜小牙的剑下亡魂。
  姜小牙一向最不愿意杀人,此刻是因为心神大乱,出手重了点,自己也觉得遗憾。
  在场群豪不知他有鬼魂相助,眼见他的反应如此神速敏捷,尽皆骇异;又见他当众行凶,不由得群情激愤,哪管三七二十一,各持兵刃冲上丹墀。

  猫跃龙椅
  白笑猫道:“好啊,你看看,你惹的麻烦比我还大。”一剑横扫,当先两名持锣大汉的咽喉都被划断,两股鲜血高高喷溅在紫禁城的烈阳下,格外鲜艳。
  姜小牙忙道:“不要滥下杀手!”
  白笑猫笑道:“喂,现在可是我在救你耶!”再一剑扎出,把一名银枪会众捅了个透穿。
  “一剑震八荒”葛无能喝道:“妖女,可恶!”仗剑攻上,但同时冲过来的人太多了,葛无能怕误伤自己人,只得暂且退到一旁。
  群豪杂乱无章的不断涌至,姜小牙、白笑猫出自本能的背靠背,让他们受攻击的范围缩到最小。
  当一个人受到围攻时,因为他伸开双手的圆周直径大约六尺,周长大约九尺半,这样的范围,可以容得下对方六个人同时进击;但当两个人紧靠在一起的时候,圆周直径只比一个人的时候多出一尺半,周长只有十一尺半左右,对方最多也只能有七个人同时进击。
  所以是:当你独自陷入重围,要同时应付六个人的攻击;但如果你有一个同伴,你俩就只需应付七个人。对方即使人再多,也只能围在外圈干瞪眼。
  姜小牙和白笑猫既不齐心,剑法也不同路,但在上述公式的自然开展之下,两人还是挡住了海潮般的冲击。
  姜小牙采取守势应敌,一边还想出声辩解,只是有点语不成文,别人也听不进去;白笑猫则攻势凌厉,一剑杀一人,才眨了眨眼,地下就躺了好多具尸体。
  姜小牙叫道:“你别再杀人了,行不行?”
  白笑猫怒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他们想杀你,你却不还手,那你想怎么样?”
  一旁的司马灰灰急道:“逃啊!”
  姜小牙道:“逃到哪里去?”
  白笑猫摸不着头脑:“你问我?”
  姜小牙道:“我没问你。”
  白笑猫道:“那你在问谁?”
  司马灰灰道:“他在问我。”
  姜小牙道:“你说什么,她听不见。”
  白笑猫道:“谁听不见?”
  姜小牙道:“唉,算了。”
  白笑猫有了灵感:“走,上金銮殿!”
  两人有如陀螺旋转,两柄剑在广场上荡出一条通路,并肩闯入“皇极殿”内。
  这皇极殿乃是整个帝国的中心、至高无上的所在,只有在重大庆典皇帝登基、生日、大婚、册立皇后与元旦、冬至之时,皇帝才会在此接受百官的朝贺;此外,大朝会、宴飨、命将出征、临轩策士,百官除授,谢恩的时候,也会使用。
  “跟我来。”白笑猫哪里不去,先一跳就跳上了龙椅。
  她心思机敏,知道这些前来勤王的人,脑中多少有着忠君爱国的观念,对他们说,皇帝的龙椅应该是尊崇无比的物件,万万不可亵渎,因此以龙椅为根据地,必能令他投鼠忌器。
  果不其然,群豪见他俩高高的站在龙椅背上,都不敢上前攻击,只有团团围住、骂骂咧咧的分儿。
  不料那头痛头陀是个什么都不管的夯货,大喝一声,抡起百斤重的禅杖就砸了过去。
  葛无能喝止:“不可!”
  但已来不及了,他这一杖打去,当然打不着姜、白两人。只闻一声“咔嚓”巨响,杖头落处,竟把这座两百七十六年来至尊威权的象征打得稀巴烂。
  神虚子大叹一声:“大明到底气数已尽!气数已尽!”
  姜、白两人失去了龙椅这张挡箭牌,群豪又蜂涌而至。
  司马灰灰道:“这里不是势,退到后面的御花园去。”

  鏖战堆绣山
  御花园位于紫禁城的正后方,东北角上有座小小的堆绣山,山上有座御景亭。
  一群人混战至此,姜小牙一眼就相中了那块易守难攻的绝佳地形:“上那儿去。”
  群豪之中当然也不乏有识之人。“不要让他们上山去!”发话者是葛无能,身形倏展,犹如鹏飞,抢先封住了通往堆绣山的必经之路。
  白笑猫道:“葛无能,早就想领教你的高招了。”一连十七剑,招招都是致命之剑。
  “好狠的妖女!”葛无能长剑一振,御花园内狂风骤起,满地落叶飞旋如雪。
  从后面赶来的武林群豪远远瞧见,无不惊骇。
  八极拳素以拳劲刚猛著称,八极剑也是如此,有若狂风烈火,一发就不可收拾。葛无能身为第十三代掌门,剑上造诣可谓绝顶拔尖,江湖上虽未把他列入“四大名剑”,实则决不输给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姜小牙一见他起手的架式,就知今天要糟,若不和白笑猫同心协力,必定难以全身而退,便即纵身扑出,一招“仲夏急雨天外飞瀑”,剑雨倾盆而下。正所谓风长雨势,葛无能的“风”,恰好让姜小牙的“雨”更增威力。
  葛无能脸色大变:“原来你是‘雨剑’萧湘岚的传人?”
  白笑猫大笑:“碰到克星了吧?”连步进身,直逼葛无能左侧。
  头痛头陀刚才在金变殿上一杖没能打到他们,早就一肚子火,拚命赶在大伙儿前面,一杖朝白笑猫打去。
  白笑猫见他又来了,存心耍他,将身闪到葛无能身后:“笨和尙,快来打我!”
  头痛头陀不分青红皂白,挥杖乱打,险些扫中葛无能脑袋。
  葛无能正和姜小牙战得难分难解,连出声喝阻都没空,只能怒在心里。
  白笑猫又钻到葛无能右侧:“来啊,笨和尙!”
  头痛头陀想都没想,又一杖砸去,又差点打中葛无能肩膀。
  葛无能受不了了,跳出战圈,指着头痛头陀骂道:“你给我滚开!”
  就这一瞬间,群豪都已涌至,乱七八糟的围攻姜、白二人。
  葛无能被他们这么一搅,实在没有心情再交战下去,回眼望见派下弟子也都过来了,心中便另有了主意:“大家退开!”喊了两声,没人理他。
  葛无能心想:“真是一群乌合之众,成得了什么大事?”把手一挥。“众弟子听令,结阵八极!不退开的人,格杀勿论!”
  八名身着青色劲装的青年弟子应声而出,各据一方,他们的眼神沉稳锐利,气定神闲,动作确实,没有一点花稍浮夸的成分。
  为首的大弟子名唤曹若德,年约二十七、八,喝声:“开!”
  八人同时拉开起手式,御花园内的天光骤然一暗。
  群豪都还算是有阅历之辈,深知这八极剑阵的厉害,再也顾不得乱打,纷纷走避。
  剎那间,场中央只剩下姜小牙一人。
  白笑猫呢?怎么她也不见了?真是一只捉摸不定的动物!
  曹若德喝道:“顶!”
  八名弟子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八柄剑一起从八个方向做出平刺之式。
  这剑式看来平凡至极,但姜小牙瞬即觉得不对!
  最平常的起手式最实在,往往隐藏着最有变化、最让人想不到的杀着。
  姜小牙举剑想格,却不知从何处格起;想挑,也不知要挑往哪一个点。
  略一迟疑,八名弟子又踏前一步,剑式仍然保持平刺。
  这座剑牢愈缩愈紧了!
  姜小牙心中明白,只要他们再往前踏出一步,自己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如何应敌?可还没个想法。
  但听得白笑猫的声音从堆绣山顶上传下:“住手!”
  众人抬头一看,白笑猫笑吟吟的站在山上的御景亭前,单手擒住一个人,却是“火侠”龙薰衣。
  原来白笑猫刚才一见八极剑派要摆出剑阵就知不妙,她趁着群豪纷纷避开之际,也混在人群中退出包围圈,正好看见龙薰衣在后方持剑警戒。
  小丫头毕竟经验不足,白笑猫轻易的就点了她的哑穴,然后从小径窜上堆绣山顶,以她做为人质。
  神虚子果然被这一招要挟住了,忙叫:“葛兄,快叫你们的剑阵停住!”
  “雪火双侠”是通天宫外传子弟的“招牌人物”,万一有什么不测,通天宫内外两派都将威名扫地,他可担待不起。
  杀刀堂堂主骆力早已醒了,在人群中发话:“那小娘儿们有什么重要?别管她,兄弟们,冲上去……”
  他话没说完,只觉后颈一紧,竟被人从后面拎只鸡一样的一把拎起。
  是头痛头陀。
  “大家都是同一伙的,你怎么可以不顾别人的生死?”头痛头陀有时候虽然混混沌沌、蛮不讲理,江湖义气却是懂的,最看不惯背叛、欺骗、出卖自己兄的人。“你不管别人死活,我也不管你死活!”运劲一甩,把骆力摔出老远,跌了个七荤八素。
  葛无能叹口气,道:“收阵。”

  陶醉的死
  姜小牙安全上到堆绣山顶的御景亭内,苦笑着说:“好厉害的剑阵。”
  白笑猫道:“你呀,就是经验不够丰富,对付任何一种剑阵的方法就是不让他们有机会成形。”
  姜小牙见龙薰衣一迳怒瞪自己,只不说话,便知端的,出手解了她的哑穴:“陶大哥是怎么死的?昨天晩上我离开的时候,他的精神还好得很,看来伤势都快痊愈了……”
  “你别装蒜!”龙薰衣嚷嚷:“除了你,还会有谁嘛?”
  “唉,你要我怎么说?”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守着他嘛?”
  “是他要我……要我去……”终究说不出“要我去追求你”这几个字。
  白笑猫道:“对不起,打个岔,据我所知,陶醉跟你们通天宫的交情更深,你们为什么不看顾他?却把这事儿交给陶醉才刚认识没几天的土包子?”
  这下,该龙薰衣支支吾吾了:“是因为……因为沈师兄不喜欢狗嘛,他决不住在养有‘脏东西’的地方……”
  “哼,那个小白脸!”白笑猫鄙夷的皱皱鼻子。“你就只听他的话?”
  龙薰衣一挺胸膛,傲然道:“我师兄文武双全,听他的话有什么不对嘛?你没看他刚才差点打败了乡巴佬,小心他等下攻上来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白笑猫嗤笑一声,但她还不想拆穿这西洋镜,继续追问:“后来你们去了哪里?”
  “西直门内的吉祥客栈。”
  “你们整晚都在一起?”
  “我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嘛?一到客栈,神虚子师叔和沈师哥就都进房去了。”
  “那也就是说,你整晚都没看见他俩。”
  “你这话什么意思?”龙薰衣这才发觉不对,又嚷:“喂,这干你什么事嘛?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话?”
  白笑猫道:“你要冤枉别人,就得先把实际发生的状况说清楚,否则人家岂会心服口服?”
  龙薰衣想想,似乎有理,便向姜小牙道:“我们从城墙上下来之后,你陪这位白.….白大姐进宫,神虚子师叔因‘红夷大砲’焦师兄有请,也先走了嘛……”
  姜小牙心忖:“皇上就在这时,派焦轰把勤王大会的人都找进宫来当侍卫……”
  龙薰衣续道:“我和师兄挂念陶大哥的伤势,就一起去了他家,师兄照例站在外面,只有我一个人进去,结果嘛……”说到这里就哭了出来。
  “陶醉是因伤而死,还是被人杀了?”白笑猫追问。
  “陶大哥死得好惨!他躺在床上,满身是血,两只眼睛没闭上,好像还瞪着凶手……”
  姜小牙心中凄然。他这一生,没交过几个朋友,能称得上知己的更是一个都没有;而他和陶醉的相识,虽然还不到三天,却正值天下巨变的关头,两人一起并肩作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决斗。
  深刻的友情不来自于时间的长久,而在于共同经历过什么。
  陶醉的侠肝义胆,让他倾慕;陶醉的忠君爱国,令他佩服,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在姜小牙的内心里,已觉得陶醉是从所未有的好朋友;他俩之间的交谈并不多,姜小牙却觉得他俩无话不谈,甚至不用开口都能知道彼此的心思。
  自从父母死后便不曾哭过的姜小牙,见到龙薰衣哭,他也想哭,狠狠的哭!
  “你说的对,陶大哥的确是我杀的!如果昨天晚上我没有离开……”姜小牙恨恨咬牙,咬得嘴唇都已出血。
  白笑猫道:“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也想问,昨晩你到底去了哪儿?”
  “我……陶大哥叫我去吉祥客栈……”
  “去客栈干什么?”
  真正的目的,姜小牙还是说不出口,嗫嚅道:“我路不熟,找不到,三更半夜的又没人问,所以就在街上窝了一夜……”
  龙薰衣大叫:“你骗鬼!”
  司马灰灰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是在陪鬼,没有骗鬼。”
  可惜别人都听不见他的证词。
  姜小牙悄声道:“你刚才去了哪儿?我差点被八极剑阵困死,想听你的意见……”
  司马灰灰咋唬:“你和那葛无能一交手,风台得太大,把我吹到另一边去了。”
  白笑猫怪问:“你又在跟谁说话?”
  姜小牙忙道:“没事。”
  白笑猫想了想,又问:“土包子,你说陶醉的伤已快好了?”
  姜小牙点点头。
  “那,谁有本事能杀他?”
  姜小牙、龙薰衣都一怔。
  对啊!谁有这么大的本领?
  白笑猫的推理头脑挺不错:“除非,第一,凶手武功太高;第二,凶手是他不会防备的熟人……”
  龙薰衣嚷嚷:“乡巴佬两样都符合嘛!”
  姜小牙又哑口无言了。
  但闻沈茉在山下叫着:“小师妹!小师妹!”
  白笑猫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说他也符合呢?”
  轮到龙薰衣一愣。
  白笑猫笑道:“小白脸关心你呢,出去给他看看吧。”

  逼疯皇帝的方法
  沈茉看见龙薰衣的第一句话竟是:“小师妹,你的衣襟又皱了。”
  这当口的龙薰衣可不觉得窝心受用了,她嚷嚷:“师兄,快来救我!”
  群豪也起哄:“对啊!再去和那‘剑鬼’战一场,分个输赢!”
  沈茉哪敢再和姜小牙交手,嘴里另有一套说词:“他不敢跟我放对,只会欺负我的小师妹。”
  群豪也被他这冠冕堂皇的借口所鼓动,大骂姜小牙无耻!
  神虚子急道:“龙师侄,你还好吧?”
  “真是废话,自己不会看啊?”白笑猫捏了捏龙薰衣的脸蛋。“还是娇嫩得很,连胭脂都好好的抹着呢。”
  龙薰衣怒骂:“不要乱摸嘛!”
  神虚子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白笑猫道:“这什么话?该问你们想怎么样!我是来送信的,你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围杀我,天下不管走到哪儿都没这个道理。”
  群豪没得话说。
  神虚子沉声道:“这是圣上的旨意。”
  白笑猫不屑冷哼:“你们那狗屁皇帝,根本狗屁不通!”
  葛无能道:“盟主,别跟他们啰嗦,总该有个决断。”
  神虚子还是犹豫。
  骆力又醒过来了,发话道:“神虚子,刚才大伙儿在围剿他俩,你却没出半分力,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神虚子望着姜小牙,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贫道行走江湖多年,阅人多矣,以我个人的经验,我不太相信姜先生会杀陶总管。”
  群豪闻言,一片哗然。
  姜小牙感激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当全天下人都怀疑你的时候,有人肯出声为你辩白,这份温暖与感动自是难以言宣。
  “雪侠”沈茉不可置信的嗫嚅:“师叔,你怎么这么说?”
  杨宗业冷笑道:“你倒替天下公敌辩护?是不是刚才白笑猫威胁着要公布你的丑事,你才帮他们说话?”
  这分析合情合理,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神虚子怒道:“我岂是这种人?”
  头痛头陀道:“天下只有和尙是好人,其他人统统都是坏蛋!”
  葛无能喝道:“你又添乱?给我闭嘴!”
  正喧闹间,骤闻一阵尖声宣唱:“皇上驾到,百官跪迎!”
  众人扭头望去,一台十六人大轿被太监们扛着,急步而来。
  皇帝跑来干什么?也爱看热闹不成?
  皇舆来到近前,王承恩掀开珠帘,内中坐着的正是崇祯皇帝。
  神虚子当先跪倒:“草民等恭迎圣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豪一听见“皇上”,膝盖先就软了一半,既见神虚子跪倒,也都忙不迭的跟着跪了下去,只有头痛头陀瞪着一双大眼球东瞧西瞅,还没搞懂怎么回事?
  白笑猫在山上看着这一幕,不停摇头:“简直是一群奴才、一群狗!尤其那神虚子,外表装成出家人,其实根本就是个功名利禄薰心的市侩!”
  龙薰衣怒道:“你看见你们的皇帝,还不是一样嘛?”
  “我可从来不跪他。”
  “那是因为他还没得天下。若真有那一天,你不跪,看他杀不杀你的头?”
  白笑猫不由一怔。
  轿内的崇祯并不看众人一眼,只朝着堆绣山上的姜小牙望去,眼中喷出狂怒的烈焰。
  姜小牙暗道:“我怎么又惹着他了?”
  只闻王承恩恨恨道:“适才五城兵马司来报:昨晚护卫太子出京的十八名侍卫全部被恶贼杀死在正阳门内,太子恐被恶贼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群豪一听,都傻了。
  让他们发傻的理由不只是连太子都有人敢绑架,而是皇帝居然暗中命令太子出京,那就表示连皇帝都对保卫京城没有信心了!
  王承恩怒瞪着姜小牙续道:“据悉,东宫侍卫总管陶醉也被恶贼所害……”
  大家都嚷着:“没错!就是被那个土包子杀的!”
  王承恩道:“皇上有旨,立刻诛杀那恶贼,不得有误!”
  跪地群豪纷纷跳起,拚命冲向堆绣山。他们都想在皇帝面前邀功,所以人人争先、个个恐后。
  姜小牙气得跳脚,大叫:“喂,怎么把太子的事儿也赖到我头上?”
  白笑猫道:“这下可好,愈搞愈麻烦,都是你的错。”
  被栽赃诬陷到了底的姜小牙,哪还说得出话?白笑猫把点了穴道的龙薰衣推入御景亭:“今天我是舍命陪君子,你我若到了九泉之下,别忘了你欠我一杯酒。”
  话尾才落,群豪已从四面八方攀爬上来。
  “西、南归我,东、北归你!”
  白笑猫将身跃起,刚从南面爬上来的两名银枪会众首当其冲,枪还没能举起,咽喉就被洞穿。
  白笑猫更不饶人,再一连七剑,让七具尸体滚落下山。
  这堆绣山只有三丈多高,却十分陡峭,攀爬者无处可以借力,一旦遇上攻击,只有束手待毙的分儿。
  白笑猫既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身法更是灵敏迅捷,就像一只在山壁间纵跳蹦跃的猫,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剑光恍如银线般穿梭来去,一闪就带起一抹血、送走一条命,使得山脚下的尸体愈堆愈多。
  姜小牙防守的东、北面则是完全不同的景象,山脚下只有一些额头肿胀,屁股摔破,坐在地下哼哼唉唉、骂骂咧咧的汉子。
  头痛头陀嚷嚷:“剑仙恁地凶残,剑鬼却慈悲为怀,这鬼比仙好得多!”
  王承恩眼见群豪久攻不下,悄声向崇祯道:“圣上,我看这些人也是草包得紧,一大群人竟拿那两个人没办法,怎么搞的这是?”
  崇祯因正规部队无用,便冀望在这些草泽之士的身上,征召他们入宫协防,但如今见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早气得浑身发抖,嘴唇颤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王承恩见状,就知他快要发狂了,忙道:“圣驾回宫!”
  太监们张皇抬着大轿走了。
  皇帝这么一走,群豪可都没了劲儿。
  “拚命给谁看呢?”许多人心里都这么想,愈打愈往后退。
  葛无能大摇其头,向神虚子道:“不如暂歇,反正他们也逃不了。”

  烹调鸭子的方法
  姜小牙、白笑猫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都坐进亭子里面。
  白笑猫责备道:“你根本是假好心,就算是真好心也没好报,你不杀他们,他们却把罪名全往你头上丢,非要你死不可。”
  姜小牙苦笑而已。
  白笑猫又道:“他们都说你是‘雨剑’萧湘岚的徒弟,这萧前辈可是跟我一样杀人不眨眼的呀!”
  姜小牙被她逼问烦了,只得瞎说一气:“我不愿意杀人,是因为杀了人之后还会遇见他的鬼,挺麻烦的。”
  “你真看得见鬼?”
  一旁的龙薰衣又嚷嚷:“你胡说嘛!你故意吓我!”
  姜小牙笑道:“鬼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有些鬼好得很,就譬如现在我们旁边的这位司马大叔……”
  “这里有鬼?”龙薰衣慌忙闭上眼睛,捣住耳朵。“你别说了!别说了嘛!”
  姜小牙一伸手,解开了龙薰衣被封住的各处穴道。
  白笑猫紧蹙眉头:“你干什么?”
  “我们不需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
  “就是这种卑鄙的手段,刚才救了你一条命!”白笑猫冷冷道。“你要搞清楚,这不是你一个人就能做下的决定。”
  姜小牙坚持:“如果我非要放她走呢?”
  “我翻脸就像翻书,你还想跟我打上一架?”
  凉亭内的空气顿即冰冻,姜小牙和白笑猫都盯住了对方的眼睛。
  龙薰衣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猜测着自己的命运会落到哪一边?姜小牙想要放走她的举动,让她大感意外。“难道他真是个君子?难道他真的没有杀陶大哥?”种种疑问浮上心头,开始觉得姜小牙似乎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坏。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山下传来一阵阵奇怪的声音。
  白笑猫放弃了对峙的念头,起身走到亭外,向下看去,杀刀堂的徒众不晓得从哪里搬来了许多木料,堆在山脚底下。
  白笑猫惊道:“他们要放火烧山!”
  姜小牙、龙薰衣闻言也跑到亭外,骆力正指挥着堂中弟兄搬运木材,其余人众全都袖手旁观。
  白笑猫哼道:“他们想把你也一起烧掉呢。”
  龙薰衣游目不见神虚子与沈茉的踪影,心中气苦:“他们都不关心我?”
  姜小牙高叫:“等等!让我们先放人下去!”叫了几声,没人理他。
  姜小牙道:“龙姑娘,你快下去。”
  龙薰衣正自着恼,白了他一眼,并不动作。
  白笑猫道:“你真不懂女孩儿家的心思,没人请、没人催、没人发急,就叫她这样下去?她才不干呢!”
  姜小牙跌足道:“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还顾什么面子?”
  龙薰衣被他们这一言语,当真气哭了:“你们滚开啦!我死,也不要你们管嘛!”
  火光骤现,杀刀堂众已将火把扔到木料上,熊熊燃烧。
  白笑猫道:“好啦,这会儿想下去都不成了。”
  龙薰衣眼见火真的烧了起来,可还是着了慌:“怎么这样嘛?都是你们啦!我们都要被煮熟了!”
  白笑猫竟浑若无事,还有心情说笑:“没下过厨?这是烤,不是煮。”抽出长剑,望着姜小牙。“知道该怎么做吧?”
  堆绣山乃是用太湖石砌成,山坡上的植栽也不多,火根本烧不上来,但浓烟窜上可呛得凶。
  “烟比火更致命!”白笑猫长剑舞出一片剑花,将剑气织成一道无形的墙,逼开浓烟;姜小牙站到反方向,依样画葫芦,强大的气流把浓烟一直送出了紫禁城的围墙。
  龙薰衣见他俩的内力如此深厚,吓了一大跳,心中既惊骇又沮丧、惭愧:“这些年来,大家都把我们‘雪火双侠’当成年轻一代的翘楚,其实我们算什么?乡巴佬不比我们大多少,剑法也许不怎么样,内功可比我们高得太多了!”
  她见沈茉刚才和姜小牙打了个平手,以为“剑鬼”不过尔尔,但现在姜小牙内力的展现可是货真价实,深知师兄沈茉有多少斤两的龙薰衣,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姜小牙跟他俩简直天差地远。
  龙薰衣收起以往傲慢的态度,也想帮忙,又估量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跟他们一样用内力逼开浓烟。她四下一瞅,看见亭内有块木板,好歹也能拿来扬烟,她便奔过去,一把抽起铺在地下的薄木板。
  不料木板才刚举起,就从底下冒出一个人来!
  龙薰衣吓得尖声惊叫,拔腿奔到姜小牙身后,紧紧抱住他:“果然有鬼!”
  姜小牙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抱,不免晕陶陶:“别怕,那鬼不害人的。”
  龙薫衣这才想起鬼和他是同路人,又气得用力提他:“都是你啦!纵鬼吓人!”
  “但是……咦,怪了!你也看得见司马大叔?”
  司马灰灰一旁叹气道:“她看见的不是我。”
  姜小牙一转头,瞥见亭内站着一条熊般的大汉,竟是“剑魔”铁铸!

  冤家路窄
  姜小牙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还留在京城里,陶大哥和太子一定都是他杀的!”
  姜小牙二话不说,一招“霏霏江雨六朝如梦”就朝他挥洒过去。
  铁铸有些讶异:“你不是司马红绿的朋友?怎么跟我动手?”
  原来司马红绿果真是大清派在北京的奸细,那日姜小牙亮出“地狱火焰”,铁铸以为他是自己人,当即退走,陶醉因此逃过一劫。
  司马灰灰在旁叹气道:“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你这件事……”儿子不但谋害自己,且还是个汉奸,他当然说不出口。
  姜小牙这会儿真想杀人了,又一招“楚江微雨故人相送”,剑剑致命。
  铁铸不再啰嗦,拔出腰间的阔刃大剑,一剑飞起,浑如轰雷,使得整座御景亭都为之震动。
  姜小牙上次和他交手,双方都未带剑,所以都没见识到对方剑招的底蕴,此刻才算是当世两大剑客的真正对决。
  姜小牙的“雨剑”剑式柔中有刚、刚中带柔,平常时候,雨势可以小到让人毫不觉察,就像毛毛细雨不知不觉的淋溼人们的眉际发梢;一旦遇到狂风巨雷,雨势猛然暴涨,倾天盖地,雨珠绵密得无间无隙,而又粗大得若石若雹。
  铁铸的路数从他使用的辽东巨剑就能看得出来,那是刀与剑的综合体,世上最可怕的武器之一,长达四尺二,宽约五寸,重量比一般的剑重上五倍,须有拔尖的臂腕力量才能施展得开;而铁铸的“飞鹰十三式”更可谓尽得天下至阳至刚之气。此刻,这柄巨剑的威力益显突猛,只一挥舞,就像天上打下一个响雷,把罩在山顶周围的浓烟震散得无影无踪。
  在另一头与浓烟对抗的白笑猫发现烟都散了,这才看见姜小牙已和一个大汉打得难分难解,忙赶过来观战。
  “那家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白笑猫询问站在一旁、早看得呆掉了的龙薰衣。
  “他……他……他……”龙薰衣指着亭内的木板。“我一掀,他就……他就……”
  还没说完,就见白笑猫双眼一直,惊呼出声:“原来是‘剑魔’!”
  “什么?他就是‘剑魔’?”
  白笑猫拍手笑道:“今天的运气可真好,‘剑魔’和‘剑鬼’的决斗,就算你排队排上一百年也看不到!”

  有戏看
  神虚子和沈茉回到山脚下,看见有人放火烧山,忙动手灭火。
  原来刚才焦轰又有事儿来跟神虚子商量,沈茉既怕群豪怂恿他上山去和姜小牙决斗,又以为能够有机会近距离面见圣上,便跟着一起去了,没想到杀刀堂的人竟放起火来。
  等他们灭了火,山顶上的烟早散了,山下众人惊见山上居然有人在争斗。
  “怎么,他们窝里反了?”“让他们自相残杀!”“不对啊!那条大汉是……是‘剑魔’!”
  大伙儿更加鼓噪:“‘剑魔’和‘剑鬼’打架呢!”都忘了厮杀这回事儿,兴致昂扬的抬头观看。
  八极剑派和铁铸素有旧仇,葛无能喝道:“弟子们听令:攻上山去,挖出铁铸的心肝祭拜前任叶掌门!”
  葛无能一马当先,首席大弟子曹若德率领众门徒在后起冲向堆绣山顶。

  寻宝的方法
  白笑猫看见有人攻上来了,忙叫:“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下去!’
  白笑猫跳到山边,一剑刺向正往上爬的葛无能。
  葛无能怒道:“妖女,让开!我先和那铁铸算总帐!”
  白笑猫硬是不让他上来:“你跟什么人都有旧帐,不如先算算咱们的吧。”白笑猫轻灵的剑招在这崎岖地形上显得更为有利,葛无能立足之处不稳,八极剑法的威猛便使不出来,只有挨打的分儿;但曹若德率领门徒由别的方向冲上山顶,齐扑铁铸后背。
  铁铸百忙之中犹有余力抽剑后扫,三名门徒立时身首异处。
  姜小牙眼见混战又起,不愿以多欺少,收剑后跃;不料,几名八极门徒乘隙攻向他侧翼。
  龙薰衣不假思索,嚷嚷:“乡巴佬,小心!”
  姜小牙其实不需她提醒,但她竟公然出声帮忙,让姜小牙的心头大大的蹦了一下,差点被偷袭成功,忙收摄心神,一拳一脚,把两名门徒打落山下。
  山下沈茉见状,大叫:“小师妹,你……怎么帮他?”
  “我不帮他,帮谁?”龙薰衣娇嗔。“你们刚才跑到哪里去了嘛!我差点被烤熟了!”
  沈茉支支吾吾:“焦师兄有事找我们过去……”
  龙薰衣怒道:“原来焦师兄比我更重要!”
  沈茉深知女孩儿的个性,发起火来不可理喻,最好闭上嘴巴,不要应声。
  葛无能被白笑猫逼住,说什么也冲不上山顶,又见门徒死伤惨重,只得高喊:“众弟子听令:后撤!”
  姜小牙见八极门人都退走了,又挥剑攻向铁铸。
  铁铸忙举剑挡下,皱眉道:“姜小牙,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一定要找我拚命?”
  姜小牙咬牙道:“因为你杀死了陶大哥!”
  铁铸大惊:“陶醉死了?怎么会?”
  姜小牙见他神情不像做假,便停住了手。
  铁铸追问:“是与我交手之后,伤重不治的吗?”
  姜小牙摇摇头:“当然不是,他是被人谋害的。”
  铁铸叹道:“老实说,我还满欣赏陶醉这小子!”望着姜小牙,又叹口气。“当今之世,要找能够打得过瘾的对手,还真不多。”
  白笑猫道:“你说陶醉不是你杀的,那我问你,你还留在北京干啥?”
  铁铸想了想,压低声音道:“现在直说也无妨。我是奉了大清‘睿亲王’多尔衮之命前来探査大明的国库……”
  白笑猫笑道:“什么?堂堂‘剑魔’跑来偷窥人家的仓库?想抢钱?”
  铁铸的一张黑脸红涨到了极顶,好在别人看不太出来:“两国交战,费用浩繁,大清这几年下来财务吃紧得很,所以想要抢在李自成之前……”
  白笑猫哼道:“你们抢得过吗?北京是大顺的囊中之物、嘴中之肉,谁都别想抢先!”
  龙薰衣暗忖:“陶大哥是大明命官,铁铸效命大清,白笑猫则归属于李自成的大顺,这‘四大名剑’当中,只有乡巴佬什么都不是。只不知,如果要他选,他会选择哪一边?”
  铁铸续道:“‘睿亲王’当然也知道,就算派我攻破大明国库,我一个人也无法搬运如许财货。所以他的想法是,最起码先把底细探査清楚……”
  白笑猫笑道:“整座北京城就是个大宝藏,只是不晓得最大宗的财宝藏在哪里。大清派你査国库,闯王派我査贪官,到底谁的看法正确?”
  铁铸苦笑道:“国库,我已经进去过了,里头确实空虚,只有几十万两……”
  龙薰衣嚷嚷:“所以你就躲在这里吓人?”
  铁铸笑道:“惊动了姑娘,真是罪过!”
  “你到底躲在这里干啥?”
  “我在挖这座山。”
  众人走入亭内,地面已被他挖了个大洞,直通山腹之中,他却在入口处铺了块木板做为掩饰;刚才龙薰衣随手一掀,就掀穿了他的秘密。
  姜小牙怪道:“你挖这山做什?”
  “这堆绣山乃万历十一年筑成,那时的大明奢靡无度,捜刮了许多民脂民膏,所以我想,万历会不会趁着垒山之际,藏了一些财宝在山腹里……”
  白笑猫大笑:“嗨呀,你真是异想天开!”

  突围的方法
  铁铸尴尬得很,忙顾左右而言他,探头朝山下看了看,八极门人聚在一处窃窃商议显然正在组织下一波攻势。
  铁铸道:“看样子,我留在这里,反而更增加你们的负担。”想了想,又道:“不如我们一起杀出去?”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三大名剑联手,当世恐怕没有任何力量能挡得住。
  白笑猫也想了想,摇头道:“不好不好!我们大顺不跟你们关外的同路。”
  铁铸又瞅向姜小牙,姜小牙坐在亭内石椅上,也摇了摇头。
  铁铸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神情,转而笑道:“好吧,那我先走了。”
  白笑猫道:“不过,我们倒可以互相帮一下忙。”
  “你是说……?”
  “你往东走,我们就往西走,分散他们的兵力。”
  “好主意!最起码我能带走八极剑派的人。”铁铸极有决断,说做就做、说走就走,大剑一展,恰似一只飞鹰扑下悬崖。葛无能和门徒还没商议完,不料他反而抢先发难,一时之间闹得手忙脚乱。
  铁铸并不恋战,虚晃了两剑,就朝东边遁去。
  葛无能喝道:“追!”
  所有八极门人都追了下去。
  其余的武林群豪则拿不定主意,议论纷纷:“能够抓住清国的奸细,岂不也是大功一件?”“想抓‘剑魔’?你有几颗脑袋?”“唉,留在这里也不好干!”

  女人永恒的话题
  白笑猫见铁铸已走,便催促着:“咱们也走吧。”
  姜小牙直着眼睛,坐着不动。
  白笑猫瞅他这模样,不禁有气:“干嘛啊?舍不得这里的风景?”见姜小牙仍然没动作、不说话,这才发现事有蹊跷。“你受伤了?”
  姜小牙摇摇头,顿了半天,才费力的说:“和他一战,我太累了,气血逆行,暂时走不了……你先走吧。”
  白笑猫叹道:“那铁铸确实高强,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说着,也坐了下来。
  姜小牙道:“你别管我,快走!”
  白笑猫道:“哼。”
  龙薰衣少女心性,忍不住抿嘴一笑。
  白笑猫皱眉道:“丫头片子,你笑什么?”
  龙薰衣道:“真是……”凑嘴在白笑猫耳边,轻声道:“多情!”
  白笑猫狠狠睨了她一眼,皱皱鼻子:“胡说!你懂什么?”
  龙薰衣又向姜小牙道:“你本来是为了她,才被大家围攻,她现在当然不能不管你嘛。所以啊,你本来就对她……嘻嘻!”
  姜小牙尴尬道:“不是这么回事。”
  姜小牙和白笑猫互望一眼,又都回避对方的目光。
  龙薰衣笑得更大声:“我看嘛,你们倒真是一对儿。”
  白笑猫怒道:“你再说!小心我撕烂你那张小嘴!”
  龙薰衣忙捣住嘴,但仍笑个不停。
  白笑猫道:“你怎么还不下去?现在倒是个好机会,趁着乡巴佬打不动,你正好叫下面的那一堆蠢蛋攻上来。”
  龙薰衣哼道:“我才不下去呢。”索性挨着白笑猫坐下来。
  “啊?还在呕气?”白笑猫的眼波流转到姜小牙身上。“还是你对这个乡巴佬……”
  龙薰衣哼了一声:“简直胡说八道!”
  白笑猫道:“人家对你可是很不错的,为了你要跟我拚命呢!我看啊,你们倒是一对儿。”
  龙薰衣拧了她一下:“你还说?”心想,“我怎么会跟那乡巴佬一对?真是笑话!”经过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厮杀,她和白笑猫反而变得亲近起来,宛如一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姜小牙终于调理好呼吸,吁出一口大气:“好厉害的‘剑魔’,他的剑就象是一堵石墙。”
  龙薰衣道:“他的剑势好霸道,究竟是何来路?”
  白笑猫道:“连这你也不晓得?他那‘飞鹰十三式’传承自东晋时‘龙城派’始祖‘龙城飞鹰’徐无君的‘飞鹰七剑’,经过一千三百多年、这么多后人的发展改良,威力更强!”
  姜小牙想了想:“我还是怀疑陶大哥是他杀的。”
  龙薰衣道:“那他为何绑架太子嘛?他把太子藏在哪里?”
  白笑猫道:“怪了,你为什么认为杀死陶醉和绑架太子的是同一个人?”
  龙薰衣道:“因为陶大哥是太子的剑术师傅嘛,这两件事必有关连。”
  白笑猫道:“你知道我怀疑谁?说出来你一定会生气,我怀疑你的师叔神虚子!”
  “你胡说!我师叔是通天宫的掌宫,岂会做出这种没天良的事!”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龙薰衣按捺住火气。“你们早有过节,所以他一直骂你是妖女,但你也不该诬赖他嘛。”
  “你可知道他的往事?一定不知道!当年他为了争夺通天宫掌宫之位,把他的师弟逍遥生害得多惨?”
  “逍遥生?那是我七师叔,我们这一代的从小就没见过他,他已经失踪好多年了。”
  “他为什么失踪?去了哪里?为什么你们宫里的人都不谈他?”
  龙薰衣听她这么一说,再加上一些童年回忆,也觉得其中别有隐情:“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我和他……”白笑猫说着,眼眶忽然一湿,扭头看向别处。
  “触到了她的伤心往事?”龙薰衣心忖。“莫非她和七师叔有着一段忘年之爱?”
  白笑猫幽幽的说:“你看我几岁了?”
  “跟我们差不多,二十出头嘛。”
  “丫头片子的嘴真甜!”白笑猫收起欲落的泪水,捏了龙薰衣一把。“我都三十多了。”
  龙薰衣惊呼:“哇!你保养得真好耶!”
  白笑猫瞟了姜小牙一眼,低声道:“我都是用……”
  “真的啊?那么好用,我都是……”
  “刚才忘了问,你这衣裳……”
  “我这丝巾……”
  两女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把姜小牙完全排除在外。
  姜小牙不想听,反正听也听不懂,坐在一旁专心扣着自己的烂皮脚。
  山下众人见他们没走,也都席地坐下,更有些人干脆抱头躺倒,一副就地扎营的架式。折腾了大半天,没死没伤的人都庆幸自己今天的运气不错,要打要杀且等明天再说吧。
  神虚子和沈茉叫唤龙薰衣好几次,没得到任何回应。
  龙薰衣从未跟师兄沈茉闹过别扭,而这回她确实是气着了,刚才怎么能够不顾她的死活,跑开了呢?她有意不理他,看看他会发急到什么程度。
  沈茉自知理亏,但又不能当着一大群老粗的面前,公然说些道歉、安慰的话语,只好耐心等待,从山下看得见龙薰衣和白笑猫坐在亭子里笑语晏晏,说得个没完没了,心中直纳闷:“她不是被白笑猫强抓了去当人质的吗?怎么两个人却跟好朋友一样?”任凭他学识渊博、聪明绝顶,也是怎么想都想不通。
  太阳很快就下山了。
  这一晚,堆绣山周围除了两个女人的衣着讨论与一阵阵的鼾声之外,还算事静的。

  最后一日
  旭日刚刚升起,崇祯就来到皇极门门厅,准备今日的早朝。
  他真的是个非常勤奋的皇帝,满心想把国家治理好,也满心以为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的想法都跟他一般。
  直至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梦里——他坐在门厅内枯等了许久,大臣一个都没来。
  早朝,他们居然敢一个都不来!
  他询问身边垂头丧气的太监:“人都到哪儿去了?”
  没人能够回答他。
  “王承恩!”
  “奴才在!”仍然中气十足,态度坚决。
  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剩下他了。
  “现在城外的情形如何?”
  “逆贼的攻势并不猛烈,似乎有所等待。”
  “等待什么?”
  连王承恩都不敢明言了。
  “各地勤王之师来了多少?”
  “没……没有。一早谣传有兵到,结果是唐通降贼的兵哗噪索饷!”
  崇祯慢慢的、慢慢的笑了,笑声是那么的难听,比哭还难听:“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朕就想不透,怎么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惨笑回荡在门厅内,太监们都哭了。
  门外射入的阳光照花了崇祯劳累虚弱的眼,他举起手,想要遮挡光线,下一刻他却痛恨起他的手来。
  偌大帝国就在他的眼前、他的手中倾圮崩颓,他是做了什么孽,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城上还有多少兵马?”
  “‘内操’三千,兵卒数目不详!”
  崇祯的头垂在胸前,半晌不动弹,就像死掉了,最后才有气无力的说:“把那群舞枪弄棒的汉子调到城上去吧。”

  恶兆
  堆绣山的攻防战从清晨就开始了,结果还是跟昨天差不多,白笑猫防守的这一边,死了不少人;姜小牙的那一边,只有一群摔破屁股的伤员。
  八极剑派昨日去追铁铸,竟就没有回来,神虚子左看右瞧、左思右想,实在没有人、没有法子攻上山顶。
  忽见“红夷大砲”焦轰又来了。“皇上要你们去守外城。”
  守城?
  群豪一听到这旨意,便知大势不妙,真正不妙!
  已经没有兵卒可以守城了?
  就在这时,晴空突然打了个霹雳,众人惊愕未已,狂风骤起,黄沙蔽天,从北面台来的风恍若刀子也似剜人心肝。不移时,雷电交加,暴雨和着冰雹直落下来,砸得人脸面生疼。
  神虚子暗叫了声“邪门”,忙发出命令:“银枪会留在这里,其余的跟我去守城!”
  沈茉急道:“小师妹怎么办?”
  神虚子不耐道:“你们年轻人,我搞不懂!尤其龙师侄,都快亡国了,还不识大体,真让人失望。”原来他也看不惯龙薰衣和白笑猫嘻嘻哈哈的说了一整夜。
  沈茉师命难违,而且少年人心性,你跟我赌气,我就不会跟你赌气吗?反正看样子,龙薰衣安全得很,便跟着神虚子离去。
  姜小牙等人站在御景亭前,既见状况如此,更不忙着下去了。龙薰衣心中气苦,跺了跺脚,回到亭中坐下,强忍住泪水。
  白笑猫瞇着眼睛仰望诡异的天色,喃喃道:“难道这就是末日景象?”

  最没天良的举动
  神虚子等人被派到闯军攻势最为猛烈的西直门。
  头痛头陀跑第一个,跑到城边往下一看:“怎么都是些娃儿?”
  几千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架起杨树制成的云梯,悍不畏死的往上攀爬。
  守城的内操太监砸石头、浇热油、射箭掷矛,杀伤力甚是强大,但这些少年根本不当回事儿,死了一个,再上一双,城下堆满了他们的尸体,他们仍兴奋的叫嚷着继续他们的任务。
  神虚子等人也跑过来,见此情状,俱皆跌足:“李闯恁地没天良,竟让这群娃儿打头阵?”
  头痛头陀把头都快搔破了:“这怎么下得了手?”

  巷战
  午后,天又晴,彷彿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阳将落,战局突地有了变化。
  负责监军的太监曹化淳偷偷打开了西垣偏北的彰仪门,放入闯军。
  北京城破了!
  这座永不陷落的圣城,豆腐似的碎了!
  潮水般涌入的闯军甚至不屑回望那雄伟的城墙一眼。
  闯军悍将刘宗敏带着一队步兵冲上彰仪门大街,放眼望去,连个明军的影子都看不到。
  刘宗敏笑道:“没想到北京城这么好破,早杀过来不就省了好多事!”
  却听一声清叱划过长街:“众弟子听令:结阵八极!”
  二十三名持剑青年由“一剑震八荒”葛无能率领,从前面的胡同里走了出来,结成三个剑阵。
  刘宗敏高叫:“喂,你们这几只鸟想干什么?”
  葛无能平静的说:“你们想进攻紫禁城,除非从我们的尸体上跨过去!”
  闯军士卒都大笑出声。
  刘宗敏笑道:“一路从西安打过来,总算见到几个不怕死的。”扭头下令:“就把他们杀了吧。”
  闯军士兵在攻城时没杀过瘾,此刻有了机会,列队于最前方的刀斧手当然个个争先,几百人抡刀舞斧的一起冲杀过去。
  葛无能喝道:“担!”
  三个剑阵的二十四柄剑一起平掠过头,划开了二十四个敌人的咽喉,挑起二十四道鲜血喷泉。
  “顶!”
  二十四柄剑又一起平刺,刺穿了二十四个敌人的胸膛。
  刘宗敏久经战阵,可从没见过这种杀法,心知遇上的不是等闲之辈,忙下令:“刀斧手退,枪队上!”
  几百名长枪手攻了上去。
  葛无能喝道:“雁翅阵!”
  葛无能亲自率领的剑阵突出于左前方,另两个由弟子领头的剑阵则依序略退,组成了一个梯形。
  葛无能喝道:“轮!”
  二十四柄剑犹若一座大水车辚辚轮转,剑芒飞处,闯军的枪杆纷纷被削断。
  葛无能再喊:“提!”
  众剑斜起,敌军人头纷纷落地。
  刘宗敏骂道:“娘皮!弓箭手!”
  闯军大队从中分开,露出了最后面的弓箭手。
  葛无能喝道:“小阵结大阵!”
  二十四人立时散开再合并,组成了一个大的八极剑阵。
  羽箭漫天射来,二十四柄剑舞出一片滚地剑花,无缝无隙,没有一支箭能穿得透。
  闹得刘宗敏没法,突见后方烟尘大起,却是闯军另一名骁将李过率领的骑兵攻进来了。这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儿,后来被李自成收为义子,手使两柄铁锥枪,勇不可当。
  刘宗敏大喜:“马队上!”
  几十个骑兵纵马冲撞,宛如一座滚动的泰山,当头压下:
  剑既轻又短,碰上重甲骑兵完全无法抵挡。
  正危急间,胡同里冲出几十名手持银枪的汉子,一阵乱枪攒刺,将当先一排骑兵统统搠下马去。
  原来银枪会众听说城破,再也顾不得包围堆绣山,都冲出禁宫来找敌军厮杀,正好解了八极剑派之厄。
  “兄弟们,来得好!”葛无能无暇细思,再度下令:“大家上房!”
  一干人等全都纵上大街两旁的屋顶,八极门人揭起屋顶上的瓦片向下乱砸,银枪会众的长枪则居高临下,专刺骑兵头颅,但是他们的身形暴露在高处,也成了弓箭手的好目标,几阵乱箭过后,死伤惨重。
  葛无能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门徒与江湖同道的伤亡,顿即痛彻心扉。他厉吼一声:“我跟你拚了!”振剑下跃,直取骑在马背上的敌军首领刘宗敏。
  闯军士兵身经百战,什么状况没碰到过?一有警讯,立刻反应,刀斧手、长枪手各就各位,把刘宗敏团团围定;葛无能身在空中,根本觅不着缝隙落下,而己身的气力已竭,身体止不住往下坠,眼看着就要被长枪戳出几十个窟窿。
  就在此时,屋顶上窜下一条黑影,一伸手就捞住了葛无能的衣带,不知如何在空中也能藉力,提着他平空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对面的屋顶上。
  葛无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什么人,武功这么高强?”心神尙未平定,只听黑衣蒙面人在耳边道:“留着命,还有用!”
  待葛无能转过头来时,黑衣人已如狐狸般消失在层层屋宇之间。

  混水摸鱼
  其实,闯军在北京城内遭遇到八极剑派、银枪会这样的抵抗并不多。
  甫一破城,他们就派人到处发放闯军专用的箭支给老百姓。“拿回去插在家门上,保证没有人会来骚扰。”
  前来领箭的老百姓满坑满谷,许多户门上都插了箭,并贴上写有“大顺永昌皇帝万万岁”的纸条。
  有些街道反而更加热闹,帽子上挂着“顺民”字条的老百姓放心大胆的满街晃逛,买卖照做、门子照串、一切照旧。
  神虚子和“雪侠”沈茉怀着杀敌的心冲上街头,一见到这番景象,都傻住了。
  “他们不知道亡国了吗?”沈茉忿然痛骂。“无耻!”
  神虚子叹了口气:“老百姓不像士大夫,他们并不关心由谁来统治,除非,将来身受其害。”
  忽听得后面有人喝道:“我们是大顺的先锋部队,各家快缴保护费,一户十两银子!”
  沈茉道:“‘害’马上就来了!”
  两人扭头一看,哪里是什么闯军先锋,竟是杀刀堂的人!
  骆力率领着部众,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手持长刀沿街走来,见人就要钱。一家当铺的掌柜见势不妙,忙想关门,被骆力赶过去一脚踢开,举刀就要砍杀。但他又被人像拎鸡似的拎起。
  还是头痛头陀。
  “你们什么时候都变成闯军了?”振臂一甩,把骆力甩到了猪肉摊上,跌得满头肥肉瘦肉。
  杀刀堂的人正想一涌而上,沈茉的剑已从背后杀到。
  这竟是许多北京居民所看见的唯一一场血战。

  参观皇宫的方法
  天已黑了,姜小牙、白笑猫、龙薰衣还在堆绣山上休息0宫外隐约传来杀伐之声。
  龙薰衣道:“我们还不走啊?”
  白笑猫耸了耸肩:“我等着看月亮。”
  龙薰衣不住偷笑:“白姐,你有的时候还真莫名其妙。”
  白笑猫瞟了姜小牙一眼,重重的哼了一声。
  原来,山下的银枪会众一退,姜小牙就忙着想下山出宫去找吴襄,生怕闯军入城会对他不利。但是北京的胡同都一个样儿,他仍搞不清楚吴家的确切位置,司马灰灰的鬼魂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只得央求白笑猫、龙薰衣帮他带路。
  “你就只关心那个吴老爷?”龙薰衣开玩笑的说。“都不关心我们,哼!”
  白笑猫则认真的摆出一副臭脸:“我们为了他出生入死,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哼,不理他!”
  她们为了我出生入死?姜小牙只得苦笑。
  三个人就僵在那儿,直到黑夜。白笑猫现在居然还说“想看月亮”,姜小牙真不知如何是好。
  白笑猫得意暗笑了一会儿,终于一拉龙薰衣的袖子,起身:“我们走。”
  龙薰衣道:“要去哪儿?”
  白笑猫道:“既然进了皇宫大内,当然得去参观一下,皇后、嫔妃她们都用些什么宝贝东西?”
  龙薰衣拍手不迭:“好耶!”

  少女与猫
  姜小牙等人在宫殿海里瞎闯半天,竟没见到半条人影,大约是因听得城破,都躲起来了。
  正走到寿宁宫外,一条小白影突从里面纵跳出来,却是一只全身雪白的长毛小猫。
  “雪儿!雪儿!”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由殿内追出。微光下,只见她清秀的脸庞上挂着些许忧郁,稚气仍未脱,关心小猫甚于社稷。
  少女将小白猫抱入怀中:“雪儿,别乱跑,外面有坏人!”回身进殿去了。
  龙薰衣悄声道:“这么年轻,大概是位公主吧?”
  白笑猫轻叹:“可怜,她还不知世事有多险恶!我大顺军一攻进来,她将会遭遇何等厄运?”
  龙薰衣道:“你不能救她吗?”
  白笑猫面现为难之色:“我?我能保得住多少人呢?”

  关于长平公主
  崇祯共有六个女儿,其中三个早夭,全无记载。最长的坤仪公主不幸童年病逝,没有什么生平事迹可言。
  次女朱媺娖,因姐姐早逝,宫中皆称呼她为“长公主”,关于她的封号至今仍搞不清楚,《明史》记载为长平公主,有人认为那是她死后满清朝廷给她追加的谥号;有人说她被崇祯父皇封为坤兴公主,也无确证。
  最幼的是昭仁公主,那时才只五、六岁。

  真正发了疯的皇帝
  寿宁宫外,远远一排灯笼游了过来,摇摇晃晃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醉醺醺的崇祯,他手里提着一柄宝剑,眼中冒出仇恨的火花,一副想要找人拚命的架式。
  姜小牙等人并不知道,他刚刚还在干清宫内和周皇后、袁贵妃饮酒。已经完全绝望的他强作镇定,和两位心爱的女人缅怀过往种种美好的记忆,忽然太监来报外城被破的消息,袁贵妃惊得站起,想要逃回自己的寝宫。这种怯儒逃避的行为,火花点燃引信般的引爆了崇祯心中的巨大怒意——就是这种人坏了整个社稷!
  他跳起身子,抽出佩剑,一剑就把她杀了,然后逼着周皇后自缢。
  毁灭的堤防既然已经决了口,所有的一切便难逃浪潮的波及,他自以为冷静的思索着后事,提着剑来到寿宁宫。
  抱着小白猫的公主迎上前来:“父皇,外面怎么样了?”
  崇祯紧盯着大女儿,那狞厉的眼神、浓冽的杀机,让公主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恐惧。
  崇祯想举起剑,但手臂僵硬得像条石柱,他终于叹了口气:“媺娖,你奈何生在帝王家?”
  崇祯转身想走,公主心下慌张,忙牵住他的衣袖放声大哭。
  这个举动又惹恼了容易躁动的崇祯,他反手挥剑砍下,公主的左臂竟被斩断,鲜血喷溅,人也晕了过去。
  姜小牙等人本来都闪在窗外观看,没防着崇祯竟忍得下心痛下杀手,待要援救已是不及。
  白笑猫气得破窗而入,一脚把崇祯踢了个跟头:“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当什么皇帝?”一剑就往崇祯胸口刺去。
  龙薰衣大叫:“白姐,不要!”她毕竟是大明子民,不忍皇帝在自己眼前被杀。
  姜小牙也纵入殿内,他根本不关心崇祯的死活,先一步冲到公主身边,伸手封住了她断臂上方的“肩井”、“曲垣”各穴,再撕下自己的衣袖,紧紧扎住伤口,止住流血。
  白笑猫心想:“唉,对啊,救人才最重要。”也赶过去照顾公主。她久在行伍,随身携带上好的金创药,立即为公主敷上。
  龙薰衣着慌道:“现在怎么办嘛?怎么办……?”
  姜小牙道:“闯军恐怕就要杀进来了,先把她救出宫去再说。”
  这时,公主微微醒转,挂心直叫:“雪儿……雪儿……”
  白笑猫道:“她要猫,猫呢?”
  龙薰衣赶紧四处找猫。
  众人忙着救护公主与抓小猫,连崇祯何时离去都不知道,否则六岁的昭仁公主与其他几名嫔妃就不会死在他手里了。

  朱元璋的病史
  大明开国君主朱元璋曾经命令翰林学士宋濂撰写《扬王神道碑铭》(“扬王”即朱元璋的外祖父),其中有一段不可思议、却堂而皇之的记载,大意是说:“扬王”原为南宋士兵,追随宋朝最后一个皇帝逃到崖山,兵败后被元军俘虏。崖山位于外海,蒙古兵战胜之后,乘船回大陆,因怕舟船载重过度,便把俘虏丢入海里,“扬王”藏匿于舱底,得免鱼腹之祸。行至半途,遇台风,眼看舟船将要沉没,“扬王”因其素来的名声,被降兵推举而出,他走上甲板,“仰天叩齿,若指麾鬼神状,风涛顿息”,元军首领大喜,不但赦免他,且还赏给他几条“巨鱼”,送他登岸。
  这段记载很有意思,宋濂乃江东大儒,当非怪力乱神之徒,但他却作古正经的写出这个故事,颇令后世学者玩味。
  可以确定的是,朱元璋的外祖父是一个有迹可考的巫师。
  就现代医学的观点来看,能够当巫师、乩童的人,多半属于精神耗弱患者。“扬王”的精神不正常,会不会遗传给他的外孙、外曾孙、外玄孙……乃至于崇祯?抱歉,这话到此为止,末代皇帝的崩溃绝望,毕竟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史上第一次
  杀了妻女的崇祯,脱下龙袍,换上便装,带着几十名太监奔出紫禁城,想要夺门出奔,乱成一团的守城兵卒不知他们是谁,一阵乱箭射下,逼得他们只得回头,在城内胡闯乱撞了一回。
  崇祯扭头回望,才发现随从太监都乘乱跑光了,身边只剩下王承恩一人。
  崇祯长叹一声:“回去吧。”
  两人颠踬着回到皇城,并未入宫,而是走往北面俗称煤山的万岁山。
  “王承恩,这些年多亏你了。”崇祯说着,坐在东边山坡的一棵老槐树下。“不要再走了,再走又有什么用?”
  王承恩泣不成声。
  “唉,朕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崇祯沉吟了一会儿,打散发髻,披发覆面,解下腰带,打了个死结套在树枝上。“朕先去了。”
  临死前他并没有想到,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自杀以终的皇帝。

  感伤
  家依旧,人已不在。
  床上都是血迹,大狗沙袋仍旧守在床边,却不见陶醉的尸体。
  姜小牙背着公主进来,颇觉奇怪,问龙薰衣道:“你已经帮陶大哥入殓了吗?”
  “没有啊。”龙薰衣也摸不着头脑。“大约神虚子师叔或焦师兄又来过了吧?”
  白笑猫收拾好床铺,让公主躺在床上。
  沙袋好奇的嗅着雪儿的屁股,雪儿抓了它鼻子一把,跳上桌面,打翻了桌上的茶杯。
  公主虚弱的醒过来,大家都口称“公主”。
  公主摇摇头道:“以后切莫如此称呼,我叫朱媺娖。”
  “朱美绰?哪个美,哪个绰?”
  公主用右手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出“媺娖”二字。别说识字不多的姜小牙,连白笑猫、龙薰衣都看得一头雾水。
  公主道:“媺乃善之意,娖也是善,你们以后就叫我的乳名善善好啦。”
  龙薰衣莽莽然问道:“公……善善,你已经出宫了,往后可有打算?”
  姜小牙、白笑猫想要制止,已是不及。
  公主问道:“我的家人怎么样了?”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公主心中已然清楚,可怜她现在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父皇已将我许配给驸马都尉周显,我已是周家的人……”
  白笑猫忙道:“你放心,我们会帮你打听他的下落。”
  门外一声响亮,“红夷大砲”焦轰撞了进来,看见姜小牙、白笑猫都在,当场愣了个结实。
  龙薰衣忙道:“焦师兄,现在不分这么多了,公主殿下在此,是他们救出来的。”
  焦轰也知时局乱成这样,很难分辨敌友,只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龙薰衣又问:“师叔呢?”
  “他跟勤王大会的人一起杀出城去了。”
  龙薰衣心头一沉:“我师兄也……?”
  焦轰笑道:“沈小哥儿当然还站在外面。他一直在找你,怎么舍得一个人走?”
  龙薰衣只觉得心窝里一阵温暖,原先还闷在肚子里的怨气,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高声向门外道:“师兄,别嫌脏了,现在屋里不但有狗,还多了只猫呢。”

  太子为王
  折腾了两整天,姜小牙等人都累坏了,睡了个大头觉。
  翌日午后,姜小牙、白笑猫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请龙薰衣、沈茉、焦轰照顾公主。
  白笑猫走在已经改朝换代的大街上,并没嗅到什么特别异样的气息,只是老百姓们多了许多关于新皇帝的话题,到处传诵着他的事迹:“进入西直门之前,皇上拔掉箭皱,向后面跟着的军队连射三箭,下令:‘军人入城,敢伤一人者,斩!以为令。’真是个仁君!”“皇上行至承天门,看见上面悬着的匾额‘承天之门’,便道:‘如能安定天下,一箭正中四字中心!’说完,一箭射去,射在‘天’字下方,大学士牛金星贺道:‘中其下,当中分天下!’皇上听了,投弓于地,哈哈大笑!”
  于是又多了些窃窃私语:“那大学士说‘中分天下’是什么意思?该杀头!”“跟谁中分天下?关外的那些吗?”
  白笑猫又来到了紫禁城,这回可就没有上次见崇祯时的那些繁文缚节,闯军守卫一见她来,立马带着她直上位于东内的文华殿。
  猫头鹰男人坐在殿内议事、休息、和弟兄们打屁。
  “笑猫,辛苦你了。”
  “恭贺大王……”
  “现在不是大王了。”天佑殿大学士牛金星板着脸纠正她。“是皇上!”
  白笑猫恶瞪他一眼:“大王叫习惯了,还是叫大王好。”
  李自成大笑:“就叫大王!就叫大王!”
  但见一名身长体大的少年从后面走出。
  李自成招呼白笑猫:“来,见见大明朝的太子殿下。”
  “太子?”白笑猫颇为意外。“你不是被绑架了吗?”
  同样十六岁的太子朱慈烺,较“长公主”朱媺娖稍幼几个月,却显得成熟稳重许多,大约因为这几天的遭遇,脸上竟有沧桑之色。“那人将我的侍卫尽皆杀死,把我掳走,但是后来不知怎地,又把我放了……”
  “那人什么模样?”
  “黑巾蒙面,看不出长相。”
  李自成道:“乱世之中,莫名其妙的人太多了。我说小哥儿,以后你不用担心,我封你为王,一样的荣华富贵,没人敢欺负你;还有你的两个弟弟,也都还是王。”
  太子躬身拜谢。
  白笑猫心忖:“这太子倒没骄气,颇会见风转舵。”
  牛金星道:“皇上今日入城,明日升殿,有些事儿该先安排好,总要气派热闹才是。”
  众人又七嘴八舌的讨论着,都是些老粗意见,听得白笑猫暗笑连连。
  太子在旁,冷哼一声道:“大明的文武百官最无情义,明日一定都来朝贺。”他说这话时忿忿难平,显然也跟他父亲崇祯一般的认为“都是庸臣误国”。
  白笑猫暗忖:“如果是领导者不能服众,群臣如此倒也无可厚非。”
  李自成怒道:“此辈无义如此,天下安得不乱?我以一介布衣取天下,其他的品性倒也罢了,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字!无义之人,留着何用?”
  殿内众人齐声赞道:“皇上所言甚是!”
  白笑猫又想:“闯王在这一点上,确实值得信赖。”
  这时,李过快步走上殿来:“找到崇祯的尸体了,他自缢于煤山下。”
  太子放声大哭,他声量甚是宏大,哭得大家耳朵直轰隆。
  李自成吩咐:“好好收殓,将来以皇帝之礼安葬。”
  李过又递上崇祯留在宫中的遗诏。
  李自成读到“然皆诸臣误朕……任尔分裂朕尸,可将文武尽皆杀死,勿坏陵寝,无伤百姓一人”时,独眼中闪现出杀机。如今得了天下,他更同情崇祯当时的心情与处境。
  白笑猫暗自叹息:“活该那群贪官倒霉了。”
  李过嚷嚷:“老刘昵?怎么半日不见他人影?”
  牛金星笑道:“听说他去找一个绝世美女去了。”

  就是要打老相识
  姜小牙仍须司马灰灰带路才能找到吴家,守门的家将全不见了。
  “老爷!老爷!”姜牙冲入正厅,没见到吴襄,正想往后头去找,“吴少夫人”从偏房出来了。
  “小哥儿,你又来了。”陈圆圆高兴的说,继而又把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示意噤声。“老爷不舒服,睡着呢。”
  姜小牙发急:“他病了吗?”
  “我看是被气的。”
  姜小牙正想问“被谁气的”,就听见吴襄的梦呓从房内传出:“骗鬼!怎么会没钱?胡说……”
  原来还在想钱!
  姜小牙暗自摇头,问陈圆圆道:“少夫人,如今有何打算?可想去山海关?”
  “怎么出得了城?”
  “我再想办法。”
  陈圆圆脸色微黯,欲言又止,似有什么为难。
  忽听门外人声沸腾:“就是这一家!”
  姜小牙忙叫陈圆圆躲入偏房,自己则端坐于正厅内。
  刚刚坐好,大门就被人踢开,当先走入的正是闯军中的第一员猛将刘宗敏。
  姜小牙轻轻的笑了笑:“老刘,好久不见。”
  剎那间,刘宗敏嘴巴大张,满口牙齿都快要脱落:“姜……姜小牙?”
  “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姜小牙两年多前尙在李自成麾下的时候,便深知他战阵上虽然勇悍,却嫉贤妒能,几次陷害姜小牙都未成功,后来他毒死了闯军中最为贤明的“中州大侠”李岩,还重伤了姜小牙的好友红娘子,姜小牙差点杀了他。
  正因为这件事,姜小牙才反出闯王阵营,隐遁桂林。
  现在猛可之间,两人又见了面,刘宗敏当然脸色如同大便:“你在这里干什么?”
  “同样的话问你,你要干什么?”
  正所谓“鸡鸭不同嘴”,姜小牙与读书人说话时老是结结巴巴,但与同为乡巴佬的人说起话来,就伶牙俐齿了许多。
  刘宗敏素知他的本领,更曾经吃过他的大亏,本想忍气呑声,但转念一想,如今的情势已非昔可比,胆气便又大壮:“听说吴三桂家里藏着天下第一美女,我特来见识一下。”
  “吴家的美女与旁人何干?你请吧。”
  刘宗敏指着姜小牙的鼻子骂道:“你有没有搞清楚,现在是我们大顺当家,皇帝大哥封我为‘磁侯’,所有的文官都要听我节制!你敢跟我作对,但你敢跟全天下作对吗?”
  姜小牙正想再说,陈圆圆从房内走了出来:“将军想见贱妾,贱妾不胜荣宠。”微微欠身,道了个万福,回身就往里走。
  陈圆圆虽非绝美,但那份气质仍让刘宗敏看得瞠目结舌:“娘……娘子,等等!”
  莽然上前就想去拉陈圆圆的肩膀。
  姜小牙一伸手,把他格得连连倒退,差点摔出屋去。
  陈圆圆正色道:“将军,闯……皇上进城时已下过军令:‘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将军敢不遵命吗?”
  刘宗敏被姜小牙格了一下,狼狈不堪,又被陈圆圆抢白一顿,更下不了台,在部属面前丢尽了脸,止不住怒火冲顶,什么都不顾了,拔出佩刀,狂吼着朝姜小牙砍来。
  姜小牙一闪、再闪、三闪,让他挥空三刀。“还想玩吗?”忽一伸拳,打在刘宗敏鼻子上。
  刘宗敏鼻血长流,眼前金星乱冒,跌坐在地,叫都叫不出声。
  麾下士卒见状,吶喊着往屋里冲。
  姜小牙宝剑出鞘,一抹光线溜过去之后,士卒们手中的兵器都短了半截。
  刘宗敏忍住疼痛,喝道:“你们都退开!”
  姜小牙探手将他拉起:“得罪了,别见怪。”
  有些人一定要被打了之后才会学乖,刘宗敏哭丧着脸说:“你……你我是奉皇帝大哥之命来找吴三桂的父亲商议大事的,你怎么敢打我?”
  姜小牙笑道:“喔,你早说清楚,我还以为你要掳掠良家妇女呢。”一手搭住刘宗敏肩膀。“走,我们一起去见闯王。”
  刘宗敏被他搭着,简直就像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连根汗毛都动弹不了,只得乖乖的跟着他往外走。
  那群士兵看傻了眼,他俩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就这样一路退出门外。
  姜小牙道:“好了,站住。”
  统统呆若木鸡的站好。
  姜小牙用闯军中惯用的语言吩咐:“你们都给我守在这里,若让半只蚂蚁踏入屋内半步,看我回来怎样扒你们的皮!”

  颇不寻常的任命
  姜小牙来到“大明门”内,许多已经投降的大明官员围在“吏政府”衙署外相互吹捧哄抬:“王兄任职工部多年,深谙营建,新朝廷少不了你的磐磐大才呀!”“哪里哪里,张兄才高八斗,一向都是翰林院的栋梁,皇上新登基,定需张兄的如椽大笔啊!”“唉呀,你们都别吹了,明日此时,我便非凡人了,哈哈!”
  姜小牙暗中呸了一口:“这些人真是无耻!旧主子才刚死,就迫不及待的来向新主子摇尾巴,连条狗都不如!”
  忽见吏政府尙书宋企郊由衙内走出,板着脸说:“诸公何不解事?新天子御极,自当另用一番人。”
  那群明臣当下夹起尾巴,垂头丧气的走散了。
  姜小牙再往内走,迎面碰见一队侍卫兵卒,其中有些老行伍还认得他:“哟,那不是姜小牙吗?”纷纷围过来叙旧。
  姜小牙笑道:“我还有正事要办,回头再聊。”
  上了文华殿,白笑猫还在,见他来了便笑道:“来串门子的吗?”
  李自成两年未见姜小牙,意外之余,更是兴奋,拉着他东聊西扯。
  姜小牙知道他外表诚恳,其实心里并不一定如此,若不是为了吴襄的事情,他根本不想来见他。
  李自成又牵拖了半天,才问:“你怎么会在北京?”
  姜小牙把吴襄当年救助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请大王务必放他一马。”
  “有你一句话,当然没问题。”李自成灵机一动。“这么说,你早就认识吴三桂了?我正需要一个人去招降他。”
  李自成心中明白,他能如此轻易的攻下北京,主因就是镇守宁远的吴三桂和关外的大清雄兵互相牵制住了;万一现在吴三桂与清兵联军,局势可就大大不妙。
  姜小牙道:“好啊,我正想去找他聊聊。”心里想的是,顺便捎个“阖家平安’的信儿给吴三桂。
  白笑猫皱眉道:“姜小牙,这么重大的事情,你可别当成儿戏。”
  李自成笑道:“小姜一向如此,更见率真。此行只是转达我对吴将军的尊重,又不需要舌粲莲花的本领。降或不降,我想吴将军心中早有定见。”
  一旁的刘宗敏忽道:“大哥,吴家于他有恩,难保他不会出卖我们的军情给吴三桂!”他一路被姜小牙“押”进来,当然一肚子鸟气,但姜小牙并未给他难看,一上殿就放开了他,也没提起他骚扰吴宅的事儿,他本该有所感激才对,但他现在眼见李自成有重用姜小牙的意思,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想法阻止。
  李自成怒瞪他一眼:“小姜不能信任,我还能信任谁?”
  白笑猫道:“若不放心,我也一起去。”
  李自成大喜:“如此最好!你们俩,一仙一鬼,真是绝配!真是我的左辅右弼、哼哈二将!”拉着两人的手,哈哈大笑。
  刘宗敏在旁恨恨的看着,鼻血又流出来了。

  我对你有兴趣呀!
  姜小牙与白笑猫出了北京,迳奔山海关。
  两人一路闲聊。姜小牙道:“刚才一见闯王就吓了一跳,他怎么瞎了一只眼?”
  “是两年前围攻开封时受的伤。”白笑猫边说,边瞅了他好几眼。“我平常不爱闲话,所以对于闯王阵营的内部情形所知并不多,昨天才跟别人问起你的过往……”
  姜小牙搔头:“为什么要问这些?”
  “我对你有兴趣呀!”白笑猫似笑非笑。“他们都说你本只是一个小卒,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也不见你拜师学艺,一下子就变成了剑术高手。”
  姜小牙的师父是鬼,这事儿不知要怎么对别人说?
  白笑猫又道:“他们说你还有个好兄弟,是个大胖子,原本是官兵队伍里的小兵……”
  姜小牙道:“他叫做李滚。”
  “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留在桂林。”姜小牙叹道:“我是因为想救吴老爷出京,才来到北京?否则我根本不想踏入这乱世半步。”
  白笑猫颇觉奇怪:“莫非你竟有出家之念?”
  姜小牙笑了笑:“我又不想当和尙。”
  “那你为何对人世如此厌倦?”
  “我觉得……鬼比人好。”
  白笑猫嚷道:“喂,这什么话?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颓废黑暗?”
  姜小牙又一叹:“如果你碰过我所碰过的事,也许就跟我一样了。”
  白笑猫老气横秋:“我碰过的不仁不义、不公不平之事,可比你多得多了。”
  “那你为何还留在闯王身边?”
  白笑猫瞪眼:“你什么意思?”
  “闯王外似诚恳,骨子里嘛……唉,不说也罢。”
  白笑猫本想跟他大吵一架,转念却道:“我最想问你的就是,那时你究竟为何跟闯王翻脸?”
  “我倒没跟闯王真正翻脸,我想杀的是刘宗敏,因为他专想害人,害了我好几个好朋友,但闯王并不制止他,也不顾念我们曾经救过他好几次。”姜小牙用上说书人的语气:“闯王的眼里只有‘势’,什么仁义,都只是嘴上讲讲而已。”
  白笑猫想起昨日在文华殿上,李自成大义凛然的说:“我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字!无义之人,留着何用?”当时她还敬佩于心,不料姜小牙这个绝对不会说假话的人,竟对李自成做出这种评价。
  白笑猫重哼一声,不再多问,只把他的话暗暗放在心里。

  万里长城第一关
  山海关在大明九处重要边关当中,规模最为宏伟雄壮。关城周长十二里,城高四丈有余。除了镇城之外,东西南北还有威远、宁海、南翼、北翼四个卫城,其中尤以宁海城最为特别,背接长城,从陆地直直插入海中,状似海中之龙翘着脑袋,故又称做“老龙头”。
  白笑猫叹为观止:“这天下第一关,当真所言不虚。”
  两人几经通报,上了迎恩门城楼,又等半天,才见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青年将军快步走入。他长得英俊挺拔,眼若晨星,神采灿然,双耳甚大,额角宽广,面门中央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掠过鼻梁,右高左低,正是大明朝廷倚为重镇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姜小牙大叫道:“少爷!”
  吴三桂一愣:“贵使为何如此称呼末将?”面对李自成派来的信使,言辞竟颇谦卑。
  “少爷还记得我吗?我是小牙!”
  吴三桂又愣半天,终于想起来了,不可置信的握住姜小牙肩膀;“小牙?你是小牙?长这么大了?”
  姜小牙取出吴襄和陈圆圆的亲笔家书:“家中一切安好,请你放心。”
  吴三桂忙又追问一句:“我‘那人’怎么样?”指的自然是陈圆圆。
  白笑猫忖道:“他对妻子可真是情深义重,这样的男人天下少有。”
  姜小牙却想:“先不问父亲怎么样,却问‘那人’怎么样,少爷未免好色了。”嘴上答说:“少夫人好得很,每天都在家里唱歌。”
  吴三桂又问:“闯王……皇上意下如何?”
  既已称李自成为皇上,可见其心意已决,白笑猫便道:“皇上已派遣唐通带着金银、牛马、彩缎前来犒赏军旅,随后便到。”
  吴三桂不假思索,很快的回答:“既如此,末将愿听从天朝号令。”转身命令随扈:“快取酒来,我要跟儿时玩伴痛饮一醉!”

  死要钱
  李自成得到吴三桂已降的消息,高兴得很,猛拍姜小牙肩膀:“算你大功一件,赏金十万两!”
  姜小牙忙摇头:“别乱来,王朝刚刚建立,你现在正需要钱……”
  “钱,老子有得是!”李自成大笑。“我有一群会生金蛋的鸡!”
  这群“鸡”,现在正群集于承天门外六部衙门前的大院内,逼迫他们生蛋的正是刘宗敏。
  “把周奎带上来!”
  这周奎是周皇后之父,京城还未被围之前,崇祯因国库空虚,谕令皇亲国戚助饷,周奎又哭又闹,才捐了一万两白银;崇祯知他家产远不止此数,强令他多捐一点,他竟然向女儿求救。周皇后偷偷给了他五千两,他又呑掉两千,只交出三千两。
  现在他被兵士带到大院中央,态度兀自强硬:“我为人清廉,两袖清风……”
  刘宗敏笑道:“国舅,我新制了一种夹棍,想请你试试,看它管不管用?”
  夹棍刚套上周奎的双腿,还没夹呢,他就先自哀号:“我捐五千两……”
  刘宗敏喝道:“夹!”
  一夹下去,五千就变成了五万;再一夹,五万又变成了五十万;第三夹,“七十万……七十万……”已只剩下半条命。
  “带‘阳武侯’薛濂!”
  薛濂乃是贪官的头儿,尤爱掳掠民财,百姓们恨之入骨。
  刘宗敏狞笑着说:“我不追你的赃,我要替天下百姓讨个公道!”
  当姜小牙、白笑猫来到大院中时,薛濂已变成了一张皮,挂在一根竹杆上。
  这些贪官的底细,都是白笑猫打听出来的,虽然觉得他们可恨该杀,但此刻看在眼里,心中仍不免恻然。
  “带薛宝!”
  面如死灰的薛宝被带到院中,看见父亲的模样,惊得差点昏倒,忽见白笑猫站在一旁,便哭嚷着:“宁儿,救我!”
  白笑猫暗叹一口气,上前向刘宗敏道:“刘‘权将军’,把这个人交给我。”
  自从白笑猫加入闯军之后,因担任李自成的贴身侍卫,经常和刘宗敏见面,两人相处得还不错,但如今刘宗敏见她与姜小牙走得近,两人状甚亲密,便对白笑猫不假辞色:“怎么,你想从这些贪官手里贪一些?”
  既要翻脸,白笑猫当然不输人:“说到贪,将来你会比他们更贪!”一句话正好说中刘宗敏的心病,他和他的手下藉着这次“拷掠追赃”的行动,已暗呑了不少,当然怕被李自成知晓,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白笑猫带走薛宝。
  “小贱人,总要叫你和那‘贱鬼’不得好死!”刘宗敏盯着吊在竹杆上的人皮,恨恨想着。

  死好色
  出得大明门,白笑猫告诫薛宝:“把你父亲的赃款统统交出来,我保你一条小命。”
  “是!”
  “不要交给那个刘宗敏,交给李过将军。”
  “是!”
  “你走吧。”
  薛宝还没死心:“宁儿,你……不跟我一起回家?”
  白笑猫甜甜一笑,捏了捏薛宝肥胖的腮帮子:“夫君,恐怕你没本领娶我这样的老婆。”
  白笑猫走出几步,忽又想起冤死的“丈夫”巴八,便重又走回来。
  薛宝还以为她回心转意,双臂一展就想抱她;白笑猫伸指在他腰间戳了一下:“刚才的话不算数,快回去交钱、办后事,你还有五天可活!”

  死抬杠
  姜小牙先到吴家,告诉吴襄和陈圆圆,吴三桂已决定投降:“所以你们的安全不成问题。”
  回到陶醉家中时,公主已从白笑猫那儿得知太子之事。
  “这么说来,闯王并不如传闻中那么好杀?”
  “闯王自律甚严,又不好女色,‘十三家七十二营’那帮子起义的草莽群雄没一个比得上他。”白笑猫说得公平。“但他的手下良莠不齐,牛鬼蛇神一大堆,将来难保不被他们拖累。”
  龙薰衣道:“那个吴三桂怎么样?他会出兵复明吗?”
  白笑猫道:“复明?他一心只挂念他的夫人,如今世上这种好男人还真不多。”
  姜小牙叹道:“我还以为他将门虎子,总该有些担当作为,不料他这么贪恋儿女私情,不像条英雄好汉。”
  龙薰衣不依大叫:“你所谓的英雄好汉都是混蛋嘛!吴三桂这种男人才是赳赳雄男,女子好逑!”
  白笑猫拍手道:“好个赳赳雄男,女子好逑!”
  姜小牙求救似的望向沈茉。
  沈茉根本不屑看他,哼了一声道:“吴三桂当然好。”
  这一吵,直吵到半夜都还没结果。

  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三桂把防务交给了前来犒军并进行接收的唐通,带着自己一手训练的精兵离开了山海关,向北京进发。
  他一路嘀嘀咕咕,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不对?
  他少年时就以勇猛闻名,父亲吴襄因罪入狱后,他被拔擢为总兵,倒也尽心王事,倾力于边关防务,清国对他颇为忌惮。
  这晩扎营,大家都睡熟了,他还坐在几案前阅读兵书,这是他十几年来的习惯,黎明即起,直到半夜才就枕。
  倏然烛火一阵摇晃,再抬头时,面前已多了一人。
  一个熊般的汉子。
  吴三桂并不惊慌,慢条斯理的摸了摸鼻子:“贵客黄夜来见,有何要事?”
  来人正是“剑魔”铁铸:“吴将军,你真要回北京?”
  “回或与不回,与你何干?”
  “令尊已被拘禁,家产已被抄光……”
  吴三桂矍然动容:“我‘那人’呢?”还是只挂念陈圆圆而已。
  “被刘宗敏掳去当压寨夫人了。”
  吴三桂脸色铁青,霍地站起,几案都翻倒在一边。
  铁铸盯着他道:“你还要回去吗?李自成正等着你入瓮!”
  “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吴三桂本想开声叫唤随扈,但转念一忖,又顿住了,寻思:“此人来路可疑,必是大清国派来的奸细。”
  吴三桂又摸了摸鼻子,闭唇干咳几声,用浓浓的鼻音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来跟我说这些事?”
  铁铸眼皮都没眨一下:“是姜小牙派我来警告你的。”
  一听他提到姜小牙,吴三桂便再也不怀疑,向帐外随扈喝道:“即刻回师山海关!”

  硬碰硬
  李自成看完唐通的败报,声色不动。
  刘宗敏一旁道:“大哥,我就知道那姜小牙靠不住,把我们的虚实全透露给对方了!”
  李自成道:“小姜不是那样的人。”语气已不若先前那般坚决。
  李过道:“义父,如今怎处?”
  每当要做出重要决策时,李自成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沉吟半天,独眼中的青光时迸时灭,最后才笑了笑,说:“吴三桂要跟我来硬的,我就让他后悔一辈子!”

  美丽新世界?
  就像横行白山黑水之间的东北虎,有着无限的耐心,匍匐在雪地里等待扑杀猎物的最佳时机。
  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誓与大明朝廷不共戴天开始,至今已二十九年,这群驰突关外的女真雄骑不断的试探、突袭,总没找到最好的机会——直至今日。
  身为辅政大臣的“睿亲王”多尔衮听完“剑魔”铁铸的报告,一向沉稳的他也不禁喜动颜色:“这事儿,你办得太好了!”
  多尔衮是努尔哈赤第十四子,因去年皇太极驾崩,新皇福临年幼,乃与“郑亲王”济尔哈朗共同辅政。
  女真族虽生长于关外,但自五百三十年前建立金国、消灭北宋、入主中原之后,便逐渐汉化,大清前一任雄主皇太极尤其爱看三国故事,当年他用反间计让崇祯自毁干城、凌迟袁崇焕,灵感即是来自于《三国演义》的蒋干盗书;如今,吴三桂又落入了他们的圈套——铁铸潜入北京的目的之一,在于寻找吴家的弱点,他探査出姜小牙和吴家的关系非常。所以他假借姜小牙的名义对吴三桂诳言,李自成抄了他的家、抢了他心爱的女人,立刻就让吴三桂深信不疑。
  “豫郡王”多铎和“武英郡王”阿济格匆忙走入帐中。“快马哨探急报:吴三桂已回军击败唐通守军,夺回了山海关!”
  多尔衮拍案而起:“如此一来,他必要与我大清联兵。他的信使虽还未到,其实已是我囊中之物。”
  多尔衮即刻升帐,命令全军兼程疾行。
  这时的山海关已陷入烽火恶战。闯军先锋部队猛烈攻打宁海、威远两个卫城,因为这两处不是由吴三桂麾下精兵把守,而是由当地士绅组织的民兵乡勇驻防,闯军以为可以讨个便宜,结果还是损兵折将,毫无进展。
  多尔衮率领的清军一日一夜赶了两百里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退守于“一片石”的唐通,前进到威远卫城之下。
  吴三桂大开城门,双方祭天盟誓,而后清军长驱直入山海关。
  一个新时代于焉展开。

  山海大战
  十几年来,李自成统率兵马南征北讨,一直以行军速度自豪,但是这一次可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从北京到山海关的七百里路,他们足足走了八天。
  “你们是在北京吃得太饱了吗?”李自成骑在马上,军前军后的叠声催促,但大家依旧满不在乎,慢呑呑的移动着脚步。
  攻占北京才一个月多四天,怠惰、懒散、腐败、贪婪……所有的人类劣根性有若疫病,在全军中迅速蔓延;本该用来作战或逃命的马匹,肚子里养出了肥油,背上则驮载着它们的主子捜刮得来的财货。
  李自成心头泛起不祥的预感,这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凭着这些人,从前怎么会打出那么多场胜仗,真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身为闯王首席护卫的白笑猫当然要跟随大军行进;姜小牙一方面因为吴三桂的反覆而纳闷不已,另一方面则因此事引起了李自成的疑忌,命令他必须随军,使得他陷入了尴尬非常的处境。
  “雪火双侠”从未见识过重大战役,龙薰衣死求活赖的拜托白笑猫,假扮成她的随从;沈茉虽然有一百万个不愿意,最后也只好装做姜小牙的随身小厮。
  此刻他俩杂在大队中行走,暗中议论:“这哪像行军,简直象是去踏青。”
  李自成甚至把太子朱慈烺和他的两个弟弟——“永王”、“定王”也都带来了,他们三人惴惴不安的骑在马背上,不晓得李自成将要把他们怎么样?
  白笑猫则注意到队伍中有一辆黑色大车很是邪门,遮蔽得严严实实,每餐都有人往里面送饭,不知藏着什么重要人物。
  大队人马终于来到山海关前,吴三桂早已在关外列阵等待,全体将士的右臂上都缠了一条白布,名义上是为崇祯皇帝戴孝,其实是为了让助阵的清兵在混战中便于识别。
  李自成眼中青芒闪动,令旗一挥,二十多万兵马毕竟训练有素,一片烟尘过后,立时成阵,从北山一直排列到海边;反观吴三桂,恰如吴襄对崇祯说过的,只有三千精骑可用,其余都是乡勇。
  李自成回头吩咐:“把人带过来!”
  那辆黑马车被打开了,从里面拉出一人,却是吴襄。
  姜小牙暗叫不妙,慌忙赶往阵前,刘宗敏已命人把吴襄拖倒在大旗底下,准备杀他祭旗。
  姜小牙冲到李自成马前:“大王,你答应过我的……”
  李自成但只眼望对阵的吴三桂,不耐道:“小姜,这种时刻,个人恩怨就该摆到一边,应以大局为重。”
  姜小牙还想再说,刘宗敏已发下命令:“斩!”
  创子手立时举刀砍下,姜小牙顾不了那么多,皤虹出手,将大刀削断。
  刘宗敏怒道:“你敢阵前抗命,该当何罪?”
  姜小牙纵身跳起,一拳把他打下马,戟指着他怒骂:“都是你这恶贼的主意,你这是挟怨陷害!你去骚扰吴宅,想要劫掠吴少夫人,我都还没对大王说起过……”
  李自成皱眉望向刘宗敏;刘宗敏的鼻伤才刚好,不料今日又挨一拳,急怒攻心,喝道:“把他们两个一起砍了!”
  刘宗敏在闯军武将中官阶最高,又是中军统领,他的号令自然不得不遵,下就有十几名士兵扑了过来。
  李自成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姜小牙一式“渭城朝雨西出阳关”,身随剑转,所有攻来的兵刃全都断成数截;姜小牙一把拎起吴襄,背在背上,往后都是闯军,当然没得退,无暇细思,只好往对面奔过去。
  两军正在对阵,一片肃杀之气,却只见姜小牙背着个老头子在两军之间空地上兔子似的奔跑,着实荒谬可笑。
  白笑猫跌足道:“这个傻子!这个呆瓜!”
  龙薰衣露出欣赏的神情:“这年头,像他这样知恩图报的人实在不多!”
  沈茉道:“小师妹,你的鞋上沾了泥……”
  刘宗敏大喝:“弓箭手!”
  一排羽箭朝姜小牙飞来,姜小牙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反手抖出一片剑花,护住全身。
  吴三桂远远看见姜小牙揩着父亲逃过来,立时发下将令:“冲锋!”
  三千精骑犹若一群蛟龙腾跃而出。
  这边,刘宗敏亦发出命令:“冲啊!”
  李过与另一名骁将田见秀各领一队骑兵从两翼突出。
  双方人马浑若两座巨山、两卷海浪也似朝中间进逼。
  姜小牙背上背着个人,就算他武功再高,也无法躲过这样的压迫,眼看着就要被碾成粉末。

  少打多
  并不是所有的空地都像足球场,总会有凹凸起伏。
  山海关附近的“一片石”因是预料中的鏖战之地,多少年来守军挖壕沟、建碉堡,为数难计;而且挖了又填、建了又拆,反反覆覆不知多少回,弄得这片空地坑坑疤疤、没一处平整。
  就在姜小牙快要绝望的时候,一条干沟突然出现在他正前方。干沟不宽,只有一个人深,此时正够救命。
  姜小牙背着吴襄就地一滚,滚入沟中的同时,冲在最前头的闯军骑士正好从他头上纵跳过去。
  姜小牙暗叫“好险”,一手按住吴襄的脑袋:“吴老爷,千万别抬头。”
  吴襄喘息着说:“小牙、小牙,我记起你来了,你就是那个……”
  姜小牙听他声音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他背上中了一箭,虽没伤到要害,但也血流如注。
  姜小牙忙道:“有话等下再说。”
  只觉得地面颤动有如强烈地震,千万只马蹄发出的声浪宛如山崩河决。
  姜小牙从干沟里微抬起头,望向战场,两军已然厮杀成一团。
  吴三桂虽然只有三千骑,但每一个人都配备精良,弓马烂熟,而且他们心知现在的处境已无退路,人人抱着必死的决心,拚杀之间更显狞恶凶残。
  李过与田见秀麾下本是闯军中最精锐的骑兵,数量也比吴三桂多得多,但他们自从攻占北京之后,体力与心理都彻底疲软下来,就像绷得太久的橡皮筋,一旦放松就垮垮的回不去了。
  两军交锋未久,胜负已判,吴三桂和副将杨珅各率一军,就像一把剪刀的两股,在闯军阵中插过来、绞过去,从前面直突到后面,再兜转回来由另一边撞入,将对方阵势搅得像块乞丐身上的破布。
  姜小牙想起经常听见的一句老话:“兵贵精而不贵多。”深觉此言真有大智慧。
  忽闻一个声音远远叫道:“小牙!”扭头瞥见银盔银甲的吴三桂单人匹马的杀奔而来。“我爹呢?”
  姜小牙挥手大嚷:“在这里,快带他走!”
  吴三桂突荡直前,冷不防两柄铁锥枪从旁边刺到,却是李过。两马相交,缠斗不休。
  姜小牙眼见吴襄脱险的希望又成泡影,忙动脑筋另觅他法,忽听吴襄道:“小牙,我还记得你来我家的时候才只有……七、八岁吧?那时候你好可爱,一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就闪闪发亮……”
  姜小牙道:“唉,老爷,我恨死我那两颗牙齿了,每个人都把我当成了小可爱。”

  倒霉的鼻子
  李自成立于阵前,愈看愈冒火:“连三千人都打不过,搞什么玩意儿?”
  刘宗敏道:“刚才旗没祭成,惹了晦气!”又跑向那辆黑马车,从里面拖出一人,这回竟是陈圆圆!
  白笑猫、龙薰衣在旁看见,虽不认识这个女人,但猜也猜得出来。“原来她就是吴三桂情之所钟,的确值得!”
  刘宗敏把陈圆圆押到大旗下:“换个人来祭!”
  白笑猫、龙薰衣都是不多愁却善感的女性,一直被吴三桂的爱倩所感动,现在一见陈圆圆要落得这种下场,怎能袖手旁观?当即冲到李自成马前。“大王,不可以用女人祭旗。”
  这时的李自成心情正坏到极点,只摆了摆手,连话都懒得说。
  白笑猫想起那天姜小牙对于李自成的评价,不免一怔。
  刘宗敏道:“男人女人没差别。杀了她,可让那吴三桂痛不欲生!”
  白笑猫气得一拳打去,恰好又打中刘宗敏的鼻子。
  刘宗敏才刚止住鼻血,不料又挨一拳,疼得他姓什么都忘了。
  李自成怒道:“笑猫,你也要跟大伙儿作对?”
  白笑猫强声道:“不是我作对,是这件事情做得不对!”
  刘宗敏捣着鼻子,大跳其脚:“给我杀!统统都杀掉!”
  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声音发自左侧山头:“众豪杰听令:八方大阵!”
  紧接着便见人影跃动,几百条人影从山上直扑而下。
  刘宗敏一听那叫唤“结阵”的声音,就心头直发毛:“大家注意,扎手的货色来了!”
  一个胖大头陀一马当先,抡着禅杖杀入闯军左翼,后面跟着“一剑震八荒”葛无能和八极门人,再后面则是银枪会众与勤王大会群雄。他们的攻势看似杂乱,其实隐含章法,进退有序,进攻时恍如一张渔网兜捕对手,防守时又似一只刺猬无隙可乘,乃是葛无能临时更改八极剑阵所得的结果。
  白笑猫暗赏眉。“他们为何跑来搅局?”
  神虚子、杨宗业猛然由另一边杀开闯军士卒,冲到太子马前。
  “太子,快跟我们走!”原来群雄听说太子朱慈烺被李自成带来山海关,便事先在此埋伏——他们原本挖了几条干沟藏身,后来觉得不妥,转移到山坡上隐匿,不料那干沟救了姜小牙和吴襄的命。
  “雪火双侠”见同伴们都来了,双双抽出佩剑,龙薰衣割断了陈圆圆身上的绑索,沈茉则一剑刺向李自成。
  白笑猫赶忙弹剑格开:“干什么?在我面前也有你躁动的分?”
  这时中军阵营已然大乱,李自成拨马就走,刘宗敏则指着白笑猫大喊:“反贼!杀了她!”
  白笑猫狠狠瞪了沈茉一眼,横身挡在陈圆圆身前:“弟兄们听我说……”
  这时哪还有人听她解释,没头没脑的只管杀过来。
  龙薰衣忙道:“白姐,快走嘛!”
  白笑猫不得已,背起了陈圆圆,但也跟姜小牙一样无路可退。
  龙薰衣道:“去乡巴佬那儿!”仗剑断后,保护白笑猫、陈圆圆奔向干沟。
  吴三桂这时已摆脱了李过的纠缠,大叫:“圆圆!”正想纵马冲来,但斜刺里田见秀的长矛又到,只得回身应付。

  苦中乐
  白笑猫等人跳入干沟。
  姜小牙笑道:“咱们又被困在一起了。”
  龙薰衣哼道:“又有白姐陪你,这下可高兴了吧!”
  白笑猫捏住她的腮帮子:“看你再胡说八道?”
  龙薰衣笑嚷:“白姐饶命!我不敢了嘛!”
  陈圆圆见他们身处极端凶险的环境之中,还有心情说笑逗乐,佩服得五体投地:“多谢诸位相救。”
  吴襄含含混混的道:“圆圆,你也来了……唱首歌来听吧……”失血过多再加上年岁已高,他的神智已不太清楚了。
  姜小牙忙跟白笑猫要了金创药,敷在他的伤口上;陈圆圆则安慰的唱起歌儿来。
  白笑猫、龙薰衣都听呆了。“竟有这么好听的歌声!”
  壕沟外,厮杀之声震天,壕沟内则回荡着美妙的旋律,让人暂时忘却了世间的灾难、苦痛与无止尽的杀戮。

  红颜一怒为天下
  刘宗敏恨透了姜小牙与白笑猫,竟不管战局如何,一双眼睛只盯着他俩的去向,见他们躲在不甚宽的干沟之内,骑兵拿他们无可奈何,便命令步兵前进攻击。
  勤王大会群雄冲杀了一阵,乱军之中失去了太子踪影。头痛头陀很觉无趣,嚷道:“吴三桂那个大汉奸的爹躲在那儿,我们去杀他!”登时获得不少人响应。
  于是,两批人马都冲向壕沟。
  姜小牙急道:“龙姑娘,你保护老弱妇孺。”
  龙薰衣嚷道:“为什么是我?白姐不忍心和闯军作对,应该是她保护老弱妇孺才对。”
  这边还没吵完,两波人马已冲到壕沟前方,但是他们却先拚斗开来。
  头痛头陀百斤重的禅杖最适合打这种混战,挥第一轮就打碎了三颗脑袋;再挥一轮,又打断了五条手臂。
  本来是演戏的,现在却变成了看戏的,龙薰衣开心拍手大叫:“大头陀,打得好,再加把劲儿!”
  银枪会众也跟来了十几个,枪尖乱颤,宛若千树开花,挑得闯军士卒肚破肠流。
  龙薰衣又拍手道:“好枪法!再抖几朵枪花来瞧瞧!”
  白笑猫眼见闯军弟兄被杀死不少,心有不忍,但现在形势易位,她也不能帮助他们,只得扭过头,不再看下去。
  中军阵营里,勤王群豪既然遍寻不着太子,再恋战也是无益,神虚子把手一挥:“退!”
  头痛头陀“呸”了一大口,因有葛无能在场,不敢不遵号令,只得倒拖禅杖退走。他们这一退,闯兵可就得隙冲向壕沟。
  姜小牙忙从沟中窜出,一招“楚江微雨故人相送”,挑飞了十几顶头盔,却没刮出一丝血痕,闯军士兵尽皆胆寒。
  姜小牙喝道:“不要命的只管过来!”
  其中有一个认得姜小牙的老兵哈腰谄笑道:“姜大侠,我们怎么敢跟你交手,都是那刘将军……”
  姜小牙道:“你们统统给我坐下,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
  士兵们没奈何,只得席地坐下。
  姜小牙跳回沟内:“待在这里不是办法,白笑猫,你背一个、我背一个,我们往山海关镇城那边去。”
  白笑猫哼道:“你是吴三桂那汉奸的朋友,我可不是!我去山海关做什?”
  龙薰衣也哼道:“对嘛!我去跟那个汉奸沾什么边?不去!”
  只听陈圆圆竟也幽幽的说:“我也不要过去!”她这么说,倒是颇令大家意外。
  “你不想去见你的夫君?”
  陈圆圆望了吴襄一眼,见他已近昏迷状态,这才道:“我本是秦淮歌妓,三年前,国丈田弘遇到江南来,选了一些姑娘到他府里去调教歌舞,想要进献给皇上,但皇上并不好女色,所以我们就留在了田府里。有一天,田弘遇请吴将军到府里吃饭,我们免不了在席间歌舞助兴,不料吴将军竟看上了我,田弘遇有巴结吴将军之心,便把我送给他,但当晩吴将军就返回宁远驻地,所以我们也就只有那一面之缘……”
  龙薰衣惊嚷:“啊,你们只见过一面,他就对你如此刻骨铭心,哇!真是个多情种子!”
  姜小牙失笑:“你不是才骂他汉奸吗?”
  龙薰衣兀自嘴硬:“汉奸归汉奸,多情归多情,有什么相干?”
  吴襄模模糊糊的道:“好人才能说是多情,坏人是好色……”他神智已不清楚,不知道人家正在议论他的儿子,不过他这话另有一番道理。
  白笑猫道:“这么说,你们并未同过房?”
  陈圆圆有些羞涩的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住在他家里?”
  “一年前,田弘遇病逝,他的家人生怕把我留下来会闹出许多是非,才把我送到吴将军家……”
  白笑猫道:“所以说,你根本就不中意他?”
  陈圆圆又摇了摇头。
  龙薰衣道:“唉,他们都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全是为了你!”
  陈圆圆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更不能跟着他了,否则后人会怎样骂我?”
  龙薰衣拍手道:“说得是!你想得真远。”快治疗,恐怕……”
  白笑猫、龙薰衣一起睨了他一眼。“那你背着他跑过去嘛,我们不跟!”
  坐在沟边的老兵低下头来道:“我们也不跟。”
  白笑猫骂道:“你多什么嘴?闭上你们的耳朵!”
  又听吴襄模模糊糊的说:“我没关系,你们快走……我身经百战,怕他们怎地?”
  姜小牙急得抓头掴耳,不知如何是好。
  闯军阵中的刘宗敏眼见刚才派去的士兵都坐在壕沟前谈天说笑,气得七窍生烟,亲自督率大队步兵冲杀过去,李自成竟制止不住。

  八旗军
  北边的山坡上有几骑人马,从一开始就默默的观战到现在,那是多尔衮、多铎与阿济格等清军将领。
  多尔衮道:“大顺军不过尔尔,今天必立千秋大功!”传下将令,全面进攻。
  李自成不祥的预感随着阳光的转移渐渐转浓,矍然听得北山后方传来如雷的马蹄声,“全军戒备!”
  前方黑云滚地,多铎在左、阿济格在右,领着数万名办子军从山后杀出。
  满洲八旗,所向披靡!
  闯军士兵都变了脸色。
  李自成因中军没了统领,只得亲自下令:“放箭!”好像千万只蜜蜂发出嗡嗡鸣叫,漫天羽箭射向清兵。
  清军骑士但只用短刀或弓柄将来箭拨开,并不盲目放箭,直冲到有把握的射程范围之内,才一起拉弓引箭,每发一箭,闯军中就有一人倒地,正与吴三桂交战的闯军骑兵死伤惨重。
  姜小牙等人都从未见过满族人,当然更没见识过他们的作战方法,此时看在眼里,都骇在心里。“这种劲旅,关内有谁能够抵挡?”
  一队打着白色旗帜的快马飞也似逼近,当先一人细眼睛、削鼻子、薄嘴唇,双颊微丰,神情骠悍,正是“正白旗”主旗贝勒、努尔哈赤第十五子“豫郡王”多铎。
  刘宗敏率领的步兵还没靠近壕沟,就被这队清军一轮飞箭射死不少,刘宗敏也挨了一箭,亲兵赶紧连拖带扛的抢救他回阵。
  姜小牙等人见刘宗敏败退,刚松下一口气,不料一排箭蓦然从背后射来,原来清军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反正臂上没缠白布条的都是敌人,杀了再说。
  白笑灵道:“这些鞭子头好没道理!胡乱射人怎地?”
  顺手拔起一支射在土里的箭反掷回去,一名女真骑兵瞬即倒撞下马。
  多铎大怒,催动座骑,亲自冲杀过来。
  清军的编制是:每三百人为一牛录,设一牛录额真,后来改称为牛录章京;五个牛录为一甲喇,设一甲喇章京;五个甲喇为一固山,设一固山章京,固山即为“旗”之满语。如此推算,一固山或一旗仅七千五百人,努尔哈赤初建军制时还只有四旗,兵员少得可怜,所以每一个士兵都是无价之宝,长官与部属、士兵与士兵之间的情谊比家人还要亲密,这种传统才是八旗军横行天下、无坚不摧的真正原因所在。
  姜小牙等人隐身在不宽的壕沟内,清兵骑在马上无法进攻,多铎喝令下马,人人手持短刀跳入沟内。
  清兵仗的是骏马腿快、骑射精湛,一旦离了马背就跟常人无异,再碰到像姜小牙这样的武林高手,更如草扎纸糊。
  龙薰衣闷了半天,见有人来当靶子,哪还客气,一轮快剑,杀得清兵东歪西倒;白笑猫更狠,丸剑出手,一闪,就割断了三根喉管,其中包括一个名叫阿里的甲喇章京。
  这阿里从少年时就在“正白旗”下南征北讨,是多铎最亲信的部属之一。多铎暴怒如狂,挥刀扑向白笑猫后背,却觉头顶一凉,兜签已飞上天空。
  姜小牙再一剑抵住他咽喉:“带着你的人滚蛋!”
  任凭多铎再怎么勇猛骠悍,此刻也不由得魂飞魄散,连忙下令撤退,上马之前,不忘恶狠狠的瞪了姜小牙一眼。
  白笑猫叹道:“乡巴佬,你根本就是妇人之仁。你不杀他,他不但不感激你,将来反而会成为你的死对头!”
  龙薰衣道:“对嘛,你看他的眼神多凶!”
  这时的他们当然不知道,一年后多铎的双手将沾染上多少鲜血,可惜姜小牙不爱杀人,否则世上就少了一名凶残的刽子手。
  骤闻躺在地下的吴襄诡异的吁出一口气,急忙低头看时,他的双脚竟在微微抽搐。
  姜小牙心知不妙,将他的上半身搂入怀中:“老爷撑住!外面还有好多好多的银子等着你去拿!”
  吴襄开心的笑着:“我就说不会没有钱……有的是钱……很多很多钱……”头一歪,就此断气。
  “老爷!”姜小牙抱着吴襄的尸体痛哭失声。

  惨败
  受伤的刘宗敏被架回阵中,李自成骂了声:“娘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
  这时的战场上,只有吴三桂的骑兵和鞭子军纵横驰突,大顺士卒已变成了被围猎的野兽,夹着尾巴四处乱逃。
  李过慌张拍马而来,大嚷道:“义父,快走吧!”
  李自成不甘心的回马一走,大顺军更是兵败如山倒,任人宰割。
  白笑猫在干沟中望着这一幕,心痛如绞,但又不得不承认闯军之败乃是咎由自取。
  龙薰衣眼见平原上满是鞭子军来来去去,止不住心头发毛:“我们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姜小牙沉吟片刻,因吴襄已死,实在没有必要再去见吴三桂,他放下吴襄的尸身:“吴老爷,安心吧,少爷等下会带你回家的。”
  当白笑猫背着陈圆圆,由姜小牙、龙薰衣保护着向南面小山上飞掠而去的时候,吴三桂只能望着他们的背影连连跌足。

  天下公敌
  北京乱了!
  即使一个多月以前,大明将要亡国的时候也没有这么乱。
  有些人因为闯军兵败而暗地里额首称庆,有些人如丧考妣,有些人害怕鞭子军进城来会乱杀人,有些人则说吴三桂夺回了太子朱慈烺,将要护送太子还宫登基,重复大明江山。
  各种谣言充斥于大街小巷,没有人知道这把赌注要押在哪里才好?
  姜小牙等人疲累不堪的回到陶家,已是山海大战六天后的事情;沈茉和焦轰早一天回来,正在屋内等待。
  众人前往山海关之前,拜托邻居老妪照顾公主媺娖,现在她的左臂伤口已愈合,气色也好得多。
  焦轰见了姜小牙,竟没好脸色:“姜小牙,本以为你只是和闯王有勾搭,不料你还有另一个面目,暗地里和吴三桂与鞭子军眉来眼去!”
  姜小牙这些天来被人冤枉诬陷得够了,实在懒得再多费唇舌辩解。
  公主道:“焦副总管切莫如此说。姜小哥儿天性纯厚,不是这等人。”
  龙薰衣听公主夸赞姜小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哪里厚?大概只有脸皮厚吧。”
  焦轰极不愿和姜小牙同处一个屋檐下,猛然站起:“公主,微臣保护殿下出城……”
  公主道:“不用了,我跟他们在一起很好。”
  姜小牙、白笑猫、龙薰衣都是年轻人,公主当然觉得和他们的气味比较相投。
  焦轰碰了个软钉子,又转向沈茉:“你走不走?”
  沈茉望了龙薰衣一眼,摇摇头。
  焦轰又碰一个钉子,老大没趣,临出门前,还向姜小牙摺了句狠话:“你给我小心一点,勤王大会必会找你讨个公道。”
  等他走了之后,公主蓄心道:“小哥儿,焦副总管是个浑人,别跟他计较。”
  白笑猫道:“乡巴佬也真倒霉,本来根本没他的事,结果瞎搅和了这些天,吴老爷也没救成。”
  姜小牙并不归属于哪一边,谁输谁赢、谁王谁寇,与他何干?他瞎忙些什么?现在不但被人诬赖为凶手,还成了三方面的公敌,闯军、清军、勤王大会都要杀他。
  姜小牙思前想后,低垂着头,颇为沮丧,不知自己所为何来?
  白笑猫见他这模样,十分不忍:“土包子,何必如此,最起码你交了几个好朋友。”话一出口,立时觉得有语病,懊恼不已。
  龙薰衣笑道:“嗯,现在变成好朋友了。”
  白笑猫狠瞪她一眼:“皮又在痒了是不是?”
  却见司马灰灰匆忙进入:“我打听到公主未婚夫的下落了,他去了南京。”
  姜小牙便朝向公主道:“驸马都尉周显在南京。”
  众人看不见司马灰灰,但闻姜小牙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一句,都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
  姜小牙没法解释,搔头而已。
  白笑猫道:“这个人怪怪的,不过他的话多半没错。”
  公主道:“我本也想去南京……”
  陈圆圆一直没说话,此时忽道:“我也想去。”她原是秦淮歌妓,天下如此之乱,自然会思念故乡。
  姜小牙道:“公主……善善姑娘,你能走远路吗?”
  公主挺身坐起:“再怎么样,也比留在这里好。”
  北京未来的局势如何,没人搞得清楚,而且这里又是她的伤心地,她只想远远的离开,把一切抛在脑后。
  白笑猫道:“好吧,既然如此,反正我也不能回闯王那儿去了。”
  龙薰衣拍手道:“好耶,白姐跟我们一起走!”
  白笑猫道:“你也要去?”
  龙薰衣兴奋点头。
  沈茉瞥着姜小牙,满脸不以为然的神气,显然只是因为不愿与他同行;龙薰衣使了个眼色,他只得隐忍不语。
  姜小牙道:“大家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动身。”
  公主忙道:“一定要带上雪儿。”
  “那当然。”龙薰衣摸着沙袋的头。“陶大哥的宝贝狗也不能丢下。”

  杀人与放火
  一败涂地的李自成回到京城,坐在文华殿上生闷气。脑相不停萦回着一个人的话语:“我们这帮人虽然骁勇善战,但毫无治国的能力,终究会把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人。”
  李自成愈想愈有理,但当初说出这番话的“中州大侠”李岩,已被刘宗敏毒死了。他的怒气正没处发泄,手下的谋士、将领乱哄哄的走上殿来,其中就有那受了箭伤,哇哇呻吟的刘宗敏。
  “老刘,你过来。”
  刘宗敏以为老大想安慰自己一番,便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娃儿似的依偎到李自成面前,不料李自成狠狠一拳打在他鼻子上:“你们在外面乱什么?”
  刘宗敏捣住受尽折腾的鼻子,闷声道:“我正派人往皇极殿里堆稻草……”
  “干嘛?”
  “鞭子军太难搞,我想我们应该会退出北京,当然就一把火烧了紫禁城,不让那些鞭子头坐享其成。”
  气得李自成又照准他的鼻子打了一拳:“你没得令,就擅自做出这种安排?”
  刘宗敏欲哭无泪:“现在搞成这样,还能怎么办?我们只会杀人、放火,别的都不会呀!”
  牛金星道:“皇上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北京正式登基,最起码要把这件事情完成。”
  皇极殿内既已堆满了稻草,李自成只得在武英殿匆匆即了皇帝之位,颁下的第一道诏令就是:“明日一早退出北京。临走之前,一把火将紫禁城内的宫殿与九门城楼烧个精光!”
  一日为帝,终生为寇
  翌日清晨,姜小牙等人装扮成一群农夫农妇,抱着小猫、牵着大狗,向南边的正阳门进发。
  奇怪的是,龙薰衣对自己打扮得这么丑,居然毫无意见,反而兴高采烈、喋喋不休。
  一群人中只有“雪侠”沈茉坚持不换装,穿着他那一身雪白长衫,更显突兀。
  将至城门,城楼竟着起火来,守城的闯军士兵不但不救火,反而一迳往城上搬运稻草。
  公主惊道:“他们为什么要烧城楼?”
  话还没说完,火光又起,这回竟起自身后的紫禁城!
  “宫内也起火了!有没有人去救啊?”宫城毕竟是公主的家、自幼生长的地方,如今就在眼前起火燃烧,简直象是烧入了她的心脏最深处。
  金碧辉煌的帝国中心,光耀了两百多年,到头来仍敌不过黑暗的人心。
  姜小牙等人嗟叹未已,就见一彪快马奔驰而来,当先一人目闪青焰,是李自成率领着近卫亲兵驰往城外。从三月十九中午进入北京,到四月三十清早离开,他总共只占领丁北京四十一天。
  姜小牙、白笑猫匆匆把头低下,免得被李自成认出来,并劝住哭泣的公主。
  闯军士兵忙着焚烧、撤退,城门根本没人把守,姜小牙等人轻易的岀到城外。
  白笑猫道:“要往南京,若走陆路恐怕公主受不了,走水路最快最稳,但是从北京至通州的通惠河现在正值枯水期,水量不足行船,所以得去天津西南的杨柳青码头。”路线清晰的娓娓道来,不愧是老江湖。
  沈茉悄悄的把龙薰衣拉到一边:“小师妹,该换衣裳了。”
  龙薰衣笑道:“不用换了,我穿这样很好嘛。”
  沈茉皱眉:“极不雅相……”
  “不会嘛。”
  沈茉的语气沉了下来:“自从你碰到那个乡巴佬之后,整个人都变了。”
  龙薰衣被他这么一说,不禁一怔,望了姜小牙背影一眼——雪儿正跳到他的肩膀上玩他头上的斗笠。
  沈茉语声中酸溜溜的味道都快滴出来了:“难道你喜欢他?”
  龙薰衣杀鸡似的嚷嚷:“我哪会喜欢他?他只是个……”再望姜小牙一眼,难听的话竟说不出口。
  沈茉旁观者清,发觉小师妹已有被姜小牙潜移默化的倾向,连扮成农妇都那么高兴,哪是从前那个爱买名牌的时新少女?
  “他在你旁边扣脚,你也不嫌臭?”
  “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难闻,难道你嗅不着?”
  “他到底有哪一点吸引你?”
  龙薰衣被问得急了,跺了跺脚道:“我不跟你讲了啦!”快步追上白笑猫、陈圆圆、公主,又变得开心起来,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沈茉生着闷气,一个人落在最后面。他实在想不透,不过短短几十天,龙薰衣对于那个土包子的观感为什么会转变得如此巨大?
  好死不死,沙袋在路旁草丛里抓到了一只田鼠,叼在嘴里,邀功似的高翘尾巴跑到他脚边。
  沈茉怒道:“脏东西,滚开!”一脚踢得沙袋撇了田鼠,哇哇叫。
  白笑猫回头大骂:“你再踢它一次,我就把你的脚剁掉!”

  太子的滋味
  姜小牙在废弃的农舍里找到一台坏掉的独轮车,使用各种材料七修八修,也可以将就着用了,请公主坐在车上,行路便快了许多。
  一路上田园荒芜,少有人烟,残破萧条的景象让人怀疑这里曾经是帝国的中心。好在众人离京之时,准备了不少干粮,不至于捱饿。
  这晚,露宿野溪边,白笑猫正在替陈圆圆、公主推拿脚踝,沙袋突然狂吠着奔入树林。
  龙薰衣叫道:“沙袋,你干什么?”
  沈茉露出恶心的表情:“大概又去抓老鼠,脏死了!”
  沙袋在树丛里叫个不停,不似追捕猎物,姜小牙走过去一看,沙袋正兴奋的绕着一个浑身发抖的人打转。
  姜小牙细细一瞧,竟是太子朱慈烺!

  打错算盘的滋味
  和公主姐姐抱头痛哭完了之后,太子可是饿极了,大口吃着干粮。
  龙薰衣道:“那日我看见神虚子师叔冲过去救你,怎么后来又失散了?”
  太子道:“神虚子?那个道士?他冲过来救我,但是我的马受了惊,到处乱跑,不知怎地就跑离了山海关……”
  突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跑得了那日,却跑不掉今日!”
  姜小牙、白笑猫一听这声音,登即脸色大变。
  是“剑魔”铁铸!
  “你又想怎么样?”
  “奉大清‘睿亲王’之命,带回明太子。”铁铸阴沉沉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再奉‘正白旗’主旗贝勒多铎之命,取回姜小牙头颅!”
  白笑猫骂道:“看吧,那天你没杀那个混蛋东西,后患无穷!”
  姜小牙悄声道:“龙姑娘、沈公子,你们保护太子、公主、陈姑娘先逃,我拖住他……白姐,你帮不帮我?”
  白笑猫道:“哼!”
  龙薰衣道:“她会帮你的。我们先走了,你小心!”
  毕竟一起经历过许多生死冒险,分派任务时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既相信别人的能力,也明白自己的职责,龙薰衣脱口一句:“我们先走了,你小心。”这句简单的话里,竟透露出多少关怀与信赖。
  姜小牙只觉胸口一热,一种“就算今天死了也值得了”的豪气陡然而生,他倏地起身,拔出皤虹宝剑:“铁铸,你这条女真走狗真是枉称‘剑魔’。”
  铁铸冷哼道:“吴家于你有恩,所以你舍命相报;大清‘太祖’于我有恩,我是不是也应该如此?”
  白笑猫道:“别啰嗦了!”一跃而起,丸剑飞弹而出;姜小牙就象是跟她有心电感应,几乎在同一时间,“北关骤雨天晦地暝”扫向铁铸右侧。
  铁铸巨剑如雷暴鸣,一挥一个霹雳,飞砂走石,林木尽折。
  剑鬼与剑仙联手出击,本该占尽上风,但自从山海大战结束后,他们便没吃过一顿好饭,导致营养不良、体力不济,和衣食无缺的铁铸交手不过十合,就觉得头晕目眩,手脚发软。
  姜小牙见龙薰衣、沈茉已带着余人走了,便朝白笑猫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也走,我诱开他。”
  这些天下来,他们已培养出极好的默契,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的意思是什么。
  白笑猫回敬一个眼神:“你会被他弄死!”
  姜小牙再比一个手势:“我虽打不过他,脚可比他快。”
  白笑猫哼了一声,略略退出战团,静观后变。
  姜小牙跳向另一边:“你要我的脑袋,尽管过来拿。”转身奔入树林。
  铁铸笑道:“你以为这样就能难倒我?我先杀了你再回来抓太子,反正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铁铸如大鸟一般追来。他系出“龙城飞鹰”,轻功之佳,自然没话说,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够逃得过他的追捕。姜小牙在林中东一篷、西一拐的乱跑,身法虽快,却非鬼魅仙人,暗道:“臭小子,我看你能跑到几时?”
  白笑猫见姜小牙尙能应付,抽身进了树林:“丫头片子,你们在哪儿?”
  龙薰衣的回答出自远方草丛:“你再叫我丫头片子,不理你了啦!”
  “你们没事吧?”
  “师兄和太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原来沈茉自作聪明,带着太子不往林木深处躲,却朝一个小山坡上跑。
  太子喘吁吁的道:“小哥儿,这样好吗?”
  沈茉道:“愈是危险的地方,愈让敌人想不到。”
  不料这山坡虽不高,登上坡顶,才发现它紧临溪水,正好是一处断崖,没路可走,两人的剪影更是清楚的显现于月光之下。
  铁铸远远发现他俩行踪,暗忖:“抓住明太子才是大功,杀姜小牙还在其次。”一时三心二意,姜小牙早已溜出老远。
  既然如此,铁铸索性放弃追逐姜小牙的念头,转而扑向山坡。
  沈茉正想拖着太子循原路下山,铁铸已先赶到,高高跃起,一剑劈向沈茉头顶。
  沈茉单只感觉那泰山压顶的剑势,便知自己万万抵挡不住,“唉呀”了一声,弃剑抱头,卧倒在地。
  铁铸根本没把沈茉放在眼内,收剑落地,转身要抓太子时,竟已不见他踪影。
  怪了,有谁能在瞬间逃过自己的眼睛?铁铸正自狐疑,蓦觉一股劲风从前方草丛中射出,忙举剑一格,“当”地一声,那劲风击在剑身上,竟震得铁铸虎口微微发麻。
  铁铸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因为他知道那射过来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霸道的暗器,而只是一缕真气!
  无上内力凝聚、由指尖发出的“气剑”!
  从古至今,能够练成这神通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且全都已经作古,当今之世,可从未听说何人有此能耐!
  “你给我站出来!”
  草丛中悄无声息。铁铸知道自己遇上了生平仅见的劲敌,必须倾尽全力应付,偏偏姜小牙又追了过来,这可让他进退维谷了。
  就在这时,听得太子惨呼一声,紧接着一条黑影从山坡断崖处皮球似的蹦起,直往溪水中落下。
  姜小牙眼尖,认出那就是太子,便也纵身一跳,像只水獭似的钻入野溪之中。
  姜小牙出生在大小湖泊星罗棋布的高邮,五岁时就能在水中抓鱼;刚才他估量露宿之处溪水太浅,方在林中兜了一个大圈子,希望能跑到下游水比较深的地方,再跃入溪中,摆开铁铸的纠缠,不料事态的发展既不在他的算盘上面,也超出了铁铸的预料,更别提那趴在地下簌簌发抖的沈茉了。

  撒野尿的滋味
  太子不会游泳,落入水中之后就像块石头,直往下沉,就在自分必死的当儿,姜小牙的手适时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出水面。
  野溪蜿蜒流经山区,时而湍急,时而曲折,让铁铸无法沿岸追踪;姜小牙指着太子一口气游出老远,才在对面上了岸。
  太子弯着身子直吐水,惊魂未定。
  姜小牙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太子结巴着道:“我……我也不明白!我只看见那大汉一剑砍下,沈小哥儿往地下一倒,然后我就被一个看不见的力量推入草丛,然后……然后……好像是沈小哥儿丢出一个什么东西,打退了那个大汉……”
  姜小牙奇道:“沈茉打退了铁铸?”
  太子道:“反正,那大汉被那东西吓着了,僵在那里不动,然后,我又被人推了一把,就掉入了水里。”
  姜小牙心知暗中必有高人相助,只是那人能在铁铸面前来无影去无踪,武功可高得出奇!
  太子道:“我看,那沈小哥儿可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姜小牙不愿拆别人的台,便也不说破。
  太子环顾四周荒野:“我姐姐跟那几位姑娘呢?在这里走散了,可就糟了。”
  姜小牙笑道:“别担心,她们一定找得到我们,因为狗在她们那里。”
  太子道:“但是我们在溪中游了这么久,狗恐怕嗅不着我们的味道。”
  姜小牙心想:“他虽然久居深宫,人世间的阅历倒还满不错的。”拉开裤头,在树下撒了泡尿,笑道:“现在有味道了。”
  太子一怔之后,开怀大笑,也照样撒了泡尿。
  姜小牙道:“没想到你也做得出这种龌龊勾当。”
  太子但只笑了笑:“撒野尿的滋味,挺好的。”

  撒谎的滋味
  天快亮时,沈茉才找到白笑猫等人。
  “太子呢?”
  “他被那个乡巴佬抱着去投水了!”沈茉面不改色的说。“我好不容易把铁铸打跑,他却……唉!万一太子淹死了,怎生是好?”
  白笑猫不可置信:“你把铁铸打跑了?”
  沈茉道:“他直扑太子,大概没注意到我,我就一蹲身,用了个‘野战八方’势,一剑把他肚腹部位的衣服划破了,可能还伤到了他的皮肉,他一惊之下,掉头就跑……”
  龙薰衣拍手道:“师兄剑法高强,和‘四大名剑’其中之二交过手,都没落败。”
  事实是:铁铸唯一的弱点就是不会游泳,姜小牙和太子都跃入溪中,气得他暴跳如雷,回身要走时,瞅见兀自趴在地下发抖的沈茉,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小子,回家去埋头练上二十年,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沈茉当然不想丢人现眼,反正现在死无对证,胡诌一通,不但毫不脸红,还面有得色。
  白笑猫冷笑道:“我看你是满口胡言!”
  龙薰衣极为不悦:“白姐,我师兄从来不撒谎。”
  “哼,再看吧。”白笑猫见沙袋东闻西嗅的不停往前走。“说不定土包子会游泳,两人都能逃过一劫。”
  龙薰衣这才想起姜小牙可能已经没命了,心头竟泛起一阵沉重的失落感,眼眶顿时一红:“我们快去找他们。”
  沈茉看在眼里,愈发不是滋味。
  沙袋一狗当先,白笑猫背着陈圆圆、龙薰衣背着公主,都跟在它后面,走不多久,便看见前面有两个男人正围着一棵大树尿尿。
  公主讶道:“太子哥哥,你……”
  太子赶忙拉上裤头:“大家都没事?太好了!”撇下姜小牙,奔到沈茉面前。“沈爱卿打走了那个什么‘剑魔’,救了我一命!”
  沈茉见到太子无恙,本还心头忐忑,生怕他拆穿自己的谎言,不料太子根本什么都没看见,反而帮他做了个见证。
  龙薰衣得意的望着白笑猫:“看吧,我师兄没撒谎吧。”
  白笑猫朝姜小牙抛来询问的眼光,姜小牙但只耸了耸肩,一句话也不说。

  阿猫阿狗下江南
  众人因为铁铸必能猜出他们南行的计划,率领大队清兵前来围捕,便不敢去杨柳青码头,但要如何更改行程,可没个主意。
  可巧,这野溪愈往下游愈宽,最后汇入了一条小河;更巧的是,再沿河走上几里,竟有一艘单桅小船停在岸边。
  梢公年约四十左右,看见生意上门,便问:“几个人啊?”
  姜小牙道:“我们有四女、三男、一只猫、一只狗……”
  “还有一个鬼。”司马灰灰在众人背后插嘴。
  姜小牙唉道:“你怎么又冒出来了?”
  司马灰灰喜动颜色:“我也要去南京玩。”
  白笑猫问梢公:“这条河可通大运河?”
  “这条老驴沟可通北河,然后就一帆风顺的经过临清、台儿庄、清江浦,从瓜洲进入长江啦。”
  众人上了船,公主道:“太子殿下,请进舱内坐。”仍然谨守宫中礼仪。
  太子道:“姐姐,以后别再拘礼,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都是百姓。这一程,妇女睡舱内,我和沈、姜两位小哥儿就在船头上,很好了。”
  白笑猫道:“太子真是难得,第一次见他就没骄气,比许多权贵子弟都来得谦虚。”
  太子苦笑道:“都已经这样了,还摆什么谱儿?”
  小船顺流而下,轻快有若落叶飞絮。
  太子立于船首,望着两岸景色,不停摇头叹气:“大好江山,为何变成如此?大明之亡,真是千古罕见。”
  沈茉有意卖弄才学,接着说:“汉唐之亡,只是土崩,宋明却是瓦解。”
  太子道:“沈爱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汉魏、东晋、南北朝以至于隋唐、五代,都是亡于权臣篡位,西晋、两宋则亡于外族入侵,因为民变内乱而导致灭亡的,除了暴秦,就是大明,难道大明竟跟暴秦一样糟糕吗?”说着说着潸然泪下,忧国忧民的情怀令众人动容。
  舱内的白笑猫向公主悄声道:“太子虽然年轻,但颇有真知卓见。”
  公主道:“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他了。他从前也只是个天真的孩子,不爱读书,闲时老跟着陶总管学剑……”
  太子在舱外听见,羞红了脸:“姐,别提学剑了,简直学得一塌糊涂。”
  一提起陶醉,姜小牙的心就沉了下去,轮到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唉,陶大哥……”
  白笑猫道:“土包子不懂大事,但朋友之事却整天耿耿于怀。”
  陈圆圆有感而发:“人不一定要干大事,只要干自己认为对的事,姜小哥儿比很多所谓的大英雄大丈夫强多了!”
  白笑猫道:“这话说得好!”回想起在紫禁城内,姜小牙为了自己不惜与天下豪杰作对。“认识土包子,真是我的福气。”
  姜小牙被她们夸赞得浑身不自在,忙道:“我只是气那个凶手冤枉我……”
  太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真的只是这样吗?”
  白笑猫道:“当然不只这样。他啊,把陶醉当成最好的朋友,恨不得把那凶手碎尸万段!”
  沈茉在旁冷笑一声:“谁是凶手,还没搞清楚呢!”言下之意,仍把箭头指向姜小牙。
  龙薰衣此时已不认为姜小牙会做这种事,正想出言帮他辩解,但一见沈茉脸色,想起最近他老是吃醋,便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公主彻夜难眠
  月沉入水,舟泊于岸。
  小猫雪儿蹲在船边,望着水里的月亮发怔。大狗沙袋压在太子的肚皮上打着混浊的鼾,船舱内忽然传出惊悸的哭声。
  是公主在梦里哭着惊醒。
  陈圆圆凑近她身边,柔声抚慰:“没事了,没事了,我们都在这里。”
  公主啜泣着:“我梦见了父皇,为什么他会这样对我?”
  陈圆圆无言以对,深深叹息。
  公主紧握陈圆圆的手:“我好怕!我好怕这个世界!”
  记忆太新,还没整理,挂在屋檐下等待风雨过滤、岁月晾干。她才十六岁,心里的创痛比肉体更深千百倍。
  陈圆圆躺在公主身边,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唱起歌儿来。
  夜好静,歌好好听,公主渐渐睡着了。
  白笑猫早已醒了,半瞇着眼睛望着陈圆圆,月光斜照她的脸,安详而温柔。
  “你将来一定是个贤妻良母。”白笑猫说。
  “但愿……”陈圆圆欲言又止。
  “你为什么不喜欢吴三桂?”
  “他只爱我的美色,爱听我唱歌,却贴不近我的心。”
  白笑猫道:“我看你是早就有心上人了。”
  陈圆圆浅笑着一点头。
  “那个人在南京?”
  又一点头。
  “好,我们去帮公主找驸马,再帮你找你的心上人。”

  三个神秘人
  白笑猫再也睡不着,悄悄起身走到船舱外,只见沙袋压着太子,姜小牙压着沙袋,睡成了一堆;沈茉则独善其身的躺在另一边。
  白笑猫好笑的用脚推了推姜小牙:“土包子,睡着了吗?”
  姜小牙揉着眼睛醒来。
  白笑猫道:“你睡着了,我就不吵你了。”
  姜小牙以为她会走,自己便能继续睡,白笑猫却站着不动,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他只得振作起精神:“我不睡。白姐,有什么事儿?”
  白笑猫瞟了熟睡中的沈茉一眼,悄声道:“到底是谁救了太子?”
  姜小牙道:“我没看见,但听太子的叙述,象是有一个顶尖高手在暗中相助。”
  “暗中相助?为何不敢见人?好没道理!”白笑猫想了想,又道:“听丫头片子说,‘一剑震八荒’葛无能在北京城破之时,也曾被一个武功高得出奇的黑衣人所救。”
  姜小牙道:“再加上绑架太子的那个人,总共有三个神秘高手躲在暗处,目的各不相同。他们是谁?想干什么?”
  白笑猫叹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跟这些人一比,我们就象是小孩子。”
  “你可听说过如此高人?”
  白笑猫想了想:“除了已死的‘风雨双剑’,就只剩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天抓’霍鹰。”
  姜小牙摇头道:“霍大侠本来就跟我一起在桂林,不会是他。”
  “你上次跟我提起,刘宗敏害死了你的好朋友,是不是‘中州大侠’李岩?”
  “没错。”
  “那么,李岩的妻子,白莲教一百零八坛的总坛主红娘子昵?”
  “她也在桂林。当年她被刘宗敏害得身负重伤,差点没命。”
  白笑猫盯着他:“我发现你有天天焚香祭祷的习惯,是红娘子教你作法?”
  “我是在祭拜我的师父。”姜小牙一笑。“这事儿太复杂,你也不会相信,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跟你说。”
  白笑猫白了他一眼:“哼,谁跟你来日方长啊?”

  王爷之船
  船虽小,其乐融融。
  雪儿成天玩弄沙袋的尾巴,决不厌倦。
  白笑猫和龙薰衣成天讨论到了南京之后,要买些什么衣裳饰物。
  公主在陈圆圆的照顾之下,开心了许多,成天跟着学唱歌。
  雪儿和沙袋都能够感觉得到司马灰灰的存在,动不动就去骚扰他,弄得他只好挂在船篷上乘凉。
  太子始终以为自己是被沈茉救的,对他礼遇有加,满口“爱卿”长“爱卿”短,简直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首席大学士。
  怪的是,太子平常对姜小牙还不错,但若有沈茉在面前,太子的态度就会变得冷淡异常,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姜小牙不以为忤,暗想:“读书人比较有话说,跟我大概没什么谈头吧?”
  这日,太子缠着沈茉要练剑,两人才在船头一拉开架式,沙袋便在他俩脚边跳来跳去,高兴的叫个不停。
  姜小牙看着它摇头摆尾、欢天喜地的模样,不由心酸:“可能是因为它从前老陪着陶大哥练剑吧?它还不知道它永远都看不到它的主人了。”
  “唉,江山易主,连条狗也要易主了吗?”太子又泪如雨下。
  沈茉打岔道:“太子一向跟着陶大哥学剑,应该是属于武当一脉……”
  太子拭泪道:“武当剑法太难练了,我跟着陶总管三年,连门儿都没摸着。沈爱卿,我看你的剑法比陶总管还高明,你是哪一路的呀?”
  听太子夸赞自己比陶醉还高明,沈茉得意忘了形:“我和小师妹是通天宫的俗家弟子,说起通天宫,历史可比武当早得多,创派于唐朝中叶,剑法综合了五行、八卦,端的是神鬼莫测。太子金枝玉叶,太刚猛、太阴柔的都不好,专习‘土形剑’比较合适。”
  太子拍手道:“那快教我!”
  沈茉当即教起“土形剑”的基本动作。土形属“横”,以防御为主,果然符合皇室贵胄的身分。
  太子边学,边会心大叫:“这个好!这样才对!”
  姜小牙想起陶醉曾经说过“会教剑术的师傅,自己的剑术未必高明”,反过来说便是“高明的师傅未必会教”,陶醉想必就是这种师傅?
  只听太子不停的说:“陶总管从前教我的不但难学,而且根本没用!他又好凶,我好怕他!”
  有些人就像狗,被人拍拍头,尾巴就翘得半天高,沈茉便是如此,愈发大言炎炎:“通天宫的剑法本来就比武当周延,再说陶大哥虽然名列四大名剑,但久未行走江湖,宝剑也会生锈,不如我们这些成天在外面厮杀的人!”
  太子道:“嗯,很是很是!沈爱卿说得有理!”
  白笑猫坐在舱内,实在听不下去了,发话道:“识字不多的人,看到千字文、百家姓,就以为是文学经典,岂知那些根本不能算是文学。”
  太子怔了怔,笑道:“这么说也对,是我功力太浅,不够资格谈论剑术的优劣。”
  白笑猫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凭他也有资格批评陶醉或武当?”
  沈茉被她当众挑衅,可又不敢反目,哼道:“白姑娘此言差矣!识字不多的人,看了唐诗三百,也知道那些都是好诗。”
  要说文学,白笑猫还真说不过沈茉,一时恼起火来:“纸上文章无法评比,剑术只要交手便知高下。”手掌中丸剑一弹,铮然作声,沈茉脸色大变,连退三步。
  龙薰衣忙拦:“白姐,干什么啦,说说而已嘛。”
  太子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批评我的师傅。”
  这时下起雨来,太子便拉着沈茉站在船头观雨,一边讨论着各代诗文。
  太子忽地扭头看向姜小牙道:“姜小哥儿,他们都说你的剑法如雨,可惜雨若无风,便都是直直落下,如果每一滴雨都能够旋转,那可就天下无敌啦!”
  姜小牙笑道:“怎么可能?”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建议颇有道理,只是不知如何才能让它变为现实。
  沈茉刚才被白笑猫弄得下不了台,这会儿便把气都出在他身上,哼道:“他的剑法,我早就领教过了,说是雨嘛,下得也没多大!”
  太子哈哈大笑,姜小牙竟也跟着一起笑。他本来就没有和人争胜之心,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既不想反驳,也懒得生气。
  白笑猫可又火了,正想发作,梢公却叫开饭,只得暂罢。
  梢公已逐渐弄清楚了他们的身分,盛饭上菜很是恭敬,一边玩笑着说:“太子爷到了南京登基为帝,可千万别忘了小人的功劳!”
  众人都没想过这码子事儿,都是一怔。
  大明开国之初,原本建都于南京,直到成祖永乐才迁都北京,但南京的政府机构并未裁撤,只是具体而微。如今,北京虽已陷落,皇帝虽已自尽,但有南京这个基础,中兴并非无望,问题是由谁来继承大统?当然是太子最有资格。
  太子皱眉道:“先别说这些,根本不敢想这回事……”
  梢公仍抢着说:“在座各位都是中兴功臣,将来都是王爷呢!”
  白笑猫不屑的撇了撇嘴,姜小牙犹自发傻,沈茉则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
  龙薰衣摸着沙袋的头,笑道:“我们都有救驾之功,当然应该列土封疆。师兄功劳最大,该封个‘一字并肩王’,但沙袋该封个什么王呢?”
  众人都大笑。
  太子喷饭道:“就封它一个‘四脚并齐王’吧。”

  南京?南京
  不一日来到南京,赏过梢公,上岸进城,见这南京城的规模比北京还大。
  沈茉又开始滔滔不绝的介绍:“北京内城加外城的周长一共六十里,南京单只京城城垣就有六十七里,外城则有一百二十里;但是南京的宫殿没有北京那么金碧辉煌,奉天殿在成祖靖难之时毁于大火,一直没有重建……”
  白笑猫不耐道:“丫头片子,还是由你来告诉我哪里可以买漂亮衣裳吧。”
  众人走在繁华的市街上,竟然感觉不出一丝忧患意识,彷彿两个月前败亡的那个朝廷跟他们完全无关。
  陈圆圆叹道:“这里的百姓比北京还麻木!”
  白笑猫道:“鞭子兵现在正忙着和闯军交战,一时之间,南方尙可偏安,等到北方大势底定,就该这里倒霉了。”
  公主忧心道:“这里可以做为中兴之都吗?”
  太子道:“名义上做了两百多年陪都的南京,朝廷组织一应俱全,只是比北京小了一号;这么多年下来,除了正德皇帝一度在此驻跸之外,从未举行过大典,所以这儿的官员根本没事可干,养成了清闲怠惰的传统,薪俸虽然微薄,但可以利用职权向百姓勒索,日子过得还满不错的。”
  姜小牙道:“碰到如此乱世,这些官儿有用吗?”
  “要让这些人觉悟、行动,必须要有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太子头头是道的论述着:“江淮间有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四镇,兵力不下二、三十万,左良玉驻防武汉号称八十万,还有湖南的何腾蛟、江西的袁继咸以及闽、粤、滇、黔等地,总兵力何止百万!如何能让他们戮力同心、精诚团结,才是中兴的关键所在。”当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神采跃动,眼中精光灿然,果真有雄才大略的气势,让姜小牙等人都为之折服。
  公主也钦佩不置:“弟弟,没想到你平常这么用心,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连字都写不好的小孩子呢!”

  怎么会是他?
  游南京,秦淮河畔当然是必到之处。
  陈圆圆就出身就在这儿的酒楼,但她完全不想再去沾边,将众人带入一间临河的茶社。
  已是掌灯时分,千百艘灯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船上悬着各色宫灯,犹若繁星坠落凡尘,把河面上了彩妆,将黑夜化为盛宴。
  姜小牙等人方才落座,就听得茶客们悄声议论:“新天子刚刚登基就要选淑女入宫,真是好色得紧!”
  龙薰衣怪问:“新天子?已经有新天子了?”
  茶客们争先抢话:“新天子就是福王爷啰。”“姑娘如此美貌,若是被选进了宫,少说也是个贵妃。”
  白笑猫哑然失笑:“我的天哪!福王居然成了天子?”
  姜小牙道:“这福王怎地?”
  白笑猫道:“福王可分为老福王和小福王。先说老福王朱常洵,他是万历皇帝最喜爱的儿子,被封在洛阳为王,先赐庄田二万顷,后来还不断的赏赐他,他自己又贪婪无度,横征暴敛,使得王府内的财宝堆积如山,大家都说‘先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阳富于大内’,也就是说万历皇帝耗尽了天下财富去养肥他,弄得王府比国库还要有钱。这福王长得也真肥,三百六十多斤重!两年前闯军攻洛阳,都已经兵临城下了,他还舍不得发饷给守城士卒,这城当然守不住。后来,闯王把他身上的肉一块块的割下来和皇家园林里的梅花鹿一同烹煮,赐给部下食用,名曰‘福禄宴’……”
  龙薰衣因太子、公主在座,不断的使眼色,暗示白笑猫别再说下去,但白笑猫置之不理,继续说道:“小福王昵,名叫朱由崧,他没有父亲那么肥,所以闯王攻破洛阳时,他还能够翻墙逃出,不过听说他也是个荒唐种子,怎么会轮到他来当皇帝?”
  姜小牙偷眼看太子,见他听到别人当了皇帝,竟无失望之色;听到白笑猫臭骂他的堂伯祖、堂伯父,也不动怒。“这后生的定力真强,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茶客们因见白笑猫毫无顾忌的批评时政,胆子也变大了,纷纷发话道:“新朝廷卖官鬻爵可凶了,只要有钱,谁都可以当官,现在南京城内最流行的打油诗就是:‘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宰相只要钱,天子但呷酒’!”“皇上命人到处替他捉虾蟆,干嘛呢?配制春药!所以百姓都叫他‘虾蟆天子’。”“还有一幅流行的对联儿:‘文官爱钱又怕死,武官怕死又爱钱’。”
  太子仍然不动声色。
  龙薰衣忽见一条壮硕的身形由店外的灯影下经过,竟是“红夷大砲”焦轰。
  “焦师兄,可真巧啊!”
  焦轰喜孜孜的跑进来,一眼看见太子,立即“噗通”一下跪倒:“太子殿下,微臣该死!”
  他长得粗壮高大,嗓门又像个破锣,这一喊一跪,把店里店外的人全弄愣了。太子?这个大后生就是太子?
  刚才大放厥辞的邻座茶客个个面如死灰:“这下死定了!”俱皆扑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太子爷饶命!”
  太子笑了笑道:“大家不用慌张,没事儿。”
  众人见太子如此宽宏大度,都倾服万分,又悄悄议论道:“早先以为太子已殁于乱军之中,所以南京的那些大臣才立福王为帝,现在太子出现了,比那福王好上一百倍,看那福王还能在龙椅上作威作福多久?”

  快来拜太子
  焦轰安排众人暂住兴善寺,他虽仍敌视姜小牙,但也拿他没办法。
  沈茉偷偷把焦轰拉到一旁:“师兄,你在新朝担任什么职位?”
  焦轰脸上一红,赧然道:“北城兵马司副指挥,惭愧得很,不过是个七品的闲差事。”
  沈茉嗯了一声,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焦轰又低声道:“如果换成太子当家,可就不一样啰。”
  沈茉道:“我千里迢迢的护送他来到此地,当然希望他能够登基为帝,到那时候,哼哼……”
  两人又交头接耳的说了许多悄悄话,脸上都挂着兴奋的笑容。太子来到南京的消息立刻轰动全城。翌日清早,天还没大亮,寺外便车水马龙,文武百官抢着跑来拜见。
  太子不耐烦,叫他们别进来,一个都不见,众官仍赖在外头不走。
  将近中午,焦轰带着一个肥胖太监急急忙忙的进入寺中。
  太子正在廊庑下和沙袋玩耍,焦轰上前悄声道:“这人非见不可,是新皇爷派来的。”
  太子笑道:“来探我是真是假?”
  焦轰不好明言,干笑而已。
  太子扭头看了那太监一眼:“卢九德,你在南京做什?”
  卢九德昔日并非服侍东宫,不料太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当下吃了一惊,忙答:“奴才现在督营呢。”
  太子摇头道:“还是派太监监军?没尝够教训吗?”
  太监监军之制始自成祖永乐,起初派赴军前的太监尙能兢兢业业,其后或与边将勾结,或谗言生事、克扣军饷,种种弊端,罄竹难书;新任天子不能记取亡国教训,革此陋规,难怪太子不满。
  卢九德只顾愣怔怔的望着太子,不言不动。
  太子哼了声,道:“见了我,为何不叩首?”
  卢九德慌忙磕头如仪:“奴才无礼!”
  太子笑道:“没隔几时,肥胖至此,可见在南京受用。”
  卢九德嗫嚅道:“小爷……保重。”又磕了几个头,就告辞出门。
  在外等候的百官上前围住他:“果真是太子吗?”
  卢九德支吾着说:“看来有些相像,又认不真。”匆匆回宫覆命去了。
  百官窃窃私语:“看来新皇不想让位,若还来巴结太子,日后恐怕大祸临头。”俱皆走散了。

  宰相弄鬼
  看不见这个人的脸。
  小蛇蜷聚般的纠结乱发从头顶一直披盖到足踝,身上一丝不挂,瘦骨嶙峋的躯体活似由枯树枝组成,随时都会折断。
  密室内香烟缭绕,他喃喃念着咒语,咿哩呜噜的,不知是哪一族语言;他转动着身体,时快时慢,像在跳舞,又像起乩。
  当朝首辅大学士马士英坐在一袭纱帘的后面,默默观看、等待。
  这马士英是贵州人,有苗族血统,北京陷落时担任凤阳总督,现在一跃而为首在明朝,这就等于是宰相了。
  前面提到的小福王朱由崧三年前从洛阳逃出后,一直流落江湖,后来辗转遇到了周、潞、崇三王,便相偕一起逃难,其他三王都还有宫眷、家财,唯独福王什么都没有,落魄得很。
  北京陷落的消息传到南京,大臣们慌成一团,可喜四个王爷一起到来,以亲疏辈分而论,朱由崧最有资格,但他从前在藩时的种种荒唐事迹,让许多大臣心寒,兵部尙书史可法等十七人就曾写联名信给马士英说明福王“七不可立”的理由——贪、淫、酗酒、不孝、虐下、无知和专横。
  但马士英就看上他的昏庸,可以玩弄他于股掌之间,于是仗着自己手握重兵,一意孤行,终于使朱由崧登上帝位,年号“宏光”,马士英从此飞黄腾达,成了南方小朝廷的霸主。可如今,突然冒出了个太子,朱由崧的帝位还能安稳吗?
  “任何人都别想破坏‘我的朝廷’!”马士英恶狠狠的思忖着。
  这时,纱帘后那个怪人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他本已瘦到不能再瘦的脖子愈来愈长、愈来愈长……变得比长颈鹿还长,却已细到只剩下了一层皮!
  那人嘴里仍不停念咒,头颅转来转去,翻动着白眼,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蓦地,“咔啦”一声,他的头颅竟离开颈子,飞了起来,一直飞到马士英面前,咧嘴一笑。
  马士英深深行礼:“万事拜托了。”

  好玩的东西
  许多动物不爱在晩上睡觉,其中只有一种不但不睡觉,还会到处胡闹。
  雪儿一下子跳上姜小牙的胸膛,用尾巴去扫他的鼻子,一下子又跑到太子的耳边咪呜叫,一下子抱着沙袋的后脚使劲啃,眼见大家都不理它,正自无趣,忽地看到好玩的东西来了。
  一条会蠕动的物件从门缝下游了进来。
  猫是抓蛇的能手,雪儿只一个扑跳,就把那条蛇握在两爪之间,往空中一丢,等它落下来,又握住,又一丢……
  正玩得兴高采烈,咦,好咧,屋顶上又垂落一只有着八只脚的怪东西。
  有脚的应该比较好玩,不像这条没有脚的毫无还手之力。雪儿这么想着,丢了蛇,纵身跳起,抓下那只蜘蛛,玩没两下,又见窗户缝里钻进了一只更怪的玩意儿,乖乖隆的咚,有三百四十六只脚哩!
  喜新厌旧的雪儿正想搬风换庄,却听本已熟睡的姜小牙打了个呵欠,咂唇道:“太热闹了吧?”
  窗外传入一阵清脆的笛声,姜小牙再打一个呵欠,骤然腾身而起,单手抓住屋梁,原来就在这一瞬间,千百只毒虫一起涌上了他的床。
  雪儿哪见过这等阵仗,太可怕了嘛!一骨碌跳上壁橱,再也不想玩了!
  姜小牙喝道:“大家醒来!”
  太子、沈茉蒙胧醒转,只见门窗各处缝隙不断涌入各种毒虫,吓得面如土色;沙袋也醒了,汪汪乱叫的想往桌上爬,把桌子都爬翻了。
  姜小牙又叫:“大家闪开!”
  太子抱起沙袋,缩入床头角落。
  姜小牙翻腕拔剑,一个卷扫,众多毒虫转眼就变成了一堆浆汁。
  太子惊道:“南京城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毒物?”
  沈茉颤抖道:“这不是南京的土产,是从苗疆来的。”
  窗外一声娇笑:“相公好眼力,快出来玩嘛!”
  姜小牙推开窗户,只觉一片银光照进屋内,原来院子里高高低低的站着十几名少女,都穿着极其华贵的苗族服饰,不但袖口、领襟、肩部绣肩美纹饰,更在后背、前襟、袖口、下袜镶满银片、银泡、银响铃等饰物,头上戴着镂工细致的银帽银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宛若平空打造出一个琉璃世界。
  姜小牙才刚穿窗而出,就听另一个房间里有人发话道:“武林名侠龙薰衣在此,你们是些什么人,快快报上名来!”
  又听白笑猫笑道:“问这些干什么?不外乎王美蜈、林丽蝎、陈月蟆之类的,刺人得很!”
  为首的苗族少女生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着向屋内道:“原来还有很多个姑娘,一起出来玩嘛。”
  龙薰衣破窗而出,一剑刺向那首领:“要玩就来玩嘛!”
  苗族首领闪身避过,笑道:“要玩就不要生气嘛。”
  龙薰衣又一剑削向她头顶,一边道:“我没有生气嘛。”
  两人你“嘛”来我“嘛”去的,听得姜小牙前仰后合。
  苗族首领招架不住龙薰衣凌厉的攻势,忙从腰间解下一条皮鞭,“刷”地一抖,那鞭头是一个蝎螫似的钢钩,蓝芒绽现。
  白笑猫也穿出窗外:“丫头片子,小心鞭头喂有剧毒。”
  其余的十几名少女全都抖出皮鞭,鞭头钢钩有的黑、有的红,有的绿……每个人喂的毒竟不相同。
  白笑猫道:“我来陪大家玩玩。”丸剑一弹,比皮鞭更软。
  苗族少女统统变了脸色,撮唇打声唿哨,十几条鞭子一齐挥舞,鞭梢割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甚是骇人。
  龙薰衣有点担心:“白姐,应付得来吗?”
  白笑猫笑道:“好多天没有活动筋骨了,任何人都不许跟我抢这些练剑的活靶子。”
  龙薰衣只得退到一旁,正好和姜小牙站在一起。
  白笑猫振腕出剑,一抖就是一片满院滚动的剑光,每个人都觉得她的剑刺向自己,于是十几名苗族少女全都惊叫着躲闪,最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刺向谁。
  白笑猫笑道:“怕什么?我只是在暖身而已。不过你们跳舞跳得真好看。”白笑猫又抖一片剑花,这回少女们都壮着胆子不躲,但觉微风扫过,每个人头上戴的银冠都“叮”了一声,显然每个人的脑门都挨了一剑。
  苗族首领一咬牙,厉声发出号令,改采攻势,十几条皮鞭一起抽向敌人。
  白笑猫道:“好冽,这才像点样。”丸剑腾卷,和四面八方袭至的皮鞭战成一团,恰似无数道闪电在空中交击,又像千百条彩带表演着世纪舞曲。
  姜小牙、龙薰衣一旁看得眼花撩乱。
  龙薰衣道:“喂,乡巴佬,如果你和白姐真的交起手来,谁会赢?”
  姜小牙摇头道:“我不是她对手。她师承普陀,却又另辟蹊径,看她使剑的诀窍就在于腕力的运用,她的手腕太灵活了,已经远远超过人类的极限。”
  龙薰衣睨他一眼:“这么说来,‘四大名剑’之中,你是最差的一个啰?”
  姜小牙决不跟任何人说起曾经让陶醉认输之事,一是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赢了,只是陶醉客气;二是因为他一向不重视胜负或虚名,对于好事者把他封为“四大名剑”之一,他只觉得无聊而已。
  龙薰衣以为他默认了,哼道:“你连我师兄都打不赢,怎么会被别人尊为剑术名家,真是莫名其妙!这个世界嘛,不晓得怎么搞的,乱七八糟的事儿愈来愈多了!”
  姜小牙只得陪笑:“龙姑娘说得是,真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

  夜半飞头
  屋内,太子与沈茉都站在窗前观战。
  太子有些奇怪的问说:“沈爱卿,你怎么都不出去?”
  沈茉皱眉道:“那些苗疆女子身上带着许多脏东西,我不屑与她们接近。”
  太子道:“是了,沈爱卿雅好清洁干净,那些满地乱爬的东西确实惹人嫌。”
  其实房内满地都是毒虫的尸体,但沈茉权衡轻重,还是选择待在屋里比较安全。
  两人只顾说着话,没注意他俩的脑袋旁边已多了一颗头,似乎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太子终于觉得有点不对,问道:“那是你朋友吗?”
  “什么朋友?”沈茉一转脸,那颗头就悬在自己眼前。
  太子道:“他……好像没身体!”
  沈茉也看清楚了“来人”的真正状况,这一吓,真吓得他魂飞天外。“鬼啊!”也不顾太子了,一跳三丈远,夺门而出。
  反倒是太子有点胆量,抽出剑来胡乱比划。“你别过来!别过来!”
  姜小牙、龙薰衣听得屋内吵嚷,穿窗进入,一眼看见那颗飞头,也吓得毛发倒竖。
  龙薰衣躲在姜小牙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那是什么东西嘛?又是你的鬼朋友?”
  那飞头只顾朝着太子龇牙咧嘴,就想咬他的脖子吸血。
  姜小牙急道:“龙姑娘,你别抓着我的手!”
  龙薰衣呸道:“谁想抓你嘛!”
  龙薰衣放开手,姜小牙一剑刺去,正中飞头两眼中间,“叮”地一声,那头往后飘了几尺远,毫发无伤。
  姜小牙一式“连江寒雨冰心玉壶”连剑扫出,“叮叮咚咚”响了一大串,那飞头依然没事儿。
  白笑猫在外叫道:“你们在里面奏什么乐?”
  龙薰衣嚷嚷:“白姐,里面好可怕!”
  姜小牙正束手无策,可见司马灰灰飘进房来。
  姜小牙骂道:“你这才来,都快死人了!”
  司马灰灰笑道:“既然来到南京,不去遛达一下怎么行?”
  姜小牙一边把那飞头刺得团团转,一边问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司马灰灰道:“这是苗疆降头术的一种,叫做‘飞头降’,就是降头师利用符咒,自身下降,让自己的头颅离身飞行。起初练习时,头颅会拖着自己的肠胃,一起飞出去,遇狗吸狗血、遇人吸人血……”
  姜小牙想到一颗头拖着自己哩哩啦啦的肠胃跑来跑去,不觉一阵恶心。
  司马灰灰续道:“这时头颅因为拖着肠胃而行,其飞行高度不会超过十尺,所以很容易被树枝、草丛、衣架等物勾绊住,那就惨了!等到练成之后,就可以摆脱那些零零落落的胃肠,飞头变得轻巧利落,不易被发现,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必须吸食孕妇腹中的胎儿。万一头颅未能在天亮前返回躯体,降头师便会连人带头化成一滩血水,永不超生。”
  那飞头能够看见司马灰灰的鬼魂,很是诧异这群人有鬼魂帮忙,它转啊转的,想要脱离战场,但姜小牙的剑把它击得跟个弹珠相似,在房间里弹过来撞过去。
  司马灰灰说上了瘾,继续滔滔不绝:“两百多年前郑和下西洋时,就曾在占城国碰到过类似的东西,不一样的是,那叫做‘尸头蛮’,本是一名妇女,眼无瞳,晚上睡熟后,头就离体飞去,专食别人家小儿的粪尖,其儿被妖气侵腹必死;如果在头飞走的时候,把她的身体移到别处,飞头回来找不到身体,她就完了……”
  姜小牙道:“别说这么多了,怎么打死它?”
  司马灰灰道:“它的罩门就在断颈之处。”
  姜小牙一剑刺出,先把那头高高挑起,再一剑刺入头部下方连接颈项的地方,那头颅马上发出一声吹哨子般的嚎叫,骨碌碌的滚落地面,挤眉弄眼的露出求饶的神情。
  这时,白笑猫已将外面的苗女赶走,进房一看,也吓得叽叽叫。
  龙薰衣笑道:“白姐,想不到你也会怕。”
  白笑猫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怪东西是谁派来的?”
  太子叹道:“听说马士英有苗族血统,除了他还有谁?”
  沈茉这会儿装成没事人,施施然从外面进来:“是马士英自做主张,还是新任皇上在幕后主使?”
  太子又叹口气,不好再说什么。
  白笑猫道:“把那个鬼头抓来拷问一番,便知端的。”
  众人四处找头,那头颅却不见了。
  龙薰衣尖叫:“咦,怪了,刚刚还在这儿的啊?”
  他们不知道,原来是沙袋觉得那颗头应该很美味,把它叼去啃了;他们当然更不知道,位于西华门的首辅宅邸内,马士英见那降头师的躯体久无动静,趋前看时,正好被断颈处有如泉水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得满头满脸。

  请太子入瓮
  刚吃完早饭,焦轰又带着太监卢九德来了:“皇上传谕太子、公主上朝觐见。”
  “怎么把公主也叫去了?”白笑猫第一个反对。“善善要跟我们在一起,不去!”
  陈圆圆也说:“善善现在只想当一个普通民女,再也不要入宫了。”
  公主面有难色:“皇伯有命,不能不遵。”
  论辈分,朱由崧算是姐弟俩的堂伯父,现在又被群臣推戴为帝,抗旨的后果自然严重。
  沈茉、焦轰则替太子担心。“莫中了奸人奸计!”
  太子倒很坦然:“该来的还是要来的。”和公主一起上了轿,临走前低声向姜小牙说道:“姜小哥儿,我只能依靠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有不祥的预感?他又为何特别嘱托姜小牙,他不是一直都看重那位“沈爱卿”吗?
  姜小牙一直没把他当成太子看待,只是觉得这个少年还不错,算是个朋友,如今见他前程凶险,心头不免沉重:“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太子深深的望着他,笑了:“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心安了。”
  的确,姜小牙为了吴襄之恩,不惜万里赴难,几历绝境,置生死于度外。任何人只要能够得到他一句保证,还有什么不心安的?
  姜小牙等人望着两顶轿子出了兴善寺,脑中都浮起了同样的疑问:“这辈子还能再相见吗?”

  审太子
  抬着公主的轿子一直进了南京的紫禁城,抬着太子的那顶轿子则来到“大明门”外。
  太子掀帘下轿,首辅马士英早已率领着许多官员在那儿等待。
  “太子请坐。”
  太子东向踞坐,扫视百官,有人色厉内荏的瞪着他,有人好奇的打量他,却有几个人一迳低着头、闪躲着他的眼光。
  南京朝廷初立不久,从北京逃来、曾在东宫任职的官员与太监并不多;那少数几个认识太子的人都知道现在的皇帝不想让位、不想承认太子是真的,所以他们既不愿违背良心硬说太子是假,也不愿拂逆皇上的心意而招来杀身之祸,真可谓骑虎难下、两头为难。
  马士英望向左侧,示意两名官员上前。这两人一个名叫刘正宗,一个名叫李景濂,都曾做过中允,也就是太子的讲官。
  太子目注二人,微笑道:“刘先生、李先生,好啊。”
  刘、李两人汗出如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马士英厉声道:“为何作此姿态?上前细细认清!”
  就算百般不情愿,两人也只得走到太子面前。刘正宗陪笑道:“请问太子,昔日讲所何处?”
  太子道:“文华殿。”
  “倣何书?”
  “诗句。”
  “写几行?”
  “十行。”
  问的都是极其普通之事。
  马士英不耐道:“尽问这些管什么用?”
  刘正宗道:“马大学士有所不知,咱们帮太子上课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太子长得什么样儿,其实从来没看清楚过,所以您要我们指认,实在认不真切。”
  一番滑不溜丢的说词,把马士英气了个目瞪口呆。
  太子笑道:“他们要你俩说我是假的,你俩就照说吧,我不会怪你们。”
  刘、李二人一起跪倒。“太子开恩,微臣不敢!”
  马士英怒道:“退去!”
  刘、李二人如蒙大赦,赶紧躲到人丛里去了。
  “左副都御史杨维垣出列!”马士英又叫出另一名浓眉大目的官儿。“说说你打听的结果?”
  杨维垣道:“卑职听说驸马都尉王晶有一个侄孙名叫王之明,和太子长得很像,说不定此人就是王之明……”
  太子截断他的话头:“王禺驸马娶的是穆宗六女延庆公主,如果我没记错,他祖籍高阳,诸位听听,我可有高阳口音?”
  百官为之语塞。
  太子摇头叹息:“我逃难南奔,又不是来与皇伯争皇位,你们何必如此?”
  又一名官员叫做李沾的,出其不意冲到太子身侧,大喝了声:“王之明!”显然想用心理战术。
  太子不为所动,望着他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叫我‘明之王’?”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百官都是一愣。
  马士英斥道:“放肆!谁是明之王?”
  太子道:“谁又是王之明?”
  杨维垣道:“东宫厚质凝重,此人机变百出,显系假冒!”
  太子道:“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从来没见过我,你所有的话都是道听途说,做得了准吗?你说我是王之明,我问你,你见过王之明本人吗?甚或,这世上真有王之明这个人吗?”
  一席话逼得杨维垣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闹得马士英没法:“看样子,不动大刑你就不招!”喝令差役取来拶指刑具,套在太子的双手十指之上。“你老实说,到底是不是王之明?”
  太子叹道:“我南来,从不曾说我是太子,那日在茶社,有旧臣认出了我,才闹出这件事。你们不认我便罢了,何必一定要我改易姓名?”
  马士英喝道:“还狡辩?拶!”
  两边绳索一拉,十根各长七寸的圆木一紧,拶得太子十指宛若火烙针扎。
  太子何尝受过这等酷刑,发出一声绝叫,便晕厥过去。
  在场官员不管识或不识太子,都看不下去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马士英眼见群情浮动,再蛮干也是无益,便道:“千假万假,总是一假,是我一人承任,不必再审!”吩咐将太子关入中城兵马狱,待面奏圣上之后,再行定夺。

  还想中兴?
  太子被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南京的大街小巷,百姓们对这新朝廷的评价更低了,又出现了许多打油诗。
  焦轰急急忙忙的跑到兴善寺报信,兜头就被白笑猫臭骂一顿:“你一直诬赖乡巴佬如何如何,我看你才最可恶,不管谁当皇帝,你反正就当定了走狗!”
  “我当然希望太子能当皇上!”焦轰忧心忡忡。“我早就警告过太子,但是……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白笑猫等人都听得一怔。“这什么话?”
  焦轰忙改口:“我的意思是,皇上可能会改变心意……”
  “你放屁!”
  龙薰衣和陈圆圆都只担心公主的下落,焦轰道:“公主是最有说服力的证人,皇上与马士英决不会让她做出任何证词,所以她可能被幽禁了。”
  白笑猫哼道:“公主的证词有什么用?他们既然能诬赖太子是假,当然更能诬赖公主是假,因为见过公主的人就更少了。所以如果硬要公主做证,反而是害了她。”
  陈圆圆担忧道:“万一她半夜惊醒,没人安慰,怎么办?”
  龙薰衣也急得跳脚:“公主见不到雪儿,会很难过的呀!”
  当初说是要公主入宫觐见,当然不能带猫随行。
  姜小牙道:“公主不能做证,我们总可以吧?”
  白笑猫道:“有谁会听我们的话?如今之计,只有一条路可走,杀进宫去,把那些狗娘养的统统杀光!”
  龙薰衣拍手道:“好耶!”
  焦轰还没说话,沈茉就先抢道:“不可不可,宫中防卫森严,我们只凭血气之勇,成不了大事。”
  白笑猫冷笑一声:“就只你怕事!”
  龙薰衣道:“那我们就攻进中城兵马狱,把太子救出来!”
  焦轰道:“这也不行!太子若成了越狱逃犯,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假太子,可不成了天下公敌?”
  众人不得不沉默下来。
  焦轰又道:“再说,大明江山只剩下一半,我们若是硬干,把这个朝廷也搞垮了,中兴还有希望吗?”
  白笑猫哼道:“我管什么大明江山?”
  焦轰这才想起她是李自成那一边的,便即换上一种说法:“可这么一来,不就便宜了那些鞭子军?”
  此时大顺在清军与吴三桂的联手攻击之下,节节败退,侷促于陕西一隅,逐鹿中原已然无望,白笑猫即使想帮他们的忙也帮不上。
  龙薰衣道:“那些鞭子头怪难看的,我们还是别让他们捡便宜。”
  白笑猫忍气道:“那要怎处?”
  焦轰想了想,说:“公主媺娖未来的夫君周显熟悉朝政时局,如果能找到他,也许他能想出一些办法。”
  白笑猫、龙薰衣都嚷道:“我们来南京,最主要的就是要帮公主找他。他在哪里?”
  焦轰一耸肩膀:“我不知。”
  又被白笑猫骂了个臭头:“你这不是废话吗?”
  陈圆圆忽道:“公主在的时候,我不好明言,我大概猜得到这周显在何处。”

  风花雪月夜
  有这么一种人,平常庸庸碌碌,但在国破家亡的时候,酒喝得特别多,诗写得特别好。
  周显横躺在两名歌妓的怀里,一杯酒、一句诗,文思泉涌,不亦乐乎,连一堆人走入房间也没看见。
  白笑猫一把抓住他衣领,将他拎起:“你就是驸马?”
  周显兀自迷糊:“你是新来的姑娘?好美!”
  白笑猫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刷他巴掌。
  龙薰衣骂道:“你怎么这样嘛?公主看见你这德性,还会想嫁给你吗?”
  一听到“公主”,周显的酒意全被吓跑了:“她来了吗?”
  姜小牙忍不住喷笑出声。
  龙薰衣瞪着他:“你笑什么嘛?男人都是一个样!只有我师兄,你们看,他根本就不会走进这种地方。”猛然想起陈圆圆就是出身于“这种地方”,连忙闭嘴。
  焦轰道:“沈小哥儿的心里只有小师妹,当然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啰。”
  龙薰衣转身又瞪他一眼,脸上闪亮起娇媚的光芒。
  姜小牙一旁看着她满心幸福的模样,心中不免黯然。
  但闻整条街上弦歌不辍,嗅不着一丝忧患的气息,酒楼内更是高朋满座,雅室间间客满。带他们进房的老鸨贴在陈圆圆的耳朵上说了几句悄悄话,陈圆圆登即喜上眉梢,跟着老鸨出房去了。
  白笑猫把周显按回桌边,将太子的事儿说了一遍:“你快给我想个办法。”
  周显又喝了口酒,伸手取笔,被白笑猫一把抓住手腕:“还想写诗?”
  周显痛得哇哇叫:“我是要写信!”
  白笑猫放开手,周显狐疑的望着她:“哪有姑娘这么大力气?这么粗的手?”
  白笑猫把成天练剑因而满是老茧的手掌摊在他眼前:“你再废话一句,这手掌就要刮上你的脸!”
  “我写我写,我现在就写!”低头振笔疾书,倒真是文不加点,倚马千言。
  龙薰衣可又不耐了:“猛写猛写的,写给谁嘛?”
  周显道:“四镇总兵之中,我熟识黄得功、刘良佐,此外宁南侯左良玉、总督袁继咸、湖广巡抚何腾蛟,我也都有数面之缘,待我修书一封,与他们说个备细,让他们上疏朝廷,看那马士英要如何应付?”
  焦轰笑道:“到底是驸马爷管用。”
  这时,听见陈圆圆的歌声从隔壁传入。姜小牙等人听她唱歌已听过好几次,可从来没有一次像这回这么珠圆玉润,充满了感情。
  “难道她也找到心上人了?”
  白笑猫把那老鸨找来一问,“隔壁是谁?”
  老鸨笑着说:“正巧遇上,人称‘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呢!”
  龙薰衣撇嘴道:“原来也是个成天泡在这里的废物。”
  焦轰叹道:“唉,为什么美姑娘都爱读书相公呢?”
  一语触动姜小牙的心事,他又开始猛搔头,生平第一次后侮自己读书不多。
  在回兴善寺的路上,白笑猫、龙薰衣拉着陈圆圆走在最后面,不停询问与情郎重逢的滋味如何?
  不料,陈圆圆竟无想象中的兴奋,只淡淡一笑:“风花雪月谈了一堆,言不及义。”
  “嗯?怎么有些失望?”
  “确实……”陈圆圆一重一叹。“好像跟他谈不上话了。”
  白笑猫想了想,道:“你成天跟我们在一起,看的是国家大事,听的是江湖斗殴,大约是你的气质改变了吧?”
  陈圆圆一怔。这些日子,她几经生死历险,和这些南方斯文公子的遭遇相差太远,难怪两边兜不拢来了。
  龙薰衣笑道:“近朱者赤,近‘名侠’者武,我看你也去当个武侠算了。”

  胖皇帝的苦衷
  朱由崧虽然不如他三百六十斤的父亲,但那身肥肉也真够看的,尤其哭起来的时候还会颤巍巍的抖动。
  此刻他面对马士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读着封疆大臣与各镇总兵呈上来的奏疏。“现在好了,大家都说太子是真的,黄得功说‘东宫未必假冒’、刘良佐说此案办得‘未协舆论,毋贻天下后世口实’、左良玉说‘请保全东宫,以安臣民之心’、何腾蛟说‘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袁继咸说‘太子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将那叠厚厚的奏疏统统摔到马士英面前。“他们都说要详査,我看我干脆让位算了!”
  马士英冷笑道:“皇位得来不易,奈何轻言放弃?这些人领兵在外,并不知实情,颁诏安抚一下便得了。”
  朱由崧仍然哭个不停:“朕早就说了,中兴什么?凭南京的这群昏官,凭那几个比强盗还要糟糕的总兵?你硬把我推上皇帝宝座,根本就是把我推去送死!”
  马士英霍然起身,指着皇帝大骂:“当初我独排众议,扶持你登上皇位,我不管你是阿斗也好,是李后主也好,反正你坐上去了,就下不来!你想下来,也是一刀,你自己看着办!”转身就走。
  朱由崧慌了,大嚷:“马爱卿、马爱卿!有话好说!你快告诉我该怎么办?”
  马士英阴笑着回身,温言道:“皇上甭紧张,太子身边颇有几个能人异士,待老夫将他们一一翦除之后,太子便无能为。”
  “既是奇人,如何翦除?”
  “我已在他们之中安排了内应。”马士英笑得更阴。“有些人啊,只要诱之以官爵,就跟条狗一样的靠过来了。”

  绸缎与鲜血
  白笑猫和龙薰衣决不会忘记来南京的另一个重大任务——逛街购物。
  这日,三名女子结伴出游,姜小牙和沈茉自然要当跟班。
  沈茉也挺爱逛街,既有耐性,还能出意见,白笑猫虽不喜欢他,但有时也不免折服于他独到的眼光;至于姜小牙,根本是个废物,走在货品琳琅满目的大街上尽打呵欠,恰似企鹅跑进了水果园,没一件东西看得懂。
  龙薰衣好不容易挑中了一家绸缎庄,大伙儿往里走,姜小牙落在最后头,还没跨进店门,就被店家轰了出来。“你买得起吗你?”
  白笑猫正要翻脸,姜小牙反而劝住:“没关系,我就在外面等。”
  南方比北方更注重外表,姜小牙这种乡巴佬注定了要碰壁。
  姜小牙蹲在店门旁边,正想扣扣烂皮脚,忽见两批人分从街头街尾悄悄围了过来。
  街头是“一剑震八荒”葛无能率着领八极门人与头痛头陀,街尾则是神虚子、杨宗业和银枪会众。
  “真要命,他们怎么也来了?”
  姜小牙不愿和他们动手,本想上房而去,但又想到白笑猫当初伤了不少八极剑派与银枪会的子弟,恐怕她会吃亏,忙冲入店内。
  店家又来拦:“叫你滚到外面,怎么又进来?”
  姜小牙没空跟他啰嗦,顺手一推,那店家便腾空飞起,把货架撞翻了好几排,红黄蓝绿的绸缎堆了他满身。
  龙薰衣正在看一匹上好的云水织锦缎,被这么一搅,布也破了,她扭头大骂姜小牙:“你干嘛……”
  话没说完,就见勤王大会的人众一涌而入。
  白笑猫笑道:“好耶,从北京杀到南京,杀了一大转儿!”丸剑弹出,一名银枪会众当即咽喉洞穿。
  姜小牙跌足道:“别再伤了人!”
  白笑猫不理他,丸剑卷掠,绫罗绸缎与鲜血混出了一片鲜艳的色彩。
  龙薰衣冲到神虚子面前,嚷道:“师叔,你听我说,都是误会……”
  神虚子喝斥:“你是通天宫的人,怎么跟他们混在一起?”
  “等下再说这些,先叫他们住手嘛!”
  做为盟主,神虚子却毫无约束力,喊了几句,店内愈发混乱。
  姜小牙想拉走白笑猫,但她厮杀正酣,根本近不得身,自己反而被八极门徒缠上了。姜小牙不想恋战,且战且退,从后门闯了出去。
  后面是一条窄巷,八极门徒结不成剑阵,当然对姜小牙构不成威胁,姜小牙顺着巷子从容退走,没一个人敢跟过来。
  窄巷东弯西拐,正在寻找通往大街之处,蓦见沈茉喘吁吁的从后面追来,嚷道:“小师妹被他们杀伤了!”
  姜小牙吃了一惊,忙往回走,与沈茉擦身而过时,忽然腰间一麻,人就失去了知觉。

  心底话
  一群人把整间绸缎庄打得稀巴烂之后,方才在神虚子声嘶力竭的叫嚷下住了手。“龙师侄说,他们一路保护太子南下,姜小牙不是坏人!”
  葛无能目注龙薰衣:“当初不是你说他杀了陶醉吗?”
  龙薰衣一窒之后强嘴道:“是误会嘛!人总会误会的嘛!”
  杨宗业道:“他跟吴三桂勾勾搭搭又怎么说?”群豪哄然鼓噪。
  龙薰衣嚷嚷:“不是那么回事嘛!”
  群豪仍叫嚣不休:“总之是个混蛋,该杀!”
  龙薰衣跳脚道:“你们老嚷着要杀他,你们自己想想,他可有杀你们一个人?他愈是对你们手下留情,你们就愈觉得没面子,愈觉得他好欺负,愈要找他麻烦!”
  众人不禁惭愧。这难道不是事实?
  龙薰衣嚷得更大声:“你们都冤枉他!你们老是冤枉他!”嚷着嚷着,她竟哭了出来,哭得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后来才猛然发现,其实最最冤枉姜小牙的人就是她自己!
  白笑猫心忖:“丫头片子不知不觉的爱上乡巴佬了。”正自暗笑,却觉得心底酸溜溜的,不知为何会有这种滋味?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下这样、一下又那样,我不想再管这些事了。”神虚子为之气结,望向群豪。“你们走不走?”
  葛无能等人互望一眼。“太子若是真的,自然要想办法帮他的忙;太子若是假的,也看能不能为新朝廷效点力。”
  “那好,勤王大会的盟主就让给你们当。”神虚子转身就走。
  葛无能忙叫:“道长请留步!”
  但神虚子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眨眼就走得无影无踪。
  群豪顿觉失去了目标,继续找白笑猫厮杀吗?果真如同龙薰衣所说,对手愈凶狠,他们愈是忌惮,只得悻悻然离去。
  白笑猫手一拦:“等等,你们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是谁报的信?”
  葛无能望了龙薰衣一眼,没说什么话。
  白笑猫已然明白是沈茉所为,恨恨冷笑道:“好,回去再找他算帐!”

  虐待狂
  姜小牙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石室里,四肢都被铁链栓住,动弹不得。沈茉坐在对面的一张凳子上,笑嘻嘻的望着他。
  姜小牙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沈茉悠悠道:“奉了马大学士之命,逮捕你这逆贼!”
  “逆贼?我又逆了什么?”
  “你逆了我!懂吗?你逆了我!”
  “不料你竟是这样的卑鄙小人,通天宫教导弟子难道都不注重品德?”
  一句话刺中沈茉痛处,他狂吼道:“你以为你的剑法高强,就可以目空一切?大家都把你当成什么‘四大名剑’之一,哼,好跩喔!现在看看你自己,连只蚂蚁都不如!”他双眼通红,陷入了疯狂状态。“你还想骗走我的小师妹,也不瞧瞧你这副遇遢模样,还想骗走我的小师妹?”
  姜小牙失笑道:“没有人能骗走龙姑娘,不过你现在这嘴脸肯定会把她吓跑。”
  沈茉悚然一惊,脸上泛起一抹惭愧之色,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定了定神,起身拔剑,慢慢踱到姜小牙面前:“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你吗?”
  姜小牙经历过不少生死关头,但这一次,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应付。
  沈茉把剑架在他的右肩上:“我本想一剑杀了你,但仔细想想,这样可就太便宜你了,慢慢折磨你的滋味应该更美好一些。”
  姜小牙道:“我一直很给你面子,还不够吗?”
  这话更让沈茉难堪,他又神经质的嘶吼开来:“我要你给面子?你是什么东西?”沈茉一咬牙,手上使劲,一剑削下,斩掉了姜小牙整条右臂。
  姜小牙绝叫一声,晕死过去。
  沈茉放声大笑:“看你还能被人称做什么‘四大名剑’不?”

  谎言
  沈茉悠悠哉哉的回到兴善寺,已将近傍晩。他不但装成没事人儿,还带了支发簪子回来送给龙薰衣。
  白笑猫冲过去先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为什么把我们的行踪透露出去?”
  沈茉捣着脸庞,好似十分无辜:“神虚子师叔问起,我怎能不回答?”
  “姜小牙呢?”
  “他啊……”沈茉故作迟疑之状。“他说,这里已经没他的事,他走了。”
  白笑猫又给了他一巴掌:“你乱讲!”
  “我本来不想说实话的,”沈茉抹去嘴角鲜血,脸上浮起阴险的微笑。“他说他讨厌你乱杀人,不想再看见你了!”

  思念
  白笑猫消沉了好几天,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不出来,更不跟任何人说话。
  龙薰衣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本来有好多话要对姜小牙说,虽然还没确定自己要说什么,她只知道姜小牙一回来,她就要抓住他一直说、一直说,说出自己的歉疚,说出自己的无知,说出自己的……唉,不管什么!
  但左等右等,姜小牙竟不回来了。
  她晩上睡不着觉,抱着棉被,望着窗外的月亮,一股茫无边际的失落感塞在她的胸腔里;她的心可又象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只有一颗大铁球在里面轰隆的滚来滚去。她狠下心,不去想那个乡巴佬,但是那张可恶又可爱的脸,一直悬在她眼前,她闭起眼睛会看见那张脸,张开眼睛又在月亮里看见那张脸。
  “你在哪里嘛?”龙薰衣把脸压在枕头上,哭哑了嗓子。
  陈圆圆每天都出去,谁也不知道她忙些什么。
  一天,她敲开白笑猫的房门:“我已经拜托驸马爷周显和冒公子帮我探听姜小哥儿的下落,我想他一定还在南京城内。”
  “找他干什么?”白笑猫冷淡的说。“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我管他去死?”
  陈圆圆道:“沈公子说的不一定是事实。我觉得姜小哥儿不会讨厌你,更不会不想看见你。”
  白笑猫低着头,窒了半天,才沙哑的问了一句:“你真觉得如此?”
  陈圆圆道:“一个人的眼神是假不了的,他看着你的眼神从来就是那么的温柔,即使在教训你的时候也一样。”
  白笑猫旋即扑在陈圆圆怀里,哭了出来:“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

  等待
  六岁的姜小牙飞奔在湖边,他叫着:“妈妈!妈妈!”
  远处,父母含笑向他招手。
  姜小牙跑着跑着,突地摔了一跤。他不哭,他从小就不哭,但当他爬起来的时候,父母却不见了。
  “妈妈?爹爹?”
  姜小牙哭着惊醒过来,手臂伤处仍在隐隐作痛。
  他还只是个大孩子,这个世界有太多他不懂的事情,他不懂人世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杀戮,他不懂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会活活饿死,他不懂自己并没做错事,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他有好多好多的委屈,却没人可以诉说。
  沈茉每隔几天就会找借口离开兴善寺,前来折磨他,一共来了两次。第一次用烙铁把他烫熟了一半;第二次,挑断了他双脚脚筋。
  “我可以这样玩上大半年,真是太过瘾了!”沈茉扳起姜小牙的脸,这么对他说。
  沈茉在等,在等姜小牙像狗一样的求饶,但这样还不够,他还要再等,等到姜小牙连求饶的意志都没有了的时候,才把他像狗一样的彻底解决掉。

  泄底
  龙薰衣快疯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离开这里,一定会发疯。
  以往无忧无虑、欢欢喜喜的日子都到哪里去了呢?以往每天都有令自己开心的事儿,如今都变得死气沉沉。
  她细想那些日子、那些事儿,才发现里面都有姜小牙。
  原来,只有姜小牙才能让她开心,甚至连他在扣他那双烂皮脚的时候,都能让她开心!
  她去找沈茉,要跟他商量。
  想忘掉姜小牙,她只能去找沈茉。
  不知不觉就初秋了,沈茉站在寺外的菊花丛里,像一株临风的玉树。
  龙薰衣最爱看他那身雪白的长袍,更爱看他站在梅花树下,让朵朵落花洒在他的长袍上。
  龙薰衣发现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凝视着他了,她差点忘记了这个青梅竹马、曾经暗中决定非他不嫁的师兄。
  沈茉也看见了龙薰衣,更看见了她心中的苦恼,他得意的在肚子里暗笑:“小师妹,这几天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我好得很。”龙薰衣尽量让自己笑得很自然。“我只是讨厌住在这个庙里。”
  “那我们搬出去住。”
  “不只是搬出去,我要离开南京。”
  沈茉微怔:“你不是喜欢在这里买东西吗?”
  “我讨厌我讨厌我讨厌这里嘛!”龙薰衣跺着脚说。“太子、公主,都不干我们的事,我们也帮不了他们的忙,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嘛?”
  “小师妹,你冷静一下。”沈茉温柔的劝慰着。“我知道你想他……”
  龙薰衣嚷道:“我想谁?我想哪个大头鬼?”
  沈茉更体谅了:“我不怪你,如果我是女的,我也会爱上他的。如果你要我帮你找他……”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嘛!”彷彿想要证明自己真的不想姜小牙,龙薰衣撒着娇,倒进了沈茉怀里。“师兄,我们从小就在一起……”
  沈茉的呼吸变得急促,他轻轻搂住龙薰衣腰肢的手也开始上下游走。
  龙薰衣一边制止他的手,一边说:“师兄,我们回通天宫去……”
  沈茉继续到处抚摸,嘴唇贴在她耳边呢喃:“小师妹,嫁给我……今天就嫁给我……”
  龙薰衣只觉浑身灼热,换在从前,她可能不会抗拒,但是现在她直想逃避这种举动:“师兄,不要这样……”
  沈茉的动作更为猛烈,一用劲,两人倒在地下,他喘息着说:“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
  陡然升起的厌恶感,让龙薰衣死命推开他:“不要在这里,我们回通天宫去。”
  沈茉大为扫兴,面色骤然一冷,坐直了身体:“我不行,我在这里还有事。”
  龙薰衣不解的问:“你还有什么事?”
  只听一个人道:“他啊,现在是大红人了,他不会离开南京的。”从树荫深处走出的是“红夷大砲”焦轰。
  沈茉匆忙站起,怒道:“焦师兄,你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焦轰冷笑道:“你前几天去吏部报到了?”
  沈茉脸色铁青,一时之间竟答不上话。
  龙薰衣本自慌乱的整理衣衫,闻言诧问:“去吏部?报什么到?”
  焦轰哼道:“你还不晓得?他现在是新任兵部侍郎了。”
  龙薰衣怔住了:“怎么会……?新朝廷为什么会……?”
  沈茉皱眉道:“焦师兄,你是在嫉妒我官做得比你大?”
  龙薰衣无暇细思,只觉得这里面定有阴谋:“他们为什么会给你官做?你替他们做了什么事?”
  沈茉额头上的汗珠冒了出来:“小师妹你听我说,这样我才可以帮助太子!”
  焦轰火爆怒骂:“帮助个屁!你根本是背叛太子!”
  沈茉怒道:“你不要含血喷人!”
  焦轰道:“背叛太子的人,我决不宽恕!而且太子临行前把重责大任都交给了姜小牙,所以跟姜小牙作对的人,就是跟我作对!”
  龙薰衣一听,更急了:“焦师兄,这话什么意思?”
  “兵部尙书刚刚派我跟一些人去‘沈侍郎’的新办公室里打扫,竟发现了一柄剑。”焦轰狠盯沈茉。“我问你,姜小牙的皤虹宝剑为什么会在你那里?”
  沈茉说不出话,龙薰衣更是惊得呆掉了。
  焦轰续道:“我转去刑部大牢一打听,他们说你前几天关进去了一个犯人,硬是不让狱卒知道他的姓名。你说,此人是不是姜小牙?”
  “你……”沈茉狠狠瞪了焦轰一眼,掉头就想走,不料他身子刚刚转过来,就见白笑猫浑身杀气的站在他身后。“你想走到哪里去?”
  沈茉的反应算是迅捷,瞬即后跃,想从另一边逃走,焦轰已抢先一步拦住他的退路。
  沈茉一拳击出:“凭你也配……”
  话没说完,被焦轰平拳一封,人就倒飞了出去。焦轰笑道:“你的剑法也许还不错,论到拳劲嘛,哼哼,比个娃儿好不了多少,”
  白笑猫赶上两步,手掌一扬,丸剑钢珠已在手中。
  龙薰衣奔过去拉住她:“白姐,不要!”
  白笑猫道:“这个人包藏祸心,你还想维护他?”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兄,龙薰衣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他死在自己眼前:“师兄,你抓姜小牙干什么?”
  沈茉哭丧着脸:“小师妹,我都是为了你……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把你抢走……”
  龙薰衣又羞又怒,转身不再看他。
  白笑猫一脚踏住沈茉胸膛:“你有没有把他怎么样?”
  “没有没有!我让他吃得好、住得好,他没有怎么样……”白笑猫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拎到一间房间里,反锁上房门:“等我回来再跟你理论!”

  救援
  沈茉已是朝廷命官,把犯人囚禁在刑部大牢自然不启人疑窦,错就错在他舍不得姜小牙的宝剑,终于让他露了馅儿。
  焦轰带着白笑猫、龙薰衣来到大牢,他是兵马司副指挥,职司捕盗,出入大牢本就是家常便饭。
  他们正庆幸这次营救行动轻松愉快,但当他们推开牢门进入,看见那具已经不太有人体形状的躯壳时,有一刹那,他们的脑袋都空了,企图从那堆东西上面找出他们所熟悉的姜小牙。
  “小牙……”白笑猫发着抖,轻轻的解开他一手两脚上的铁链,把他平放地面。“小牙……”
  焦轰略定下心神之后,道:“先把他弄回去再说。”极小心的把姜小牙背在背上。
  “回去……我剁了他……我剁他双手双脚……”白笑猫仍然语不成文,一回身,却见龙薰衣双手掩面,蹲在地下,不住啜泣、颤抖。
  “丫头干嘛,走啊。”
  龙薰衣仍不起身,哭得更加大声。
  “丫头,干什么你?要哭回去再哭。”
  龙薰衣终于慢慢抬起头,脸上带着做错事的小孩祈求父母宽恕的神情:“白姐……刚才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又溜回去把师兄……把那个狗贼放走了!”

  忙碌
  他们搬出兴善寺,住进焦轰位于北门桥的住宅。
  白笑猫用尽各种方法替姜小牙疗伤。她买来最好的药材,调制烫伤与割裂伤的药膏,她请来南京城内最好的波斯大夫替姜小牙接上脚筋,再用自己的内力替他调理筋脉气血……
  她每天忙得像个疯婆子。
  龙薰衣从那天开始就像变了个人,她再也不叽叽喳喳的谈天说笑,再也不打扮得光鲜亮丽,她挑水买菜、洗衣烧饭、打扫内外、帮大家缝补衣衫……
  她每天忙得像个老妈子。
  白笑猫只要得着一点空闲,就拉着焦轰出门去找沈茉,但沈茉竟像蒸发了似的,全无消息。
  其实,沈茉一直躲在马士英的都督公署里,连头都不敢向外探一探。
  马士英自从降头师事件后,便知那群人惹不得,不敢再有什么行动。

  复健
  冬天来临时,姜小牙的皮肉伤已好得差不多了,但他仍旧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不动作、也不言语,只有雪儿、沙袋挤上床来跟他一起睡觉的时候,他才稍稍露出笑容。
  白笑猫催促他起床活动,他使尽吃奶的力气只勉强移动几寸,便又颓然躺下了。
  白笑猫道:“你不忍着点,以后就别想走路了。”
  “不走就不走。能走也是废人,不能走也是废人,有差吗?”姜小牙总是这么说完了就翻过身去不理她。
  终于有一天,白笑猫气得大骂:“你比公主更惨吗?她是被她亲爹砍的!”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姜小牙的火气也不小。
  “公主都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你就活不下去?”
  姜小牙的脸搭拉了下来:“我没有活不下去,我只想退出江湖,离开这里,离开你们这些人……”
  “要离开,也得能走!你先给我站起来,每天走一万步!”
  姜小牙赌气站起,一步一寸的移动,嘴里一边嘀嘀咕咕的骂人。
  白笑猫陪着他慢慢走,又道:“我见过你使拳,你的左手又快又有劲儿,还是能够使剑。”
  “使剑要有步法。”姜小牙没好气。“你没看我走路像蜗牛?”
  “我用了多少内力在你身上,你的脚会好的。”白笑猫鼓励着说。“你早上练脚,下午练手,晚上就随便你去怨天尤人。”
  姜小牙仍然埋怨:“怪了,我这辈子使不使剑,与你何干?”
  “你忘记了杀死陶醉的凶手?还有太子的嘱托、你给他的承诺?我看你将来免不了还要动刀动枪!”
  姜小牙默然。
  白笑猫深知用这些理由套住他,比怂恿他去找沈茉报仇来得更有用;况且她已把沈茉列入自己必杀的名单当中,根本不需要姜小牙动手。
  “你有使剑的天赋,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白笑猫说得真诚。“而且你的性格,会成为后世剑客的典范。”

  旋转雨点
  第一天,姜小牙从清晨走到傍晚,只走了两百九十五步,汗流得像刚从泥巴浆里爬出来。
  白笑猫又取来皤虹宝剑。
  姜小牙喘气道:“这要怎么练?”
  白笑猫道:“我每次看你的剑法,总觉得你手腕运用得太少。现在你身法不灵活,如果用手腕的灵活来补足,就算不能攻敌,最起码能够自保。”
  白笑猫自己的剑法特点就在于手腕,她耐心教导姜小牙增强腕力与灵活度的方法。姜小牙的左手虽快,但从没使过剑,一开始自是吃尽苦头,又几度想要放弃。
  “你不要再去想,你从前是个多么高明的剑客。”白笑猫捏住他的下颚咆哮。“你现在是个零,是个孩童!一切从头开始,懂吗?”
  姜小牙苦着一张脸:“你凶起来真难看。”
  他其实不是个零,他左手的快、狠、准,曾令陶醉折服,只是没有握过剑,运用之间觉得挺别扭,还会发抖。
  一日,他坐在床沿练剑,白笑猫在旁看了半日,原先见到他的剑势颤巍巍的似乎不稳,但细加观察,发现在那不稳当中有一种完全捉摸不到的轨迹。
  白笑猫道:“你这‘雨剑’的雨滴,好似每一颗都在抖动、旋转,这叫对手要如何招架?”
  姜小牙想起那日在舟中太子无心的话:“姜小哥儿,他们都说你的剑法如雨,可惜雨若无风,便都是直直落下,如果每一滴雨都能够旋转,那可就天下无敌啦!”
  姜小牙暗自苦笑:“现在我这样子,还能天下无敌吗?”

  除夕夜
  姜小牙每日在院中练习走路,经常会看见龙薰衣蹲在水井旁边洗衣服,蓬头散发的,完全没了那个爱打扮、养尊处优的姑娘的影子。
  自从救出姜小牙之后,她便不曾跟姜小牙正眼相对,总是闪躲着他,尤其当她看见姜小牙痛苦的迈着步子,眼泪便往肚里呑。
  有时姜小牙会借故搭讪:“龙姑娘,多谢你帮我缝那件衣裳。”“龙姑娘,你昨天炒的笋子很好吃。”
  姜小牙一发话,她就像见了鬼似的低头疾走。
  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家事可做,但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身上,桌子擦了再擦,姜小牙的一件破衣服可以补上十几二十次,她一定要让自己忙得喘不过气、给姜小牙当一辈子的婢女,才能忘却压在心头上的歉疚。
  大年夜,她和陈圆圆烧了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菜上完了,她人又不见了。
  焦轰这夜要轮值,桌边只有姜小牙、白笑猫和陈圆圆三个人,面对满桌子的菜,大家的胃口都不是挺好。
  白笑猫突然淡淡的说:“人家喜欢你,你怎么不去跟她一起过除夕?”
  姜小牙的脸,红涨得像碗里的蹄膀:“她会喜欢我这副德性?”他的脸上、身上留下了许多刀疤烙痕,并非可令女子心仪的相貌。
  “人家天天补你的破衣服、洗你的臭鞋子,她会在乎你的外表?”
  姜小牙兀自赖坐半天,方才找了个借口离去。
  白笑猫不吃饭了,掏出瓜子儿“咔滋咔滋”的啃。
  陈圆圆望着白笑猫,良久之后才幽幽一叹:“世上没有你这种女人!”

  缠人的方法
  龙薰衣独自坐在厨房里的一盏孤灯下,捧着个大碗吃着。
  姜小牙见到这凄凉的景况,心中一酸,可又不知说什么,在她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
  龙薰衣把身子一背,不去看他。
  姜小牙终于低着头说:“龙姑娘,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龙薰衣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掉下来,心里想:“我宁愿你怪我!”
  姜小牙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不停的踱来踱去。
  龙薰衣悄悄抹去泪水,假装不耐道:“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
  姜小牙猛可想起了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陶大哥遇害那天,他叫我去吉祥客栈干什么。”
  龙薰衣不想问,但还是问了出来:“他叫你干什么?”
  “他要我想办法……缠住你。”姜小牙搔着头笑。“我一直不晓得要怎么做,但是我现在倒想出了一个办法。”
  龙薰衣还是不想问,但仍然忍不住:“什么办法?”
  “只要我不会走路,你就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龙薰衣丢了碗,跳起身来嚷嚷:“姜小牙,你敢不给我一步一步乖乖的走,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啦!”

  你喜欢哪一个?
  随着姜小牙的步伐愈来愈快,清兵南下的步伐也愈来愈快。
  自从山海大战之后,清军主要的敌人仍是李自成,从河北、山西、河南,一直打到了陕西。
  大顺军节节败退,最后连陕西老巢都待不住,只得南下湖北,这就压迫到驻防武昌的“宁南侯”左良玉。
  左良玉号称大将,手握八十万重兵,其实根本是只纸老虎,这些日子既不抗清,亦不勦闯,枯坐武汉混吃等死。他年轻时还算勇猛,但骄恣难驯,如今年岁已高,遭逢硬战避之唯恐不及,只会挑软的吃。他一听说李自成要来了,慌忙一把火烧了武昌,于三月底仓皇顺流东向,兵锋直指南京,借口“清君侧”I要替朝廷除掉马士英这个大奸贼,究其实,仍是他惯用的避战、逃难的伎俩而已。
  另一方面,清军因见李自成已构不成威胁,当然加紧南侵的部署。
  南京朝廷顿时两面受敌,加急快报不断送入宫中,福王仍醉生梦死,成天嚷着要选淑女;太子呢,仍关在牢里无人闻问。
  一日,焦轰急急忙忙的回来,叫道:“听说沈茉那恶贼被派到扬州去了。”
  姜小牙听到沈茉这名字,居然毫无反应;白笑猫转身就进了房,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重又出来,也不打话,直接往门外走。
  龙薰衣急道:“白姐,你去哪儿?”
  白笑猫道:“你们做你们的事,我十天必回。”
  没人拦得住她,一眨眼就失去了踪影。
  焦轰急道:“沈茉那小子诡计多端,莫着了他的道儿!”
  姜小牙嘴上不说,心里比谁都挂念,他整晚坐在院子里发愣,连龙薰衣走到他身边都没发现。
  “她再快,今天也回不来,你还是睡一下吧。”
  “我睡不着。”
  龙薰衣陪姜小牙坐着,仰头向天,忽地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坐在紫禁城的堆绣山上,你急着要去找吴老爷,白姐却说她要等着看月亮?”
  姜小牙也笑了:“那段日子真好,几乎每天都有大事发生,每天都很危险,但是每天都很快乐。”
  “是吗?每天都有人冤枉你、诬赖你,你还是很快乐?”
  “嗯……因为每天都能够看见你。”
  “贫嘴!如果没有白姐一直帮着你,你还快乐得了吗?”
  姜小牙的心又沉下去了:“白姐她……唉,总是这么冲动!”
  龙薰衣促狭的说:“你一天没见着她,心里就难受?”
  姜小牙在这一天内发现了一些事,白笑猫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他生活的重心、灵魂的港湾,没有了她,他就如同水上飘流的落叶,无处停泊。
  “她比我更喜欢你。”龙薰衣幽幽的说。“你也更喜欢她,对不对?”
  这问题,姜小牙回答不出来。
  第一天过去,第二天过去……姜小牙每晩都坐在院子里等,直等到第八天,白笑猫没回来,竟传来了扬州被清兵攻陷的消息。

  雨中之剑
  焦轰弄了九匹快马,三个人替换着骑,疾驰半日,便已到扬州城郊。
  怪的是,别处不下雨,扬州附近却是大雨倾盆,天晦地暝,但城内火光烛天,隐约传来呼喝哭号。
  三人催马前行,来到东门之外,正好撞着一队清兵用绳索牵着一串妇女,驱牛赶羊似的走出城来,一边放声谈笑。
  龙薰衣气极了,正要上前,忽见两个明军武将由后赶至,一个高大粗壮,手持一条竹节钢鞭;另一个短小精悍,捻着一杆长枪,两人追上清兵队伍,一阵砍杀。高大的那个所使的钢鞭异常沉重,看样子最少有二十四斤以上,每挥一鞭都能击杀两、三名清兵,短小的那个枪法亦甚烂熟,枪枪不落空。清兵若没骑在马背上,便显不出本领,转眼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焦轰叹道:“我军之中仍有这等人物,若能再多几个,何愁中兴无望?”
  龙薰衣早已忍耐不住,振剑加入战团,焦轰紧跟在后,姜小牙走得慢,还没走到近前,那队清兵就已被杀散。
  龙薰衣斩断绳索,放开被掳掠的妇女:“你们快逃命去!”
  焦轰向那两名武将问道:“城里怎么样了?”
  高大的那个切齿道:“鞭子军屠城已经第三天了,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抢,小孩子都被丢在泥浆里,让马去踩!”
  矮小的那个道:“史督帅自刎未死,但后来还是被清兵抓去杀了!”他所说的史督帅便是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尙书史可法。
  焦轰道:“两位壮士高姓大名?”
  矮小的那个道:“我叫陈王廷,这位是我们营里的总爷——武状元黄赓。”
  正说间,一队清兵弓箭手闻讯赶来。姜小牙知道清兵弓箭的厉害,忙颠跳着趋前,叫道:“快站到我后面!”
  黄赓、陈王廷见他衣衫袜褛,走路一腐一拐的,只剩一条左臂,居然口出狂言,想要保护大家,都暗自寻思:“这家伙是不是个疯子?”
  焦轰忙把他俩扯到姜小牙背后:“鞭子军就是弓箭了得!”
  黄赓是武状元,素以力大闻名,但被焦轰随手一扯,竟然跟个布偶相似,要他站在哪里他就站在哪里。他心中骇异,暗忖:“这几个人究竟是何来路?”
  清兵带队的牛录额真一声号令,无数羽箭扰杂在无数雨点里激射而至,又快又狠又准。
  姜小牙踏前一步,就像这些天练习的一样,在原先的“雨剑”路数当中加入了腕力的运用,点点剑花旋转颤抖,一阵密如连珠的脆响过后,每一支来箭的箭尖上都被点了一下,然后就斜射入地下的泥浆里。
  众人全都看傻了眼。“这是什么剑术?”
  连姜小牙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新练成的剑法威力这么强大。
  清军的牛录额真忙再下令放箭。
  这时正好一阵风从右侧吹来,姜小牙藉力使力,把剑一领一圈,往外一带,一股漩涡也似的引力和着风势,把所有的箭都引向了左方,整整齐齐的插在一栋农舍的土墙上。
  清兵又傻住了。
  姜小牙喝道:“再有敢射第三箭的,休怪我不客气!”
  清兵发一声喊,转瞬逃得无影无踪。
  黄赓发愣未已,陈王廷则叫了声:“妙啊!”从姜小牙的这一“引”当中似有所悟。
  焦轰道:“你们可知那南京派来的沈侍郎在哪里?”
  黄赓道:“沈侍郎?那个不管用的小白脸?他来了之后就住在督帅公署里,城破之后,就谁都不晓得谁了。”
  “前几天可有看到一名女剑客?”
  “女剑客?”黄、陈二人都一耸肩。
  姜小牙猛然发问:“清军领兵的是谁?”
  “是什么……‘正白旗’的什么多铎。”
  龙薰衣大叹一声:“小牙,当初你一念之仁,换来的是今天满城血腥!”
  姜小牙低垂下头,闷着声音说:“我知道了。”

  大开杀戒
  大雨下个不停,城内的青石板街道上糊满了马蹄带入的泥浆与尸体流出的血浆。
  到处都是老百姓的尸体,砍烂的、踩烂的、泡烂的……
  这里不是人间,而是炼狱。
  姜小牙眼中看见许多鬼魂,鬼魂都在哭泣,小孩寻找父母,妻子寻找丈夫……姜小牙心中充满了愤怒,从所未有的杀气塞满了他的胸腔。
  他一步一拐的走在最前面,龙薰衣、焦轰走在他左右侧,黄赓、陈王廷断后。天空中电光割裂而下,这五个人就像是五尊复仇之神。
  长街尽头脚步骤响,刚才退去的弓箭手引来了大队步兵,堵住去路。
  姜小牙冷声道:“不让路者,必杀!”
  清兵当然不会退,各举兵刃冲杀过来。
  此刻的姜小牙已不是那个处处让人一步的憨厚乡巴佬了,他一剑扫出,当先的四名清兵咽喉皆断,再一剑斩下,把另一名手持盾牌的清兵连人带盾从中剖为两片。
  姜小牙一向珍惜师父给他的皤虹宝剑,从不轻易和别人的兵器硬碰硬,但是现在他什么都不管了,他一头撞入敌军阵中,宝剑在晦暗的天色里放射出七彩璀灿的光芒,见刀断刀,遇斧折斧,迎盾破盾,摧折的兵器在空中腾跳,人体宛如破碎的玩偶四散飞舞。
  龙薰衣等其余四人根本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一百五十六名清兵已被姜小牙杀绝。
  逆风席卷,腥膻之气好似浆糊一般黏在人的鼻孔里,姜小牙弯身呕吐,眼泪鼻涕都一起呕了出来。
  焦轰等人都算是久历战阵,可从未见过这等怵目惊心的场面。
  龙薰衣也禁受不了,但还是忍住胃脏翻腾,奔到姜小牙身边:“小牙,你还好吧?”
  又听得马蹄暴响,一队清军骑兵蜂涌而来。
  焦轰暗喊一声“糟”,轻薄短窄的三尺之剑如何应付铁甲原骑?“姜小哥儿,快退!”
  “别慌,站在我背后。”姜小牙止住呕吐,剑尖朝下,眼睛也望着地面。
  黄、陈一一人心中都想:“完了完了,这不被踏扁才怪!”
  最前头的三匹马冲到姜小牙面前两丈之处,姜小牙左手倏起,剑尖挑起六团泥浆,正好糊在那三匹马的双眼上。
  马儿陡然受惊,当中的一匹人立起来,把马上骑士掀翻在地;右侧的那匹四足紧急煞停,马背上的清兵便如同砲弹,抛射出老远;左侧的那匹则昏头昏脑的冲进街旁民宅,让它的主人一头撞在门楣上,头盔都扁掉了。
  前面的马一出问题,后面的马就乱了步调,后面的乱挤前面的,前面的回头乱撞后面的,在不甚宽的街道上扭结成一团。
  龙薰衣腾身而起,从马头上飞踩过去,踩一颗马头就刺落一个骑士;焦轰也虎跳起身,一拳打捽了一名清兵的脑袋,顺手就抢过了他的刀,再一踩马背,跳在空中,舞刀如轮,乱砍清兵头颅。
  黄、陈二人见他一个大块头,身手如此灵活,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姜小牙无法纵跳,又被倒了一地的马匹拦住去路,只得站在外围观战,骤然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使他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龙薰衣、焦轰两人没费多少手脚就解决了这队骑兵。
  龙薰衣道:“须防着援兵到来,我们还是挑小巷子走。”
  焦轰正想询问黄、陈二人,忽觉一股拳风从旁边袭至,忙伸手一格,却见出拳之人竟是姜小牙。
  焦轰干笑道:“姜小哥儿,这个节骨眼上还开玩笑?”
  “焦兄好本领。”姜小牙这一拳只是试探,旋即收手,冷冰冰的瞪着他。“你为什么要害死陶大哥?”

  凶手是你?
  龙薰衣嚷嚷:“小牙,你疯啦?”
  姜小牙道:“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他,随手一记绵拳就让他吃了个大瘪,当时我心中就觉得奇怪,怎么通天宫的俗家大弟子、皇宫大内的侍卫副总管,竟如此不济?”
  那日龙薰衣也在旁边,只是也没想这么多。
  “现在看来,他根本是隐藏自己的实力,故意装得像个草包。”姜小牙目光不离焦轰。“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非是想让大家都不提防他,他却在暗中使坏。”
  焦轰低头不语,眼光闪烁,似在做着某种困难的决定。
  龙薰衣想起后来在兴善寺,沈茉想要逃跑,被焦轰一拳就打飞了,可见他平常确实是扮猪吃老虎,但这,并不构成罪名:“这不表示他害死陶大哥啊!”
  姜小牙道:“那夜,陶大哥叫我去吉祥客栈缠住你,我不放心他的伤势,不想走,但他跟我说:‘我好得很,而且等下焦轰会来。’我一直忽略了这句话:‘焦轰会来!’结果是,焦轰来了之后,陶大哥就死了!凶手不是他是谁?”
  龙薰衣沉声道:“焦师兄,那晚你去陶大哥家了吗?”
  焦轰老实点头:“当然去了。”
  龙薰衣只觉得喉中鲠住了一块什么东西:“陶大哥果真是你杀的吗?”
  焦轰窒了半晌,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陶总管是被谁杀的!”
  就在这时,又一大队清军骑兵赶来了。
  黄赓忙道:“我听不懂你们在争什么,要吵等下再吵,现在还是先避一避。”
  黄赓领头带着大家退入一条小巷。姜小牙一直紧盯焦轰,焦轰乖乖的跟着大家一起走,但临入小巷前,霍地一个转身冲了出去,冲向清兵马队。
  姜小牙追不上他,龙薰衣也已来不及,远远只看见焦轰挥刀闯入清军马队,马队乱了一阵,又迅速阖拢,把焦轰的身影呑没在一片刀光枪影之中。
  龙薰衣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他宁死也不肯说出这个秘密,为什么?”

  太极拳的由来
  几个人在小巷中潜行一阵,陈王廷紧跟着姜小牙,边自说道:“小哥儿,看你使剑,真让我获益良多。”
  姜小牙看见前面大街上有清兵聚集,便回望黄、陈两人一眼:“大局已无可挽回,两位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两人也知留此无益,点点头,一抱拳道:“就此别过。”
  黄赓后来继续在安徽、浙江、福建等地率兵抗清。
  陈王廷回到老家怀庆府陈家沟,潜心练拳,汲取各家所长,开创出日后举世闻名的“太极拳”。

  神之左手
  雨已停了,屋檐上挂着珍珠串似的水珠。
  多铎今天的心情还不错,有一名部属弄到了一头大肥猪,他便和旗下的五名固山章京在扬州督帅公署的大院里升起了一团火,各人脱下自己的头盔当锅子,涮起新鲜的猪肉。
  正吃得高兴,“剑魔”铁铸从门外走入。
  多铎道:“快来啊,这肉挺好。”
  铁铸臭着一张脸,紧盯自己的顶头上司:“贝勒,已经三天了,何时下令封刀?”
  多铎道:“哎,急什么?让兄弟们再多乐和几天。”
  “屠杀老百姓叫做乐和?”铁铸毫不掩饰心中不满。“这是卑鄙!丧尽天良!”
  满人交谈多半直来直往,不讲究含蓄礼让或明喻暗讽,多铎倒也不以为忤,一边涮着头盔里的肉,一边答道:“这是我们和南军交战的第一役,一定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汉人常说什么杀鸡……杀鸡儆猴,我们现在就要杀这只鸡,让后面的城镇都不敢反抗。”
  忽闻一个森冷的声音发自院外:“我现在也要杀你这只鸡,让后世的刽子手都得到教训!”随着话声,姜小牙慢慢走了进来。
  多铎吓了一大跳,指着姜小牙叫道:“就是他!快杀了他!”
  铁铸看见姜小牙此刻的模样,不禁发怔;一名唤做扈鲁东的固山章京首先跳起,一刀劈向姜小牙。
  铁铸忙喊:“不可!”但已经晚了,一溜光线一闪,扈鲁东的脑袋就飞了过来,正好打翻多铎放在火上的头盔,热汤溅了多铎一身。
  姜小牙左手斜持着剑,一步一拐的走向多铎,铁铸横身拦住。
  姜小牙眼睛望着地面:“你让开。”
  “你受伤了?”铁铸凝视姜小牙,有一股自然生成的傲气。“我今天不跟你动手,等你伤好了再来。”
  “我再说一次,你让开!”
  铁铸猛然觉得不对,姜小牙的身上透出一种东西,一种他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他打从心里知道,现在的这个姜小牙已经不是从前对决过三次的那个姜小牙了,现在的这个姜小牙虽然没了右手、行动不便,但不知怎地,他浑身透出一股无敌的气势,一股无人能够摧毁的魔力。
  铁铸翻手拔出辽东巨剑,沉声向其余四名固山章京道:“你们快保护贝勒离开。”
  那几人身形方动,龙薰衣就冲入大院,四名固山章京赶忙敌住她,让多铎从后门开溜。
  姜小牙不理会那边的争斗,眼睛仍望着地面:“你准备好了没有?”
  “请出手。”
  铁铸话才说完,就觉得眼前闪起一片鲜艳的光点,然后他就仰天倒了下去。

  神之本体
  亲眼看见姜小牙一招解决铁铸的只有龙薰衣。
  说她亲眼看见也不太对,因为她几乎什么都没看见。
  说那是一道彩虹,世上绝对没有颤抖旋转的彩虹;说那是一阵雨,世上岂有这么灿烂的雨?那是一团无所不在,又无形无体的物质,那是神的手谕、天地合奏曲。
  龙薰衣杀了三个固山章京,穷追岀去,但还是让多铎跑了,她生气的走回来,看见铁铸躺在地下,身上并无伤口。“他死了吗?”
  “没有。”
  姜小牙蹲下身子,捏着铁铸的人中:“大概是他觉得无法招架,一口气闭住了。”
  在姜小牙的救护下,铁铸悠悠醒转,他不发一语,捡起自己的剑就朝脖子上抹。
  姜小牙已猜透了他的心思,剑一平,架住了他的剑:“何必?”
  “你只用一剑就打败了我,我还活着干什么?”铁铸既惭又怒。“难道你还想再羞辱我?”
  姜小牙叹了口气:“以后你找机会把我羞辱回来,不就结了?”
  龙薰衣哼道:“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真是可笑!”
  铁铸一口气塞在胸口里,半晌说不出话。
  “我不杀你,因为你还像个人。”姜小牙显然听见先前他和多铎的对谈。“以后多劝劝你的满州主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铁铸沉吟片刻:“我不去清国,也不再在江湖上打混了。”用尽全力把巨剑砍砸在公署院中的石板地上,竟尔断成两截。
  “退出江湖也好。”姜小牙一笑。“此间事了,我也要回桂林去了。”
  姜小牙、龙薰衣正想转身离开,铁铸忽道:“找到你们的朋友了吗?”
  姜小牙、龙薰衣都是一惊。“你见到白姐了?”
  “五天前,我奉派到扬州外围侦査,在一处树林里遇上了她,她好像正在追逐什么……”
  姜小牙心想:“她一定找到沈茉了。”
  铁铸续道:“我跟她本无过节,但她硬把我拦下,说什么她这几天都没有活动筋骨,闷得慌,一定要跟我动手……”
  龙薰衣暗犯嘀咕:“白姐当真像只猫,就爱到处惹是生非。”
  铁铸道:“我跟她大战许久,她的剑真难对付,比你……比从前的你难缠多了。”
  “我能有今日,全拜她所赐。”
  “我们一直斗到将近傍晚,她的体力终于放尽,方才罢手。我看她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想请她到我营里坐坐,她却说那些鞭子头太丑了,不肯去……”
  姜小牙急问:“她可有跟你说,她住在扬州哪里?”
  铁铸道:“这就要问你们的另外一个朋友了。”
  “另外一个朋友?”
  “就是爱穿白衣的那个。”
  姜小牙、龙薰衣心中同时升起不祥的念头。“你也有看见他?”
  “我走出树林的时候,回头一望,看见他从树林的另一边过来,朝白笑猫走过去……”
  姜小牙如遭雷击,头一昏,坐倒在地。
  铁铸吓一跳:“你怎么了?”
  龙薰衣颤抖着再问:“他对白姐下毒手了吗?”
  铁铸更奇怪了:“他不是一直都跟你们在一起?我看见他扶着白笑猫回扬州城去了。”
  龙薰衣掩面大哭,闹得铁铸摸不着头脑。
  姜小牙强自镇定心神,站起身子:“我看他会重施故技,把白姐关在牢里。”

  送君一剑
  白笑猫只剩下了一口气。
  她是在城陷前两天被沈茉抓住的,所以沈茉并没有多少时间折磨她,但沈茉显然不想重蹈覆辙,在清兵攻入城中的那一天,特别赶到扬州大牢里,在她胸口戳了一刀。
  她还能撑到现在,是因为她知道有个人一定会来。
  当姜小牙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满足的笑了:“你帮我把那沈茉剁成十八段。”
  龙薰衣痛哭:“都是我害的!如果我没有放走那恶贼……”
  “丫头片子,不要这么想,那家伙怎么害得了我?是我自己的个性害死了我自己。”白笑猫接着笑说:“这个乡巴佬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撒手不管。”从怀中掏出钢丸剑。“土包子,这剑送你。”
  沈茉因为上次拿了姜小牙的皤虹宝剑,致使自己的奸谋露泄,所以这次他不敢再拿白笑猫的剑。
  姜小牙接过钢丸,白笑猫又道:“虽说是送给你,其实是送给她的,因为这是女人用的剑,你一定要教会丫头片子怎么用。”
  龙薰衣泣不成声。
  白笑猫又说:“小牙,你知道我一直最想做什么吗?”
  姜小牙忍泪摇头。
  “我啊,很想咬你这个土包子一口。”
  姜小牙把脸颊凑到她嘴边。
  白笑猫悄声道:“我走了,你要好好的过活,更加好好的疼爱她,知道吗?”
  交代完最后一句话,她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香冢葬芳魂
  姜小牙、龙薰衣把白笑猫带到她最想去,但一直没去成的杭州。
  他们在西湖的南屏山山麓造了一座小坟。
  姜小牙葬下了她,却埋葬不了自己的记忆,他坐在坟前,像块石头,心中有个部分已经随她而去,永远无法填补。
  他觉得好累。一切的努力都没什么意义,更糟糕的是,所有的意义都象是个天大的笑话,但他终于站起身子:“走吧,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龙薰衣知道他仍没忘记太子的嘱托,并要继续追査害死陶醉的凶手。
  至于沈茉,龙薰衣暗里咬牙。“这个人是我的!”
  彩霞满天,夕阳艳若她以往爱用的胭脂,此刻一如她心头之血。

  闯王的位置
  九宫山上的暴雨刚停,李自成就发现自己陷入了乡勇的包围。
  “娘皮,连这些乡下人都要来欺负我?”
  退出北京之后,“大顺”军被清军杀得落花流水,一路退回西安,仍止不住败势,只得再一路南逃到湖北。
  这天,李自成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上山勘査地形,好死不死的碰着了民兵乡团。
  一阵胡乱厮杀,随从都散了,李自成孤身来到一座小山岭,地下泥浑不堪,马也瘸了,只得步行,又饿又累,口里叨叨骂着:“这个鸟山头也想困死我?”
  迎面来了个老农夫,肩上搪着柄铁铲。
  “老丈,可有吃食,赏我一口。”
  老农夫盯着他,不说话。
  “我的朝廷里有许多美缺,随便给你一个,都教你一辈子受用不尽。”
  老农夫仍不说话。
  李自成是脱逃术的高手,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绝境,都能以各种奇怪的方式突围,然而面对这个不说话的老农夫,他无计可施。
  “娘皮,是个白痴,理他做什?”
  翘鼻子翘眼睛的跟老农擦身而过,紧接着就觉得后脑一痛。
  比军刀还要好用的铁铲,在完全没有料到的瞬间,一下子就完结了他的一生。
  新的世界正在形成,每一个人都有新的位置,而李自成的位置,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上,泥浆烂土之中。

  太子出狱
  姜小牙、龙薰衣回到南京已是五月十一日上午。
  才进城门就见一群监生模样的人闹哄哄的聚在大街上鼓噪。
  原来就在这半个月时间里,局势急转直下。
  左良玉的东下大军虽被黄得功拒退,清军则在五月二日攻至长江北岸的瓜州,负责镇守镇江的总兵郑鸿逵、郑彩未战先遁,清军于初九日兵不血刃就渡过了长江天险。
  五月十日这天下午,福王还唤入梨园子弟在大内演戏,演的是“群英会”,不外乎希望能打一场如同赤壁之战那样扭转乾坤的大胜仗。
  福王和太监们相对痛饮,一直喝到半夜,败报这才传至,慌得福王手忙脚乱,带着太后与几十个太监连夜出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文武百官直到翌日上午才知道皇上跑了,自是乱成一团;消息传到民间,满城老百姓的茫然无措就更不用说了,却有一群监生想起了关在大牢里的太子,便聚在街头起哄,要把太子救出来,继续领导军民抗敌。
  龙薰衣弄清楚状况之后,顺势登高一呼:“既然皇上跑了,我们拥立太子便名正言顺,算不得违法犯纪。大家随我来!”
  众人见一名美貌姑娘都如此大胆,岂肯落于她之后,俱皆高喊着奔向中城兵马狱。
  提牢主事早闻得风声,率领一队狱卒把守住大门。姜小牙喝声:“让开!”一剑挥出,十几杆长枪全断。
  狱卒们已经得知皇上潜逃的消息,本就离心离德,又见姜小牙如此神威,干脆把主事推到一边,大开狱门,把所有的人犯都放了。
  太子从容不迫的步出监狱,立刻就受到群众的欢呼。
  太子站定脚步,游目四顾,终于找到了杂在人群里的姜小牙,登时露出笑容:“姜小哥儿,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负所托。”
  姜小牙不无歉意:“我们来得太晚了。”
  “一点都不晚。”太子左手牵住姜小牙,高举右臂大呼:“大明中兴,此其时也!”
  群众亢奋极了。“大明中兴!大明中兴!”
  老百姓愈聚愈多,簇拥着太子往皇宫进发,沿街不断欢呼:“太子即位!大明中兴!”
  来到午门外时,群众已满坑满谷,忽然听见有人高嚷:“别挤别挤!有小孩掉到护城河里去了!”
  此时正值雨季,河水高涨,太子眼见一名小孩在河中载浮载沉,很是危险,放开牵住姜小牙的手,纵身跳入河内,将那小孩拎出水面,游往岸边。
  群众都疯了,热烈喝采:“太子万岁!新皇上万岁!”
  姜小牙站在御桥上望着这一幕,又觉得浑身僵硬起来。

  又见疑云
  在走回焦轰住处的路上,龙薰衣高兴的叙说她进宫去找到媺娖公主的情形:“公主虽被软禁,但过得还不错,她见到我,尖着嗓子一直叫,叫得我耳朵都快聋啦!她又问了我一大堆问题,但很多事情没法说,以后再慢慢告诉她。她又一直嚷着要雪儿,还想看看沙袋呢!”
  姜小牙一直沉默不语,龙薰衣不禁奇怪:“太子那边怎么样?”
  姜小牙苦笑道:“大家把他拥上了武英殿,一时找不到冠冕龙袍,便把箱子里的戏服搬出来给他穿上,然后大家跪在地下山呼万岁,后来还是太监唤入侍卫亲兵,才把大家都请出宫去。”
  “唉,简直是瞎搅嘛。太子入继大统,总该有正式的登基仪式才对嘛!”
  姜小牙仍然闷着头不说话。
  “你到底怎么啦?”
  “去年我们从北京出来,在溪边被铁铸追赶,太子掉入溪中,是被我救起的,那时他装做不会游泳,可今天,我看他游得挺好,也许是因为人一多,他兴奋过了头,没想到就在我面前露了馅儿。”
  龙薰衣有点发呆:“这又表示什么?”
  “他跟焦轰一样,隐瞒着一些事。”姜小牙沉思着。“焦轰死也不肯说害死陶大哥的主使者是谁,试问,焦轰效忠于谁?”
  “他一直说他誓死效忠太子。”
  “这就对了。”
  龙薰衣依旧改不了瞎嚷嚷的毛病:“太子派人害死陶大哥?为什么?”
  “这只有他自己知道。我当然希望不是他。”姜小牙心中五味杂陈,全没料到事态竟然如此发展。“过几天,藉着抱雪儿入宫给公主的机会,我再试探他一下。”

  无聊的会议
  太子忙了两天,颁下一些诏令,完全不追究那些当初审问、拷打他的官员,但只下令逮捕马士英,让朝野额手称庆。
  五月十三日下午,李自成在九宫山被乡团击毙的消息传来,太子立即召集大臣开会商议。
  众官欺他年幼,又还未正式登基,都有点大剌剌的,想找机会教训他一番。
  太子挺立众人面前,朗声道:“流贼已经灭了,如今天下二分,中兴尙有可为。”
  群臣都圆睁着眼睛不答言,一副“你要我们怎么样?”的神情。
  太子从众人面前缓缓走过,眼神炯炯,一一逼视。“据我所知,我们的兵马不比清国少,再说,大家前几天也看见了,民气可用!”
  群臣被他那隐蕴威严的眼神一盯,心头都怦然大震,赶紧低垂下头,互相推操了一会儿,才由“忻城伯”赵之龙负责回答:“南京附近大概有……这个,嗯……二十三万兵马。”
  这赵之龙既未带过兵、打过仗,也没立过什么功劳,只是因为在南京的王侯勋旧之中资历最老,而现在史可法殉节,马士英成了阶下囚,所以兵权就交到了他的手中。
  “南下清兵不过三、四万人,我们以六敌一,占尽优势,差的只是齐心齐力。”太子说着,朝众人一拱手。“希望各位勋旧耆老、文武先生能够各尽心力。”
  群臣见他分析时局世故老到,说起话来又圆融通达,都知他无法轻易打发,便开始支支吾吾、嗫嗫嚅嚅,有的说“我们的兵没训练,不经打”,有的说“清军简直是天兵天将”,有的说“打仗要钱,现在朝廷就是没钱”。
  一群人叽叽喳喳的说了半日,一直说到日头下山,无非是些推托之词,终于搅得太子毛躁难当,“呛”地一声抽出挂在柱子上的剑,一剑砍下,把张厚实的檀木几案劈成了两片。
  “再有藉词卸责者,有如此案!”
  吓得群臣都像乌龟一般缩起了脖子,连气都不敢吭了。

  难搞难搞太难搞!
  大伙儿步出午门,已是半夜。
  “难搞难搞太难搞!”众人咳声叹气。“他今年才只十七岁,就如此霸气,将来长大了还得了?”
  “他还没有正式登基呢,如果真的当上了皇帝,我们这日子还能混吗?”
  “是嘛,难搞难搞太难搞!”
  “他是真太子、假太子都还没弄清楚,我们真的要迎立他为帝吗?”
  “啧啧啧,难搞难搞太难搞!”
  赵之龙道:“听说福王正在黄得功营里,万一他又回来了怎么办?”
  “是啊是啊,难搞难搞太难搞!”
  赵之龙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再说,清兵打过来,我们只有投降一途,现在何必节外生枝?福王不是我们立的,罪不到我们头上,但我们现在再迎立新帝,大清国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
  “唉唉唉,难搞难搞太难搞!”
  俱各走散了。

  沈茉还想使坏
  胸中有着无数盘算的太子在大殿中一直踱步到清晨。
  陡然,一条人影偷偷摸摸的从殿门外走入,直趋太子背后。
  太子头都没回:“沈爱卿,你来了?”
  来人正是沈茉,他谄笑着上前跪倒:“草民拜见皇上。”
  “你我何需这一套?快快平身。”
  太子对他的态度依然亲近。
  沈茉见他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投靠马士英、害了姜小牙和白笑猫,胆子便大了:“皇上整夜不寐,为了何事操烦?”
  太子叹口气道:“打从出狱到现在,我还没阖过眼,刚才跟一些大臣开会,差点没把我气死!”拉着沈茉并肩坐下。“我在狱中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思索复兴大明的计划,若能付诸实现,必能常保万年江山,可如今找不到人来执行,你说气不气人?”
  “我愿为皇上肝脑涂地!”沈茉一挺胸膛,豪气干云。
  太子慨叹:“沈爱卿如此效忠于我,我真是太感激了。”
  “皇上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那个赵之龙,心怀叵测,务必要夺下他的兵权。”
  “这个容易,交给我来办!”沈茉做了个刺杀的手势。
  太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用这种手段,好吗?”
  “非常时刻,当用非常手段!”
  就在这时,太监卢九德恭恭谨谨的进来禀报:“太子爷,您的旧相识姜小哥儿和龙姑娘在宫外求见。”
  “快请。”
  沈茉听见姜小牙来了,登即面如土色。
  太子望了他一眼:“如有不便,你就先到后面躲一躲。”
  沈茉见太子好似已经知道他与姜小牙等人之间的仇怨,心中不由忐忑,但一时之间想不了那么多,便暂且隐身于殿后。
  过了一会儿,姜小牙、龙薰衣抱着雪儿进来。
  太子笑道:“唉呀呀,好雪儿,别来无恙?”
  龙薰衣道:“要摸快摸,要抱快抱,我还要送到后面去给公主呢。”
  卢九德一旁哈腰:“这种小事儿,交给奴才办就行啦。”
  龙薰衣哼道:“现在可有奴才的样子了。”
  卢九德干笑连连:“姑娘说笑了,我就一直都是奴才嘛。”
  太子亲热的拉住姜小牙的手:“你救我出狱那日,怎么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这两天姜小牙一直在思索如何试探太子的方法,却没能想出来,现在看他这么诚恳热切,反而觉得怀疑他是一件不应该的事情。

  求取富贵的方法
  躲在殿后的沈茉偷眼望见姜小牙已可行动自如,心中颇为惧怕,本想一走了之,可又舍不得,暗忖:“太子入继大统乃是指日可待之事,他已对我如此信任,当然少不了加官晋爵;就算国事不济,我也可以挟持他归降大清,那我的功劳可就更大了!”又想:“那姜小牙虽然已可走动,但仍笨拙得很,功力应该恢复不了多少,就算动起手来,我也不会输他,怕什么?”真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便硬起头皮,静观事态发展。
  太子抱着雪儿玩了一会儿,忽道:“对了,姜小哥儿,一直忘了问你,你的右手怎么了?”
  沈茉暗喊一声“糟”,正想溜之大吉,一名太监慌张奔上大殿,嚷着:“皇上,清军已经兵临城下了!”
  即使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太子仍变了脸色:“怎么会这么快?”
  姜小牙道:“太子稍安毋躁,我们先去看看。”与龙薰衣急忙出宫。
  沈茉呼出一口大气,抹着额上冷汗,只听太子在大殿上叫道:“沈爱卿,他们走了,你可以出来了。”

  报马鬼又有消息
  南京城池的构造与北京不同,城墙依山傍水,蜿蜒曲折,有若蟠龙,南凭秦淮河,北控玄武湖,东傍钟山,西据石头,山、水与城墙融为一体,景观绝佳,又易守攻。
  姜小牙、龙薰衣登上“朝阳门”门楼,果见清兵前锋已至城下,但只是在观察敌情而已。
  两人沿城巡视一番,碰到八极剑派与银枪会众人都在帮着守城。
  龙薰衣招呼着:“葛大叔、杨大叔。”
  葛无能和杨宗业这些日子以来多少听得一些有关姜小牙的事迹,不再敌视他。
  头痛头陀凑过来道:“小子,你的右手怎么没啦?”
  龙薰衣道:“他单用一只左手照样能打得你落花流水,你信不信?”
  头痛头陀一揄禅杖,嚷嚷:“我们现在就试试!”
  葛无能斥道:“胡闹!”
  头痛头陀一缩肩膀,躲到一边去了。
  葛无能道:“和去年李自成兵围北京不一样的是,南京附近多有勤王之师,不像北京孤城一座。而且守城的都是精兵,而不是内操太监。”
  杨宗业道:“如果军民齐心协力,守住南京不是问题,然后再徐图恢复。”
  “就看朝中文武大臣能不能同舟共济了。”葛无能望向另一边,“忻城伯”赵之龙正和几位将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那家伙有些鬼祟,别玩什么花样才好。”
  姜小牙道:“太子雄才大略,应该已经胸有成竹才对。”
  却听司马灰灰的声音在耳边道:“雄才大略个屁!你看看这个鬼是谁?”
  姜小牙一扭头,司马灰灰身边站着另一条鬼魂,竟是太子朱慈烺!

  不成大器的鬼魂
  “你就是专门替鬼打抱不平的姜小牙?本宫死得好惨哪!你帮我报仇,我给你大官做!”太子的鬼魂言行举止稚气未脱,就是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样子,相比之下,那个雄才大略的太子就未免太成熟了。
  姜小牙惊道:“宫中的太子是假的?”
  司马灰灰道:“那假太子应该就是杀死太子的凶手,也或许是凶手派出的傀儡。”
  姜小牙忙问太子:“杀你的凶手到底是谁?”
  “我根本没见着他的长相,只看见他手指一弹,我脑袋上就破了一个洞!”
  姜小牙拉着龙薰衣走下城墙,一边把鬼魂之言重叙了一遍。
  龙薰衣一拍额头:“一开始就觉得太子超乎自己的年龄,但又以为是他历尽沧桑,才变得这么成熟稳重。”又问:“杀太子的那人用的可是气剑之术?”
  姜小牙点点头:“去年,在来南京的船上,我曾和白姐说起有三个神秘高手躲在暗处……”
  “三个神秘高手?”
  “绑架太子的、救葛无能的、在树林里吓走铁铸的,这三人的武功都高得出奇。现在看来,这三人恐怕是同一个!”
  姜小牙嘴里说着,脚下并不往皇宫走。
  “你要去哪里?”
  姜小牙的语声有些干涩:“先回去带一件东西。”

  还想做官的理由
  沈茉从殿后走出,一边转着念头,一边说道:“皇上,姜小牙这个人靠不住,他跟李自成、吴三桂都有勾搭,以后还是别唤他进宫了。”
  太子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找杀害陶醉的凶手,唉,可怜,怎么抓得到呢?”
  沈茉但只冷笑。
  太子道:“沈爱卿,继续我们刚才没完的谈话,你既然要为我出力,我总该封你一个什么大官做做才行啊。”
  沈茉连忙跪下:“谢皇上隆恩!”
  太子又叹一口气:“不过说也奇怪,历朝历代快要亡国的时候,却还是有人抢着要做官,这是为什么呢?”沈茉一怔,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骂人?
  太子道:“后来我想通了,历来改朝换代的模式都差不多,前朝的大官虽然换了主子,还是能够当大官。所以嘛,能够在快亡国的朝廷搞到个大官,就是做为投降下一个朝廷的资本!沈爱卿,你说对不对?”
  沈茉不知如何搭腔。
  太子又道:“还有一种人,干脆抓着末代皇帝去投降,这功劳就更大了。”
  沈茉被他一语道破心事,尴尬不已,继而凶气横生,暗想:“如果他要跟我翻脸,我现在就擒住他,让他知道我折磨人的手段!”
  又听太子道:“不过,这种人也得想清楚,光是会投降可不行,总还要有一些真材实学。否则,只会投降的草包,反而会被对方瞧不起,来个千刀万刮,死得更惨!”
  沈茉干笑道:“没错没错。”
  太子道:“沈爱卿,你想当这种人吗?”
  沈茉一惊:“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太子像赞许小孩子似的拍着手掌:“聪明聪明!”突又把脸一沉。“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在清国人眼里,大概还是个草包!”
  沈茉被损得一愣,忍气道:“那,清国会看上什么样的人?”
  太子道:“嗯,大概像‘四大名剑’那样的人吧。”
  沈茉忍不住仰天狂笑:“皇上未免太小看我了!四大名剑有什么了不起?我毁了‘剑鬼’,杀了‘剑仙’,‘剑圣’陶醉早已死了,剩下的那个‘剑魔’铁铸迟早也会死在我手下!”
  “喔,是吗?”
  太子慢慢踱到殿后角落,拉下挂在那儿的一层纱幕,后面斜躺着浑身五花大绑、口里还塞了块破布的马士英。
  沈茉一惊,不知他这安排是为了什么?
  太子取出马士英嘴里的破布,笑道:“马大学士,你好啊。”
  “皇……皇上!”
  “现在我不是王之明,而是明之王了?”
  “您是明之王!您是明之王!”
  “无耻!”
  马士英见沈茉也在场,忙叫:“沈侍郎,你快帮我说几句话!”
  沈茉厉声道:“狗奸贼!谁是沈侍郎?”
  马士英:“沈茉,你这卑鄙小人……”
  太子摇摇手,截断他的话头:“马士英,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令拶我的手指。”
  马士英嘶声道:“皇上圣明,那都是福王的主意!”
  “你可知道我的指头多么宝贵?”太子把双掌举在眼前,青楼女子般疼惜的看着自己的十只手指。“还好我的指头精纲铁铸,再怎么拶也拶不坏。”
  “是嘛是嘛!皇上乃天之骄子,当然是金刚不坏之身!”
  太子把双手伸到马士英面前:“马大学士,你相不相信我用一根手指头就能杀了你?”
  马士英当然不信,嘴里却连声回答:“相信相信,我相信!”
  太子用左手食指轻轻一划,绑在马士英身上的粗大麻绳就像刀割般的断了。
  马士英吓得汗毛倒竖,顾不得身体疼痛僵硬,翻身跪地,磕头如捣蒜;沈茉也惊得瞠目结舌,心想:“他怎么有这一身好本领?”
  太子柔声道:“捆久了,你先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脚。”
  马士英哭丧着脸,乖乖站起。
  太子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样吧,我先让你逃,数到五之后,再用一根手指杀你。”
  马士英暗里嘀咕:“这岂不是天花乱坠?”
  太子道:“君无戏言,如果杀不了你,你就一直跑到南京城外去吧。”转头向沈茉道:“沈爱卿,让你来数。”
  沈茉自是犹豫。
  太子把脸一沉:“快数!”
  沈茉道:“一……”
  太子转向马士英喝道:“还不跑?”
  马士英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拔腿就往殿外跑。
  沈茉道:“二!”
  太子道:“沈爱卿,你应该听说过世上有一种聚气成剑之术?”
  沈茉一边点头,一边道:“三……”
  太子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溪边,铁铸一剑就吓得你趴在地下?”
  沈茉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四……”
  太子道:“结果有个东西从草丛里射出来,铁铸用剑一挡,铮然作响,你可知道那并不是什么暗器?”
  沈茉道:“五!”
  这时,马士英已跑到大殿外五丈之遥。
  太子道:“你看看,是不是这种东西?”
  太子屈起右手中指,对准马士英的后脑一弹,一缕劲风激射而出,从马士英后脑射入,前额穿出。
  马士英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顿即倒地毙命。
  沈茉骇得双膝发软,趴在地下:“前辈世外高人,小子有眼无珠!”
  太子笑道:“你说我是世外高人?哈哈,倒也贴切。”
  沈茉见他颇为和蔼,胆子又稍微壮了点:“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太子悠悠道:“我啊,我就是曾经被你批评得一文不值的那个人。你那时倒没用世外高人来形容我,而是说我久未行走江湖,宝剑也生了锈。”
  沈茉惊恐的瞪大眼睛:“你……你是……”
  倏地一团黑影从殿外冲进来,汪汪乱叫着扑到太子身上,却是大狗沙袋。
  太子笑道:“哟,你怎么来了?”
  姜小牙、龙薰衣随后走入。“其实沙袋早就知道你是谁了,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它的话。”
  太子大笑着扯掉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剑圣”陶醉!

  皇帝为什么不是我?
  陶醉怜爱的扭扯着沙袋的大头:“你跟我这么亲热干啥?好几次都害我差点露了馅儿。”
  姜小牙叹道:“我还当焦轰是效忠太子,原来他是效忠于你。”
  “我叫他故意仇视你,让大家以为我真的死了,要不然没人看见我的尸体,哪会不起疑?”
  龙薰衣道:“你这么做,就是为了要当皇帝?”
  陶醉傲然道:“多年来做为近侍之臣,我每天眼见崇祯与太子的德性,真是愈看愈气闷。崇祯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根本没办法统御群臣;太子已经十六岁了,却连个大字都写不好,将来怎么治国?所以我经常在想,如果是我来当皇帝,万里江山岂会变成如今这般惨淡模样?”
  “你已经计划很久了?”
  “倒也没有。那日我在十里长街碰到姜老弟的时候,还是个忠心耿耿的东宫侍卫总管。”
  “那你为什么故意输给我?”姜小牙刚才在殿外已看见陶醉用气剑杀死马士英,当然知道他的功力远远胜过自己。
  “切磋武技,适可而止,何必争得你死我活?”陶醉的个性竟和姜小牙差不多,难怪两人会互相欣赏。“我是在铁铸进宫威逼崇祯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这样的计划,嗯,有何不可?这时朝廷已乱,我早已知道崇祯有送太子出京的打算……”
  “所以你假装受伤,进而装死,再抽身去杀死太子,假冒成他。”
  “这就要感谢你了,姜小牙,因为你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我知道可以利用你来保护我这个‘太子’,所以我偷偷的跟随你们出京,故意躲在你们露宿之处的树林里。”陶醉又扯了扯沙袋的大脑袋。“这家伙马上就嗅着了我的味道,跑过来找我。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铁铸,沈茉这小子又无能,拉着我乱跑,差点逼得我露出真正的身分,还好我躲在草丛里用气剑镇住铁铸的时候,他竟吓得趴在地下发抖,没看见!”
  一旁的沈茉回忆起那时自己乱夸海口,在船上教导“太子”剑法时的种种情景,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
  “来到南京之后,在茶社巧遇焦轰也是安排好的?”
  “当然。我也已经算到福王朝廷一定不肯认我这个太子。”
  龙薰衣道:“所以你在入狱之前特别嘱托小牙,知道以他的个性,必定会营救你出狱,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登上帝位。”
  “北京城破之时,葛无能是你救的吗?”
  “我一向敬重八极剑派,怎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无谓牺牲。”
  姜小牙心忖:“这个人到底是‘圣’还是‘魔’?”
  陶醉笑道:“姜老弟,你一直要替你的‘陶大哥’报仇,但现在无仇可报了;若说你要帮太子报仇,可那太子又不是你朋友……”
  姜小牙只得苦笑。被自己当成朋友的那个太子,可不就是眼前的这个假太子?
  龙薰衣老大不爽的嚷嚷:“陶醉!都是因为你,马士英才跟我们作对,小牙才变成了这样!”
  “与他无干。”姜小牙盯着跪在一旁的沈茉,新仇旧恨齐上心头,但要他就这么杀人,他还是杀不下手。
  龙薰衣走到沈茉面前,沈茉立马怀着一丝希望,涎脸谄笑:“小师妹……”
  “不要叫我小师妹!”
  “小师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龙薰衣从衣内取出一颗钢丸:“恶贼,你还认识这个吗?”
  沈茉快哭了:“你真舍得杀我?你真的要跟那个臭小子在一起?”
  龙薰衣抖开软剑:“把你的剑拔出来,我要用白姐的剑杀你。”
  沈茉暗自不屑:“凭这丫头的剑法就想赢我,做梦!那柄剑更是难用,她拿在手上只是好看罢了。”仰头望向陶醉,一脸可怜兮兮的表情。“皇上,如果她赢不了我,能否饶我一条狗命?”
  陶醉哼道:“那是当然。”
  “好。”沈茉一字出口,腰中剑也已出手。
  他只有这一条生路,当然得好好把握,所以一出手就用上了“火形”剑法中最厉害的杀着“侵掠如火”,一剑刺向龙薰衣前胸。
  另一道更快的剑光划过空间,沈茉喉头洞穿,喷血如泉。
  在这几天里,姜小牙早将使用此剑的诀窍教给了龙薰衣,此时的她已不是从前那个只看重表面的美姑娘,她的资质本就很好,潜心修练,竟有大成。
  陶醉微笑道:“龙妹子,这一剑结束了你的少女时代,现在你有资格称为武林名侠了。”
  龙薰衣弃剑于地,抱头痛哭。

  投降的滋味
  多铎率领主力部队来到南京城下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大雨。
  葛无能等人看见门楼那儿起了些骚动,原来是赵之龙命令两名官员由绳索缒出城去,就是当初会审太子也在场的刘正宗与李景濂。
  葛无能等人被士兵挡在外围,只能大声问道:“他俩出去做什?”
  赵之龙道:“扬州乃是前车之鉴,如果不迎清军,又不能守城,徒伤百姓而已。只有竖了降旗,方可保全南京全城。”
  葛无能等群豪厉声呼喊:“为何不能守城?我们还有这么多兵马,胜负尙在未定之天!”
  “皇上已经跑了,我们还守什么?”
  “新皇刚刚登基……”
  “那个王之明、明之王,谁知他是真是假?”
  不顾众人的请求,赵之龙再也不理会他们。
  雨愈下愈大,刘、李二人在城外的泥地里匍匐前进,行跪拜之礼,爬近清军阵营时,已弄得浑身泥浆,狼狈不堪。
  清兵将士个个面露不屑之色,有的冷嘲热讽,有的频频摇头,有的踢他俩的屁股作耍。
  许多守城兵卒实在看不下去,扔了武器,詈骂着下城离开。
  头痛头陀气得乱撕头发,大叫:“兀那两条狗,把你们爹娘的脸都丢光了!快给我爬回来,爬回来!”
  眼见两人继续向前爬,头痛头陀怒骂无效:“我杀了你们!”冲动的就往城下跳。他的轻功不怎么样,这一跳,反将自己摔得粉身碎骨。
  清兵反而肃然起敬。
  赵之龙生怕清军误会,忙喊:“那不是我们的人!”
  葛无能悲愤填膺,喝道:“众弟子听令,结阵八极!”八极门徒一起抽出剑来,结成八角剑阵,向赵之龙冲过去。
  赵之龙嚷嚷:“快杀了那群反贼!”
  八极门人齐声怒喝:“你才是反贼!”剑阵轮转,士卒们的兵刃齐断。
  赵之龙忙躲入城楼,下令放箭。
  杨宗业长叹一声,上前拦住葛无能:“葛兄,我们已无能为,自相残杀徒留笑柄,死在这些窝囊废的面前,更不值得。”
  葛无能不由气沮,指着城楼上的赵之龙骂道:“八极剑派誓杀你这无耻之贼!”手一挥,率众离去。
  城外,刘、李二人已爬至清军大营前,多铎背着双手悠悠走出。
  刘正宗跪拜道:“南朝文武大臣率马步兵二十三万请降!”
  多铎志得意满,下令:“暂退四十里,至紫金山下扎营,明日再进城受降!”
  清军一箭未发,南京朝廷的二十三万大军就变成了一堆垃圾。

  不如一醉
  赵之龙率众投降的消息传回宫中,陶醉正取来美酒和姜小牙对饮。
  “唉,时不我予!时不我予!”陶醉仰颈干杯,又叹:“士大夫无耻,是为国耻!文武百官这么没有气节,这皇帝当了也没什么意思。”
  “确实没意思。”姜小牙劝道。“大哥不如跟我一起回桂林,那里还有‘天抓’霍鹰、红娘子等好朋友……”
  陶醉不等他说完,截下话头:“听说你的剑法大有进展,何不教我几招?”
  姜小牙约略提及白笑猫的相助,与那日在船上陶醉提醍的“旋转雨珠”。“不过如此而已,没有什么稀奇。”
  “光用说的怎知妙处何在?来来来,咱们再来玩一玩。”
  姜小牙想要推辞,但陶醉已站起身子,他便不得不与他相对而立。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姜小牙心中愈来愈惊骇,从陶醉身上发出来的气流,是他根本连想都不曾想象过的。
  那日在南薰殿内,陶醉被铁铸的强大内力逼得狼狈不堪,其实都是在装假,若论真正的实力,别说铁铸,连“风雨双剑”都比不上他。
  正思忖未已,忽觉一股暖流由地面卷来,绕着他的脚踝滚滚直上,他知道陶醉正用真气替自己的双腿疗伤。
  陶醉又十指连弹,发出无数道温煦的气剑,击在姜小牙周身穴道之上。
  姜小牙曾经跟“风剑”燕云烟学过“燕行一炁”,已有根基,陶醉的内力灌入,立时汇聚于一处,体内的真气充沛有若熔炉,蒸腾滚沸,无时停歇。
  姜小牙讶问:“陶大哥,你传给我的可是气剑之术?”
  陶醉傲然道:“会‘气剑’的人,从古至今不超过五个,比我更厉害的,可说一个都没有!”
  姜小牙不得不同意:“‘风剑’燕大侠的气剑比你差得远。”
  “不过,你的剑招更是从古至今绝无仅有。两者加在一起,天下有谁能敌?”陶醉凝目聚精。“有了内力,气剑之术就好学了,口诀很简单。”
  几句话教完,姜小牙已了然于胸。
  陶醉见他模样,便知他已领悟,笑道:“你学得真快,来,试试。”
  姜小牙鼓催真气,但觉丹田宛若水水坝大开,滚滚内力流进全身千百条渠道,再一运劲,便集中涌入十根手指。
  姜小牙屈起右手食指一弹,一缕犀利无比的剑风直射殿上大柱。
  哪知陶醉霍然把身子一横,挡在大柱之前,姜小牙的气剑当即穿胸而过。
  姜小牙惊骇欲绝:“你这是在干什么?”
  陶醉凄凉一笑:“要死,死在你手上最甘心。”然后就倒在了地下。
  沙袋发出哀鸣,飞扑过去,不停的舐着他含笑的脸。
  也许它也知道,这一次,它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人散曲未终
  江水呜咽,诉说着改朝换代的故事。
  姜小牙、龙薰衣、陈圆圆等人站在江边,周显正搀着公主朱媺娖登上一条小船。
  他们得到周府的来信,说是大清朝廷明令优待明朝宗室,所以要他们即刻返回北京。
  公主不想回去,但清军已于五月十五日由洪武门进入南京,这里已不再安全。
  公主抱着雪儿站在船头,几度回望姜小牙等人,泪流满面。
  第二艘小船靠了岸,这艘是要载走陈圆圆的。
  龙薰衣道:“冒辟疆公子不留你吗?”
  “他跟我的好友董小宛过得很好,我不去打扰他们了。”
  “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我自有去处,不用替我担心。”
  陈圆圆洒脱的登船离去,谁都看不出她往后的打算。
  龙薰衣叹道:“大家都走了,好无聊。”摸着沙袋的头,望向身旁的姜小牙。“你还有事情要办吗?”
  姜小牙苦笑:“我本来只想保护吴老爷,谁知道竟会卷入这么多纠纷。”
  龙薰衣睨眼看他:“你可得想想,以后还有谁需要你的保护?”
  司马灰灰猛地在旁插嘴:“我需要。”
  龙薰衣跳脚不迭:“你这个鬼,快点滚回你的老家去嘛!”
  夕阳追逐大江,远方传来陈圆圆的歌声,唱着永远都唱不完的忧伤。
  全文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小说,古陌阡25.10.2校

  后记
  不论古今中外,都是报仇的故事多,报恩的故事少。
  这是人类的天性?不敢说,反正《聊斋志异》里仅得报恩的都是鱼、蛇、狐、鸟之类的动物。
  一心想要报恩的“剑鬼”姜小牙彷彿源自于《鬼啊!师父》,其实当初我并没有写作续集的念头,后来因为心中产生了一个庞大无比的“妄念”——《武侠二十五史》,从墨子的少年时期一直写到满清灭亡,在这两千三百多年的时空跨度上,每隔三十年写一本小说,明朝的灭亡当然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部,正巧接上了《鬼啊!师父》的结尾。
  但这“妄念”显然虚无缥渺、大而无当,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八十多本小说?天哪!恐怕写到我两脚一蹬都还完成不了三分之一,所以后来就彻底放弃了,若非远流出版公司的静宜总编和昀臻主编“苦苦相逼”我写这篇〈后记〉,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个缘起。
  受到北方游牧民族入侵,被迫南迁还能站稳脚步的中原政权,前有东晋,后有南宋,两者都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气运,论实力,“南明”比那两个强得多,面对敌人却毫无还手之力,主要的原因除了满清运用了大量的明朝降臣之外,女真族自“金朝”开始吸收了大量的中原文化也是关键之一。
  皇太极最爱看《三国演义》,他计杀大明栋梁袁崇焕的灵感就来自于小说中的蒋干盗书,可见小说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容小觑。
  这次改朝换代的影响既深且巨,仅只一点可概其余——我们今天所说的“国语”或“普通话”绝对不会是章太炎所谓的“金鞑虏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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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金鱼
  这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大概是在国一的时候,我妈终于发现我的数学程度烂得超乎常人,一如所有数学很糟的国中生,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的补习生涯。那时的一中街还没有这么多店家,豪大鸡排配嘟嘟奶茶是刚红起来的街头美食。我被关进一间听说是退休名师开的数理补习班,水泥建筑看起来像监狱一样,年迈的老师很瘦、看起来有点严肃,每次上课前或下课后就发考卷,老师的手书印在卷子上显得鲜亮硬挺,但从此让我恨极了手写字。
  暑假班都是下午上到晚上,中午吃完饭走去补习,基本上没有发问跟互动,嘎吱嘎吱的电风扇吹着国中生的汗臭味,简直要命,唯有又冰又甜的大杯话梅绿是唯一的安慰。就在补习开始两周之后,我注意到坐在附近的一个女孩子低头看着她抽屉里的书,她看得非常入神,时不时从书本跟抽屉边界拿出一些小东西往嘴里塞。
  “还有这样的啊!”我心想,于是在下课之后,我跑去找同学:“那个……你刚刚在看什么书啊?”
  “古龙啊!”她说,顺便从包包里拿出其他几本:“还有梁羽生、金庸、还珠楼主……”
  所谓“严官府出厚贼、严父母出阿里不达”,大概就是这样,在此之前,一直都是妈宝爸宝老师宝的我,终于感觉做个屁孩是一件多么舒爽的事,从此走上了不归路。我的好同学不但教我上课偷看小说不会被发现的撇步,还教我去哪里的图书馆的哪一层楼有最多大众小说,关于小说的选择,她也有她的一套标准,至于怎样把小说包在课本里才不会被发现,她也有各种技巧。
  从那之后,我们就约好在上课前一起去补习班后面的图书馆集合,两个人加起来有十本书的配额,要借互相都会感兴趣的书,这样就可以交换看。于是,一个暑假结束后,我的数学没有丝毫进步,但看了上百本小说。
  某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鬼啊!师父》,郭筝老师虽说家学渊源深厚,但写起故事那三八兮兮的劲,简直要把所有名门正派气得呕出三升黑血、倒地不起。我从来没想过,有人可以把武侠小说写得那么像荒谬喜剧,当时的书并不贵,但是对零用钱不多的国中生来说,也得攒下一周的饮料钱才能买一本。《鬼啊!师父》仅仅两百页上下,排版超空、疑似是要凑页数(哎呀!),但是故事完整、情节紧凑、人物鲜活,两缕生前张狂的无主孤魂跟两个命如蝼蚁的菜鸡小兵,在明末清初的陕西高原上,竟然意外地卷入时代洪流,这本是悲剧设定却硬生生写成了黑色喜剧。
  我看过这么多的武侠小说,却没有一本如《鬼啊!师父》一样能令我念念不忘,后来我进了学院又出了学院,写作说话时总忍不住得三八一番,估计就是中了郭筝老师的毒,至今未解。当年存钱买的《鬼啊!师父》虽然被翻到书皮破烂、书页卷边,我还是每年至少要拿出来再读一次,跟吸毒也差不了多少。
  在远流出版《大话山海经》系列时,我终于与郭筝老师见上几次,当时我问他:“我就一个问题,姜小牙后来呢?”郭筝老师一愣,才偷偷告诉我,他有准备写续集,但想先回头把《鬼啊!师父》中的重要角色捅个窟窿。
  “是不是要我跟你拚命啊!”我心中顿时如万千草泥马呼啸而过,直到我收到新版《鬼啊!师父》的稿件时,郭筝老师果然如他所言回头修了结局,我只好含着眼泪接受这个事实,但也同时发现,原先随李闯入北京的姜小牙提前离开了闯军,也开启了新写的《剑鬼姜小牙》的故事。
  虽说手边有许多事务,但《剑鬼姜小牙》一到手,从前阅读《鬼啊!师父》的记忆又再次鲜活起来,睽违二十余年,但书中的小牙只过了两年,依然活蹦乱跳,既是当年那个机灵狡猾的小兔崽子,却又因为乱世历练增添了几分通透与温暖,虽然总是爱上不该爱的正妹、又总是陷入三角恋中,依旧是当年的小牙啊!
  故事的场景,也从灰扑扑又灰扑扑的黄土高原,来到山雨欲来的北京与繁华灿烂的南京,郭筝老师一向钟爱的明史故事也在《剑鬼姜小牙》中徐徐展开,文武百官的懦弱自私、闯军明军的贪生怕死、名门正派的假仁假义……在这场明末大乱的浮世绘中,透过戏谑不羁的文笔一一道来。
  不过,二十多年后再续前缘的小牙,情节又比《鬼啊!师父》周密许多,抽丝剥茧的结果,原以为是幕后黑手大魔王的人,却又从头到尾贯彻自己的正直,不管怎,小牙终究不属这个混浊颠倒的世界,千回百转后,仍得归向世外桃源。
  这结局一点都不意外,这就是姜小牙。
  那个终于回来的剑鬼。
  谢金鱼 历史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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