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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奇人传》
顾明道和他的小说(代序)
张赣生
在本世纪(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能与“南向北赵”并 称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顾明道。
顾明道(1897—1944),原名景程,江苏苏州人。他八岁丧 父,自幼体弱,上学时膝部患骨结核(中医所谓骨痨)致残,行 动依赖拄拐。他毕业于教会所办的振声中学,因学习成绩优秀, 即留在该校任教,并受洗为基督教徒。1922年,范烟桥移居苏 州,范氏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曾与友人组织“同南社”,诗酒唱 和;这时又于七夕会同赵眠云、郑逸梅、顾明道等九人组织“星 社”,以文会友。顾氏由此结识了一批文友,他一生的文学活动 大体未超出这个小团体的范围。顾明道因一直希望医好腿疾,所 以结婚较迟,抗战爆发后,他和母亲、妻子全家移居上海,苏州 的家产毁于战火,从此落入贫病交加的处境中。他一生以教书为 业,战前一直在苏州振声中学执教,迁居上海后一面写作,一面 仍自办补习学校,招生授课,直至肺结核把他折磨得卧床不起才 停办。病重时生活无着落,全靠朋友周济,终年只有四十八岁, 身后凄凉。
了解了顾明道一生的经历,有助于我们客观地认识和评价他 的小说。
从顾明道一生经历来看,腿残、留校执教、参加星社,这三 件事深刻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学事业。民国初年的上海,盛行哀情小说,即文学史上称之为“淫啼浪哭”的时期。1912年,徐枕亚 的《玉梨魂》和吴双热的《孽冤镜》在《民权报》同时连载, 随即又连载李定夷的《霣玉怨》,流风所被, 一片哀音。顾明道 就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开始试写小说,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尚 未成年。他的处女作是短篇言情小说,发表在高剑华主编的《眉 语》月刊上,这是一份以知识妇女为读者对象的刊物,脂粉气很 重,在该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阐明办刊宗旨的《宣言》,其 中说:“花前扑蝶宜于春;槛畔招凉宜于夏;倚帷望月宜于秋; 围炉品茗宜于冬。璇闺姐妹以职业之暇,聚钗光鬓影能及时行乐 者,亦解人也。然而踏青纳凉赏月话雪,寂寂相对,是亦不可以 无伴。本社乃集多数才媛,辑此杂志,而以许啸天君夫人高剑华 女士主笔政。锦心绣口,句香意雅,虽曰游戏文章、荒唐演述, 然谲谏微讽,潜移转化于消闲之余,亦未始无感化之功也。每当 月子弯时,是本杂志诞生之期,爰名之曰《眉语》,亦雅人韵士 花前月下之良伴也。”看了这篇《宣言》,读者当能了解此刊物的 性质。顾明道在1914年左右开始写小说时,选中这样一个刊物 投稿,也就表明顾氏本人的性格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我指出顾氏性格中的脂粉气,因为这决定着他文学作品的基 调,丝毫也没有嘲讽顾氏之意,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环境下养成他 的性格,这没有什么可嘲讽的,我们要研究的只是事实。郑逸梅 在《悼顾明道兄》一文中提到两件事,其一为:“明道最初的作 品,刊登在许啸天所辑的《眉语》杂志上,该杂志多载女作家的 文字,他就化名梅倩女史,撰着短篇小说。有一位读者,是登徒 子之流,写信追求他,缱绻缠绵,大有甘伺眼波之意。明道接到 了信,大笑之下,用梅倩具名答复他。那个登徒子欣喜欲狂,寄 给他一帧照片,请他交换‘芳影’,并约他会晤某园。明道到这 时,才用真姓名自行揭破。这一段趣史,明道时常讲给人听的。” 其二为:“《江上流莺》稿成,我曾为他写一小序,有云:‘江山摇落,风雨鸡鸣,我侪丁斯乱世,应变无方,干禄乏术,臣朔饥 欲死,乃不得不乞灵于不律,红茧缫愁,绿蕉写恨,借以博稿资 而活妻孥。社友顾子明道固与予相怜同病者也。'明道读了,亦 为之感喟百端,不能自已。”当时正值日寇侵华,人民生活困苦, 对此局面“感喟百端”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们不必咬文嚼字,过 分挑剔;但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就难免少些丈夫气了。以 上两件事都可证明顾氏确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顾明道养成这样一种性格,固然与前述民初上海文坛的时尚 有关,在当时一些人的心目中,唯其如此才配称为“才子”,少 了贾宝玉味道就被视为粗俗;但是就顾氏本身的内因而言,腿残 对他心理上的影响,恐也不容忽视。肢体的残疾不仅影响着顾明 道的性格,也限制着他的行动。郑逸梅《悼顾明道兄》 一文说: “这时他在吴门振声中学担任教务,因不良于行,往返不便,所 以他住在校中。”顾氏是一位多半生未离他那中学小天地的人, 缺少广泛的社会生活经历,在这方面,他既不能与同时的“南向 北赵”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北派四大家”同日而语。对于这 样一位学生出身,生活面狭窄,又多愁善感的作家来说,写言情 小说自然是最方便的,他可以坐在家里凭自己的情感体验来打动 读者,只要情感诚挚,哪怕写的只是他个人的小天地,也总会有 其可取之处。但自向恺然《江湖奇侠传》引起轰动之后,报刊编 者和出版商均热心于武侠一途,顾明道为适应这一潮流,便也改 弦易辙,于1923年至1924年在《侦探世界》杂志发表武侠小 说。1929年,他由杭返苏,途经上海,与当时主编《新闻报》副 刊《快活林》的星社文友严独鹤相会,恰逢《快活林》需要连载 长篇武侠小说,严约顾撰写,这就促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荒江女 侠》的问世。
《荒江女侠》刊出后竟大受欢迎,同年冬,上海三星图书局 向新闻报馆购买版权出版单行本,至1930年8月已翻印四版,1934年11月更达到十四版,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销行数。可见 其轰动的程度。由于此书畅销,顾氏也就续写下去,共出版了六 集,并被友联公司改编为十三集连续影片,上海大舞台、更新舞 台也改编为京剧连台本戏,风靡一时,大有凌驾《江湖奇侠传》 之上的势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今天 的读者或许很难理解。当时最著名的武侠小说,是“南向北赵” 的作品,向恺然连缀民间传说,自有其吸引人的一面,但却少了 点爱情纠葛、哀感顽艳;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据说原有不少 狎媒的描写,因而触犯禁例,出版时经过删削。顾明道于此际把 武侠、恋爱、探险等成分捏在一起,就给读者一种新鲜感,满足 了十里洋场那特定读者群追求新奇、热闹的要求,正如严独鹤在 《荒江女侠序》中所说:“以武侠为经,以儿女情事为纬,铁马金 戈之中,时有脂香粉腻之致,能使读者时时转换眼光,而不假非 僻之途,不赘芜秽之词。是以爱读者驰函交誉。”
顾明道用以吸引读者的另一个办法是写“冒险”,他在谈及 自己的作品时说:“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 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 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与外人坚拒,为祖国争光 者。余又著有《金龙山下》 一篇,可万余言,则完全为理想之武 侠小说也,刊入《联益之友》旬刊中。又曾写《黄袍国王》长篇 说部,记叙郑昭王暹罗之事,曾刊《大上海报》,后该报停版, 余亦中止,他日拟出单行本以飨读者矣。又新著《龙山争王记》, 则方刊于《湖心》周刊中,该刊为西湖小说研究社出版者也。曩 年余为《新闻报 · 快活林》撰《荒江女侠》初续集,尚得读者欢 迎,今由三星书局出单行本,三集亦在付梓中矣;又为《小日 报》撰《海上英雄》初续集,则以郑成功起义海上之事为经,以 海岛英雄为纬,以上两种皆由友联公司摄制影片。又尝作《草莽 奇人传》,则以台湾之割让,与庚子之乱为背景也。”(转引自郑逸梅《悼顾明道兄》)所谓“冒险体”或“理想小说”,显然是 接受了西方的小说观念,是指类似斯蒂文生《宝岛》或斯威夫特 《格列佛游记》的体裁,譬如他所著的《怪侠》,写一个身负绝技 的革命者,失败后率党徒逃亡海外,去非洲探险,与当地土著争 斗,称雄异域,即是一例。
就顾氏的为人来说,他是一个正直、爱国的书生。“一 ·二 八”日寇进犯上海,顾氏写了《国难家仇》《为谁牺牲》等小说, 表示了他作为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顾氏一生写过五十多部小 说,以武侠和言情为主,也有社会、历史、侦探等作,他临终 前,春明书店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江南花雨》,这本小说 具有自述的性质。
郑 序
风云明晦,天之奇也;卉木荣枯,地之奇也;任侠好义,卓 荦绝尘,人之奇也。传奇人,不可不有奇才;有奇才然后奇气坌 溢,奔凑腕下,自成奇文。而奇人之须眉,若隐若现于楮墨间, 读之为之歌为之泣而不自觉,此不朽之作也。社友顾子明道,奇 才也。善逞奇文,而传奇人也。新著《草莽奇人传》 一书,叙拳 乱与台湾之役,并连类以及有清鼎革,其中草莽奇人,豪气直凌 霄汉,雄心欲贯乾坤。一一写来,无不有声有色。 一编出世,行 见传诵万家,啧啧称奇才、奇文、奇人不置。明道亦忻然色喜 曰,年来病足杜门,致力于小说,得此佳誉,可以自慰也矣。
社弟郑逸梅
杨 序
盖闻轻财仗义,疾恶如仇,义侠之本色也;飞刃舞剑,光芒 四射,义侠之绝技也;代抱不平,解人困厄,义侠之素行也。呜 呼,挽近世风日,偷人心浇漓,提倡义侠,以矫当世营私忘公、 萎靡阊茸之恶习,尤为当务之急、扼要之图。同社顾子明道,今 之有心人也,平日课校之余,搜罗逸闻,独具慧眼,深慨夫历来 畸人隐士、瑰行奇事,掩没勿张,颇滋惋惜。因本宣幽阐闷之志, 道圣而启贤,以维大义于不敝。掇拾清季遗事,成武侠章回小说 《草莽奇人传》 一书,汪洋千言,淋漓百篇,描写明畅,挥洒如 意,有声有色,可泣可歌,纬以儿女情爱,恢奇俶诡,不可思 议,足以垂金石而吐光焰焉。其间解纷释难,诛顽儆谗,大可振 风挽俗,廉顽立懦,阅之令人惊心触目,啧啧称赏。豪侠之气, 油然而生,是则其功焉可已乎?杀青有日,嘱弁一言,予维明道 文章,光芒万丈,世之爱读者弥众,夙有定评,初无俟予之赘 词,爰述所见如此,质之顾子,以为然否?
民国二十年辛未梨花寒食节社小弟杨剑花 谨序于晴翠移之南窗
范 序
这个年头,武侠小说又风起云涌了,我的朋友顾明道的武侠 小说竟不胫而走,《荒江女侠》和《七侠五义》 一类的书,一般 的家喻户晓。有人说,这是中国小说的退流,因为中国的小说, 写武侠最多,并且最早。中间也有一个原因,在南宋时候,临安 地方盛行说话。说话的第一科就是小说,也以武侠为主脑。《梦 粱录》说:“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悍 棒,发迹变态之事。”朴刀悍棒,不是武侠小说么?所以《宣和 遗事》就包含一部《水浒传》的雏形。后来胡元入关,杂剧使小 说成音律化,也袭用小说的分科,《太和正音谱》说:“杂剧十二 科, ……八日拔刀赶棒……”杂剧演化为传奇,武侠的成分就减 少了。可是章回体小说,写武侠的便充分地发达起来,谢无量目 为中国平民文学的文豪罗贯中,就是著作武侠小说最多的一人。 社会对于武侠小说的酷好,也是出诸天性的,我们在童年,哪一 个不喜欢听武侠的故事?听了武侠的故事,眉飞色舞,连书塾中 沉闷的苦况也冲淡了不少。到了现在,虽已有别的读物可以夺 席,但是多数还是以武侠小说为恩物呢。
不过武侠小说有一种流弊,容易使人过于崇拜英雄,失却一 种法治精神,还有把神圣的材料加添进去,更不合科学的时代思 潮。故觉明道的小说,都能免去这些弊病,那描写刻画之处,比 旧时的武侠小说还要合理化。我敢说这种小说,绝不是退流。他去年足疾复发,不能行动,书贾向他要武侠小说,书函如雪片般 飞来。他就在枯坐的当儿,拼命著书。我劝他将息些吧,他说: “借此发泄些闷气。”这句话是值得注意的,作武侠小说,原来是 要发泄自己的闷气,那么读武侠小说也可以借此消除闷气,这么 心心相印,自然如磁吸铁,作者和读者“沆瀣一气”了。这部 《草莽奇人传》,在冰天雪地时起的,到风和日丽时告成了一半, 也是剥极而复的一个朕兆。他作成四十回,就嘱我加评,我先前 已把他的《美人碧血记》评过,觉得今非昔比,越作越有味了。 有许多地方,给我揭穿他文章结构和脉络布置的秘密,我也以为 一快事,可惜不能像圣叹外书似的,拉上一大堆的话,出出我的 闷气。希望明道在续集中再有妙文,给我一读,我还要饶舌呢。
中华民国第二十度清明吴江范烟桥
第一回 一篑功亏筹边计拙 单车行远报国心长
百年阑槛,百年孤抱,百年乔木,神州乍回首,渺 孤云天北。
莽莽烽烟惊远目,倚长风、几番歌哭,狂来向燕 市,觅荆高残筑。
这一阕《十二时》词,是一位词人自号半塘老人的,在光绪 庚子那年,身陷危城,目击乱时有感而作。其实那时候尽是歌 哭,无补时艰,铁如意击碎唾壶,放出一股酸头巾气罢了。至于 荆高残筑,并不在少数,可惜当时没有识风尘的巨眼,任其奔走 颠连,终于隐晦。单说中法、中日两役,中国的无名英雄为国捐 躯的,何止数千百人。国耻史上,连两三个铅字的地位也没有占 着。中间有一位杰出人物,把法兰西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还到台 湾去干轰轰烈烈的事业。在下虽然无半塘老人之才,不敢借词抒 愤,却有半塘老人之心,特地费些笔墨,把荆高残筑渲染一番,也 教读者廉顽立懦,教目无余子的帝国主义者,勿谓秦无人呢。
这位杰出人物,姓唐名景崧,字薇卿,广西临桂县人,在光 绪初年中了举人,分发在兵部,任主事之职。因为他老人家虽是 个书生,平时也很讲究军事,《孙武兵法》粗知大概,所以常在都下对着同僚发牢骚,自负有随陆之文,兼绛灌之武。恰巧中国 和法国为了安南问题开衅,战云密布,岌岌可危,就有人保举薇 卿出守边境。薇卿奉命之下,并不畏蒽,到了云南,坚守谅山和 刘永福成掎角之势,在宣光地方打了一次胜仗,杀死了法国兵官 数十,那不可一世的孤拔将军,也就死在是役。争奈清廷懦弱, 一味主和,命各军退还边界。薇卿得了这个消息,气得不知所 云,他对永福说道:“权臣在朝,大将不能立功于外,这是千古 不易之论。我们也只能蹈岳武穆的覆辙了。”永福更是着恼道: “我们好容易打了个大胜仗,不趁势进攻,反而撤兵议和,那么 我们不是白费这力气么?我们不如把皇上的上谕搁起来,等到把 法国兵打完了,然后班师回朝,向皇上说个明白。那时大概也不 来责备我们了。”薇卿微笑道:“君臣之际,岂能如此便宜?这是 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的,我们听着吧。”永福受了他的劝,只 得悻悻而退。
过了一个多月,清廷因着薇卿有功,升他做台湾布政使,刘 永福调升台南总兵,其余将领,也分别奖励升擢。只可怜一位千 总万年,在谅山之役血战而死,虽有优恤,不过是哀荣而已。薇 卿想起万年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山东堂邑县,年纪大约也在弱冠 之际。正好提携他,培养他,聊答万年为国捐躯的一番忠义之 心。当下吩咐一个心腹亲随李立,带了书信和安家之费前去接他 到台湾。一面自己把军队交付了接替的人,和刘永福收拾行装, 带了眷属,星夜往台湾上任。
且说万年的儿子名唤心雄,在堂邑县前街,侍奉着老母王 氏,在家读书自修,生性喜欢武艺,所以常在后园使枪弄棒。也 有五七个少年,和他同志,往来比较,可是谁也敌不过他,因此 弟兄们送他一个诨号,唤作盖常山。意思是把他比作满身是胆的 赵子龙。心雄并不以此自满,又在那年随着母亲王氏进香历城千 佛山,拜老和尚云上做师父,在山上住了一年有半,学得不少内 功外功,下山还家,恰巧接到了云南唐将军的信,知道父亲战死沙场。王氏哭得死去活来,心雄也是把法国人恨得咬牙切齿,不 共戴天,常想投军为父报仇。王氏劝勉他道:“现在清廷暮气太 深,要他发愤图强,是做不到了,你还是养精蓄锐,待时而动。” 心雄也就捺下这一腔血气,依旧精研武艺。
一天,他正和一个结义兄弟丁慕仁在县前一家茶店里听大 鼓,那唱大鼓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牌上写的是黑牡丹。因 伊皮肤虽黑,姿态倒很秀逸,唱着梨花大鼓,声音也还婉转清 脆,所以到堂邑城里来,不到五天,已经把中下等人轰动得如醉 如狂,天天满堂。心雄本来不喜欢听大鼓的,嫌他扭扭捏捏,怪 做作的,因着慕仁竭力说黑牡丹的好,便和他的兴去坐坐。城里 还有一个茶店,有一个唤作千里红的,体态妖艳,举止风骚,吸 动的人着实不少。自从这里来了黑牡丹,因伊唱得好,把那边的 听客引来了大半,因此有几个和千里红有些瓜葛的,都把黑牡丹 恨得什么似的,时常到这里来捣乱。还有些浮头,想吃天鹅肉, 也来胡闹,所以二百多个听客里面,倒有小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的。那黑牡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衣服穿得是很 朴素,唱的是乌龙院梨花大鼓,字眼也咬得很正。争奈伊刻意求 工,高调儿提得十二分的尖,到底中气不足,唱到后来,喉咙里 有些沙音了,就有一个大汉大声喝倒彩。黑牡丹已经有些窘了, 在伊唱到阎婆惜迷宋公明的当儿,那些浮头更是忘形,打叫叫 儿,做怪声。伊唱完了,红着两朵苹果颊,腼腆着出来,他们便 上前调笑,有的说:“乖乖,回去通了气再来,还要好些咧。”有 的说:“这一朵牡丹,要开了花才兴咧。”许多不堪的话,不要说 黑牡丹听了又羞又气,连心雄和慕仁也代为不平。见伊从人丛里 挤出来,两颗泪珠儿水汪汪的,裹满了眼泪,几乎要滴下来了。 争奈那些浮头还是不放,方才喝倒彩的那大汉,索性拦住了黑牡丹,强要亲一个嘴。黑牡丹急得发出喊来。
这时候闹动了心雄,实在看得眼睛里快要发出火来了,便把 两手向人丛左右分拦。气力只用了一半,给他拦着的,已受不了,急向后退。一个退过去,后面的像骨牌似的连带倒下去,顿 时东倒西歪,一屋子里闹得沸反扬天。那黑牡丹就趁着空,急急 地走出门去,也不敢向心雄道谢,要紧脱身了。这里许多浮头, 立定了脚跟,便向心雄理论。慕仁想把两面劝住,无如人多口 杂,一时也阻挡不住。有几个不识相的,提着冷拳来打,可是打 在心雄身上,丝毫没有觉得。大汉的气力最大, 一个猛虎扑羊势 向心雄扑来,心雄性起,伸手抓住了大汉的胸膛,提高三四丈, 向街心里掷去。只听见“啊哟”一声,接着就有人喊道:“万公 子息怒,饶了他吧。”心雄定睛看时,见大汉掷到街心,正和一 个公差相撞。这公差名唤曹标,是素来相识的。那曹标那时也怒 目向众浮头吆喝道:“你们不生眼珠的,有几条性命,敢惹万公 子,还不快走么?”那些浮头正苦着不识心雄,现在听见曹标说 出“万公子”三字来,似乎脑筋里有这么一尊人物,况且估量他 的本领着实厉害,自然一个个脚里明白,不敢啰唆。那大汉也只 能敢怒不敢言,整了衣冠,走他的清秋大路。曹标向一个差不多 模样的人招招手,走到心雄跟前,低低地说道:“这位是云南唐 将军派来的李立哥,有话要和公子讲,可要到府上去细谈?”心 雄把李立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好,好。”慕仁见有正事, 也就告辞而去。
心雄等三人到了家里,李立道:“小的奉唐将军之命来寻公 子,争奈唐将军不知道公子的大名,小的到了县城里,无从打 听,只得上知县大老爷堂上回话。承蒙大老爷派曹标哥相引,刚 从县衙门里出来,难得就碰见了公子。这里有一封书信、一百两 纹银,是唐将军吩咐给公子的。”说着,从衣包里摸出两件东西 来。心雄接了看过,对李立道:“唐将军如此情义,令我感激万 分,劳着你不远数千里来,更是难得。这几天辛苦了,暂在客寓 里耽搁数天。我因着家里只有老母一人,我走了无人侍奉,这事 还得商量一下。便是要走,也得略略把家事部聚定当方可。”李 立道:“公子的话极是,唐将军也吩咐我,不妨从容就途。他老人家八月中秋左右到台湾上任,我们走得慢些,在十天之内动 身,尽够赶得上了。”心雄到里面去拿了三两多碎银给曹标道: “相烦你伴着李立玩儿几天,不够花,再向我取吧。”曹标、李立 同声道谢,拜辞去讫。
心雄见了太夫人王氏,把唐薇卿的信和百两纹银呈上,太夫 人看了,愁眉顿展道:“难得唐将军如此恩厚,并没知道你的名 字,竟派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访问你。你要是不去,何以报答他 的一番好意呢。况且你父亲之仇未报,国家之耻未雪,大丈夫正 应去尽力做事, 一辈子老死在家里,岂不有负了将门之子?”心 雄道:“论情论理,自然都应该奉命前去,不过放着母亲一人在 家里,我如何放心得下?”王氏道:“我还不算老迈龙钟,汲水劈 柴,什么都干得来,怕什么?只要你将来建功立业,替家国争 光,就是我……”心雄听到这里,恐怕伊再说下去,要有不祥之 言,便剪住伊的话道:“既然母亲如此说,我决意到唐将军那里 去走一遭就是了。”王氏抚着他的肩头道:“好孩子,这一副担子 不轻啊,好好地担负着吧。”
到了次日,心雄去见慕仁,把要到台湾去的话告诉他,慕仁 道:“可惜我的母亲不比伯母那般深知大义,不然的话,我也可 以同你去走一遭呢。”心雄道:“等我到了那里,得了立身之地, 再来请你去。不过我离家以后,只有老母在堂, 一切还要请老弟 照拂。”慕仁道:“这个尽请放心,好在同处一城,相去不远,我 早晚可以前去问候的。”心雄深深道谢。当晚慕仁治酒饯行,自 有许多安慰勉励的话,也不用絮聒。心雄还到家里预备行装,安 排家务,足足忙了三天才定当。唤李立来约定后日动身,王氏叮 咛反复,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心雄一一答应。
到了动身的那天,慕仁和几个平时交好的朋友,都来送行。 慕仁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前天给你救出重围的那个唱大鼓 书的黑牡丹,已打听着你的尊姓大名,伊的假母十分感激,知道 你要远游,母女二人亲手做了几件干点心来送给你。我怕你带了累赘,已替你推却,无如伊们很是诚心,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 意重,一定要亲自送来。大概快要来了,你可要等一刻,不负伊 们一片至诚啊。”心雄笑道:“那天我觉得太鲁莽些,得罪了人, 谁好意思受伊们的孝敬。”一个嘴快的朋友,唤作毛羽丰的,嚷 道:“这无赖曹福田,本来是天津人,当差被革,便成游勇,来 堂邑多年,专一逞强使野。难得万大哥打他一记闷棍,好教他以 后敛迹些,地方上也少了许多闲是非。”
这时候一阵咿呀声,东边推过来一辆小车来,上面坐着两个 女子,在左的正是黑牡丹,在右的年纪老些,大约就是伊的假 母。到了万宅门口,走下来,各自捧了一个大包进来,见了心 雄、慕仁行过礼,把大包送给心雄道:“这一点小东西请万公子 赏一个脸儿收下了,祝颂你前程远大, 一路平安。”心雄双手接 住道谢过,说道:“盛意心领,希望你们也是事事如意,好在丁 二爷在城里,万事得个照应,不愁有人来欺侮你们了。”黑牡丹 和假母谢了又谢。那时王氏也走出来送儿子,众人一一上前见 过。曹标替他们雇定了一辆大骡车,助着李立,把行李安放舒 齐。心雄向王氏拜辞,向众人告别,登车而去。慕仁和众弟兄送 出了城,才分道回去,按下漫提。
那心雄离开堂邑县城,照着大道南行,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 必细叙,中间有地方要走水路的,便舍车从舟。约莫行了十几 天,已到了清江浦,以后要雇船,沿着运河南下了。那天时候已 经不早,便在清江浦招商客栈里打尖。心雄为了连日辛苦,吃了 夜饭,洗了脚,就拥衾而卧。五月的天气,又潮湿又闷热,那些 臭虫,滋生繁烈,已是声势煊赫,专等往来旅客来,好择肥而 噬。因此心雄睡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给臭虫咬得从梦中直跳起 来,照着火寻捉。可恶那臭虫,十分乖觉, 一受了风吹草动, 一 个个匿迹销行,任你打得死生龙活虎,却奈何不得这么幺小臭。 等到心雄寻觅不着,依旧就寝,将要蒙胧,它们又一个个规行矩 步地走出来咬心雄了。因此心雄翻来覆去,不能熟睡。听那李立,却鼾声大作,暗暗好笑,心想同是一个人,怎么他倒耐得过 臭虫的侵扰呢?直到三更打过,实在疲倦不堪,快要入梦,忽地 隐隐有嘤嘤啜泣之声。他打定主见,不管闲事,只求早早睡着, 明日好下船赶路,争奈这哭声老是连绵不断,把手指塞没了两个 耳孔,还是心烦意乱,放了手更清楚了。好似一个孩子,在那里 受人鞭打。他想: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瞧瞧可有什么新鲜事 儿,也添些话柄儿。因此坐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循声走去。
过了穿堂,便是一个大院落,骡儿马儿都伏在墙角里,地上 倒很平坦。听那哭声还在后面,他立住了,想不走过去了,谁知 一阵竹片打肉声惨厉难忍,不由得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气来。 不管高低,大踏步走过院落,见一连三间小屋,左边三间漆黑无 光,大约是堆放杂具的,右边两间都有微光,那哭声就从最右的 一间里发出来。心雄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窗前,把舌尖舔 破窗纸,一眼闭一眼开地望过去。不看犹可,看了便怒发冲冠, 无名火业高四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客店救孤儿仁言感物 空山谈好景骤雨催人
话说万心雄从纸窗里瞧见一个汉子,揿住一个孩子,提起了 竹鞭痛打。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穿着单裤,上半身裸着, 背上紫一条青一条,七横八竖,已划上了十几条创痕,哭得力竭 声嘶,汉子兀自不饶。心雄怒气难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拳 向纸窗猛击,只听得豁的一声,纸窗已破。心雄一纵身跳了进 去,从汉子手里夺出那孩子来。孩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汉子怒 睁圆目,对着心雄大声道:“你是何人,敢来管人家闲事?”心雄 道:“你且莫问我是谁,我要问你,这孩子是你的何人,为甚这 般虐待他?”汉子道:“我有权管他,你知道些什么?”心雄道: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把他打得如此模样,论情论理,都不 应当的。”汉子道:“放屁!”心雄向他手里夺过竹鞭,折为数段 道:“出口骂人,好不无理。”汉子道:“你有多大本领,敢来撩 老子的虎须!”心雄冷笑道:“我倒没有见过老虎,今天来领教 了。”汉子便一拳打过来,给心雄接住,趁势向左一扯,汉子立 不住脚跟,带跌带撞地到了门外。立定了,又来使拳。心雄也跳 出房来,嫌着灯光微弱,不便厮打,便跳到庭心里喊道:“不怕 死的老虎,到这里来。”汉子也不答话,随着出来,两人就在庭 心里拳来脚去地恶斗。斗了三四十合,汉子霍地跳出数尺之地,抱拳伛身地说道:“壮士拳法高明,十分佩服,我不和你较量 了。”心雄也就收拳立住道:“你倒识趣的。”汉子道:“壮士请到 里面,坐了好讲。”
心雄还疑心他使什么诈计,两脚跟他进去, 一心还是谨慎。 见汉子确是心服,到了房里,对他拱手道:“壮士何处人士,来 此何事,请道其详。”心雄约略把要到台湾的话说了。汉子忽地 下跪道:“到底我还有眼珠,不曾交臂失却英雄。”心雄扶他起 来,各自坐下,问他何事把孩子毒打。汉子道:“小子姓高名腾, 父亲也在边境从军,客死他乡,剩下我孤单无依,便在江湖卖艺 糊口。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张,我在安徽花二两银子收买下来, 认为己子,取名一个保字。已养了五年有零,教他习练武艺,好 助我一臂。争奈他不肯专心,更兼他近来又和一个唱戏的相识, 时常偷偷地去胡哼,我屡诫不听。这两天生意又清淡,心上更是 烦闷,所以责打他。”心雄道:“唱戏也不是坏事,大凡养成一个 人才,须得就其天性所近,因势利导,然后事半功倍。我看张保 或者有唱戏的天才,何不让他从一个名师学习,将来唱红了,比 你走江湖来得容易赚钱,你那时也可以在他身上享些后福呢。” 高腾道:“万公子的话,自是一片热心,今天张保碰见了你,大 约也是他的幸运。说起唱戏的名师,我倒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名 唤张黑,是个武丑,本来也是绿林中人物,所以他做盗甲的时 迁、盗钩的朱光祖,真是有声有色,精神百倍。索性我成全了这 孩子,领他去拜张黑为师吧。只是一件……”说到这里,顿住 了,露着踌躇之色。心雄已知一二,便问道:“你可是为了缺少 盘缠,有些为难么?这个不要紧,我送你十两银子,大概也是够 应用了。”高腾道:“萍水相逢,怎好破费?”心雄道:“有无相 通,是朋友应尽之义,何用客气。”高腾唤张保过来道谢。心雄 见他眉清目秀,甚是可喜,抚着他的背道:“你以后要善事义父, 到了北京更要专心学习,将来说不定可以扬名四海,像现在的叫天儿一般的红呢!”
说毕出来,还到自己房里,见李立还是睡得正浓,也不去惊 动他,在衣包里取了几块碎银子,约莫十两光景,重又到里面, 交给高腾。高腾又唱了十几个肥喏道谢,谈了些江湖上奇闻,天 色将明,心雄才还房去睡。说也奇怪, 一睡就着,等到李立醒 来,梳洗完毕,来唤他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起来了和李立吃了 些点心,雇舟而南,一路无话。到了瓜州,渡江到镇江,沿运河 到杭州,渡钱塘江到绍兴,走旱路到福建的厦门,坐着海船渡海 而东,直到基隆上岸。这一次长征,足足走了四十余天。
那台湾元朝时,在澎湖设置巡抚的管辖。为了没有兵备,日 本的倭寇常来侵犯,郑芝龙要恢复明室,领数万福建壮丁,到台 湾生聚教训,把台湾开辟得和大陆不相上下,后来他的儿子郑成 功把荷兰人赶走,更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奇迹。可惜传了三世,给 施琅引了清兵来攻下了,克爽北面而降。清朝依旧抄明朝的老文 章,循例派一员布政使,去点缀点缀他的统治。其实天高皇帝 远,早把这周围三千三百三十二里的海外孤岛,看作无足轻重, 和汉朝对于珠崖一般呢。布政使衙门在台北城里,从基隆到台北 城,不过二十余里。李立是到过那里的,所以到了基隆,熟门熟 路,引着心雄走去。心雄却是初到,觉得异乡景物,别有风味。 那基隆地方,是大陆船舶到台湾的唯一停泊的港口,从厦门到这 里,不过一百多里,倘然遇到顺风,不消一天就到了。街上商铺 也开得甚是齐整,卖香蕉和椰子的,像山东地方卖水梨一般的 多。市上的人熙攘往来,真同桃花源一般。那时有几个土人,掮 着竹轿来兜揽,李立和他们讲定了价钱,雇了一乘,请心雄坐 着,自己雇了一头马,骑着前导。从午牌时分走到申刻,已进了 台北城,光景和基隆差不多,不过商铺没有基隆的多。 一径到了 布政使衙门,下了轿马,给了雇资,同到衙门里。由传达处问明 了来历,通报薇卿。薇卿听见了,十分欢喜,立刻请进。李立先把大概情形禀了,薇卿赏了他些银子,告退不提。
心雄也拜见了,并谢了照拂栽培之恩。薇卿道:“令先尊随 我数年,遇事忠耿,这回殉国,自是可伤,我已在谅山买了一块 地,敬谨安葬,也省掉你们数千里的奔波扶榇。本来一个人以入 土为安,况且他留着遗蜕在那里,也教后来的人敬重追想。”心 雄听了,不禁暗暗流泪,但是感激薇卿如此厚谊,也不便显露悲 伤,只好把热泪忍住,重又拜谢。薇卿约略问问学问武艺,便吩 咐家人扫除一间静室,给心雄安顿, 一面对心雄说道:“这里百 事待举,将来借重人才的时候正多着呢。此时暂请休息几天,然 后再来劳动。”心雄就告辞而去。从此在衙门里一日三餐,闲着 和薇卿讲武谈文,倒也并不寂寞。可是薇卿的眼光里看心雄,本 领有余,正恐涵养不足,所以还不敢把重大职司付他,先委托他 当一员护卫长,意思是要他常在身边,试试他的能耐。可是心雄 却嫌着这事太空闲,除掉薇卿出衙门随着走些路以外,竟一无 所事。
恰巧,刘永福从台南来见薇卿。薇卿把心雄介绍了,永福也 另眼相看,知道心雄从云上和尚学过拳棒,存心要看看他到底有 无功夫。那永福年纪虽大,这颗心还是和少年一般,便当着薇卿 的面,夸张他的武艺道:“台南的新高山里面住着许多番人,十 分强悍,时常要出山滋扰,要不是我在那里,百姓哪得安谧。” 心雄道:“番人只有蛮力,谅来容易对付。”永福摇摇头道:“你 倒不可小觑他们,山地峻险,生长在那里的,路径谙熟,此逃彼 窜,我们倘然不小心,身入险地,急切不得出来。更兼番人善 战,又是天生的铜筋铁骨,你要是用计,他们也不肯来上当,要 是力敌,倒不易取胜。”薇卿道:“对付番人,先以威制,后以德 化,自然心服。我们只看诸葛武侯的征南蛮,就是一个好方法。” 永福道:“大人到底不脱书生之见,那些番人十分狡猾,等到你 好言相对,他们又心存轻藐,谁会死心塌地地服从你呢?”心雄道:“我难得到此绝岛蛮荒,倒要去广广见闻,不知道唐大人可 许我随着刘总兵去走一遭?”薇卿笑道:“大概这里无英雄用武之 地,有些生厌了,很好很好。刘总兵,你就带了他去住几天,不 过我们到这里来,还是以化俗导正为事,能够少开杀戒,体上天 好生之德,最为要紧。”永福、心雄同声应答。
过了三天,两人辞别了薇卿,向台南而去。永福有意要试试 心雄的胆识,偏拣着荒僻地方走去。从板桥大溪一路南行,走了 不少的山路,虽也碰见了许多番人,举动还很文明。心雄道: “这些番人,只是服装奇异些,别的一些儿看不出野蛮模样来。” 永福道:“这里还是半开化的地方,所见的已是熟番,再走几天, 就要使你惊吓了。”他们又走了两天,已走入乱山丛中,四面都 是摩崖峭壁,前面一座大山,更是高峻,阴森森涌起眼前,山径 也是七曲八弯, 一时难找出正路来。这天晚上,就在山下一家土 人的茅屋里住下。那土人也是熟番,见两人衣冠齐整,知道是个 官员,不敢怠慢,特地向近邻讨了些山獐野猪的肉来,烧给两人 吃。那米是现成的,倒也味香色白。心雄道:“这一顿夜饭,比 我们山东道上还胜三分呢。”那土人也懂话的,便说:“我们台湾 的米,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别的地方一年只能一熟,我们可得 两熟。第一次在十二月里下种,到了明年五六月里便收起来了, 这就是早米。第二次接着下种,到了十一月里也可以收了,这唤 作晚米。我们的米,天下少有,你们梦里也难得吃着的。”心雄 把米粒仔细看了一会儿,在嘴里又仔细地嚼了一会儿,赞道: “的确很好,粒身比大江米还大,性儿又很糯软,似乎在唐大人 衙门里所吃的,还不及今天所吃的好呢。”永福道:“这里还有一 种出产,大概心雄兄也有时听得,就是天下驰名的台糖。”土人 拍手道:“对啦,对啦,我们的糖,还是开天辟地的老祖宗传授 的仙法做出来的。你们走过田里,见那种着比人还长的甘蔗,这 就是糖的母亲。”永福、心雄都笑起来了。土人道:“明天你们经过新高山,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果树给你瞧。不过你们要留心, 倘然采了果子,就在树下吃完而走,不妨事的。要是你们想带了 几个回去,给老婆孩子们受用,万一给人瞧破了,性命就难保 啦。”心雄道:“这新高山里,番人有多少?”土人咋舌道:“哪里 数得清?你们只消拣着大路走,不要向山坳里乱闯,就没有危险 了。”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谈,十分有味。吃完了,土人收拾干 净,然后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起来胡乱梳洗一过,吃了一顿早饭,给了些碎 银,和土人作别。那土人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送了一程路,又 指点些路径,方始摆一摆手,弯一弯腰,算是分别。跳跳跃跃, 不多时,早已看不见了。心雄道:“他们走路真快。”永福道: “你还没见生番咧,他们可以从东边的树枝上,跳到西边树枝上, 比我们走了一条桥还稳快些,不算稀奇。有时两个山崖,相隔一 二丈远,他们也能够一跃而过,真要令人吓死呢。”心雄心想: “你专把这些话来吓我,难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因此他也不肯 示弱,向山上走去,披荆斩棘,毫无难色,有时一气盘过了一两 个山头。永福上了些年纪,未免有些喘息,拣着路旁块石,坐下 歇息。心雄暗暗在那里笑他不济,自己并不坐下,只在四下东探 西望。
那山上都是挺大的香蕉树、椰子树、樟树,虽在秋令,树叶 还是碧绿翠青。见四下无人,就爬上树去采香蕉来吃,吃够了, 采几只来送给永福道:“这里真是洞天福地,怎么一些儿没有秋 气呢?”永福道:“本来这里有一个美名,唤作常绿国,又唤作常 夏国,我们不是有两句老话形容仙界的,说什么四时不谢之花, 百节长春之草,依我看,只有这里当之无愧。”心雄道:“大概热 带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永福道:“不,这里介乎温带、热带 之间,夏季长,冬季短,又因着有海洋调和它的热度,所以最热 的时候,也可以穿一件单衣。一个夏季,不过在正午的一两个时辰,有些像长江一带石榴花开时候的光景。我们衙门里,简直从 来没有赤过膊,我也算怕热的了,但是今年的夏天,没有赤膊。 听土人说,冬季也不甚寒冷,难得有几处像这新高山的最高地 方,有时见雪,那台南竟有活一百岁的人,没见过下雪呢。可笑 前年,台南有一天地上结了薄薄的霜,大家都不识,有的说是 雪,但是天上没有掉下来;有的说是露,怎么不融化的呢。因此 便报到衙门里来,说是祥瑞。官府到底读了些书,便告诉他们是 霜。土人便欢天喜地地跳舞歌唱,晚上还执着火把,扮着神仙鬼 怪在街上游行,算是庆祝。因为露结为霜的事,也是二三十年难 得遇到一次的。”心雄不禁也好笑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乌云四合,顿时暗黑,永福立起来道:“我们快 走,拣一家茅屋避雨吧。”心雄道:“刚才还是秋高气爽,怎么霎 时间会下雨呢?”永福道:“夏秋之间是个雨令,好像阵头雨一 般,有时连落几天不停呢。”两人便加紧脚步,走过一个山头, 见前面树林里,隐约有一抹红墙。心雄道:“大约有一座庙宇在 那里。”那时雨已落下来了,雨点像棋子一般大,等到两人走进 树林,已落得很密,幸亏枝叶交荫,雨点还没有漏下来,衣裳还 不十分湿。果然有一座小庙在着,门儿虚掩着。永福先推进去, 心雄也跟了进来。这庙只有两间矮屋,中间供着一尊神像,面白 微髭。两人把背上缚的薄棉被解下来,放在拜台上面。永福道: “这神像大约就是延平王郑成功了。”说犹未了,忽见外面闯进几 个人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前一个,挺着长 矛,不问情由,向永福直刺。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服群番深林遇隐 防远敌孤岛练兵
话说永福和心雄坐在拜台上闲谈,外面闯进三个人来,为首 的一个,头上包了红布,衣上披了白布,短裤赤脚,面目狰狞, 吆喝着,挺长矛向永福胸前直刺。永福急忙闪开,从棉被里抽出 一把刀来,用力还刺,心雄也照样从棉被里摸出那把清风剑来招 架。后面两个都是短衣赤脚,似乎是听为首者指挥的,也各持棍 相助。心雄先把清风剑向持棍的劈去,在右臂上先着了一剑,痛 得把棍儿丢下了,转身就跑。持矛的很有蛮力,只是把长矛紧紧 地向永福乱刺,争奈就是神座,没有退步,永福便唤心雄道: “你杀出去抵住那一个,让我这里宽展些。”心雄依话,向左持棍 的虚劈一剑,乘空一纵身,就跳到庙门外来。那时雨下得更大 了,地上很湿,上面不住地滴下水来,心雄还穿着长衣, 一时又 没有工夫脱下来,只得撩起来一卷,剩了半截,挺着剑来迎敌。 那持棍的当真给他引了出来,在树林中打斗。不到十合,持棍的 早已一溜烟向乱树种窜去。心雄并不追赶,回身进庙,见永福还 在和持矛的恶战,两人一声不发,只听得叮叮当当,矛尖碰着刀 尖,嘚嘚嗒嗒,矛杆碰着了刀背,此去彼来,彼进此退,倒也像 八两遇着半斤, 一时还分不出个高低来。大概永福的刀法好一 些,只是气力不及那人的大,因此不能取胜。心雄便追进去,把剑向那人背上刺去。那人也很机警,早已听得背后脚步声,便侧 转一半的身子,来收还长矛,用力把长矛折作两段,左手有了一 根短棍,右手成了一根短矛,一面攻永福,一面挡心雄。心雄暗 暗佩服他有急智,心想:倘然他老是挥着长矛,这里地小,又有 我们两人分他的势,怕不束手就缚。现在他有了两件武器,或者 可以多战几十合。
三人打作一团,忽地噪声大作,心雄急忙舍了那人,抢步到 庙门外。见黑压压拥来五六十人, 一个个半裸上身,赤着两腿, 手里长的短的锐的钝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各有一件武器,一边 乱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一边跳过来向心雄便打。心雄以逸待 劳,先拣一个矮小的拉住左臂,提了起来,把剑接着道:“你们 胆大的上前来,我先做一个模样给你们看。”说毕,用力向前一 掷,那矮番像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顶上飞出去,也不知道有多 么远。这一群番人,吓得目瞪口呆,都立定了不动。心雄道: “我们打从这里走过,丝毫与你们无涉,你们为什么来打我们? 你们好好回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在庙里的那人,你们自去唤 他停手,否则我们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也不是件难事。”中间有 几个懂得大陆话的,就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大家就 把手里武器放下来,举起一只手来。心雄想,这大约是他们服从 的表示,便向庙里去唤那人出来。那人正打得大头汗出,有些招 架不住,听唤,就走出来。人丛里走出三四个番人,向他摆摆 手,又是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把一根短棒、一根短矛收 了下来,笔直立着。心雄道:“我看你们都是很好的百姓,只差 疑心太甚,以为我们要怎样欺侮你们。须知我们都是大陆派来的 官,要替你们做些好事,谁肯欺侮你们?你们去吧。”那人和众 番人都弯了弯腰,转身走去,好似顽皮的孩子得了教训,都敛心 就范了。
心雄暗暗好笑,永福也走出来了,怪着心雄道:“你不来唤他,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了。”心雄道:“我们能够以德化人,最 是上策,何苦多开杀戒。大概他们见着大陆人疑心很重,也因着 从前大陆人仗着官势兵力,喜欢把他们蹂躏,所以他们的心里以 为大陆人没有一个好人的了。”永福道:“老弟有武艺,有文才, 佩服佩服。雨也住了,我们再走吧。”心雄道:“时候已经不早, 这里还有一所枯庙可以栖身,万一走了些路,连枯庙都没有,如 何是好?”永福道:“肚子里蛔虫闹饥荒了,怎么办?”心雄道: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走出去寻寻看有无食料。”说着,放下了 卷起的长袍,约略整一下,大踏步出林而去。
这里永福还到庙里,孤独无聊,心想:“我在此枯坐,怪乏 味的,不如也去走走。”便把庙门拽上了,背着心雄去的路走去。 走不多路,就见挺大的香蕉树立着几十株,便采了十几只香蕉兜 着,远远望见有烟,料定有人家住着,很高兴地走过去。约莫有 半里之遥,果然有一个土屋,比昨天晚上借住的,来得高爽干 净。门口有一个老者,永福上前打个问讯。老者倒很和善,问了 来历,知道永福是台南总兵,更是敬重,请他到里面,要留他过 夜。永福道:“我还有一个同伴,在那边山上庙里等着,不便久 留,倘有干粮买一点儿,最好。”老者就到房里去,捧出大竹叶 包里的牛肉干、羊肉干、米团、椰子之类。永福给他碎银,老者 坚执不受。临行前,见屋侧广场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里 使拳,打得五花八门,十分有劲,永福连声赞好。老者把少年喝 住道:“孩子不懂规矩,刘大人在这里,还不来拜见。”见那孩子 当真停了,走过来,对着永福深深一揖。永福道:“你这一套醉 八仙拳,从哪里学来的?”老者道:“这是我的小孙,平时见我使 拳,他跟着学,只学得些皮毛,哪里当得起拳来!”永福道:“可 惜埋没在此。”老者道:“我本想领他到外边去认识些世面,为了 我年纪已老,家里又没有人,儿子媳妇不幸早逝,我要他送我的 终了,所以舍不得放他。”永福道:“老先生倘然不弃,可和我们一起到台南去住几天,我那里正在用人之际,况且国家多事,正 好让令孙为国效力,也不负你教育的苦心啊!”老者想了一想道: “很好很好,不过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还有些不放心。” 永福道:“这个不要紧,到了我那里,慢慢地指点他。看他眉目 清秀,天分一定不低,不到几时,包管成了一个有能耐的青年。” 老者谢道:“既承不弃,我就尽明天摒挡一切,送他到你们那里 一起赶路。”永福笑道:“我们住在前面山上一所枯庙里,老丈到 那里见了我们的起居,恐怕嘴都要笑歪咧!”老者失惊道:“刘大 人难道不住在我们部长的家里么?”永福道:“我不认识什么部长 啊!”老者道:“这新高山住着生番和熟番二三千人,有一个部长 管理他们。凡是大陆的官,都得到部长家里去拜谒,便可得到他 的保护,否则难免给生番猜疑得罪。”永福便把方才和许多番人 恶斗的事说了,老者咋舌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大人恩威并施, 或有意外之变呢。那么今夜请在寒舍暂住就是了。”永福道:“不 能不能,我那同伴在那里等着呢,明天我们来和你们相见吧。” 说毕,点点头,兜了食物,也不回头,径向枯庙走去。
到了庙门口,见心雄叉给许多番人团团围住,心上一愣,可 是那些番人立着不动。他拨开了人丛走进去,心雄也见了,便笑 道:“刘大人来了,我正要烦他们四下去找寻你呢。”永福道: “他们怎么又来缠绕了,好不讨厌!”心雄道:“我到山下去,就 碰见了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大陆的官,并且听了先前的番人说 出一番武艺来,都是十分惊服,特地送食料来的。”永福向殿上 看去,果然堆着不少兽肉、香蕉,便向他们道谢。心雄也就好言 安慰,吩咐他们还去。他们留下两人,听候使唤,两人去点了一 盏兽油的灯来,汲了些泉水,在庙门外空地上架起土灶,折枝煎 茶。那茶叶是本山出产的,倒也清香新嫩。永福和心雄胡乱饱餐 一顿,拣几种放好,余下的都给两个番人。永福又把前山遇见老 者的事也告知了心雄,心雄道:“我们得了熟人向导,以后就不愁什么了。”
一宿无话,到了明天,心雄把两个番人打发回去,和永福收 拾了行李,一同到前山去见老者。等老者把诸事料理妥当,然后 动身。那老者把姓名说了出来,原来他是福建单州府的秀才,姓 朱名大兴,在太平军也曾出过一番气力,后来因着南京内讧,眼 见难成大事,就悄悄地到了台湾,教熟番的子弟读书,娶了一个 番妻,生子娶媳。在四年前儿子媳妇染疫身亡,便和他的孙子继 武,厮守着几亩竹林、三椽土屋,过那清苦的岁月。如今把竹林 卖给了一个土财主,带了些细软,打发引路。虽是七十一岁的人 了,挑了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那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路, 一些 儿不觉得老惫,心雄、永福都暗暗佩服。走了五天,已到了台 南,永福安排了住所,请心雄、大兴、继武三人一起住下。他们 在白天总是到近处山林里去打猎,晚上喝酒谈天,日子也很易过 去。倏忽之间,已过一个年头。
一天,李立带了一封信从台北来见永福。永福看了信,便对 心雄道:“唐大人奉朝廷之命,升任台湾巡抚了,我们应得去贺 贺他老人家呢!”心雄听了不胜之喜,便和永福商量,带了大兴、 继武同去。永福道:“这信上有诸事待举,需才孔亟,继武正好 趁此机会,得一个进身之阶。不过这里也很重要,我想留大兴代 理我的事,他到底是个秀才,什么都比我明白些。我得了他,便 无内顾之忧了。”心雄也很赞同,便去向大兴说知,大兴自然答 应。过了四天,永福、心雄、继武带了李立同行,这一回因着各 有心事,要紧赶路,所以不再走新高山,另从台中、丰原、苗 栗、竹南、新竹、桃园、新庄走去,有时骑马,有时坐船,所以 很是舒服。
到了台北城,见了薇卿,大家都向薇卿道喜。薇卿道:“你 们说我是喜事,我倒以为是苦事呢。”心雄道:“大人才大心细, 这一点儿事,游刃有余啊!”薇卿道:“你有所不知,这台湾和东邻日本相近,那是日本对此一片净土垂涎已久。听说政府为了朝 鲜问题,已和日本有些争执,万一国交破裂,这里难保不受日本 人乘虚而入。弹丸之地,拥乌合之众,如何对付?不幸来侵, 一 时又无从乞援,倘然失陷,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台民啊!” 永福道:“那么我们正好先事预备,把兵马勤于操演,以备不 虞。”薇卿道:“我正为此事要请你们来商量。”心雄道:“我这回 到台南去了一趟,见台南形势也很重要,隔着新高山脉,显然判 为南北。我们势必南北兼顾,方无首尾横决之忧。”薇卿道:“刘 总兵,请你回台南去,严加守备,这里请心雄帮着训练。我想台 民不乏深明大义、晓然利害的人,下个札子到各地,请绅富捐些 钱出来,好到大陆去购办军械。至于粮食,倒不必忧虑,只消禁 止米粮出口,积贮一年,尽够两年之用了。”心雄道:“小子年轻 学浅,恐怕不能胜此重任。”永福道:“事机紧迫,你也不必过谦 了。”薇卿道:“好在这事虽是要紧,此时还是未雨绸缪,只消始 终不懈就是啦。”
当下便请幕友拟稿,发下各县去,劝募绅富捐资练兵。 一面 在台北、台南各贴招募义勇兵士的榜文。不到一个月,就有两千 多人来应募,都是精壮之夫,便由着心雄尽力教导。各县绅富, 因着同治十三年日本四人漂流到台湾,给生番活活处死,日本派 大兵来打台湾,焚毁村落、劫掠财物,大受蹂躏。虽在牡丹社地 方,给生番打得狼狈不堪,争奈清廷太不济,偿金讲和。那一次 的教训,台民自然深刻地印在脑府。多数人对着日本,深恶痛 疾,知道久在他们垂涎之中,既然唐巡抚能够注意及此,那是最 好也没有了。因此奉到了札子,都是慷慨解囊,踊跃输将,总计 也有五六千两。薇卿不胜欢喜,便派员到大陆去购办枪械马匹。 督同心雄悉心练兵,那朱继武少年老成,也着实帮了不少的忙。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疏忽间已过了五个年头。在这五年 里,台湾虽没甚大事,可是中国却酝酿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战祸了。作者一支笔,写不出两面的事,只好舍轻就重,兜转笔锋, 去写那东北风云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北上觅止栖警传黄海 南归图挽救变起萧墙
话说东邻日本在台湾之役得了便宜,便不把清廷放在眼里。 光绪五年,进犯琉球,改为冲绳县。台湾失了屏蔽,添了肘腋之 患。可是日本的眼光很远,把台湾暂且放在一边,转向朝鲜染 指,恰巧那时有内乱,杀死了日本练兵教师崛本等七人,焚了日 本使馆。日本就有所借口,派海军少将仁礼、景范率领兵舰,声 讨朝鲜,又硬诈清廷五十万两而去。以后便得寸进尺,得寸进 寸,渐渐把朝鲜的内政也上了手。到了光绪二十年,维新党和守 旧党闹得沸反盈天,日本人又在那里做得蚌的渔者,趁着东学党 叛乱,中国派兵去助朝鲜王平乱,日本也派八千人入王城。党乱 虽平,日本兵却久驻不去,中国去催促它撤兵,它非但不允,反 出言不逊,要赔款三百万。翁相国听了,怒发冲冠,主张和它一 决雌雄,当时他的门生张四先生更是力加怂恿,说道:“北洋军 队,十分可靠,日本最尔小岛,有什么大不了的本领?”附和他 的,差不多举朝皆是,只有李傅相深沉得很,不肯赞同,因此大 家都骂他是卖国贼。却巧派往朝鲜任商务总办的袁项城,从朝鲜 还到京城里来,说:“日本兵耀武扬威,实在令人难忍。在六月 里索性入宫杀死禁卫军,把朝鲜王李熙掳去,又把从前给我们抓 来的大院君推主国事,凡是朝臣不亲日的都赶掉,不论大事小事,都要请日本人的示。实际上朝鲜的主权,已完全在日本人的 手里。我们不去打,恐怕他们也要打过来了。”李傅相听了,也 知道无法可施,只得由着主战派的调兵遣将,眼看着大同镇总兵 卫汝贵、盛京副都统丰伸阿、提督马玉昆、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各 领一支人马,浩浩荡荡从陆路出关而去。
且说左宝贵总兵,是山东费县人,从小喜欢使枪弄棍,后来 从了军,因功升到总兵。他和万年在河南相识,两人十分投契, 后来一南一北,各自为国效力,也就音信隔绝。那年中法之战, 万年阵亡谅山,宝贵得了信,很是痛惜,知道他有老妻少子在 家,想要派人去接他们来。可是他和万年虽是莫逆,却没有和他 的妻子见过面, 一时又不便冒昧,便写了一封信给堂邑县知县, 请他访问万年的遗族。那知县回信,告知他万年的儿子心雄,在 七年前已给台湾的唐布政使接去了。宝贵也就放下了这片心,只 写信给唐薇卿,请他青眼相加,等有了机会,还得招心雄去相助 呢。薇卿把信给心雄看过,心雄很是感激。这回中日开战的消息 传到台湾,心雄便想投奔宝贵,只是薇卿待他很恩厚,况且台湾 方面也在危急之际,如何离开?正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
当下和继武闲话,讲起这番心事,继武也劝他道:“一样地 为国家做事,何分彼此呢?”心雄道:“一来事有缓急,这回中日 交战,于中国存亡很有关系。我虽无能,可是天下兴亡,匹夫有 责,我为继承先志计,为报答父执深情计,都应当走一遭的。二 来自我离家以来,已有七年之久,虽有家报,究竟缺于甘旨之 奉,我正好趁此到家里去探望老母呢。”继武道:“我倒有个计 较,不知万兄意下如何?”心雄急道:“快说快说。”继武道:“我 在这里,闲着无事,很想到关外去见见世面,你可肯领我去走 走?在你只消向唐抚台请几十天的假,到了那里,你把我介绍给 左总兵,你就好回来的。”心雄摇手道:“不行不行,打仗岂是儿 戏的事。况且老弟父母俱故,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哪里好把你们分开两处。”继武道:“那倒有些不对,我家祖父往常把 忠孝节义的事讲给我听,总说男儿生世,第一要献身国家。有了 国,才有家,有了强盛之国,才有安逸之家,所以只闻移孝作 忠,没有孝子而不忠的。他老人家还常自恨少年时,给科举束缚 了,不懂天下大势,中年以后,学习武艺,已经嫌迟了。前几天 正和我讲究兵法,说将来总有用处呢。我想倘然把这件事告知 他,十有八九是允许我的。”心雄只是踌躇不肯。
过了半个月,继武兴冲冲捧了一封信来给心雄看道:“如何, 我的话错么?万兄请瞧,这回不是奉了金牌御旨了?你快和我向 唐抚台说去吧。”心雄接信看时,见是大兴写给继武的信,当真 答应了继武从军的请求,还有许多奖励他的话。 一大篇道理,说 得激昂慷慨,末了,还教他事事依着心雄的指示,年少气刚,到 底不及经验丰富的,少吃些亏。心雄把信放在袋里,和继武同去 见薇卿,告知继武志愿从军,要自己领他到高州左总兵那里去, 特来请大人的示。薇卿道:“志向果属可嘉,可是大兴已经年老, 你也未便远离吧。”继武道:“我已请命家祖了,得了允许,现有 信札在万队长身边。”心雄便把信摸出来,送过去。薇卿看了, 点头微笑道:“这位老先生,倒也特别,中国车载斗量的秀才先 生都应愧死。很好很好,不过我这里也是用兵之际,你到了那 里,就得放心雄回来。”心雄道:“这个我知道,就是左总兵要我 留着,我也得婉言辞谢,以报大人几年来提拔之恩。”薇卿吩咐 家人去请幕友来,备了沿途放行的公文,送了继武一百两银子, 又给心雄一百两,命他安家。两人谢了又谢,拣了一个日子动 身。在临行的前几天,薇卿以下许多同事,都是合了伙,分了日 期,替两人饯行。忙了好几天,才雇了海船到厦门, 一路向北而 行。不烦絮聒,心雄先到了堂邑县家里,见了母亲,把唐抚台的 银子和这几年省节下来的俸银,拿出来给王氏。王氏十分欢喜, 又勉励他一番,知道继武要紧北上,也不再多留,只聚了五天,就放心雄别去。
两人到了天津,在客栈里住下,听得许多断片的新闻,大致 总是说中日已经开战、中国大败的噩耗。心雄道:“这里离高州 还远,要是我们到了那里,扑一个空,何苦呢?”因为他在路上, 就听得左总兵已奉旨东征去了。当下便到账柜里向掌柜的问讯, 那掌柜的倒很热心,招他到自己的房里,秘密地告诉他道:“中 国的海军,甚是不济,和日本海军在东海大战,几只兵舰,都给 日本的炮打沉。据说当时造兵舰的时候,用的都是日本工程师, 他们处心积虑,已非一日,把兵舰的要害之处,都去告诉日本政 府,所以他们放炮,百发百中。更兼中国几位将官都不肯奋勇, 只有那高州总兵左宝贵,他困守平壤的北山顶上,四面给日本兵 团团围住,部下走的走,降的降,已不剩多少,左总兵还是坚守 不动。后来一炮打来,可怜他就尽了忠。”心雄失惊道:“左总兵 当真阵亡了么?”掌柜道:“这个消息也是北洋大臣身边一位戈什 哈告诉我的,大约不会错吧。”心雄不禁洒了几点热泪,退出来, 回到房里,和继武说知。继武也不胜悲怆,便道:“那么我到哪 里去栖身呢?”心雄道:“待我明天到外边去打听些消息来,再作 计较。”
第二天,心雄一早就出客栈。继武等了半天,不见他还来, 很是纳闷,吃了饭,也在近处走走,见街上三三两两,都在那里 讲这件大战事。有的说李鸿章已到日本去讲和了,有的说日本兵 舰开到塘沽了。议论纷纷,传说不一。正在闲逛,忽见心雄迎面 而来,心雄道:“我已打听得个确讯,左总兵真的为国捐躯了。 中国海军打得七零八落,陆军倒还不错。聂士成在虎山守了半个 多月,争奈后援不至,只得退守大高岭,夺回连山关,阵斩日本 中尉。后来又在摩天岭用伏兵引诱日兵,杀得他们片甲不完。可 惜别路的军队,都支撑不住,北京城里也十分惊惶。听说朝廷知 道聂将军的勇武,连外国人都怕他,所以降旨召他领兵入关,保卫京师。我想你正可去投聂将军部下,将来一定可以功成名遂。 从古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依我看,现在中国的军人,除掉唐 抚台、左总兵之外,要算聂将军最有忠心义胆了。”继武道:“我 们还到客栈里去再商量吧。”两人到了客栈里,继武道:“我这回 北上,自然要有个着落,聂将军固然忠勇,只是我没有人汲引, 一辈子埋首在队伍里,不是难以出头么?”心雄道:“这个容易, 我有一个朋友丁慕仁,在前年写信来说,已在聂将军那里当差, 很得聂将军的优待,在跟前着实可以说几句话。我来领你去见 他,保管得他礼遇。”继武大喜道:“很好。”到第三天,两人就 上北京去,一路无话。
到了京城里,打听得聂士成已经升直隶提督,统领武毅军, 所以常驻京师。过了一天,两人到聂将军的公馆里寻访慕仁。慕 仁也升了把总,聂将军因他很有武艺,留在身边,见心雄到来, 惊喜交并,两下各诉行踪,甚是欢慰。心雄把继武要投军立功的 话说了,慕仁更是高兴,满口答应,当在聂将军面前竭力介绍。 又过了一天,三人同去见聂将军,那聂将军是合肥人,待人一片 热忱,一些儿没有官气,尤其是对着有志的青年,爱之如子弟, 听见慕仁说起万年的事,更向心雄表示亲热,便有留之之意。心 雄因着国事如此,台湾必受震动,唐抚台那里不能不去走一遭 的。聂将军道:“听说日本向朝廷索取台湾,李傅相正在争拒, 不知道可能挽回?”心雄道:“这么一说,我更不能再留了。慕 仁、继武都在这里,将来总有聚首共事之日,请将军原谅吧!” 聂将军道:“我知道薇卿帅也少不得你的,只希望那边安定了, 再请北来助我吧!”心雄谢了,便告辞而退,再和慕仁、继武作 别,明天就动身还南。
这么一来一往,又过了一个年头,他到台湾,唐抚台正在引 领而望,见了心雄,便说道:“朝廷已允许把台湾割给日本了, 这便如何是好?”心雄道:“朝廷怎么如此糊涂?唇亡齿寒,古有明训,况且这里物产丰富,人民柔顺,抵得过两省的面积,弃之 未免太可惜了。”薇卿道:“我得了京城里的台湾主事丘逢甲的 信,他已纠合台湾在京会试的几位举人上书力争,或者可以扭转 乾坤,也未可知。”心雄道:“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心雄为了台湾割让的事,委实不能放心,到三更 以后,还没有入睡。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像是走水,急忙提了 清风剑出门。走到签押房门口,见中军护勇都提枪在手,心雄很 是不解,便拉着一个护勇问他,他只笑而不答。接着甬道上有几 个人狂奔而来,心雄料知不是好人,便挺剑在手,当着甬道而 立,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那几个人齐声道:“我们要来 杀方巡捕的。”心雄道:“岂有此理,方巡捕也是朝廷命官,他有 什么不好,尽可向抚台大人告诉,为何可以轻举妄动?你们生灵 心的,快快退去,否则我这柄剑,是不认得人的!”中间有几个 呆住了,有几个还是要奔上前来,他们以为有护勇在里面内应, 怕什么,谁知那些护勇平时都敬服心雄的,见心雄挡住了,如何 敢动手?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嚷而来道:“方巡捕已给我们的李什 长杀死了,我们进去杀唐抚台啊!”心雄更是大怒,赶过去向那 人瞥面就是一剑,那人只喊得半个啊字,就倒在甬道边出气,先 进来的便不敢上前。可是后面还有人拥进来,他们的势头顿时壮 了许多,又要哄上来了。那时薇卿也得信了,便亲自走出来,立 在滴水檐前,对着那些乱党晓谕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良民,不 过一时之愚,受人指使,你们须知道台湾正在十分急迫之时,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我一人性命不足 惜,万一乱事不可收拾,你们对得住祖宗子孙么?”那些乱党本 来也是上了李文奎的当,干此无法无天之事,见唐抚台挺身而 出,已经气为之夺,又听见了一番大道理,自然良心发现, 一个 个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直立不动。唐抚台又好言安慰了一番,乱 党也就一哄而散,薇卿遂招心雄到里面去商量善后的办法。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民主国昙花倏现 台南城独木难支
话说唐薇卿唤心雄到书房里坐下,告诉他道:“你动身北去 以后,这里闹出一桩事来。有一个游勇李文奎,本领很好,只差 性情暴躁,初到这里充当亲兵,犯了令,给方巡捕斥革,改在中 军那里充什长,方巡捕升署中军,又把他撵走。文奎怀恨在心, 私下暗结从党,意图报复,前天把我的女婿余姑爷的行李劫去, 今天又把方中军杀死。我想把文奎捕捉治罪,争奈他党羽众多, 恐怕激变,况且又在用兵之际,多一个相助,多些便利。文奎这 人,心术虽不甚纯正,却很能治兵,我想命他把党徒编练成军, 将功赎罪,如何?”心雄道:“大人宽宏度量,自是仁人用心,不 过大众已知道方中军给文奎杀死,若不把他治罪,人心难服。” 薇卿想了一想道:“我只当作给乱党杀死,下缉捕公文,捕捉凶 手,过了几天,再把文奎委任,这办法妥当么?”心雄道:“大人 计较甚是。”薇卿也就决定了照此计划办去。有许多人说唐抚台 赏罚不明,有许多人却能体谅他的苦衷。
恰巧,台民接到北京的信,朝廷已答应了日本的要求,把台 湾割让了,大家惊惶得什么似的。几个绅士到衙门里来见薇卿, 哭诉道:“我们台民,久隶中国,一切文教礼俗,都唯中国是从, 一旦改隶倭奴,这亡国之痛,如何忍受?我们常听人说,琉球给倭奴占据以后,备受虐待,我们鉴于前车,实在不情愿做倭奴的 奴隶!”薇卿道:“我受命而来,也只能受命而去,怎好不从?像 宋朝的岳武穆,虽知道指日可以渡河,为了十二道金牌,不能不 奉诏班师,不肯受后世唾骂,为不忠之臣,宁可含冤于地下的。 我不敢比岳武穆,可是地位是一样的。”那些绅士道:“我们动也 亡,不动也亡,与其束手待毙,何如背城借一?所以前几天各县 绅士都有信来,要联合全省,共谋图存。我们特来请示,想在省 城里开一个会,讨论一个万全之法,请大人也来指教。”薇卿道: “这个当然可以的。”那些绅士告辞而去,便星夜派人到各县去邀 请绅士。
不到半个月,四十七府各有代表到来。开会那天,已经接到 清廷谕旨,着台湾巡抚率领军民内渡。诸绅士围着薇卿痛哭,薇 卿也有些不忍离开他们而去。当下就有几个绅士大呼道:“我们 横竖为清廷所弃,又不甘为倭奴所蹂躏,正像孤舟浮海,左右均 无可依,不如同舟共济,宣告自主,仿照美利坚、法兰西,建立 台湾民主共和国。请唐大人做我们台湾国的伯理玺天德,诸位倘 然赞同此意,请呼万岁!”说也奇怪,这时人心激昂已极,竟全 场一致高呼台湾民主国万岁。薇卿想向他们表白一番,他们已像 陈桥拥戴赵匡胤一般,就有人推他正坐,大家对他行礼。还有几 个年轻的绅士,便主张开议院、定国旗, 一时纷杂异常。薇卿立 起来道:“既然诸位爱我,我也理当还爱台湾,不过此事关系甚 大,不是顷刻之间可以定议的。还请诸位从容商略,还有许多对 内对外的事如何着手,也得共策善全啊!”一位绅士道:“且请唐 大人回衙门去,待我们再细细讨论。”薇卿还到衙门里对心雄说 知,心雄道:“此事不甚妥当,恐怕更惹纠纷,但是为台湾人设 法,除却此法,也别无良法。”
到了第二天,就有四十七府绅士,领了台北城里的士农工商 三四千人,前面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向巡抚衙门而来。打路的一个人撑起一面大旗,是蓝地画着黄虎,上面有台 湾民主国五个大字,甚是精神焕发。到了大堂上,各自排列站 住,请薇卿出来,薇卿穿上朝服,立在暖阁里,正待说话,就有 人捧了一颗印,呈给薇卿道:“请总统就任!”薇卿只得双手接 住,交给心雄,便转身向北跪下,念道:“微臣受全台土民之付 托,权告自主,当遥奉正朔,永做屏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 礼,然后向众人说道,“台湾孤立无援,来日大难,自今以后, 还望上下一心,同谋安全。 一切政事,除由议院依法议决执行 外,其余悉照旧章,有不愿留者,听便内渡,并不相强。”众人 又欢呼万岁而去。薇卿还到签押房,和众幕友商量进行办法,便 定了一个政府组织的大纲,先设内部、外部、军部三部,各设大 臣一员,把巡抚衙门改为总统府。旧有属员,升的升,改的改, 足足忙了十多天,总算是规模初具。
那时主事丘逢甲也从北京赶来,主张要另定年号,就取永清 二字,表面上总算是不忘清朝,下令大赦。设银行、发纸币,行 了许多新政,都是逢甲助着擘画。合着俗语说的,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谁知道这个消息传到日本,日本政府便派陆军中将能久 亲王和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率领陆军队,乘着兵舰前来,先 打基隆。那时守基隆的是吴国华,杀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要想来 报功,却给营官包干臣夺了去。国华来追赶干臣,那时日本兵就 乘虚登岸,占领三貂岭, 一路向台北进攻。心雄指挥兵卒,登城 固守。到了黄昏时分,城外哗声大作,守城的便说是日本兵已来 了。心雄很镇定地说道:“这话定是谣言,无论如何神速,决不 会今夜就能到这里来的。”派一个兵士坠下城去探听,后来回报 说是黄义德的部下闹饷。心雄暗暗叹恨道:“在这时候,为官的 还要克扣肥己,为士兵的还不肯拼命作战,台湾台湾,恐怕寿命 不长了。”但是心上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安慰他们,勉励他们。
这一夜安然过去,第二天谍报日本已占狮球岭,台北城里的居民听了,更是惊惶不堪,就有人请薇卿退守新竹。薇卿道: “我只有与城俱亡。”到了晚上,有许多溃兵趁着谍报的出城,一 哄而进,沿途抢劫。心雄指挥护勇和溃兵抵敌,双方巷战,互有 死伤。正在乱七八糟的当儿,忽见半天空火光通红,有人报信总 统府走水。心雄要去保护薇卿,便舍了溃兵赶去,见衙门前聚着 不少的人,喧成一片,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他也无暇查 究, 一口气赶到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儿。正在惊疑,见后面有 几个薇卿的亲随,挟着包奔出来,见了心雄,纳头疾走。心雄拉 住了一个问道:“唐大人在哪里?”那人道:“唐大人早已换了商 人衣服,带了公子和姨太太出城去了。”心雄道:“真的么?”那 人道:“谁敢欺你?”心雄放了那人,到上房去张看,果见空空如 也。后面火已经人灌救熄灭,可是总统的白宫,已成了瓦砾 场 呢 。
他也无可依恋,转身就走。走到北门,那守城官告诉他说, 唐大人已上英吉利轮船,往厦门去了。心雄向天大哭道:“我为 了守城事大,不能紧随左右,有负大人平日相待厚恩,还请原谅 我吧!”守城官道:“万兄,依我看来,此城旦夕要给日本攻陷, 听说台南刘总兵这几年防守得很有力,你既有志报国,何不到那 里去相助?”心雄点头道:“此策甚妙,不过此时远走,未免有亏 职守。”守城官道:“凡事应相机从权,一国之主已远走高飞,你 何苦死守呢?”心雄道:“倒不是这等说的,我们食民之禄,应尽 保民之责。现在溃兵入城,居民必受其殃,我还得去震慑才是。” 守城官笑道:“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试问这些溃兵为甚入 城,可不是为了饷精不足。你把他们一个个处死,可曾知道城外 没有吃的兵士正多着,你只双手,如何杀得干净?即使你本领 大,大家怕你,试问这些饥饿之兵,能抵抗方新之寇么?”这一 席话,说得心雄甚是心活,一时却答不出来。过了一刻,还问他 道:“依你说,日兵临城,你就开关延纳么?”守城官笑道:“临时我自有计较,现在还不能预定。”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这 台北一带,势成累卵,我的螳臂,如何当车。不如依他的话,且 往台南助刘总兵偏安江左吧。”说毕,请守城官开城放他出去。 守城官正要吩咐士兵开城,听得哭声四起,心雄道:“且住,倘 然那些溃兵还在抢劫,我倒不能舍之而去的。”就回身赶去。
走过了两条街,果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混在溃兵里,乱闯民 居,顺手牵羊似的饱掠而走。心雄性起,举剑就劈, 一忽儿给他 劈死了三个。那些溃兵就抱头鼠窜而走。心雄提剑往来巡行,见 有抢劫的,就上前止住,到天明才见安靖。心雄忙了一夜,还到 衙门里睡觉,一直睡到半夜方醒,听见刁斗声烦,急忙起来。那 时早把离此南投的念头打消干净,又到城上去巡视防守的工程。 可是那些守城的,知道唐总统已走,都无坚志。果然不出守城官 所料,面有菜色,口有烦言。心雄不禁长叹道:“用兵之难如 此!”到了第三天,有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有德意志的商人,写 信给日本,告诉他城中无主,速来收拾,所以日兵即刻要到了。 心雄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带了些细软,杂在采办柴火 的队里,悄悄出城,一径向台南走去。
且说台南刘永福正和朱大兴文武兼济,倒很有成效。那天台 北失守的信传到台南,就有许多绅士请刘总兵就台湾民主国总统 之任,刻了印送进去。永福坚谢不受道:“我当死守台南,不必 居名。”那时见心雄到来,永福也很对着薇卿抱歉,不及赴援。 心雄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所谓自顾不暇呢!”大兴道: “台北平坦率直,不比台南多山多丛林,所以台北利于速战,台 南利于久守。”永福道:“我在安平口建设炮台,日本兵舰进口, 我可以炮击。至于北路大甲溪,有义民军徐骧驻扎,那边前有大 江,后有深林,日兵一时难进。所苦的也是饷款支绌,我想请朱 先生到厦门去走一遭,可有热心爱国之士,效法卜式助边。”大 兴道:“还可以分电沿海督抚求助呢。”永福便请大兴拟稿拍发。
过了一天,大兴带了公文渡海西去。可怜沿门托钵,竟无一钱可 乞。仿佛秦人视越人肥瘠,全没有辅车相依的见识。各省督抚也 是袖手旁观,没人理会。等到大兴败兴回来,台南也给日本人占 领,真如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全非了。他老人家内痛亡国,外 念稚孙,加着跋涉风波,备受辛苦,就染成一病, 一时举目无 亲,何论医药?不到十天,就含恨而殁。
按下不提,且说日本兵舰攻下了台北以后,便转攻台南,到 了安平口,永福在炮台上亲自开炮,险些把日本的兵舰打沉。他 们也知道这里不好惹的,改从别的海边偷偷上岸,用陆战队向新 竹打来。永福也早知道这一路是日兵必经之地,派心雄到那里帮 同分统杨紫云调度攻守。两下相持,有一个多月,打了二十多 次,日本兵死掉好几千。日本的军官很是焦虑,便把重金买了几 个熟番,命他引路,从冷僻的地方抄向后路来。紫云、心雄都没 有准备,等到枪声大作,军心已乱,心雄急忙提剑鏖战。争奈天 色已晚,在黑暗中也辨不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只得杀开一 条血路,招呼自己的兵士,向后退却, 一直到大甲溪边驻扎。那 大甲溪是台南有名的大河,有二百多里长,有一里多阔,更兼水 势急湍,无异长江天堑。心雄在第二天清早,过溪和军长徐骧商 量联合抵敌之策,徐骧也很赞同,便把退兵用船渡过大甲溪,检 点人数,也有千余。便重行整理,安营驻守。
这天有人从新竹逃来的说道:“分统杨紫云为日本所围,寡 不敌众,竟死于围中。”心雄很是悲悼。过了几天,日本又勾搭 土匪做先锋队,向大甲溪进兵。徐骧对心雄道:“索性让他渡河, 等他到了溪南,我和你左右埋伏,向他们后路包抄,便可取胜 了。”心雄道:“此计甚妙。日兵初到此地,路径不熟,我们可以 派一队兵士假作败退,引他深入。还有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的军 队,也在后路,我们可以请他分兵在大甲溪边相候。等日兵知道 中计,退下去要渡河的时候,再攻其无备,可以大杀一个畅。”
徐骧点头称善,就派员到后面新楚军去约会。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挫锐气竹林成围猎 下战书半壁抗雄师
话说日本兵攻下了新竹,利用土匪做引线, 一直南下,势甚 猖狂,在六月二十七日那天已经到了大甲溪北岸。向南岸望去, 并没有营幕旌旗,只是黑越越排列着大竹古木,夏天雨后,更见 得青葱可爱,日兵便争先渡过溪去。竹林下清风徐徐,大家都高 兴非常,一个个席地而坐,等辎重队把粮食运过了溪,他们就在 竹林下造饭饱食。只吃得半顿,步哨来报说,林外有敌兵窥探, 大家听了,不敢怠慢,急忙抛弃了饭碗,立起身来提枪赶出林 去,果见有一队兵士,正向这里打来。枪声杂作,幸亏都给竹叶 挡住,只伤了十几个日兵,日兵就大怒,齐向前进。台兵见了, 转身便逃,日兵哪里肯放,急急相追。
约莫追了二三里路,又是一丛树林,那些大竹有一尺多围 圆,高逾寻丈,中间路径无数,好似手上的皱纹。台兵逃进林 去,也是四下乱窜,毫无秩序,日兵分头追赶。这竹林有半里进 深,两千多日兵全走进了竹林,后面喊声大起,原来徐骧的伏兵 起来了,他们都躲在竹林深处,把竹叶乱柴遮满了身子,所以不 给日兵瞧破。况且他们只顾向前追赶败兵,哪里还想到这些事, 所以听见了喊声,顿时大惊失色,也不知道敌兵有多少,倘然退 出林去,恐怕反受痛击,要想还击,那枪弹又放不出去,就是放出去,未必能命中敌人,此时正像猛兽赶入网罗,无法摆脱。那 时心雄也领兵在前面围攻,两面枪弹,齐向竹林射击,日兵腹背 受敌,如何还有生路?有的爬上竹竿去,可是竹竿很滑的, 一时 又爬不上,就是爬上去,不久还是要脱下来。有的伏在地上,虽 是下面铺着很厚的竹叶,和地毯一般软,可是枪弹也会射过来 的。隔不到两个钟头,日兵十停已死了四五停,其余的觉得老是 躲在这里非完全送命不可,索性拼一拼命杀出去,或者有些希 望。他们仗着枪械精锐,一路放射,一路冲出竹林去。心雄虽也 瞧见,却并不追赶,因为前面有吴彭年的军队埋伏在大甲溪的丛 林里,以逸待劳呢!
那些日兵,气喘吁吁地退到大甲溪,果然又是炮声左右并 作,两面围拢来,人山人海,但见旌旗蔽空,杀气冲天。日兵惊 魂甫定,哪里禁得起这么的来势汹涌,见溪边有渡船在着,便争 先渡过去。有的来不及下水,过去攀住了船舷不放。他们已经上 了船的,也顾不得后来的人,自顾性命要紧。难得几个定心的, 还向岸上放几枪,射在了追兵。谁知道到了中流,又见迎面来了 无数冰船,起初还认是自己的军队来接应,等到相近了,枪珠像 雨点般射来,才知是又中了台兵之计。两下战了半天,日兵打死 的、溺死的,又去了十分之三四。到了深夜,敌船都驶还南岸, 日兵方得收拾残余,还北岸去安营,从此也就不敢南渡。
后来日兵命土人到南岸来造谣说,永福的大本营也溃散了, 那些兵士正因着饷精不足,心旌摇摇。心雄听见了这个消息,更 是无心作战。凡是谣言,传布得最快,兵心一动,就像城垣坍 塌,因此吴彭年在八卦山也站不住了,在七月里,给日兵攻下, 他为国殉了难。日兵一路南下,连陷彰化、云林、苗栗等县,进 逼嘉义。那时大甲溪也给土匪得贿,献与日本,心雄和徐骧把军 队移驻台南。台南的兵势很是雄厚,更兼山谷连绵,十分峻险, 林木深郁,一时难入。日兵为了前次上了当,再也不敢造次,只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无如台南孤立无援,所积的粮食吃得精 光无剩,日兵枪多粮足,自然锐利难敌。徐骧和心雄屡次应战, 总是身先士卒,所以还能坚持好几个月。
一天,徐骧正在围攻胡卢谷的日兵,忽然飞来一个炮弹,却 巧不偏不倚着在他的头上,顿时倒地而死。心雄一面吩咐兵士把 他的尸首好好安葬,一面掘地道、埋地雷,去攻日营。这天夜半, 轰的一声,好似天崩地裂,心雄乘势指挥兵士进攻,到了天明收兵 还来,拿获枪械辎重无算,日兵杀死的、自相践踏而死的,有一千 多人,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日兵就停战了十多天,不敢来 犯。但是过了十多天,他们又全力来攻,永福对心雄道:“偌大台 湾,只剩这台南一城,如何挽救?”心雄道:“我尽我心而已。”这 时外边送进一封信来,永福和心雄同看,见上面写着:
大日本帝国台湾总督桦山资纪顿首上书
永福将军阁下:
尝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台湾之割让与我国,固 已得贵国政府之允可,将军犹复恃强负固,既违朝廷之 旨意,复昧天时之趋向。夫以残余饥羸之兵,守孤独贴 危之城,识时务者,咸知其不久,而将军不悟也,岂不 愚哉?况就德言,将军坚持半壁山河,已历数月,在历 史上已不愧为大丈夫,在实际上已无负于台民矣。试看 台南城外,何处无旭日之旗?正同项王垓下,已在四面 楚歌之中,徒苦民力,多伤民命,而于大局无补。何如 幡然改计,易帜以从,则仆当严令所部,于将军麾下之 士卒,悉加优视,一任将军从容成渡,离台远引。决不 为寇之追也。言尽于此,诸维
亮察不宣
永福看了大怒道:“倭奴如此欺我,我姓刘的只有断头,没 有低头的。”便对心雄道,“请你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把他痛骂 一场,也出我心头之气。”心雄道:“有幕府在着,我不懂笔墨 的。”永福道:“这是什么公文,还用得文绉绉的老夫子诗云子曰 地咬文嚼字么?我把意思告诉你,依着写上去就是啦。”心雄知 道他的脾气,说出话来是不容易拗抑转来的,便吩咐听差的去取 文房四宝来,听着永福说着,就写下去道:
台湾民主国帮办刘永福顿首致书
桦山先生阁下:
心雄写到这里停住了。永福道:“你以为这称呼不对么?你 可知道台湾是中国的台湾,何来日本的台湾总督?我不认他是什 么狗总督。”心雄道:“是,是。”接着听他的话写道:
来书谬误实多,谨为阁下辩之:台湾久隶中国,编 为行省,与中国礼教文化相同,岂能旦夕易主?况割让 之议,出于贵国之威劫,非朝廷本心。而数百万台民, 同心依向中国,与中国共久长。中国不亡,台湾自无先 亡之理。观于各地义军纷起,可知民心之向背,贵国岂 不悟耶?昔少康以一成一旅中兴,永福虽愚,颇知忠 义,唯有尽我之力,与贵国周旋。贵国如能惧然于众怒 之难犯,天心之难欺,极宜反旌转戈,任台民之自主, 则永为邻国,常敦睦谊,否则胜败之决,听诸天命。永 福一日不死,决不令台南之城容日兵一足之践也。荷兰 不尝占据台湾而恣威福欤?然而延平郡王崛起,荷兰人 唯有拱手而让,此其前事,宜为殷鉴,阁下其熟图之。
这封信仍由原人带回。日兵见不能劝降,只得猛攻,永福登 城发炮,打死日兵数十人。又相持了十多天,那时孤城久困,城 中粮食已尽,土匪乘机内讧,强开了城门,招日兵进城。永福见 无可挽回,只得和心雄一起上德国商轮。日兵到轮船上查了四 次,都给德国人瞒过。因为德国人见永福这么忠勇,很是佩服, 所以不肯交给日兵。过了一天,开到厦门,放永福、心雄登岸。 永福说:“钦州有亲戚住着,我暂时往依。”心雄道:“我也暂还 家乡,再图后会。”两人就挥泪而别。
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拜见云上和尚。这云上和尚瞥面 就笑道:“南柯一梦,滋味如何?”心雄失惊道:“师父如何得 知?”云上和尚道:“你刚才出梦,不久又要入梦了,可是后梦比 前梦更是热闹,更是险恶,你还得放正心术,不要给外邪所动, 或者可有好果。否则,不堪设想呢。”心雄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跪下求道:“请师父指示迷津,我只为家有老母,还不能出世, 不然常侍左右,岂不是好?”云上和尚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 能挽回。在你也是命运如此,不可违拗,况且违天者不祥,你还 是纯任自然吧!”心雄只得立起身来,不再说话。在山上住了两 天,心念老母,也就拜辞云上和尚下山,一径到堂邑县来。
到了家里,见母亲王氏精神大不如前,起初还以为伊是念子 心切,后来觉得实因年老力衰。心雄立刻去延医生来诊治。那医 生道:“老太太平时操劳过甚,近来心境不佳,宛如一株老树, 本来已很憔悴,又受风霜雨雪之侵,自然更见衰颓了。勉强下了 些滋补之药,也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到了冬至节,就驾返 瑶池去了。心雄心痛如割,又是举目无亲,幸亏他有几个拜把兄 弟,得了信,都来相助,尽礼丧葬。在家守制,也就把一腔热 血,冷了不少。过了残冬,春光陡转,他的好友毛羽丰,带了酒 食来,邀到郊外去踏青散闷,心雄在家正闷得慌,听了很高兴。
两人出东门,在田岸上席地而坐,且饮且谈。羽丰道:“时局一天不如一天,你可知道天津北乡,出现一块残碑么?”心雄 道:“这碑上可有文字?”羽丰道:“没有文字,倒也罢了;若是 寻常的墓志,也没有事了;不知怎的有四句似通非通的诗,因此 就引起四方的疑猜。”心雄道:“你可记得怎样的四句?”羽丰道: “记得记得,是‘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 才算苦’二十个字。有人解释,说是指黄河工程而言,因为黄河 抢险合龙,沿河都要燃点红烛,这碑也是开河才发现的。”心雄 道:“或者如此。”羽丰又低声说道:“还有人不是这么解释,说 是红灯满街, 一定有刀兵之祸,这黄河一带有帝星出现呢。”心 雄急忙掩住他的嘴道:“你休胡说。”羽丰道:“还有一桩奇事, 近来有许多童子,聚在一起,练习拳棒,说是有异人传授,也不 知道这异人从哪里来的,教这些童子有何用处。”心雄道:“听说 京津一带,为了中法中日两战,备受外国人的欺侮,百姓把外国 人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和教民为难,恐怕要因此惹出事来。”羽 丰道:“便是那些教民,仗着教堂做护符,欺凌弱小,无恶不作, 煞是可恼。不争气的地方官,又偏袒教民,凡事总派平民的不 是,那教民更是耀武扬威了。”心雄叹了一口气道:“积威所劫, 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啊!”两人吃完了酒菜,收拾还家。
过了几天,羽丰又来告诉心雄道:“这几天城里城外盛传什 么义和拳的,说是练成了,刀枪不能近身,外国人都怕他们的。 这里推举曹福田做领袖,他已有了一二千人听他指挥了。”心雄 心想:“倘然能利用他们,倒也是雪耻御侮之一法。”便对羽丰 道:“曹福田不就是那年为了黑牡丹,给我撵走的那个?”羽丰 道:“是的。说也奇怪,自从那回受了挫折,也改好了许多。我 往常听得他对你也很佩服,屡次要来和你结交,只恐你记着前 事,瞧不起他。”心雄道:“人非圣人,谁能无过,只要过而能 改,便不失为大丈夫了。”羽丰道:“我有一个朋友唤作常逢乐, 和福田很交好。我想由逢乐出面,把你和福田拉拢了,好成大事。因为福田这人,胆气有余,识力不足,倘然得你相助,可以 归入正途。”心雄给他这么一说,大为心动,这也是他过于急躁, 要想雪耻救国,便不暇顾及他虑了。又过了几天,当真由常逢乐 办了丰盛酒肴,请福田、心雄、羽丰到来欢聚。福田倒也心直口 快,见了心雄,毫无芥蒂,他又把义和拳主张扶清灭洋的话说 了,更合了心雄的意志,因此他们就如水乳交融了。
一天,传信曹州土匪起事,给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兵剿平,捉 住了首领唤作朱红灯的,说是应了碑上满街红灯照的话,就把朱 红灯枭首示众,但是山东一带的义和拳,更见激昂,愈形蔓延。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奋离邪党京国投军 谋刺奸珰梨园混迹
话说那义和拳一称神拳,说是有神附体,在练习时候,要伏 在地上, 一面焚化符篆,一面念诵咒语,最简单的只有八字,是 “唐僧沙僧八戒悟空”,有的多至一二十字的。念完了把口紧合, 连上下牙齿都要咬紧,从鼻管里呼吸,顿时口吐白沫,说是神来 了,便持刀起舞。这时候谁也不能阻住他了,任他手舞足蹈,好 一会儿才歇。他们供奉的神佛,杂乱无章,什么赵子龙、尉迟 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都有的。他们还传诵着三篇文章, 一篇是《关帝降坛文》,一篇是《观音托梦词》,一篇是《济癫 醉后示》,都说要灭尽洋人,因此他们把外国人称作大毛子,传 教的称作二毛子,教民称作三毛子,遇见了就杀,先从堂邑县闹 起来。
心雄见这么胡闹,非但不能成事,恐怕反而坏事,屡次劝曹 福田改变面目。争奈福田也着了魔似的,不听他的忠告,后来竟 疑心心雄是汉奸了。心雄觉得非跳出这个是非圈不可,便离家到 北京去见丁慕仁。慕仁道:“你来得正好,这北京城也给义和拳 闹得乌烟瘴气。我们聂大人是反对的,正愁着没有人能熟悉个中 情形,你既然从义和拳出产的地方来, 一定深知其细了,请你向 聂大人说去吧。”当下领了心雄去见聂士成,那时朱继武也来了,各叙了寒暄,心雄把义和拳怎样的牛鬼蛇神,说个备细。士成 道:“当真不是好事,可算京城里也是如痴如狂,连我们的上司 裕大人,也深信他们确有神助,可以扶清灭洋的。”继武道:“前 几天我们捉住了一个拳民,在他身上搜检,见贴胸有一张小黄 纸,上面画着一个神像,只是有手无足,十指尖锐,在头的四周 有光圈,耳边腰间有狗牙屈曲的模样,不知道是何神怪?心以下 写着一行细字,是‘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实在莫名其妙。 据他供称,把这符贴在胸前,再念了‘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 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大王将,后请黑煞神’几句,从此就可 以所向无敌。但是我们照样把他杀死, 一点儿没有可异之处。” 心雄道:“本来都是一般愚民玩儿的把戏,仔细研究起来,仍旧 是八卦教的支流。在我们堂邑地方,先有义和会,后来才改义和 拳的。他是八卦教中间乾字坎字两派,所以一味胡闹,全无秩 序。我还记得他们在请神的时候,所念的咒语,更是可笑。说什 么‘快马一鞭,西山老君, 一指天门动, 一指地门开,要学武 艺,请仙师来’。说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献灵’, 以下便是呼着神名,龙主三太子咧,柳树精咧,华佗咧,托塔天 王咧,凡是《封神榜》《西游记》那些小说上有名的,都可以呼 的。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位,也是五光十色,姜太公也有,诸葛 武侯也有,楚霸王也有,九天玄女也有,连《儿女英雄传》里的 纪献唐也有的,他们呼他纪小唐,可知都是道听途说,以误缠误 了。”士成长叹道:“这么的举动,竟是乱民啊!”我非扫除他不 可。心雄也力赞其议,士成就留他相助。
一天他和继武闲谈,继武告诉他:“西太后重用太监李莲英, 朝政弄得七颠八倒。戊戌政变,皇上也险些丧了性命。那李莲英 是个皮匠出身,什么都不懂,因他得西太后的欢心,公然纳贿, 朝臣都敢怒不敢言,恐怕要成第二魏忠贤呢!”心雄也十分愤怒, 嘴上不说,心中早已有了主见。却巧在布市上遇见了张保,张保已长成了,说在张黑那里习戏,高腾到关外去从军了,邀心雄到 张黑家里去坐坐。张黑见了心雄,十分投契,便说:“这几天宫 里排演《封神传》,忙得很,过几天和你相叙。”
心雄因着他出入宫禁,路径一定熟悉,便曲意和他结纳。 一 天,请他在一条龙山东馆子里吃酒。张黑三杯下肚,就口没遮 拦,心雄问他李莲英可曾见过,张黑翘着拇指道:“不是我夸口, 红顶花翎的大官儿,要见李公公,比见皇上都难,独有我到宫里 串戏,没有一回不看见他的。并且他最喜欢看我的戏,我每做得 起劲的当儿,他总是张开了嘴,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太后也是喜 欢武丑的, 一天我串的《闹天宫》,得了十多两的赏银,还有烟 袋荷包,我完了戏曲叩头,太后还对我看了一个自顶至踵,恐怕 王公大臣中,也难得这么的遭逢。”心雄道:“那李公公在什么时 候还他的寝室,他的寝室在哪里,你可认得路径?”张黑道:“这 个我不知道,听说他从天明到黑夜,不离左右地侍候太后,要太 后安置了,他才得去歇息,真是忙极!你要见他,我有一个方 法。”心雄道:“请教。”张黑道:“不过你可肯委屈?”心雄道: “什么都肯的。”张黑道:“大后天又要进宫去串戏了,你充我的 跟包,替我带行头进去,那么你可以在后台瞧一个一清二楚了。” 心雄道:“很好很好。”
张黑多喝了一点儿酒,便毫无顾忌地畅谈,他说:“李公公 也知道我的串戏是有真实本领的,不比别的武丑,只会些花拳、 跳三桌半、甩几十个叶子,算是顶尖角色了。那年京城里来了一 个大盗,叫什么周木德的,飞檐走壁,来去无踪。因着他外貌很 是文绉绉的,两手还留着长指甲,所以他犯了案,谁也疑不到他 身上的。那一回,也是恶贯满盈,他偷了醇王府里一串碧玉朝 珠,因着赌钱输了,押给廊房头条胡同里一家古董铺六百块钱。 谁知那古董铺的掌柜和王府里的人有往来的,也风闻王府里失窃 过一串朝珠,不知是否原物,他就拿到王府里,请醇王爷过目。
醇王爷见果是原璧,便一面报步军统领, 一面派人随着掌柜去跟 缉。到了前门,却巧见木德坐着轿车行来,掌柜向跟随的人丢了 一个眼色。跟随的人正要上前扣住轿骡,木德已有些明白了,便 一纵身跳下车来,向近处矮屋上一跃而上。那时步军统领也派亲 兵来追捉,却一个也不能上屋,眼见他猿猴跳涧似的,在一家家 屋上蹿去。后来他们借着了一支长梯,胆大的走上屋去追他,他 脚上穿着厚底鞋,很是累赘,本来不难捉住,争奈他手里带有手 枪,所以追他的人也不敢逼近。这么彼逃此追,不知走了几条胡 同,还不能捉住。那时他们追到同乐园相近,我正在上妆,听见 了人声鼎沸,疑是走水,急忙登屋。木德见我,要扳枪射我,我 闪身避开,疾步追过去。他心上一慌,又见前后都有人拦住,脚 底早软了一半。我急忙赶上几步,提起了脚尖,向他左腿猛踢一 下,他就骨碌碌成了鹞子翻身,滚下屋去。我见已捉住,就还下 屋去,依旧串戏,当时连我也不知道捉住了大盗。不要说那些捕 捉的人,哪里会知道我在相助呢?”心雄动容道:“佩服佩服,在 屋面上追人,是最不容易了。”张黑道:“过了几天,我看见城门 口贴的告示, 一算日子、地方,才恍然做了一场噩梦。”心雄道: “京城里五方杂处,良莠不齐,实在难干,要不是件大古董,恐 怕也不易得到线索啊!”
张黑那时酒喝得更涌,话也说得更多。他喝干一大杯道: “不知是什么缘分,我遇见朋友也不算少,不知怎的见了你,就 像什么地方会过面的老朋友,无所不谈了。加着我常听见我们的 徒弟张保讲起那回昏夜救他的故事,我就觉得你是一条好汉了。 想起我在二十年前,我不幸碰在你手里,说不定我做周木德呢。” 心雄实在已从高腾那里略知梗概,因着今天故意要凑他的趣,所 以假装不知,失惊道:“你说什么话?”张黑嘻开了嘴笑道:“你 还没有知道我的底细么?也罢,今天索性说个畅吧!”心雄提起 酒壶,晃了几晃,放下来,唤酒保过来,再添二斤酒。酒保咋舌低声道:“好厉害,已经十二斤咧!”张黑听见了,便大声道: “你不瞧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哥么?这才是好酒量呢!”还过头 来,对心雄抹鼻子说道,“我虽没有武二哥的酒量,却和武二哥 一样地干过绿林生活,只是他先正后邪,我是先邪后正。我当初 为了衣食所迫,在天津杨村一带,拦劫过路客商,自命本领已不 弱了,能够在五十步外发镖过去,任他桂圆大小的东西,都可以 命中。至于屋面上的功夫,更是一时少有。那些不中用的保镖, 不知道给我打翻了几十个。后来我觉得这个勾当,到底不是高 明,那些客商也是将本求利,我未免太伤阴鸷,因此洗手不干。 因着天津一带,近来串戏的很是当行,我想串戏毕竟是个正当行 业,就改行了。现在承蒙大众不弃,说我张黑的拳脚,有些真功 夫的。咳,这好比野虎入押,老鼠都吓不死咧!他们哪里知道在 山时的光景呢。”心雄道:“优孟衣冠,寓庄于谐,本来是很有益 于世道人心的,况且你又是内廷供奉的,大可做一个游戏金马门 的东方朔啊!”张黑叹气道:“还用得着这些高炭篓做帽子么?一 辈子老死在花脸短靠里了。”心雄见他酒意已差不多,不再和他 啰唆,只是使他对付得格外亲热就够了。
到了大后天,当真装作跟包,带了行头,随着张黑到宫里 去。心雄虽也见过世面,可是宫禁森严,中间别有一种气象,两 脚踏进了禁地,一颗心已勃勃地跳起来了。那戏台在颐和园,还 不是真正道地的三宫六院,已换了一种心理,见那些往来的人, 都是纳头便走,静悄悄的, 一些儿声音没有,就是两下相识的, 遇见了也只点点头露一露笑容,至多问一声“哪儿去”就完了。 不像大栅栏往来的人,粗声大气,震得人耳都要聋咧。那颐和园 是慈禧太后朝罢游息之所, 一切建筑穷极华丽,陈设更是侈靡, 俗笔也难以形容。心雄也是目不暇给,只把一路进来的曲折方向 记在心上。走了许多的路,才到了戏场。那戏场有三层,和外边 完全不同。心雄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三层,便问张黑。张黑道:
“上层是天界,中层是人间,下层是地府,正是老佛爷的新发明。 串戏的到了这里,就不能抄着老脚本,拂尘一挥,算是登仙,烟 火一放,算是见鬼了。”心雄道:“偏是有这许多闲心思。”
张黑见时候尚早,便领他在附近走走,心雄又认识了不少路 径。不过他到了那里,心上早起了顾虑的念头:第一看戏的人很 多,一时难以下手,万一像张良博浪椎,误中副车,不是大功未 成,自己先牺牲了?第二路径虽已看熟,那房屋少,空地多,不 易隐藏。宫殿又高,上下困难。第三张黑没有知道,倘然失了 事,我走了,他是走不掉的。他受了不白之冤,我也对不住他 的。第四我现在是跟包的地位,只能在后台起坐,绝不容我到台 前去的。我要东闯西走,先自给人禁住了,碍手扳脚的难干。横 竖以后的机会多着,我不妨静以待之,索性再打听得李莲英的住 处,单刀直入,反觉干净。因此他等到开戏以后,就在后台闲玩 儿。张黑领他到出场门口,暗暗指点给他说:“中间黄幔里坐的, 就是老佛爷,左边向东斜坐的是皇上,右边向西斜坐的是皇后, 那立在老佛爷左边背后的,就是李公公。左厢右厢盘膝坐着的, 便是王公大臣,他们得到赏识听戏,比赐福寿字更算荣耀呢。” 心雄别的都不注意,单是目注着李莲英的面目,牢牢记着,再闭 目想了个大概,李莲英的影像已深印在他的脑里了。
内廷演戏,另外有一种规矩,后台贴着黄纸,上面大书:
奉
懿旨演《封神全传》
先有内务府司员二人,在后台等闹过了场,戴了朝冠,穿了 补服,缓步走出来,分左右立在前台,等演完了,方才退下。老 佛爷赏给串戏的银两,随着角色的高下,分别多少。那天张黑得 了十两,算是第二等;谭叫天是第一等,得了二十两。最少的三四钱都有。大家领了赏,都到台前叩头谢赏。演了六个钟头才收 场,心雄依旧带了行头,跟着张黑走出颐和园来。那时夕阳在 山,楼台欲睡, 一花一木给暮色笼罩着,另有一种美态。心雄很 有些流连忘返光景,张黑道:“这京城附近,还有一个好去处, 唤作什刹海,到了夏天,万顷荷花, 一池清气,游人荟集,热闹 非常,比这里还有趣。”心雄道:“惭愧得很,我到了京城好多 天,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玩儿过。”张黑道:“等我闲了,和你玩儿 几天去。”心雄道:“很好很好。”当下出了园门,分别远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什刹海卖浆女遭劫 丁字沽红姑娘逞妖
话说什刹海在地安门外附近,住着一家满人,倒是贝子底 子。人家因他喜欢渔色,称他花贝子。仗着是王室,平日一味横 行,民家妇女,稍有姿色,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才歇,因此 年轻女子,不敢到什刹海去。离开什刹海一里多路,有一家姓冯 的老夫妇,卖豆腐浆为业,年纪都在六十以外,膝下有一个十七 岁的女儿,唤作润珠,生得俊俏无匹,老夫妇爱之如掌上珠。伊 要衣穿,伊要胭脂粉黛搽,老夫妇总是节衣缩食地供给伊。美人 儿得了妆饰,越显得美丽,真像一枝含苞未放的鲜花。那天是六 月十八日,伊随着母亲刘氏到亲戚人家去做佛会,傍晚还家,走 过什刹海,见满地的荷花,开得亭亭玉立,清香从微风中慢慢地 吹过来,不禁挽住了伊们俩的脚跟。润珠更是依恋不舍,立在池 边呆呆地对着荷花出神。忽听一声呼哨,急忙回过头去,见对面 一座酒楼上,立着一个少年,肩头削脑, 一望而知是个泼皮,两 只眼睛射住了,眨都不眨。心上知道不妙,急忙拉着刘氏的衣 袖,离开什刹海去。
这少年就是花贝子,他正在酒楼上赏花饮酒,见了润珠,蝉 衣云鬓,出落得十分飘逸,自问生了两颗眼珠以来,从没见过这 般可喜娘儿,神魂颠倒,不肯放过。见润珠移步欲行,他就走下酒楼,远远地跟在背后。见伊们到了家里,认清了门户,才还家 去。派人打听底细,知道是卖豆腐的女儿,他就快活得了不得。 以为这种人家的女儿,只消把白银送过去,不怕他不迷花眼笑地 把花一般的人儿送上门来。当下就派人去唤冯老头儿来,向他说 贝子爷要娶他的女儿做妾。谁知道冯老头儿古怪脾气,并不把贝 子爷的尊姓放在眼里,答道:“老汉只有此女,但求嫁得一个清 白子弟,温饱无虞就够了,做了贵人的姨太太,从此像石沉大海 一般,不易见面,岂不委屈了伊?”花贝子听了,甚是恼怒,便 大声道:“老头子不知好歹,今天你不答应,不要将来懊悔!”冯 老头儿转身就走,还到家里,告诉了老妻。那刘氏也不愿意,说 道:“那些大户人家讨姨太太,比买一个泥娃娃还轻松,今天高 兴,捧在怀里,明天不高兴,就丢在门角里了。”
第二天朝晨,润珠晓妆方罢,忽地有五七个家人模样的,手 执铁尺木棍,闯进门来,见了润珠,抢了就走。冯老头儿和刘氏 正在灶下,听见了声音,急忙赶出来,要夺还润珠。 一个家人把 铁尺向他头上敲了一下,冯老头儿痛得眼前金苍蝇乱飞, 一阵昏 眩,便倒在地上。刘氏狂喊捉强盗,左右邻舍听见了,提着门闩 灰扒赶来,到了门口,五七个家人塞住了,不许上前。 一个浓眉 大眼的喝道:“我们家里走失了姨太太,奉贝子爷的命前来追寻, 不干你们的事!”那些邻舍见不是强盗,又听他说什么贝子爷, 心想大来头,不要惹闲是非,都各自去讫不管。五七个家人,拥 着哭哭啼啼的润珠走了。冯老头儿痛得爬都爬不起来,只喊着骂 着。刘氏追出了大门,眼望着一块心头肉给人割了去,阵阵心 酸,哭得人事不知,便倒在道旁,和冯老头儿一酬一答地哭骂。 那时西面有一匹马儿嘚嘚地行来,上面坐着一个英爽的少年,走 过刘氏身边,见伊哭得悲痛非常,便下马来问道何事啼哭。刘氏 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事告诉备细。少年道:“老婆婆不要伤心, 我有办法把你的女儿找来。”刘氏道:“说得好容易的话,你可知道那花贝子门户重叠,不易进去,又有许多狐群狗党。你赤手空 拳,就是走了进去,也难得出来呢。”少年笑道:“你且等三天 看。”刘氏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少年跳上马背,扬鞭而去,也不 知道是何人物。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刘氏正在煎药给冯老头儿吃,忽地一阵 敲门声,刘氏急去开门,见润珠和前天骑马的少年进来了,这一 喜真是做梦。少年道:“人虽找到了,可是这里不能久住,你们 还得赶快搬家,否则难保那厮不再来寻事。”刘氏要问少年姓名 住址,少年只微微地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挂齿,后会有期, 我去了。”说毕, 一转身如飞地走了。刘氏只得远远念佛道谢, 还近身来,问润珠如何给那少年救出来的,润珠道:“那天到了 花贝子的家里,一会儿软劝,一会儿硬逼,我只是抵死不从。总 算万幸,没有使那厮近身。到了昨天的夜半,我正在床上和衣而 睡,左右转侧不能入梦的当儿,忽见那少年撬窗而进,问我可是 前天被擒来的女子。我只答应一个‘是'字,他就像老鹰抓小鸡 似的把我挟在胁下,跳出窗外,连纵带跃地行去。熟门熟路,竟 像熟人一般。那墙儿壁儿,当作门槛跨过, 一些儿不觉得累赘。 到了外边,全无阻挡,一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 道我是被他们抢去的。他家千门万户,有好多的房间,他怎么知 道我住在哪一间呢?他怎样地进出,怎样没有看见和觉得的人 呢?他的本领真真厉害,竟和剑仙一般。”刘氏又把前天在门外 哭泣,遇见了少年,他允许自己去找来的话告诉了润珠。润珠也 感激得无话可说,只是拜天。冯老头儿见女儿完璧归赵,心上一 喜,痛也忘了大半,便商量搬家的事。过了两天,当真全家搬到 卢沟桥去住了。
且说那少年是谁?读者大约也料到是他。他是何人,不是万 心雄是谁?原来他自从听见了张黑说过什刹海风景很好,他趁着 闲暇,骑马前去。那天也从什刹海回来,从刘氏那里听见了花贝子抢劫润珠的事,勃然大怒,还到衙门里,和慕仁、继武说起, 都代抱不平,可是因着贝子很有些声势,不敢惹他。心雄在第二 天,到贝子家的周围相定了进出的门户。第三天晚上,提了宝 剑,跳进了贝子的家里。先抓住了一个家人,问得了贝子和润珠 所在,他就撬窗跳进贝子的卧室,把宝剑向贝子一晃道:“你敢 出声,就送你归阴。”那贝子睡眼蒙胧中,瞧见雪亮的剑光,已 吓得上下牙齿相打,只喊着“大王饶命”。心雄喝道:“不许喊!” 说时,左手扭住了贝子的胸脯,右手把剑向贝子的两眼剜去。贝 子只喊得出一个啊字,左右两眼已离眼眶而坠。心雄道:“你只 是这两颗贼眼作祟,我替你剜了去,你可以安谧些了。”贝子只 得忍着痛,不敢出声,任着心雄跳出窗去。心雄仍把窗掩上,再 去找润珠,找到了挟着就走。送伊家里,已是大天白亮。还到衙 门,把宝剑拭净,重行睡觉,连慕仁、继武都没有知道这回事。
那花贝子直等到天亮,才敢唤人,大家见这副模样,便想报 官。倒是花贝子明白,阻住他们道:“这厮本领高强,不好惹的, 你们瞧门窗未动,来去自由,京城里哪一个及得他来?传了出 去,反引起人们的讪笑,落了丑,不如放了他,省事些。”因此 就隐忍未发,后来花贝子毕竟伤重身死,也是他一生横行的 报应。
撇过不提。且说这京城里,自从有了义和拳闹得乌烟瘴气, 那些满人平日养尊处优,全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事,中法、中日两 次大创以后,才如梦方醒,觉得中国以外,还有外国,外国更是 可虑。听见义和拳扶清灭洋,正中下怀,便认定是富贵荣华的保 障,一个个虚心结纳,有几个索性拜大师兄做徒弟,在家散发念 咒,忙作一团。后来渐渐给太后知道了,并不禁止,反以为是爱 国的义举,将来可以仗着他们报仇雪耻,永保江山的。恰巧直隶 总督裕禄在天津也深信义和拳,力保张德成、曹福田一辈人都是 忠肝义胆的,大可重用,两人都是赏给头品顶戴花翎、黄马褂。
那些徒党见如此得势,更是趾高气扬,连宫里的人走着了魔似 的。他们看惯了戏台上的《封神榜》《西游记》,把哪吒三太子、 孙悟空一辈子崇拜得了不得,现在听说信了义和拳,可以得到他 们的神灵依附,何等得意。起初还只是男子相信,后来连女子也 有练拳的了。
那时天津有一个娼妓,唤作红姑娘的,和那些大师兄都有往 来。伊居然异想天开,也要练习义和拳。 一天,曹福田到伊的家 里,红姑娘把意思说出来,福田笑道:“你有多大本领,要想做 唐赛儿么?”红姑娘做着媚眼道:“你们不要小觑我们女子,唐朝 的武则天做过皇帝,如今宫里的老佛爷,不是一个女子么?”福 田道:“你倒有这般大志,也罢,姑且带你去试试看。”
过了几天,福田引着红姑娘到团里, 一样地拜神念咒。伊秉 性乖巧,所以一学就会,又因着伊一副媚骨,把几个首领迷得六 体投地,竟推伊做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庭抗礼。伊也引诱了几十 个年轻妇女,把妖法传授,大家穿着红衣红裤,挽着双丫髻,左 手持着一盏红灯,右手持着一块红巾和红漆折叠扇。到了晚上, 把折叠扇对着自己狂扇,那身体会渐渐升起来,竟和腾云驾雾一 般,把灯掷下来,说是天神下降了。其实也只他们自己人如此 说,谁也没有眼见过。那天津一带,传布得很快,大家称伊红灯 照,在门外挂着红灯,便可以接着红灯照,得伊保护。后来有人 拆穿说只是立在屋面上,黑夜里瞧不清楚,又是受了神话的影 响,便以为真是升空了。红姑娘白天传妖法,晚上和些大师兄鬼 混,闹得起劲,男女混杂一起,荒淫无度。对着那些党徒,只是 说和仙佛相会,受秘密缘法,实在只是纵欲淫乱。福田见势力已 厚,便把天津一带的教堂先烧起来,他们说火种都是红灯照从天 上降下来的,所以一烧就会着。有人瞧见他们带了火油,在傍晚 偷偷向教堂的墙壁上浇灌,所以到了夜分,只消掷上一个火把, 就拉拉杂杂地烧起来了。
那裕总督见烧了教堂,外国人没奈何他们,也以为这是屈服 外国人的妙法,非但不禁止他们,并且奖励他们。因此更是无法 无天,连洋货店都要焚毁。路上有人穿了白衣走过,他们就把他 的白衣剥去,说他是三毛子。他们趁着乱七八糟的当儿,奸淫妇 女,劫掠货物,无所不为。就是辇毂之下,也是横行无忌,因着 刚毅、荣禄、毓贤许多满官,没有一个不是附和义和拳的。只怕 着聂士成。那时有一个赵舒翘,他从江苏巡抚入京,也竭力保举 义和拳忠勇有神术,倘然用以剿灭洋人,必然望风而靡。太后更 是深信不疑。义和拳聚集在都下的,多至五六万人,坛场遍地 皆 是 。
说起那赵舒翘,本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因着刚毅之力,做 到江苏巡抚。他在任上,也是一味蛮干,不过苏州一带却很感激 他。因为那时有一辈巢湖人,贩卖私盐,专在乡镇上聚赌抽头。 那些无知愚民都和他们往来,起初只是赌钱,输了便向他们借 贷。他们放银收利,利息特别的大。有唤作见面一对合的,最是 诧异,譬如初一向他们借十块钱,到了初二碰见了,没有还,到 初三就得还二十块钱。因此有许多人倾家荡产,卖男鬻女,还是 还不清他的债,唯有一死了事。一般人因他们凶恶无情,称他们 作盐枭,意思是比他们作枭獍一般的残忍。那些盐枭还要勾结地 痞土棍,引诱大户人家子弟聚赌。他们的赌局也是不可究诘的, 十个人去赌,总是有九个输的。地方官怕他们党羽众多,不敢问 讯;地方上公正绅士,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时赵舒翘到任,接 到了不少的控案,他就雷厉风行地下札子,到各县捉拿首要,按 律严治。争奈各县不敢动手,把公文按着不办,盐枭更是恣肆。 舒翘倒也很有毅力,便督促委员,派亲兵到各县去坐提。
单说苏州府属的吴江县,濒临太湖,盐枭散布得最多。委员 奉了命,带了亲兵到吴江县,那吴江县知县便老实不客气地说出 苦衷来。说是除非赵大人亲自提兵到四乡去访拿,或者有些效力,否则县里捕快,十九都和盐枭联络。今天通了风,给他远走 高飞。明天去捉,自然扑了空。委员还到苏州,禀复舒翘。舒翘 赫然大怒道:“这些幺魔小丑,不能扫除,我还有颜面做方面大 员么?”当下便带了十几只枪船,满载了兵士,亲自下乡。在平 望镇上先自捉住了几个,各乡闻风,就销声匿迹,顿时安靖了许 多。盐枭中间有一个首领,绰号海里奔的,很是强悍,识得水 性,能够在水里潜伏着三昼夜不死。那吴江县湖泊环列,港汉纷 歧,他更得了便宜,所以东窜西奔,再也捉不住他。舒翘便下 令,招募识水性的人做向导,那时就有一个人来投效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除盐枭水战海里奔 装嫁娘血溅大师姐
话说赵舒翘因着要捉拿海里奔,招募勇士。那时太湖边上有 一个少年姓李名无功,自小在太湖边打鸟捕鱼,早年丧父母,终 鲜兄弟,所以浪荡着没有依靠,可是本性疾恶如仇,专好替人打 不平。他也见过盐枭横行可杀,只是赤手空拳,也奈何他们不 得。听见赵巡抚招募识水性的勇士,他就抛弃了鸟枪渔网,前来 投效。舒翘当面试他一下,他在水里翻腾上下,比蛟龙还灵活。 试他武艺,也很高强,便吩咐他到乡间去找寻海里奔。那海里奔 的声名很大,乡间妇孺皆知,并且都受过他的苦,所以他的行 踪,很肯说出来。
一天,到了同里镇,打听得他在同里湖边上屯村的大庙里躲 着,无功便坐着枪船找去。到了屯村,再暗暗问讯,知道海里奔 果然在大庙里。那大庙已很荒废,只有十余间破屋,还可以住 人,其余都成瓦砾之场。无功先前已从捉住的盐枭口供里得知海 里奔的面貌模样,所以一直闯进了佛殿,便见坐在香烛台边的一 个和尚,就是那人。他冷不提防,奔过来,伸手想抓。那海里奔 也是眼快手快的,眼前有人过来,心知不妙,也不辩说,把和尚 衣脱去,连纵带跃地逃出佛殿去。无功急切没有抓住,只得紧紧 追赶,一口气追到大庙的门外,还是追不着,却见他向门前河里一跳,一个大漩涡,就不见了。无功也如法炮制,跳下河去,随 着海里奔游去。那海里奔自负擅水性的,只向大湖里游去。无功 用力地追,约莫追了两里多路,已扯住了他的衣角。海里奔拼命 地向下一沉,那时水势向前,无功就在他的身上滑了过去。无功 看看前面不见,赶起来向四下张望,并没有水花,急忙钻下水 去,四面找寻,好容易找着了,就在身边摸出一把叉子来,向海 里奔的腿上刺去。海里奔着了痛就划不动了,给无功拦腰抱住, 浮出水面,却正是在同里湖的中心。枪船歇在屯村的市梢,招呼 不到,只得挟着他还屯村去。那海里奔十分刁诈,他故意不用一 些儿气力,反乘着水势阻挡无功,幸亏无功水里游泳的功夫很深。 他往时在太湖里,遇着大鱼漏网,他竟入水去追捉的。所以他拖着 海里奔,游到屯村,毫不觉得费力。捉到枪船边,然后吩咐弟兄们 把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连夜赶还平望镇去见舒翘。舒翘不胜欢喜, 立刻把海里奔正法枭首示众,把无功递补了亲兵伍长。
自从海里奔伏诛以后,那些盐枭更是惊慌,有的改邪归正, 有的逃向太湖里去,另寻门路,有的还老家去。只是那些作恶多 端的,给人告发指点,脚步慢一点儿,就做了刀下之鬼。舒翘见 大体平复,还苏州去。不到一年,刚毅因他能干,保举内用,升 做刑部尚书,兼顺天府府尹,他就卸巡抚的任进京。在离开苏州 的一天,各乡镇的农夫,都执着香,坐着船来送, 一直到常州才 还转,同声歌颂他的功德。谁知他到京里,因着要迎合刚毅,便 迷信义和拳,和他们一起胡闹。无功见了很是难过,他知道只有 聂士成是反对义和拳的,他很想去投效,只碍着舒翘知遇之恩, 不便撇开他去,只得暂时留着。
那时候义和拳的蔓延, 一天厉害一天,早引起了外国人的嫉 视,英法美俄日德意奥八国联合派兵舰到塘沽来,推着德国瓦德 西做联军统帅,攻打天津。那些义和拳还是不服,说是我们不怕 枪炮的,挺着刀迎敌。可怜血肉之躯, 一无掩护,如何抵挡得住 枪子炮弹?一排排地倒下来,却还是一排一排地上去送死。在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梨山老母咧。谁知梨山老母没有来,倒来了个 黄莲圣母。那黄莲圣母也是红姑娘串的戏,伊和曹福田商量,到 乡间去拉了个女巫来装妖作怪地坐着大船到天津,停泊在北门 外。大船的四周,裹着红绸,船头上竖着两面大黄旗,大书“黄 莲圣母”,舱里焚了一大炉的檀香,烟雾腾腾里坐着一个老妪, 就是圣母。左右坐了三四个妇女,都称仙姑,说是有神术,可以 治病救伤。那些受伤的拳匪,扶到岸边,纳头便拜,圣母吩咐撮 香灰敷在创口,别的方法一些儿没有。可笑创口溃烂,弄到不可 收拾,还是说信不坚,所以不得神佑。福田去告知裕总督,裕总 督也以为是天神下降,用八人肩舆接圣母到衙门里来,穿着朝 服,对伊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排齐了仪仗,送伊到侯家埃的神 堂住着。那圣母坐在神龛里,垂着黄幔,香烛供奉,远近愚夫愚 妇都来礼拜。红姑娘名为圣母的信徒,实则利用伊敛钱纵欲。
那时八国联军已预备攻城,天津的绅商吓得无以为计,都到 总督衙门里来,请裕总督千万不要开战。裕总督自己不肯做主, 吩咐他们去和福田商量。福田还是耀武扬威地在天津城里横行, 全没知道联军的厉害。绅商们见他请他不要杀洋人,他道:“我 奉玉帝饬旨,率领天兵天将,剿尽洋人,我何敢违天命?”绅商 们哀求道:“洋人枪炮厉害, 一弹飞来,房屋全毁,危城攻下,必定糜烂,请体上天好生之德,不要惹是招非。”福田大怒道: “你们都是三毛子,甘心做汉奸,左右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绅 商们叩头求饶,总算收回成命,从此也就不敢再说。
且说拳匪一部分在京城里,给聂士成的武毅军捉的捉、赶的 赶,气焰顿时挫了不少。心雄是深知拳匪的内幕的,所以他瞧见 了拳匪,画神捏鬼,别的人不敢上前,他总扑上去,拳打脚踢, 全不放在眼里。那些拳匪见着他的影子都怕了,便由张德成向刚 毅哭诉。刚毅到宫里去向太后说:“聂士成违背圣旨,专和义民 作对,请太后降旨警戒他。”太后依奏,命武毅军开出京城,聂 士成奉旨开拔,驻扎在落垡。心雄道:“在京城里有那些愚暗的大臣迷信神权,不能称心适意地捕捉,如今出了京城,我们可以 痛剿了!”士成点头称是。那时拳匪把铁路拆毁、电杆烧断,心雄 带了一小队的武毅军前去阻止。拳匪不肯依他的话,他就挥动清风 剑,见匪就杀。拳匪愈聚愈多,约有三千多人,把心雄围得像铁桶 一般。心雄用力杀开一条血路,还到营里,和慕仁、继武多带队 伍,重行反攻,把拳匪杀得七零八落。福田得知,急忙告知德成, 命他向刚毅设法,把武毅军调回。刚毅去奏知太后,太后又降旨调 武毅军回杨村。路过天津,正遇着一拳拳匪持刀向士成奔来,心雄 骑马后卫,急忙挥剑来迎,慕仁、继武翼护着士成。
到总督衙门,士成对裕总督说道:“大人纵容匪众如此,恐有 后悔。”裕总督道:“提督此言差矣,太后尚且要用他们去抵敌洋 兵,如何反说他们是匪类呢?”士成道:“那些人毫无智识,全是胡 闹 。我在京城里捉到许多拳匪,实地试验,他们的神术一些儿没有 成效。现在教堂焚毁了,教士杀死了,铁路拆断了,电杆烧去了。 听说八国联军已到塘沽,再不制止,万一给联军攻下了天津,京师 震动,大局便不堪设想了!”裕总督道:“义民自有抵挡,不必劳提 督过虑。”士成见他执迷不悟,料定忠言难入,不如远走去保护京 师要紧。当下辞别了裕总督,领着武毅军移驻杨村。
福田见武毅军勇猛难敌,很是忧虑,每天总有几十个徒党给 武毅军杀死的,他便和红姑娘商量,红姑娘道:“太后并不命他 来打我们,他如何违抗朝旨呢?”福田道:“他算是施行直隶提督 的职权,当我们是匪类,他有保护地方治安的题目,所以朝廷也 未便治他的罪。”红姑娘道:“我们什么都不怕,这纸糊的老虎把 洋人也吓退了,怎么他偏不怕?”福田道:“他那边有一个得力的 人,唤作万心雄,起初也在我们团里的。因着宗旨不合,他就走 了,去投士成。我们的秘密,心雄都明白的,所以他不怕我们。 这人不除,我们必无瞧类。”红姑娘道:“我们能够设法把他杀死 了就好啦。”福田道:“谈何容易,他是千佛山云上和尚的徒弟, 武艺十分高强,二三十个不能近他的身,如何好杀死他?听说他在台湾把杀人不眨眼的生番也压服得服服帖帖呢!我想这人不宜 力敌,只可智取。”红姑娘道:“有何妙计?”福田道:“计倒是有 一个的,只差少一个人。”红姑娘道:“不要说一个人,就是要一 千一万个人,也是一呼而集。”福田道:“万人易得,一将难求。” 红姑娘道:“你要怎样的一个人呢?”福田道:“最好有一个年轻 貌美的女子,如此这般地前去,等到他中了计,就不难致他的死 命了。”红姑娘道:“我倒愿意去的,不过像我的面貌够得上么?” 福田大喜道:“你肯出马,保管成功!那么就请动身。”
那红姑娘年纪虽已三十岁,搽了胭脂,涂了粉,还只像二十 多岁的人。伊换了一身艳丽的衣服,装作新嫁娘的模样,另外拣 了一个年轻的拳匪,充伊的丈夫,赶了一辆骡车,向杨村走去。 将近武毅军营盘的当儿,后面有十几个拳匪追来,红姑娘便放声 大哭,那假丈夫弃了骡车,向营盘里乱窜。守卫的拦住了问话, 假丈夫道:“我们新夫妇从丈母娘家还来,给拳匪瞧见了,要抢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追过来了。”守卫的进去报告,那时心雄正 在拂拭宝剑,听见了便提了宝剑赶出来,对那假丈夫道:“你在 前打路。”假丈夫引着心雄到大路口,那骡车已打翻在路旁,几 个拳匪正拉着红姑娘要走,心雄大声喝道:“休得无礼!”挥剑杀 去,那些拳匪就抱头鼠窜而去。心雄追赶了一阵,还转身来,见 红姑娘还是蜷伏在骡车旁,哀哀啼哭,却不见那假丈夫。心雄问 红姑娘为甚还不赶路,红姑娘带哭带说道:“丈夫又给他们绑去 了。”心雄道:“我在前追赶时,你的丈夫还在这里,如何会给他 们绑去呢?”红姑娘道:“你走不多时,另有几个强徒来拉丈夫去 的。”心雄道:“男子汉绑了去也不妨事的。你家在哪里,可认得 路径?独自去还可好?”红姑娘哭道:“我一个单身女客,这么局 面,如何敢赶路?”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送佛送到西方,我 索性送你还家去吧!”红姑娘拭泪道谢,重行上车。心雄整理了 车儿骡儿,扬鞭赶车,依着红姑娘所指方向行去。
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红姑娘又哭起来了,心雄回过头来,问伊何事啼哭,红姑娘紧蹙双眉,只是不说。心雄只得停了车,到 车厢里。红姑娘就伸手过来,钩住了心雄的脖子道:“肚子痛。” 心雄道:“这里是荒野之处,没有人家,如何是好?”红姑娘道: “我自小有这毛病,只消有人给我在肚上揉几下就会好的。”心雄 面孔不禁红起来了,心想虽是无人经过,到底不好意思在陌生的 年轻女子的肚子上揉弄的。红姑娘那时已把外衣解开,露出里面 一个猩红的肚兜和雪白的肉,把心雄的右手拉过来,要他揉。心 雄正在犹豫,忽地红姑娘伸手过来,把他腰里的宝剑抽出来,心 雄急忙按住道:“你要这物何用?”红姑娘只不答话,还在抽剑。 心雄瞥见那红肚兜里面有一张黄纸角,心上一愣,伸手去一掣, 见是一张符,才知道伊也是义和拳匪,把前后事迹约略想了一 想,知道上了伊的当了,急忙拔剑在手,喝道:“妖妇敢用奸计 引诱我么?”红姑娘见已破露,便立起来高喊道:“出来出来。” 那时远远有二三十个拳匪,都从树林里蹿出来, 一个个手执武 器。心雄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先把红姑娘当胸一剑,刺了个洞 穿。红姑娘血花四溅,当真名与实符了。心雄跳下车来,和拳匪 们相斗, 一把宝剑,使得像银蛇一般,把十几把短刀、十几根短 棍,挑拨得东倒西歪。正在恶斗,忽听得砰的一声,有一弹飞 来,心雄急忙闪避,却中了一个拳匪。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义和团纷扰天津城 聂将军尽忠八里台
话说心雄和拳匪们恶斗,忽飞来一弹,打倒一个,心上很是 奇异,接着又是砰砰的几响,拳匪就像骨牌似的一个个倒下来, 其余的拳匪,也莫名其妙,只得四下奔逃。心雄照着枪声望去, 见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颤巍巍立在那里,不知是何 等人物。那少年已在那里纵辔而来,到了心雄跟前,下马相见, 各自通了姓名。原来少年就是李无功,他随着赵舒翘到了北京, 眼见那些官儿醉生梦死,都着了扶清灭洋的迷。舒翘也是相信拳 匪得什么似的,他屡次劝舒翘不要纵容拳匪,争奈非但不依,反 而有些憎厌他。他说盐枭虽是可恶,不过为民间癣疥之疾,拳匪 乃是腹心之患。舒翘哪里肯听他的话,因此他闷闷不乐。前几天 他到天津去访友,闲着无事,出来打猎。时方初夏,也没有什么 可打,正在树林里徘徊休息,听见嘈杂的声音,看见那些拳匪的 装束,知道又在闹事,便觑准了几个,放了几枪,等他们走散 了,才来见心雄。起初以为心雄是过路客商,听了心雄的话,才 知道也是行伍同志,并且在他平日心折的聂士成部下。心雄约略 把身世说了些出来,无功更是心折,便也把心事说了出来。心雄 道:“既然无功兄和主人意见不投,何不改事新主?我们的聂提 督,心术纯正,眼光远大,绝非朝内诸臣可比,要不是他竭力地剿除,京津一带更要扰乱得不堪设想。现在听说外国已派兵舰到 塘沽,倘然和议不成,不久就有大祸。无功兄既然和我们志同道 合,正好在一起共事,说不定可以稍补时艰。”无功道:“好是好 的,不过我还没有向赵尚书辞过,不别而行,似乎有伤友谊。” 心雄道:“既然不能见重,弃了何伤?”无功想了一想,便说: “我明天进京勾当了,再来相烦汲引。”心雄见他甚是坚决,也不 便固阻,两人握手分别。
心雄便把骡子解下来,骑着还营,把前后的事告知慕仁、继 武。慕仁道:“拳匪计诈百出,我们倒不能不防呢。”正在闲话, 里面有家人出来传话道:“大人请三位说话。”三人随着家人到里 面见了士成。士成命他们坐下了,说道:“朝廷真是糊涂,为了 联军到来,不谋补救,反用拳匪去抵挡。听说天津已给联军包 围,看来不久要攻下的。这里是京津要道,我们的责任十分重 大。依朝廷的意思,最好我们和拳匪联合,共挡联军。可是我却 大不为然,联军固然应该抵挡,拳匪却万万不可用。不知三位的 意见如何?请大家讨论。”慕仁道:“大人的意思很是光明正大, 我们平时也说过,抵挡外兵,自知未必能取胜,只是诸葛武侯说 得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拳匪乌合之众,用了也是无益 有害的。在这个时代,还要迷信神权,岂不为天下后世所笑呢!” 士成仰天大笑道:“慕仁言足以愧煞一辈王公大臣!”心雄道: “我们在这里兵力不厚,也只好唯力是视,胜败且置之度外,不 过一方面还得向各处去求援助,否则杨村不守,京师就岌岌可危 了。”士成叹道:“这件事很为难,朝廷既不肯向各省征师,我如 何好擅作主张?况且天津放着那个顽固不化的裕大人,就是要他 接济军火饷精,也不容易呢。”大家听了,只有互相嗟叹。坐了 一会儿,退出来,悉心布置防守的事。按下漫提。
且说红姑娘送了性命以后,拳匪逃还去见福田。福田听了, 不胜愤怒,便把武毅军恨得不共戴天,吩咐党徒见了武军,不要放过。因此两下遇见,总得拼一个你死我活,不肯两立。 一天, 士成在落垡地方追剿拳匪,给拳匪团团围住。他杀到东,就有拳 匪从东面抄过来;他杀到西,拳匪也会从西面抄过来,因此不能 冲出重围。正在危机万分的当儿,心雄从外面扫开血路,杀进围 来,招呼了士成,合力杀出去。那时拳匪像湖水给分水犀牛游 过,向左右退却,任着士成、心雄从容而去。到了杨村,士成 道:“今天要不是你来,很有些危险,只不知道那些拳匪如何如 此灵敏,在外面的能够西抄东袭地追我。”心雄笑道:“拳匪专用 诡计,我本来也不知大人被围,因着望见电杆上立着一个拳匪, 手里执着红旗,在那里东挥西指。我疑心他们又要烧电杆了,赶 过去,爬上电杆,把那人杀死,向下一看,才知拳匪围攻大人。 这电杆上的拳匪就是他们的耳目,他从上面望见大人向东,他把 红旗东指,下面的拳匪看了红旗,便照着所指的方向追去,所以 大人杀不出来了。”士成笑道:“想不到他们也有这计较。”
那时外兵已从塘沽上岸,来攻杨村,士成严阵以待,常用奇 计把外兵大败,外兵竟不敢前进。裕总督得信,大为得意,便入 奏报捷说义和拳如何神勇,外兵如何败绩,把士成的战功都据为 己有。朝廷信以为真,赏下一万银两,武毅军一个大钱也轮不 到。但是士成并不灰心,心雄、慕仁、继武也常用好言安慰士 兵,勉励他们,为国效忠,将来自有功罪分明的一日。武毅军平 时素有训练,所以只依着上官的意旨努力作战,穿的衣服也是对 襟短袖,紧束得很是活泼,所以往来跳跃,十分骁勇。谁知那些 拳匪,还是妒忌他,反说士成和外人私通,所以外兵不和他战, 只向义和拳攻打,武毅军又助着外兵来杀义和拳。义和拳一腔忠 义,竟无从发泄。裕总督把这些话奏知朝廷,就说他的兵士连服 装都和外兵相似,更见得他甘心媚外了。朝廷听信他的话,下旨 责备士成,不许伤害义民,否则要严重治罪了。士成叹道:“上 不能见谅于朝廷,下又见逼于拳匪,外受洋人的压迫,内无有力的援助,我早晚终是一死,非死也不能表明我的心迹啊!”因此 他向老母妻女处断家务,拼命对敌,和外兵战了十几次,没有一 次不把外兵打败的。后来朝旨命他攻打天津租界。那天津租界驻 扎了不少的外兵,把土囊沙袋堆在要路口,当作城堡,架着枪炮 坚守。士成指挥武毅军不时侵袭,外兵几乎支撑不住了,他们本 来不识中国字的,因此也识了一个聂字,见了聂字旗,就坚守不 出,连枪炮都不敢放了。他们对中国人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 勇猛的兵士,大概中国除掉刘永福以外,就算聂士成是英雄了, 像西洋兵,只有古代罗马或者还有这些英雄呢。
一天他正向外兵挑战,忽报留在杨村公馆里的老母妻女都给 拳匪劫去了。士成便分兵一队,命心雄带了武毅军向杨村追寻。 到了公馆里,果然不见一人,向左右邻舍探听,才知都向西北逃 去。心雄便留兵士在杨村相候,独自一人,骑了马,猛力加鞭, 向西北追去。追了一个钟头光景,果然前面有一丛人在那里急匆 匆地奔走,他不作一声,把两腿向马腹上用力地一夹,那马箭一 般地直射过去。不多时,已追上了。心雄见他们都是徒步,也就 跳下马来,挺剑在手,上前把最后的一个扭住了,挥剑斩下了 头,提起来大声道:“你们好好地放下了人,万事全休,不然的 话,这人就是你们的榜样。”那些拳匪见血淋淋一个人头,先自 害怕,中间也有人认得是心雄的,便说“这人不好惹的,我们走 吧”,就撇下了士成的老母妻女,四散逃生。心雄也不追赶,便 把马让给士成的妻女骑着,他背了士成的老母,在后面跟从。
到了杨村,分拨二十多个兵在公馆里保护,他还身到天津, 见武毅军多半散去,只剩二三百人,簇拥着士成追赶拳匪。士成 见心雄来了,便问老母如何。心雄道:“已追回来,安顿在公馆 里,请大人放心。”士成道:“自你走了,有一部分兵士忽然变 心,说我反了,开枪反击,我的左足已中了枪弹。我死无憾,只 是我的一家老小,便仗你们几位老友照顾了。”说毕,指挥兵士向拳匪扫击,一直追到八里台。心雄也追上来了,拉住了士成的 马辔道:“大人既受了伤,还得还营将息,过了今天有明天,我 们整顿了兵马,再和他们算账不迟。”士成提刀怒目道:“你是我 的知己,难道不知我的心事么?今天我非杀尽拳匪,不还营了。” 心雄知道他已饱受刺激,血气喷涌,不可遏住,只得任他前去, 在后掩杀照顾。见他左足上的血已渗透了缎靴,他毫不理会,只 顾向前挥动大刀,见着拳匪就杀。那时拳匪也拼命了,像潮水般 涌上来。慕仁、继武在后赶来,对心雄道:“这些拳匪有洋枪的, 大人匹马深入,很是危险。”心雄道:“争奈阻挡不住,如何是 好?我们紧追上去,翼护他吧!”三人便联络着在士成的左右卫 突扫击,拳匪的头像西瓜般一个个地砍下来,血花像正月的花筒 一般,东也喷起来,西也射起来,溅得四人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驳 驳。忽地砰砰起了几响枪声, 一颗枪弹从士成的肩上掠过,擦去 一块青缎。接着又是一弹,给心雄的清风剑当的一声挡去。第三 弹又来,慕仁用朴刀下拨,没有拨着,已中了士成的腹部。士成 用左手掩住,依旧挥刀杀去。第四弹、第五弹又陆续射来,也是 将星欲坠,竟会一颗颗射中了士成的身体。士成支撑不住,倒下 马来。心雄、慕仁、继武急忙一齐下马去扶他,见士成胸前汩汩 地冒出血来,面色惨白,还张大了眼睛,大呼杀贼。心雄把士成 扶上了马背,吩咐慕仁、继武指挥武毅军后退。他抱了士成,策 马突围,赶还杨村。
到了公馆里,士成已气绝身亡,把他的衣服解开,见一片模 糊,肚肠也迸出来了。老母妻女哭得死去活来,急忙买棺成殓。 随后慕仁、继武也来了,收兵完毕,检点一过,还剩一千三百余 人。心雄便请幕府师爷来做遗奏,连夜送到京里去, 一面报知裕 总督。后来朝廷要赐恤,刚毅竭力地阻挡,因此反而下诏,责他 误国丧身,实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可怜聂将军血面朝 天,耿怀入地,还不能得到死后的哀荣。那时有一位诗人黄公度感他的忠义,悯他的遭际,作了一首《聂将军歌》,甚是悲壮, 在下曾经读得烂熟,现在背录出来,也教读者知道聂将军实是中 国稀有的英雄!
聂将军,名高天下闻,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朔将帅 无人不爱君。燕南忽报妖民起,白昼横刀走都市,欲杀 一龙二虎三百羊,是何鼠子乃敢尔?将军令解大小围, 公然张拳去相抵,空骈冒刃口喃喃,炮声一到骈头死。
忽然总督文,戒汝贪功勋。复得亲王令,责汝何暴 横。明晨义民到,不许无理闹。夕得相公书,问讯事何 如,皆言此团忠义民,志灭番鬼扶清人。复言神拳斫不 死,自天下降天之神。国人争道天魔舞,将军默默泪如 雨。呼天欲诉天不闻,此身未知死谁手,又复死何时?
大沽昨报炮台失,诏令前军做前敌,不闻他军来, 但见聂字旌旗人复出。雷声肱肱起,起处无处觅。 一炮 空中来,敌人对案不能食;一炮足底轰,敌人绕床不得 息。朝飞弹雨红,暮卷枪云黑,百马横冲刀雪色,周旋 进退来夹击。黄龙旗下有此军,西人东人惊动色。敌军 方诧督战谁,中旨翻疑战不力。
此时众团民,方与将军仇。阿师黄马褂,车前鸣八 驺。大兄翠雀翎,衣冠如沐猴。亦有红灯照,巾帼赢兜 鍪。昨日拜赐金,满车高瓯篓。京中大官来,神前同叩 头。诏书五六行,许我为同仇。奖我兴甲兵,勉我修割 矛。将军顾轻我,将军知此否?军中流言各哗噪,做官 不如做贼好。诸将窃语心胆寒,从贼容易从军难。人人 趋叩将军辕,不愿操兵愿打拳。将军气涌遍传檄,从此 杀敌先杀贼。
将军日午罢战归,红尘一骑乘风驰。跪称将军出战时,闯门众多喽啰儿。排情击案拖旌旗,嘈嘈杂杂纷指 挥。将军之女将军妻,芒笼绳缚兼鞭笞,驱迫泥行如犬 鸡,此时生死未可知。恐遭毒手不可迟,将军将军宜急 追。将军追贼正驰电,道逢一军路横贯。齐声大呼聂军 反,火光已射将军面。将军左足方中箭,将军右臂几花 弹。是兵是贼纷莫辨,黄尘滚滚酣野战。将军麾军方寸 乱,将军部曲已云散。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 狂,十年训练求自强,连珠之炮后门枪,秃襟小袖氆氇 装,番身汉心庸何伤?执此诬我谗口张,通天之罪死难 偿。我何面目对我皇?外有虎豹内豺狼。嗷嗷犬吠牙强梁,一身众敌何可当。今日除死无可望,非战之罪乃天亡 。
天苍苍,野苍苍,八里台作战场。赤日行空飞沙 黄,今日披发归大荒,左右搀扶出里疮。 一弹掠肩血滂 滂,一弹洞胸胸流肠。将军危坐死不僵,白衣朱冠黑两 裆。几人泣送将军丧,从此津城无人防。将军母,年八 十,白发萧骚何处泣?将军妻,是封君,其存其没家莫 闻,麻衣草履色憔悴。路人道是将军子,欲从马革裹父 尸,万骨如山堆战垒。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巧施谋匪魁成嚼火 闹醋劲土娼倏掀风
话说万心雄和丁慕仁、朱继武同办聂将军的身后事物,忙了 多天,才把遗族安排妥帖。那时清廷有旨,派马玉昆接管武毅 军。心雄对慕仁、继武道:“我的命运,可说不济已极,到处都 不利的。我已厌倦这种生活了,两位不妨助着新提督为国捍敌,我要到北京去了。”慕仁道:“我也不高兴在这里受闲气了,那新 来的提督, 一定和裕总督一鼻孔出气的,和我们的宗旨完全相 背,如何可以共事?所以我早已打定主意,预备回老家去。”便 对继武说,“继武兄和我们的地位有些不同,令先祖已经去世, 你也是个将门之子,正好平步青云,荣宗耀祖啊!”继武踌躇道: “论情理我也应该离去的,只是无家可归,恐怕浪荡成了无赖,只好暂时守株待兔呢。不过你们两位都远走高飞,我独木不成林 地留在这里,未免太寂寞无聊吧!”心雄道:"你为人随和,不比 我们赋性孤僻, 一朝生,两朝熟,保管新旧同事水乳交融啊!” 继武只是闷闷不乐,心雄、慕仁用尽功夫,屡次地劝他,好久才定心些。
一天马玉昆来检阅武毅军,知道心雄、慕仁、继武三人平时 很为士成所器重,所以也另眼相看,招他们去,好言安慰。心 雄、慕仁都推着离家已久,必须还去探望一回,过了一两月再来投效。玉昆也揣知两人的意思,只约略挽留一下,便准他们请假 还籍。继武因着无路可走,仍在部下当差,当夜就治酒替两人饯 行,不免各有依依难舍之情。第二天,心雄和慕仁同向继武告 别,到了三岔路口,心雄再和慕仁分手,从此东飞伯西飞燕,不 知道何时再聚,在下要紧写天津大事,只能把两人暂且按下。
且说自从聂将军阵亡以后,再也没有第二人和拳匪作对,拳 匪的势焰更张,外兵也知道除掉聂将军以外,也没有第二人可以 对敌,因此便用全力攻打天津城。裕总督深信拳匪神勇,毫无恐 怖。那些拳匪起初还和中了酒一般,拼命地迎战,可是血肉之躯 如何敌得过钢铁之弹?一排上前,却一个个倒下。第二天坚闭城 门,要想固守,可是多数拳匪已知孤城不久陷落,不如早寻生 路,便分头抢劫。那几家大商铺,都被劫掠一空。走到一家洋行 里,瞧见铁箱,说是地雷,扛着要走,掌柜的道:“中间藏着银 钱,不信可以开视。”拳匪听了,正中下怀,便说:“我们扛到衙 门里验看去。”到了半路,打开了铁箱,把银钱依分而散。又在 一家钟表店,瞧见一个皮人,捏了一下,吱吱地响起来了,拳匪 诧异道:“妖怪妖怪!”用力地捏,可是一捏一响,真像有灵性知 觉的。拳匪举刀猛斫,却斫落了自己的手指,晕倒在地。其余的 拳匪就在纷乱中间,把店里的金表银表席卷而去。有几家做外国 生意的店铺,都向张德成、曹福田两匪首出钱请求保护,唤作保 险。保险以后,拳匪就不敢动手。后来保险的店多了,两派的党 羽各生妒忌之心,我偏要抢你保险的店,你也特地来抢我保险的 店,结果保险成了无效。
六月十七的晚上,已有外兵改装混进了天津城,登上城楼, 和守城的坐在一起,可笑拳匪全不觉得。那外兵就在城上做暗 号,因此外兵的枪子炮弹拼命地放进城内。守城的像骨牌似的倒 下来,连街上也是子弹纷飞。老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大家赶到张 德成的门口,唤德成出来设法抵挡。德成出来对大众说道:“我有神术,只消把咒语念动,包管火门闭,枪炮塞,你们不要惊 恐。”说着慢慢地踱出门来,向东一望,向西一望,道:“行军要 取吉利,我们出德胜门去!”大众问他哪一门算是德胜门,德成 道:“是北门。”大众已猜着他的意思,要滑脚了。因为外边正在 攻南门,倘然要去抵敌,应当出南门,不应当背道而行的啊!便 有人向他责问。德成忽然变色道:“我掐指细算,我的公馆有人 在放火。”大众哗然道:“我们离开公馆没有多少时候,如何会有 人放火?只消派人去探视一遭就够了,何必劳大师兄的驾?”德 成道:“不是这里的公馆,是独流镇的老家。”大众大骂道:“我 们本来安居乐业,都是轻信你的话,可以升官发财,跟从你到这 里,一点儿没有得到好处。现在大难临头,不替我们想法,倒想 脱身逃走么?”那时大众摩拳擦掌,有欲得甘心的光景。德成知 道不妙,急忙改口道:“我不是想脱身,我和你们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决不自己先求安谧的!既然你们不让我走,我就回公馆 去,再想妙法。”大众便拥着他折回南门。那时有一队拳匪,抢 了许多东西,要出北门逃散,德成就混在他们的人丛里, 一起逃 去。大众见德成已走,便去找曹福田,谁知福田也早逃出城去。 拳匪见首领都已走散,更无斗志。十八日的早晨,外兵就攻进城 来,一时火光烛天,哭声震地,直闹了三天,才见平靖。
且说德成随着拳匪出城,一直向西奔逃,到了杨柳青镇,又 聚集了拳匪一千多人,向镇上绅商索取银钱米粮,设立坛场,仍 旧耀武扬威。镇上绅商急忙去求他远离,送了许多空枪粮食,再 吓他道:“前天已有外兵来过,听说他们还去要调动大兵前来, 大师兄还是别寻险要之地固守,这杨柳青镇是个滑地,守不住 的。”德成听了,也有些心虚,当真引了拳匪坐了船,再向西行。 到了一个大镇,唤作王家口的,停泊下来,知道镇上有一家富户 姓刘,是个粮户,很有些钱。以前德成做过船户,曾替姓刘的载 运米粮,所以熟悉底蕴,便到姓刘的家里要他捐五千串大钱。姓刘的一面款待他,一面向他讨情,起先答应一百串,后来加到一 千串,德成还是不肯,拂袖而走。还到船里,正要指挥拳匪前去 抢劫,那镇上另有一个盐商姓王的听见了,急忙到古庙里来,请 德成到他家里去歇息,说道:“姓刘的是我好朋友,我去向他说, 没有不答应的,否则我也得凑成五千串送给大师兄。”德成很满 意,只是要坐轿子。姓王的派人去雇一顶小轿来,德成怒道: “我在制台衙门里出入,总是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怎么今天教 我坐这么的小轿?你们不怕亵渎天神么?”姓王的没有法想,只 得到关帝庙里去,借关帝坐的宪轿来,德成才肯上轿。到得王 家,姓王的临时端整丰盛酒肴,并请姓刘的也来陪席。酒不数 巡,姓王的正要说话,忽然德成立起来,把满席的酒肴一掀,完 全翻倒在地,大声道:“我在天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粗劣的菜 蔬,把来给弟兄们吃,他们也不要吃的。我吃了,对得住天神 么?”说着便带了拳匪就走。姓刘的姓王的,都吓得目瞪口呆。
那时有一个少年,挺身而出道:“我看张德成已恶贯满盈, 还不觉悟,到此妄作威福。依我的意思,不如乘此机会,把他杀 死,除了后患。”姓刘的对他看了一眼,并不认识,便问:“你是 何人,敢出大言?”姓王的道:“此人姓李名无功,刚在四天前到 我家来。他本在赵舒翘那里当差,因着舒翘纵容拳匪,在北京城 里已闹得不成局面,他劝之不听,愤然出走,想到聂士成那里去 找朋友。到了这里,打听得士成已经战死,朋友想已星散,天津 也给外兵攻下,无处归宿。我见他彷徨歧路,却是器宇不凡,因 此留他在家里。此人很有武艺,并且也有些谋略,不是寻常勇夫 可比。或者有一言可取,且听他说来。”无功道:“现在德成已还 古庙,我们不如假扮一人做奸细去献给他。等他出来,我就上前 擒住。我是识水性的,把他揿到水里去,包管可以把他沉死。” 姓刘的还是踌躇着,姓王的拍手道:“妙计妙计。”姓刘的道: “依我看来,十分不妥, 一来他的党羽很多,急切难以得手;二来杀了他,怎样去处置他的党羽?”无功笑道:“他们已是斗败的 雄鸡,绝无多大能耐。德成给我擒住,这里只消呐一声喊,他们 就不敢抵抗了。自古说得好,蛇无头不行啊!”姓王的道:“决意 如此,不然的话,我们也得受他们的蹂躏,与其束手待毙,何如 先发制人?”当下便指派家丁和镇上的庄丁各执武器,随着无功 前 去 。
到了河边,无功喊道:“我们捉住了一个奸细,请大师兄出 来审问。”德成正在吃冷饼,听见了,含了一口的饼,走出舱来。 那时无功已跳上船头,扭住了德成,挟在胁下,向河里跳去。岸 上的人一齐呐喊,那拳匪认为有千军万马在着,便纷纷下水逃 命。那时无功已把德成灌饱了一肚皮的泥水,重又挟起登岸。德 成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趴在地上叩首。无功向背上拔出短刀来, 对德成冷笑道:“我久闻你有神术,能避刀剑,今天倒要试试 呢!”说毕,把刀向他胸前刺去,顿时血如泉涌,便唤大众一齐 动手,诸刀齐下,不多一刻,已成了一堆血酱。再向船上瞧去, 拳匪已一个也没有留剩,大概沉死的有一半,逃生的也有一半。 大众欢声雷动,拥着无功还王家,重行烫酒治菜,推无功首座, 畅饮到夜半方散。
且说天津城陷落以后,还有那住在侯家埃神堂里的黄莲圣 母,得了消息,也急忙带了两个仙姑,逃出城去。只是以船为 家,不敢上岸,向四乡走避,这里住三天,那里住四天。走了一 个多月,到一个小镇上停泊,忽然岸上赶来十几个短衣的汉子, 走上船来,举着武器吆喝道:“快些拿钱出来!”黄莲圣母见中间 有一个汉子,曾经到神堂里来对伊磕过响头的,知道这些强盗都 是拳匪化身,放了一半的心,也大声道:“你们不生眼睛的?可 认识我是谁?”那些汉子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只要的是钱。” 黄莲圣母道:“我是你们的祖师黄莲圣母,今天如此无礼,不怕 天罚么?”那些汉子道:“我们听得外国统领正在访拿你,碰得正巧,带你去领赏吧!”说着就七手八脚把黄莲圣母捆缚起来。同 船的一个仙姑见不是路,跳下河去,舍身给鱼儿大嚼。还有一个 仙姑,已逃不掉,也给他们捆住,带扛带拖地送到天津去。上外 国统领衙门,倒真的得了一笔赏钱。这圣母和仙姑,结果如何, 在下没有知道,只好略而不详。
那些拳匪有武器的,散而为盗,红灯照摇身一变成了娼妓。 从此天津一带,妖氛扫清,便移到京城里去了。本来京城里的拳 匪常给聂士成捕捉,并不十分猖獗,自从聂军调到杨村,京城里 只有附和的人,并无反对的人,拳匪就愈聚愈多。加着那时有一 个提督董福祥也和拳匪一般见识,他对西太后说过大话道:“我 董福祥别的不能夸口,单是杀洋人,却很拿手。”因此西太后很 是信任他,可是他的部下都是没有纪律的,十分蛮野,竟和义和 拳一般地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那前门外煤市街王皮胡同一带都是土娼的住处,回兵常到那 里闲逛。有一家姊妹二人,大的唤作大桃,小的唤作小桃,姿色 虽是平庸,手段却很灵活,因着那些拳匪也要来胡闹的,所以用 尽功夫和回兵交结。回兵到来,白把身体供给他们取乐,却一个 大钱也不拿,回兵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常住在院里保护伊们。那 些拳匪见有回兵在着,果然不敢啰唣。 一天,哄进十几个拳匪 来,头上扎着黄巾,身上穿黄衣,额上写佛字,手里握短刀,拉 着大桃小桃调戏。那回兵因寡不敌众,敢怒不敢言,眼看他们拉 拉扯扯到后边房里去取乐,其余的拳匪,高坐在客堂里,大言不 惭。过了一刻,大桃小桃泪眦溶然追着拳匪要钱,拳匪拍拍腰包 道:“没有没有。”大桃小桃还是不放,他们就捶台拍桌地大闹。 回兵实在看不过了,便走出来说话,拳匪恼羞成怒,伸拳要打, 回兵道:“你们都是神仙,如何到这么龌龊地方来?倘然给你们 大师兄知道,可不饶呢!”拳匪听了,便装作降神,眨白了两眼, 喃喃地说神道鬼:“玉帝有命,这两个三毛子,甚是可恶,捆去请大师兄惩罚。” 一个回兵知道不妙,急忙从人丛里一溜烟逃跑 出去,还有一个回兵却逃不掉,给拳匪拉着出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车驾仓皇万重丧胆 宫闱冷笑一剑寒心
话说先前从妓院里溜出来的回兵,到营里唤了几十个伙伴, 各自带了武器赶来,在半路就碰见了拳匪,两下恶斗了一场,却 斗不过他们,武器都给他们夺去。回兵在妓院里听见他们说过是 在马家堡坛下的,便从别路抄到马家堡去,要求见大师兄。那大 师兄听了回兵的话,火辣辣地说道:“我们坛下的义民,都是循 规蹈矩的,你们不要看错了,冤枉好人。”回兵道:“倘然冤枉, 情愿受罚。万一果是你们坛下的人做的事,如何办法?”大师兄 道:“我给你们赔罪。”说时,那一群拳匪,正兴冲冲地走还来, 有的擎着抢来的武器邀功,有的指天画地地夸张他的奋勇。大师 兄见了呆若木鸡,没有话说,回兵逼着他下跪。大师兄恐怕惹怒 了他们,引起了恶感,甚是可虑,只得下跪,吩咐拳匪把武器奉 还回兵,回兵这才呼啸而去。
那时从各地调到京城里来守卫的兵,很是不少,中间良莠不 齐,有的竟和拳匪一般的行径,在城里冷僻地方抢劫银钱,是不 算一回事。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只有十九岁,甚是骁 勇。他在天津失陷以后,还在乡间设坛聚众。那乡人也有知道入 坛是有杀身之祸的,不去附和。刘十九便按户威逼,见有庄丁, 强制他入坛,倘然不从,他举刀就杀,因此也聚集了三千多人。他说我们不久可以克复天津,但是只向四乡勒索银钱粮食,并不进攻 。
这光景给天津的外兵知道了,先由日本兵五十人来刺探, 一 个个蛇行而前,快要到坛边了,有一个小孩先瞧见了,便大声狂 呼道:“洋鬼子来了!”刘十九听见了,急忙吹动大螺蛳,击起马 口铁鼓来,便有拳匪一大队冲出来,打前张着大黄旗,写着“替 天行道”四个大字,把独轮车载着怡枪,分左右两翼摆开。这怡 枪可以连续射放,所以又唤作雁排枪。刘十九头戴武生巾,和戏 台上扮演武生的帽儿一般无二,颤巍巍绒球高耸,亮晶晶玻镜四 镶,额上勒红绸,脑后垂红带。簇拥着他的也是奇形怪状,十分 好看。他骑的马也缠绕着红布,手提长柄大刀,指挥拳匪上前迎 敌。那五十个日本兵一齐放枪,拳匪都应声而倒,其余的便不敢 上前。那时刘十九随手把退下来的一个拳匪劈倒,喝道:“你们 后退,看此榜样!”大众见了,只得拼命杀上去。日本兵第二次 排枪又放,刘十九下令退却,等日本兵追过来,左右两翼的雁排 枪扫射过来,把日本兵的归路截断,然后再鼓动众匪,回身反 攻。日本兵死了一半,只脚快的从别路逃生。刘十九大得其意, 把已死的日本兵割下头来,结在竹竿上,掮着四乡去夸耀他的战 功,并向乡人索取犒赏,说是洋鬼子全吓退了,你们尽管放心高 卧 吧 。
谁知隔不到两日,日本兵又引着印度兵大队来攻,四下兜 抄,刘十九领拳匪照着老法应付。争奈这回来攻的枪械高明得 多,人数又众,所以拳匪一排排地饮弹而亡。刘十九还要催促拳 匪上前,那些拳匪也知道上前只是做炮灰,所以偷跑的偷跑,躲 避的躲避,在阵上已没有多少人。刘十九见大势已去,只得拍马 突围而出,一径向京城奔来。到了京城里,和京城里的大师兄结 交,道是天津虽失,四周义民还有几千百万,不久可以夺还。自 己奉了玉帝饬旨,来助着京城,因此赶来。大师兄便引他去见董福祥。董福祥见了,不胜欢喜,说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预备 到东交民巷去烧各国的公使馆,使那些洋鬼子失了头目,丧他们 的胆。”刘十九道:“妙极妙极!这公使馆只有几十个守兵,我们 围而攻之,正如瓮中捉鳖,包管都要束手就缚。那时朝廷便好向 外国提出条约,不许他们到中国来设学传教,岂不干净?”
福祥便在第二天到宫里去,奏知西太后。西太后那时正同七 总管死了爷——六神无主,听见那些王公大臣把扶清灭洋说得天 花乱坠,自然十分相信,便下旨准备围攻使馆。 一面先下书各国 公使,说是各国联军攻陷天津,夺取大沽炮台,已失了国际交 谊,请各公使在二十四点钟内启程归国。那些公使惊惶得很,便 推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向总理衙门商量离京的事,坐着大轿到 东单牌楼相近,忽地左手触动枪机,砰的一声,一个子弹从轿子 里穿出去,正落在附近比利时公使馆的门口。护兵以为是拳匪来 攻打了,便擎枪向大轿还击。正在纷乱的当儿,有一队拳匪到 来,给护兵抓住了一个,便说是他打死德国公使的凶手。那些拳 匪更把外人恨得咬牙切齿,拼命地向使馆围攻。可是使馆护兵很 有能耐,在各要口建筑防御工程,死守不战,因此攻了一个多 月,还是攻不破,各国不过死掉一百多人,回兵和拳匪倒死得 不少 。
那时联军已从天津打到北仓,马玉昆迎着大战,战了三日三 夜,败得七零八落。继武也只逃出一个身体,想到北京找心雄 去,却没有知道心雄的下落,住在一家客店里,慢慢地打听。那 裕总督在北仓见一败如灰,就举刀自刎。这个消息传到京城,西 太后吓得魂不附体,便想起李鸿章和外国素有交情,急忙下旨, 命他做全权大臣,向联军议和, 一面吩咐董福祥停攻使馆。但是 联军已攻下通州,逼近京城,董福祥领兵去抵挡,又吃了一个败 仗。七月二十日那天,黎明时候,京城给联军攻下。董福祥带着 残部向西逃去,沿路劫掠, 一时也分不清是匪是兵。那天早朝,竟没有一人上朝,西太后便在半夜部聚细软,和光绪帝穿着单 衣,徒步出宫。天明到西华门,方找着了几辆车,向西行去。妃 嫔宫娥,多半留在宫里,没有随去。珍妃素来不得西太后宠爱, 临走连信都不通知伊,伊知道了十分怨愤,便投井而死。王公大 臣也是各走各路,只有几个胆大些的,还敢住在京城里。外兵到 了京城,四下劫掠,那些拳匪便摇身一变,成了汉奸,反而做外 兵的向导。后来知道西太后和光绪帝都走了,便闯进宫里去,见 宫里陈设的宝玉金珠锦绣绫绢,称心适意的拿着就走。
那个联军统帅瓦德西,也纵容着外兵,不加管束,听说皇宫 富丽,他就把仪鸾殿做行辕。他想中国的宫殿,便是做梦也难得 走到的,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得意可知。只嫌着军书旁午,忒觉 寂寞,想起从前在德国的时候,曾经认识那中国公使夫人傅彩云 的,料想现在总在京里,便派人去打听。到了第二天,那傅彩云 已是花枝招展般走上仪鸾殿来。瓦德西不胜欢喜,便问:“夫人 如何一请即来,不怕公使闹醋劲的么?”彩云泫然道:“统帅有所 不知,自从我随公使还国以后,不幸的事接二连三而来。大太太 又是妒忌成性的,公使在着,还不敢欺侮,前年公使病故了,大 太太便借端把我驱逐出门。我没有法想,只得在京城里重理旧 业,所以现在已不是公使夫人傅彩云,却是无所依归的赛金花 了。”瓦德西听了,甚是感动,便抚着伊的背道:“分别了好多 年,你还是这么花容月貌,可是我却白发髫髫,完全老态了。” 赛金花道:“这话未确吧,我自己也觉得老了不少,将军却老而 弥健呢!”瓦德西道:“这里甚是寂寞,你可伴我住几天么?”赛 金花不响,只低着头弄衣角。瓦德西涎着脸道:“肯答应么?这 里平时是禁地,你们大概也不容易到的,那么住几天也不枉此生 了。”赛金花道:“这个自然,连梦都没有做过呢!”
瓦德西挽着伊的右臂,一边说笑,一边在各地闲逛,见宫殿 崔嵬空空洞洞,难得有人声,仿佛到了罗马。故宫有几处宫人所住的,衣服鞋袜都杂乱抛弃在地上了。赛金花叹气道:“想不到 也有今日,伊们自出娘胎,没有受过这惊吓,胆小的恐怕急都要 急死咧!”走到一所更宏大更壮丽的皇宫,上面天花板无色鬃漆, 四壁都挂着嵌宝的屏轴,柱上蟠着龙,门帘都是黄缎绣着五爪金 龙。瓦德西把右边的一间门帘掀起,便有一阵异香热腾腾地从里 面吹出来,回头对赛金花道:“这里大约是太后的卧室了,我们 进去瞧瞧。”
两人踏进门槛,见地板上铺着很厚的地毯,窗儿都关着。这 时天气很热,在这屋子里,更是气闷。赛金花道:“热得快要昏 了,我们出去吧。”瓦德西挽住了不放道:“我要细细观察太后的 起居咧!”说着把前面两扇雕花嵌无色玻璃的和合窗推开,用窗 闩撑住,光线也亮了许多,微微有些风吹进来。瓦德西拉着赛金 花并肩坐在一只大椅里,指点着里面的套房道:“这里面大约是 太后龙床所在了。”赛金花笑道:“有龙床便怎样,没有龙床便怎 样?”瓦德西道:“我想我从德国到这里,几千里的远,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能够和你同坐在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怎么不得意 呢?既然有此机会,有此姻缘,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所以我想今 天和你在太后的宫里,借太后的龙床,度一个甜蜜之夜,你愿意 不愿意?”赛金花那时倒有些忐忑不安,不敢表示。瓦德西立起 身来,走近几步,把套房的门轻轻一推,却并没上锁。门儿开 了,香气更浓,也辨不出是什么香,向赛金花招招手道:“来, 来,来!”赛金花只得走去,瓦德西等伊走进了套房,把门儿砰 的一声关上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在下也无从悬揣。过 了许久时候,赛金花香汗淫淫,娇喘细细,倚在瓦德西的臂弯 里,慢慢地出来,默默无声。只有房间里十几只形形色色的自鸣 钟的钟摆,像落雨地响着。这天赛金花就没有出宫。
这么过了几天,已有消息泄露到宫外,街坊上议论纷纷,早 传到住在客栈里的心雄耳边。他听了愤怒非常,便一口气赶到禁城里,向四下相看了一番,还到客栈里,吃了夜饭,假寐片刻。 约莫敲过了二更,他带了清风剑,结束定当, 一径向禁城走去。 那时的禁城已大非昔比,只剩那些外兵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乱 闯。夜色如死,孤城欲睡,所以他掉臂游行, 一无阻挡。进了禁 城,拉住了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问他道:“你可知道联军的统帅住 在哪里?”那人不敢说,只睁大了眼向他呆瞪。心雄道:“你说 了,放你走路,只不许向人多说。要是你不说,我就一拳打死 你。”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我说我说。在那边靠东的大殿里, 不过你也不容易进去,一重重的守卫都挺着快枪,插着雪亮的刺 刀,你要留心。”心雄放了他,依话走去。到了那里,固然有两 个高大的外兵,挺枪分左右而立。他便闪身到左边的墙角, 一个 鲤鱼跳龙门势,把身子向上一耸,两手早把出檐椽子攀住,又使 一个鹞子翻身势,跳上屋面,放轻了脚步,从侧面的墙上一进一 进地走去。那屋面都是琉璃瓦,很滑,好几次几乎跌下来,幸亏 他手脚快,身体灵动,还不至失足。就是失足,也支撑得住。这 么走过了四进,方见一所大殿,里面两明一暗,靠左的一间光线 更亮,心想他们大概在这里了。他就轻轻地跳下来,从窗眼里望 进去,见有十几个外兵,在那里弄纸牌,不像有统帅在里面,便 闪到靠右的那间去,声息全无。他就重又跳上屋面,向四下张 望,见西北角上楼台重叠,那边也有灯光,便从屋后跳下来,走 过一片广场。前面一并五间大屋,都点得通明,靠左一间和合窗 开了两扇。他踮起了脚尖向内看时,见一个虬髯高准的汉子正和 一个中国女子对坐着说笑,他想一定是瓦德西和赛金花了,但是 这时候不好下手,只得掩在窗外等着。远远听得打过了三更,旁 边屋子里的灯光次第地熄灭了,门儿掩上了,这里两人还在说说 笑笑,十分起劲。他不耐烦了,从背上解下了清风剑,转过身 来,从中间走进去,把黄缎门帘掀起,跨大了脚步,向前走去, 挺着宝剑,向瓦德西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紫禁城虚投宝剑 长松山力敌大刀
话说心雄挺剑向瓦德西刺去,赛金花吓得发抖,要喊也喊不 出。毕竟瓦德西有些急智,忙从裤袋里摸出警笛来,吁咧咧吹 着。那时外面就有五七个外兵,都提着枪赶进来。心雄知道太性 急了,不能成事了,不如快走,他就把和合窗用力一推,豁的一 声,窗儿跌出去了。他也乘势像燕子般从窗盘里跳出去,依旧走 过了广场,跳上屋顶,一进一进地走出去。下边外兵向着上面乒 乒乓乓地放枪,心雄把清风剑四面分拨,叮叮当当,那些枪子都 拨落在地,一颗也没有射中。到了最前的一进,跳下来,一口气 奔出禁城,后面外兵还是紧紧追赶。争奈他脚步很快,他们穿了 皮鞋,急切哪里追得着?他出了禁城,更是放心托胆,还到客 栈,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床上睡去。心上甚是懊悔,太觉急骤,没 有等到他们就寝了下手,以后他们戒备一定更加严密,这事看来 难以成功了。那些外兵追了一程,已瞧不见踪迹,只得回去复 命。那瓦德西惊魂甫定,也知道这事自己有亏纪律,传出去很不 好听。并且他也听见有人说过,中国的剑侠甚是厉害,在不知不 觉中间,会送掉性命的。本来只当它是希腊神话一类,不甚相 信,这回也觉得所传非虚,否则这么深宫之内,他如何能来去随 便,不是真有飞檐走壁之能么?因此他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当夜在惊恐中过去,到了明天,送赛金花出宫,从此他就不做妄 想 了 。
且说心雄自从此次失败以后,每日在街坊上闲逛,闷闷不 乐。一天走到大栅栏,见几家大店铺都挂着外国旗,更是气恼。 忽听前面人声嘈杂,定睛看时,见有一队人儿,头上戴着红缨凉 帽,顶下插着花翎,身上穿着补服,却背着小车, 一步一踮地走 来,小车上满装着菜蔬什物。两边有几个外兵押着, 一脸子怒 气,执着皮鞭催赶。等他们走近身来,见那些人都不是苦力,大 约是京官,额上的汗和眼眶里的泪,滴在一起,甚是狼狈。大热 天赤日当空,更是难挨,心雄看不过了,把手向左右伸开,拦住 去路道:“且住。”那外兵赶过来,提着皮鞭,向心雄劈头打来, 心雄收转两手,左右接住,折作三四段。外兵见了,甚是纳罕, 心想:这皮鞭很韧,如何折得断呢?要摸出腰间的刺刀来时,心 雄也把背上的清风剑挺在手里, 一面招呼那些官员快些走开, 一 面猛力向外兵杀去。外兵各执刺刀招架,心雄把清风剑使得呼呼 作响,外兵一个也近不得身。他们只是把刺刀向心雄上下乱刺, 一些儿没有刀法,怎敌心雄的剑术高超。外兵见杀不进去,反觉 得眼前剑光闪烁,忽而在头上,忽而在胸前,忽而在腰间,忽而 在胁下,好像有十七八把剑刺过来, 一时哪里应付得来?一个先 着了慌,臂上早着了一下,单薄的军衣连血淋淋的肉一齐连带着 飞去了一片,痛得倒在地上。其余的外兵,也渐渐乱了手脚。心 雄一步紧一步地逼过去,一个外兵额上也着了一剑,捧着转身就 走。他们欺着那些官员孱弱无能,所以没有带枪,便有一个外兵 偷偷地跑还去,招呼伙伴带枪来厮杀。心雄见官员完全走散了, 便不再恶战,把剑一摆,大踏步折向左边小巷里走去。外兵怕他 勇武,一个也不敢追赶,只睁圆了蓝眼,望着他转弯抹角走得不 见影踪。等伙伴来时,心雄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只得自己拖着小 车还营去。告诉官长,官长便去禀知统帅瓦德西,细问心雄的面貌形状,外兵说了大概略。瓦德西心里已明白,就是前夜来行刺 的那个,急忙下令,向四下侦缉。
心雄还到客栈里,知道外兵一定不肯罢休,住在京城里不得 安稳,不如出走。但是此身已如流水漂萍, 一无着落,到哪里去 才好?听得有人说台湾巡抚唐景崧正在桂林预备起兵勤王,他想 不如再去找旧主人吧!他便付清了房金,悄然离京, 一路上晓行 夜宿,也不须絮聒。到了天津,忽然想起师父云上和尚,他能知 未来,以前的经过,早有玄机微露,以后不知如何遭际,他一定 有些知道,不如先去见他,再定行止,因此便折而西行。
到了静海县在客店里投宿,那掌柜向他细细盘问,对他甚是 怀疑。心雄着恼道:“我也是山东人,当过差,有什么可疑?”掌 柜赔笑道:“客人不要动气,因着这里静海县,出过一个拳匪首 领曹福田,现在官府要捉拿这人,恐怕他潜行归乡,所以吩咐我 们对着来往客商,必须留意盘查。否则,容留了或是放过,都要 处罪的。”心雄道:“我是有家有室的规矩人,并有以前官厅委札 护照,谅来可以相信了。”掌柜道:“这也是上面的公事,我们的 干系,不得不如此,请贵客原谅。”心雄道:“那么请你检查吧。” 说时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来,里面都是台湾唐巡抚、天津聂提督 手下当差的公文。掌柜看了拱手道:“原来出过一番气力的,此 次要到哪里去?”心雄道:“我想回家乡堂邑县去。”掌柜道:“这 几天路上很不安静,那些拳匪败了下来,三五成群,专一打家劫 舍。前天有一行人是在京城里做官的,经过这里东门城外,给一 群强盗把行李抢得精完滑挞,还绑了一个小孩子去,要一万两银 去取赎,他们气得说不出话来。报到县里,知县大老爷派捕快去 跟缉,你想哪里捉得到?”心雄道:“这伙强盗住在什么地方的?” 掌柜笑道:“这不是笑话么?他们随聚随散,哪里有一定的住处 呢?”心雄道:“那么他们绑了孩子去,要人去取赎,没有地点, 如何交付呢?”掌柜道:“交付银两的地点是有的,捕快在那里守了两天两夜,不见一个鬼影儿,可知是胡说。”心雄道:“那一行 人也住在这里么?”掌柜指着后院庭心里洗衣服的妇人道:“这位 奶奶,就是孩子的母亲。”心雄望了一望,道:“我问了许多闲 话,把自己的正事忘了,请你给我找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吧。” 掌柜引着他走到后院,把靠东的厢屋开给他看,心雄点点头道: “很好,就是这里吧。”
掌柜出去了,心雄到庭心里问那妇人道:“奶奶,你家的孩 子有些消息么?”妇人抬起头来,对心雄上下相了一遍,含着两 眶眼泪道:“没有,可怜那孩子只有十四岁,哪里吃得起苦。我 们姓金的三代单传,四房只有这一个孩子。在京城里恐怕有飞来 横祸,所以拼命地逃出来,谁知反遭着不幸。”说时眼泪簌簌地 落下来了。心雄道:“奶奶且自宽心,他们只是要钱。”妇人道: “他们要一万两银子,我家卖完了田地房屋,也凑不到这一半的 钱啊!”心雄道:“那些强盗所约交付银两的地方在哪里?”妇人 道:“在北门外牛头山上土地庙里。县里派人去,不见什么人。” 心雄道:“他们绑孩子以后,是不是向北门走去的?”妇人道: “不,好像是向南走的。”心雄安慰伊道:“这些强盗等了你们几 天?没有人去接洽,也知道不是好买卖,说不定会把孩子送还你 们的。”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不见得吧,我们也是急得要还江南 去了,由着孩子听天命吧!”
心雄走了出来,到一家饭庄上吃了一个饱。那时天色尚早, 就问了讯,走出南门,见一条大路,有两三里长,全无弯曲。走 完了大路,有三条小路,他毫无目的便拣了靠左最狭小崎岖的路 走去。约莫又走了两三里,便是一丛杂树,枝叶扶疏,把滚热的 太阳遮蔽得一丝不漏。他也走得出汗了,便到树林里席地而坐。 忽听得脚步声,定睛看时,却是一个捉野柴的,在那里拾断树 枝,渐渐走近身来。心雄便问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捉柴 的答道:“是长松林。那边唤作长松山,你可是进城去的?”心雄道:“不,我是从城里出来,要翻过山后去呢。”捉柴的道:“我 劝你还是还城里去吧。”心雄道:“我有要紧事,非过山去不可。” 捉柴的道:“我是好意。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所以你会冒 冒失失地走到这里来的。”心雄笑道:“我两脚不知道走过多远的 路,怕什么?”捉柴的低声道:“不是远近的话,那长松山上新到 了一群强盗,凡是打从那里过的,有行李的抢行李,没有行李的 拉去入伙;要是不依,杀了做肉馅包子吃。你想还去得么?”心 雄道:“那么你倒敢到这里来的?”捉柴的道:“他们知道我是个 穷鬼,并且是本地人,做强盗的也有规矩,唤作兔儿不啮窠边 草,所以山前山后的人家,开了门睡觉,都可以的。”心雄道: “这山上有多少强盗?”捉柴的道:“不知道,大概也有一二百个。 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最轻,本领最大。听说他刚从京 城里来,他打败过外国兵,使得一手好刀法。使得急时,水都泼 不进去的,休想近身。还有一个女强盗,大家称伊三妹子,弓箭 也是了不得的。”心雄听得出神,竟忘了时候,立起来,走出树 林,看那太阳已渐渐向西落下去,心想:就在今天去勾当了吧。 说着向捉柴的拱拱手道:“多谢指引,我便还城去了。”
他假作走还去,绕过了树林,果见有一座小山,刚才给树林 遮住了,没有看见,料想这山不会高峻的。依着山路,曲折走 去,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望见山上有三四处房屋,黄墙黑瓦,大 约是庙宇。四下树木也不少,他只拣着荒僻山径登山,先走到了 一座凉亭,上面正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哼着京调。心雄趁他冷不 防备,走过去抓住了背领,把那人拎起数尺,喝道:“我有话问 你,你须得回答清楚,要是有半句支吾,我就把你掷下山去!你 可有几条性命够送?”那人急道:“你说你说。”心雄道:“这山上 可有一个刘十九么?”那人道:“有,有,在上面中间的关王殿里 住着。”心雄道:“还有三妹子呢?”那人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了。”心雄把那人提空了向山下一掷道:“不知道,也要给你知道呢!”那人便骨碌碌从山石嶙峋中滚跌下去,大概也是九死一 生了。
心雄走出凉亭,再上山去,不到半里就见一座庙宇。他从背 上拔出清风剑挺在手里,推门而进,闯过了金刚殿,跨过门槛, 里面正走出一个女子来,头上插了几朵血红的凤仙花,身上穿了 一件没领大袖的夏布衫、单叉裤儿,赤着脚, 了一双拖鞋,随 随便便地走来,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心雄道:“你可就是三妹 子?”那女子端详了一会儿,也不答话,转身还殿上去了。心雄 紧紧地追赶,到了殿里,那女子已提了三节棍出来,对着心雄劈 头就是一棍。心雄早已准备,把清风剑一挡,那棍没有打下来。 女子接着又把棍儿向下部扫来,心雄把身子向上一耸,让棍儿在 地上打一个转,他早已跳在那女子的背后了。那女子转身过来, 又是一棍向心雄腰间打来。心雄把剑觑准了,用力一劈,三节棍 便少了一节。那女子有些心慌了,向殿后退去。心雄哪里肯放, 也追过殿去。那女子向殿后的佛龛上一跳,到了龛顶,想把墙上 的弓箭拿下来,心雄便扳住了佛龛。这么一推一扯,豁啦啦一阵 声响,宛如墙坍壁倒,那女子已随着佛龛一起倒在地上。那女子 正想爬起来,心雄毫不客气,已把脚对准把女子的胸部踏住,喝 道:“我且问你,前天在东门外抢来的姓金的孩子在哪里?”那女 子急道:“在厨房里捆缚着。”心雄道:“我这回单是来救孩子的, 不情愿多开杀戒。你倘然立个誓,以后改邪归正,我就饶你的性 命。”那女子哀求道:“我情愿拜你为师,听你指挥。”心雄又好 气又好笑道:“我哪里要你这样的徒弟?”说到这里,正把脚收 还,忽听见一声大喝道:“三妹子,你不要灭自己的威风!”早见 一个少年提着长柄大刀从殿后赶来,后面还有十几个强盗,执刀 的也有,持棒的也有,七长八短,来势很凶。心雄对着那女子 道:“这是他们害你的。”说着,仍把脚向那女子胸部踏去,只听 见咯吱一声,那女子哼得半个“啊”字,已香魂一缕,离玉体而去爪哇国了。
心雄振一振精神,走前了两步,把清风剑一摆,看那少年杀 气满脸,心知就是刘十九。那刘十九也很爽快,自己背着履历 道:“我刘十九,在北京天津不知道杀死了几千百人,难道还不 够,要你来凑数么?”心雄道:“好,我就替几千百人报仇!”挥 动宝剑,和刘十九的大刀, 一上一下、 一前一后、 一进一退、 一 迎一拒地斗着。那些强盗好似在那里看戏, 一个个呆住了,不敢 上前。心雄的剑直逼着刘十九刺去,刘十九的大刀拨开了剑,向 心雄劈来。等到刘十九的大刀劈来,心雄也收下剑,把大刀架 住。这么地斗了六七十合,各无胜负。心雄兴起,便用出他的真 功夫来,身子向下一蹲,打着矮步,从刘十九的大刀下面钻进 去,一把剑猛向刘十九的腹部刺去。刘十九只顾着上面,没有留 心他却从下面刺来,急忙退下,剑锋已刺进了腹部,血都冒出 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落寞孤行趵突泉遇侠 游戏三昧泺口镇捉妖
话说刘十九的腹部受了心雄的一剑,立脚不住,倒下地来。 心雄从他的手里夺下大刀来,把刘十九当作青菜萝卜般乱切了一 阵,顿时血肉模糊,腥气扑鼻。那十几个喽啰,早已吓得脚打屁 股,拼命地逃出庙门去。心雄只拉住了一个,那人哭道:“大王 饶命,我家里还有九十多岁的老娘咧!”心雄笑道:“我只要除去 首恶,不问胁从,你且放心。你们绑来的人,都安顿在哪里?” 那人道:“只有两个, 一个是孩子,在厨房里; 一个是老头子, 在后面草屋里。”心雄便命引路,先到草屋里救出老者来,老者 已须发斑白,甚是龙钟。心雄暗暗好笑,他们只请着了这么的财 神,自然晦气临门了。问他姓名住址,老者说:“是保定人,到 静海来卖布的。卖了一百多两银子还去,经过这山下,给他们拉 上来的。他们要我写信到家里去,拿五千两银子来赎,可怜我家 里连五十两银子也凑不出来呢!这几天没有好吃,没有好睡,快 要生病了呢!”说着,老泪簌簌地落下来。心雄道:“你且跟 我来。”
三人走到厨房里,见孩子也在着,替他解了绳束。灶里热腾 腾还没有熄火,把镬盖掀开, 一镬的饭已经熟了,心雄吩咐那喽 啰盛了四碗饭,在厨里搬出几碗菜蔬,大家就在厨房里饱餐一顿。看看天气已晚,心雄道:“今天来不及下山,我们就在这里 过一夜吧!”问那喽啰道,“刘十九和三妹子的卧室在哪里?”那 喽啰点了一盏油灯,领心雄走去。在关帝庙的左边有一间耳房, 里面三张床,倒也被褥完全, 一只破皮箱摈去了锁,却有几包碎 银、一支手枪。心雄把手枪放在身边,把碎银子撮了一把给那喽 啰。那喽啰谢了又谢。余下的心雄也塞着袋里,唤老者和孩子过 来,都在耳房里睡着。一宿无话。
到了明天那喽啰又去烧了一顿饭,大家吃了。心雄把余下的 碎银给了老者。老者道:“我得了性命,已是万幸,这些银子还 是你拿了吧!”心雄道:“这是你的血本,恐怕还不到一百两呢!” 老者这才收下,向他叩头道谢。心雄道:“我们好下山了。”四人 出了庙门,老者和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下山去。到了山下,老者辞 别心雄而去不提。那喽啰心上也要走,却不敢说,走出了树林, 立住了,一脸子的踌躇疑惧。心雄道:“我倒忘了,你走你的路 吧。”那喽啰如奉大赦,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拔脚就走。心 雄和孩子照着来路,走回南门,到了客店里,掌柜的见了大惊 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心雄只是笑,也不答话,一径领那孩子 到后院去见姓金的奶奶。他们一家团聚,自然喜不自胜。
心雄走出来向掌柜招招手,到自己的房里,把上项事说了备 细。掌柜失惊道:“县里忙了好几天, 一个苍蝇也没有捉到,怎 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已把他们杀个干净了呢?”心雄道:“我明天 就要赶路的,怕给县里知道了,平添许多麻烦,所以请你不要声 张出去。”掌柜道:“这个有些困难,我虽可以不说,万一给他们 知道了,便要向我查问,那时你走了,我如何交代呢?”心雄想 了一想道:“等我走了,你可领着姓金的去报县,倘然县里要查 究谁人去杀强盗的,你只推说不知道。好在姓金的孩子,我已叮 嘱他,不要说老实的话,只说那夜突然走来一人把他救出来,送 到客店门口就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掌柜道:
“你到县里去报告,包管有一份赏赐的。”心雄笑道:“谁喜欢这 个?我平生做事,不受报酬的。”掌柜道:“你真是一位侠客了。” 那时姓金的京官也来了,对着心雄唱一个肥喏谢他,随后有他的 仆人端上酒菜来,请心雄上座。京官拉着掌柜相陪,掌柜推着外 边要人照料,不便久坐,喝了一杯酒就走。心雄吃一个畅快,仆 人收拾干净,京官又坐了一刻,告辞而去。心雄也叮嘱他明天报 县,千万不要说出自己来,京官答应了。心雄睡到天色微明,就 收拾行李,会了钞,出店而去。到了辰牌时分,掌柜引着京官到 县里去报告知县。知县听了,甚是惊异,亲自领了护勇、衙役、 捕快,出南门到长松山去踏勘,把刘十九、三妹子的尸首收殓埋 葬销案。京官也就离此南下不提。
且说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见云上和尚,谁知云上和尚 上杭州去了却留下一封信,说是等心雄到来,给他细看。他把信 拆开,只有一张小笺,上面有四句七言诗:
国中遍地生荆棘,海外漫天起浪涛。此去扶余堪暂 住,归来湖上饮醇醪。
心雄看了一些儿不明白,想了好久,只懂得第一句,大约是 说国内已无用武之地。第二句好像要他到海外去,别寻新地。第 三句第四句更觉模糊。只得把诗笺放好,还下山来。闲着无事, 想到趵突泉去听大鼓解闷。走进广场,见有一个商人扭住了一个 少年痛打,那少年并不还手,也不呼痛。心雄甚是不平,上前解 劝,那商人道:“这人欠了我三个月的房金, 一个大钱不给走了。 今天碰见了问他讨,他还是没有,所以恨极了打他。”心雄道: “大概他真的没钱啊!”商人道:“怎说没钱?有人告诉我,他天 天吃得烂醉,常到趵突泉来听大鼓,三钱五钱银子肯花,他专心 欺我呢!”心雄把那少年相了一相,见他衣衫虽是褴褛,眉目清秀,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光棍,便问那少年欠他多少。那少年 道:“八两。”心雄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给商人道:“你拿了 去吧。不过做生意的,以和善为主。哪一个人没有瘟疥的时候, 何必如此动蛮呢?”商人见了银子,无名火已退个干净,和颜悦 声地接受了,道谢而去。
少年对着心雄拱拱手道:“萍水相逢,怎好破钞?”心雄道: “这算得什么?有无相通,朋友之谊。我看你是定有什么不得意 的心事,所以如此落拓不羁啊。”少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我和你到酒店里细谈吧。”心雄就随着他到临近一家酒店里坐下。 少年等酒来了,旋了一满杯,敬给心雄道:“我看老兄也不是寻 常人,还得先请教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心雄约略把经历说些 出来,少年道:“到底是个同道!”心雄道:“老弟也是在行伍中 当过差么?”少年道:“非也,非也,我姓柳名小雅,我的父亲单 名一个南字,他得着异人传授的剑术,在长江一带干了不少任侠 的事。他为了世道日非,人心不古,厌弃红尘,便到四川去入山 为僧。吩咐我不许寻他,将来自有相见之日,并且叮嘱我到山东 访问千佛山的云上和尚,求他指示一个入世门径。我为了母亲在 堂,不便远离,今年母亲染疫身亡,所以便遵着父命到济南来。 谁知到了千佛山,那云上和尚到杭州去了,扑了一个空,甚是心 灰。 一时可没有栖托之所,只在济南闲荡,想到杭州去找云上和 尚,却又没有旅费。至于几两银子的房金是有的,为着付了房 金,以后的生活之需就没有着落,所以便欠了不付。”
心雄道:“云上和尚就是我的师父,怎么和尊公相识?”小雅 道:“那年黄河水灾,河南地方无以为生的人都聚着为盗,小太 行山上有一伙强盗,甚是厉害。官府没法捕捉,百姓受足了苦, 无可告诉。家严恰巧从关外来,路过那里,山上的强盗认他也是 个有钱的客商,把他的行李抢了去。他动了怒,赶上山去,把为 首的强盗杀死,只饶着一个汉子未杀。那汉子也是云上和尚的徒弟,便领着家严去见他。那时云上和尚还在洛阳相国寺里做住 持,两下谈得十分投契。云上和尚劝家严也皈依我佛,家严不 从。他说:‘你不是功名利禄中人,徒然白费心思气力,何苦 呢?’后来家严在江湖上奔走了好几年, 一些儿没有结果,反而 结了许多闲冤家。社会上没有真是非,把他和大盗一般看待,他 愤极了,就想着云上和尚的话,确有知人之明,决意弃家求道。 知道云上和尚不但是武艺出众,并且有先知预言之能,所以明我 到他那里来问个入世方针的。”心雄道:“我也正同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路呢!”说时,把诗笺摸出来,给小雅看。小雅看了也不 明白,还了心雄道:“我看还是去找他吧!”
心雄道:“我本想到桂林去找旧主,既然师父有遍地荆棘之 言,恐怕去也徒然了。只是老实告诉你,到杭州有许多周折,身 边盘缠不够了。”小雅道:“我有法子想,包管三天以内,有人把 大宗银子送来给我们花用。”心雄笑道:“我们难道也走这条道儿 么?不妥不妥。”小雅道:“我打听得城东有一家土财主,平时重 利盘剥,所积的都是不义之财,我们去向他拿一点儿,大约也不 算过分吧!”心雄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师父也对我说 过,这等事做滑了手,便起了贪多务得之念。起初还能辨别来源 的好坏,后来就要见财起意,人欲战不过天良了。我是叨长几 年,在你面上说规矩话,实在我们非至万不得已,决不能和强盗 一般行径的。”小雅道:“这话固然不差,不过除掉此法,哪里去 找钱呢?”心雄道:“我在千佛山上,瞧见一张揭帖说是泺口新出 了一个妖怪,甚是凶恶,专在昏夜到人家捉女孩子去,也不知道 是如何消纳?泺口的人家,聚集了一笔银子,招寻捉妖怪的异 人。我想这倒是名利双全的事,大可做得。”小雅道:“我们又不 是从龙虎山上来的,怎样好去捉妖怪呢?”心雄道:“我想现在文 明世界,如何还有妖怪?这一定是什么匪类,假扮妖怪,把女孩 儿捉去,贩卖给人家的勾当。我们何妨先去探听探听,再定办法?”小雅笑道:“有趣有趣,我们明天就去。”
当夜在客栈住了一夜,天亮了两人问了路径,到泺口来。那 泺口是黄河边上一个小镇,也有几百家住户,做河工的居大半, 也有捕鱼为业的。两人到了那里,果见墙上贴着揭帖,上面写 着:“如有异人,存心救世,助捉妖怪,请到保正家接洽。”两人 问明了保正的所在, 一径到他家里。那保正是个五十多岁的单 身,没有儿女,所以他敢写这揭帖,不怕妖怪来寻衅的。保正见 了两人,问明来历,便把妖怪的行径说出来道:“这事还是两月 以前才发现的。据说生着红须,面目狰狞可怕,门不开,窗不 动,他会进屋子里来捉人。他只要女孩子,六七岁的最喜欢。我 们镇上前后失掉女孩子有八九个了。四下访寻,没有踪迹,大概 都给他吃去了。”心雄道:“这几天他来过么?”保正道:“自从我 贴了揭帖以后,有十天没见他出现了。”心雄道:“你且把我们来 到这里的事隐去,不要向人说知,只替我们去找一两个女孩子 来,我们好引诱他来。”保正摇摇头道:"镇上的人,怕得他什么 似的,有女孩子的早已寄到别处去,谁敢留在家里?万一做了引 子,又给他捉了去,我哪里对得起人呢?”心雄道:“这个容易, 你去拣两个面目秀逸的男孩子,把他们装成了女孩子,就行了。” 保正想了一想道:“我有两个外孙,可以招他们来,不过你们也 不可向他说穿,说穿了他们要吓走的。”心雄道:“这个自然。” 保正便出门而去,不多时领了两个孩子来。心雄到镇上去买了些 胭脂花粉,替他们涂在面上,真像了女孩子。心雄吩咐小雅道: “我和你各自领了一个,到镇上去走一遭。有人问起,只说是从外地来访寻亲戚的。”
这天晚上还来,都住在保正家里,却一些儿没有动静。第二 天又领着出去,在黄河边上闲逛了半天,仍旧还到保正家里。到 了三更时分,庭心里扑的一声,像掉下一件东西来,那时心雄还 没有睡,听见了,轻轻把小雅推醒。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房来,躲在客堂中间的桌子下面。隔不多时,见有一个黑影在窗外移 动,接着有一阵异香透进来。心雄急忙把预备的解迷药塞在鼻管 里,也分给小雅一些,照样地塞了。接着窗儿开了,走进一个人 来,虽然在黑暗里,瞧得出长须乱发,真和妖怪仿佛。看他携了 香,走进房去,摸索了好一会儿,挟着一个孩子出来了。这时心 雄和小雅已从桌子下钻出身来,心雄举起左脚,把那人手里的香 踢下地来,就踏灭了。小雅也从那人胁下夺下了孩子,对准那人 的背上,猛力的一拳,那人也不回手,拼命地向屋外窜去。两人 紧紧地追着,那人跳过墙去,两人也随着跳出去, 一路追赶。直 追到黄河边,见他向河边一只大船上跳去,船上有人在着,撑篙 的撑篙,划桨的划桨,快要离岸了。心雄急忙跳过去,总算手脚 快,早给他跳上船去,小雅已来不及,只立在岸上呆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客地喜逢红鼓女 边关怒打骄镖师
话说心雄跳到船上,先把撑篙的一脚踢向河心去,随手把竹 篙折为两段,拿着有铁尖的一段当武器,向那人打来。那人从船 里摸出一把朴刀来迎战。心雄心想:这厮须得留着,要向他讨人 咧!便上下左右,把断竹篙乱晃,晃得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那朴刀也是上下左右地乱挡,挡了一会儿,手儿一松,给心雄的 断篙呼的一声,摔到河里去了。那人更慌了手脚,吩咐把桨的快 划,把桨的用力划到河心,那人就向河心一跳。心雄别的都不 怕,只怕着水战,他生长在北方,从来不耐水性的,这回可有些 为难了。正在踌躇,忽听又是一阵水声,好像又有一人跳下水去 了。心想:这更糟了。他便提着断篙去逼那把桨的划还岸边去。 把桨的不依,给心雄一把胸膛,提起来向河心一掷, 一个大水 花,把桨的已沉入水中。那时他觉得太鲁莽了,他一定也耐得水 性的,我对付一人还忧不够,如何反替他添了帮手呢?船儿失了 支持,便在河面上打转,心雄头也转得晕了,急忙坐下,等他们 的动静。只见水里浪花四溅,像有几条大鱼在那里翻筋斗,却不 见一个上来。甚是疑惑,心想:这么呆等,到天亮也等不出什么 来的,不如把船划还岸边去再说。他就把桨用力地划,划了好 久,还离开岸很远。忽地船身一侧,早爬上一个人来。心雄停了桨,从背上拔出清风剑来,要劈那人。那人急喊道:“是我呢, 快些助我一臂,已捉住了一个,你把他拉起来,我还要去捉那一 个咧!”原来那人是小雅,他在长江里熟练过游泳的,他见船儿 到了河心,知道贼人存心不善,恐怕心雄受他的欺,所以也跳下 河去,把先前下水的捉住,拉到船边,交给心雄。心雄把他拖起 来,一顿拳头打得他豆腐喊不出,喊嗬嗬,随手在他身上撕下了 几条布条儿,把他的手脚缚住。那时船儿又侧动了,小雅把桨的 那个也捉了上船,逼他划近岸去。
心雄、小雅各拖着一个上岸,就在岸边放下,心雄向劫女孩 子的贼先问道:“你以前劫去的女孩子在哪里,快些说出来,便 饶你的狗命。”那贼道:“都卖给人家了。”心雄道:“你要是不实 说,明天送你到官府里去,怕不是一顿结实的打,到底还得供出 实在来。”那贼道:“实在都卖去了。我家无恒产,哪里养得起这 些孩子?不过买孩子的人家,我还指得出来。”小雅道:“这件事 很麻烦的,我们也没有许多闲工夫去替他理这账目,不如把他送 到官府去干净。”心雄想了一想道:“也好。”说着各自拖着一个 到保正家里。保正还熟睡未醒。敲了十下的门,才把他惊醒,出 来开门,见水淋淋的两件东西,不禁一吓。心雄道:“红发红须 的妖怪,给我们捉住了。”保正便让他们进来,在灯下瞧见那贼, 满脸的血,保正道:“这贼已杀死了么?”小雅道:“不,这不是 血,就是染须发上的红颜色,着了水,化成了这模样。”保正也 笑起来了。
那时天色微明,保正去烧了饭出来,请两人吃了,说道: “惭愧得很,你们怎样不开门、不开窗地出去捉贼,我一点儿不 觉得呢。”小雅道:“你那外孙已到了他手里了,给我夺了下来, 他没有喊你么?”保正道:“起初我似乎听得外房有声音,后来闻 着一阵香味,就昏昏地睡去了。”小雅道:“就是这贼的迷人香 啊!”保正去看他两个外孙,也睡得甜熟,出来笑道:“老小老小,真是一般无二的。他们经过了这么的惊动,还睡得着呢!” 心雄道:“停会儿你们把这两个贼解县去,我们有事要赶路的。” 保正道:“两位替小镇除害,十分感激,请留一天,让镇上的人 尽一点孝敬。”心雄道:“这倒不必客气。”保正道:“那么我们凑 集的酬金,请两位拿去吧!”说着从里面捧出一包碎银来,估量 起来,大约也有一百多两。心雄对小雅道:“这里的人家并不是 富户,他们的钱得来也非容易,我们受一半吧!”小雅道:“不 差。”保正道:“这个不对的,我们为了这贼,日不安食,夜不安 眠,现在两位替我们除去了,已是一百二十个幸运,这一点儿孝 敬,也忒菲薄了。”心雄只是推辞,终究取了一半,和小雅向保 正告辞而去。这里由着保正唤人把两人解县。县官推问了以前所 劫女孩子的着落,派衙役带同家属,按供前去领还,把两贼处罪 完案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得了一笔银子,还到济南,预备买了些干 粮,然后往杭州去找寻云上和尚。到了晚上,小雅要去趵突泉听 大鼓,心雄笑道:“你着了哪一个姑娘的魔了么?把房金结交完 了,还不肯放下这一片痴心。”小雅道:“前天新到了一个角儿, 名唤黑牡丹,真是玉貌珠喉。我在别地方没有遇见过。”心雄听 见黑牡丹三字,心上一愣,问道:“这黑牡丹怎生模样?”小雅以 为心雄也给他说动了,便故意像说平话的开相一般,把黑牡丹的 眼睛怎样黑而活,皮肤怎样白而细,手儿怎样灵,身儿怎样软, 喉咙怎样响亮,舌儿怎样圆转,说得出神入化。谁知心雄想起了 十年旧事,所以倒也想去瞧瞧,便随着小雅兴冲冲地到趵突泉 去。见那趵突泉旁边一间敞轩门口,高挂着一块红纸金字的大牌,上面写着:
特请梨花大鼓名角黑牡丹唱《水浒全传》
踏进屋去,黑压压已坐满了听客,堂馆过来招呼,在边上排 了两个座儿,两人坐下,向台上望时,那黑牡丹已玉树亭亭地立 在上面,右手执着鼓槌,左手执着两片半月形的铜简,叮叮当 当,咚咚嗒嗒,参差错落地敲得十分和娴。正唱着闹江州,宋公 明装疯吃屎一段,激昂慷慨,在女孩儿娇滴滴的歌喉中,唱出失 意英雄的心事来,另有一番回肠荡气的精神。心雄听了,更是感 慨不已,心想:“伊已唱红了,成了名角,我怎样呢?十年间奔 走南北,经过了许多惊风骇浪,到现在依旧像无羁之马,不知道 以后如何归宿,对着伊很是惭愧。”看那小雅,侧着头,睁着眼, 张着嘴,听得正是出神。忽然一声清脆刚劲的铜简, 一记沉着浑 厚的皮鼓,黑牡丹已弯了一弯腰,退下去了。跟包走下台来收 钱,走到小雅身边,小雅向身边一摸,没有零钱,只剩泺口保送 给他的几块碎银,他就摸了一块给他。那跟包接了道谢不迭,收 遍了钱还去,向黑牡丹说几句话,又把手向小雅一指,倒弄得小 雅难为情起来了。
那黑牡丹望了一望,微微地一笑,顿了一顿,忽地袅袅婷婷 走过来。那时屋子里几百道眼光,随着伊射过来,见伊走到小雅 身边,对小雅点点头,又进了一步,走到心雄跟前,立住了,相 了一相,问道:“爷台尊姓可是万么?”心雄倒吓了一跳,定一定 神,答道:“是的。”黑牡丹道:“一别十年,万爷可得意么?公 馆在哪里,少停我来请安。”心雄道:“别客气,我从北京来,要 到杭州去,明天就要动身,不必劳驾了。”黑牡丹坚执要问住处, 心雄只得把客栈地址说了,黑牡丹点点头去了。大家见了这光 景,真是又羡又妒,羡的是这么红的姑娘,偏和他亲热;妒的是 哪里来的外路人,倒有这艳福!连小雅也不明白,怎么他们会一 见如故呢?心雄道:“我们在这里,给大众注意了,怪不好意思 的,我们走吧!”便付了茶钱出来。
小雅问他如何认识黑牡丹的,心雄把前十年在堂邑县的事说了,小雅这才恍然大悟。两人到了客栈,天色已晚,心雄要到外 边去吃饭,小雅道:“黑牡丹要来找你的,失了约,有负伊的雅 意,不如就在这里吃吧。”心雄道:“我正怕麻烦,要想避去伊 啊!”小雅道:“在你恩不望报,在伊却牢记在心呢!”说时外面 走进几个人来,抬着一席酒肴,问这里是万爷的住处么。小雅早 替他答应道:“是的是的,你们哪里来的?”那些人回道:“是黑 姑娘送来给万爷消遣的,伊立刻就来,请先用吧。”说着七手八 脚地搬出来,摆满了一张方桌。心雄给赏钱,那些人谢了出去。 当真接着黑牡丹也来了,对着心雄敛衽行礼。心雄道:“何必又 要你破钞呢?”黑牡丹一边旋酒敬着两人, 一边拉凳子打横陪坐, 向小雅问了姓名,就唠唠叨叨把自己十年来得意的话儿,背得流 水一般熟。心雄也把几件大事说了,黑牡丹道:“像万爷这么的 才干,将来总要飞黄腾达的,自古说的,蛟龙不雨困潢池,万爷 且自宽怀。今天相逢在这里,也算得奇缘了,请畅饮一杯。”三 人各干了一杯。黑牡丹道:“万爷这回到杭州去,有几天耽搁?” 心雄道:“说不定,要遇见了云上师父,才定行止。”黑牡丹道: “那么一路费用,恐怕不够,我停会儿派人送一点儿零碎银子, 来给万爷赏脚夫买酒喝吧。”心雄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们 两人已有五六十两银子,尽够花了。”黑牡丹道:“万爷素性慷 慨,随处要救济穷困,这一点儿哪里够?我和母亲两人用得很 省,这几年靠福,也积了些钱,请不必客气。”心雄见伊甚是诚 心,也不再推却。那时多饮了几杯,便觉牢骚满腹,说道:“姑 娘不弃,当我是个朋友,我倒有一句忠告,从来说得好,人老珠 黄不值钱,姑娘应当趁此红时,放出眼光来,在风尘中物色一位 人物来,托付终身。你母亲也得了依靠,你也得了归宿。”黑牡 丹面上飞起了两朵红云,定一定心道:“万爷金玉之言,铭诸肺 腑!”又敬了一巡酒,立起来道:“还有两家乡绅人家邀去堂会, 不能奉陪了,请宽饮一杯吧!”心雄也不强留,送伊出房而去。还来和小雅又饮了几杯,各有酒意,唤茶房来收拾杯盘,闭门 安寝。
到了明天,掌柜的捧着一包银子走来道:“这是黑牡丹送来 的程仪。”心雄掂一掂分量,约莫有二百多两,便从身边摸出一 两多碎银来,吩咐给那送来的人,掌柜的去了。小雅道:“我们 正愁着盘缠不足,这分明是雪中送炭了。”心雄道:“我们用伊的 钱,未免有些惭愧吧。”小雅道:“唱大鼓的,卖嘴不卖身,也是 很正当的钱啊!”心雄笑道:“比较你前天想走的那些路高明些。” 小雅也笑起来了。两人就在这天收拾行李,雇车南去。按下 漫提。
如今要说那局促于马玉昆辕下的朱继武了。他在那里新结交 了一位同事,是奉天人,常在中俄边界往来,说起关外物产丰 富,要是有了资本,招工屯垦, 一来可以开发地利,二来可以救 济许多无业游民。只可惜那边十分荒寒,不是身体坚实的,不容 易抵抗。继武听了,甚是心动,因想在此当差,毫无意味,那行 伍中的升迁和文官一样的黑暗,要是不得长官欢心, 一辈子到头 白斑斑,还只是一个老兵。眼见他们蝇营狗苟,龌龊不堪,实在 气恼,更兼那马玉昆远不及聂士成那么爱才礼贤,心雄、慕仁又 远离而去,更觉得寂寂寡欢。自从两宫西巡以后,武毅军奉令人 卫京师,到了京城里,只是按兵不动,名为勤王,实在也不敢和 外国交战。不多时议和了,国家损失得不可计数,他听见了,灰 心得很,便和那朋友商量要出关去。那朋友写了一封信给奉天的 一个财主,姓张名齐东。他说:“那人是贩皮货的,每年到各地 去收买皮货,走过那些崇山峻岭、险穴森林必须用着保镖相护。 你到了那里,一定可以宾主相得的。”
继武拿了信,向马玉昆请了长假到丰田去见张齐东,却巧齐 东已在半月前到黑龙江去了。那里有一个镖师绰号满天飞郑福 庆,自负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齐东身边已六七年了,要是齐东走远路,到哈尔滨一带去,他才同行,否则那些太平地方只派一个 徒弟去走一遭。他见了继武年纪很轻,身干小,早已不放在眼里 了,看了一看信,便说:“老弟你来得真不巧,要是敝东在这里, 一席之地总可以容留的。我又不便替他做主,不过你不远千里而 来,不好空着手还去。这样吧,我送你十两银子,请你另寻门路 吧!等敝东还来,倘然用得着你时,我再设法写信给你。”继武 听了,气得几乎要怒发冲冠,心想:这厮眼高于顶,如此无礼, 如何耐得?便立起身子来告辞道:“这倒不必破钞,我这回来, 并不单纯是寻啖饭之地,也因着敝友说起关外货弃于地,亟待开 发,我只有力气,没有钱,所以想帮助有钱的用一番气力,利人 利己啊!至于碰不见贵东,是我无缘,他日有缘,总可相见。费 老兄的心,代向贵东说起我来拜访过他就是啦!”福庆冷笑道: “讲到气力,这里扛得起千斤之重的,只算是三等角色,不知老 弟能扛多少重?”继武知道他是个粗人,全不明白他话中有因, 便老实不客气地讥讽他道:“老兄误会了,我说的气力并不是蛮 力,君子养浩然之气,丈夫有不屈之勇,我想贵东往来边檄,未 必专用那些粗人的。”
福庆也懂得继武在那里暗暗骂他,他就恼羞成怒起来,大声 道:“我一片好心,恐怕你路费短少,慷慨济助,你倒出言不逊, 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这里用不着这么游勇散兵的!”继武给他骂 作游勇散兵,这三丈无名火便按捺不住了,跳起身来,握紧了两 个拳头道:“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见过的人也不少,没见过你 这样仗势欺人的混蛋!”福庆也给他撩起火来,两人就在大厅上 打起来了。福庆自恃身体高大,使一个饿虎扑羊势,向继武扑 来。继武闪过一边,等他扑了空,使一个金刚扫地势,向福庆的 下三路打来。福庆也让过了,又使了一个泰山压顶势,想把继武 一拳打倒。哪知继武的拳法甚是高妙,他在台湾常和番人角力, 手脚灵活,约像猿猴一般,东钻西伏,弄得福庆上下前后,照顾不迭。斗了五十合,已斗得眼花缭乱,继武一声喊道“着”,一 个海底捞月势, 一拳已打中了福庆的小腹。还是继武留情,不然 可以中他致命之处。可是福庆已受不了,捧着肚皮喊哎哟哎哟蹲 倒在地上,面如土色。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明月夜失马得良朋 乱山间流弹落佳果
话说继武把福庆打坏了,便走过去搀他起来问道:“你看气 力如何?”福庆心想:“自己在这里常时自命无敌,现在失败了, 将来如何见齐东?好在今天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不如和他结纳 了,遮盖面子,以后再想方法排除他就是了。”当下勉强撑住了 身体,苦笑道:“老哥哪里学来的拳法,高明得很!老实说,我 没抵桩你有这么本领,所以忽略了些。”继武道:“请你养息几 天,再来较量较量也使得。”福庆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在江 湖上走动的,这叫作不打不成相识。我很佩服你年少英俊,愿意 和你做一个朋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继武道:“我虽经历不 多,凡事尚知谦让,要不是你一味托大,我决不冒昧动武的。既 然你并不介意,自然一笑而解了。我劝你以后还得用些涵养功夫 才是,后会有期,我要去了。”福庆急忙拉住道:“去不得,去不 得,一来你这么的本领,敝东知道一定竭诚敬礼,将来借重的地 方正多;二来我也不肯交臂失却一个益友的。敝东不久就要还 来,请你在这里暂住几天,等他来了,再定行止,如何?”继武 心想:“这人未必心服我,我何苦在此讨厌呢?”便决意要走。福 庆道:“我也有话劝你了,我们在江湖上走惯的,什么地方不碰 见对手,一言不合,两下动武,等到分了高低,就一笑无事。怎么你胸襟如此狭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呢?倘然你疑心于我,现 在就请你拳打脚踢,把我结果了性命,你也可以平气了。”继武 给他这么一激,倒有些不好意思就走,只得暂时留下。福庆立刻 去吩咐厨下端整酒肴,替继武洗尘。继武见他如此亲热,也把起 初疑他的心放开,把真心和他结交。福庆也是十分恭敬地款待。
倏忽已过了半个多月,齐东还来了,福庆把继武介绍过了, 并且竭力地称赞他的本领高强。齐东是深信福庆的,福庆平时不 肯轻易说人好处的,现在把继武说得如此厉害,自然也另眼相 看。便说:“下一个月我要到南口去采办皮货,这一回路程很远, 我想请福庆和我同去,留着继武在这里替我看家可好?”福庆道: “不是我贪懒,我以为继武老弟本领不在我下,这回还得请他去, 来得安稳。我只把镖旗端正了,那些小伙儿见了镖旗,大概没有 事了。只愁着什么蒙古马贼或是哥萨克骑兵,倒要防备防备的, 料想继武老弟尽够对付。这里还有十几个弟兄们可以带去,助助 威。”继武见他如此说法,明知是故意把难题目教他做,他想: “我初到这里, 一点儿颜色没有给他们看,自然要给他们轻视, 不如趁此机会,显显我的身手,也教他们心悦诚服。并且关外要 塞,正想去瞻仰瞻仰,也增多些见识。”因此便打定主见,不再 推辞,答道:“福庆兄何等资望不去,倒唤廖化做先锋么?”齐东 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们常年在边塞走动,大家都要轮到的, 这回就是劳你的驾吧!”继武答应了,便由齐东拿出钱来,买办 远行应用的器具物件。那马匹是现成养着,继武去试了几匹,拣 定了一匹黑白花马。到了八月十五那夜,齐东办了丰盛酒肴,请 大家赏月。酒过数巡,齐东道:“后天我们要动身了。”福庆道: “那么请老东和继武弟干此一杯,我算借花献佛,替两位送行, 祝颂两位一路平安,满载而归。”齐东和继武举杯一饮而尽。那 时月光如电,照到筵席上来,齐东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出 去走走可好?”福庆道:“很好,我们骑马去吧。这里北门外是皇陵所在,平时不许走过的。今夜令节,他们大概也要庆赏中秋, 或者守卫也松懈一点,我们正好去瞻仰一番。”齐东连声道好。
三人便到马厩里,各自选了一匹骑着,向北门走去。 一路上 熙来攘往,走月亮的甚是热闹。出了北门,渐见冷静,皓月当 头,金风拂面,万籁无声,只有十二条马蹄在地上橐橐地起落响 着。不多时已近皇陵,果然没有阻挡。福庆道:“我们下了马吧, 不要给他们瞧见了,受他们的闲话。”三人跳下马来,把马拴在 路旁大树上,向皇陵走去。走不到一箭之路,忽听得后面有马嘶 声,齐东道:“不好,我们的马不受惊吓不会叫的,不要给人偷 了去,我们还去吧!”福庆道:“在这奉天城一带,谁不认识这几 匹马是我家的,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呢?”继武道:“人心难 测,不可不防,况且这里是城外,说不定有过路人见了马,不见 有人,顺手牵了去的。”齐东道:“正是,我们还是去看一遭,放 心些。”三人转身走还去,果然那大树边空地三匹马都不见了, 福庆也哑口无言,继武道:“请老东先自还去,我和你分头寻 去。”齐东道:“夜色苍茫, 一时也难寻,不如还家去。到了明 天,骑马来寻,来得容易些。”继武道:“没多时候,大约离去不 远。过了一夜,他们早已远走高飞,哪里还寻得着?福庆兄和老 东先自走还去,我独自一人去追寻就是啦。”齐东道:“你身边武 器端整了没有?”继武道:“有几个铁弹在着,一二十个人够对付 了。”说着便趁着月光,细看马蹄的痕迹,似乎是向西而去的, 便和两人分别,向西走去。
那向西的大路甚是宽大,可以五匹马并行,料定这路是不差 的,他放开脚步向前奔去。约莫走了两里多路,有一丛森林,拦 住去路。月光给树叶遮没了,黑暗得可怕,要看地上的脚迹,却 一些儿也看不出。向森林里张望,也没有什么动静,慢慢地走进 去,约莫有二三十丈深,走完了,依旧是月明如昼,又是一条大 路。那时马蹄杂沓的痕迹,也显露在地面,便再向前奔去,隐约听得前面有嘚嘚嘚嘚的声音,很像是马的脚步。他加紧了几步追 去,果然有五六匹马,上面都骑着人,在那里走着。继武摸出一 颗铁弹,觑准了最后的一匹马的后腿上啪的一声掷过去,见马儿 突然地一跳,早把马上的人颠翻在地,前面几匹马都立定了。继 武接着又把第二第三弹掷过去,都打中了马腿,马上的人已有了 准备,把马扣住,只颠了几颠,没有颠下来。那时继武并不追过 去,只把铁弹连一接二地掷去,这第三次的铁弹,不打马了,都 向马上的人打去。那些人着了弹, 一个个倒下马来,各挺着短刀 迎上前来。
继武摸摸身边,只剩四颗铁弹,又没有旁的武器,不能浪用 了,可是赤手空拳,如何抵挡?瞥见路旁有几株小树,他蹿过去 攀住了一株五六尺长的,用力一扳,豁的一声,已齐根扳断,随 手把丫杈细枝一根根地折去,成了一根木杆儿,抡动迎来。那些 人已看在眼里,心上不约而同地在那里纳罕,心想只有《水浒 传》上有倒拔垂杨的鲁智深,怎么今天也遇见这么大气力的人, 倒要小心才是。那时共有五人,便车轮似的一个一个和继武对 打。这个打得乏了,退下来,那一个上前,轮到第五个,先前的 四个又围拢来,一齐动手,继武使动木杆儿,风声呼呼,甚是有 力,他们一刀也劈不近身。足足斗了一个时辰光景,五个人倒有 些手疲足软,看那继武还是精神抖擞, 一些儿没有破绽,便有一 个乖觉的,先自退下去,跨上了马奔去。这里剩下四个人,依旧 勉强支撑。
继武见一个走了,也知道是到贼窝里去报信的,万一引了大 队人马来,可就难以招架了,因此用一用狠劲,把木杆儿像扫帚 般向四下猛扫。早有两个脚踝上扫着了一个木杆,立脚不住,倒 在地下。继武赶上前去, 一个一木杆,打得缩作一团,也不知道 是死是活。还有两个便伏地求饶,继武只夺了一把短刀,不去睬 他们,自己认了自己那匹黑白花马,跨上背去,余下还有五匹,他就一起把缰绳挽在手里,鞭了几下,兜转马头,如飞地还去。 穿过了森林,向北门走来,可是那时已过了半夜,城门早已关 了,喊又喊不应。
正在踌躇,见后面马蹄声怒起,想是贼党已兴师动众而来, 既无退路,又有追兵,如何是好?他便把带着走的五匹马拴在城 下树上,拍动那坐下的黑白花马,把一颗铁弹握在手里,立定 了,等他们前来。相距不到十丈之遥,继武正要觑准了一个,把 铁弹掷过去,那边呐喊道:“小英雄不要动武,我们头领来见你 咧!”继武将信将疑,且慢发弹,仍旧挺着短刀准备,见他们纷 纷跳下马来,齐到继武马前拱手道:“请小英雄下马来相见。”继 武见他们都把武器倒插在背上,懂得这规矩,不是来寻衅的,便 放心跳下马来。为首的一个长大汉子拱手道:“弟兄们有眼不识 泰山,多多冒犯,请英雄恕罪。”继武道:“我不认得你是谁啊!” 那人道:“北地上的人都唤我作镇关东秦宁,实在很是惭愧,哪 里当得起这称呼,不过在关东一带贩马糊口。方才弟兄们来报 告,说是得了三匹马,给你夺还去,反失了三匹,真合着笑话说 的,偷鸡不着蚀了米。他们自知难敌,要我亲自出马,我细细盘 问一过,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恐怕我也难于取胜,因此劝了他 们一番。他们说既是好汉,我们何不与他结交,也多了一个朋 友。我听了正中下怀,只不知英雄何方人士,我在奉天一带,已 有十多年的经历,各地有本领的人,也大约知道些,却没有听见 人说起过像你这么的一个人。”
继武把身世约略说了,秦宁道:“你和盖常山万心雄同过事 的,怪不得有这么的本领。那你这几个铁弹,也是从云上和尚那 里学来的了?”继武道:“不,云上和尚没有见过面,这是我先祖 教我的。”秦宁道:“那云上和尚是我的师伯,他发得一手好铁 弹,所以这么说。时候还早,请到寒舍去领一杯。到了天明,我 和你同上贵东那里去负荆请罪。”继武道:“他们等我的消息很急,倘然天明不去,说不定要大动干戈,又来惊扰,那时倒不好 调停了。”秦宁道:“容易容易,我派一个弟兄,等城门开了,先 把贵东和郑镖师的两匹马送去,说你不久要还来了。他们见了 马,自然不会再啰唆了。”继武知道不好固辞,只得答应了,把 三匹马还了秦宁,把齐东、福庆的马交给了一个马贩,自己跨上 了黑白花马,随着他们走去。秦宁和他并骑而行, 一路上各述生 平,甚是投契。继武觉得秦宁的胸襟,比福庆光明磊落得多,和 他结交,也不算辱没。
一行人到了一个村庄前停住了,各自下马,自有马贩把马牵 去喂料。秦宁携着继武的手,走进庄门, 一直到厅上,分宾主坐 下。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秦宁吩咐杀鸡宰羊,赶快烧一顿早饭 出来。先自饮酒,数巡以后,继武说出后天要到南口去的话。秦 宁道:“这条路很是难走, 一出了居庸关,山路险仄,并且蒙古 贼很多。他们都是躲在山坳里,等候客商走过,出其不意,前后 夹攻。他们新近买了手枪,什么都不怕了,你此去倒要小心才 是。”继武道:“他们所带的人,都有些武艺的,谅来还可以对付 吧!”秦宁道:“前年我从库伦买了十几匹马还来,打从那里过, 也碰见了一群蒙古马贼,险些送了性命,可是十几匹马都白白送 给他们受用。至今不敢向他们要去,我想过了些时领了大队人 马,前去访问。得了下落,向他们讨还来呢。”继武道:“那么这 回你可以同去。一来声势也壮些,二来大家得了照顾。”秦宁想 了一想道:“好是好的,不过我这里有能耐的人还不多,单是你 我两人,恐怕还不济事吧!”继武道:“你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 己威风啊!”秦宁给他一激,倒起劲起来了,说道:“好,一准同 去。不过贵东那里愿意不愿意带着我同走呢?”继武道:“添了帮 手,还有什么说呢?”两人吃了几杯酒,便饱餐早饭。等到太阳 出来了,秦宁便送继武出庄,约定后天到城里来相会。
继武骑了马,还到齐东家里。齐东、福庆都争着细问究竟,继武把上项事说了,并且说起秦宁要结伴同行,齐东自然很高 兴。到了那天,秦宁带了七个马贩,带了行李武器,骑马而来。 这里也端整好了,一起动身,一行共有二十三人,一路无话。
出了山海关,到北京,那时八国联军已陆续撤退,两宫快要 回銮了,因此京城里又换一番局面。他们耽搁一天,仍旧晓行夜 宿地赶路。过了昌平州,地势顿然怪异,两面有无数的高山峻岭 逼来,只剩一条路好走。那居庸关就在这两山相凑的地方立着。 那居庸关有四重门户,第一重唤作南口,又唤作下关,地形已算 最低了。从南口到北门,约有一里,户口稀少,人烟寥落。这里 虽也有皮货可收,却是不多,并且都是些老羊皮,没有什么细货 的。齐东约略收买了十几件,住了两天,出下关北门,更向北 去。走了十五里,又见一座小城,便是中关,地形比下关高了许 多。再出北门向北,走十五里,便是上关,地形更高。回过头来 看下关,好像从屋顶上看那鸡坩。这一条路,狭窄得只容两骑, 秦宁道:“留心着。”说犹未了,听得砰的一声,一颗枪弹从顶上 飞下来,扑的一声,落在一株苹果树上,一颗鲜红如美人娇靥的 苹果,给他打下地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诡计探情马群出土堡 掉文约法军害扰荒村
话说秦宁正在招呼大众留心,已有枪弹飞来,大众便各把马 勒住,把手枪握定,向四下张望。说也奇怪,竟一无人影,可是 第二次枪声又响,子弹不歪射中了齐东的马头,幸亏从树枝上坠 下来,力已减小不少,只擦破了马的额皮。那马微微震了一震, 没有跳起来,齐东已吓得伏在马背上打战,说道:“我们还还下 下下关去去吧!”继武把马赶上几步,和齐东并立着,把齐东扶 起道:“放心,有我们在这里,怕什么?”招呼秦宁道,“你且护 着一行人走上前去,我来断后。”秦宁道:“我把他们保护到了八 达岭,再来助你。”说着领了一行人扬鞭而去。
这里留着继武一人一骑,在四下巡行,却好久没有声息,他 也就振辔前进。走不多路,左边又起三四响枪声,子弹都从头上 飞过,继武把背上背着的那柄流星锤拔出来,向上分拨,只听得 叮叮当当,那子弹都给流星锤打在地上, 一颗也没有射着。他的 人马又走了一程,看看已近八达岭,路径更狭,水泉在旁流下 来,铮铮淙淙,好像敲金戛玉一般。前面有三匹马走来,继武便 在较阔的地方把马勒住,让他们走过,见都是蒙古人骑的,并不 是马,都是骆驼,所以很迂缓,身体庞大,转折笨重,在狭路上 走过,甚是累赘。那骆驼把继武的马一碰,马儿立脚不住,便侧到水沟里去。继武措手不及,也倾跌在水里。那些蒙古人见了哈 哈大笑,继武爬起来时,见衣裤都浸湿了,已是恼火,又见蒙古 人向他讪笑,更耐不住了,便骑上马背,兜转马头,追着骆驼, 提起铜锤,向骆驼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那骆驼受了痛,忘 命地把屁股向上一耸,头向下一俯,背上的蒙古人向前一撞,就 撞到前面骆驼的背上去了。总算他手脚灵便,便急急忙忙把前面 那个蒙古人抱住,两人晃了几晃,没有跌下来。两顶蒙茸的毡 帽,都颠下水里去了。继武也哈哈大笑,兜转马头就走。那些蒙 古人怒目而视,也不敢怎样。
继武到了八达岭,会见了秦宁、齐东一行人,告诉他们刚才 和蒙古人相戏的事。秦宁道:“这些蒙古人是驯良的商贾,所以 不和你计较,倘然是马贼,立刻就要和你打起来。”一行人到了 八达岭,回头看那上关、中关、下关,好像三口井,再看北面, 地形又渐渐倾斜向下,反较岭南来得平坦。他们翻过岭去,便有 几个布帐撑着,帐前铺着毡毯,上面排列了许多货物。齐东便下 马来,向他们买了些蘑菇人参之类。又到了一个大布帐里,买了 几十件皮统。这天就借着一个布帐住宿。半夜里大风忽起,飞沙 走石,到了明天,天上黄漫漫一片,和地上的沙漠一般颜色。太 阳只从黄漫漫的沙幕里约略透些黄光下来。大家都蜷伏在帐幕 里,不敢出来。齐东道:“江南在这几天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这 里却是秋沙共黄天一色了。”秦宁道:“倘然连吹了三四天的大 风,这帐幕要葬在黄沙里了。”这天晚上风小了些,他们便走出 帐来,向蒙古人买些食料。继武道:“马儿一天没有水喝了,我 们翻过岭去,放它们畅饮一回吧!”秦宁道:“时候已经不早,不 要过了岭去,来不及还来。”继武道:“天时难测,万一今天再吹 大风,明天不能赶路,马儿不是都要渴死么?”秦宁踌躇了好一 会儿道:“前天我们从南口来,早给马贼瞧见了,所以连发数枪, 要是力量单薄的,就不敢前进,他们好走出来收拾。因着我们有恃无恐, 一个人也没伤,依旧前行。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不好惹 的,可是说不定他们还要来寻事,这几天安稳地过去,已是万分 侥幸。或者他们疑想我们已向北走去,所以不来追赶。等我们还 去的时候,再来截击,也说不定。我们翻过岭去,给他们瞧见 了,一定要认作我们已满载而归,绝不放松了。那么我们空费了 气力,不如趁此风小沙少的当儿,向北赶路去吧!”齐东道:“我 想往年口外皮货很多,现在甚是稀少,大约今年出产不丰,也不 必再向北去了。我们还去,可以打从绥远,山西的路走进关去, 一来可以省掉再过居庸关,二来也换换口味。”秦宁道:“此计甚 好,不过我这回来原想打听马贼的巢穴,向他们索还前年所失的 马匹,现在改变行程,我未免多此一行,所以我想再向北走几 天。倘然依旧没有眉目,那就死心塌地了。”齐东道:“既然秦兄 这等说,我们当然要相伴同去的,那么我们赶路吧!” 一行人就 拔队启行。
到了天色垂暮,忽见有一骑高头细腿的高加索马,如飞地迎 面而来,上面坐着一个浓眉大目的汉子,也戴着一顶蒙古毡帽, 背上一支快枪,腰间一把倭刀, 一路过去。两眼只向这一行人斜 睃,走了一程,还是常常回过头来。秦宁道:“这厮行径有些可 疑。”继武道:“他不来惹我们,就是可疑,我们也不便上去寻衅 的。”秦宁道:“你们也缓缓而行,我还过去追他,看他如何。倘 然他不响,我就好好向他问讯,或者他有些知道。万一他因此恼 怒,我就和他打起来,那时你便来助我。我想一定可以从这厮的 身上得到些消息的。”继武点头答应,看那秦宁拍马转身,向南 追去,不多时已不见影儿。
这里一行人缓缓地前行,到了一个村庄,虽很荒凉,却都是 土屋,虽也是不毛之地,还算有些生气。他们向一家房屋最大的 人家借住。且喜有井,马儿都得了饮料。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 秦宁还来。齐东道:“他怎么如此冒失?”继武道:“他也是急于报复,便不顾一切了。我想再等一两个时辰,不见他来,我要去 探探消息了。”当下吃了夜餐,其余的都推开了行李就寝。继武 甚是心焦,便独自带了那匹黑白花马,向南走去。那天虽没有星 月,因着沙漠之地,没有树林溪河的周折,尽可以放心托胆地走 着。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听得前面有马铃声,细辨起来,还不像 是秦宁的马。他就把手枪摸出来,朝天放了一响。这是他和秦宁 预定下的暗号,倘然两下相失,只消放一响朝天枪,便使他知道 我在这里。他听见了,就得照样放一枪,譬如大洋里的轮船,往 来放汽打招呼一般。谁知一枪放过,并没有回声,继武知道不是 秦宁了。
正在定睛细看,那人已拍马前来,还是傍晚在路上相遇的那 人。继武把手张开,拦住去路道:“我要问个讯,我有一个同伴, 打从你来的路上走去,好久不见还来,你可曾遇见?”那人道: “可是披青缎大氅骑黄马的?”继武道:“是的。”那人笑了两笑 道:“恐怕这时已送到头领那里去了。”继武失惊道:“那边我们 白天经过的,没有什么人在着!”那人道:“你可知道我们的神出 鬼没么?今天你幸而遇着我,我是有菩萨心肠的,这一个月没有 开过杀戒,所以我不和你计较。要是你碰见了我家头领,你的性 命早已送掉了。你还马马虎虎地放朝天枪,不是撩老虎须儿么?” 继武装作胆小没能耐的模样,问道:“你家头领在哪里?我想去 求求他,把我那同伴讨了出来。”那人笑道:“你说得好容易,你 那同伴自己不识相,要向我们讨还前年所失的马匹。你想时候隔 了两年多,就是正当的买卖,这笔账也难算了。况且我们得了货 物,随手就要换钱的。我们又不是想造反,养着许多马作甚?” 继武道:“我本来劝他不要去的,争奈他坚执不依,现在要送掉 性命了。可是我们一起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既然捉 住了,我如何好不去救他呢?”那人道:“你倒有这么的义气,我 来指给你所在的地方,看你的造化吧!”便把马鞭向东指着道,
“从这里东去二十多里,有一个土城,就是我们头领的住处。”说 罢,拍马走了。继武急忙还到村庄上唤起了一行人,告诉他们秦 宁被捕的事。他们虽是有些心怯,就不好放着不救。继武道: “留着十人在这里保护老东,其余的都随我前去。”说着分派舒 齐, 一齐骑马而行。
走了二十里光景,果然瞧见有一座土城,城上有几点灯光, 人影幢幢,大约是在那里守望的。继武到了城下大喊道:“有一 个披大氅骑黄马的人,在你们城里,快快放他出来,便和你们无 事。不然的话,我们要攻进城来,把你们杀一个玉石不分了。” 城上的人也不答话,进去报信,不多时城上已立着十几个大汉, 向下喝道:“你有几个头送给我们做肉馅馍馍啊?”继武提起了铜 锤,向城门猛击几下,只听得豁的一声,门儿破了,一行人都冲 进城去。那城上的汉子也走下城来迎击。在黑暗里大家不知道有 多少人马,只是叮叮当当嘚嘚嗒嗒,各种武器相碰着作声。继武 摸出手枪来,觑准了一个放了一枪,那汉子倒下地来,其余的就 纷纷逃避。继武在城里东冲西撞,杀了许多时候,天色已亮,却 不见秦宁在哪里。那土城周围只有一里多路,里面房屋也不多, 不过像山东直隶一带大村庄所筑的土围子一般。走了一个遍,见 死的死,躲的躲,已不见一个蒙古贼了。后来在一个马棚里发现 了秦宁的黄马,正要去解下缰绳来,听得有呻吟之声,循声寻 去,见马棚的后面有一间矮屋,门儿紧闭着,继武猛力一脚把门 踢开,里面蜷伏着一个人,不是秦宁是谁?
继武上前把他身上绳索解下,放他立起来,秦宁道:“我这 回自知冒失,险些送了性命,多谢你前来搭救,不知你如何会到 这里来的?”继武把遇见一骑马贼的事告诉他。秦宁道:“我也是 听了他的话,才身入巢穴的。”继武道:“幸亏我见机骗过了他, 才能到此。他也是目空一切,乃有此失。”两人到马棚里把二十 多匹马都解了缰绳,牵了走出土城去,把带来的人聚集起来,检点一遍,一个也没有缺少,就整队而还。
到了村庄上,见了齐东,然后一起向绥远走去。到了萨拉齐 县,把余下的马匹卖给那些土人,也得了几百两银子。秦宁甚是 欢喜,要分一半给继武,继武哪里肯受。秦宁道:“这回要不是 你助我,我不要说不能得到马匹,连性命也是危险。”继武道: “我也用不着这许多钱,还是分给弟兄们吧!”秦宁只得依话分 讫。齐东又向市上收买了许多皮货,第二天想从五原到大同, 一 路入关。 一行人出了萨拉齐县城,走了不到十里路,齐东有些头 痛,要找一个村庄歇歇。但是这一带都很荒凉,急切又不见人 烟,赶了五六里路,才有一个小村。见那村上的人,左右分立路 旁,为首的三四个年老的,都戴着红缨帽,穿着外套,甚是恭 敬,像是在那里迎候什么官长。
继武先自下马上前问讯,一个短须的答道:“今天有县里的 班头下乡传案,因此在此恭候。”继武道:“什么叫作班头,是知 县老爷么?”那人笑道:“阁下之言差矣,夫班头者,衙役之领 袖,知县大老爷之所差遣,以传命案中之要犯者也。”继武听了 好笑起来。那人又道:“阁下非此道中人,自然要诧怪了。若在 本乡,则司空见惯者也。”继武道:“这案犯就在贵村里么?”那 人道:“若在敝村,还当了得,未有不家破人亡者!此地不过班 头经过之地,饮食起居之供张,已煞费麻烦矣!”继武道:“既然 不关贵村的事,何必如此供张?”那人道:“所以称车害也。”继 武又不懂了,问道:“什么唤作车害?”那人把手指向鼻上一擦, 画了一个圆圈道:“车者,班头一行人众之车马也;害者, 一路 所过村庄供给班头车马之费用也,在村人以为此一年中之大灾, 故曰害。”继武道:“你们何不拒绝他,或是向知县控诉去?”那 人做惊惧状道:“阁下何不思之甚也?班头来,声势煊赫,少不 如命,捉将官里去,便是目无王法,罪不在小。”
继武道:“我们路过此地,有人身体不快,要在贵村耽搁一天,可有宽大房屋暂借,明天动身,重重酬谢。”男人向一个白 须的拱手道:“庄长意下如何?”那庄长道:“先生是读书人,凡 事明白,请你对付吧!”那塾师道:“村中只有敝馆东房屋最大, 可是班头驾到临,势必要让他安顿人马,此外便没有余屋可让 了。”回过头来向继武道,“你们共有多少人马?”继武道:“二十 多。”塾师道:“太多太多,容不下,容不下。”继武道:“倘然班 头到了,我们再让他不迟。”
塾师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和一个胖汉切切察察地商量了好 一会儿,还来对继武道:“可以是可以的,不过有约法三章。”继 武道:“怎样的三章?”塾师道:“第一,班头一到,你们就得离 村而去。”继武点点头道:“可以遵命。”塾师道:“第二,倘然你 们碰见了他们,千万不可多言,圣人有言, 一言足以丧邦,不要 因阁下一言之不慎,贻敝村万世之不安。”继武笑了一笑道:“可 以遵命。”塾师道:“第三,现在米珠薪桂,敝村地瘠民贫,如蒙 不弃,须偿以银两。”继武道:“这个当然,不消说得。”正在说 话,忽见一人气急败坏地奔来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止需索班头屈正义 告冤枉弱女寻救星
话说继武正在和塾师讲那约法三章,忽悠一人很匆忙地奔来 说“来了来了”。塾师道:“事体变了,前议只好一笔勾销。”继 武怒道:“不行不行,我们住我们的,他们住他们的,河水不犯 井水,有什么妨碍?”说着便去招呼一行人众,走进村去。塾师 急得几乎哭出来了,跺脚大喊道:“你们如此行径,未免喧宾夺 主了。”继武也不瞅睬,只顾领着一行人众去找寻空屋,到了一 家大户人家门前,纷纷下马,就在墙门间里把行李什物安放下 来,把马匹牵向院子里喂食料。那些村人为着要迎接班头要紧, 没有工夫来阻止。不多时他们已把班头接了进来,继武叉了腰, 立在门外张看,见打头一个大汉,气概甚是威武,后面拥着几十 个护勇和六七个衙役,手里有的背着大刀,有的执着令箭,有的 挟着公文,浩浩荡荡地走来。那个塾师对着继武只是愁眉苦脸, 不时把两眼睃着继武。
到了门口,塾师趋前几步,向班头一拱到地道:“请班头原 谅,刚才有一批商人,从口外来,经过这里,因着有人染病,商 量要在这里暂住一天,他们也很知趣,只住在外边。班头和弟兄 们住向里面吧!”班头口虽不说,心上已有些不快,跨进了门, 见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东西,便喝道:“让过些!”那时秦宁正泡了一晚姜汁来,要给齐东喝,却巧和一个护勇相撞,把一碗 姜汁拨翻干净。秦宁拉住了护勇理论,那护勇不服,伸拳要打, 给秦宁接住了,轻轻一拉,那护勇站不稳,就向前一跌。幸而有 墙壁撞住,没有跌下地去,只额上起了一块青中带紫的肉。班头 见了大怒,喝道:“抓!”护勇们正要动手,这里也立出十几个人 来,个个挺胸凸肚,一团杀气。庄长急忙走过来,向两下打躬作 揖地劝解,塾师也满口诗云子曰地向班头说情,这才没有打成。
班头到了里面厅堂上,高坐堂皇,十分气概。村人递茶递烟 递手巾,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一会儿,摆好了酒席吃饭,只留住 衣冠齐整的几人作陪,其余的村人陆续散去。继武闲着没事,慢 慢地走进去,立在檐下,背向着里,装着替他的黑白花马刷毛, 却用心去听他们的讲话。听得那班头道:“这回的命案,在五原 城外的盛家堡,往来至少要半个月,真是苦差。”庄长道:“一切 还要班头大爷照应,我们村上没有多少人家,并且都是怕事得很 的,最好另外在五原那里去找四邻吧!”塾师道:“这里和五原相 距很远,自然不会到这里来要四邻的。”班头道:“我到这里已是 第二次了,和村上的人很熟,决不欺侮你们的。不过此行所费很 多,你们总得自己明白,这叫作使钱买太平啊!”庄长道:“这个 我们知道。”塾师道:“总是量力而行之。”班头道:“明天一早我 们就要赶路的,今天快预备吧!”庄长道:“前天得了信,早已预 备。不过今年收成不好,不能比前年了。”班头道:“前年记得是 一百二十两,今年至少要一百两。”庄长道:“这数目太大了,我 们哪里拿得出?”班头道:“最少我们不够用了,莫怪我们薄情。” 庄长道:“请大爷照顾些,五十两吧!便是五十两也只好把牛马 布匹做抵,凑不出这许多现银来。”班头道:“五十两么?亏你说 得出的。试想我们十七八个弟兄,每人能得多少?就是我一个大 钱也不拿,哪里够分?”庄长顿了一顿道:“这样吧,加十两如 何?”班头道:“六十两么?不行不行。”塾师道:“班头且请饮酒,容我们再商量。”塾师便和庄长轻轻地说了一会儿,仍由庄 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村上说得起的大户,只有这里一家, 可是也只有十几亩荒田,今年收不到二十多斛麦,完了皇粮, 一 家穿吃也很勉强了。其余的人家,连吃都不够,哪里还谈得到 穿?这六十两的数目,还是我大胆地担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分 凑成功呢。”班头道:“官司是不测的事,也怪不得人。”庄长道: “公门里面好修行,我给大爷供一座长生禄位在土地祠里,祝颂 你子孙万代。”班头咯咯地笑了一笑道:“也罢,我格外施恩,再 加十两吧!”庄长道:“可是七十两么?那么今天来不及凑成,要 明天去分派了。”
继武听了气恼得按捺不住,要想走上去一把拉他下来,打他 一个结实,只怕多事,也就不响。到了晚上,那些护勇走到外边 来,要向他们借皮统来遮盖,继武不肯,倒是齐东说给他方便一 用,谅来不妨。便解开了一捆老羊皮,借给他们各人一件。过了 一夜,庄长已把各家派出来的牛马布匹送来,请班头检点。那班 头这个看了一看,说值五钱,那个掂了一掂说值一两,总计不过 五十两,便对庄长道:“不够数目啦!”庄长道:“实在已没法张 罗了。”那些护勇道:“我们就拿这皮统带了去充数吧!”塾师道: “这皮统是外边过路商人的东西,怎好相抵呢?”庄长道:“我们 本来要向他们取过宿的费用,如今两免了可好?”塾师道:“那一 行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们前去商量一回看如何。”
当下庄长塾师摇摇摆摆地走向外边来,见了齐东,把皮抵作 宿费的话说了。齐东诧异道:“我们借住尊屋,自然有钱奉偿, 不过也没有这么的贵啊!这皮统每一件收来也花上三两银子,带 到关外,做一做好,卖到关内去,至少要七两。他们拿去十五 件,就得值一百多两呢!”塾师道:“这件事有两个讲究,一来那 班头坚执要凑成六十两,万一我们不能满足此数,就有飞来横 祸,这一村的人受累不浅。你们答应了吧!实在是救了一村的人。二来要是我们不让你们留宿在这里,你们前不把村,后不把 店,如何是好?自古说得好, 一饭之恩,千金难报,这十几件老 羊皮,也不算多啊!”继武道:“你们只是怕硬欺软,我偏不怕 硬,我去向他说话。”说毕挺身而出。
到了厅上,继武向班头拱了一拱手道:“班头大爷的威风, 我已领受过了,可是这村上的人,并没有犯罪,供给你们酒食, 供给你们牛马,供给你们布匹,也总算尽心竭力了。还要向我们 要皮统,这成什么道理?”班头道:“你是何人,敢违抗王法么?” 继武道:“王道不外人情,就是真的违抗王法,也只有以身去抵
挡,没有任意敲诈的。”班头听见了敲诈二字,不仅恼羞成怒道: “你要是再敢顶撞,便捉住你去充要犯。”继武把他面前一只茶杯 劈头掷过去道:“打死你这无赖,才是要犯呢!”班头便狂喊道: “弟兄们快抓快抓!”那些护勇都挺着武器上前,早给外边一行人 捉对儿挡住。继武上前把班头当胸一把抓住,颠倒提起来,要向 院子里掷出去。那时秦宁也走上厅来,见这一掷,班头的性命休 矣,这祸闯下了,不得脱身,要是走了,害村上的人吃苦,因此 急忙赶上去把班头接住道:“饶他性命,好商量。”继武缩住了 手,把班头的发辫揪住了,问他道:“要不是看在秦大哥的分上, 早把你送上西天佛国去办阴差了。我且问你,你还要狐假虎威 么?”班头哀求道:“请你放了我,有话好讲的。”继武把手松了, 那时院子里已打得落花流水,几个衙役已是头破血流,几个护勇 却还在那里且避且挡。继武大声道:“众弟兄且自停手!”大家依 话立定,不再厮打。
那庄长和塾师吓得躲在墙门间里,嗦嗦地抖作一团。继武便 对班头道:“你听着!”班头道:“是,是。”继武道:“这里村上 已端整的布匹,你带了去,牛马留着,让他们工作。昨天晚上借 去的皮统还我们,各自走路。不然的话,立刻三拳两脚,结果你 的性命。我们抵桩到县里去抵命,你看怎样的方便?”班头道:“一一遵命。”秦宁道:“还有一句话,也得向他勾勒。要是我们 走了,不许再来报复,下次有事到这里经过,只许拿些食料,不 许需索银钱,这话答应不答应?”班头连声答应。继武便唤庄长、 塾师过来,两人还是抖着不敢上前。继武走过去,左手一个,右 手一个,像提着小孩子一般到厅上,把班头答应的话说了。庄长 忙着下跪道谢,那时塾师的魂灵儿已还转来了,定了一定神道: “这事固然全仗大力,救了我们敝村一村的人。不过你们走了, 再有急难,到哪里去找你们呢?难道你们是天神天降,可以一召 就来么?”秦宁道:“只消捎给个信到奉天秦家庄,我们就会来向 欺侮你们的人算账的。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今天的事,是我们路 见不平干下来的,不干你们村人的事,把你们的村庄洗尽了,也 只给人笑话。逢凶即住,遇善即欺啊!”班头道:“这个请你们放 心,我得了性命,已无他求,哪里再敢报复?便是报复,天也不 容啦!”继武道:“好,既然他如此赌誓,你们也好放心了。”
班头便吩咐护勇把借来的皮统交还了,先自取了布匹等物, 向庄长们作别而去。那时只庄长出去送行,并不像来时的煊赫热 闹了。他们走了,这里也收拾了要行,庄长哪里肯放,坚留着吃 了午饭才走。塾师也说:“这一点孝敬,你们也不便拒人于千里 之外也。”当下就饱餐了一顿。齐东拿住十两碎银来,算是一宿 之费,庄长坚不肯受。后来齐东说:“把这笔银子派给贫人家, 抵偿他们所受车害的损失吧!”庄长把这话向村上的人说了,大 家感激得什么似的,都是扶老携幼前来送行。那塾师不住地擦鼻 子、画圆圈,赞道:“今我始见仁义之师矣!”继武笑得前俯后 仰,一行人便也向五原走去。
走了半个月光景,方到奉天,齐东把皮货销售了,着实赚了 一笔钱,一份分赏了随去的人,另外送二百两给继武、 一百两给 秦宁。秦宁领着七个马贩仍还秦家庄去,两下时常往来,甚是热 闹。那郑福庆听见继武说出这一次所遭的事,也从心里佩服继武五体投地,自愧不如。一天,继武在街上闲走,见一丛人围着议 论纷纷,他挤进去看时,是一个妇人坐在地上,低下了头,在那 里哭,面前铺着一张地状。继武知道这是走江湖骗钱的惯技,他 就退了出来。有一个人喊道:“朱爷,你是热心的人,可肯救伊 一救?”继武看那人,原来是秦宁手下的马贩,便笑道:“身边没 有多带钱,况且这么的事,多得很,我哪里救得许多?”马贩道: “伊不但是要钱,伊的丈夫给官府里捉了去,要人去救他出来 呢。”继武重又挤进去向地状看去,见上面写着:
哀状者,妾高辛氏住居直隶良县尚方村,丈夫高有 方,贩布为业,上月十四日从乡间贩布进城,在泰安栈 住夜。隔房有京官携带贵重物件,价值数万,夜间被盗 劫去。丈夫不合在纷乱中拾取细珠一串,为捕快捉住, 疑为盗党,解县刑讯,有口难辩。现在系在狱中冤沉海 底,永无出头之日。妾奔走求救,无门可投,知关外多 侠义之士,请垂怜弱女,加以援手,使愚夫妇得以完 聚,恩同再造。
看完了向那妇人道:“你既有冤屈,何不径向县里投状申诉 呢?”辛氏见有人问话,喜不自胜,拭干了眼泪,抬起头来向继 武端相了一会儿道:“英雄倘能救我,今生不能报答,来生也得 衔环结草以报大德。”继武道:“你且收拾起来,到我家里问个明 白再说。”辛氏依话,立起身来,随着继武走去。那些闲人有的 说:“这妇人得了造化了。”有的说:“这事难干得很。人赃并获, 哪里还能脱卸呢?”
且说继武领辛氏到了齐东家里,向伊细问那强盗的行径,辛 氏道:"我没有知道详细,我家丈夫说,这一批强盗甚是厉害, 进来时没有声息,出去时也是痕迹全无。县里出了两千两银子的赏格,还是丝毫没有头绪。那县官对我丈夫说:‘这案虽是明知 你受冤枉,因为有了赃物,不便超豁,除非把案破了,把正犯捉 住,供出与你无干,你方得脱然无累啊。'”继武道:“这京官所 失的东西,有些踪迹么?”辛氏道:“据捕快说现在交通便利,得 了这大批贵重物件,早已远走高飞去了,所以要到远地去访寻, 或者有些线索。”继武道:“这事有些为难了。依我的意思,你且 还去安心等候,既然县官不至于十分糊涂,大概定可笔下超生 的。这一件无头案,就是飞仙剑侠再世,也不易破的。试看你走 了这许多路,可曾遇见过一个人来问你的信。”辛氏道:“不错, 一路行来,只有周济我银钱的人,谁也不问这案情的。英雄肯如 此盘问, 一定是个有本领的,请你搭救一搭救吧!”说着,双膝 跪了下来。继武连忙扶伊起来道:“我虽可以替你走一遭,可是 十九不会成功的。”辛氏起身道谢道:“倘然英雄此去无功,我也 死心塌地了。”继武道:“那么你独自还去,我另外动身,不便和 你同行的。”辛氏谢了又谢,告辞而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深山空车启艳羡 伏大树神弹弄玄虚
话说继武答应了辛氏,便在第二天向齐东告别,只说到京城 里去访问亲戚。齐东再三叮咛,要他早些回来,过了冬天还要到 松花江去收买海鲜咧。继武就在第三天带了武器碎银, 一径向良 乡行来,在客店里打听那桩大劫案,都说依然没有眉目。不过有 人说:“雪浪山新到了一伙强盗,甚是厉害,专一打家劫舍,官 府不敢正眼瞧他,报到省里去,省里因着外患正殷,哪里有闲工 夫来顾到那些跳梁小丑,因此更是猖獗,这里大劫案多少和他们 有些关系吧!”继武道:“雪浪山离开这里有多少路途?那边可有 什么村落人家?”那些人有的推说不知的,有的猜度起来说大概 是人烟稀少、山岭峻险的所在。只有一个赶骡车的说他曾经从雪 浪山前五六里地方走过,那边并无人家,只是东一丛西一堆的古 木,倘然哪里藏着一两万人,可以使外边一个也看不见。讲到那 雪浪山没有到过,远远望去,好像不甚高大,上面有许多房屋, 不知是庙宇还是人家。继武道:“从这里前去,怎样走法?”那赶 骡车的道:“不远不远,像我们的骡车,走不到四个时辰,就到 了。”继武道:“我想上山去探探虚实,只是突然前去,要给他们 瞧出破绽来的,那时双拳如何敌四手?最好假装着过路客商,故 意从山下经过,倘然不碰见他们,我就观察一个畅。倘然碰见了,我不和他们厮打,当作没有能耐的,任着他们捉去,我那时 可以到他们的巢里去刺探详细了。”赶骡车的道:“你好傻,人家 听见了就变色,不得已要打从那里过,也得设法绕弯儿避过这虎 窟,怎么你倒送上门去呢?”继武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了, 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赶骡车的道:“你能去捉虎子么?恐 怕连虎须也不敢拔一根呢!”
继武不和他争辩,只是冷冷地说道:“那么你就不敢去了? 假使我多给你钱,你肯去不肯去?”赶骡车的摇手道:“一个人性 命只有一条,送掉了找不还来的。送掉了性命,还用得着钱么?” 继武道:“不是这等说的,像你赶了一天的骡车,能得多少的钱? 我现在给你十倍的钱,那么你不是可以大块肉大碗酒,尽乐几天 么?况且那些强盗,也有规矩的,只劫客人,不劫苦力的。你想 他们劫你去有何用呢?”赶骡车的不摇手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 上不响。继武道:“你肯依我的话,明天送我到那里去,我给你 十两银子。你见了强盗,只管逃开,等他们把我捉去了,你再把 骡车赶还来。那时你也不必向人多说,只当没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时候在旁边听闲话的人,也怂恿他道:“小四子,这生意 不做,更待何时?”小四子道:“到了明天再说吧!”旁边的人哗 笑道:“小四子要请玉皇大帝的示咧!”小四子红着脸走了。次日 一早,就来敲继武的房门道:“大爷到底要不要上雪浪山去?”继 武披衣而起,开门放他进来,问他:“家里老婆可许可你去冒这 个险?”小四子道:“答应了,不过我的老婆说,银子要先拿的。” 继武笑道:“这个自然,到底女人家心细,恐怕我给强盗捉了去, 你拿不到银子么?太胆小了,我有许多银子留在掌柜那里呢!” 说着摸出一块碎银给小四子。小四子接了欢天喜地地跳出去,不 多时来说道:“车儿已端整好了。”继武吩咐他到市上去买了几只 麻袋,里面放着泥土石块,然后坐上车儿,由小四子赶着出城, 一路向西。
从辰时走到午时,走进一个村庄,买了些鸡子,借人家茶 灶,烧热了果腹。再行到未时,已见阴森森古木参天,日光遮蔽 得透不下来。车儿从树林的外面绕过去,见自东至西一条大路, 自南至北,只是一条小路。小四子把骡车扣住了,回过头来道: “上大路去,便是到宛平县去的;上小路去,大约是上山了。”继 武道:“我们上山去!”小四子把车拉转来,向北方行去。那路甚 是崎岖, 一颠一倒,走了好多时候才到山下。小四子又把骡车扣 住了,继武道:“为什么不走了?”小四子笑道:“山上如何行车 呢?”继武道:“那么你且把骡车停在这里,上山去,见了人便向 他问讯,要故意引他到山下瞧见我们的车辆货物,我自有道理。” 小四子当真依话,跳下车来,踅上山去,东张西望了好久,不见 一个人影儿,他便提高了喉咙,唱起山歌来道:
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不答应,一个虎跳翻过 去,踏平了东山把老虎吞。
唱完了,忽听见一声吆喝,左边树下蹿出一个彪形大汉来, 手提着齐眉哨棍, 一脸子的横肉, 一把抓住了小四子的衣领道: “你敢是疯了?说什么东山老虎、西山老虎,这雪浪山连耗子也 不敢闹,哪里来的老虎?”小四子跪下哀求道:"大王饶命,我只 不过是随口乱唱,没有什么意思的!”汉子道:“听你说话不像是 这里人,来此何干?”小四子道:“我是赶骡车的,因着不识路 径,要想找一个人问讯,争奈走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望见山上 有房屋,料想有人住着,所以走上山来。这山好高!我往常听见 樵柴的人说,走得乏了,只消唱山歌,就不觉得了,所以我便乱 唱,请大王饶命!”汉子放了手道:“你说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是 什么梁山上的好汉,怎么称我大王呢?”小四子道:“这么说,请 你告诉我,往宛平去怎样走法?”汉子道:“是你一个人要上宛平去么?”小四子吞吞吐吐地道:“不。”汉子道:“你老实说,我便 老实告诉你,到底还有别人没有?”小四子道:“还有一个人在骡 车里。”汉子道:“你领我去瞧瞧这骡车怎样大,看明白了,才好 告诉你应当走哪一条小路。”小四子慢吞吞领着他到山下,那汉 子看了一眼,急忙还上山去,踮起了脚,撮着嘴,打了几个呼 哨。不多时从树林里又蹿出八个人来,那汉子把手一挥,便一齐 下山,把骡车上的麻袋,背了就走。那汉子把车帘一掀,见继武 缩在车座里,甚是畏怯,汉子把他拉了出来,背在背上,大踏步 上山走去。小四子躲在一株大榆树背后,总算没有给他们瞧见, 等他们走远了,把骡车赶还良乡城里去,也不和人家说起。
且说继武伏在汉子的背上, 一声不响,只运用内功重重地压 下去,压得那汉子气喘吁吁,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爆出汗来了。 走到半山,实在受不住了,便把继武放下来,咕哝道:“看不出 你一个瘦鬼,倒有这许多分量。”继武仍旧不响。那时山上有两 个人走下来,助着把继武拉拉扯扯地拥上山去。到了一座庙门 前,见上面题着山王庙三字,走进庙内,佛像已破旧不堪。到大 殿上,见中间坐着三个人,大模大样的,像是头领。那汉子上前 摆一摆手道:“这瘦鬼看是没有什么血的。”穿着蓝绸长袍的问 道:“身上搜过没有?”汉子道:“没有。”说着转身向继武身上抄 查了一遍,一些儿没有值钱的东西。汉子向上说了,穿蓝袍的问 继武道:“你是个商人么?怎么身边没有钱的?”继武只是不答。 吩咐汉子把继武关起来,汉子引着继武到后面一间矮屋里,把他 推了进去,拽上了门,加上了锁就走了。继武向矮屋细细地察 看,只有左侧有一扇小窗,虽是开着,可是装上铁栅,急切也不 容易出去。从这窗里望出去,有一片广场,广场的尽头,有几间 平屋,此外都是树木。那广场上常有人走过,切切察察听不出说些什么。
到了晚上,有人送进饭菜来,继武吃了,就蜷伏在板床上睡了。其实他只是假睡,听得四周声息全无,估量大众已都熟睡, 便把窗槛上的铁栅一根根扭断了,跳出去,立在广场里,伸了一 伸懒腰,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广场尽头的平屋里有些灯光,想是 有人住着,便走过去。却巧有人出来解手,继武把他拉住道: “朋友,我问你,白天在山下抢来的麻袋,放在哪里?”那人把手 指着东边的平屋道:“在这一间里。你不要去动,明天大王要拆 开来,检点了,平分给众兄弟咧!”继武道:“我不去动的,你放 心吧!”那人道:“好,放手了,硬手硬脚的,头颈快给你 断 了。”继武道:“我放了你,不许你和人多话的。”那人道:“这个 自然,大家都是吃一镬子里饭的,多说有什么好处?前回得了论 万的货,我也只到手一只金镯,喝不到两个月的酒呢!”继武道: “这回货物倒也不少。”那人道:“我听背上来的说,甚是重坠, 说不定也值好几千两银子吧!”继武放了手道:“去吧!”那人把 他看了一看,解手完了,踅还屋子里去,丝毫没有疑心他。继武 便到那东边的屋里,门儿关着,上面锁着一把大铁锁。继武把锁 捌了下来,把门轻轻地推开了,再把靠广场的窗也开了,放进些 亮光来,见屋角里叠着几只麻袋,原封未动,正是他的原物。走 过去拣一只麻袋拆开,从里面摸出一把短刀、一包铁弹,其余的 泥土石块仍旧放着。出了屋子, 一直下山,等到天明,伏在半山 一株大枣树上,握定了铁弹,等候他们下山。
且说山上住的大大王姓高名璨,是河南人;二大王姓刘名飞 虎,是山西人;三大王姓孔名尚德,都是义和团的余党,自从京 津失败以后,穷蹙无归,便叙集了五六十个人,占住了雪浪山, 做没本钱的生意。高璨的本领最好,他也做过大师兄,所以那天 劫取良乡客店里京官的宝物,全是他的气力。那飞虎就是刘十九 的叔父,也能使得一手好大刀,据他说还是关家流派。尚德最没 用,却会用心思,大家称他军师。那天一早起来,高璨吩咐喽啰 们把麻袋扛出来,检点依分。喽啰们去不多时,还来道:“不好了,门儿开得笔直, 一只麻袋已拆开了,里面都是泥土砖石。” 尚德道:“这瘦鬼可在屋里?快去提来!”两个喽啰去了不就,也 来回道:“铁栅扭断,人已失踪。”高璨大怒道:“这厮好生可恶,
大约离山不远,我们分头赶去,把他捉来,斩尸万段。”尚德道: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他既然貌不惊人,有如此本领,绝非寻常 之辈,恐怕追着了,也打不过他。”飞虎道:“他到底只是一人两 手,我们一拳一个,也打得他服帖了。”尚德道:“恐怕不是这么 容易吧!”飞虎道:“只想他既然本领高强,为什么不来和我们厮 打,却偷偷地走了,分明是他怕我们呢!”尚德道:“他只防寡不 敌众,所以他来探听虚实,大概现在下山去兴师动众了。”高璨 道:“如此说来,我们更应速追,等到他调集了人马前来,我们 不是把先手棋子让给他了呢!”说着便分拨众喽啰为两队: 一队 走山前,由飞虎率领; 一队走山后,由高璨引导,留着尚德在山 镇守。
那走山前的一队,连飞虎共有十五个人,都是体力结实的大 汉,各带了武器奔下山来。到了半山,早给继武瞧见了,先发一 个铁弹,向中间一个胖汉的大肚子上打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胖 汉站不稳,一失足躺倒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他来道:“你 可是中了暑么?”一个笑道:“九十月的天气,哪里会中暑的?” 那胖汉挣扎了一会儿,勉强立住,很诧异地说道:“刚才分明有 一个子弹打过来,着肉很痛,只没有打进肚里去,甚是奇怪。看 来不像是从枪里放出来的,否则性命休矣!”当时大家四下去找 子弹,那子弹早已骨碌碌滚下山去,在乱草中藏躲,哪里找得 着?各仰着头张望,那树枝交互纠缠,也不见什么东西在着。飞 虎道:“我们且莫管他,走下山去要紧。”他们走不数步,那个胖 汉又挺着肚子嚷着痛,蹲作一团。大家围拢来看,他面如土色, 只用手指着肚子乱嚷。飞虎走过来,把他的手移开,见肚子上一块紫色,像是受着一块铁器的打击。他也惊奇起来,吩咐大家向树林里寻去。有几个胆小的立着不动,只有四个胆大的,提了武 器蹿进树林中去。
不多时,一个个逃出来道:“有妖怪,有妖怪!”飞虎问道: “什么妖怪?怎生模样?”一个道:“我头上吃了一记,好像是一 块砖头,但是连树叶都没有落下来,哪里有砖头?”一个道:“我 肩上也着了一下,痛得很!”一个道:“好像有人在我背上打了一 拳,至今还有些隐隐作痛呢!”一个道:“我眼见有一个黑炭团从 前面打过来,幸亏我躲避得快,只打在手上,你们瞧,擦去了一 层肉皮,好不厉害!我要去找那黑炭团,谁知那黑炭团似乎是有 灵性的,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直向地下钻去,就不见 了,大约是会土遁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声,把飞虎说得疑神 疑鬼,也有些胆小了,定了一定神道:“看来这人还是在山上, 没有下山,我们还去再从长计议吧!”说着折身还山。走不多路, 飞虎忽地向前一踬,全个身体扑倒在地上。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有绳网三盗设诡谋 争座位两雄斗意气
话说飞虎正领着喽啰们还山,也吃着一弹,倒在地上。大家 急忙把他扶起,见地上嵌着一颗铁弹,和栗子一般大,浑圆光 滑,很是好玩儿。飞虎对着呆怔,这时又有一颗铁弹飞过来,正 掷中飞虎的脑袋,只听见扑的一声,接着咕咚一响,飞虎第二次 又跌下地来,血也迸出来了。大家吓得慌了手脚,把飞虎像死狗 一般拖上山去,见了尚德,把上项事说了。尚德派人去追高璨还 来,一面把金疮药拿出来,给飞虎敷在创口。等高璨还山,才见 飞虎慢慢地苏醒转来。尚德道:“这人一定是异人,绝非我们所 能敌,不如下山去向他求饶。倘然他愿意留在这里,我们索性把 他推为一山之主。万一他不愿意时,我们送他些宝物,结为朋 友,还不失掉我们的面子。”高璨道:“我们又不见他的踪迹,如 何去向他求饶呢?”尚德道:“我自有方法。”说着分拨了十六人, 都不带武器,徒手随他下山。到了刚才飞虎受窘的地方,便立住 了。尚德向着树上喊道:“好汉请下来说话,我们有眼无珠,冒 犯了!好汉,如今我们已觉悟了,情愿束手就缚,听凭好汉怎样 吩咐,要杀要剐,要解县治罪,悉听尊便。我们死在好汉的手 里,万分乐意,绝无异言,请好汉下来吧!”说完了,俯首不响。 等了好久,毫无动静,喽啰们暗暗好笑,今天军师真在那里捣鬼了。这时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大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有 一把雪亮的短刀,从树上飞到尚德的面前,笔直立在地上。尚德 也不敢去拾起来,还是呆立着等候。谁知继武跳过几株树,从后 面跳下地来,大声喝道:“老子在此,还不叩头!”大家只想他在 前面下来,冷不防却在背后, 一齐转过身来,见继武两手撑着 腰,颤巍巍立着,宛如天神一般。尚德见了便上前施礼道:“请 好汉上山去,让大众见个礼。”继武道:“我本当把你们一一杀 死,我想体上天好生之德,只要为民除害,别的可以放松。你们 快些收拾收拾,离开此地,别寻正业。”尚德道:“一切唯命是 听。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到了山上再说。”继武把短刀拾起,随 着他们一齐走上山去。
到了山王庙,殿上只设一个座头,大众拥着继武坐上去。继 武只立在独座的左侧,朗朗地道:“你们大概都是好百姓,有了 气力,什么事不好做,何苦干此犯法的勾当?现在我来向头领要 了钱,分给你们,你们拿了钱就好走路了。”转过头来,向尚德 道,“你们把历来抢到的银钱货物,悉数拿出来,我给你们分 配。”尚德向高璨商量。高璨心想不依,可是又不敢违拗,只呆 住了不动。继武把短刀挺在手里道:“大丈夫贵乎当机立断,事 既至此,还有什么迟疑,难道你们还有余恋,舍不得撇开这生活 么?老实说,我要是横一横心,休说你们这几个人容易勾当,便 是再添几倍的人,我也不怕。就是我一人敌不过你们,我到了县 里,请了兵马前来,怕不把这雪浪山踏为平地,把山王庙烧成灰 烬么?”尚德又和高璨切切察察说了几句话,高璨拱手道:“你看 我么迟疑不决,我们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此胡干的。既然壮士给 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如何不走,不过这事也非片刻可以办妥的, 我想请壮士暂且在山住几天,让我们把许多东西聚出来,请壮士 分派,我们无不言听计从。”继武道:“好的,那么我限你们在今 明两天之内,收拾停当!”当下高璨答应了,便吩咐赶快采办鱼肉,煮成筵席,在大殿上聚饮。继武也不客气,南面而坐,三位 大王左右相陪。尚德问继武的姓氏里居,怎样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的,继武一一说了。尚德道:“好汉义薄云霄,甚是佩服。”继武 恐怕多饮了酒不方便,见他们劝得甚是殷勤,便假装着已经吃 醉,要了住处,和衣拥衾而卧。
且说尚德等继武睡了,便和高璨、飞虎商量道:“总算给我 们花言巧语骗住了,不过如何下手,须得布置妥帖才好。”飞虎 道:“刚才听他说在聂士成那里当过差的,我们义和团吃了聂士 成的武毅军不少的亏,今天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尚德道:“你 总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何必说在嘴上,尽可放在心上,等得了 手,再向他声罪致讨还不迟呢!”飞虎道:“你可知道我家十九侄 儿,给一个唤作盖常山万心雄的,杀成肉酱,好不惨痛,我不替 他报仇么?”高璨道:“这些闲话,且漫说,我们商量动手方法要 紧。”尚德道:“等他熟睡了,高大哥先自撬窗进去,能够把他一 刀结果了最好。倘然给他觉得了,势必起来厮打,那时刘二哥在 窗外等候,见他们动了手,跳进去相助。万一敌不过他,必须引 他出来,我吩咐弟兄们在门外扳满了绳索,给他演一回走麦城。 任着他三头六臂,那时处处网罗,也万难脱身了。我们就在这时 候也用乱刀杀死他,便不愁再有变卦了。”飞虎道:“好计好计, 请孔三弟赶快预备吧!”尚德当真去指挥喽啰们,把绳索扳成了 一个大网,张在继武卧室的外间。各处都熄灭了灯火,静悄悄 的,万籁无声。敲过了三更,高璨提着开天斧,放出轻身功夫 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继武卧室的窗外,把舌尖舔破了窗纸, 听了一会儿,全无声息。飞虎那时也握着单刀,伏在窗外。高璨 把斧锋轻轻向下一撬,窗儿就开了,纵身进去,高举着开天斧, 拨开帐门,掀起盖被,猛力地斩下去,软绵绵的, 一点儿没有反 动力,也不见一些挣扎,也不闻一些呻吟,心上甚是奇怪。正在 狐疑,要定睛细看,忽觉背上冷飕飕地吹了一阵风来,早有一把雪亮的短刀杀过来了,急忙转身迎敌,肩上已着了一刀,痛得举 不起手来,便喊二哥快来。谁知二哥已上黄泉路去了。
原来继武到了房里,想了一想,觉得这三人绝不会就此罢 休,说不定夜间有些变动,因此他假睡了一会儿,等人声已静, 便从窗里跳了出来,伏在屋上。果然见三人忙着派人扳绳网,暗 暗好笑他们白费心思。接着飞虎也来了,伏在窗外,又见高璨舔 窗撬窗,等他进去了,便跳下来,趁着飞虎不防, 一刀先把他刺 死。然后也跳进窗去,蹑足走在高璨的后面,因着高璨伸手灵 活,没有杀着,只削去了肩上一片肉。要再下一刀,高璨已向房 门口退去。继武道:“我不上你的当,你想引我去入网么?”高璨 把房门开了,尚德也挺着长枪进来,三人便在房里乱打。
继武见地方狭小,碍手绊脚,不能施展出本领,心想窗外宽 舒些,不如跳出去吧!那时把单刀向左右劈了一下,霍地向窗外 跳去,高璨也追着跳出来,尚德从房门里走出来,招呼喽啰们都 到庭心里,把继武团团围住。继武觉尚德的本领最低,不如先把 他结果了,全力去对付高璨。这时尚德持着长枪,向继武刺来, 继武蹲下了身子,从下三路杀过去,尚德的长枪一时收不转来, 继武的单刀一步紧一步,不多时已把尚德的左腿削去了一截。尚 德倒在地上挣扎,高璨急忙抡动开天斧来救,继武从尚德的手里 夺下了长枪,向他胸前猛戳,枪杆直穿过他的胸背,插入地中, 尚德早没有气了。继武回转身子,把单刀向高璨的开天斧挡住, 飞起左腿,对准了高璨的腹上踢去。高璨把身子向上一耸,两脚 离了地,继武的脚没有踢着,急忙缩住,把单刀向高璨齐腰斩 去。高璨用斧头把单刀拨开,退下几步,使动开天斧,像转轮似 的飞过来。继武用乱箭攒心法,把单刀向他乱刺,却一刀也刺不 着身。那时众喽啰看得呆了,有的立着不敢近身,有的偶然把朴 刀劈过去,给继武的刀锋一挥,那朴刀像风吹落叶似的飞开去 了。继武杀得性起,左冲右突,把边上几个喽啰削去了几个头颅,其余的没有削着的,急忙抱头鼠窜而去。这庭心里只剩下已 死的尚德躺在地上,眼看着高璨和继武你去我来、我进你退地打 成一个不休不歇。
高璨见两个结义弟兄都已送了命,大势已去,自己估量也不 是他的敌手,不如早些走路吧!他便把开天斧向继武猛劈了三 下,转身就走。继武哪里肯放,紧紧地追去。高璨在山上路径很 熟,所以只拣着荒径逃去。继武恐怕上了他的道儿,便摸出一颗 铁弹来,向高璨的背上打去,见高璨着了弹,向前一踬,便扑倒 在地。继武赶过去,要举刀刺去,忽地转着一个念头:把他们杀 完了,还是不能救出良乡县监里的高有方,不如留他的性命,好 从他的口里得到些口供,也省掉我许多麻烦。便把单刀插在腰 里,一把背脊提起了高璨喝道:“我饶你的性命,你给我还山去, 把以前的事交代出来。”高璨痛得一跷一拐的,引着继武上山。 到了庙里,继武命高璨坐着,去找了一根粗麻绳,把他缚在柱 上,四下去找人,在后面厨下水缸边找了个火工,命他到各处去 搬东西出来。继武一样一样地问他来历,高璨一一答了。那良乡 客店里抢劫来的,只剩几串和珠和金银首饰,大概不到一半了, 其余都是在山下向零星过客抢来的。继武去找了一条被单来,把 东西包成了一个大包里,命火工背着,向高璨说道:“请你在这 里等一会儿吧!”和火工大踏步走下山去,径向良乡行来。
到了城里,上县衙门去见知县。那知县姓黄,是个两榜出 身,听了继武的话,连连称赞,立刻派捕快衙役仵作到雪浪山去 勘验,一面备了酒席款待继武。晚上一行人带了高璨到县,黄知 县坐堂,问了口供,明把高璨钉镣收监,放出高有方,备文申 府,通知京官前来认赃,领取物品。黄知县见继武武艺出众,要 留他在身边,继武因着关外的生活散淡没拘束,所以坚辞着,只 住了三天,向黄知县告别而返。想起丁慕仁在山东堂邑县家里, 不知道近来做何消遣,现在相去不远,正好去望望他,或者可以知道心雄的踪迹,当下便折向南去。
那天到了王家口,正在一家饭店里吃饭,据着一张大桌,甚 是舒服,外面走进一个少年来,大声道:“堂馆在哪里?”一个堂 馆走过去赔笑道:“李爷有何吩咐,可要喝酒么?”那人向继武望 了一眼道:“我要请客,你给我腾出四张桌子来。”堂信四下望了 一望,低声道:“李爷立刻要用么?现在只空着三桌,等那人吃 完了,这一桌也空了。”那人道:“约莫隔半个时辰。”堂信道: “可以,可以。”那人走了,继武问堂信道:“这人是谁?”堂馆 道:“姓李名无功,气力大得很,去年拳匪的头领到这里来,给 李爷揿在河里,吃了一肚皮的泥水,后来斩成肉酱而死,因此那 些拳匪散下来,都到各镇去劫掠索诈,独有我们王家口平安无 事。都是李爷的力量,所以我们开了门睡觉都不要紧的。”
继武听了,老不服气,因为他瞧那无功,也不像有多大本领 的人, 一定他在镇上耀武扬威,所以远近都怕他,我偏要试试他 的本领如何,便故意慢慢地吃喝,等到无功领着一群人到来,他 还没有立起来。那时也有了些酒意,斜睃着两眼看他们。堂馆走 过去,向无功切切察察说了几句。无功只是摇头,脸上凶狠得 很,老大不快的神气。堂信走过来,向继武道:“对不起,请你 让到那边去坐吧!”继武只是装作没有听见。堂馆动身,把酒壶 搬过去了,继武拍案大怒道:“一样地花钱,为什么我要让人呢! 况且论理也有个先后,先来的自然有好座头,后来的只好等先来 的吃舒服了,才好坐下来。你这人也太欺生客了。”堂信冷笑道: “客人好不明白, 一样地吃喝,便是到那里,也有桌儿椅儿,何 必一定要坐在这里呢?你可知道李爷是不好惹的……”继武不等 他说完,又是一记桌子骂道:“不好惹便不敢惹了?谁先来惹我, 你们知道惹了我,我也不是好惹的啊!”
那时无功走过来了,撑着腰凸着肚道:“你不要喝醉了酒, 瞎骂人,你怎样的不好惹,倒要请教咧!”继武道:“好,好,好,到外面去,见见高低。”无功就是一拳向继武打来,继武把 手接着,向后一扯。无功微微地震了一震,急忙立足,把手撒 脱,举起右腿,把继武面前的桌子一踢,就踢了一丈多远。那些 同来的人都上前解劝,好容易两面按捺住了,便由一个年纪较大 的,左右分解,道:“为了这一点儿小事,何苦大动干戈?”继武 道:“我们走江湖的,只认得一个理的,合理的什么都愿意的, 今天的事谁曲谁直,请大家评一评。”无功道:“要不是你指桑骂 槐,我也决不动气的。”解劝的笑道:“现在大家都说明白了,请 那位客人也和我们一起喝几杯,那就没有什么让不让的话了。” 继武从身边摸出碎银来掷给堂馆,掉臂就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家口畅饮齐心酒 大马集高谈逆耳言
话说继武正要从饭店里走出来,李无功赶上前来, 一把拉住 了衣袖道:“慢走。”继武认识要来打他,就立定了,紧握双拳, 怒睁圆眼道:“好不识相,还要惹老子性起,讨没趣么?”无功 道:“我且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继武冷笑道:“我有我的事,你有你的事,各不相关,你管我作 甚?”无功道:“这里王家口为了拳匪余孽常要经过,见了形迹可 疑的,都需要盘问清楚的。”继武道:“你说起拳匪,我倒肯告诉 你了。我是惯打拳匪的能手,恐怕你们在前见了拳匪的影儿都 怕,现在像打落花流水狗了。”无功道:“你既是反对拳匪的,和 我们正是同志,请留一个名儿可好?”继武见他没有恶意,便说了姓名,并说这回到堂邑县去找朋友。无功道:“堂邑县有一位 英雄,绰号盖常山的万心雄,可是相识?”继武把他相了一相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无功听了,立刻拉他还进店 里去。
这时堂信已把酒席摆好,无功便把继武纳在上座道:“险些 儿交臂失之,他日江湖上说起今天的事,岂不教人笑话。”继武 见他前倨后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问贵姓大名,无功也说 了。继武道:“你和心雄有什么交情?”无功把打猎遇见心雄,助着他杀死红姑娘的事,说个备细。继武拱手道:“原来也是我道 中人,只不知何事留在这里?”无功又告知他与赵舒翘意见不合, 想改投聂士成。到了天津,聂士成已为国捐躯,心雄走得不知去 向,便到这里来,有王姓盐商相留,恰好拳匪来索诈,便助着他 们捕捉匪首张德成,村上的人都惊为天人,把全镇防守的事相 委。今天为了一件事,邀着村上有气力的喝一杯齐心酒,不知道 是朱兄来此,多多冒犯。
继武谦逊了一回,问何事要喝齐心酒。无功道:“这里王家 口大多是贩盐为业,前天有一个村人王二,载了一船的盐出去, 被前村大马集的人劫了去,声言要一千两银子取赎。因此村上的 人约齐了,商量一个对付方法。我担任了防守之责,不好不替村 上的人出一点力,可是事情闹大了,又是反害了村人受累,为了 这个缘故,顿教我左右为难。朱兄经验宏富,必有高见,请教请 教。”那时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这大马集本来有一个泼皮,绰 号小时迁时鸿运,专一抢孀逼醮、重利盘剥,为了他先前做过梁 上君子,所以有此雅号。他也到过王家口来,却是阵上失风,空 手而返,往常只恨着这村上的人,却奈何我们不得。近来有几个 拳匪大师兄,漏网逃到大马集,便和他勾结,居然收徒弟,派职 司,成了个强盗局面。听说他们有十几支快枪、两三支手枪,甚 是厉害,我们倒要小心才是。”
有一个年纪最轻的听了,倏地立起来道:“我们虽都是酒囊 饭袋,也把拳匪打退过,连巨魁也给我们处死的。这些鸡群狗 党,怕些什么?况且李爷膂力过人, 一拳两脚,就足够打死了几 个。”继武道:“我有一点愚见,供献给诸位,我想凡事能化大为 小最好,万一兴师动众,两下冤仇愈结愈深, 一时要收束也收束 不住了。我想这回到这里来,也算是有缘,既是李兄在此,理当 帮忙。我先和李兄到大马集去,找时鸿运理论,倘然他理屈服 输,还了我们人船盐货, 一笑而开;倘然他不允,我们把些厉害给他看。我们要是敌不过他们,再来调集人马,向他问罪,此策 唤作先礼后兵。”众人听了齐声道:“好,好。”无功道:“我本也 想如此,只愁着单身前去,恐要受困,既然朱兄肯出力相助,自 然没有顾虑了。”回身过来,举杯向大众道:“请大家敬朱爷一 杯,谢他的义勇!”大众当真各举起了一满杯的酒,向继武送来。 继武一一接了,喝干,大家齐说“朱爷好酒量”。大家猜拳行令, 闹到傍晚方散。无功引着继武到王家去,见了王盐商,王盐商也 很器重他,留在那里殷勤款待。
到了明天,无功带了单刀,继武带了铜锤铁弹,雇了一只 船,向大马集行去。两地相距也有四十多里,船儿走了两三个时 辰方到。船儿停泊在荒僻地方相候,两人走到市上去,见人烟寥 落,也和王家口不相上下。瞥面遇见一个烂腿的乞丐,无功摸了 十个大钱给他,问他姓时的住在哪里。乞丐道:“你们何事问他? 他现在大非昔比了,你们冒冒失失地前去,怕不要吃一顿家伙。” 无功道:“我们是来投奔他的,怎么还吃家伙呢?”乞丐道:“投 奔他么,那就不要紧了,他那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正在用人 之际,你们年纪轻,有气力,到那里一定收留的。不像我残废 了,要充当一个劈柴挑水的伙夫,都不能呢!这里去,向东转 弯,向北走过一丛竹林, 一带土墙里面,最高大的房屋,就是 了。”两人依话走去,果然有一家大户,门前立着四五个大汉, 挺腰凸肚,一脸子的凶势,倒很像什么官署军营,只少手里一支 枪,想不到一个小偷,居然如此显赫!
两人到了门口,无功抢上几步,向一个胖汉点点头道:“请 问时爷可在府上?”胖汉横了眼,把他睃了一个周遍,大声道: “有什么事?”无功道:“我们从山东来的,闻得时爷在此招贤纳 士,所以特来投奔他,相烦通报一声。”胖汉又把两人从头至尾 相了一相道:“站着。”便慢吞吞走向里边去。好一会儿,才出来 道:“随我来。”两人暗暗好笑,真所谓软进硬出了。走过了广场,穿过了两进房屋,到了一间厅堂檐前,胖汉把手一指道: “上面坐的就是时爷。”两人走上厅堂来,那胖汉转身出去不提。
这里时鸿运尖头削脑,浓眉凹眼,斜拴着身体,坐在一张独 座里,大喇喇立都不立起来。无功、继武大踏步走上厅来,向鸿 运微微弯了一弯腰道:“足下可是小时迁时鸿运?”那鸿运方才听 胖汉进来说有两个山东人来投奔,以为是穷极无聊的人呢,所以 眼睛放在额角上,摆出头领的架子来,也算是一个下马威。现在 见两人出言无状,已是不快,又听他提起小时迁三字,分明在那 里挖苦他,他如何不怒,便倏地跳起来道:“你们这两个无赖, 好不无礼,到了这里,也有一个规矩,如何好胡说白道?”继武 早把铜锤握在手里,无功也从背上拔下单刀来道:“老实告诉你 吧!我们是从王家口来的,向你讨人船盐货,你若说半个不字, 休怪单刀、铜锤不生眼睛。”鸿运也从侧里武器架上拔下一把三 环大刀来,冷笑道:“说得好容易, 一千两银子可曾带来?”无功 把单刀劈来,继武把铜锤打去, 一个说“这里五百两”,一个说 “这里也有五百两”。鸿运急忙把大刀拦住道:“且慢,大丈夫应 当一个对一个,你们两个打我一个,便不算好汉了。我也有弟兄 们可以去唤来,七个八个打你们两个,看你们吃得住么?”无功 道:“尽你唤去,不要说七个八个,就是七十个八十个,也不 怕。”鸿运道:“好!”他便走到庭柱边,把绳一掣。
不多时左右跳出四个人来, 一个使着阔斧, 一个使着双锏, 一个使着短戟,一个使着朴刀,恶狠狠地向两人杀来。无功掉动 单刀,继武挥动铜锤,分头迎敌。 一座厅堂,顿时闹哄哄成了戏 台,各自默默无声,用心用力地要一个你死我活。使双锏的最是 不济,战了二十多合,已不能再战,又是怕死,急忙倒拖双锏, 退下厅去。那个使朴刀的,不知怎样没有留神, 一把朴刀呼的一 声,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直飞到庭心里,扑地落下地来,倒把退 下的那个汉子吃了一吓。使朴刀的自然也不敢逗留,退出战团。
只剩下使阔斧的和使短戟的,大头出汗,勉强支撑着继武的铜 锤。那鸿运正在用尽平生气力,抵挡无功的单刀,眼见弟兄们两 对已退下了一双,心上先自着慌。说也奇怪,大刀的柄儿竟像是 甘蔗做的,给无功一刀截作两段。
到底他不是呆汉,急急把左手的断柄大刀和右手的短棍,向 地下一掷,拱手道:“两位壮士住手,我佩服了,情愿把人船盐 货原璧奉还。”无功把单刀收转,那边使阔斧的、使短戟的和继 武也各把武器握定。退到庭心里的那个汉子,拾起了朴刀,和使 双锏的也走上厅来。鸿运道:“两位的尊姓大名,请说了出来, 便好称呼。”无功、继武先后说了,鸿运指着使阔斧的道:“这位 小李逵李长立。”指着使双锏的道,“这位粉面夜叉牛钢。”指着 使朴刀的道,“这位金眼蛟常逢乐。”指着使短戟的道,“这位赛 吕布栾光。”当下各人都向两人施礼。无功道:“既然你们都服输 了,快把王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我们也要回王家口去了。” 鸿运道:“两位到此,也得喝一杯去。”无功道:“这倒不消。”
鸿运一面唤人把王二从后面土炕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 让他回去,一面吩咐端酒菜出来,推两人上座,递酒相敬。酒过 数巡,鸿运道:“目下时势日非,看那满洲人已当不下这家了, 我们想聚集了天下豪杰,推翻清室,光复汉土。不知两位可肯相 助?”继武道:“我听人家说,你们收留了拳匪余党,只在打家劫 舍上用功夫,如何倒有此大志?这革命的事,非同小可,清室虽 是不济,那忠于清室的人还是不少,万一事机不密,泄露出去, 他们用大兵来剿灭,这可受不了啦!”栾光道:“李兄有所不知, 我们当时原想利用义和团扶清灭洋,后来见团民毫无纪律,已心 知不妙,因此便有一部分早早脱离,别寻栖托。现有一群弟兄, 在徐州芒砀山聚集,做一个总汇之所,其余的向各地去暗中活 动,这里也是和芒砀山通声气的。我们奉了山上的命令,来此收 留亡命英雄,将来势力雄厚,四下同时起义,就可以成燎原之势了 。 ”
无功道:“你们不说明白,我们哪里得知?不过在初起的时 候,第一要笼络民心,我喜直言,像你们把王二绑住了,索千两 取赎,大家就把你们看轻了。”鸿运道:“这事也有一个原因,我 们部下人数一天多一天,单就粮食一项,已煞费张罗,知道王家 口贩盐的甚是得利,杀狗给 狲看,好教村上的人知道我们厉害, 多少也来接济些。”无功道:“天下有钱的正多着,那些贪官污 吏、土豪劣绅,哪一个不是家拥巨资?我们应该向这些人要去。 那行商坐贾,都是将本求利,不能去欺侮他的,这么方能得到民 心向附。远的说那太平军,近的就说义和团,都因着不得民心, 所以结果归于失败。从来说天时地利人和,依我看人和第一,地 利第二,天时第三呢!”鸿运道:“李兄说的话真是一片大道理, 我们茅塞顿开,想我们的宗旨,两位必引为同调的,可肯常常赐 教,好教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成功?”
继武道:“我本有此心,所以到关外去,想先厚聚财货,将 来做事便当些。须知道现在的世界,非钱不行,有了钱,鬼也可 以使他推磨。这是老话啊!不过我还有一个意见,这义和团时间 虽短,面积虽小,已闹得天怒人怨,中间自然不乏有志之士,可 是那些罪魁祸首,我们非一一歼除不可。一来可以表明我们的旨 趣,完全不是扶清灭洋;二来可以消灭邪党,免得他做害群之 马;三来先为民除害,方能得人心依附。听说那曹福田自从天津 败走以后,还在静海一带潜伏,这人甚有心计,难保他不死灰复 燃。我有一个约,倘然你们能够把他杀死,我们方深信不疑,和 你们联结。我到关外去约同志, 一起入关,共谋大举。”栾光举 起左手道:“容易容易,这曹福田烧成了灰,我都认得。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只消给我一个帮手,就足够对付了。”常逢乐道: “我去我去。”鸿运拍手道:“有两位同去,一定马到成功了。”无 功道:“我在王家口办团练,很可以借此遮人耳目,所以我只和你们暗送秋波,等有了眉目,便可以率领全班人马,前后联合。” 鸿运道:“妙极妙极!”当下各自开怀畅饮。到了巳牌时分,两人 告辞而出,鸿运等送到停船地方,方始还去。
两人原船还到王家口,自有人通知王二,那王二急忙走来叩 谢,并说:“大马集已聚集了二三百人,专一向邻近索诈,和我 同绑在土炕里的还有两人,一个要三千两银子取赎, 一个要四千 两银子取赎,各自写了信去,还没有回音,恐怕要撕票呢!”继 武道:“他们的行径实在不合,所以我们只可貌合神离,不可尽 信他们的冠冕话啊!”无功道:“朱兄说得甚是,我还要防他们来 报复咧!”继武道:“这个可以放心,谅他们乌合之众,怎及这里 久练之军呢?”无功道:“朱兄可肯助我一臂,在此住几个月,把 村上几个能造就的悉心教练,将来或有用处。”继武道:“我要打 听心雄的下落,此人志高才大,倘然潦倒江湖,甚是可惜。我想 找到了他,同出关外,打成一个新局面呢!所以我想去访丁慕 仁,他一定知道的。我多离奉天,要给郑福庆弄玄虚的,他妒忌 在心,巴不得我不去呢!我失了这根据地,倒有些不值。”无功 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留,只留了两天,放他走路。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一匹布计赚贪妇 满山雪诡访元凶
话说时鸿运知道无功本领高强,王家口团练很有成绩,便一 心要和他结纳,听得继武说要杀死曹福田,方能表明心迹,认为 同志,因此便怂恿常逢乐、栾光到静海县一带去访寻。两人本来 是拳匪的党羽,自然认得福田,只恐福田也认出他们,所以化装 成商人模样,到了静海县,先在城里各家客店去探访,全无踪 迹。常逢乐对栾光道:“我们本来太笨了,这县城里耳目众多, 他如何敢住?料定他一定潜伏在乡间呢!”栾光道:“我想起一个 人了,我们在杨村地方,不是有一个矮脚关风的么?这人也是静 海县人,或者有些消息。”逢乐道:“不差,他和福田也很交好, 我们去找他,要从无意中听他的口风,否则打草惊蛇,反而不 妙。”栾光便去买了些布匹,算是个布商,命逢乐假装着头痛, 不能起来,好使他不疑,独自一人去找关风。
那关风住的地方,他还记得,所以一寻就着。敲了几记门, 里面有一个妇人出来问是谁,栾光道:“这里可是关先生的府 上?”妇人道:“是的。你找他何事?”栾光道:“我有一点儿小东 西送他。”妇人便拔闩开门,让栾光进去,引了客堂里,却不见 关风,便问:“关兄可在府上?”妇人道:“他到城外去了。”栾光 叹息道:“甚是不巧,我正有东西送他,他偏不在。”说着把一匹布翻来覆去地弄着,故意给妇人看。那妇人见那匹布五颜六色, 甚是华丽,未免心上起了些艳羡,便说道:“丈夫往时到城外去, 三四天不还来也有的呢。先生有东西送他,放在这里就是啦!倘 有什么话,等他还来,我好传说的。”栾光道:“话是有几句的, 不过未便向嫂子说。他既然不在这里,我在客店里等他几天,不 妨。”那妇人便有些不快。栾光也瞧破了,心想妇人家贪小,不 要拂了伊的意,误了大事,便把布双手捧过去道:“这一匹是东 洋来的,送给嫂子做罩衣穿吧!”那妇人假作推却,满面春风地 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孝敬先生,倒先劳破费。”栾光道:“我和 关兄是好朋友,自从杨村分了手,好久没有通信,这回贩卖布 匹,难得从这里经过,自然要来望望他的。不知道近来关兄得 意么?”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配得上说得意?他这几年接到一 个晦气星在家里,没兴的事,接二连三地推不开,他兀自不改, 还和那些狐群狗党往来,不肯向上。”栾光道:“难道他前几年吃 了苦,还不觉悟么?”那妇人道:“可不是么?前天又有一个姓曹 的来找他,他好似接到了佛一般的,十分恭敬,家里没有钱了, 借了来孝敬他。我看那姓曹的,也不过是个泼皮罢了,罕什么 稀?他偏把姓曹的捧到三十三天,说怎样有本领,怎样有作为, 皇帝轮不着,宰相总有份的。你想不是发疯么?”栾光道:“姓曹 的怎生模样?”那妇人道:“论他的相貌,倒不差,圆圆的脸,大 大的耳朵,方方的额角,高高的鼻子,黑黑的胡须,声音也洪 亮,走路也大方,只差颈后生了一搭紫痣,便破了相。”栾光听 了,知道就是曹福田,十分欢喜,便故意地和伊搭讪笑道:“嫂 子倒会相面的。”那妇人道:“我听惯人家说,阳痣福,阴痣祸, 颈后生痣,有杀身之灾。要不是他相貌生得好,早已死于非命 了。”栾光道:“这人现在哪里,来找关兄何事?”那妇人道:“他 们鬼鬼祟祟的,一句也不给我听见的,我也不高兴去管他们,所以他们要干些什么事不明白。我家丈夫常常出城去,就是到他那 里去。”栾光道:“这人住在城外么?”那妇人道:“是的,不过他 掩掩遮遮,从来没有说过地名。”栾光心想忙了半天,还是没有 着落,不如还去,和逢乐商量再说。想定便起身告辞道:“我明 天再来候关兄,倘然还来了,只说是杨村的朋友姓栾,现在住在 泰来客店。”那妇人答应了,谢了他送布,送他出门。
栾光到了客店里,告诉逢乐福田果在这里,逢乐立刻竖起来 道:“真的么?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栾光 道:“你不要说得如此容易,虽不必踏破铁鞋,可是功夫到底要 大费特费呢!”逢乐道:“既然有了着落,我和你静悄悄赶去,把 他一刀两段,不是大功告成了?”栾光道:“虽知道在城外,可是 在哪一门的城外,还没有打听到。”逢乐道:“好了好了,摇了半 天的船,缆还没有解。”栾光道:“你且莫性急,我明天再到关风 那里去,可能再有些口风探得。”逢乐道:“我在这里也得了一个 消息,前天到大马集来的朱继武,不是说起盖常山万心雄么?他 也到过这里,还上长松山去杀死两个强盗,破了一起大案。大约 他是向南去的。”栾光道:“这长松山在什么地方?”逢乐道:“这 个我不知道。”栾光道:“说不定福田也在这山上。”逢乐道:“我 们去走一遭如何?”栾光道:“你是霹雳火秦明转世么,全不商 量,只管向前莽撞的。”逢乐道:“像你这么慢性儿,恐怕到明年 还是老守在这里呢!”栾光道:“我到关风家里走,把长松山提 起,看那妇人如何说法。倘然果在山上,我们敢赶去,就不虚 行。否则白费脚步,扑了个空,未免要失望灰心了。”逢乐也就 不响了。
到了第二天,栾光又去买了些食物,到关风家里,恰巧关风 已还来了,两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栾光只说改业贩布,关风 道:“做生意将本求利,是很正常的。”栾光叹气道:“现在世乱 年荒,做买卖的利少风险大,我们是过来人,深知世路艰难,所以也只能小本经济。倘然身边多了钱,露了白,连性命也危险 呢!”关风点点头道:“正是。”栾光道:“关兄近来怎样得意?” 关风道:“也不过混混而已。”栾光道:“我们当时一批人,散了 伙,天南地北,不知道各成何种模样,像我和你,还能相见,已 很不容易了。”关风道:“像黄莲圣母、张德成、刘十九,都是了 不得的人物, 一个一个送了性命,真像做了一场春梦。”栾光道: “不知道曹大师兄还在世不在世呢?”关风呆了一呆道:“可是福 田么?”栾光道:"我听人家说到过静海县来,给人赶走了,不知 去向。要是他还在着,我们倒还有一线希望。我觉得这人是有能 耐的,不比德成,只是吹牛。”关风似笑非笑地说道:“事到如 今,恐怕也不济了。”栾光道:"我们散下来的伙伴,无路可走的 正多着,只消得了一个信,怎么不如水归壑地赶来呢?”关风道: “像你就不高兴干了。”栾光道:“这倒不能说,我只为了生计所 迫,不能不改行,倘然他重整旗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到底那 些事来得爽快。”关风道:“这话是真的么?”栾光道:“自然是真 的。”关风道:“那么我来老实告诉你,曹大师兄现在南门外长松 山上,正和我商量,要召集旧部,另起炉灶。你倘然有意帮助, 我们就在此共事可好?”栾光道:“和我同来的还有常逢乐在客店 里,我明天和他一起到这里来,相烦引进如何?”关风道:“逢乐 也是老朋友,你们尽够得上去见曹大师兄,何须我介绍呢, 一准 明天前去。不过事情很重大,必须严守秘密,走漏了风声,不是 玩儿的!”
栾光答应了,便辞别关风,还客店去,告诉逢乐。逢乐自然 欢喜,商量如何下手的方法,到半夜才睡。谁知这夜里下了很大 的雪,雪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两人全没有知道。等到醒来,见白 棉纸的窗上,映得分外明亮,只是没有太阳光。开门看时,雪花 就纷纷地扑上脸来,庭心里积得比门槛还高。门儿开了,雪块就 滚到脚背上来,仔细看那天上,白漫漫像糨糊一般,虽是这时候雪已止了,恐怕还要落下来。栾光道:“真不巧,又落下一天的 雪来,今天只好在这里闷一天了。”逢乐道:“北方的雪,积了不 容易融化,倘然刮了西北风,这雪就凝成了冰块,要到春天才得 化水,难道我们等到春天不成?”栾光道:“你又性急了,外边冷 得头都钻不出去,我们且沽些酒菜生些暖气吧!”逢乐听见喝酒 便起劲起来,忙着去唤堂信过来,买羊羔,买烧鸡,买花生米, 买酒,不多时买了来,堆满了一桌子。两人关上了风门,对饮对 说,果然暖和了不少。
正喝得醉醺醺的,外面有人唤道:“这里是姓栾的住着么?” 栾光把风门拉开,见一人披了雪衣,戴了雪兜,满身雪花斑驳, 也瞧不出是谁。只答应道:“是的,请问尊姓?”那人笑道:“栾 兄好写意,喝了酒,连我关风都不认识了么?”栾光道:“原来是 关兄,这么装束,竟瞧不出面目来了。请进来,请进来。外面又 在下雪么,冷么?”关风一边把雪兜、雪衣脱下, 一边跨进房来, 答道:“只停了两个时辰,又下雪了,这回下得更大了。你们在 屋子里,又是喝酒,自然不知道冷。我的鼻子,恐怕早冻掉了。” 栾光指着逢乐道:“这位相识么?”关风看了一眼,拱拱手道: “阁下是常逢乐常兄么?”逢乐急忙还礼道:“关兄久违了, 一晌 好?”关风道:“托福托福。”栾光道:“不要文绉绉的,尽着串 戏,请坐喝几杯吧!"
三人重行坐下,递杯共饮。关风道:“刚才山上有人来邀我 去赏雪,我初念两位本想去见曹大师兄的,正是一个好机会,后 来见雪下得越大,不要说山路难行,就是我到这里,也滑跌滑 挞,好不烦难,所以也就打消了。”逢乐道:“这么大雪,山景一 定很好,我们正好去赏雪。”关风道:“常兄倒如此风雅,可要作 几首雪诗咧!”栾光道:“现在时候还早,我们走一趟还来,正好 吃夜饭呢!”关风道:“当真你们有此雅兴,就去就去。”栾光、 逢乐便去捎了武器,和关风一起出房。关风道:“你们好呆,带了武器干吗?”栾光道:“这么大冷天,又是走山路,还来的时 候,一定很晚了,带了可以壮胆些。”关风道:“我倒没有带,横 竖有两位做我的保镖了。”
三人出了店门,见雪已止了,路上又白又肥,把七高八低填 得其如平如砥。逢乐道:“好像一条大棉絮坐褥。”栾光道:“我 看像一片盐场。”关风道:“哪里有这样的洁白,还是糖来得像 些。”逢乐道:“古人踏雪寻梅,我们踏雪寻些什么?”关风道: “寻人。”栾光道:“《水浒》上不是有林冲雪夜上梁山么?我们 今天的行径,倒有些相像。”关风道:“只做上半截还好,倘然连 做下半截,和王伦火并,那就扫兴了。”三人谈谈说说,已出了 南门, 一条直路宛如玉龙一般。那长松林缀满了雪花,正像江南 的棉花,到了收成的时候了。走进树林里,那树上不时有一块一 块的积雪坠下来,打在头上。三人都缩了头走着,忽听啪的一 声, 一只雪鸟落下来,不歪不斜,正打在关风的头上,倒把他一 吓,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冻僵的小麻雀。关风道:“真是晦 气!”随手就撂在雪地上。栾光道:“这有什么晦气?往常有人 说,出门听见了老鸦叫,是不利的,其实哪里有这事,何况是麻 雀!”三人穿过了长松林,身上已受了不少的雪,各自掸拍干净, 慢慢地走上山去。那长松山满满地铺着雪,白得像粉妆玉琢一 般,煞是好看,山上足迹全无。见得没有人上下,关风走在前 面,栾光便低低向逢乐说道:“我们如何下手?”逢乐道:“这人 好不碍手脚,不如先除了他,也干净些。”栾光道:“横竖他的本 领有限,并且今天他并没带武器,更不用担忧。”
说到那时,忽见关风仰起了头,向山上喊道:“大师兄到哪 里去?我们正要上来见你呢!”上面也有人答话道:“下山打猎 去。”关风道:“这时候冷得鸟兽完全躲藏了,打的什么猎来?你 还没有端整菜蔬,倒先下请帖,不是成了虚邀么?”那人只是笑, 已转了一个弯,走下山来。两人看那人,正是曹福田,便上前施礼。福田道:“两位如何也到这里来了?”关风把栾光去访他,怎 样说起大师兄,重整旗鼓,他们怎样愿意仍依旧主,助成大事, 今天怎样冒雪来见的话,一一说了。福田道:“好极好极,酒已 端整了,只差下了雪,没有鱼,我想去打几个鸟来,要是没有 鸟,就是人也好。”说着咯咯地笑了一阵。关风道:“长松林里或 者有几只饿坏了的小鸟,我们刚才打从那里来,就掉下了一头小 麻雀来。”栾光见福田手里握着一支鸟铳,腰里挂着一只弹囊,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跟在他的背后,故意走得慢些,低低地对逢 乐说道:“我们就在长松林里下手吧!我对付关风,你对付福田, 谁先得了手,谁来相助。”逢乐答应了,默默无声地随着下山。
到了树林里,福田把弹子塞满了鸟铳,正要向树上一个大鸟 巢放去,逢乐急忙抢前几步,从背上摸出了那朴刀来,从左面觑 准了福田的颈上,用力地一劈,只听得啊的一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完巨案雪花拳雨 话故事髯绺烟丝
话说常逢乐的朴刀,正向福田的左颈劈去,福田的左眼梢已 有些照见,心上甚是惊异,急忙把鸟铳转过方向,把铳机扳动, 那弹子就接一连二地射出来。逢乐忙把身子闪过,弹子只着在树 上擦过,一粒也没有着身,蹿到后面来,又是一刀,向福田背上 劈去。福田转过身来,再扳动铳机,争奈弹子已完,要想重装, 又来不及,便把鸟铳倒过来,铳管当作柄儿握在手里,抵挡逢乐 的朴刀,喝道:“你敢是发疯了!”逢乐道:“我们特来寻你,难 得你上了我们的当,也见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福田把鸟 铳打过去道:“我以前也没有亏待你,你何故如此狼心狗肺?”逢 乐也把朴刀撩开鸟铳,向福田中心直刺道:“你才是狼心狗肺, 搅得四海沸腾,两宫播迁,国家受着重大的耻辱,真是人人得而 诛之呢!”福田不再答话,只用力地抵御。那地方上积雪松浮, 脚踏滑挞,一个不留神,身子就斜了几斜,几乎跌下去。逢乐乘 此机会,飞起右脚,把他手里的鸟铳猛踢,那鸟铳就扑的一声, 离开了福田的手,飞到树林里去了。逢乐随手一刀,直刺福田的 胸口,用力太猛,福田索性向地里跌了一跤。那刀没有刺着,落 了空,逢乐的身子也站不稳,正扑在福田的身上。逢乐把朴刀放 在地上,用两手拖住了福田的头颈,成了一个水蛇盘蛙势,紧紧抱着不放,再用膝盖向福田的小腹撞去。福田用尽平生之力,只 挣扎起一半的身体,也用两手向逢乐的腰间打来。逢乐一个鲤鱼 翻身势,把下半身翻下地去,把两手钩住福田的头颈一拖,再把 上半身竖起来。那时候福田已覆卧在逢乐的腿上,逢乐放了右 手,捏成了拳头,在福田的背上猛打。福田要想挣脱,可是颈上 给逢乐的左手揿住,哪里能够动弹。逢乐把他打了一百多记,已 打得他哼哼不绝,然后把下半身腾出来,蹲在地上,福田就着着 实实地扑在雪地上。逢乐成了武二郎景阳打虎的模样,打出了 性,连福田在第几记上断了气,也没有知道。直等到栾光走来问 逢乐怎样了,他才用手去摸摸福田的嘴,已冷得和冻狗肉一般, 方知已给他打死了。
逢乐立起来还不放心,再用脚踢几踢,已是全身并动,便向 栾光道:“怎样了?”栾光道:“关风又没有带武器,自然不济什 么事的。可是他手脚很快,见我的戟从背上拔出来,他已脚里明 白,向山上逃去。我急忙追赶,争奈地上积雪很滑,我又不比他 路径熟,真是晦气,又给一块大石头绊了一跤。等到我立起身 来,他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逢乐跳起来道:“怎么你竟放他走 了!”栾光道:“谁放他走的,我赶不上他是真的。”逢乐道:“糟 了糟了。”栾光道:“我们本来只要除掉曹福田,那关风不过是引 子罢了,我们饶了他一条狗命,未尝不是好生之德。”逢乐道: “你还要说冠冕的话,你可知道,他这个走了, 一定要去和余党 说知,说不定要来报复,不是从此多事么?”栾光道:“现在大功 告成,正好早早回去复命,我们又没有把大马集的事告知关风, 就是他要报复,天下之大,何处去找寻呢?”逢乐道:“那么我们 把这尸首抛在这里走吧!”栾光道:“我们还去,也得带一点凭证 去才好。”逢乐把雪里的朴刀拾起道:“割下了头,带还去吧!” 栾光道:“不行不行,这血淋淋的一颗头,带在身边,岂不讨厌? 倘然给人照见了,又添许多麻烦。”逢乐道:“我们上山去寻寻看,有什么凭证。”栾光道:“山上一定有人在着,我们上山去, 少不得又要打一回,何苦呢?”
正在说话,听见林外脚声杂踏,栾光道:“不好,已有人来 了,我们快走吧!”两人便急忙穿出林来,径还南门。到客店里, 算清了账,动身还大马集去,告知鸿运。鸿运就写了一封信给无 功。那关风逃了性命,从别路走上山去,告知余党,各带武器下 山。到了长松林,两人已走了。他们见踪迹已远,也不再追赶, 把福田的尸首拖上山去,买棺成殓。他们失了头领,也就散了 伙,只是大家相约,打听得两人在什么地方,必须前往报复,仍 旧借关风的家里,做一个通信的机关,这是后话。无功得了鸿运 的信,也答了一信,虚与委蛇,两下等继武寻得了心雄,再定 办法。
那继武向堂邑县行来, 一路上只是不管闲事,到了堂邑县, 打听得丁慕仁已到桂林去了,因为他接到心雄一封信,说是台湾 的唐总统,奉了清廷的诏书,征兵勤王,他老人家赤胆忠心,又 是素恨外人的,所以就在桂林地方,和当地的英雄豪杰,商量集 合义师,北上解围救驾。心雄在半路上得了信,已星夜前去,要 慕仁去助他。慕仁见是心雄的旧主,自然高兴,所以急忙动身, 留一封信在家里,预备有旧友来找他,都请他们到桂林去相助。 继武心想这事又空忙了,清廷早和外人议和,还用得着什么勤王 兵?那唐总统到底不脱书生之见,真的义师北上,也未必能克奏 肤功呢!我还是出关去吧。也就留下一封信,在慕仁家里,告诉 他远道来访,不能相遇,现在到奉天去,暗植基础,以为将来之 用。你们倘然肯来,不胜欢迎,否则各行其是,只要大家牢守着 这个大宗旨,将来自然有异途同归的一日。他写好了信,仍还奉 天不提。
且说心雄和小雅从济南动身,向南行去,在大汶口遇见了台 湾的旧部。他正奉了唐总统的命,带了书信,要到堂邑去请心雄,此时见了心雄,省了许多手脚。心雄道:“横竖你已到了这 里,索性烦你仍到堂邑去走一遭,那边有一位旧友丁慕仁,甚有 本领,请他去得益必多。我来写一封信,给你送去。此时同韩信 将兵,多多益善啊!”那旧部依他的话,送信到堂邑去请丁慕仁。 心雄和小雅商量到桂林去的途径,小雅道:"我们到了扬州,再 打听吧!”心雄道:“依我的意思,云上师父那里必须去走一遭 的,否则此身漂泊,没有了一个指迷的南针,前途何堪设想呢!” 小雅道:“这倒不要紧的,我们走桂林,也可以从杭州经过的, 不过多几天耽搁,还不算什么绕大弯儿。”两人商定了,就此动 身南行, 一直到清江浦,换船到扬州。那扬州地方在洪杨以前, 盐商荟集,大家穷奢极侈,把市面振起得和京城一般。洪杨以 后,局势大变,有几家大户已经中落,剩下的豪情胜概,已大不 如前,所以也无多留恋。过了一夜,再渡江到镇江,心雄道: “我以前听见师父说过,这里金山寺有一个和尚,法号静空,年 纪已七十以外,是个有来历的人,好像在太平军里做过一番事业 的。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可失之交臂,应得去拜访他一回,也 见了一位失意英雄,不虚生了两眼。”小雅道:“他既然韬光敛 影,恐怕我们没头没脑地去见他,他给一个不瞅不睬呢!”心雄 道:“我们只说奉了师父之命,特来拜见,大概也不至拒人千里 之外吧!”小雅道:“姑且试试也好。”
到了第二天,两人上金山寺去,到了山下已见殿宇参差,像 宋元宫画一般,十分壮丽。到了山门口,望见长江横抹在山脚, 波涛汹涌,真是壮阔非凡, 一边瞻仰,一边走进山门去。在甬道 上瞥见了一个和尚,心雄便上前问讯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 法师么?”那和尚摇摇头道:“没有。”两人再走进大雄宝殿,见 有几个和尚正在那里打坐,目观鼻、鼻观心的寂静如死,也不好 打搅他们,便转过后殿去,见有一个香火在那里卷纸吹。心雄问 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法师么?”那香火起初也还说没有,后来忽说:“有是有的,不过现在已离开这里了。”心雄道:“可知 他到哪里去了?”香火道:“这个不明白,因着他在这里住了两 年, 一些儿经懺也不会念,当家师父有些厌恶他了,他就赌气走 了。”心雄道:“他在这里,可有最相好的法师?”香火道:“说来 可笑,他的脾气实是奇怪,这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差不多有一 百多位师父,可是没有一个同他讲过十句话的。他平时也只坐在 禅房里打坐,其实也不像别的师父们的打坐,不知道他在那里转 什么念头。你去问他十句话,他在高兴的时候,不过回答你一两 句,倘然不高兴,连一声也不响的。你想这种脾气,还有谁和他 相好呢?”心雄道:“听说这位法师,年纪已很大了,还要到哪里 去呢?”香火道:“这叫作人老心不老啊!不知你要打听他何事 呢?”心雄道:"我是他的同乡,这回到江南来,知道他在这里, 趁便来望了他,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带还他的俗家去。”香火道: “你当真要知他去向,还是到山下去问一家铁店,那店里也有一 个老者,常上山来和他谈天,虽是也没有什么话,看去还算亲 热,那静空师父闲着,也常到他的店里去的。这天也是凑巧,我 偶然下山走过那里,见他们俩相对着坐在店里,等到我从城里去 了一个转身,还上山来,见他们俩还是像参禅似的对坐着。因此 我料想他们俩是最亲热了。他到什么地方去,铁匠那里说不定留 一句话的。”
心雄便和小雅在寺里走了一个周遍,下山来果然见有一家铁 店,柜台里坐着一个须长及胸的老者,在那里吸旱烟。那旱烟管 粗得像禅杖一般,已是可异。心雄上前拱拱手道:“我要问一个 讯。”那老者略略欠身道:“要问哪一件事?”心雄道:“这金山寺 里有一位静空法师,老丈可相识的?”那老者道:“要问法师,上 寺里去问就得啦!”心雄道:“我们已去问过,他们说早已离去 了。”老者道:“既然不在寺里,就完了。”心雄道:“他们说这法 师和老丈有过往来,或者知道些去向。”老者道:“又是谁多说多话了。我是俗家人,和出家人往来,也不过是敷衍应酬,走路谁 去管他。”心雄道:“我们是济南云上法师派来拜访他的,不得个 着落,难以复命了。”老者道:“是云上法师么?他现在在哪里?” 心雄道:“在杭州。”老者道:“大概他也上杭州去了。”心雄道: “既然上杭州去的,怎么云上法师没有见面呢?”老者道:“我也 不过听过他常常提起云上法师。他在临走的前几天,还说过要去 找云上法师呢!”
心雄对小雅丢了一个眼色,小雅暗暗笑了一笑。心雄再拱拱 手道:“老丈有工夫请去喝一杯酒,还有几句话要说。”老者道: “这倒不必,倘然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别人,他们在做工, 不管我们的事的。”心雄、小雅便走进柜台里去,在他对面的一 条长凳上坐下,老者唤一个学徒来送了两盅茶。心雄道:“这静 空法师的来历,老丈想已熟闻了。”老者道:“略知一二。他正为 了以前的瓜葛,所以怕和人说话。”心雄道:“我家云上法师,为 了他年老了,想请他去一起住着,设有不测也有了照应。”老者 道:“我看他虽已上了年纪,精神还是和壮年一般,否则他也不 致离开金山寺了。”心雄道:“江南一带,认识他的很多,他往来 不怕惹眼么?”老者道:“到底成了出家人,谁也不留心了。”
心雄道:“他以前的膂力,很是出众,不知近来还济事么?” 老者道:“我虽没有和他较量过,但见他做过一件事,便知道他 气力一点儿没有减。”说着把旱烟管向柜台外一指道,“这个铁 砧,也有七八百斤重,那天我们收拾东西,只碍着铁砧,要想把 它移过一些。店里十几个伙计学徒,合力推移,休想动得分寸, 我正要动手,他忽然来了,便有一个伙计道:‘静空师太来帮我 们的忙了。'他问何事,伙计对他说了,他道:‘倘然我给你们移 动了,须得请我吃一顿素斋。’伙计道:‘可以可以,不过你移不 动时,也得回请我们一顿酒肉呢!’他道:‘自然如此。'说着卷 起了两袖,把两手捧住了铁砧,微微把身子一蹲,轻轻把两臂一撮,那个铁砧就捧了起来。他面不改色,很自然地问道:‘放在 哪里?’那伙计故意作难他,说向左移过一尺,等到他要放下时, 又急忙止住他道:‘太过头了。’他就捧着移过一点儿,伙计又说 ‘再向左些’,他又捧向左些。伙计又说‘要向右些了’,他又捧 向右些。足足捧了有半刻钟光景,他发怒道:‘我不要吃你的素 斋了。’蓦地把铁砧放了下来,顿时砰的一声,地皮都震动的。 你瞧不是已陷下了三四寸么?”心雄十分惊异,便问:“寻常铁店 用的都是木做的砧,何用这么笨重的铁砧呢?”老者微微笑了一 笑道:“这其间也有一桩小小的故事,今天索性告诉了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月黑天昏擒小丑 酒酣耳热数家珍
话说铁店老者对心雄道:“二十年前,这长江边来了一个水 怪,昼伏夜出,专一捕食猪犬鸡鸭之类,弄得江边几百家小户, 不敢高枕。有的到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的符来,化了没有用;有 的到苏州穹窿山请道士来打醮,也是影响全无。因此大家疑神疑 鬼,竟有说猪犬鸡鸭吃完了,要吃小孩子的。我听了甚是狐疑, 以为妖魔鬼怪,都是迷信之谈,天下哪里真有这等神异,中间一 定另有别情。我便在晚上,暗暗走到江边侦探, 一天,也是事有 凑巧,在一家铁店的门口,远远瞧见有一团黑影,从江上跳起 来,很快地走来。我便闪到间壁一条小弄里藏身,探出头去张 看,见那黑影已跳上了铁店的屋面,我仍不动,等了一会儿,屋 面上有声音了,方才那黑影已从屋面跳下地来了。我那里乘其不 备,从小弄里追出去,急切找不到什么掷远的东西,见门口放着 一个水砧,便捧了起来,追上几步,用力向前一掷,那黑影竟给 我掷中了,伏着不动。那时天气昏暗,走过去也辨不出是人是 物,我便发一声喊,唤醒了许多人,睡眼蒙胧地走出来, 一时灯 火杂举,照见那木砧正压住了一个全身黑衣黑裤的人。我把木砧 移开,那人已气息奄奄,身下还有两只鸡,给他压扁了。那时铁 店里的女店主也走来了,见了两只鸡,嚷道:‘这两只鸡正是我们的,怎么我们没有听见声息呢?'大家齐说:‘原来是个偷儿, 不是什么水怪。’便你一拳我一脚,又把他结结实实孝敬了一顿, 自然不能再活了。从此江边就安靖了许多,他们要送东西给我, 我都谢绝不要,后来他们合钱买了七百斤的铁,用三十多个人扛 了来,放在我的门口道:‘你要是再客气,我们也不来扛还去了, 就是扛还去,放在哪一家好?'我就等他们走了,捧进门来,可 是这么一来,又引起了许多人的少见多怪。替我的铁店题了一个 名儿,唤作千斤砧孙铁店。”
心雄道:“原来老丈尊姓是孙,还要请教大名。”老者微喟 道:“不用说吧!”心雄道:“说了好教以后记念。”老者道:“浮 生若梦,何必记念?”说毕,把旱烟管换了一袋,送给心雄,心 雄推辞不吸,转让给小雅。那小雅提在手里重沉沉,估量起来, 至少也有三十斤,却是紫铜所制,心上不仅纳罕,也推说不吸, 还了他。老者道:“两位既和云上法师相识,大约也是同道, 一 晌在哪里得意?”心雄小雅都打了些谎,只说东西奔波,也没干 过正当的事业,现在想从军去。老者摇摇头道:“从军真乏味儿, 试问这么的朝廷,还有发愤图强的希望么?尽你有天大的本领, 要是没有提拔,便到头白老死,还是一个弟兄。眼看着混账王八 蛋今天升一级,明天记一功,便是肚皮宽展气不死,也得减去十 年的寿呢!”心雄道:“老丈的话,果然不差,可是我们还在少 年,难不成浪荡了一世,对得住平生所学么?”老丈道:“两位志 不在小,确是佩服,不过现在隐伏乱机,天下从此多事。单就长 江一带而言,党会的潜势力,很是厉害,倘然能够把他们联络起 来,倒很有些事业可做。”心雄道:“以前正因着太散漫了,所以 此起彼仆,难于成功,并且那些主持的人,又不是不学无术,还 是一肚皮帝王思想,有时喜欢把神道愚民, 一旦失败,便同摧枯 拉朽了。”老者不住地点头道:“所见甚是,可惜老夫多了二十年 年纪,否则我也要追随诸位之后呢!”心雄见时候不早,便和小雅告辞而出。
第二天雇了船,沿着运河, 一直到杭州。到了杭州,先上灵 隐寺去打听云上和尚,却不在那里,又到天竺、云栖、理安、龙 井几个大寺里去访问,也没有消息,心雄甚是怅惘。小雅道: “看来他又到别处去了。”心雄道:“唐总统在桂林渴望我们已久, 我们且到那里去吧!”因此便又水陆兼程, 一径到了广州城,在 万安栈里住下,打听上桂林的路程。见门前簇拥着一丛人,中间 立着一个汉子,在那里卖大竹。长的有七八尺,短的也有三四 尺,都是粗得有碗口大。他说了许多话,没有一个人去买他,他 便把许多大竹扎起来,掮在肩头走了。小雅见他举步轻快,估量 这一捆大竹,至少也有一百多斤,此人举起毫不费力, 一定有些 气力,便喊道:“卖大竹的过来。”那汉子听见了,立住了,回过 头来一看,小雅向他招招手。他转身走来,把肩上的一捆大竹放 下来,问要哪一根。小雅道:“这大竹从哪里来的?”那汉子道: “从广西桂林截来的。”小雅道:“桂林到这里很远,路又难行, 你贩这粗笨的东西未免太不合算了。”那汉子道:“这大竹不是花 钱买来的。”小雅道:“这话奇了,不花钱买来的,难道去偷来抢 来不成?”那汉子道:“你猜着了一半。我到桂林投军不成,要想 还来,苦于没有盘费。那桂林的山里,天生成无数的大竹,我向 他们要一根,那山上的人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是几十根几百 根,也尽着你拿。不过有一件,不许用锯来解的。’我就随手折 断了五十几根,他们见了,甚是惊异,任着我拿了走。我在路上 卖掉了几根,总算吃住靠它应付,谁知偌大一个广州城,倒难得 主顾。”
心雄听了也动了怜才之心,便招他到里面。他把大竹放在庭 心里,走进了房间,坐下来。心雄道:“没有请教贵姓,这回到 桂林去投的哪一处的军?”那汉子道:“我姓韦,名起白,为了有 人说起台湾的唐总统,在桂林起兵勤王,我便想去投他。谁知到了那里,唐总统已去世了。”心雄大惊道:“什么话?”韦起白道: “已去世了。”心雄不禁滴下几点眼泪来,对小雅道:“我真是所 如辄左了。”起白见状,甚是奇异,急问心雄和唐总统有何关系。 心雄拭干了眼泪,把以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起白道:“我们 可算同是天下沦落人了。”心雄道:“韦兄的平生,可能请教些?” 起白道:“说来话长,我和两位到酒店上去畅谈吧!”心雄道: “好,好。”三人就同出万安栈,在附近一家酒楼,沽了几斤酒, 做了些菜, 一边饮酒,一边谈话。
起白道:"说起来甚是惭愧,先祖讳冬暄,还是一个武孝廉, 他平生豪迈不羁,又是很有些膂力,常在家里后园里练习武艺。 那后园里有一个石鼓,有五百多斤重,他老人家把脚踢得像木头 一般轻易。自己知道这是蛮力,没有大用的,要想请一个教师 来,得些秘术。可是来了几个,都是虚有其表,全无实力。后来 听得香山县前山乡金公济家有一位拳师,诨号烂头何的,甚是出 众。本来也是世家子弟,中落以后,便在少林寺醉痴和尚那里学 拳。那醉痴和尚有八个高徒,烂头何称第一,学成了走遍南北, 没有所遇,便仗着卖药糊口。那金公济的父亲,常常借钱米给 他,知道他很有本领。公济又是喜欢弄拳棒的,就请他做了教 师,教了五年,烂头何把所有的能耐完全给公济学会了。先祖知 道了,便用重礼去请他,他起初不允,说公济是个书生,深知谨 慎,他学会了绝不会惹是招非的。先祖也赌誓说:‘我也能韬晦 的,不从所誓,死于非命。’烂头何见如此决绝,便到我家来。
“先祖学了三年,自负已是不凡。一天喝醉了酒说:‘除掉师 父,恐怕我也可以独步岭南了。’烂头何冷笑说:‘你不要目中无 人,就近而言,金公济已不是你所能敌了。’先祖听了,默然不 响。到了明天,特地到前山乡去访金公济,谁知烂头何当时默察 先祖的神色,已揣知必去较量,便连夜告知公济,并且叮嘱他顾 念同门,切不可下毒手,致他死命。因此公济已预先派人在路上相迎,请先祖到金姓的祠堂里。那祠堂里满列着许多武器,先祖 说:‘久闻足下从何师傅学得武艺,甚是可观,今天特来请教。' 公济道:‘可以可以,不过倘然失手,冒犯阁下,请勿介怀。这 里许多武器,请随便拣一件吧!’先祖练得最熟的是单头长棍, 便拿下来,执在手里,说:‘请你也拣一件拿手的。’公济在架上 取了双头短棍,一齐走到后面广场上,便你一棍来我一棍去,大 家使出全身本领来。起初功力悉敌,不分高低,两人的棍高高低 低,起落进退,使动得呼呼风声。随着来看热闹的,都倒退在墙 边,咋舌无言。先祖在使得起劲的当儿,把身子一蹲,使一个腾 蛇钻穴势平举了长棍,猛向公济的脐中直捣。公济急忙把身子一 跃,跳到先祖的背后,使一个俊鹘摩空势,把短棍从上面直点先 祖的拇指,那长棍就落在地下,再收还短棍,向先祖的臂上一 点。先祖立脚不住,就向前跌了一跤,急忙立起来就走。
“先祖还到家里,羞愤交并,甚是难堪,便去怪怨烂头何, 同是弟子,为什么厚于彼而薄于此。烂头何说:‘凡是学武艺的, 第一须戒怠惰,怠惰的人,便有名师也不会学成的。老话说得 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又说熟能生巧,可是学不成,也就罢 了,没有什么大害的。最忌的是骄, 一有了骄心,已学的就不能 常保,未学的难以再得,并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偶然失言, 夸示于人,人家就来乘虚而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正多着,无 论什么学问,哪里能说学完呢?我不肯把所有的全行传授给你, 正为你年少气浮,容易骄惰,所以留几种秘法,等你功夫涵养到 七八分了,再教你。现在你受了这次挫折,或者可以把骄气压低 些了。你能从此刻苦练习,我尽可以慢慢地教你了。’先祖就深 自引咎,又从他学了一年多,已把烂头何的本领都学成了。烂头 何也就还公济家去。后来先祖从军,积功至副将。那时广西藤县 有大盗赵金龙和他的妹子赵金凤造反,占据了排云岭,拥有数千 兵马,声势甚壮,官兵屡次去攻打,屡次败下来。知道先祖有名师传授,甚是勇武,便调去会剿。那些强盗平时也听得先祖的威 名,所以打了几仗,都是闻风而走。先祖到底吃了性躁急功的 亏,便趁着一夜大风大雨,独自骑了一匹马,从排云岭的后面走 上去,窥探他们的虚实,一不留神,误踏陷阱,连人带马一齐跌 下去。那边伏兵四起,各用长枪刺他,可怜先祖就死于贼手。” 说到这里,撑不住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心雄道:“后来怎样?”起白道:“后来先祖母去报仇的,但 是仇虽报了,自己也饮刃而亡。”心雄失惊道:“又死于敌人之手 么?”起白道:“不是。说起先祖母,也是一个奇女子。伊母家姓 蒋,小名燕燕,是江西人,自小习武,能跳过一丈以外的高墙, 还练得一手飞锤。在五十步以外,杀人如破竹。伊的父亲是走江 湖卖技的,伊随着走绳索玩儿石担。到我们的翠微乡来,先祖瞧 见了,便用重金动了伊母亲的心,把伊聘为侧室。先父就是伊所 生的。先祖去攻打排云岭,伊装成了男子,寻到那里,假作从 军,在营里充当先祖的亲随,大家都没有觉得。几次胜仗,伊总 是助着杀上阵去的。先祖去探敌,伊还竭力地劝阻,争奈先祖性 情拗执,不肯听话,恐怕伊要跟去,瞒过了伊前去。等到第二 天,山上把先祖的遗骸送来挑战,先祖母就指挥部下,用诱敌之 计,把赵金龙引入重围,亲手飞起铜锤,打得赵金龙的头像撞碎 了的西瓜一般,顿时脑浆四溅。先祖母见大仇已报,便哈哈大 笑,自己抽出佩刀来,自刎而亡。”小雅举起了酒杯道:“快人快 事,我们好浮一大白了。”三人各饮干了。
心雄道:“那么令尊得贤父母家学, 一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了。”起白道:“先父虽也在幼年学得些基础功夫,可惜不寿,生 我不肖,不到五年,就去世的。至于我呢,真是惭愧,不要说先 祖父母的余烈一些儿没有保存,连先父的家法,也完全忘却。现 在所有的,不过皮毛罢了。”心雄、小雅都说太客气了。起白道: “这是真话,先父已不及从烂头何了,从的乃是烂头何的另一弟子唐家六,他和公济是亲戚,家六的父亲因着那时太平军已起 义,各地纷然杂起,膝下有六个儿子,想请烂头何来教些武艺, 好做自卫。那时烂头何因着各地慕名来要他去做首领躲在公济家 里,不敢出头露面。听见唐翁请他,正中下怀,便悄悄地到了唐 家乡。唐家翁把六个儿子都喊了来,烂头何说:‘我的武艺从来 不肯随便教人的,须得先试一试,看谁最合格。’说着拿十几只 破碗,他把破碗敲成了无数的小块,撒在地上。”小雅道:“这有 什么意思?练轻身法么?”起白笑道:“且慢,让我喝了一杯酒, 润润喉咙再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守师训虎尾脚失传 诳海船石尤岛探险
话说韦起白喝干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这个烂头何甚有心 计,他把碎瓷片撒在地上,命唐家六个儿子,脱去了上身的衣 服,赤裸着卧在上面,要翻一个转身,能够不怕痛翻过去的,方 能受教。大二三四五,一个个挨次奈痛翻过, 一个个身上皮破血 流,却谁也不肯说一个痛字,都是自命勇者,只有第六个名唤家 六的,立在旁边不动。五个老兄都笑他怯懦,唐翁也责备他。家 六说:‘学武艺,是保卫自身,成功与否,现在还不能预料,却 先把父母的遗体伤残,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完了,转身就走, 倒弄得烂头何有些不好意思。他一面把伤药拿出来,给受创的敷 涂。过了几天,一个个疤落生肤,却还不传授他们,大家都有些 疑惑。又过了几天,烂头何忽然对唐翁说:‘我前几天把小方法 试试诸位令郎,不过是要察看他们的性情,五位令郎都是自命勇 健,将来学成了,恐怕要好勇斗狠,闯下大祸。单是六郎,安定 静穆,一席话很有道理,辨别事理,甚是清楚。我看他最可造 就,我想专授他一人,以副先生的雅望。'
“唐翁听了,没有话说,就令家六专心从着烂头何学习。足 足学了五年,烂头何对唐翁说:‘我所有本领,已完全传授给他 了。’唐翁十分欢喜,可是家六还嫌未足,以为师父一定还有几个秘法,留着未教,便屡次请和他较量。烂头何只是不答应,推 说:‘我和你已不分高低,何苦白费气力?'家六不信, 一天,握 着一把三尖两刃刀,直趋烂头何说:‘今天要和师父见个高下, 请师父不要动怒。’烂头何避他,并不抵抗,家六一步紧一步, 把烂头何直逼到屋角里,那三尖两刃刀从头上直劈下来。那时烂 头何见再不抵挡,说不定要吃他的亏, 一世英名,败在孺子手 里,未免不值,当下便转一个身,把右脚反踢过去,不偏不倚, 正踢中了家六的肾囊。家六的全副精神,都用在上半截,没有留 神他从下面踢来, 一时忍不住痛,便跌倒在地,顿时面如土色, 一 口气就转不过来。烂头何去见唐翁,把上项事告知,并说: ‘抱歉得很,把六郎误杀了,请你治罪吧!’那唐翁倒很旷达, 说:‘不干何先生的事,这是小犬自己寻死,他这么的鲁莽,就 是学成了,也归于无用的。况且我还有五个儿子,死掉他,没甚 可惜。请何先生不必介怀,倘然何先生肯改教其余的五个儿子, 我还感激你呢!’烂头何听了,更是歉仄,虽是唐翁宏量,到底 硬生生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年致死,心上总是不安,便走到家六的 尸首边,用手向尸首摸了一个周遍,对唐翁说:‘他口里的气虽 已断绝,他身体中的生色,还没有尽,或者还可救咧!’急忙到 箱子里去寻出一包药来,约莫有一茶匙的多少,要了些陈黄酒调 和了,撬开家六的牙关,慢慢地灌进去,总算还能淌下咽喉去。
“隔了一刻钟光景,见面色渐渐有些活气,霍的一声,从嘴 里咳出许多紫血来,顿时五官四肢都渐渐地活络起来。把他扶起 半身,接着又吐了两次,都是殷色的污血。又隔了些时,突然立 起,对着烂头何叩头道谢说:‘这个方法给我学会了。倘然不是 我冒死相逼,恐怕师父永远不把这秘术教我了。'烂头何叹一 口 气道:‘这一脚名为虎尾脚,当时醉痴师父只传我一人,他知道 我是十分谨慎的,所以才肯教我,并且叮嘱我切不可轻易传人, 宁可把它失传的。因为这一脚须运用全身的内功踢出去,任你眼明手快,不易防备的。踢着,有死无生,我非山穷水尽,决不施 展出来的。不过你也得牢守先师之训,千万不可自恃秘法无人可 破,时时运用,有伤天和,更不可妄授非人,贻误后世。’家六 唯唯受命,所以先父从家六学艺,别的都已学成,只有虎尾脚没 有学得。”
心雄道:“可惜可惜,便是我云上师父也是少林嫡派,没听 见他说这一法。”起白道:“还有家六传给先父有一种唤作点穴法 的,也很厉害。大概这些拳术,都是内外兼修的。”心雄道:“韦 兄可曾学得?”起白道:“没有,我只见家里藏着一张人身全图, 上面用朱笔圈出七十二个穴道来,每一个穴都有一种名目的,只 不知道如何点法。”心雄道:“我只学得太阳穴、涌泉穴两处,虽 也说是点穴,恐怕不过小巫而已。”小雅道:“是不是用一指直点 的?”心雄道:“这点法须夹杂在拳术里,趁敌人不防备的时候, 把全臂膊的气力运用到无名指和中指之端,要迅速敏活,觑准了 穴道,猛力点去。倘然给敌人觉得,必须立刻收回,把气力运 散,方能照顾敌人的反攻。这点穴也是急应法的一种,非在无可 抵御时,不可乱用。总而言之,我们习练武艺,只要能够把敌人 的家数一一破却,使敌人不能中伤,已足够了。倘然敌人是个万 恶不赦的元凶巨熟,势非致他死命不可的,那才可以用些急应 法。否则我们在江湖上往来时,时常因着三言两语,两下龈龋, 各自不服,伸拳就打,入手就用那些厉害的方法, 一来太性躁, 容易误杀好人。二来给对方破却了,就没有第二步可走。我们和 对方交手,须有再接再厉的精神,用得寸进寸的方法,去应付才 是。大家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就可适可而止,两下无伤了。” 起白道:“万兄高见,顿开茅塞,今天相遇,真是三生有幸了。 说了半天的话,连酒都忘喝了,我们喝一个畅吧!”便唤堂信过 来要做些菜。
那堂馆煎熬炒熙,连珠似的背了几十样菜来。起白道:“可有什么时新的海鲜,做几样菜。”堂信道:“本来广州城里的菜, 天下驰名的,近来海面上很不太平,那些渔船都不敢开出去,所 以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起白道:“随便什么可口的做两样来 吧!”心雄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喝酒,倒不必要许多的 菜。”起白道:“说起这海盗的事,我不自量力,单身到过石尤 岛,争奈赤手空拳,奈何他们不得。他们那里很有纪律,把弹丸 之地,看作一个大国,治得有条不紊, 一切防御的布置,也很周 密,所以我不敢动手。倘得两位相助,我们倒可以去试试,也替 民间除去隐害。”
小雅道:“石尤岛在什么地方,离开这里有多少路?”起白 道:“石尤岛是西沙群岛之一,就在广州的南面,官府只是怕事, 不敢问讯,因此那些海盗,就盘踞了有恃无恐。离开广州不过一 百多里,实在也容易前去。听说岛上有两个有气力的, 一个唤作 大冯将军, 一个唤作小冯将军,是兄弟二人,也是捉海鲜的出 身。自从台湾澎湖割给日本以后,那倭奴便成群结队地来,向附 近的小岛占据,本来是荒芜不治的,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在岛上 屯田垦荒,倘然已有海民住着,他们便竭力勾结,互相往来。偌 大的海面,出产何等丰富,只要你有胆量,到海里去捞摸了一 天,总可以敷衍十多天的吃喝。那些捉海鲜的,沿海各省何止几 千几万,分明老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府库,尽着去探取,自由得 很。有了这些海盗,就不行了,辛苦了一天,给他们连人带船货 一齐抢去,少壮的胁迫着附从他们,老弱妇女赶着上岸,有时就 推在海里,真是残忍凶暴,十分可恶。”小雅道:“既是韦兄到过 那里,路径是很熟悉的,不妨领我们去走一遭,倘然能够剪除凶 恶,也是一件好事。”起白道:“好极好极。依我看来,我们三人 同去,绝不妨事了。”心雄道:“且慢,他们既和倭奴通同,军火 一定很充实的,倒不可疏忽,须得仔细商量。”起白道:“我有一 个亲戚,姓郭,排行老四,他有几只海船,以前常在广东福建一带往来。现在也因着海盗,不敢出门,我去问他借一借。”心雄 道:“我们都不会摇船的,他要是不敢去,那就糟了。”起白道: “此人爱钱如命,我们只消把雪白的银子歆动他,只骗他说,到 那里去寻矿苗,答应他将来开了矿,分些给他们,没有不高兴 的。”心雄道:“那么明天请你先去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当下菜 已来了,大家又喝了几杯。吃饭散席,心雄也就留起白住在一 起,谈谈说说,到了半夜过了,才各入睡。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起白去找郭四,谁知郭四怕强盗,坚执 不允,起白来回复了。小雅想了一想说道:“有了有了,我们如 此这般前去,他自会上钩了。”便和心雄、起白同到郭四家里。 起白把两人介绍了,只说都是南洋的华侨,开矿的老手,小雅便 说:“前年西洋人到过石尤岛,发现有石油的矿苗,所以叫作石 油岛,这石油就是我们常日所用的火油,销路何等广大,将来一 定可以发一笔财,我们去抢他们的先,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么?” 郭四那时有些心动了,便问道:“你们到那里,有几天耽搁?”小 雅道:“他们只消上岛去验一验地质,就要走的,他们就是看见 了,也来不及打。况且我们身边都有手枪, 一枪打出去,可以连 杀十几个,怕他什么?不信,你瞧。”说着请心雄把身上带的那 支手枪拿出来,给郭四看。那时郭四已十分有九分深信不疑,便 答应了,约定后天动身。心雄给了三两多碎银,算定钱,仍和小 雅、起白还客栈里去。起白笑道:“这么的大谎,恐怕柳兄也是 第一回吧!”小雅道:“处世本应因人而施、因地制宜的啊!”
过了两天,三人都带了武器,坐着郭四的船,摇出珠江, 一 直向南。那西沙群岛有好几个大岛,石尤岛已经算小的了,但是 周围也有十多里,上面树木葱茏,甚是繁盛。在相离三四里的时 候,已能望见,当真这海面上,冷静得什么似的,不见一只海 船。那天却巧是逆风,海船有三道布帆,无论什么风,都可以扯 起来的,不过顺风更快。他们从大清早走到晚上,才到石尤岛。
起白道:“我们转向南面去,那边是山后,甚是隐蔽,不会给他 们瞧见的。”在海面上转船,十分费力,要走成一个弧形,才不 受风浪的打击,路远了,时候更费。等靠近了岛岸,已是天色深 黑。他们恐怕先给强盗知道,把灯点在船艄里,上面盖了板,在 板下吃了饭。等过了三更,三人结束停当,握了武器悄悄地离船 上岸。
那石尤岛南部是山,北部是平地,这山也并不高峻,房屋都 给树木遮蔽了,一点儿看不见。倒是晚上迎面而来的时候,可以 望见一些白墙。起白道:“我们须翻过这山去,才是盗窟。”三人 在昏暗中,披荆斩棘而行,幸亏那些强盗,住在这岛上,已有多 时,所以山后也开辟了一条路,给起白先找到了,便曲曲折折地 照着走去。不多时已翻过山顶,到了前山,忽见有一点灯火,从 山下慢慢地移上山来,起白低声对心雄道:“那边有人走上来了, 我们且躲在树下避他一避。”三人便伏在路旁的地上,把树枝乱 草做了遮蔽。
等了一刻,有说话声音了, 一个道:“我不信他的话,哪里 还有满身是胆的赵子龙转世,赶来七煞上动土?”一个道:“宁可 走一遭冤枉路,我们还去也好嘴硬了。”一个道:“真是见的鬼, 前山各口岸哪里有一个影儿,后山更不用说是没有的了。”一个 道:“我们到了山顶,约略望了一望,就还去吧!费尽了气力, 再翻过去,何苦呢!”一个道:“不差!”两人一边说,一边已走 近三人所伏的地方了。起白把一根长蛇枪向前一拦,在前的没有 留神, 一绊就跌倒在地,手里的灯笼灭了。在后的咕哝道:“这 么走熟的路,还要吃跌么?”便立定了不动,给心雄一颗铁弹飞 来,打在脑袋上,只听见咯的一声,在后的那个喊一声啊哟,扑 的一声,也照样跌下来。起白、心雄都跳了出来, 一个踏住一 个,小雅道:“不要踏死他们,留着做向导也用得着。”心雄道: “我们问了些话,放他们起来。”
那两个一个朝天,一个伏地。一个背上踏住了,只仰起了头 喊大王饶命; 一个胸前踏住了,连气都透不转来,只喊得半个啊 字。起白道:“大冯、小冯都在岛上么?”伏地的道:“在着在 着。”起白道:“在什么地方?”伏地的不说。起白道:“你不说, 我的脚要用力了。”伏地的急道:“我说我说,在靠东朝北的大屋 里,小冯也在那里。这时候还没有睡咧!他们因着得讯,有海船 在这里经过,恐怕有人要到岛上来窥探,所以派我们在山前山后 巡查他们,正在等候我们回去报信咧!”起白道:“这屋子里共有 多少人?”伏地的道:“共有二百多人,只大冯、小冯最有本领, 还有一个女将,也很厉害,其余的都是平常之辈了。”起白道: “军火多不多?”伏地的道:“不多不多,就是有几根枪,也只装 幌罢了!没有子弹,不能放的。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了,请你放我 起来吧!我本来有肝胃毛病的,这么一踏,又要发作了。我们也 是被他们胁迫而来的。天下哪里有甘心做强盗的呢?”起白把脚 收回,用手把那人提了起来,随手把他的两手反绑了,从他身上 解下了腰带,把他十字花缚住树上,扯下了一块衣襟,塞在他的 嘴里。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小遇合仗军事片语 大喝彩惊侠女双刀
话说起白把前面的那个扎系缚定,便去助着心雄,把朝天的 那个也依样画葫芦地缚在树上,四眼相对,只是不能开口。小雅 拾起了那盏灯,摸了火柴,划上火,点着交给起白道:“还是你 熟些,打前走吧!”三人便大踏步下山,有了灯,便当得多,又 是下山,更走得顺溜。不多一会儿,已到了那一丛房屋的围墙外 边。围墙很低,心雄想要跳进去,起白道:“我们有了这灯,尽 管混得进去。把那人引了出来,不是比跳进去瞎撞好些么?”心 雄也以为然。三人便兜到前面去,见门口立着一个大汉,手里挺 着一根长枪,上面雪白澄亮的枪尖,下面系着一绺红缨,倒也气 概。起白提了灯,走进门去,那大汉见灯是自己家里的,自然不 来阻拦。起白对着心雄道:“大冯将军此刻不知道睡了没有?”心 雄道:“他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信咧!不会睡的。”这么一问一 答,更使那汉子不疑。
三人到了第二重门,也有一个汉子,执着大刀立着,见了 灯,便问从哪里来。起白道:“我们奉了将军的命,去察看山前 山后的,现在还来了,相烦老哥去报一个信。”那汉子道:“你们 自己走去吧!省掉我走一趟。并且我在这里有公事呢!”三人巴 不得他这么说,就放胆进去。里面是一条甬道,左右一排房屋,都有灯光。起白轻轻对心雄说道:“不知在哪一边?”心雄道: “那边有人来了,我们劳他做引导吧!”那时正有一个人,从前面 走来,见了灯,问道:“你们查山还来了么?瞧见什么没有?”起 白用广东口音回答道:“我老早说不会有大胆的来撩虎须的,当 真白走了一遭,鬼影儿不见一个。”那人已渐渐走近来了,便说 道:“快些去回报大冯将军吧!他正放心不下,连酒都不敢喝, 飞镖袖箭都端整好了。”起白道:“好笑好笑,请你先去通知吧!” 那人很高兴,回转身子向左边廊屋走去, 一边撩起了门帘,一边 大喊道:“大冯将军,查山的回来了,没有事,请放心吧!”
那大冯将军名尚德,小冯将军名尚义,同胞兄弟,有八两对 半斤的气力,都是使的两把钢叉,面貌也没有差异,倘然两处碰 见,竟分不出谁长谁幼。就是立在一起,也只差三四寸长短,因 此岛上的人,一时弄不清楚,常常缠误。他们便在衣服上做一个 分别,大冯穿的是酱紫色长袍,小冯穿的是品蓝长袍。到了夏 天,就在裤带上分别,大冯系的是酱紫裤带,小冯也是用品蓝色 的。他们在石尤岛,已有三年之久,手下健儿也是不少,所以远 近都知他们的厉害。现在等候查山的还报,在屋子里和一个军事 唤作司马雷的闲话,听见了这消息,便说:“既然没有事,让他 们休息去吧,明天再赏。”
这赏字刚才说出,扑扑扑三阵人来风,已跳进了三个英雄, 接着就是一颗圆浑浑黑恻恻重沉沉的铁弹,飞向大冯的眼前来。 大冯急忙把倚在身边的钢叉提起来,拨去那铁弹,随手立起来, 把钢叉向心雄直刺。心雄的清风剑,岂肯示弱,在他两把钢叉中 间,搅得像摇糖鼓儿一般。小冯也从壁上拿下两把钢叉来,挡住 小雅的板斧和起白的三节棍。这屋子很小,哪里容得这五个人的 盘旋,军师司马雷吓得目瞪口呆,只苦没躲处,却又逃不脱,只 得靠紧了墙壁,看他们厮杀。五个人你去我来,我来你去,起初 还有些家数,后来碍着桌椅器具,竟不能施展。小雅便抽身过来,把一张方桌翻倒在地上,觉得稍微宽展些。小冯也趁了一个 空,跳出屋去,引着小雅、起白到外面。那屋子里更空阔些了。
司马雷见来人武艺甚是高强,恐怕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他 便冒了死,伸开两手,钻到剑和钢叉的阵里,喊道:“两位且慢 动手,听我一言。”心雄把清风剑顿了一顿,问道:“有话快说。” 司马雷道:“我们在此,另有深意,并不是寻常占山立寨的强盗 行径,你们倘然要分一杯羹,也可以商量的,何必一见就打?倘 然你们不容我们,要我们完全奉让,我们也未尝不可从命的。” 大冯道:“军师的话差了,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自问以前也没 有得罪过,此番来寻事,正是无理取闹,我们也不能忍受的。我 情愿和他们见个雌雄,好教别人以后不敢欺侮。”心雄道:“我为 了你们劫掠渔船,残杀良民,目无王法,惨无人道,所以来为国 家立法,为百姓除害。你们倘然自知不是,束手请罪,我们便暂 停干戈,再定办法。”司马雷道:“你只是误信流言,须知道我们 有我们的主见,我们有我们的准备,恐怕说了出来,你还是吃惊 不小咧!”心雄道:“你说你说。”
司马雷道:“方今朝政不纲,天下大乱,我们住在沿海的, 天高皇帝远,更觉得和清朝没甚痛痒,可是时时受着外侮的刺 激,却忧惧万分,你不瞧朝鲜、安南,已失了主权,名存实亡 么?最近的像台湾,不是也割让给日本了么?倘然我们任着清朝 今天送一省,明天送一部,不到十年,我们还有立足之地么?所 以我们想在此开一个新境界,能够和各地同志联络,把清朝推 翻,另兴新国,最好了。实在不能做到,我们情愿做无国之民, 不愿做亡国之民的。”
心雄道:“且住,你的话说得果然动听,不过我有一句话问 你,你们既然恨着日本,为什么反和倭奴往来,不是引狼入室, 为虎作怅的卖国贼么?”大冯道:“这话从哪里来的?”心雄道: “沿海一带都是这么说。”大冯道:“气死我也,我们苦心孤诣,只落得他们如此污蔑!”司马雷道:“凡事不能但凭传说,自古 道:‘耳闻不如目见。’现在你到了这岛上,不妨住几天,细细调 查一下,可有和倭奴往来的形迹,万一给你找到了,我们束手就 缚,或斩或剐,唯命是听。”
心雄道:“既是这样,我有两件事相约。”司马雷道:“怎样 的两件事?”心雄道:“近来沿海一带的人,怕你们劫夺,都不敢 到海上来捉海鲜,这是有关民生的。你们要成大事,第一先要得 民心的敬爱,不当使他们怨恨啊!”司马雷道:“这事也有误会, 因着我们在此小岛,就地取食,还嫌不够,不能不干些违心的勾 当;二来这么的一吓,省掉那些官府来缠绕不清,我们好海晏河 清地干事。”心雄道:“此计差矣,粮食军火,果然要紧,可是要 取得其道。这些捉海鲜的,都是贫家的百姓,他们只靠在海面生 活,你们如何可以断他们的生路呢?至于官府的敢来不敢来,又 是一回事,反而因此闹大了,惹起官府的注意,不得清净。”司 马雷道:“先生高明,在下佩服得很。大冯兄,决计不用斗了。”
当下向着屋外大喊道:“小冯兄和两位英雄住手,我们话得 投机了。”那边小冯正和小雅、起白车轮般打得花团锦簇,哪里 听得他的喊。心雄和大冯走出来,各自把自己人的武器架住,各 自对自己人说明,大家才各自收下武器,由着司马雷引到中间大 厅上,互相通了姓名,便坐了下来。仍由司马雷起立,再把占据 石尤岛的意思,说了一遍。大冯、小冯也请心雄、小雅、起白留 在岛上,同谋大事。心雄道:“我和柳兄本来要到桂林去投唐总 统的,前天听了韦兄的话,才知唐总统已赍志而终,我和柳兄也 就中止了。论理在此助着诸位,也是很好的事,不过我和柳兄都 要去访寻云上师父,寻着了他,他一定有些机宜指点我们,那么 我们做事,也顺利些。韦兄倒很可以住在这里的。”起白不响。
大冯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三位说知。这石尤岛面积很 小,不易发展,听得在福建浙江之间,有一个因循岛,那里也有人住着,比这里广大得多,并且出产也很丰富,我们能够到那里 去才好。”心雄道:“既然有此去处,为什么不去呢?”大冯笑道: “谈何容易,我们已经派过人去探听这因循岛上的土番,甚是泼 野,真是杀人不怕血腥气的。似乎那边也有一个头领在那里布 划,所以防备得十分严密,连倭奴也去了几次,打不过他们,从 此不敢正眼瞧他们了,我们哪里是敌手呢?”小雅道:“我也以为 必须预备得充实雄厚,方可前去,现在我们先自练习,等到纯熟 了,前去不迟。”心雄道:“也好。”
司马雷道:“这里的纪律太坏了,就是防备也疏忽得很,三 位到此,如何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呢?况且前面有两重门户,各有 守门的人,怎么放着三个陌生人进来,全不问讯的呢?”大冯也 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两个守门的,非重重治罪不可!要不 是三位都是同志,今夜的一次恶斗,不知道如何结局呢?好不可 险!”起白道:“这倒不能怪他们的,我们得着了你们派出去查山 的一盏灯,这灯上有石尤岛巡查字样,别人冒不得,那守门的见 了灯,自然以为是自己的人,不生疑心了。”小冯道:“查山的灯 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呢?”起白把上山时的把戏说了,司马雷就 唤人过来,吩咐他们到山上去放了查山的两人还来。说说谈谈, 已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大家吃了一顿酒,各自安睡,真是俾昼作 夜了。
起白只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雄觉得了,问他: “忙了一夜怎么还不乏呢?”起白道:"我在昨夜听见你说,我可 以留在此地,我未尝不愿,不过我单独在此,总有些不便, 一来 他们未必以诚意相交,二来我没有知己的相伴,甚是无味。”心 雄道:“我看他们心底爽直,还不像刁诈的人,听司马雷的话, 或者真有此大志。我们本来想找一个根据地,好把各地的英雄豪 杰聚在一处,在内地不甚稳妥,倒是这海外孤岛,没人注意,留 你在这里,可以常常把大义讲给他们听听,不至误入歧途。我和小雅寻着了云上师父,和他商量定当,就要再来, 一同去夺取那 个因循岛,大约多至两个月,少不过一月光景。你在此一两个月 内,把石尤岛的四周详细观察调查,画成了一个地图,那么我们 将来可以把部下散驻在各岛,就是不成,也有一个退步,不胜似 东奔西走么?”起白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起白直睡到晚上方醒,心雄、小雅已不在房间里了,他便穿 衣起身,向四下去寻找,走到后面,见一个女子,在空地上试双 刀,刀光闪烁,也瞧不出伊的面目来,只见伊上身穿着月白缎子 小袖紧身袄,下身穿着黑绸大管裤, 一双天然脚,在地面上打 转,甚是活泼。那双刀也使得五花八门,立在远处,听得呼呼的 风声,先使的都是手法,后来越使越有劲,忽地向地上一躺,使 了一个卧虎翻山势,两把刀随着身子骨碌碌滚了一个转身,霍地 跳起来,就是一个独立金鸡势,两把刀向下直落。这时候有无限 气力,倘然敌人逢到了,没有不受创的,因此看得起白情不自禁 喝一声好。那女子听见了,急忙把双刀收住。回头过来,两面相 对,四眼相射,一个瞧去是一个花容玉貌的少女, 一个瞧去是一 个丰神英俊的青年。呆了片刻,到底那女子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面上热烘烘的,早升起两朵红云来。还是伊不比寻常闺女,有些 胆气,问道:“你是何人?”
起白给伊一问,也有些觉得鲁莽,便唱了一个肥喏道:“小 姐恕罪,我姓韦,名起白,昨天和两位朋友同来的,不知小姐贵 姓芳名?”那女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听见人说,你们三个人 都有惊人的武艺,昨夜没有知道,倒未请教。刚才献丑,贻笑大 方了。”起白道:“客气客气,我看小姐使的刀法,甚是神妙,必 有异人传授,请道其详。”女子道:“司马雷想已见过,他是我的 哥哥,我名燦如,从小随着哥哥,到峨眉山学剑,我的哥哥没有 学成,我只学成了双刀,却不能使剑,在广州城里,助着孙琚杀 死飞天鼠,便避到这岛上来,那大冯小冯给我们兄妹两人降服了,便合伙在此苟延岁月,说来很是惭愧!”起白道:“飞天鼠就 是你们杀死的么?佩服佩服!”燦如道:“实在是孙琚一人之力, 我们不过助着他把飞天鼠左右的羽翼挡住,使他孤立无援罢了。” 起白道:“我在广州,也知道这回事,只不知飞天鼠与孙琚何 仇?”燦如道:“此事甚是曲折,请到里面去坐了细说。”
当下便引了起白到里面,见一排三间敞轩,虽没有什么贵重 的陈设,倒也收拾得清楚干净,也有几盆细竹草兰,壁上挂着弓 袋矢壶,还有一只琵琶。起白道:“小姐真是天才,怎么连琵琶 都还弹的?”燦如笑道:“不过借此消遣,实在也不会弹什么的。 请坐吧!”起白坐在靠左的椅子里,燦如坐在靠右的椅子里,两 人相对着。燦如正要说话,外面有人喊道:“好,好,你们在此 何事?”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功成杀鼠子报父仇 曲奏求凰兄解妹愠
话说燦如正要把孙琚杀飞天鼠的事讲出来,听见外面有人在 那里喊,伊就立起来往看,见司马雷、大冯、小冯引着两人进来 了,那时起白也走过去,和他们相见。司马雷道:“韦兄睡得好 熟,我们唤了你几声,你只是鼾声大作,不敢扰你清梦,所以只 伴着万兄柳兄在山前山后走了一遍。”小雅道:“可惜你没有同 去,这岛虽小,实是一个好地方。幸而昨夜我们得了那盏灯,从 正门混进来,要是跳墙儿进,说不定都陷入阱中,就是不给乱石 压死,这一顿夜餐也够受。因为这里有不少的陷阱,都有很巧妙 的机关,见得司马军师真不愧诸葛复生了。”司马雷道:“柳兄又 要说笑了,这陷阱也是无可奈何中的急计,大丈夫光明磊落,应 当明枪交战,不可暗箭杀人啊!”心雄道:“这话也不尽然,像宋 襄公的不重伤,不擒二毛,未免太迂阔了,孙武也说过,兵不厌 诈。况且在这岛上,后无退步,万一给大队人马团团围住,自然 非用些妙计不能取胜了。”
起白道:“我正在听燦如小姐讲一件惊天动地的快事,给你 们打断了。”司马雷道:“我也糊涂,竟忘了介绍。”便请大家进 了屋,彼此道了姓名,坐了下来。司马雷道:“什么快事,值得 说惊天动地?”起白道:“就是杀飞天鼠的事。”司马雷道:“这事我也能讲的。”大冯道:“燦如细心些,说起来一定原原本本的, 倘有脱漏,请你补说吧!"
燦如道:“先说那飞天鼠,是江西的一个巨盗,他打听得寻 乌地方有一个姓孙的,就是孙琚的父亲,很有资产,便在夜间, 起了众盗,前往抢劫。他想一定可以大获的,谁知那孙老先生是 个教书的学究,砚田所获,能有多少,因着省吃俭用,总算小 康,也是寻乌地小人少眼孔浅,便说他是石家金谷、邓家铜山 了。”司马雷笑道:“你又不是说评话,用不着掉什么文。”大冯 道:“这也见得燦如小姐文武兼全呢!”燦如道:“不要骂人,我 来快些说下去吧!那飞天鼠在他家翻箱倒箧,尽仓刮底,只拿到 几百两碎银,疑心他另外有地窖藏着,把孙老先生绑起来,向他 威吓,要他说出藏金所在来。孙老先生实在没有藏金,教他说出 些什么来?飞天鼠用火把灼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只得把所有衣 服细软,一股脑儿卷了去。到了第二天,孙老先生报县通缉,那 些捕快,都见飞天鼠怕得什么似的,谁敢去捉?孙老先生眼见一 生心血,尽付流水,又是身体受伤,闷闷不乐,不上一个月,竟 去世了。
“这时孙琚只有十三岁,却天生成一副铜筋铁骨,甚有些蛮 力,随着母亲住在外家,想起了父亲的惨死,把飞天鼠恨得咬牙 切齿,常常露于辞色。孙老太太说:‘你要报仇,须有准备,现 在你黄发甫干,如何可敌?倘然露了风声,给他们知道,要把你 斩草除根,你不是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孙琚听了,深以为 然,从此专心习武,争奈没有钱,不能请拳师,只把大石练臂 力,打听得某村有一个老农,会拳术的,便前去拜他为师,朝去 暮归,风雨无间,倒也学得几套拳法。 一天在门外练习,忽来一 位道士,那人就是我们的师父镇心道人,他立定了看他使拳,不 禁对他好笑。孙琚听见了笑声,便来问他说:‘法师也知道拳术 么?'镇心道人说:‘略知一二。你的拳法,都是花拳,当真要和人抵敌,一些儿没有用的。你正是年轻,为什么不在书房攻读书 本,玩儿这花拳何用?’孙琚想把心事说出,记起孙老太太的教 训,便不敢说,只吞吐其词,镇心道人也就走了。
“后来有人告诉孙琚,镇心道人住在白鹤观,很有高行,本 领也好,他就到白鹤观去见他,告诉他心事。镇心道人甚是起 敬,说:‘原来你是个孝子,我当成全你报仇的大事。我也可以 借你的手,为民除害。只是我不久要离开这里,还峨眉山去,你 过了半个月来寻我吧!’孙琚十分欢喜,还去向孙老太太说知。 孙老太太为着只有一个儿子,不便任他单身走千里之路,坚执不 许。无如他报仇心切,便在外祖那里偷了些钱,乘夜出走, 一口 气到了四川峨眉山,寻到了镇心道人。在山上学了五年,甚有进 境。那时候我们兄妹二人也在山上,便答应他相助,知道飞天鼠 受了招安,在广州做守备,就约定了日期,在广州相会,他先自 下山去布置。那飞天鼠做了几年强盗,着实积了些钱,做了守 备,更是作威作福,暗地里和匪盗勾通,坐地分赃,上司虽有些 知道,却不敢奈何他。他因着冤仇结下太多,自己有了身家,也 小心起来,手下养了几个保镖,出入相随,所以很难下手。我们 兄妹在后也下山,到广州和孙琚租了一家房屋住着,天天在暗中 打听,有无机会。只为他防备得甚是严,住了半个多月, 一些儿 没有间隙可乘。”
说到这里,司马雷插嘴道:“你说差了,我们不是到过他家 里去的么?”燦如道:“是的,我们本来想去行刺的,到了他家 里,非但不能得手,险些给他拿住。这就是你的不济,我想不说 了,省得你害羞。”司马雷道:“这倒尽说不妨,我们又不是邀宠 表功,况且那天恰巧在大雨以后,屋瓦滑挞,我的本领实在不及 你们,也是不留神,跌了下去。多亏孙琚手快脚快,跳下来,救 我起来。这声音已惊动了他们,我们只得急忙脱身,从此闭门不 出。又住了十多天…… ”
燦如道:“后来打听得广州知府做寿,料想飞天鼠一定要去 拜寿的,便大家起一个早,在路上一家店铺门前等候。约莫在已 牌时分,仪仗来了,见正是守备衙门里的。孙琚等他的轿子抬 近,就奔上前去,猛力把轿子推翻。轿夫没有准备, 一个个跌倒 在地,飞天鼠也从轿心里跌了出来。那几个保镖要上前捉孙琚, 我们兄妹二人便分头挡住。飞天鼠从地上跳起来,和孙琚相斗, 孙琚把全身本领使出来,那拳如雨点一般,向飞天鼠打来。那飞 天鼠本来身轻脚便,武艺也厉害,为着做了官员以后,广置姬 妾,平时荒于酒色,气力又减退不少,所以敌不过孙琚了。胸前 要害,已中了几拳,胸骨折断,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孙琚还想 再下几拳,那时已有人去守备营调兵前来,我们就招呼孙琚速走 为上。三人从人丛里杀开一条生路,也不再还来,拼命地出城。 幸亏守城的还没有得讯,任着我们走路。我们在城外向他分别, 再上峨眉山去。孙琚还江西寻乌,大约他恐怕连累母亲,已和孙 老太太搬家到别处去了。”
心雄道:“飞天鼠的性命如何?”燦如道:“自然还到衙门里, 就一命呜呼了。”起白道:“当时广州城里,甚是轰动,关了城 门,到处搜寻,忙了三四天,才把这大案搁起呢!”心雄道:“两 位如何到这里来的?”司马雷道:“那飞天鼠的几个保镖,也有些 来历,他四下探访,不知怎么的竟会寻上峨眉山来,镇心道人怕 多事,把他们打退了就命我们下山,别寻依靠。我们知道两广一 带不便居留了,这南洋一带,岛屿众多,就是种种田、垦垦荒, 也可以悠游卒岁,所以便下海先到这石尤岛来。”
大冯道:“两位讲得乏了,以下我来讲吧!他们坐了一只海 船,到这里来,登了岸,要找住处,先给我碰见了,便欺他们年 轻,骗他们上山,把好言安慰用酒灌醉了他们,想把他们处死 的。谁知他们十分心细,并不饮酒,却假装着醉了,等到我们要 动手,雷兄扳出佩剑,燦如妹拔出双刀,和我们厮杀了。雷兄的本领有限,给我们打翻了,可是燦如妹的双刀,神妙非凡,我们 两手哪里敌得过?足足斗了两个时辰,我见舍弟的钢叉,已只有 招架,不能进取了,便是我自己,倘然再斗下去,也要抵挡不住 了。想不到这么一个弱女子,倒有这么的气力,心想不如服输 了,和伊结合,也添了一臂之助,当下向伊说情愿服罪,两下就 停战了。大家重叙姓名来历,从此就同在岛上和衷共济,兴起这 份事业来。”
小冯道:"我们如此相逢,也算得天缘凑巧,可惜万兄、柳 兄,坚不肯留,不知道何时再得欢聚!”小雅道:“既然有缘,大 概将来总有再见的机会,我们雇来的海船,在山后也等得心焦 了,我们好走了,韦兄决定住在此地吧!”起白道:“不知道这里 用得着我么?”大冯、小冯齐说:“这话太见外了,我们正要招贤 纳士,难得韦兄到来,肯在此相助,正是求之不得呢!便是两位 要走,也不必急急,我派人送些饭米菜蔬到海船上去,两位也盘 桓几天,可以多多赐教。”心雄道:“我们寻师父要紧,不便多留 了。”司马雷道:“今天时候已不早,到了明天,我们坐着船,到 海面上去玩儿一天,再去不迟。三位都是玩儿惯内地崇山峻岭 的,到了这海阔天空的地方,换换口味也好。”心雄、小雅也答 应 了 。
这夜里喝罢了酒,请燦如弹那琵琶。燦如拿在手里,拨动弦 索 , 睁地弹了一套《十面埋伏》,真像千军万马在那里走 动,听得大家和诸侯军作壁上观一般,呆着不作一声。后来又弹 了一套《归去来辞》,声音和平静穆,大家也变了心境,似乎富 贵浮云,宠辱皆忘了。起白道:“我在幼时,也玩儿过这个,可 惜后来抛弃了。”燦如道:“既然韦先生也是知音,请见教些。” 说着把琵琶送过来。起白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不像是木头 做的,细细一看,失惊道:“怎么也是铁做的?”燦如失笑道: “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这是古铜做的啊!”起白道:“到底女英雄,不同凡响,连玩意儿也有斤两。”他掂了一掂,约莫也有 二三十斤重,准了一准音,弹了一套。燦如道:“韦先生太不恭 敬了,怎好弹这曲的?”司马雷道:“我们都是牛,他弹的什么 曲,不明白。怎么小玩意儿也有许多讲究?”起白把琵琶还了燦 如,作揖谢道:“得罪得罪,我因着别的曲调,已忘记了,只记 得这一套《凤求凰》。”大冯哈哈大笑道:“韦兄求凰心切,我们 正好趁此玉成其事,只不知凰姑娘意下如何?”燦如啐了一口道: “你们不谈正经话儿,倒来寻我的开心,不要惹我性起,又要唤 双刀出来了。你们敢再胡说?”大家都带笑着劝伊息怒。司马雷 也说:“妹妹到底是要嫁丈夫的。”燦如提起拳头,向司马雷的肩 头啪的一记,怒道:“哥哥,你也欺侮我么?”司马雷道:“不说 了,不说了,我们好散了。”大家也就向燦如告辞而出。心雄还 到房间里,也埋怨起白不应如此戏弄伊,起白赌誓道:“我实在 没有什么野心,都是大冯说的话,惹动了伊。”心雄也就不说什 么了。
到了第三天他们端整了一艘大海船, 一行人带了武器上船, 先在近处逛了一回,那海面上还是没有第二艘海船,心雄便再请 大冯、小冯以后不要扰及行船,任他们到海上来捉海鲜,大冯、 小冯都答应了。那时船儿渐渐离开石尤岛,见前后左右,岛屿星 罗,远的现着青色,好似画家用浓花青涂着;近的青色就淡些, 好似掺和了许多水在那里。 一会儿左边的岛隐去了, 一会儿右边 突现出一个岛来,全是远近隐现的讲究。心雄等赞叹不已。
又驶了一段,忽然前面波浪大作,高的翻起一丈多高,船儿 就有些颠簸,小雅道:"可怕可怕。”燦如道:“你们北方人真没 有见过风浪的,像这海面上最大的浪,十多丈高的也有的。那船 儿侧得快要打翻了,我们也经过。”大冯道:“今天没有什么风, 不应有这么大的浪,可能别有原因。”说犹未了,这大浪向这里 翻过来,船儿比刚才颠簸得更厉害。小雅攀住了船舷道:“倘然前天也有这么大风浪,我们就不敢到岛上来了。”起白道:“放 心,这船上的船家,都是经惯大风浪的,绝无危险的。你瞧,他 们把舵支持得何等有力!"
大家都向后艄看去,果见那船家两眼直射着前面,两手握住 了舵上的绳索,忽推忽挽,把船儿和浪花相应。 一会儿他喊道: “你们带家伙么?”大冯道:“有,有,可是前面有船么?”船家 道:“不是,这浪花起在一个地方,忽高忽低,恐怕下面有大鱼。 这是大鱼翻动的浪,不是风吹的。”司马雷道:“钢叉带了没有?” 大冯、小冯齐说:“这是我们的法宝,如何不带?”司马雷道:
“不是你们使着杀人的钢叉,乃是专门杀鱼的钢叉啊!”大冯道: “这倒没有带。”司马雷道:“你们带的武器,只好在地面上和两 手两脚的人厮杀,如何能打这没手没脚的鱼呢!我们不如远而避 之吧!”燦如道:“哥哥怎么如此胆怯,怕这鱼?”司马雷道:“你 倒不能冒昧的,海里的大鱼,张开了大口,比山洞还大,可以把 顶大的海船吞下肚去呢!”燦如失笑道:“你又在这里说笑话了, 当我们都是三岁的孩子么?就是有这么的大鱼,把我们连人连船 吞下肚去,我们便好在大鱼的肚里作闹起来,怕这鱼不给我们闹 翻么?”船家又喊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壮士捕鲸同舟共济 义儿弑侠两败俱伤
话说燦如正在和司马雷说笑,忽听见船家在那里喊“来了”, 大家纷纷立起身来,各执着武器,如临大敌。向海里望去,不见 什么,都怪怨船家大惊小怪,船家道:“刚才我瞧见前面有一个 三四尺高低五六尺圆径的黑物,浮起在海上,一忽儿又不见了。” 说到这里,把手向前一指道,“看看,这是什么?”大家向前再 看,果见有一个黑物,在海上浮动,离开只有半里之遥,却瞧不 出是什么东西。那黑物渐渐地浮起来,竟有小岛一般大,不见首 尾,不知道全身有多大。大冯道:“我们索性驶近去,把它捉住 了,也是一个纪念。”司马雷道:“我们端整了什么家伙呢?”起 白道:“我的三节棍和万兄的清风剑、柳兄的板斧、燦如姑娘的 双刀,都没有用处了,只好在捉住以后割鱼翅用。大冯将军、小 冯将军的钢叉,虽可以当鱼叉掷过去,万一那鱼老实不客气,带 了就走,不是偷鸡不着蚀了米么?”
司马雷把各人的武器看了一看说道:“有了有了。这船上绳 索铁链是不少的,我们把绳索系在钢叉的柄上,掷过去,着了鱼 身,我们只消把绳索握住,就不妨事了。还有铁链,也可以当作 武器,向那鱼身挥去,多少总可以使它受着痛苦。”大冯道:“好 计好计,到底是军师!”说着向船上寻了几根绳,系在四把钢叉的柄上,大冯小冯各用一把,其余两把,借给心雄、小雅。燦如 道:“我和韦先生都没有啊!”司马雷道:“我也没有。”燦如道: “我们空闲着,怪乏味的。你倒不必动手,在旁边指点,方合着 军师的模样。”司马雷去拿了两副长链来,分给两人道:“你们就 拿这东西吧!”一边吩咐船家把船儿驶向前去。不多时已和那黑 物相距不到两丈,司马雷道:“好动手了!”
谁知他们正要把钢叉掷过去,那黑物已觉得了,很快地把身 子向海下一沉,顿时水花四溅,浪也没有了。大冯道:“都是军 师不好,大声大气,把它吓走了。”说犹未了,这船凭空跳了起 来,大家跌跌撞撞,你碰着我,我就拉住了你,我碰着他,他就 拉住了我。幸亏大家都是有气力的,两脚立住了,不是在海船 上,谁也不能摇动他们分毫。这也算受了一个大震动,司马雷 道:“这黑物在船底了。”起白道:“这可糟了,我们又不便下海 去。”司马雷道:“等着,它绝不会永久伏在船底的。”船家喊道: “在船后了。”大家转过身去,果见船后有黑物浮起,大冯先赶到 船艄上去,觑准了,把钢叉用力地掷过去。那钢叉何等尖锐,自 然掷中了黑物,颤巍巍直立在上面。大冯把绳索拉住,那黑物要 想逃走,小冯第二把钢叉,也掷过去了。接着心雄的第三把钢 叉,小雅的第四把钢叉,都掷了过去,那黑物似乎觉得痛了,拼 命在海里挣扎,搅得海水沸腾起来,那船儿也颠簸不定。燦如要 把铁链也挥过去,司马雷道:“且慢,我们把船支定了。”
大家把绳索拉拢,把黑物拉到船的左边来,好用细功夫对付 它了。船家依话,把舵扳住,其余也用抢板把船支稳,大冯、小 冯、心雄、小雅, 一齐用力,把绳索收拢来,那黑物挣扎不脱, 只得随着浮过来。好一会儿拉到船左,那黑物翻动得更厉害了, 浪花都抛到船上来,大家衣服都溅湿了。心雄道:“这东西一定 很大,分量也很重,就是把它杀死了,拉到船上来,这船也载不 起呢!”司马雷道:“倘然它已死了,就用得着这铁链了。我们把铁链带住了,可以拖还石尤岛去的。”小冯道:“四把钢叉,看来 不能送它的命,我们又没有别的利器了,如何可以致它的死命 呢?”起白道:“你们再拉近些,我来跳到它身上去。”司马雷拍 手道:“对啦,不但韦兄可以跳上去,谁都可以去的。这里只消 留着一两个人,把绳索拉住就够了。”
四人把黑物又拉近了几尺,那时黑物已浮起七八尺长、五六 尺阔的一堆。起白要跳过去了,司马雷道:“且慢,这黑物的背 上,很滑挞的,不要失了足,跌下海去,不是玩儿的!你把铁链 的一端,缚在身上, 一端给我妹妹,也像这黑物一般拉住了,就 是失足,也不会跌下去了。”起白听了他的话,就缚了铁链一纵 身跳上那黑物的背上,把钢叉拔起来,在黑物的背上像雨点一般 猛刺。起初那黑物不过觉些痛,把身子翻动,后来血冒出来了, 顿时腥气触鼻,十分难受。起白再去拔下了一把钢叉,左右两管 齐下,把黑物的背刺得七空八穿,不知道有几百个窟窿。索性下 一个狠劲,把两把钢叉猛刺下去,只露出柄梢一尺多,其余的都 刺入黑物的背下,那时黑物便受不了,起了一个大翻动,就不能 再动了。司马雷道:“完事了,完事了,韦兄好还来了。”起白放 了手,跳还船来,把身上铁链解下。司马雷吩咐船家把船转过 去,大家也把黑物拉过去,一径回石尤岛来。这黑物背上只是咕 嘟咕嘟冒血,把海水也染红了不少。
到了石尤岛停了船,把黑物拉到海滩上,首尾有三丈多长, 原来是一条大鲸鱼。燦如走到鲸鱼的头前一看,咋舌道:“好险, 就是船儿不能吞下去,像我们七八个人,怎够它一顿大嚼呢?” 这时候岛上的人都来观看, 一个老者说道:“我住在这岛上五十 多年,也没有瞧见过这么的大鱼!这西沙群岛海水不甚宽深,容 不得这大鱼, 一定是从外洋里游来的。诸位手到擒来,足见洪 福。”大家都欢呼赞美起来。司马雷道:“这么大鱼,在海里多活 一天,那些小鱼就多一天受累,我们也是为水族除害呢!”说得大家都笑话起来。大冯吩咐众人把鲸鱼运到山上,唤人取去了脏 腑血肉,剩下一副骨骼,放在一间屋里。后来三探因循岛,用的 火葫芦,都是点的鲸鱼油,表过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住了两天,告辞离岛。他们送郭四到广州而 别,两人给了他许多碎银,就离开广州,再向杭州进发。 一天到 了大庾岭,在半山上瞧见有二三十个苦力模样的人,坐在树下。 小雅道:“这些人有些可疑。”心雄道:“本来我们要问一问讯, 可有什么捷径可走。这大庾岭的大路,正是迂远,未免费力,我 们正好去探探他们的行径。”小雅走过去,向一丛人拱拱手道: “对不起,要问一个信,这大庾岭有没有小路可走?”那人丛里有 一个穿着旧布袍的答道:“我们也要过岭去的,可以结伴同行 啊!”小雅向心雄商量,要不要同走,心雄道:“他们手无寸铁, 也干不成什么事的,我们和他们同走不妨。”当下也歇了片刻, 随着一群人同上山去。
在行走之间,大家要问些来踪去迹,那穿旧布袍的自说: “姓崔名义,在朱寿手下的,现在朱寿死了,散了伙,没处安身, 我们想到江南去做工糊口。”小雅道:“这朱寿是何等样人?”崔 义道:“实在是个大盗,因着他仗义疏财,所以远近无业游民, 都到他那里去。他秉性慷慨,来者不拒,数年之间,竟积有一万 多人。”小雅道:“怎么有一万多人么?如何会死的?”崔义道: “是给他的义儿所杀。”小雅道:“义儿怎么忘恩负义,把他杀 了?”崔义道:“这义儿姓贾名道,是南海人,早亡双亲,没有依 靠,就流落江湖。 一天到一家瓦窑里,向主人借钱,把短剑向桌 上一插,开口就要三百两,谁知那主人请朱寿保护的,每年送朱 寿五百两,便用朱寿的名发货到各地,沿途英雄好汉,都知道他 的威名,见了名字,就不问讯了。现在贾道如此,那主人自然要 直说,这里由朱寿收规,不得他的命令,不敢付给你的,否则反 惹了他的怒,大家不便。贾道说:‘那么你明天请他到这里来,我自己向他说话。’说毕走了。
“第二天,主人去向朱寿说知,朱寿也失惊说:‘我在广东, 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忌我三分的,怎么还有这不怕死的硬汉,看 来必有来历,倒不可小觑的。’便吩咐弟兄们在瓦窑左右散布着, 他自己也到瓦窑里等候。到了正午时分,贾道来了,喝问:‘朱 寿来了没有?’朱寿挺身而出说:‘我就是朱寿,寻我有何见教?' 贾道见了朱寿,就伏地叩头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朱寿 说:‘既然你也知贱名,为什么还要故意作难,威吓瓦窑主人?' 贾道说:‘我为了穷无聊赖,不得已借此向有钱的人分些油水, 起初没有知道是你的庇护,所以冒昧得很。后来听了主人的话, 便想趁此可以见你,未尝不好,其实不敢冒犯。’朱寿说:‘你这 人聪明可爱,我就请主人周济你些。’当下在瓦窑里请他喝酒。
“在饮酒之间,朱寿拔出佩刀来,穿上一片烤猪肉,给贾道 说:‘你深入虎穴,以求虎子,其胆非小,吃了这肉,我还有话 说。’贾道也从身边摸出手枪来,指着朱寿说:‘承蒙不弃,瞧得 起我,就是命我吞下这刀,也不辞的,说什么肉呢!’当下张开 了大口,把肉衔了,把刀吐下,大嚼着咽下,面不改色。朱寿那 时也感动了,便说:‘你真是智勇兼备,佩服佩服!’就请瓦窑主 人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他,说:‘我有一句话,只是说了,怕你 不快。’贾道说:‘尽请吩咐。’朱寿说:‘我已半百,膝下并无子 女,我见你英雄可爱,想把你收为义儿,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贾道听了,立刻跪倒在地,称他义父。朱寿甚是欢喜,便带他还 家,十分信任。后来朱寿的名声更大了,官府派兵来打他,吃了 败仗还去。上司悬赏一万两银子捉他,并且说倘然把他杀死,还 可以赏给五品的职衔。谁知贾道动了功名心,就在临阵的时候, 把朱寿一枪打死。我们见了,怎么不怒,便也把贾道乱刀斩成肉 酱。我们失了主脑,只好散伙。”
心雄道:“我有一个去处,不知道诸位愿去不愿去?”崔义大喜道:“我们正同失林的乱鸦一般,既有去处,如何不去?便是 我们现在到江南去,也不过是去试试罢了,未必真有归宿。况且 这一路行去,盘缠的数目也不在少数,我们正踌躇着呢!”心雄 便把石尤岛正在需人开发的话说了,大家听了,齐声说:“愿去, 请你老介绍。”心雄道:“我们到了山上,寻到了住家,或是寺 院,写一封信给你们,带了前去,包管容留。不过你们必须秘密 些,否则给人家知道,要生疑的。”大家答应了,上山走了许多 路,才听见有念书声,知是有教书的在着。心雄便到那里去借纸 墨笔砚,约略写了几句,封好了,给崔义,又送了些碎银给他。 崔义和众人道谢不迭,就告辞下山,到石尤岛去。心雄还了纸墨 笔砚,也送些碎银给塾师,那塾师推辞不受,说:“这一些纸张, 能值几个大钱!”心雄便趁便向塾师问了些路径,和小雅上路。
过了大庾岭,已是暮色苍茫,就在一家村舍里借住。见墙上 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朱公万年长生禄位”,心雄便问道: “这上面写的朱公,什么名字?”那山农道:“这广东地方,哪个 不知,哪个不晓,我们的大恩公朱寿啊!”心雄道:“你快些把这 纸条儿撕去吧!不然的话,要吃官司的。”山农道:“便是为了吃 官司,得他的救,所以感激得无可话说,供他一个长生位,初一 供一杯清茶,算是我的孝敬了。怎么说反要吃官司呢?”心雄道: “朱寿已经杀死了,说不定官府要捕捉余党,万一给坏人见了, 不是要疑心你是他们同党么?”山农听了,急忙把红纸条撕去了, 团成了一团,向嘴里直送道:“请你把这事的原本告诉我。”心雄 道:“你先把怎样救你的事说出来。”
山农道:“我是世代种山田的。种山田的不比平地,天公做 了对头,春天雨下得多了,不能下种,下了种也给山上的水冲刷 干净。夏天雨下得少了,干得龟裂,不能生长,生长了也得干 枯。秋天更险了,不是晴雨及时,便难得好收成。我们辛苦了一 年,说不定一粒米谷也收不着的, 一家老小就饥寒交迫。那朱寿常在这大庾岭往来,他知道了我们种山田的,今年没收成,他就 在夜间把银子从门缝里塞进来。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他送来的, 以为是天可怜我们,从天上赐下来的,后来有人瞧见他在别一家 门前把银子塞进去,因此大家才知道是他来救我们的。那年有一 家大户,要在这山上做坟,那看风水的说我的三亩四分五厘六毫 的田,风水最好,要我卖给他。我因着这是七代祖传,况且一家 四口都靠着它过活,如何好卖掉,虽是可以得些钱,那钱是容易 花掉的,这田是火烧烧不掉、水冲冲不掉的,所以坚执不卖。哪 知这大户,仗着有财有势,做了禀,告我是占吞山田,不知他哪 里来的一张契据,硬派这田是他的。可怜我七代祖传的田,中间 不知道经过多少事变,哪里还有什么凭据。我到了官府,只有 哭,没有话,官司就输了。我的妻子找到了朱寿,求他搭救,他 便在夜间到官府里去,插一把刀在官太太的枕边, 一面也到大户 那里去,投下一张纸条儿。说也奇怪,就把我放了,田也让我种 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雄道:“他还有什么好处么?”山 农道:“有,有!”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不速客快语窘乡绅 漫游人疑心追奇女
话说心雄问山农,那朱寿可有什么别的好处,山农道:“这 广东地方大山很多,因此强盗也藏着不少,那些做生意的,都不 敢行路。自从有了朱寿,强盗就不敢动手了,所以做生意的,都 送他些银子,请他给一个标识。得了标识,尽管在夜间走路,碰 见了强盗,把东西抢了去,见了标识,也要原璧奉还的。他先前 就在这山下彩云村里,村上的人家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 是在官府眼睛里看来,总是土豪恶霸的行径,便派兵把彩云村团 团围住。那时他手下的弟兄们还不多,如何抵挡得住,只得逃 走,逃到左边一家姓金的屋子里。那姓金的是寡妇弱女,平时也 常得他的周济,见他走来,知道有大兵围住,便留他在房里,教 他睡在床上,把破棉被盖满全身,母女二人在床前做针线,只装 作没有知道。少停那些官兵见朱寿走失了,向左右邻舍搜查,到 金姓的家里也仔细地寻觅。那金寡妇说:‘我们母女二人,守节 守贞,哪里容得男子进来?’那些官兵倒给伊说退了。朱寿等他 们全走了,把许多的银子谢了金寡妇,从此他搬到朱家庄去,甚是谨慎小心,不敢轻易出门。
“那时有一个乡绅姓赖的,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捉他,他 就走到姓赖的家里,身上穿得很是体面,向姓赖的拱手说:‘你是赖老爷么?’姓赖的说:‘正是。'朱寿握住他的手说:‘我和你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捉我?'姓赖的说:‘你是谁?' 朱寿说:‘我就是值一千两的朱某。既然承蒙你看得起,今天备 了小舟,请你去谈谈。'说毕拉着就走。姓赖的知道不妙,疾呼 救命,可是那村上的人,都怕他厉害, 一个也不敢上前。到了船 上,有十几个大汉,都是挺着大刀阔斧,怒目直视,吓得姓赖的 牙齿捉对儿相打。朱寿笑说:‘赖先生是读书人,你们不要难为 他,我只要和你讲一个理。赖先生,现在世界黑白不分,名为绅 士,实则作威作福,鱼肉乡民。我们虽是强盗,倒常做救人济世 的事,你可知道乡民也把你们这辈绅士恨得咬牙切齿,只苦着没 有势力,奈何你们不得。我们正要替可怜的乡民打不平,觉得和 你们不利,所以恨我们了。须知道世上有良心有义气的还没有死 干净,就是我给你们捉住了,杀死了,还有别人要出来抱不平 的。你们以为除了我,就可以放心托胆地横行乡里么?我本来要 把你处死的,因着你死了,人家又要说我伤害了人,倒把你的过 处掩没了。所以我放你还去,要你把心放得中正些,也劝劝别的 绅士,行些好事,存些好心,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啊!’说 着把姓赖的推上了岸,摇着船去了。姓赖的吓得目瞪口呆,半天 不敢动弹,从此远近的人呢,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怕了。”
心雄对小雅叹息道:“侠客和强盗真是不易分辨,都在受人 的胡说,便是我们的行径,到了后世,不知道人家要怎样的说法 呢!”小雅点头称是。这天就在山农家里粗茶淡饭硬板床,胡乱 过了一夜。第二天给了些碎银,过大庾岭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 走了半个月光景,才重到杭州。向各寺去打听,依旧没有云上和 尚的踪迹,两人就在净慈寺里住下。那住持悟明,知道两人和云 上和尚相识,却很优待,天天伴着他们到湖上各处去游玩。心 雄、小雅久慕西湖的风景,到此自然流连忘返,足足玩儿四天。 不要说六桥三竺都已踏遍,就是南北高峰和九溪十八涧,也没有一处不走到,因此也有些厌倦,便说:“我们要走了。”悟明道: “云上不知去向,你们痴人赶野鸟似的,走到哪里去?不如在此 玩儿几天,我这里是十方丛林,常有远地来的游方僧,或者从他 们的嘴里倒可以打听出些消息来。”心雄道:“也好,但是恐怕也 成了痴汉等老婆呢!”
这天又到南屏山烟霞洞去,走上半山,后面有笑语的声音, 见有两个年轻女子从山下走上来。在后的走得快些,看看要追上 在前的了。那在前的就加紧几步,又离开了许多路,所以在后的 在那里骂伊促狭,赌气立定了,不走上来了。在前的笑道:“你 不上来,也好,在这等半天,我玩儿够了,还下来,和你还去。” 在后的道:“我还要等你呢,你做梦。”在前的道:“小孩子脾气, 又要做出来了。你追上来吧,我让你在前可好?”在后的这才高 高兴兴地走上来。心雄看那在前的,穿着紫色的上衣,在后的穿 着蓝色的上衣,都系着一条黑绸裙,年纪差不多,都在二十岁左 右,眉清目秀,真是一时瑜亮,分不出什么高低。别的倒没有可 以注意的地方,单是两人的走路,十分奇怪,虽都是天然脚,比 那些金莲三寸的女子,果然容易走些,可是这山路不比平地,走 了一程,就得喘息。不要说女子了,就是男子也要走走歇歇,不 能一 口气直上的,除非是那些抬惯山轿的,平时练成了的本领。 现在这两个女子,带笑带说,走得很快,平淡无奇,和在平地相 嬉一般,已是可惊。再看那紫衣女郎,让了蓝衣女郎追过了头, 相离已有一丈多路,紫衣女郎轻轻地追上去,像飞燕一般从他们 身边掠过。不多一刻,已追着了蓝衣女郎,伊们就手挽手儿一直 上山,绝不停留。转上几个弯,倏忽不见了。小雅也呆住了,悟 明道:“这两个女子,不是本地人,来到杭州不到半个月。我们 净慈寺里也来过两三回的,到了只是东跳西纵,不肯一刻坐定 的。”小雅道:“我们须眉大丈夫,倒不及伊们的敏捷呢!”心雄 道:“我就自知赶不上的。”
三人慢慢地走上山去,到了烟霞洞口,听见上面有笑语声, 却给树木遮住了,瞧不见,料想就是这两个女子。忽地眼前一 黑,有一个东西从半空里坠下来,小雅走过去看时,原来是一只 画眉,已奄奄一息。小雅把它拾起来,给心雄看道:“这画眉如 何还坠下来的?”心雄把羽毛分拨了一回道:“像是给人打了一 记,你看这里有一些石屑。”小雅道:“这眼光可厉害啦。”心雄 道:“就是手法也不坏,我打铁弹,是可以的,教我换了别的东 西,就不能这般准。”小雅道:“我再去找,可有石子。”他向地 上找了一遍,却没有什么石子。这时候那两个又来了,远远地立 着那里指点笑语。心雄便唤小雅道:“找什么来,去喝茶吧!”小 雅随手把画眉撂在地上,和悟明、心雄折到方丈里去。那住持和 悟明是一家人,自然款待得十分殷勤,喝了本山上细的明前旗枪,还要留着吃素斋。
吃过了走到间壁去,见桌上摞着空碗十六只,两个女子相对 着吃面。心雄倒立定了,心想有这等吃量的女子,没有见过,便 低声问住持:“这些空碗都是这两人吃空的么?”住持点点头。心 雄再向两人看了几眼,走出屋去,对小雅道:“这两人绝非寻常 女子,我倒要探探伊们的行径呢!”那住持道:“大概是旗人,所 以手头很阔绰。这里已来过五六回,每回来总是吃素面,有时十 两,有时五两,随便地拿出来,比达官贵人还爽快。最坏的是本 地的乡绅,他们花了银子,要讲明白几大盆、几大碗,麻菇咧, 白木耳咧,这样不要,那样少不得地乱点。侍候些微不周,还得 打起了蓝青官话骂人。”
心雄听了,觉得这主持俗不可耐,心上所转的念头完全和他 不同,便撇开了两个和尚,和小雅说道:“我想远远跟着伊们走 一程,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是何等人物。”小雅道:“你又多事 了,小姑娘家,不知艰难,有了钱,挥霍些,也没有什么大不 了。”心雄道:“我从种种观察,以为这两个人定有些蹊跷,所以我不肯放开,否则失之交臂,将来也给伊们笑话了。”小雅道: “你疑心伊们是我道中人么?”心雄点点头道:“正是。”再要说下 去,那两个女子也走出来了,向山下走去,又是举步如飞。心雄 道:“我先走一步,你且和悟明还净慈寺去吧!”说着便也追下 山 去 。
追了许多时候,才见两人在前面,想去有三丈多路,就不再 追上去,恐怕给伊们瞧见。幸而伊们头也不回,只是向前走路, 一直追到山下,到了赤山埠,坐了船划出去。心雄也雇了一只划 子,远远地跟在后面,到了涌金门,先后上岸,随着进城。到保 佑坊保吉栈,见伊们走进去,心雄在斜对门一家茶馆的门口,泡 了一碗茶歇息,两目常常睃着保吉栈里出进的人。好久不见伊 们,知道伊们是住在那里的。
这时近傍晚,喝茶的渐渐地多了, 一个赤鼻的老者衔着一支 旱烟管,似吸非吸地说道:“奇闻奇闻,这么一个杭州城,官兵 咧,捕快咧,有多少,却不能捉贼。旗下营里姓勒的姓端的姓文 的,连宵失窃,并且所失的都是金银珠宝,别的尽是贵重的传家 之宝,他倒撂在一边,那些捕快相了许多时候,却瞧不出一点儿 来踪去迹,难道是飞仙剑侠真的有在世上么?我也不信。”一个 浓眉少年凑上去道:“洪老伯,你是神机军师转世,什么都要猜 上一猜的,这件案子,你猜猜看,能破不能破?”赤鼻老者道: “杭州城里的几位吃老粮放空枪朋友,绝不会破案的,除非他们 自不小心,露了眼。”浓眉少年道:“做窃贼的,据说和捕快都通 联的,上官逼得紧,捕快不能不破案啊!恐怕捕快不肯破案,不 是他们不能破啊!”赤鼻老者道:“这怕未必,那府里几个头儿, 两腿都打得红肿了,抚台衙门里也有了消息,况且这几家都是旗 下人,他们在京里都有门路,倘然长久不破案,两位首县大老爷 的前程不免要牵动了。”浓眉少年道:“既然官府里没有人能破, 为什么不悬赏格呢?”赤鼻老者道:“没有勇夫,就是重赏,也没有用的。试问悬赏一万两,你敢去捉么?”浓眉少年道:“好了好 了,说到我身上来了,我连掘壁洞的小贼都不敢捉呢!”说得听 的人哄堂大笑。
心雄听了,更动了疑心,便会了茶钱,踅到保吉栈去,假说 要找房间,由着伙计引到后面去。那伙计只把空的房间指给他 看,朝南咧,通风咧,爽气咧,幽静咧,干净咧,说得天花乱 坠。心雄倒毫不注意,偏向有人住的房间探头探脑,这个那个细 问。到了第二进,靠东厢房,正住着两个女子,伙计说:“是姓 包的,杭州乡下人。”心雄便在靠西的厢房里定下了,正和伊们 相对着。他却把门儿窗儿关得很紧,只在窗上掏了一个洞,够一 只眼的偷觑。吃了夜饭,他便常常在窗口觑望,对门房里一些儿 没有动静,却常有说笑的声音,只是听不出什么话。到了三更时 候,连说笑的声音也没有了,心雄便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 过去,在窗前把舌头舔了一个小洞,一眼开一眼闭地望去,见一 只床上纱帐低垂,铜钩下落,床前地上放着一双紫色绣花鞋儿, 知道紫衣女郎已经拥衾高卧了。还有那蓝衣女郎却还坐在床前桌 边看书, 一动都不动,像是十分用心。心雄立了一刻,不见动 静,也就退还自己的房里,暗自惭愧,白用心机,只自睡了。
到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那两个女子又出门去了, 问那伙计伊们来此住了几天,伙计道:“已有十一天咧。”心雄 道:“可有什么人来探访呢?”伙计道:“没有。”心雄道:“伊们 的举止行动如何?”伙计道:“年纪虽轻,却很老成,不到夜就得 回来,吃了夜饭就闭门睡觉,一点儿没有撩蜂惹蝶的举动。”心 雄吃了些点心,也走出保吉栈,向旗下营行去,问了讯,到姓勒 姓端姓文三家住宅的前后,相了一遍,都是高大的房屋、坚厚的 墙垣,不容易进去。就是进去,总有一砖半瓦的踏破,或是跌 碎,绝不会一些儿没有破绽的。他在路上,又听见人说:“昨夜 又有一家姓裕的失窃,有三千两银子、两匣首饰,足值五千。就软进硬出也不是两三人能做,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会失去的呢?”
心雄听了,也是纳罕,便还到净慈寺,告诉了小雅。小雅 道:“既然你疑心伊们,何不到伊们的房里去搜查搜查呢?”心雄 道:“白天不好动手,万一给人瞧见了,我不是反有了嫌疑么? 夜间苦于没有机会。”小雅道:“我今天同你一起住在保吉栈,等 伊们都睡熟了,我们撬门进去,只消把一只箱笼开了,看可有什 么赃物。倘然没有,我们便还了出来;要是有的,我们就把伊们 一个对一个,捉住了,再唤人来抄查。”心雄道:“我不喜欢用蒙 汗药的,说不定有了声音,惊醒了伊们,倒怪不好意思的。”小 雅道:“我和你两人做事,还会有声音么?”心雄道:“捉贼比捉 强盗难,做贼也比做强盗难,我做强盗敢做,做贼倒有些胆怯。 因为伊们的赃,拿不着,我们的行径,倒有口难辩,不是捉贼给 贼捉了么?况且我随着伊们走咧,住咧, 一天一夜,丝毫没有什 么破绽,我的疑心大概是错误的了。”小雅把手一拍道:“有了 有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设疑阵连宵盗巨宝 破阴谋两美吐真情
话说小雅拍手道:“我有一个办法了,伊们大约专和旗人作 对,连盗了四次,说不定今夜还要到一家去呢!我和你分两处去 干事,你夜间到旗下营去,在出入要道伏在等候,我在这里等机 会。”心雄道:“你倒要小心才是。”小雅道:“这个我知道。”两 人商定了,便同到保吉栈来,到了傍晚,才见两个女子说说笑笑 地还来了,依旧闭着门,不出来。黄昏时分,心雄先自出去。小 雅等到敲过了三更,走到对面的房外,凑着窗纸静听,已寂静无 声,从昨夜心雄舔破的小洞里望进去,见还是心雄所见的模样: 蓝衣女郎背心朝外,坐着看书,紫衣女郎又上床了,只得走还 来。敲过了四更,再去张看,见蓝衣女郎还在那里看书,心想怎 么看了这许多时候,还不睡呢?见蓝衣女郎并不把手去翻动书 页,更是可疑,他决定要撬门进去了,忽地有黑影从外面踅进 来,小雅要想避开又来不及。
那黑影踅到房门口,把门轻轻一推,就踅进房去。原来那门 只是虚掩着,深悔没有先去推门。接着又有一个黑影踅进来,灯 光之下,看得甚是清楚,那紫衣的把身上的东西摸出来,开了箱 放下去,蓝衣的把背坐的人一把提起,拆作几块,原来是一个木 人。小雅暗暗好笑,我们竟上了大当,听那蓝衣女郎问道:“腿上伤了没有?”紫衣女郎把裤管撩起来,露出雪白粉嫩的一条藕 腿来,用纤手在一块紫红色的肉上摩挲,说道:“还好,只是我 们不能再住了,大概有人注意我们。”蓝衣女郎道:“不知道他追 来没有?”紫衣女郎道:“不见得追来,因为我走的路,都是绕大 弯儿的,我在跳下来的时候,也向四下望了一遍,见没有人呢。”
那时小雅已料定八九不离十,便跳进屋来,握着一把叉子, 喝道:“你说没有人追来,可知早有人在此恭候呢!”那两个女子 见了倒吓了一跳。紫衣女郎先自满面堆下笑来问道:“你是谁? 倘然是官府里的人,我们也没有话说,只好自认晦气,束手就 缚。假使是同道中人,我们情愿把所有的分大半给你。”小雅道: “你且休问,我要问你,年纪轻轻的闺女,如何做起这勾当来?” 紫衣女郎见并无恶意,索性直说吧,便换了一副凄然的神色答 道:“我们也有些苦衷,并不是以此为业,不过向他家借来用用, 在他们都是向我们汉人身上刮下来的造孽钱,分些给我们,也不 算罪过吧!”小雅道:“你们要这许多钱何用?”紫衣女郎道:“不 要说这些钱,就是加上十倍百倍,我们也只嫌少不愁多呢!”小 雅道:“你们的话甚是闪烁,有些弄不清楚,你老实向我说了, 我或者可以放你们走路。”
紫衣女郎道:“我们在太湖里聚了许多人马,要想举义,正 苦军火粮食不足,所以我们出来筹募的。但是你想这种秘密勾 当,如何可以向人直说,要说筹募,便是筹募到头白老死,也得 不到一个大钱的。我们想这旗下营住的几家大户,都是满洲的贵 族,他们所有的钱都是我们汉人供给的,不如向他们要去,来得 合理。但是除掉抢劫偷窃以外,他们绝不肯情情愿愿拿出来的, 抢劫的规模太大,恐怕牵动大局,便想到偷窃的方法了。”
小雅道:“原来二位是女英雄,失敬了!”紫衣女郎道:“我 们前天在烟霞洞瞧见过你,好像你还有一位同伴,那时我们只认 你们是寻常游客,况且和那净慈寺里当家和尚在一起,一定是本地人,并不注意。谁知你们倒在注意我们,只不知贵姓大名,请 说个明白。”小雅把大略说了。蓝衣女郎道:“刚才亚姊受的那弹 子,大约就是柳先生的同伴所发了。”小雅道:“是的,这铁弹是 云上和尚的秘法,万兄学了,难得用它。大概他见两位姑娘本领 高强,所以用了铁弹,但是他还没有用力,否则受着了,骨都要 打断的。”
那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正是心雄。见他们三点角立着, 很平淡地在那里闲谈,倒有些不解。小雅便把上项事向心雄说 了,又向两个女子把心雄的略历也说了。紫衣女郎走过来,行礼 道:“久慕荆州,今日相见,总算三生有幸了。”心雄还礼道: “姑娘芳名,也得请教。”紫衣女郎道:“我姓包,名亚英。”指着 蓝衣女郎道,“伊是我的表妹何贞。我们的先世都吃过满洲人的 亏,所以要推翻清朝。”何贞道:“亚姊总是口没遮拦的,这些话 给外人听见了,我们都有性命之忧的。”亚英道:“横竖两位也是 同志,尽说不妨。”小雅道:“万兄在旗下营,既是等着了两位姑娘,如何不用些本领捉住了?”心雄道:“两位姑娘行动如飞,我 实在追不着,所以发了一弹,不知道包姑娘受伤没有?”亚英道: “没有,只红肿了些,不妨事的。”心雄道:“我一路追来,竟不 见姑娘的影踪,岂不惭愧。还到了这里,见柳兄已不在房里,走 过来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才知你们已相见了。只不知两位姑娘 如何不和柳兄斗起来,倒一见如故,化干戈为玉帛呢?”
亚英道:“我们做了这勾当,已有四次,从来没有疑心到我 们,一路也风平浪静。今天给柳先生撞破了,知道柳先生的本领 一定不弱,我们还是和盘托出,省掉许多麻烦。万一和他打起 来,打得过时,也要惊动众人,倘然官府里知道,我们更是危 险。并且我看柳先生的神色,不像是官府里的人,大胆说一句, 官府里人就没有这么的心思,所以敢直说。”心雄道:“包姑娘的 见识,确是高人一等。今夜惊动了,我们要告辞了,明天再聚吧!”亚英道:“没有什么孝敬,这里有几串珠送给两位,留个纪 念吧!”说着便去开箱笼,拿出一只小盒子来,里面有两串黄豆 大的珠链,提起来给心雄、小雅。两人哪里肯受,小雅道:“这 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我们要是贪这东西,刚才你不是情愿分大半 给我的么?你们既是出于爱国热忱,这东西多一些便有一些用 处,我们拿了何用呢?”亚英只得收还放好,说道:“今天大家有 些乏了,明天再谈吧!”两下分别,各自安寝。
到了明天,心雄、小雅起来梳洗了,去探望包胡两女子,同 在一起吃了早饭。亚英道:“我们今天要动身,还太湖去了。”心 雄道:“便是再住,恐有风吹草动了。不过我有许多事要向两位 姑娘问讯,可肯暂住一天。这里不是说话之所,我们到西湖上, 装着是一家人,在僻静的地方,谈谈可好?”亚英道:“很好很 好。”说着就和心雄、小雅、何贞一起走出保吉栈,出了涌金门, 雇了一只大船,到葛岭,走上初阳台,席地而坐。心雄便问: “包姑娘怎么有这么的好本领,如何来去倏忽, 一点儿破绽没 有呢?”
亚英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在包村是宋朝包龙图的后裔,从 明末到现在,武艺是世世相传的。我的祖父包立身,在洪杨起事 的时候,在包村地方,办起民团来,想和太平军呼应的,所以不 用同治年号,只用甲子纪年。后来四乡响应的渐多,他老人家就 相地度势,分头驻扎,守望相助,倒也和衷共济。总有四个大 营,一个唤作东字营,一个唤作安字营,一个唤作忠字营,一个 唤作义字营,合拢来,称东安忠义军,把青、黄、赤、白、黑五 色旗帜分别。白的是中军,老人家住在中军,指挥一切,就是包 龙图的祠堂,大家称他包统领。中军里还分文案支应稽查几个 局,在包村的四周筑起土围子来,那出入要道,埋伏着机弓炮 石,来往的都要详细盘问,方许通行。
“那包村东西南三面都是平地,北面有一座山甚是高险,唤作马面山,统领派义字营驻扎在山上,还有石塘村和小包村,是 包村的东西两重门户。那边也有村上练的民团,虽不会死隶属东 安忠义军,却互相联络的。统领用的大关刀,有八十斤重,至今 还留在龙图祠堂里。手下约有三四千人,军火都是慈溪县南门外 三家村鲍十二供给的。这鲍十二也很奇怪,在慈溪的太平军里当 差,却和我家暗送秋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怜给太平军发 觉了,把鲍十二五马分尸,死得好惨。我家失了一臂,军火的来 源,就断绝了。
“太平军在慈溪地方,纪律很不好,统领不以为然,所以他 们屡次要我家去附从,统领坚执不肯,说是宗旨虽同,行径不 合。太平军就恼羞成怒,领兵来围攻包村。打了几次,都给我家 打败。这时统领还有一个妹子,唤作云英,就是贞妹的外祖母, 也有本领的,虽是缚着脚,却行步如飞,使着三十斤的双刀,常 和统领在战阵中往来冲突,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伊的纤手之下 了。这最后一次大战,是五月里,慈溪的太平军尽数到来,先把 石塘和小包村攻下了,再把包村的土围子外面许多树木,烧个干 净。我家既破了两重门户,又失四围的屏蔽,自然岌岌可危了。 太平军的将领写信来劝统领早早投降,不失王侯之贵,否则难免 玉石俱焚。统领见了大怒,说:‘太小觑我了,难道我只为了王 侯之贵,才兴忠义军的么?'他写信回去说:‘你要我投降,也可 以的,不过你须把慈溪城完全让给我统治,不许扰及百姓,以前 从民间抢劫来的子女玉帛,都要问明来历,分别给还。其余的 事,后来再说。’太平军自然不允,便猛力攻打。
“那时天色已很炎热,大家在烈日之下,没有一点儿水喝, 还要用力作战,就是不打死,也得热死。我那云英祖姑太太就受 了暑,一病身亡。统领昼夜指挥,支撑了一个多月,那马面山上 的义字营,为了四面包围,不得饮食,溃散了,给太平军占去。 他们从上而下,其势更顺,我们从下向上,其势更逆,到六月底,渐渐支撑不住了。但是统领和手下还是尽力抵抗,不肯降, 也不肯走。火药早已完了,连粮食也快不够了,天又好久不下 雨,要喝干净些的水也难得。太平军掘了几次的山泉, 一勺也没 有得到。包村的周围,也有三四里,弄得屋倒墙坍,没有一家完 全的房屋可以住人了,只剩龙图公的祠堂,大约也是英灵翊护, 还巍然独存。
“统领把全村的妇女孩子聚在祠堂里,四周重兵围立保护, 他老人家也露宿在祠堂的檐前阶下。初一那天,统领对龙图公拜 了几拜,挺着八十斤的大关刀,向大众喊说:‘不怕死的跟我 来!’那时应声而起的有一千多人,冲出北面的围兵, 一口气冲 上马面山去。太平军没有准备,见潮水般拥上来,都慌了手脚, 纷纷向山下逃散。统领到了山上,忽地一面帅字旗倒下了,太平 军就放散谣言说:‘包统领已杀死了,我们好上山去了。’在山下 驻守的太平军,都分头拥上来。这时我家的人,也有误以为是 的,不免心慌,就给太平军围杀干净。
“统领见势不妙,急忙乘着纷乱的当儿,脱身远走,削发为 僧,在太湖西山包山寺住了十四年,才去世的。那云英祖姑,有 一个女儿,和我的父亲在六月底先自由人保护着杀出重围,也到 西山住着。统领说:‘留着这两个细芽儿,将来可有完成我志的 一日。’所以我和贞妹两家,不应考,不做官,却一个个要练几 年武艺。贞妹的母亲,就是云英祖姑的女儿,自小习武,在西山 种田,五六百斤重的稻担,挑在肩上,如同无物,走起路来比我 们还要快上几倍咧!只是我的父亲,天资不甚高明,至今还不能 有什么成就。”
心雄道:“原来西山那里有一个龙潭虎窟在那里,我倒一向 没有知道。”何贞道:“万先生这回可要同去住几天?我们在那里 已聚集了五六千人,可是散处在各山,陌生人到来, 一点儿也看 不出的。他们在白天,捉鱼的捉鱼,种田的种田,打鸟的打鸟,都有职业的。只有天色黎明时,在一个约定的地点,相会比武, 所以绝不会给外人知道的。”心雄道:“可惜我要紧找师父去,此 时还不能同去咧!”小雅道:“我们倘然到太湖里来,如何问讯 呢?”何贞道:“只要先到西山包山寺,那寺里的当家,就是我们 的招待,只消说出我们两人的姓名,他就知道是自家人了。”心 雄道:“如今好了,已有两处的基础,我们的大事倒有些希望 了。”亚英问道:“还有哪一处?”心雄把石尤岛的事说了,亚英 道:“倘然他们要去夺因循岛,我们可以分兵相助的,因为我们 那里的人,都是服水性的,什么都便利些。”心雄道:“很好很 好,到时再来相约吧!”
四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走下山来,在一家饭店里吃了饭,还 到保吉栈,见伙计两只眼睛不时向他们睃着,就是掌柜的神色也 有些异样,心雄便对亚英、何贞道:“你们连夜上路吧!恐怕有 些不妙。”亚英、何贞依话,急忙收拾结束,箱笼都倒空了,放 着不拿,金银珠宝两人分缠在身上。唤伙计过来,算清了房饭 金,说是要渡江到萧山去了。其实只是走的旱路,向湖州走去 的。心雄、小雅送了伊们一程,还来见保吉栈的门口,枪儿刀儿 簇拥着。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一叶舟清游烟雨楼 半瓶酒细说因循岛
话说心雄、小雅到了保吉栈门口,见枪尖刀锋相映, 一团杀 气,知道不对,便和小雅折身就走,也不到净慈寺去了,出了杭 州城, 一径向嘉兴走去,一路无话。到了嘉兴城南门外,见一个 大湖,波平如镜,纹细如縠,小雅道:“我往时听得嘉兴有个鸳 鸯湖,湖中有座烟雨楼,风景很好,大约就是此地。”这时有五 七个浓妆年轻的船娘,带笑走来,问可要摆渡。心雄道:“到烟 雨楼去,要多少钱?”船娘道:“去了再说,不必论什么价。”小 雅道:“不论价,少停争多嫌少,反觉啰唆,还是先说定的好。” 船娘道:“百脚两条须。”心雄道:“不懂啊!”船娘笑道:“就是 一千二百个钱。”小雅摇手道:“太贵太贵。”另一个船娘道:“这 几天还是清闲日子呢,要是在夏天赏荷花,秋天赏月,加几倍也 有的呢。”心雄道:“我们到了那里,不多耽搁就要还来的。”船 娘道:“到了那里,喝喝茶,看看景致,谈谈天, 一两个时辰, 总是要的。”心雄道:“我们又不是读书人,要吟诗作赋,又不宴 客,何用如此耽搁?”小雅道:“给你六百个钱吧!”船娘笑道: “我们又不是苏州人,说半价的,至少一千。”心雄道:“就是一 千,你的船在哪里?里边可干净?”那船娘嘟着嘴道:“什么干净 不干净,你说话也得干净些。”心雄听了,甚是不快,问小雅道:
“这些人没有规矩,口没遮拦,当我们是游蜂浪蝶了。”小雅道: “本来这些船,专在打情骂俏上做功夫,好博得浮华子弟的冤钱。 这鸳鸯两字,就有些艳史包含在那里呢!”
两人当下随着船娘走到湖边,是一只小船,盖着短篷。踏上 船头,那船身就侧动起来,船娘道:“两位气力这么大!”小雅 道:“万兄生长北方,恐怕这船有些坐不惯吧!”心雄道:“这倒 不妨。”两人俯下身子,钻进船舱里去坐下。那时船娘已把船缆 从那湖边一株柳树上解下来,把竹篙慢慢地撑开来。等船头正对 了湖心,伊放下竹篙,钻进船舱里来,向两人说:“请让一让。” 心雄道:“你要到哪里去?”船娘道:“到后艄去摇船啊!”心雄 道:“怎么这一只船,只有你一个人?倘然遇着大风便怎样?”船 娘钻到后艄,把住了橹说道:“大概你们没有到过江南的, 一个 人管一只船,和你们北边人一个人管一辆骡车,不是一样的么?” 心雄道:“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赶骡车的只消看着道路的高低阔 狭,不比摇船的有不测风雨呢。你一面要撑篙, 一面又要把橹, 这篙和橹又不是在一处地方,哪里来得及?”船娘道:“这就叫作 各熟一门,不但如此,我们手足并用以外,那张嘴还要和客人讲话咧!”
小雅道:“这鸳鸯湖还不阔大,就是有风浪也不妨事。我在 小时候到太湖里,那才可怕呢!太湖里往来的只有两种船, 一种 是大的,唤作石头船,石船上放着许多大石块的。”心雄道:“这 石块有什么用处呢?”小雅道:“在太湖里风浪大,船轻了更觉得 颠簸不定,放了石块,就稳重些。还有一种是小船,比这船要简 单得多,真所谓一叶扁舟了。只有一帆一橹一篙,天下雨了,才 盖起篷来。顺风使帆,逆风摇橹,在离岸到岸的当儿,用着竹 篙,也只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可是其快如飞。那些摇船的有经 验,有气力,所以十分稳当,那边的人题一个别名叫作龙飞快。” 心雄道:“我听人家说,苏州的船最不济事了。”
那船娘道:“苏州的船真讲究呢。金漆金光,又大又稳,摆 两三席酒都可以的。那船艄上的姐儿,和窑子里的姑娘差不多, 摇起橹,轻轻慢慢,打起招呼来,悠悠扬扬。从阊门到虎丘山, 只有七里路,要摇半天才到,因此苏州人称它热水船,意思是说 在河里摇得慢,把水都搅得热腾腾了。还有一个名儿叫作荡河 船,说是这种船儿只能在河里闲荡的。本来坐这种船的,和赶路 程的不同,尽慢不妨啊!”
小雅道:“我们虽不是赶路,可是闷在这舱里,也怪讨厌的。 早些到岸上去,爽快些。”船娘道:“我们不是荡河船,你放心 吧!讲到我们的船,虽都是女人家把的橹,却不比苏州的船婆, 什么风浪都吃得起的。我前几年到苏州去,坐船进城,城河狭得 像小巷一般,来船去船,都要预先打招呼。有时候两船挨擦而 过,偶然碰了一下,两船上的人,就要破口大骂,骂起来也像有 腔调的。什么刻毒的话,都骂得出的,有些话连我也不懂什么意 思。一路上差不多没有一刻儿停嘴的,真是笑话,亏着他们还要 夸口说是快船呢!我看这快字是说嘴快的快罢了。”两人听了, 都笑起来。小雅向船前一指道:“这烟雨楼在远处望去,倒也不 差,倘然细雨迷蒙,一定真同烟笼雾罩一般了。”
不多时已到了烟雨楼,船娘又钻过舱来,到了船头,把竹篙 撑到了岸边,紧了缆,铺了跳板。两人走上岸去,各处走了一 遍,就在沿湖的一间敞轩里坐下,看管的泡了一壶茶来。那邻座 上坐着一个老者,须发已是斑白,在那里闭目养神,见两人到 来,张开两眼,看了一看,仍旧闭着。心雄唤看管的过来,问他 可有什么酒菜。看管的道:“这几天已是秋深,难得有游客到来, 我们端整了没有人吃,干吗?”心雄道:“我们悔不该饿了肚子来 的。”小雅道:“这里也没甚好玩儿,坐一会儿也可以还去了。” 那时老者重又张开两眼,唤看管的过去,向他切切察察说几句 话。看管的点点头,走来对心雄说道:“两位不嫌粗劣,有半瓶烧酒、几块牛肉,是这位老先生留着自己用的,让给两位可好?” 心雄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吃了,那老先生没有了。”那老者笑 嘻嘻道:“我们到市上去还便当,二位难得到此名胜之地,既然 有缘,就多留一刻,喝些酒,也添些兴会。”心雄和小雅只得拱 手道谢。那看管的去把烧酒牛肉和杯箸拿来,心雄便命摆到老者 的桌子上,自己拉着小雅走过去道:“和老丈同饮一杯。”老者推 辞了一回,也就不客气了,三人共饮。
老者道:“这烟雨楼实在也平淡无奇,江南多水,水里积起 浮墩来,盖些房屋,给人登游远眺,经着几个诗人词客一鼓吹, 就成为胜地,像这种模样,不知道有多少处呢!”心雄道:“不要 说江南了,就是我们山东,那大明湖里也有几个浮墩,只是不及 这里收拾得齐整,装点得秀逸就是了。”老者道:“讲起浮墩,倒 也有些话头,就像海洋里许多岛屿,何尝不是浮墩呢?”心雄道: “这倒有点儿分别的,那岛屿是山脉伏在水里突起的高峰,和这 湖里的浮墩不同呢。”老者道:“这话虽不差,但也不过是地理学 家的一种拟想,说不定也是沙泥所积,像长江口的崇明,不是一 个例子么?”心雄道:“本来桑田沧海,世界的变幻无穷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小说上不是说过明朝的燕王,把建文 老侄赶走了,自己坐上龙庭,深怕旧臣不服气,便四下访寻,防 备得十分严密。那时海外有一个大岛,唤作有外山,山上住着一 个有外山王,身披铁铃甲,上面系着一百零八颗铁铃,可以乘风 飞行,风吹铁铃,琅琅作响,相隔五十里,就能听得。这铁铃甲 在乾隆年间,还有人看见过,就在贵处济南府巡抚衙门的库里。 据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知道了,拿出库来,看了一回,就命带 到皇宫里去。不知道现在还在那里么?这铁铃每颗有一斤重,拿 下来可以当作武器,在百足之外,掷中了人,不是脑浆迸出,便 得深受重伤。这种奇人,真是古今少见呢!”心雄道:“不说别 的,单就一百多斤重的铁甲,穿在身上,累赘得很,哪里还能乘风飞行呢?恐怕是齐东野人之语吧!”
老者道:“有外山确是有的,在东海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姓 项,摇海船的,曾经到过那里,可惜他已死了,否则拉他来讲 讲,比看《镜花缘》还要有趣。”心雄道:“摇海船是不是贩卖货 物的?他们在大海茫茫中,漂来漂去,岂不危险?”老者道:“只 好听天由命呢。我那朋友说摇海船的只敬信一个天妃娘娘,所以 沿海地方,都有天妃宫,香烟重得很。他们把船儿放出海口,也 不辨东南西北,只挂起大布帆,任风吹去。有太阳的日子,还有 把握,要是逢上大雾,就同跌在云端里一般,倘然逢着海风大 作,大布帆来不及卸下来,就要翻船。这时倒有一个方法,那船 主点了大香大烛,向空中叩了头,许了愿,散了头发,把一柄木 斧,向大布帆的绳索猛砍,天妃娘娘如肯垂怜呵护,这绳索一砍 就断,布帆自己卸了下来,兜不着风,那船儿就安稳了。说也奇 怪,这绳索很粗韧,就是用最快的刀,也不能立刻砍断, 一柄木 斧如何倒能一砍就断呢?”小雅道:“我们往时也听得老辈讲漂洋 船的故事,原来真有这么的事。”老者道:“怎说没有?他们许的 愿,也是很奇怪的,说将来还到家里,情愿去讨饭的。他们过几 天还来,当真要捧着钵、持着棒,向近处讨一天饭,才得太平, 否则就要生大病,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心雄道:“天下之大,无 奇不有,这些神鬼的事,有时竟难以索解。”
老者道:“姓项的有一天还到过一个岛,叫作因循岛,要是 不相信的,一定以为是讲《山海经》呢!”小雅听得因循岛三字, 提起了精神,催促那老者说出来。老者道:“这因循岛起初从没 人说起,那年姓项的把海船放出去,也是经着飓风。这船儿给飓 风卷起,有十多丈高,坠下来,翻了一个身,船背向天,船上的 人都落在海里。只有姓项的当时抱着一块船板,在海面浮漂浪 荡,总算没有沉下海去,任着狂风巨浪漂去。不知道漂过几千万 里,最后却漂到一个去处,搁住在沙滩上,把肚皮里的水呕吐出来,好久才醒。见那地方黄漫漫的沙漠一般,全无草木,也没鸟 声兽迹,起来望了一望,觉得面积很大,远处隐约有林木房屋。 那时刚和这几天的天气差不多,便脱下衣服来,晒干了,穿着向 前走去。约莫走了十多里,果然有很多很大的树木,却还不见 人,乏了,就在树林中歇息。
“天色已晚,月光很亮,照见有五六点火光,在那里移动, 好似磷火,后来渐渐地近了,却是火把。那执火把的三分像人, 七分像鬼,上半身赤裸着,腰里束了一块布,头发蓬松,面目狰 狞,甚是可怕。姓项的到那时倒放大了胆,非但不藏躲,反而挺 身而出。那些人见了他也是一呆,向他问话,叽里咕噜,宛如鸟 语,仔细辨别,略知一二。他们拉着就走,在月光下走了两三里 路光景,到了一所茅屋的门前,他们进去通知。隔一刻,带进 去,见里面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兽皮,正在那里吸鸦片 烟。向我的朋友看了一眼,向赤膊的挥挥手,说了几句不懂的 话,又带他出去,关在隔壁一间茅屋里。到了天明,还没有人来 问讯,可是肚子饿得要死,那时倒有些胆小起来,猜想他们的行 径,一定很野蛮的。往常听人说,野人要吃人肉的,不要自己饿 瘪了肚皮,却来做他们的点心,这可冤枉了。要想逃走,看来这 是海中荒岛,难得有船经过,逃出也是一死,索性硬着头皮看造 化吧!
“直等到午后,才有人走来,把他带到一座大屋子里,见一 个官儿模样的老者,衣服齐整,面貌也像中国人,只是糙黑些, 是福建口音。见了姓项的,倒很客气,命他坐了。姓项的说: ‘老实说,我已两天没吃,饿得慌了,请你先给我一点东西吧!' 那官儿命去端了一钵头的肉浆和几橛玉蜀黍给他,姓项的饱嚼了 一顿,精神振起了不少,和官儿细谈,知道这官儿姓朱,也是在 福建厦门摇船的,也是逢着飓风,覆舟漂流这岛上来。那岛主因 他会写字,就命他做这里管文书的官,凡有人漂流到这里来的,先要经他问明了来历,然后报给岛主知道,听候发落。姓项的 说:‘可否念同国之谊,不要报上去,等候机会,放我还去?'姓 朱的答应了,就留在那里帮他的忙。姓朱的虽只来了一年多,岛 民的话已知七八,在他那里侍候奔走的,都是岛民,并不给什么 工资,只是强迫着白当差的。岛上的女子很少,因此有兄弟合娶 一妻的,有三四个人轮宿一妇人的,他们并不以为可耻。还有岛 北地方,更是荒野,竟是要吃人的。这岛周围有多少大,也没有 计算过。据一个老岛民说要走两天一夜,足不停步,才能绕一个 大圈儿,大概也有二三百里光景。”
小雅道:“这岛主见过没有?”老者道:“见过的。出来巡行, 甚是气概,有一百多人执着旗锣刀叉,捧拥着,据说也很欢喜吃 人肉,专一到岛北去掳岛民来宰割的。还有一件奇事,这岛上常 有外国人来卖鸦片烟。他们并不难为他,反而把生金生银和他们 调换鸦片烟,那些聪明的勇武的岛官,都有烟瘾的,所以白天不 办事,到了晚上才搭起官架子来。”心雄道:“后来姓项的如何还 来的?”老者道:“他在那里,还有一桩奇遇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孤岛更生赌徒偏得意 他乡落拓挚友喜相逢
话说老者说出姓项的一桩奇遇来道:“一天在岛上遇见了一 个从前的赌友,姓侯名福,也是摇海船的,漂流到那里的。他身 边有六颗骰子,是他的随身法宝,和岛民偶然掷色,给岛民报知 岛主,召他去相见,甚是敬重他,常常和他赌彩。他总是赢的日 子多,输的日子少,倒积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算是一个富翁了。 他在厦门穷得狗干矢出,没有人瞅睬,在岛上大家都奉承他,如 何还想还去。遇见了姓项的,本来是赌友,既在他乡遇故知,自 然格外亲热,就混在一起赌彩。姓项的住了五个月,也赢得了许 多东西。那岛主要采办别的赌具,就派侯福到大陆来,姓项的也 随着他同行。到厦门是很近的,不过两天的路程,到了厦门,侯 福买了几种骨牌还去,姓项的就托病不去了。”
心雄道:“这话距今有几年了?”老者仰起了头,想了一想, 把手指扳了一扳道:“已十四年了。”心雄道:“听说现在这因循 岛,大不相同了。”老者道:“我也有些知道,是来了一个有本领 的人,把岛主降服了,招贤纳士,竟当他一个小国,治得有条不 紊了。”心雄道:“我们要想那里去观光一番,不知道如何去法?” 老者道:“可惜姓项的不在了,否则可以拉他做引导,大概到了厦门,或者可以打听得详细些。”三人又说了些别的话,那船娘 来问可要还去了。心雄摸些碎银来,付给看管的。老者道:“你 们只消赏他几个酒钱就是了,我的烧酒牛肉,难道也要你们花钱 么?”心雄还是要推给他,老者道:“我又不是卖酒的,这么一定 要给钱,是看轻我了。”心雄只得向他道谢,收还了些碎银,和 老者作别。
还到船里,小雅道:“我们真鲁莽,既是扰了他一顿,连尊 姓大名也没有问。”那船娘听见了,便插嘴道:“你们可是要问这 老头子么?嘉兴城里城外,除却小孩子说不出话的,没有一个不 知道的。在大冷天只穿一件破夹袍,赤着脚,在雪地里走, 一点 儿不畏缩的。酒量又是天下少有,每天不喝一饭碗的烧酒,就不 能起床。他有钱在身边,尽着穷人向他讨,无有不依,无有不 肯;可是没有了钱,他自己卧在床上, 一天不吃,也耐得住的。” 小雅道:“他干什么的?”船娘道:“他尽有气力,到底上了年纪, 人家也不去烦他了,并且他不识字,也干不来什么事。以前住在 城里, 一天到晚,在酒店里鬼混,人家知道他有一肚皮的《山海 经》,便拉着他来闲谈,请他喝几杯,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神说鬼, 说得天花乱坠,所以他倒不愁吃喝的。去年他忽地住到烟雨楼上 来了,这每天的白食没人供给,不知道他怎样张罗的?”心雄道: “真是奇人,可惜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否则向他盘问一回,一定 有些来历的。”船娘道:“他到嘉兴来,已有十多年,和他相好 的,何止几百个,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只称他一个好老老的 雅号。这好老老有趣的事多着呢。喝了酒,任着小孩子把拳头雨 点似的向他背上打去,他俯下了头,闭上了眼, 一动都不动的。 要是那些流氓地棍得罪了他,他只笑嘻嘻,把大袖一拂,那些流 氓地棍就立脚不住了。”心雄道:“啊,他还有这么的大本领!” 小雅道:“我们再上烟雨楼去。”心雄道:“干吗?”小雅道:“这么大英雄,岂可失之交臂呢?”心雄道:“他隐姓埋名,已是不愿 给你知道了,就是我们去问他,他哪里肯说出真话来?”小雅道:
“我们何不用些方法激动他已死的雄心,好拉他入伙?”心雄道: “他一定涵养功夫很好的,岂是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会给你 三言两语激动得来?”小雅只得不响。
那时船儿已到了岸边,心雄给了船钱,到城里觅一个客栈住 下。心雄道:“如今我们往哪里去?”小雅也笑起来了,说道: “往哪里去,我也没有定见,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耽搁几天。”心雄 道:“别人走江湖,有一技随身,一天吃喝住宿,可以不愁,我 们走江湖,要自己花钱,可就走不了啦。”小雅道:“云上和尚当 然不去寻他了,可是何包两姑娘说,太湖里有个聚处,我们何不 去瞧瞧呢?”心雄道:“只怕走了去,脱不得身。”小雅道:“石尤 岛也留不住我们,难道到了太湖就拔不起脚来?”心雄道:“两处 情形不同,那石尤岛已成了局面,那边人才济济,自然用不着我 们了;这太湖里正在用人之际,女孩儿家更是扭扭捏捏,我最热 心不过的,禁不起伊们的软缠呢。”小雅笑道:“老实人也说起风 话来了。”心雄道:“我是不要紧的,只怕你。”小雅道:“你走, 我也走;你住,我也住。绝不会你走了,我还是住在那里的。” 心雄道:“好,好,既然你如此说,就走一遭不妨。”
到了明天,雇了一只船,向太湖行去,晚上在湖边一个小镇 上停泊,两人到岸上去,吃了饭,走过一家门口,见一个汉子在 那里指手画脚地骂人。心雄只停了一停脚,就给那汉子一把拉 住,喊道:“万兄,你怎样也到这里来了?”心雄在暗里竟瞧不出 是谁,听他的口音,像是丁慕仁,可是他到广西去的,如何会在 这里?或者是别个同乡吧!因此也不挣扎,也不答话,等他发 落。那汉子道:“我上了你一个大当,走了冤枉路,弄得穷无所 归,几乎要做叫花了。”这几句把心雄提醒了,便问道:“你可是丁兄么?”那汉子道:“我正是丁慕仁啊!”心雄道:“我有船在那 里,走吧!”三人就同到镇梢,上了船坐下。心雄在灯上把慕仁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口大笑道:“范叔何一寒至此?”原来身上 虽还穿了长袍,已龌龊不堪,头发长得像马窠一般的乱,脚上的 鞋子张开了大口,要咬人了。心雄道:“我们已吃饱了,你大约 还饿着呢。”慕仁道:“就为了这吃的事,和人家闹起来了。”心 雄道:“你要去吃白食么?”慕仁道:“这倒不至于此。我吃了四 碗要再添一碗,他们说要作一碗算的,我不依,这才争执。”心 雄道:“吃一碗如何不作一碗算呢?”慕仁道:“你到底还不是老 江湖,在江湖一带,那些荒饭店里,有一个规矩,凡是吃了一碗 饭再添一碗,这第二碗饭只作半碗的价钱,可是也有第一碗那么 多的,这叫作添头。我添了三碗,已占了一碗半的便宜,所以不 许我再添了。”心雄道:“如何你索性以前不花了么?”慕仁道: “不,我已给清了饭钱,只是我在发牢骚,想不到遇见了你。倘 然他们让我再添几碗,那时我还在大嚼,你们早走过了。”心雄 道:“你还饿么?”慕仁道:“不要紧了。”心雄道:“饱了好 说 话 。 ”
慕仁道:“我自从接到你的信,就动身南行,到了杭州,在 大佛寺遇见云上和尚。”心雄失惊道:“你倒遇见他么?我们为了 他,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情来,现在他到哪里去了?”慕仁道:“你 莫性急,等我把自己的事说完了,再把他的事告诉你。我遇见了 云上和尚,他说‘唐总统已去世了,你也不必去了’,我就在杭 州住了几天。不幸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身边所带的钱,花去了十 之七八,要还家乡,计算不够了,想到太湖里去找云上和尚。” 心雄又失惊道:“他也在太湖里么?”慕仁笑道:“怎样几年不见, 如此性急了!他在大佛寺告诉我,太湖里有座包山寺,是他的徒 弟在那里做当家,屡次请他去讲经,他嫌那地方太小,听的人一定不多,只是不去。那时因着等你到杭州去,不见你到来,他想 到包山寺去住几天再说。他说倘然遇见你,叮嘱你须依照留在千 佛山上的那首诗做去。”心雄道:“我正为着那首诗不懂,要去见 他,求他指示。到了杭州两次,总是寻不到。”慕仁道:“说不定 你在杭州,我和云上和尚也在杭州,只是没有机缘相遇罢了。” 心雄道:“既然他在包山寺,那就好了,我们正要到包山寺 去呢。”
慕仁向小雅看了一看,问道:“这位尊姓,还没有请教?”小 雅把姓名说了,心雄道:“我们为了两个女子,几乎惹下一件大 事来,可是没有那回事,我们现在还在杭州,绝不会和你相会 了。”慕仁道:“你们在杭州闹出什么事来?”小雅把何贞、包亚 英的事说了。慕仁道:“怪不得前天杭州城里,闹得乌烟瘴气。 我那时还在杭州,听见人说,保吉栈里有一群窃贼,偷了旗人不 少的金银宝物。旗营里派兵把保吉栈团团围住,谁知那些窃贼, 已经滑脚。据那栈里的掌柜说有两个女贼到江边搭江山船过江去 的,他们向江边去追寻,也不见踪迹,忙了半天才散。”心雄哈 哈大笑道:“正是做梦,我们哪里肯说实话呢?”慕仁道:“得罪 得罪,我见了和尚骂贼秃。”心雄道:“你有没有行李放在哪里?” 慕仁道:“寡人而已。不瞒你说,都在杭州换药吃了。”心雄道: “今夜与老僧同榻而睡吧!”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天才睡。
第二天真遇着顺风,扯足了帆,箭一般地射向前去。出了太 湖,白茫茫一片,也和海洋相似。心雄道:“真是个好去处,在 这里聚集,自然是千稳万妥的了。”隔不多时,前面涌起一堆黑 影来了,小雅道:“这是东山。”心雄道:“我只知道太湖里有洞 庭山,并没听见人说过东山啊!”小雅道:“洞山庭山,各是一 山,大家混称洞庭山。洞庭山俗名东山,那包山寺在东山的后 面、包山的下面,相隔还有几十里。这包山俗名西山。”心雄道:“传说太湖里有七十二个山,可是有的?”小雅道:“七十二峰不 过是主山,倘然连支峰旁岭也计算在内,恐怕要加上十倍还不止 呢!”心雄道:“我们还是一径到西山去,还是在东山也耽搁一 下?”小雅道:“今天径到西山还来得及,要是到东山去的话,就 要绕大弯儿,来不及了。况且东山也没有好玩儿,远不及西山 呢!”慕仁道:“我往时到大明湖,已觉着空阔爽朗,现在到了这 里,非但宠辱皆忘,竟是此身非我所有的光景了。”小雅道:“你 还没到过海洋里去呢,这才有味呢!”慕仁道:“大概和这里也不 差多少了。”小雅道:“这里的风吹上来很是柔和,就是看那水势 虽急,也不及那海洋里黑沉沉可怕。”
慕仁道:“一件事忘记了,没有在那镇上买几件衣服,这么 的模样去找人,岂不丢脸。”心雄道:“我们到了西山,自然有买 处,你放心吧!其实大家都是脱略惯的,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 给人相亲,要装得怎样的好看呢?”慕仁道:“不是这么说的,冠 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未免相形见绌了。”心雄道:“这两句话 未免拟于不伦,我们又不是官,何用冠盖呢?况且这包山寺是个 忠义堂的变相,也不能比京华啊。”慕仁道:“老大哥博学,我难 得掉了一回文,给你驳得体无完肤了。”心雄笑道:“你又说差 了。”慕仁倒一呆,问道:“差在哪里?”心雄道:“你说体无完 肤,究竟你身上还有布袍, 一根汗毛也没有伤,难道你生了暗疾 么?”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后面水声呼呼,小雅回过头去看时,嚷道:“这种船就 叫龙飞快。”心雄也去看时,那龙飞快已驶近船来,见船上坐着 一个女子。心雄道:“这是包姑娘啊!”那边船上包亚英也听见 了,急忙命船夫把帆卸下来。这里也卸帆,把船摇近去,两船相 并,大家打了招呼。亚英道:“你们可是到西山去?好极了,两 船并着同驶吧!”那时西山已看得见了,两船重又扯起帆来,更见迅速。不多时已到了西山,在消夏湾停下。大家上岸,心雄开 发了船钱,那龙飞快是亚英自己所有的, 一行人齐向包山寺 走去。
到了寺里,心雄向亚英要了几件衣服,借给慕仁换了,急问 亚英:“云上和尚在哪里,怎么不见?”亚英道:“云上和尚上东 山去了,明天就要来的。”那时何贞也得讯了,走来相见。心雄 道:“你们幸亏走得快,险些给他们瞧破,捉了去。”就把旗营派 兵围保吉栈的事说了。亚英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的秘密, 也给官府知道了,不久要来捉人了,我刚才到东山,云上和尚告 诉我的,说他那里有人来抄查了,没有什么凭证,也没有什么口 风可探,就走了。听说有人向官府报告我们在东西山组织革命机 关,那么东山抄查过了, 一定要到西山来的。依我的意思,不如 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好教他们下次不敢轻于尝试。”何贞道: “这事请万先生想一个善全之法,我们女流,见识不远,现在正 在萌芽时候,倒不能不慎重的。”心雄道:“我刚才一路行来,就 地势而论,实在是一个好地方,他们进来了不容易出去,要杀他 们一个片甲不留,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正要借此做一个聚集的 机关,万一给人注意,就不得安全。我想他们此次到来,人数一 定是不多的。”亚英道:“不差,东山只有四条船,不到五十个 人,枪械也不齐全的。”心雄道:“就像东山一样轻轻放过了,也 觉得太便宜了他们。我有一个计较,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何 贞道:“请说请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众英雄初试弄玄虚 两侠女夜行救困厄
话说何贞催心雄把计较说出来,心雄叠着两指说道:“这里 凭证是找不到的,我们只把武器藏起来,大家四散住开。等他们 来了,这里把钟撞起来,我们听得钟声,就回杀过去,只喊捉强 盗,到了这里,只是虚张声势,并不伤他们半个人。 一面到停船 的地方,把他们的船,一只一只摇开了,摇到了湖心放了,坐着 自己的龙飞快还来。我们把他们逼到停船处,让他们大吃一惊, 故意留一只龙飞快在那里,送他们到湖心里,让他们上船还去。 这么一闹,闹得他们神魂颠倒,下次也就不敢来了。”亚英拍手 道:“好玩儿好玩儿, 一定如此对付吧!请万先生做军师,来发 号施令。”心雄道:“我和慕仁路径不熟,只好在这里摇旗呐喊, 两位姑娘可以带了几个农夫去摇船,其余的人听两位姑娘的指挥 吧!只是最要紧的切莫伤他们的性命。”小雅道:“我没有事做 啊!”心雄道:“用得着,用得着,正要借重你立一大功劳呢。这 时候不向你说明了,到那时我再来告诉你。”小雅道:“这里都是 自己人,何用遮遮掩掩,令人好不难过。”心雄道:“军令如此, 休得违拗。”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天无事,到了明天,小雅伴着心雄、慕仁到石公山去游玩,心雄道:“这里比西山更是险要,两处可以互为掎角,可惜 偏向得天那些。要是在北面,还可以和东山呼应咧!”小雅道: “在乾隆年间,东山有一个姓席的,相信了相命的话,说他有帝 王之相,他就在东山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打听得乾隆皇帝要下 江南到太湖里来了,他不胜欢喜,就在山上安置了一座大炮,等 乾隆皇帝到来放出去。谁知道这天却巧大雨,药线受了潮湿,永 远烧不着,后来有人去报信,把那姓席的捉去,那乾隆皇帝对他 说:‘你真是个呆子,就是把我一炮打死,你也未必能坐龙庭。 打天下的事,岂是如此容易?'”
心雄道:“这太湖只能做一个聚集机关,并且利在散处,不 宜集在一处的。我想长江一带别的地方,总觉得太显露,不及这 里隐藏。”慕仁道:“现在我们有了两处根据地,只是都是南部, 最好北部也有一个去处。”心雄道:“等这里的事舒齐了,我和你 到山东去,在临城地方,有一个抱犊崮,很是峻险,并且外边没 有人知道的,那边可以聚着几千人。”小雅道:“依我说,以后的 事要扩大些了,最好到军队里去运动军士,到帮里去联络帮伙, 这事就容易了。”心雄道:“我以为尚非其时,须知道将兵不难, 难在将将,我们先把有本领的结合在一起,将来散开去,便能各 领一军。军队的向背,先看将领,我们把将领取而代之,不怕军 队不听我们的指挥啊!至于帮里的人只重义气,少才识,我们只 消去结识几个头领,其余的也就一呼而集了。”小雅、慕仁都点 头称是。
在山上玩儿了一个周遍,还下船来,见那山下的波浪冲击, 山石都成了窟窿。小雅道:“水性是柔软的,可是竟会把坚硬的 石冲成这模样,可见凡事只要持之以恒。”慕仁忽地大惊小怪地 喊道:“前面是什么?”大家定睛看去,见远处有无数的黑点,像 落叶一般,浮在水上, 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摇近了些,辨得出来是船。小雅道:“大约他们来了。我们就在近处上岸吧!”心雄 道:“这里上岸,走去太远,横竖我们面孔上又没有刺着字的, 就是给他们看见,也绝不会疑心到我们的,放心摇去就是啦。” 吩咐摇船的摇得快些,争奈又是逆风,急切摇不快。摇了好久才 到,看那些船还没到,大家上了岸,到包山寺,派人去通知包何 两 家 。
心雄对小雅道:“现在要告诉你了。我见寺后有一株大树, 枝叶繁密,倘然躲在树上,永远不会给人瞧见的。你端整了些河 沙,见他们到来,向他们撒去,好使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疑神疑 鬼。快些走路,我还想着一个小玩意儿,这里可有戏台上扮将军 的铠甲,借用一用。”那包山寺的住持道:“没有,可是我知道你 的意思了,我来扮一个土地公公,也足够了。”心雄道:“好, 好,你的行头可齐全?”住持道:“有的有的。”心雄道:“大家好 分头去办事了。”一霎时包山寺里冷清清的,鸦雀无声,只有一 个小和尚在那里敲木鱼,念弥陀经。
隔不到一个时辰,有二三十穿着便衣的兵, 一直向包山寺走 来,为首的先自闯进寺门,大声问:“大当家的可在寺里?”那小 和尚把木鱼敲得格外的重,弥陀经念得格外的响,不去理会。为 首的引着一伙兵到了殿上,吩咐他们向四下搜查,不多时有三四 个人,低着头走来嚷道:“奇怪奇怪,不知道哪里来的黄沙,落 了我们满头满脑,这眼睛都睁不开了。”为首的正要细问,又有 三四个人奔出来咋舌道:“奇怪奇怪,这寺里的佛菩萨,有些灵 验的,我们分明在一间房里瞧见一个白须的老者,走进房去,却 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和尚。我们问他这里可有一个白须的老 者,他说没有。这不是土地在那里显圣么?”为首的正在狐疑, 要想替他们解释,一时还找不到什么话来。那小和尚忽地走下座 来,到大钟边拽着绳,向大钟撞了三下。为首的喝道:“你做什么?”小和尚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念了一卷经,要撞一回钟 的,就是告诉如来佛的意思。这叫作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
话犹未了,听得远远有锣声敲来,渐渐敲近,好像有千军万 马杀来。为首的吩咐两个人出去哨探,问其余的可曾抄着什么东 西,那些人都说:“我们正弄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敢抄查?”为首 的道:“你们真是没中用的东西,待我前去。”说着,大踏步向殿 后走去,有三四个胆大些的,随着他去。到了方丈里,先到右边 的一间查去,空空如也,只有几件木器家伙。再到左边的一间, 是当家的卧室,箱笼橱柜门儿都开着,里面一阵阵檀香吹出来, 不禁一怔。再看那床上,端坐着一个白须老者,合着双手,闭着 眼睛。那随在后面的,急忙把为首的衣袖拉着低声道:“就是这 人,快走吧!不要又变什么可怕的模样出来。”为首的给他这么 一说,当真退了出来,后来忽然又转了一个念头,拍拍额角,再 走进去。说也奇怪,坐在床上的当真又换了一个没须的和尚了, 这可不能不相信那土地公公显圣的话了,只得缩身退出。
再转一进,是个大菜园, 一个跟着的说道:“我们就在前面 大树下落着没头没脑的黄沙。”为首的道:“看来大树上有人躲 着,我来放他一枪。”当下从身边摸出一支手枪来,走进园门, 向大树望了一望,正要扳动枪机,那黄沙又落下来了。这时大家 都睁大了眼睛所以黄沙完全落到眼睛里,大家忙着把衣袖擦弄眼 睛,这一支手枪也吓着跌在地上。那枪机碰在地上,砰地一响, 枪子就跳了出来,幸亏枪子的眼睛,没有撒瞎,只向斜里射了, 嵌在一株芭蕉树上,没有伤人。可是四下锣声听了,却换了人声 的呐喊,隐约听得是捉强盗。为首的道:“不好,大约这镇上的 人,误认我们是强盗了,我来到外边去向他们说个明白吧!”一 边擦去眼睛里的黄沙,一边拾起了手枪,向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却不见一个人影,听那呐喊的声音在左右两边,因此才到寺左去,果见有二三十个人,手里都执着耜头铁 搭,还有人用力地敲着锣,还是在那里喊捉强盗。为首的便走过 去,对他们摇手道:“你们不要闹,我们是奉着太湖厅命令来查 案的,现在查得毫无凭证,我们要还去复命了,你们也不必再误 会了。”人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既是官兵,为什么不穿军服?寺 里的和尚吓得没命地逃来,要我们相助,我们因着太湖边强盗是 常有的,大家有守望相助的约, 一听见锣声,自然要齐心出来 了。”为首的道:“好了,如今也已说明白了,大家散去吧!”
那些人都转身走了,为首的领着一行人还到停船的地方,竟 不见一只船影,甚是奇怪。在大树下停着一只龙飞快,上面坐着 一个人,在那里吸黄烟,走去问他:“可曾见我们的船?”那人慢 吞吞地答道:“你们又没有交代我,我如何知道?我也是刚从东 山还来的呢!”为首的道:“你从外边摇来,可曾看见湖里有没有 船只?”那人道:“笑话,偌大一个太湖里,怎么没有船呢?”为 首的道:“是我们的枪船啊!”那人道:"啊,原来你们问的是枪 船,这是有的,在湖心有十三四只荡着,好似没有人在船上呢!” 为首的道:“奇了,每船都留着船夫的,都到哪里去了?”一个脑 筋最清楚的说道:“我们且莫管他,就借他的船,摇到湖心里去 看一回就得啦!”为首的道:“不差。”就一个个跳上船去,吩咐 那船上的人摇出去。那人道:“这么一只小船,如何容得你们许 多人?这太湖里又深又阔,风浪又大,不要打翻了,大家都没有 命的啊!”为首的把人数数了一数道:“先载一半,出去,到了那 里,寻着了船再来载其余的吧!”那些人听了,便争先恐后地要 登舟,为首的拿出官长的架子来,只点了一半,给他们上船,其 余的不许上船。
船夫把龙飞快撑开,兜转船头,向太湖里摇去,不到半个时 辰,就见有一只枪船,在那里很快地摇来。两船相近了,枪船上的人走过来告诉那为首的道:“我们的船停在岸边,听见了锣声, 正在狐疑,忽地有三四个农人,都执着耜头铁搭走来,不问情 由,分头跳上船来,逼着我们把船摇出去。我们不依,他们就要 动手。我们手无寸铁,只得依他。船儿到了湖心里,他们就聚集 在一只小船上,呼呼地摇去了。我们见他们走远了,才敢摇进 来。”说时,其余的十几只枪船也都摇来了,所说的话是一样的, 为首的便吩咐到停船处去载留下的一半人还来。点了一点名,倒 一个也没少。为首的道:“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把戏 倒玩得可恶。”中间一个人道:“本来这太湖边上的人是不好惹 的,我们没有送掉性命,总算大幸了。”为首的便吩咐开还东山 去复命不提。
且说到了晚上,心雄等聚集在包山寺里,大开庆功之宴,各 自把当时的情景说出来,大家都拍手跺脚地好笑。小雅道:“我 悔未用石灰撒下来,否则他们还要狼狈咧!”心雄道:“河沙不致 伤目,用了石灰,撒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怎肯罢休,从此又多 事了。我们只是要他们以后不敢来尝试就够了。”住持道:“我玩 儿的土地公公,比戏台上串戏要难得多, 一忽儿戴上假须, 一忽 儿脱下假须,要是慢一点儿,怕不给他们瞧出破绽来的么!”亚 英道:“我很想把船夫戏弄一下,送他们到太湖里去喝些湖水, 恐怕失了手,丧了他们的性命,所以就此为止,也便宜了他们 了。”心雄道:“这一出戏串着很有趣,不过以后大家要谨慎些, 说不定他们派暗探来呢!”慕仁道:“万兄要见云上和尚,不知道 他几时到这里来?”亚英道:“他总在这两三天内要来,请三位在 此住几天吧!”心雄道:“他既然在东山,我们就上东山去见他, 岂不省事?横竖我们总要出去的。”何贞道:“这和尚那个脾气煞 是古怪,他到东山甚是秘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他不许 我们把地点说出来的。倘然你们到了那里, 一定知道是我们所说,他就得怪怨我们口没遮拦了。”慕仁道:“既是自己人,说出 来有什么要紧呢?”心雄道:“我们这里等两天,倘然第三天还不 见他到来,我们只好去寻他了。”大家说:“这话甚是。”当下欢 饮了一回而散。
到了第三天,云上和尚依旧未来,心雄便和慕仁、小雅要走 了,去向包何两姑娘告辞。谁知两人都出去了,只有亚英的父亲 包传玉出来相见,说:“小女因有一件要事,到湖州去了,隔两 三天就可还来。她留着一张纸条儿,叮嘱我等诸位要走的当儿, 拿出来的。”说时,手里展开一张角花海月笺,上面写着很细的 几行字道:
适有女友在湖遇厄,与贞妹同往相援,约有一二日 勾留。诸公既来之则安之,请再小住,俟奏凯归来,尚 有许多话奉告,否则不顾而去,便是弃我如遗矣!
亚英留白
心雄对小雅道:“如何?我在嘉兴,不是与你说过,竟给我 猜着了。恶在这‘弃我如遗’的这一句话,说得可怜,我们也不 好意思就走了。”向传玉道,“令爱说有女友在湖州遇难,是怎么 一回事?如何在未去以前,没有向我们提过一字呢?”传玉道: “小女赋性如此,便是我跟前也不肯直说的。那天已在深夜,我 已睡了,放了那纸条儿就走,所以我也没有知道。”心雄只得向 传玉告辞,还包山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桑间睹艳浪子思邪 屋漏警凶拳师助虐
话说湖州城滨近太湖,也是一个大都会,江浙两省,苏松太 杭嘉湖六府,是最繁华富饶的地方。湖州城外的田家,在种田以 外,把养蚕当作一件大事。到了谷雨以后,蚕事便一天忙一天, 在最紧要的时候,连亲戚人家有婚丧大事,也不相往来的,叫作 “蚕关门”,意思是说,为了养蚕,关门不管外事的。离城三十多 里,有一个盛家庄,庄上有一家农户,姓盛名大有,世代务农, 到了养蚕的当儿,也要忙着养蚕。老的领孩子,少壮的采桑叶, 妇女们喂蚕,真是乡村四月闲人少了。那年春天,大有的女儿月 娟,正在桑园里采桑叶,忽有一个少年走过,见了伊,立定了 脚,只是对伊目不转睛地呆看。月娟倒并不在意,不过见少年只 是不走,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又没有女伴在身边,恐有意 外,就不再采桑了,提了篮走还家去。这天夜半,那少年竟从后 园跳墙而进,硬要寻欢,月娟抵死不依,要想喊救命,却又给少 年把手帕儿塞住了嘴,喊不出口,只得拼死把两脚向地板上乱 踏。大有听见了,提着大门闩进来,少年只得放了月娟,向大有 当脑一拳,闪身而走。大有受了一拳,痛倒在地,当时就吐了一 口血,从此得了病。医治了三个月,没有好,到八月十三日那天,竟一命呜呼。月娟哭得死去活来,要报仇。伊的母亲何氏 道:“你这弱女子,如何可以报仇?况且少年一去未曾来过,不 知道住在哪里,就是你要去找他,从何着手?”月娟道:“西山何 家表妹有过人的武艺,我去求伊,伊一定肯相助的。”
原来何贞是何氏的侄女,和月娟是表姊妹,伊们因着道不 同,所以就疏远了些,不是有大事,不往来的。这回大有去世, 自然要去报丧的。过了两天,何贞得讯,赶来哭了一阵,拭干了 眼泪,对着何氏安慰道:“姑父已经去世了,姑母的责任重大, 凡事要放开些,自己身体保重要紧。”何氏带哭带说地把大有得 病缘由说个备细,何贞听了也很恼怒。月娟便哭着向伊长跪道: “姊姊是有本领、有义气的,别人家冤屈的事,也要打不平,姑 父如此冤死,也得出些气力才是。我虽无用,情愿把性命送掉, 要寻着那厮为父亲报仇,只恐我气力敌不过那厮,要请姊姊助我 一臂。”何贞急忙扶伊起来道:“妹妹,你且莫哭,那厮住在什么 地方?”月娟道:“可惜没有知道。”又笑道:“妹妹真是傻子,那 厮住的地方都没有知道,如何好去报仇?”何氏道:“这话我也说 过,还是放着留心,有相遇的日子,再说吧!”何贞道:“你把那 厮的面貌模样详细说给我听,待我随处留意。”月娟道:“那厮是 削骨脸,额上有一个刀疤的,听他的口音,似乎也是湖州人。” 何贞道:“这件无头案很难办呢!妹妹,你且安心侍奉着姑母, 等机会吧!”何氏母女留何贞过了一个七期,才让伊还去。临行 月娟又连连叮嘱伊,大家有了眉目,赶紧通知。何贞答应了,分别而去。
过了几天,有一个汉子到盛家庄来,说大有生前欠他的主人 一千两银子,有借据为凭,拿出来给何氏母女看。何氏是不识字 的,月娟见那借据上写的是向孔姓借的,下面有代笔胡大和大有都画上花押。月娟道:“这胡大是谁,我们不认识啊!”那汉子 道:“他是大有的朋友,或者你们不认识,也未可知。”何氏道: “丈夫平时省吃俭用,既不吸烟,又不赌钱,何用这一千两呢? 况且他有事总得向我母女说知,我们从未听见他说过这回事啊! 你家主人住在哪里的,我自去向他辩白吧。”那汉子道:“我家主 人住在西门外孔家庄,人家都称他花神孔璨的便是。这是有凭有 据的事,你如何好图赖呢?”何氏道:“在什么地方交付与丈夫, 当时可有什么人同去?这胡大也得去问问,这么不明不白,如何 可以承认呢?”那汉子道:“你去也好,不去也好,只是我家主人 叮嘱我的,今天没有银子还,明天要你家的人。”何氏大惊道: “这是什么话,就是有这笔欠款,也不能如此急迫,你不瞧见丈 夫刚死,还未断七,这乱纷纷的时候,哪里去张罗?你家主人要 的是银,怎么还要起人来了?”那汉子指着月娟道:“这位可是盛 姑娘?”何氏道:“这且休管。你还去总得向主人说个明白,今天 来不及,明天我一准到孔家庄来,见你家的主人。”那汉子道: “不过我家主人的性子是急躁的,你不要一天两天地延宕下去, 惹了他的怒。”何氏不响了。
送那汉子出了门,母女两人相对呆望, 一筹莫展。月娟道: “这事很是蹊跷,我看一定是假的。”何氏道:“他们有财有势, 要摆布我们,甚是容易,我们只好拼着两条性命了。”月娟道: “我去请何家姊姊来。”何氏道:“这又用不着打架的,要伊来何 用?”月娟道:“伊到底老练些,什么事都有个商量。”何氏只得 由着伊前去。明天,何氏到孔家庄去见孔璨,这里月娟到西山 去,请何贞来。两人到了盛家庄,那何氏已还来了,只是捧着脸 哭。何贞问道:“姑母你受了委屈,尽管说出来,侄女自有办法, 替姑母报复的。”何氏道:“这孔璨原来就是四月中来调戏我女儿的那厮。”月娟听了,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跳起来道:“那厮 还没有死心,此计好不刻毒!有强占的意思,却没有强占的名 声。他明知道我们拿不出这一笔钱,他就好名正言顺地来欺侮我 们了。”何氏道:“今天他也开了天窗说亮话了,说是三天拿不出 一千两银子来,第四天要派人来取月娟去了。这孔璨的家里,人 手又多,看来也是一霸,如何是好?”何贞道:“你如何知道就是 那厮?”何氏道:“月娟说过的,削骨脸儿,额上有三五分长一个 刀疤,两只贼眼骨碌碌只是向我打转,似笑非笑的面孔, 一副刁 恶阴险的神色,不是那厮是谁?”
何贞道:“倘然给他一千两,他也没有话说了。”何氏道: “我家哪里有一千两来给他?并且那代笔的胡大,也像是他那里 的人, 一定串通一气,来诬诈我们,借端好把月娟占去呢!”何 贞道:“我去拿一千两来,你拿去还他,看他如何说法。”何氏 道:“这一千两白送给他,何苦呢?”月娟道:“我情愿性命不要 了,任他抢去,我和他拼一个死活,那就完了。”何贞道:“这一 千两银子,不过是骗骗他,我自有法子拿还来的。”何氏道:“拿 了去,如何还能拿还来?”何贞道:“你们且莫担心,我有道理。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还家去,后天就来。”何氏也想不出别的 法子来,只好由伊摆布。
第二天何贞还西山去,带了一千两银子,到盛家庄,交给何 氏。何氏立刻送到孔璨家里,孔璨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把借据 当场撕破。何氏还到家里,问何贞以后如何办法。何贞道:“今 夜就要去拿还来的。”便向何氏问明了路径,在三更时分,结束 停当,带了一把单刀,到孔家庄去。
这孔家庄在湖州城的西门外,人家不多,全是姓孔的居住。 那孔璨是个浮薄少年,专一寻花问柳,家里已有七个妇女。那春天见了月娟,以为是绝色之姿,起初嫌伊是农家之女,并不想娶 还去的,只想尝一个新鲜,不料给大有撞破了,便舍去月娟,逃 还家来,以后也就兜开了。后来听得大有死去了,他就心生一 计,假造了借据,去讹诈伊们,倘然伊们怕事的,白拿了一千两 也好,万一不拿出来,就借端把月娟抢来作抵。他平时也曾使枪 弄棒,请了一个教师在家里。这教师诨号催命鬼,姓蒋名麒,是 河间府人,自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也没见过他和别人斗过, 不知道实力如何。孔璨的横行无忌, 一半也仗着有这位教师做 护符。
这天拿了何氏一千两银子,甚是快活,端整了丰盛酒肴,请 蒋麒和胡大欢饮。孔璨分给胡大五十两,说是酬劳他的代笔。蒋 麒道:“大爷正愁钱多没用处,谁稀罕这九百五十两,那女孩儿 还是没有到手。”孔璨道:“我还有法子呢!”蒋麒道:“请教请 教。”孔璨道:“过了几天,我派人送一份六礼去,硬向伊们要年 庚喜帖,倘然伊们不依,就烦老师替我走一遭,直接痛快,把月 娟抢了来完事。”蒋麒笑道:“这不是多啰唆么,倘然先前就由俺 去走一趟,这几天不是已经给你玩儿得厌烦了么?我今年还没有 出过手,甚是气闷,难得你支持我,我哪有不去之理。”孔璨甚 是欢喜,直吃到三更方散。
孔璨已有了醉意,走到二姨奶奶的房里,睡在床上,衣服也 没脱,就呼呼地睡得像猪一般。那二姨奶奶也是抢来的,心计 最工,所以很得他的宠爱, 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到伊那里去的。伊 在日间,听见孔璨想去抢盛月娟,心上老大不快,多了香炉多只 脚,不要分了伊的宠爱去。正想慢慢地劝阻孔璨,谁知已喝得烂 醉如泥,不好说话,只得也解衣上床。还没有入梦,忽听得砰的 一声,从屋顶上坠下一件东西来,二姨奶奶急忙坐起来张看,原来是一块瓦,向屋顶上望去,却已开了一个天窗。那天窗口有雪 白的亮光,像银子一般的白,伊还以为是天上赐下天财来了,也 不去唤醒孔璨,偷偷地走下床来。那时何贞已从天窗里跳下来, 手里那把单刀闪烁放着寒光,和白银打成的无异。伊吓得说不出 话来,只是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何贞道:“孔璨在哪里?”二姨奶 奶指指床上,何贞道:“不许动。”走到床边,把锦被掀开,孔璨 还是和衣睡得很熟。何贞一把胸脯提了出来,刀锋只搁到他的颈 脖上。要是孔璨的头向左微侧,何贞的手向右稍动,脑袋早已不 在颈上了。幸亏一个已惊醒了, 一个也动了恻隐之心,只说: “快把日间盛家庄何氏的一千两银子拿出来,还了老娘,便饶了 你的狗命。”
孔璨本来也有些拳脚的,这时候吓昏了,竟使不出一点儿劲 儿来,要挣扎又给何贞抓住,心想还是依了伊的话再说吧,便答 道:“你放了我,拿给你。”何贞道:“你放在哪里,我随你去。” 孔璨道:“就在这箱子里,不过已少了五十两,其余的原封未 动。”何贞抓他到箱子边,让他开箱拿银子, 一一接受,放在腰 间,便说:“本来要向你要利息的,因为只有半天,就让了吧! 不过这五十两须得补足才是。”孔璨又从箱角里捧出一只元宝来 给了何贞道:“这元宝是有六十两呢。”何贞掂了一掂,也向胸前 塞去,把手一放,提起左脚,向他腿上踢了一下。孔璨已受不了 痛,跌倒在地,何贞开了房门,向屋顶上一纵,如飞地走还盛 家庄。
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何氏母女在灯下守候,见何贞来了, 不胜欢喜,拉着问长问短。何贞一面把身边的银子摸出来, 一面 告诉伊们来去始末。何氏嘻开了嘴道:“贞小姐怎么如此厉害, 不说别的,单是这六十二斤半的生银,放在身上,还能跳上跳下么?”月娟道:“姊姊快把这东西收拾好了,不要又惹了什么人的 眼,多生枝节。”何氏道:“这还怕他作甚,哪一个不识相的,再 来太岁头上动土?”何贞道:“姑母不要大意,那厮也不是好惹 的,说不定也要来报复。”
这句话又把何氏吓住了,便急问:“他们再来,我们如何对 付呢?”何贞道:“他们倘然还是要人不要银,你们赶快通知我。” 月娟道:“请姊姊在此住几天吧!”何贞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或者不敢来的。等我走了,他们方敢乘隙而来。我又不能一世住 在这里的,不如请你们搬到西山去吧!”何氏道:“这个不能,我 们一年的吃喝穿着,都在这里,走了不给人家拿了现成去么?” 何贞道:“横竖相距不过一日之遥,通信还来得及,我明天就要 走了。”何氏母女竭力相留,何贞才答应后天走。这时候已大天 白亮,大家去睡觉,直睡到日高三丈,方才起来。这一天一晚风 平浪静,一无举动。何贞道:“可是给我料着了,我不走,他们 不会来的。”第三天何贞带了银子,辞别何氏母女,还西山去, 以后就和包亚英同到杭州,还来后,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那天和心雄等串把戏,把官兵吓退了,还到家里,刚要就 寝,外面有人敲门,出去看时,乃是盛家庄何姑太太派人来通信 的,说月娟已给孔璨抢去了,何姑太太还受了伤,要请何小姐赶 快前去。何贞立刻就去拉了包亚英上船。亚英道:“我有父亲在 这里,也得给他一个信息,不要到了明天,不见我的踪迹,着急 起来。”何贞道:“我喜欢做完了事才告诉人家,所以心雄那边也 不通知了。”亚英道:“你不说,我又忘记了,明天不是他们要动 身了么,他们一定要来告辞的,我留一个纸条儿给他们,好再留 他们住几天。”何贞道:“快些快些,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呢!” 亚英写了纸条儿,交给父亲传玉,说是万先生来时,给他们看吧。传玉要问伊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事,何贞已把亚英拖了就 走,只回答他道:“两三天就要还来的。”两人上了船,连夜开到 盛家庄。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妙舌逗痴顽管教入彀 卑辞动恻隐许与自新
话说何贞和包亚英只带了武器,连夜赶到盛家庄,见了何 氏。何氏当真卧在床上,连连呼痛。何贞道:“到底不出我之所 料,他们知道我不在这里,来欺侮你们了。”何氏道:“深悔上一 个月,没有听小姐的话,搬到西山去。我就没有事了,现在月娟 给他们抢了去,已有一天一夜。伊是有烈性的,万一那厮屡屡相 逼,伊一定付之一死。可怜我们只有这块肉,倘然有了不测,我 如何活得成,就是死了,也难见大有啊!”何贞道:“姑母且莫悲 伤,现在商量如何救伊出来要紧。那天抢月娟的情形,请姑母说 些出来。”何氏道:“那天夜半,有四五个人,各带了刀棒,从屋 后进来,为首的一个紫糖面孔,满脸胡子的,气力最大,把月娟 挟在胁下就走。月娟要喊,那人重行放下地来,从身边摸出绳 索,把月娟捆扎手脚,还在身上撕了一块布,塞满了月娟的嘴, 开门而去。其余的只是助威,看来也没甚本领的。”亚英道:“既 然不是孔璨自己来的,你如何知道就给孔璨抢去的呢?”何氏道: “因着当时有人要寻银子,那人说:‘不必寻了,看来早已藏去, 这老婆子也不见得有多少积聚,主人只是要人,并不要银,我们 去复命要紧。’这几句话,分明就是从前事生发出来的。”
亚英道:“看来孔璨那里,还有几个有能耐的。我们倒不可 轻忽,深悔没有再请几个人来相助,你我二人,恐怕干不了呢! 我们只能计取,不必力敌。”何贞道:“用什么计?就像我前回到 他家里取回银子,如入无人之境,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有了你 同去,更容易了。”亚英道:“取人与取银不同,取银容易取人 难。并且前次,他们是没有预备的,这回一定防备得很是严密, 万一失误,不能得手,再去时更麻烦了。”何贞道:“我和你今夜 就去,你只管把月娟背了就走,我去抵挡他们,包管手到擒拿。” 亚英道:“依我的意思,须得慎重为是。明天我和你先到庄上去, 看了路径,最好混进他的宅子里去,看熟了门户,到晚上下手, 来得便当些。”何贞道:“月娟在那里多一刻有一刻的危险,如何 可以耽搁到明天晚上呢?”亚英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你可记 得?我平时也很急躁的,可是这件事却不能不慎重将事。”何贞 道:“你就说要混进他的宅子里去,这如何做得到呢?”亚英道: “我和你明天扮成了唱莲花落的,到他家门外唱曲化钱。那孔璨 是个色鬼,不怕他不上我们的道儿。”何贞笑道:“羞人答答的, 如何做得出,倘然打扮得不像,给他们瞧破了,便怎么办?”亚英道:“我们不必唱,只消把法器打动,也就够了,就是免不得
要唱,随便唱几句就得啦。”何贞道:“我是不会唱的。”亚英道: “你不唱不妨,我自有应付。”何贞依了她的话,到了次日,两人 当真扮成了两个女子,拿了两根竹棒。 一根劈开了,嵌上几个铜 钱,敲起来铿铿锵锵倒也相像,向何氏告辞,又把两人的单刀放 在一柄雨伞里,外面裹了一块青布。何氏见了,也不禁破涕为 笑,叮嘱:“小心为是,就是不得手,也以极速脱身为妙。”两人答应了, 一径向孔家庄走去。
到了庄上,还只巳牌时分,何贞指着一所高大房屋,低低向 亚英说道:“那边就是孔璨的宅子。”亚英随着伊在宅子的四周相了一遍,转到大门前来,把竹棒敲得很是入调。里边走出一个人 来喝道:“现在又不是新年,还用得着打竹连厢么?快些走开。” 亚英道:“我们也是好人家女儿,不过父母少传下些银钱,难不 成饿死?只得抛头露面出来化钱。大户人家譬如多喂了些猫食, 也够我们一顿吃喝了。”那人听了,倒和顺些了,便说道:“你的 话是说得不差的,可是我家主人的脾气古怪,在高兴的当儿,看 上了眼,留在家里住个十天半月,都有的:要是不高兴的当儿, 任是天仙下凡,唱的佛曲神歌,也不要听的。再不然混账王八蛋 一顿臭骂,再不然三拳两脚打得七歪八倒。”亚英道:“不要听不 妨,不给钱也不妨,骂人已不合了,怎么好打人呢?我们倒不 怕,请你引领进去,看看你家主人的脾气,就是受了骂,受了 打,也情愿的。”那人笑道:“你们可是疯了,何苦来受骂受打 呢?”亚英道:“要是他肯骂了,我们倒造化了,最好他动手打我 们,只怕他不打。”那人道:“好惫赖的东西,看你们的运道,我 去探探看。”说毕走进去了。何贞道:“想不到亚英姊的口才如此 好法 。 ”
不多时那人出来了,招招手道:“来来来,你们的运道倒不 差,只是我告诉你们一个秘诀,我家主人绰号花神,见了女子就 眉开眼笑,你们要越浪越好,浪了可以得他的欢心。他欢喜了, 银子铜钱夹杂在一起,一把一把地抓出来了。”亚英道:“多谢你 指导。”便和何贞随着那人到里面。两人一边走,一边向四下张 望,记清了门户通闭、路径曲折。到了一间书屋里,见孔璨斜拴 着身子,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左侧坐着一个紫糖色面孔的,量来 就是前天抢月娟的那个。因着何贞那夜到孔璨家里,是黑夜,面 目哪里瞧得清楚,二来现在化了装,更没有丝毫破绽了。
两人见了孔璨,向他弯弯腰,立在窗口。孔璨道:“你们会 唱些什么曲子,可有新鲜的唱些出来?要是老调,听了讨厌。”
亚英道:“不瞒大爷说,我们也是穷极无聊,才出来唱曲讨饭吃, 又没有名师传授,如何有新鲜曲儿。只是我们还是昨天晚上才吃 的饭,已饿了一夜半天,请大爷先赏给我们一点东西吃,好有气 力。”孔璨道:“你倒会说话,没有唱,先要吃,好,好,横竖我 孔大爷家里米多着,就给你吃一个饱,再来唱。”便唤仆人过来, 领伊们到厨下去吃饭。
两人随着仆人,曲曲折折,走过了几间房屋,才到厨房间。 那仆人便和两人搭讪道:“你们多少年纪?还没有丈夫么?”何贞 道:“我十八,她十七。”仆人道:“正在好当儿,你们再用些功 夫,说不定我家大爷要留你们在这里呢。”亚英道:“这种梦也没 有做过。”仆人道:“这有什么稀罕,家里除掉大奶奶以外六位奶 奶,哪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前天又从盛家庄抢了一个来。现在你 们自己送上门来,他若是看上了眼,哪里有推却不受的道理?” 何贞道:“那些姨太太,住在哪里,也给我们见识见识,都是怎 样的美人儿。”仆人道:“都在这个宅子里,二姨奶奶最得宠,在 上一个月,来了一个女强盗,吓得伊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至今还 没有痊愈。伊本来面孔最好看,现在瘦了,不行了。其余的也不 过如此,其实都不及刚才抢来的生得好。无怪主人着了魔, 一定 要弄到手才歇。”
何贞道:“这抢来的姑娘,算是第八房了?”仆人道:“可笑 这乡姑娘,倒有烈性,到了这里来,饭也不吃,水也不饮,口也 不开,尿也不撒,屁也不放,任你软骗硬吓,只是一个不从。听 说今夜大家要用最后的一法了。”何贞道:“最后的一法,是怎样 的?”仆人涎着脸,只是笑。亚英道:“倘然伊还是不依,如何办 法?”仆人道:“用了这一个法子,伊不依也不行了。”
亚英道:“我倒有法子,包管劝得伊转心。”仆人道:“当真 么?”亚英道:“自然是真的,我们走江湖的,仗着一张嘴,可以骗人家的钱,岂是容易?中间没有秘方,如何可以做得到?你且 把那乡姑娘住的地方领给我们看看。我们到了伊跟前,不消三言 两语,就可以使伊心悦诚服了。”仆人道:“你们且在此吃饭,我 去告知大爷,倘然大爷许你们去见伊的,我来领你们去。”何贞 道:“你去你去。”仆人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进来说:“大爷起初 不答应,恐怕你们说得不好,反而惹怒了伊,以后更难说话,后 来经我把你们的本领加油添酱说了,他才答应,并且说假使那乡 姑娘转了心,还有好处给你们咧!”何贞道:“什么好处?”仆人 又扮了一个鬼脸道:“还要假正经作甚?”
那时两人已吃饱了,亚英低低问何贞道:“我们可以改变计 划,就在这时候动手吧!你只管背了月娟走还去,就是了。”何 贞点点头,便和亚英随着仆人走出厨房。就在前进的东边院子里, 有三间房屋,靠左的门帘下垂,门外还坐着一个大汉,见仆人走 去,便问:“二哥何事到此?”仆人道:“老六弟,那乡姑娘在里 边么?”大汉道:“正睡在床上。”指着两人问道,“这两个花姑娘 也是抢来的么?”仆人道:“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亚英举起 了竹棒,向仆人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不要放屁,我们是规 矩人。”仆人一边摸着头,一边回头过去苦笑道:“这是谢媒人的 媒金么?”又回过头来向大汉说道,“大爷请一个苏秦一个张仪 来,劝那乡姑娘的,烦你唤王婆出来,领伊们进去。”大汉摇摇 头道:“大家不敢用一点蛮劲,不给伊看些颜色,伊如何肯依呢? 就是真的苏秦复生、张仪再世,也未必能说得动伊。”说着唤道, “王婆婆,有人来了。”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把门帘掀起,放 两人进去。
不多时亚英、何贞和月娟一同走出来,亚英道:“如何,我 们的本领好不好?”大汉和仆人都道:“当真给你们说动了么?” 亚英道:“自然手到擒拿,伊已愿意去见大爷了,只是你们不用跟着。”仆人道:“我来引路。”亚英道:“我已认得路径,自会到 书房里去的。”那月娟低垂粉颈,随在后面。亚英和何贞打前走, 仆人争向前去。 一行人走到备弄口,何贞向亚英道:“你好走 了。”亚英便拉着月娟冲出备弄,直向大门口走去。这里仆人已 瞧见了,便喊道:“你们到哪里去,这是到外边去的路,到书房 里去,要从这边去的啊!”何贞从雨伞里抽出一把单刀来,冷笑 道:“伊们还家去了。”仆人急得跳脚道:“你们是骗子么?怎的 把乡姑娘骗去了?”何贞把单刀一横道:“你们上了当呢,你去向 孔璨说,要是不死心,来试试这单刀的滋味也好。”
那仆人没有法子想,只得奔去见孔璨,把前后的事说了。那 催命鬼蒋麒立刻从座椅里跳起来道:“我去追还来,大爷自去对 付那个打连厢的。”那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道:“刚才那个打连 厢的,和前天抢来的乡姑娘一起走出门去。看门的上前拦阻,给 伊飞起一脚,踢成了一个朝天势,至今还哼着痛,立不起来。还 有一个,索性执着刀走去,更没有敢上前阻住伊了。”孔璨也恼 怒了,从壁角里取了一根齐眉哨棍,和蒋麒一同赶到外面。那门 外果然还蹲着那个引进何贞、亚英的仆人,哭丧着脸,把手指向 东道:“伊们都是向东走去的。”两人便放开脚步追去。
约莫追了三里多路,见前面有几个人影,在那里走动,两人 又加紧了脚步,追上去。又追了半里路,方才追着,蒋麒道: “你们好不无礼,如何把乡姑娘带了就走?”那时亚英已把月娟放 了手,也从雨伞里取出单刀,和何贞横刀立定道:“你胆敢强抢 良家妇女,不知王法么?”蒋麒挥动朴刀,向亚英杀来,孔璨挺 着哨棍,向何贞打来。四个人成了两对,就在空地上厮杀。蒋麒 的气力比亚英大些,只是刀法不及亚英精妙,斗了三四十合,给 亚英一刀直刺蒋麒的喉间。蒋麒急忙退避,已来不及,刀锋已刺 伤了肩头。蒋麒转身就走,亚英哪里肯放,紧紧地追赶。幸亏蒋麒脚步很快,看看已离开二三丈路。亚英也不再追了,还到原 处,见何贞也把孔璨杀得手忙脚乱,便上前助着何贞杀去。
孔璨单敌何贞一人,已难以取胜,怎经得起添了亚英,觉得 不妙,便虚扫了几棍,也转身而走。这时两人合力地追赶,孔璨 又没有蒋麒走得快,早给两人追着。亚英挥刀过去,把孔璨手里 的哨棍削去半段,何贞也把单刀挥去,孔璨急忙高举双手道: “请两位姑娘饶命,听在下一言!”何贞把刀收住道:“你有何说? 今天我们为民除害,非把你处死不可。你知道死期已至,快些把 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孔璨道:“以前的事,我自知不是了,以后当痛改前非,决 不再干,请两位姑娘容情,饶我一命。我家数世单传,并无兄 弟,膝下无一子一女,留我性命,孔氏祖宗也要感激的。”亚英 对何贞道:“既然他说得如此可怜,我们就饶了他吧!”何贞道: “本来我们不饶你的,因着你说以后肯改过自新,我们且把你的 性命权且借给你几时,倘然你还是怙恶不悛,我们还是要取还你 的性命的。”孔璨急忙立起来长揖道:“多谢两位姑娘恩德,只是 还没有请教大名,以后相见,好有个称呼。”何贞道:“我们又不 和你攀什么亲……”说到这里,觉得失言了,急忙缩住不再说下 去。亚英道:“我是告诉你一个姓,我姓包,伊姓何,都住在洞 庭湖西山,盛姑娘是何姑娘的表妹,所以前来相救。前次夜间来 取还一千两银子的,就是何姑娘。你有眼无珠,当面竟认不出。 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你的性命早已送掉了。那紫糖色面孔的是 谁?倘然他不服输,可以命他到盛家庄来,见个高低。”孔璨连 说:“不敢了,不敢了,他是我请来的教师,今天他识趣走了, 大约也没有颜面再住我家里了。我还去也要吩咐他还家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图报复访寻隐老 决攻取指点舆图
话说孔璨向亚英辞谢了,走还孔家庄去,不到半路,见蒋麒 领了十几个仆人,各执木棍铁尺奔来,见了孔璨问:“这两个花 姑娘已了结了么?”孔璨道:“哪里有如此容易,你我各敌一人, 尚且敌不住,你走了,两人战我一个,叫我如何抵挡得住?所以 我见机而作,我向伊们求饶了。”蒋麒道:“大爷太没志气了,我 是还去添兵来助威的。”孔璨道:“看两人的本领,甚是高强,就 是你们再上前去,也没有用处的。”蒋麒道:“我的师父白山老 人,现在嘉兴,我去求他,替大爷报复。他肯出来,这两个花姑 娘就不是对手了。”孔璨道:“我已灰心了,今天总算没有伤我一 人、折我一木,我也不多惹是非了。”蒋麒指着肩头道:“我吃了 这一刀,气愤难消,要是给人知道,我一世英名,完全付诸东流 了。我非去走一遭不可!”孔璨道:“这样说,请还庄去,我把这 几年的薪金送上,由师父的便吧!”蒋麒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 太不争气了。”便领了仆人,随着孔璨还庄。孔璨拿了五百两银 子、几块衣料,送给蒋麒。蒋麒也不推辞,受了就走。孔璨从此 洗心革面,重做起人来,那六个姨奶奶仍一齐给资遣散,安分守 己,成了一方善人。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何贞、亚英、月娟三人,慢慢地走还盛家庄,见了何氏。何氏喜不自胜,也忘了身上的痛楚,撑起来向亚英、何贞道 谢,留伊们住了一天,然后放伊们还西山去。那包山寺里的心 雄、慕仁、小雅,已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到包家来打听。这天两 人还到家里,急忙到包山寺去,和心雄等相见。心雄问到湖州去 干些什么事,何贞把上项事备细说了。心雄道:“两位姑娘真是 金刚的手、菩萨的心,要是撞在我们手里,这孔璨的性命就难保 了。”亚英道:“我看孔璨还不是十二分的坏人,又是有产业的 人,说不定受了这次的教训,以后能改好些。”慕仁道:“可惜两 位姑娘不早些说知,也给我们去松松筋骨。”亚英道:“我们也是 心粗,其实两个女子深入重地,未免太冒险呢!”小雅道:“既然 盛月娟是何姑娘的亲戚,为什么不接到西山来,也省得以后的后 患。”心雄道:“料想孔璨绝不来报复了,倘然他再要报复,也太 不自量,真是个反复小人了。”何贞道:“我姑母务农为业,伊不 舍得把产业抛弃,所以在秋初取还了银子的时候,我已向伊说 过,伊只是不肯。否则这一回的事,也可以省了。”心雄道:“生 出这一个枝节来,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亚英道:“云上和尚不在东山了么?你们怎么知道的?”心雄
道:“我们昨天派人到东山去打听的,说前天他走的。”亚英道: “不至于此吧,因为他的行踪诡秘,不肯轻易说出来的,怎么会 给人知道呢?”心雄道:“这也说不定的,那派去的人,是认识师 父的。”亚英道:“我还有些不信,明天去走一遭看。”心雄道: “明天我们也要动身了,难道在此等一年不成?”何贞道:“我们 难得相聚,就是多住几天也不要紧。”心雄道:“我想到北边去寻 几个老朋友,多年相隔,不知道在哪里干些什么事呢。”何贞道: “这里正少了一个统率人物,不能总揽一切,这事便不易发展。 最好请万先生在这里多住几个月,我们把各地的同志联络起来, 在此组成一个总机关,以后好和外边的同志通声气。”心雄道: “此时尚早,那石尤岛的基础已具,和这里已有伏线,只消往来一说,就连成一气了。不过这里就地势而论,虽是很隐藏,很可 吐纳,却不能像石尤岛那里可以自成门户,俨然一国。因为东西 两山是个果品出产之地,时常有客商往来。并且那些小盗大偷, 也都借此为逋逃之薮,官府把这里看得甚是注重,或者因了别的 案子,倒把这里的秘密瞧了去,岂不白费心思?”何贞道:“这样 说来,我们就是这么的散漫得像没笼头的马一般么?”心雄道: “我的意思,像你们现在这种布置,已足够了,要聚集人马,须 得别寻妥当去处。可是这包山寺做梁山泊下的水阁酒店,是最好 没有了。”亚英道:"我们在东山的秘密机关,比这里来得团簇, 可以在两个时辰中间,把当地的同志都召集拢来。这里就不同 啦,有的在镇夏,有的在石公,有的在马迹山,四散在各地,所 以我们想到各地去召集拢来,和你们相见,也因着太麻烦了,没 有办法。既然你们要紧动身,明天请到东山去一回,也给东山的 同志认识认识,以后相遇,不至视同陌路啊!”心雄答应了。
明天一早摇着两只龙飞快,载着一行人到东山,那秘密机关 在青云峰下姓孟的家里。姓孟的是个猎户,单名一个虎字,年纪 已有五十多,却还是少年的性情,欢喜结交朋友。那年到西山去 打猎,才和何贞相识,彼此时常往来,他家里便也成了一个聚集 之处。一行人到了孟家,孟虎忙着接待,何贞把心雄、慕仁、小 雅都介绍过了,问道:“云上和尚几时走的?”孟虎指着对面一间 矮屋笑道:“这屋子里坐的是谁?”何贞道:“原来你也说了谎话 了,既然还没有走,为什么前天我们派人来打听,你说已经走了 呢?”孟虎道:“我是毫无主张的,怎样地回答了,都请了云上和 尚的示才行。他为甚要骗你们,你们自己去责问他吧!”
心雄听见了云上和尚没有动身,这一喜非同小可,便赶先走 到对面的屋子去,果然云上和尚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张桌子上 面,烧着一炉香,铺着一本经,不知道在念经,还是养神。那时 许多人都随来了,心雄知道云上和尚的脾气,是怕热闹爱冷静的,便请大家且慢进来,他独自一人走进屋子里去,唱了一个肥 喏道:“师父为甚只是避着我,不给我见面呢?”云上张开了两 眼,把左袖拂了一拂道:“你坐了,我告诉你。”心雄坐了下来, 云上和尚道:“这是缘法,你自然不会明白的。试问你倘然在千 佛山和我见了面,你哪里会到广东去呢?”心雄道:“师父给我的 四句诗,真是神妙,句句都应验了。”云上和尚道:“怎么都应验 了?”心雄道:“国中遍地生荆棘,是不是说义和拳?”云上和尚 点点头。心雄道:“海外漫天起浪涛,是不是说台湾的事?”云上 和尚仍是点点头不响。心雄道:“第三句,那石尤岛不是在海外 么?和虬髯的扶余相像,现在到太湖里来,又应了第四句了。” 云上和尚只是笑。心雄道:“难道弟子解释得不对么?”云上和尚 摇摇头,还是不响。心雄道:“到底是何玄机,请师父约略指示 一点。”云上和尚道:“放着将来自有分晓。”心雄甚是纳闷。
云上和尚道:“石尤岛离国太远,并且地方太小,不能展布, 不如和这里联络,同到因循岛去。”心雄道:“听说因循岛有能人 在那里占住,很难夺取。”云上和尚道:“本来因循岛上只是岛 人,推戴着一个强有力者做岛主,和外界不甚往来的。后来有一 个福建人黄人强,绰号刺天星的,勾结了倭奴,攻上岛去,把岛 主降服,他就取而代之,甚能干事,这几年着实聚集了不少人 马。并且那因循岛出产很多,就是不到外边,也能就地取物,供 给饮食,不愁缺乏了。我想石尤岛和这里已有十几位有本领的 人,擒贼先擒王,你们只消把黄人强制服了,其余就迎刃而 解了。”
心雄想了一想道:“外面有包何两位姑娘和丁慕仁、柳小雅 在着,可要唤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云上和尚摇摇头道:“人多 口杂,不能成事,只消你听我的计划,去指挥他们就得啦!”说 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原来是一幅图,图中一个 岛,岛上山川房屋,甚是详明,四面都是水。心雄道:“这就是因循岛么?”云上和尚道:“是的,这因循岛北部是荒野之区,至 今还有土番,他们只知道畏强欺弱,不用武力不易感服的,你在 台湾住过多时,大概都明白了。倘然从岛北入手,虽是费力,却 能利用土番,助你们进攻。至于岛南,那刺天星布置得甚是严 密,须大队人马对付,方可得手。依我的意思,你们可分两路夹 攻,不过须等岛北得了手,然后再分一部分的人攻岛南才妥。否 则岛北没有得手,先攻岛南,万一岛南不利,非但不能收双管齐 下之效,反有首尾难以兼顾之虞。这期间要你们随机应变了。这 图上注着何处有正路、何处有高山、何处有森林,你拿去和他们 细细揣摩吧!”
心雄道:“师父从何处得来此图?”云上和尚道:“我到杭州, 就为了这事,有一个朋友曾经到过因循岛的,我就请他把岛上的 情形默写出来。”心雄道:“那人可肯做我们的向导呢?”云上和 尚道:“他已上了年纪,韬光敛影,不再多事。不是我去问他, 他再也不肯说出来的。”心雄道:“我前天和柳兄在嘉兴烟雨楼遇 见一老者,也说起因循岛的事,他有一个朋友姓项的,也到过岛 上,可惜已经去世了。”云上和尚笑道:“这老者是不是诨号好老 老么?”心雄道:“师父如何知道?”云上和尚道:“这图就是他画 的。”心雄失惊道:“原来他也到过因循岛的么?”云上和尚道: “岂但他到过因循岛,并且他说的姓项的猎户,就是他呢!”心雄 失惊道:“此老倒会狡绘,我们竟深信不疑。”云上和尚道:“那 天也是他高兴,才肯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不高兴的时候,就是 我去问他,他也含糊吞吐,不肯多说呢!”心雄道:“那么请师父 写一封信给我,我们到嘉兴去,以大义相责,请他引导,谅来他 不至坚拒吧?”云上和尚道:“他经历了多少艰险,心如枯木,无 论如何,不会说他得动。况且他行踪无定,说不定现在又到别处 去了。”心雄只得不说了。云上和尚道:“你去吧!”心雄道:“以 后师父可是仍在此地?”云上和尚道:“倘然没有人来滋扰,我不到别处去的。就是我要走,也得留一个信给孟虎,你们去问他就 是了。”心雄收了图,便立起身来,长揖告辞。
出来和众人相见,都争着问:“云上和尚可有什么神机妙算 指示给你听?”心雄道:“他要我们和石尤岛上的人联络在一起, 共取因循岛,不知道诸位愿意不愿意?”小雅道:“自然愿意,不 过石尤岛离此很远,论地势只好我们前去相就了。”慕仁道:“我 们这一行人男混女杂,不伦不类,走这许多路,不惹人起疑么?” 心雄道:“横竖两位姑娘已串过了把戏,我们何妨也扮着走江湖 的, 一路卖拳头打连厢,只多些耽搁,绝不会给人瞧出破绽来 了。”何贞道:“前天的事,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赶长路要多少日 子,老是这模样,岂不羞死!况且我们实在也不会唱什么,那天 倘然孔璨一定要我们先唱后吃,我们抵桩立刻和他厮并了。”亚 英道:“我们索性走海道,可以一径到石尤岛去,省掉许多麻 烦。”心雄道:“走海道固然爽快,不过风浪不测,不如陆路稳 当。”小雅道:“横竖将来也得从厦门来,那么大家都省了一半 路。”心雄道:“从石尤岛的路径,他们已熟悉了,何必再从厦门 出发呢?”慕仁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我们在此立着要解决,总 有些烦难的,不如去吃了饭再说。”这话倒把孟虎提醒,便嚷道: “我也忘了,这时候还没有烧饭,真是该死。”说着,便跳出去 了 。
包何两位姑娘引着众人,在青云峰前后左右各处走了多时, 再还到孟虎家里来,那时孟虎已把酒炖热了,菜烧熟了,大碗小 盆,摆满了一桌。大家要请云上和尚出来同吃,孟虎道:“这和 尚是奇怪得很的,杀人不怕血腥气,倒吃净素,并且他喜欢独自 一人吃喝,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早已皱着眉头了,如何肯和 我们同桌?”说着提了酒罐,向众人的杯里满注,注遍了酒,举 箸向碗上点着道:“请请请,这几只野鸡野鸭,都是我亲手去打 来的,还算新鲜,大家尝尝看,看我烹调的手段如何。”慕仁道:“孟大哥连烧饭做菜都能,真是佩服。”孟虎道:“我又没有老婆, 又用不起老妈子,只好自己动手,可是自己烧了自己吃,就是不 入味,也将就吃了。今天诸位贵客临门,恐怕吃不惯吧!”大家 都说很可口,便各自下箸取食,在席间只谈些闲话。席散了,亚 英道:“我们还是仍还包山寺去商量一个办法出来。”大家依话, 离开青云峰,还船向西山行去。到了包山寺,大家聚着商议,决定都上石尤岛去。这夜无话。
第二天心雄等三人,正在寺里闲谈,亚英走来道:“昨天我 们到东山去,湖中不是有一只小船驶过的?”心雄道:“湖上的舟 楫往来很多,有什么关系?”亚英道:“这船恐有些蹊跷。”心雄 道:“为什么呢?”亚英正要说出来,何贞也走过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包山寺诸侠远征 奉天城双雄行刺
话说何贞走来道:“这船当真有的,船上有一个老者,模样 儿不像有什么本领的。还有一个汉子,甚像孔家庄上的拳教师。” 亚英道:“大概这拳教师去请了助手来,要和我们寻衅呢!”心雄 道:“你们在哪里瞧见的?”亚英道:"昨天有两个人到我家来打 听,可有一位姓何的姑娘,我家父亲回答他说:‘有是有的,不 过伊到东山去了。’那两个人又问何时还来,我家父亲说:‘大约 隔天就要还来的。’还问他何事寻伊,两人不答,转身就走。我 问父亲两人如何模样,他说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一个是紫糖 色面孔的。”何贞道:“这紫糖色面孔的,不是那拳教师是谁呢?” 亚英道:“我那时也疑心是他,晚上倒不敢睡觉,守了一夜,不 见动静,大约他还以为我没有还来呢!今天一早我就请贞姊到各 口子边去查看有没有外来可疑的船只。”说时回过头去问何贞道, “你在什么地方瞧见的?”何贞道:“我在大树浜见一只小船,不 像本地的模样,正在那里吃饭,我不敢走近去,只远远立着张 望。我瞧见了那个紫糖色面孔的,便急忙走还来,恐怕也给他瞧 见了不好。”亚英道:“我想先下手为强,索性到大树浜去找他。” 心雄道:“倒也爽快,我和你们同去。”慕仁、小雅也要去,心雄 道:“这两个人何用许多人去对付呢?”小雅道:“就是用不着我们,让我们袖手旁观也好。”心雄道:“我也不预备动手,两位姑 娘已经足够了。”
五人各带了武器,一齐走出包山寺,何贞在前引导。走过了 几个村庄,方到大树浜,远望浜口果然停着一只小船,船上空空 的似乎并没有人在那里。何贞道:“他们已经上岸了,我们四散 躲开,等他们到来,出其不意,把他们双双捉住,不是更干净 么?”大家说很好;都像捉迷藏一般,一个坐在大树下, 一个立 在河边,一个背向立着,却把眼梢斜睃着大路, 一个却睡在草地 上,一个往来梭巡。先给睡在草地上的丁慕仁瞧见远远有两人行 来,步履很轻健,招呼大家留神。不多时两人已走近来了,大家 还是不动。慕仁等他走到近身,便直跳起来,把双手拦住去路 道:“你们两人,昨天可曾到过何家村,找何姑娘去?”那打前走 的正是催命鬼蒋麒,他怒道:“去过便怎样?”慕仁道:“你找何 姑娘何事?”蒋麒道:“你管我作甚?你可是和何姑娘一起的? 好,好,我就向你算账。”说着,握拳就打。慕仁道:“今天闲着 没事,我和你只用空手,你的武器没有带,我的武器也放着不用 了。”说毕,也握拳相迎。
那时候后面那个老者也走来了,便问:“你们为着何事,怎 样就打起来了?”蒋麒道:“师父,你且不要相助,这厮气力有 限,我够对付了,你还船去歇息一下吧!”老者走过去,走近河 边,也给立在河边的包亚英瞧见了。等老者上船,伊捧起岸上一 块尖角石来,向船头上摔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小船的船头直钻 向水里去,老者身子也向前直扑。幸亏他脚力坚定,两手攀住了 船篷,没有跌下去。等船儿还复了,转过身来,向亚英看了一眼 道:“你这小姑娘好生无理,如何把石块掷到我的船上来?”说着 俯下身子,把那摔下来的石块,双手掇起,轻轻一举,向岸上掷 来。亚英急忙闪开,让他掷了一个空,又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 来,向老者脚上打去。老者纵身一跳,跳上岸来,舞动两只大袖,握定两个老拳,提起两条枯腿,张开两颗黑睛,向亚英奔 来。亚英的小石子扑通落在水里,没有打着,便觉得老者本领甚 是高强,或者敌不过,假装着怕他,转身就走。老者道:“你这 鬼丫头,倒有心思,想骗我上当么?你有敢胆的,来见个高低, 没有本领的,快些滚蛋去。唤何姑娘来,我这老拳从来不打无名 小卒的。”立定了并不追赶。
亚英只得还身过去,正要上前和他厮打,听见背后有人喊 道:“包姑娘,且住手。”又喊道,“你是不是人称好老老的嘉兴 朋友?”那老者也呆住了,定睛看时,来的便是柳小雅,等他走 过来,问道:“奇了!怎么你也在这里?那姓万的呢?”小雅道: “在那里劝阻丁慕仁和你同来的那个。”老者道:“原来都是自己 人,说也好笑。”说着便和小雅、亚英同到前边,见蒋麒也在走 来。心雄抢前几步,向老者一揖道:“老丈别来无恙?竟在此处 重逢,也是奇缘,请到包山寺去坐坐。”蒋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 来,倒是老者脱略,便对他说:"既然都是相识,以前的嫌隙一 笔勾销了。我们去坐坐也好。”蒋麒见师父如此说,只得没精打 采地随着众人走去。
到包山寺,分了宾主坐下,心雄又把众人的姓名说了。老者 道:“蒋麒是我的徒弟,在孔家庄已有多年。前次给何姑娘包姑 娘打输了,就不高兴再住在孔家庄上,到嘉兴来寻我,要我相助 报复。我起初不答应,并且劝他说:‘孔璨为人也不甚正当,你 何苦助纣为虐,况且两位姑娘,有这么的本领,必有来历。这件 事又是你和孔璨先惹出来的,其曲在你。自古说‘师直为壮曲为 老’,我就是替你去报复,也所谓胜之不武啊!'他说:‘半世英 名扫地以尽,以后也难寻栖止之处了。'我说:‘哪一个不碰着对 手?强人自有强人制,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给人打输 了,部下就要看轻的。你隐隐绰绰走得远一点的地方去,谁会知 道你有这回事呢?'我如此反复劝导,他只是不消这口愤气,甚至说:‘这件事传开去,师父也丢脸的。’我给他这么一激,倒引 起少年的血气,便同他到这里来了。昨天到何家村去探听何姑娘 的行踪,据说到东山去了,所以晚上没有动。刚才我们又到何家 村去,说人是还来了,倒又走过别处去了。我们就还来,想在吃 饭的时候,再到何家村,那时何姑娘一定还家了。不料已给你们 瞧破了,甚是惭愧。”心雄道:“这也是一种缘法,要使我们和老 丈相见,就是蒋兄的急于报复,也是人情之常,我们做了,他也 不肯罢休的。所谓易地则皆然啊!”
老者道:“你们是常在这里的么?”心雄把前后的事说了大 概。老者道:“原来云上和尚是你的师父,险些为了小徒,坏了 交情,现在云上和尚在哪里?”心雄又把大众要去夺取因循岛的 事说了。老者道:“这和尚又饶舌了,本来你们的大志,理应相 助,实在我多经患难,什么事懒干了,横竖那图已给了你们,别 的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心雄道:“为了蒋兄的私仇,倒肯破戒前 来,我们的事,虽不算大,到底也有些意思,怎么反而见拒呢?” 老者经心雄这么一责备,顿时无言可答,急忙分辩道:“我不是 阿私所好,不知大义。老实说,上了年纪,远不及你们的手轻脚 健,并且凡事每多顾虑,一有了顾虑,便畏缩不前,不如你们年 少气盛,一味勇往直前,倒容易成功。所以我这种老朽,实在也 用不着了。”心雄道:“不能如此说法,因循岛布置严密,不是有 熟悉的人引导,容易坏事。老丈既在那里住过多年,什么都明白 些,别的事不敢劳动,只备我们的询问,我们有不明白的地方, 请你指点一下,那么避重就轻,便可以化险为夷、事半功倍了。” 老者还是不允。心雄对众人说道:“我们难得有了一个指南之针, 偏是不肯指导,大约我们的诚信未孚,以后也难以做事了,不如 早早死了这心,散了这伙吧!”老者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激烈,便 不好意思坚执成见了,说道:“老弟且慢负气。”
心雄听了立刻立起来,向他一拱到地道:“老丈回心,我们气壮十倍了。”老者道:“你们只有这五六个人,如何够事?”心 雄道:“还有石尤岛上几个同志,在那里等候我们同去呢!”老者 道:“至少要七八十人才够分配,因为这岛上的路,像手上纹痕 一般,各路有危险去处,非得四五个人结伴同行不可。岛北岛南 两路夹攻,人少了就单薄无力了。”心雄道:“这里大约可以挑选 几十个出来,石尤岛上尽多尽少选得出的。”老者道:"这人马的 事,可以解决了。还有到了岛上, 一时或者找不着宿处,倘然露 宿,一来身体容易受病,二来容易给人瞧出破绽来。因此去的 人,必须预备了简单的卧具和水壶油灯等类的必需东西。”心雄 道:“油灯有什么用处?”老者道:“这岛上时有浓雾,夜里有了 雾,四边都成白茫茫一片糊涂,甚是危险了。有了油灯,彼此可 以照应,那岛民也以为是本岛的人了。”心雄道:“这些东西,带 了甚是累赘,如何还能厮杀?”老者道:“你没有看过《三国志》 么?诸葛亮征南蛮,不是也预备了许多需用的东西,然后出发的 么?现在军营里所用的水壶,就是他老人家发明的。还有诸葛 鼓,倒过去可以煮饭,倒过来可以催战, 一物两用,也亏他老人 家想得出,至今都当作古董,供在厅堂上了。我们到因循岛,不 必带炊具,可是干粮必须多带,恐怕到那时和土番意见合不拢 来,两下厮并起来,三天五天说不定的。”心雄道:“我们先从岛 北入手,能够假道,他们并不作难,我们就和平对付,所以我想 先用利诱的方法,大家扮作做买卖的模样,带些本钱轻花色新鲜 的布匹之类,有时竟送给他们,好把他们利用,说不定可以不折 一矢,直捣黄龙。”老者道:“这方法也可一用,不过有几处土 番,竟难以理喻,倒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气概,你就是 送他们金银珠宝,要是他们不乐意,也不肯领情的。那时少不得 要用些蛮劲。他们知道是厉害的,有本领的,就屈服得服服帖 帖,任你怎样地使唤了。”
心雄道:“现在还有一件事,商量了好久,不能决定,请老丈判断一下吧!”老者道:“什么事?”心雄道:“论地势,从厦门 到因循岛,来得径捷,不过我们的大本营却在石尤岛;若从石尤 岛出发,我们要多走了许多路。”老者想了一想道:“依我看来, 宁可绕大弯儿的。为什么呢?因着这事不是对付一个寻常小岛, 我们总要先有个退步,倘然不能得手,我们还得仍还石尤岛去, 方能徐图妙计,卷土重来。他们也不敢追逼,就是追逼,我们有 长路好走,从容得多。要是退到厦门, 一面有因循岛的相逼, 一 面也要防备厦门官府的疑猜,不要起了误会,前不可进,后不可 退。”心雄道:“老丈所言甚是,我们几天未决的悬案,现在得老 丈一言,迎刃而解了,那么我们就准备动身吧!蒋兄可肯同去?” 蒋麒道:“我是无能之辈,去了也没有用处呢!”心雄道:“这话 未免见外了,到底多一个相助,有多少益处。况且强将手下无弱 兵,就请同行吧!”蒋麒也答应了。亚英向传玉说明了,传玉也 要去,亚英道:“这里走空了人,倘然有同志到来,何人接待呢? 老实说,这个去处,甚是危险,父亲上了年纪,受不起风浪的, 还是请留守在这里吧!”传玉也就不说了。过了几天, 一行人坐 了船到湖州,慢慢地向广东走去,暂且按下漫提。
且说那关外的马贼,有几百群,中间一群就是给朱继武、秦 宁打败的。那头领姓石名锋,能骑滑背马,在沙漠中走三天三 夜,不用歇息,因此关外人给他提一个绰号,唤作追风驹。他自 负一时无敌,凡事十分大意,所以有此失败。当时逃出圈子,落 荒而走,到了第二天,重返旧地,见马匹都失掉了,别的倒没有 损失,只死伤了几个伙伴。这天手下的人,渐渐地聚拢来,大家 都愤愤不平,怂恿石锋去追赶。石锋道:“相隔已有一夜,不知 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就是追着,也敌不过他们,徒然受辱,何苦 呢?”他有一个结义兄弟白眼夜叉张寿说道:“我们白白受他们蹂 躏了, 一声不响,不给同道讪笑么?他们有大队人马,自然难 敌,要是探听到他们的归宿之处,我们掩杀过去,他们也是措手不及的。”石锋道:“老弟还有些计划,如今我派人悄悄地向四下 追寻,只消跟他们到一个着落的地方,来告知我们,我们再作计 较。”当下就有五七个人愿去。石锋派定了地点,分四路前去。
过了一个多月,那走居庸关一路的,还来报告道:“那边只 见出关有一群人马,却没有见他们入关。后来到京城里去打听, 也是这般说,只见去,没见来。”过了几天,走奉天一路的,还 来报告,这才说得明明白白,方知一个是秦宁, 一个是朱继武, 一个在奉天城外, 一个在奉天城内,都有惊人的本领。石锋听 了,和张寿商量如何着手。张寿道:“既然都是有本领的,我们 不能力敌,只得计取。我和你各带几个伶俐的伙伴,到奉天去, 伙伴们只管去打听两人的行踪,我们得了实讯,在夜里去行刺。 能够手到功成最好,倘然失了手风,几个伙伴和他混战了一阵, 就退下来,再图报复。”石锋道:“秦宁住在奉天城外,还容易 去,退下来也走得开:那朱继武住在城内,我们失败了, 一时要 退,有城墙围住,走到哪里去呢?”张寿道:“你只惯在无边无际 的沙漠里横行了,我担任去行刺继武,你不知道城内房屋密集, 反有遮蔽,我们见不行了,急忙向人家屋上躲一刻,等他们四下 寻过了,尽着从容不迫地跳下去,就万稳万妥了。不比城外, 一 无遮蔽,给他们瞧见了路道,拼命地追赶,那时就危险啦!”石 锋道:“既然老弟愿意担任到城内去,我就到城外就是。”
当下各选了三个伙伴,拣了八匹高头骏马,带了些干粮,进 居庸关来, 一路无话。又进了山海关,到了奉天,在客店里安 歇。过了一夜,四下去打听,那朱继武名声很大,都知道在张齐 东家里,秦宁却没有知道底细。张寿便到张宅去四下相看了一 回,还客店里来,对石锋说道:“我的事已探听明白,今夜就好 动手。只是你那边的事,还没有眉目,如何是好?”石锋道:“各 走各路不妨,我明天到城外去探听,只消约定一个相聚的地方就 行了。”张寿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决定今夜前去,得了手,连夜要出城的。我打听得北门皇陵地方,甚是冷静空旷,我 在那里相候。你无论有无头绪,在明天的午前,总得到皇陵那边 来。”石锋道:“今夜横竖我闲着没事,可要与你同去?”张寿笑 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人,我早把闷香、撬刀、叉子都端整 了。连伙伴也不要随去,独往独来,不用照顾他人,岂不自由?” 石锋道:“老弟真有肝胆,祝你马到成功。”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中副车坠城了宿孽 追敌骑孔道斗无休
话说继武自从和李无功在王家口分别以后,到堂邑县去访寻 了慕仁,见了留下的字条,知道心雄和慕仁都到广西去了,只得 重还奉天。固然不出他的所料,齐东对他已不比以前的热烈,因 着满天飞郑福庆常常说继武是没有情谊的,主人待他不恶,他竟 要走就走,大喇喇的眼睛容不下人,这回南下,不知道要几时才 来。这里事情又忙,如何分派得来?逢到了一件事,他总是说可 惜继武不在这里,否则命他去办就行了。现在继武还来了,他又 说大概别处不能容身,所以又到这里来了。继武也有些觉得,想 再住几时,自己积了些钱,然后走路,此时只得耐性些。他便用 心买卖货物,权其子母,结果顺利, 一年之间,已积了七百多两 银子。那奉天地方黄豆的出产很富,到了春天进了货,夏天卖 去,运气好时可以得一半之利。这年继武把七百两银子完全买了 黄豆,那时南方太平农家都乐于耕种,需要多量的豆饼去做肥 料,黄豆的价钱,飞涨一倍多,继武又得了一笔赚头。这时候已 交秋令,齐东又预备到口外去贩皮货了,福庆因着前次让给继 武,得了许多钱,未免眼红,这回他就揽了去,留继武在家里。 继武为了齐东一家的责任,都在他的肩头,不能忽略,所以只是 杜门不出,少管闲事。晚上早些就寝,朝上早起来,门户照看,闲杂人等不许往来,连秦宁也叮嘱他暂时少来。
这天秦宁为了有一群马要运到黑龙江去卖与俄国人,来和继 武商量,想邀继武同去。继武说:“这里没有人,走不开去。”劝 他暂缓几天,等他们还来了,然后同去。因着已晚,就留秦宁同 在房里住了一夜。在这夜里,白眼夜叉张寿带了闷香、撬刀、叉 子等物,从后面短墙上跳进来,拉住一个仆人,逼他说出继武的 卧处来。那仆人吓得没法,只得指点给他看。张寿把仆人缚了手 脚,塞住了口,走到继武的卧室外边,自己先上了解闷药,把闷 香点起来。用撬刀轻轻撬开了窗,跳进去,见房里只有一张床, 也不暇细看,执定叉子,掀开帐子,猛力把叉子向床上一戳,转 身就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顾向城外走去。那时城门已经关 了,他就用绳索缚住了身体, 一面用铁钩钩住了城垛,坠下城 去。谁知道这城垛年深月久,已有些松动,经着一百多斤重的分 量,竟支撑不住,轰的一声,那城垛上的大石大砖, 一起随着张 寿到了城下。张寿既是跌了一跤,又有大石大砖打下来,早已气 绝身死。
且说他那把叉子,插进了一条棉被,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 这人不是继武,却是秦宁。因为那夜秦宁和继武同床而睡,秦宁 睡在外床,不知和张寿前世里结下了什么冤仇,两人都死于非 命。那时秦宁和继武都受了闷香,昏昏沉沉,开不出口来,秦宁 吃了一叉子,也只能挣扎,张大了两眼,喊不出声。过了些时, 闷香烧过了,继武醒来,见秦宁四肢牵动,急忙坐起来看那叉 子,还颤巍巍立在被上。用手拔去,掀开棉被,见血流如注,创 口里还在冒血,秦宁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一急非同小可, 披了衣服走下床来,见那窗儿开着,知道有刺客,唤起仆人来, 四下追寻。张寿已经去远了,哪里还有什么影踪。只在后院墙边 见蜷伏这一人,把绳索解开,抽去口塞,问他那刺客如何模样。 仆人把刺客问朱师爷卧处的话说了,继武才知秦宁做了替死鬼,不胜悲悼。一面派人到秦家去报信, 一面到县里去报案。县官连 夜来踏勘相验,把仆人的口供录了,悬赏缉凶。到了明天,秦宁 的伙伴都来了,把秦宁的尸首运去安殓厚葬。这天守城的也在城 下发现了张寿的尸首,唤仆人过去认识,就是那刺客,当即销案 不提。
且说石锋甚是细心,命三个暗随张寿,到齐东家的四周守 候。好久不见张寿出来,到了天明,只得还客店去。石锋也在那 夜和三个伙伴出城去了。这时血案已闹得满城风雨,急忙悄悄地 走出城去,还没有知道张寿已跌死压死,依着张寿所约的话, 一 径到皇陵去,等到午牌时分,方见伙伴等来了。石锋问张寿哪里 去了,伙伴道:“我们只见他进去,不见他出来,不知什么讲究, 可是城内已宣传有一个姓秦的给人刺死,却不是姓朱的。这个哑 谜,竟不明白了。”石锋道:“我到秦家庄去打听,得知秦宁到城 内去了,所以没有动手,说不定那秦宁给张寿刺死了。可是他已 把秦宁刺死,为什么还不走来?待我到城里去打听一番,你们且 在这里守候。”说着转身进城。那时张寿的尸首已发现了,街坊 上传说纷纷,都以为是天道报施不爽。石锋听了甚是悲伤,要去 寻着了棺木,前去一吊,却不敢细问,只向人问义冢所在。到了 义冢,棺木累累,就是新的,也有好几具,察看贴封条的,只有 三具,都不是的,只得望空拜了几拜。还到皇陵,把张寿已死的 话说了,大家撑不住啜泣了一阵。石锋道:“你们先自还去吧, 我这条性命也不要了,我今夜再去刺继武。”伙伴道:“这几天他 们必定加严防备,你就是要去,也得停几天。”石锋道:“你们自 管散去,我自有道理,倘然一个月不还来,你们把那边的马群依 分了,投奔到别的马群去吧!”说着把身边的碎银摸出来,分些 给他们。他们只得没精打采地散了。
石锋独自到奉天城里,另外住在一家店里,白天只是在齐东 家的附近打听,果然防备得甚是严密,夜间分班巡逻。继武自己也只睡半夜,到了三更以后,他早起来的,到四处去察看,在午 餐以后又去睡觉。石锋心想这件事倒有些困难,但是他这口气兀 自不消,还不肯舍去。过了几天,打听得继武要出城去收田租 了,暗暗欢喜,便骑了马在远处候着。果见一个人英姿爽发,骑 了一匹黄马,后面随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也骑了马。石锋远远地 跟踵而去,出了东门,一直大路,石锋便加上几鞭,那马像箭也 似的直射过去。继武没有知道有人在那里追他,只是缓辔而行。 走了一程,听见后面马蹄声很急,便让在一边,兜转马头立着, 见石锋骑了马,直射过来,人儿矫健,马儿轻快,暗暗称赞。
不多时相距已近,石锋已把短剑掣在手里,喊道:“你是朱 继武么?”继武倒一呆,不便答应。石锋又说道:“我是石锋,前 夜我家兄弟张寿,误刺秦宁,饶了你的狗命,今天我来结果你 吧!”继武听了,才知也是刺客,可是石锋的剑已直刺过来,两 个马头也碰着了,来不及取背上的铜锤,只得把身边的铁弹摸出 来,照准石锋的眼部打去。石锋眼快,见有一颗圆浑浑的东西打 过来,便把马向后退了几步,让铁弹打不准,斜到左边去,然后 再挺剑上前。那时继武已得了间,把铜锤取下,也拍马相迎。两 马相交,两个铜锤和一把短剑相交,你去我来,甚是紧凑。石锋 本来打不过继武的,因为今天一股愤怒之气,冲动了勇气,已出 了性,存了一个不死不休的心,所以精神抖擞,比平时勇上几 倍,继武的铜锤竟一记也打不进去。石锋的剑,在两个铜锤中间 分拨挺刺,也难以近身。两马忽进忽退,两人忽左忽右,足足斗 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分胜负。
继武举起右手,把铜锤向石锋晃了一晃,举起左手,把铜锤 向石锋的马头打了一下。那马狂嘶了一声,直跳起来,石锋急忙 把双腿夹住了马腹,勉强支住。那马头已受了伤,再也不肯立 定,直向斜刺里走去。石锋骑马的功夫甚是厉害,用脚尖向马腹 一点,那马又受了痛,直向前冲,正冲在继武的马腰里。这时石锋已接近继武,便丢去了短剑,跳过马来,骑在继武的背后,用 两手向继武的咽喉扼来。那马没有人骑,早溜之大吉。继武也把 铜锤摔在地上,一纵身跳下马来。石锋见扼不住他的咽喉,急忙 追下来,两人就在地上回拳相斗。
又斗了一个多时辰,继武使一个金刚扫,把左脚向石锋的两 脚一钩。石锋的两脚并跳,没有钩着,还他一个旋风势,挥动两 拳,向继武的腰间打来。继武便着地一倒,打出一个醉八仙来。 石锋恐怕下部受击,便跳出圈子,使一个饿虎扑羊势,扑到继武 身上来。继武把身子闪开,石锋扑了一个空,跌倒地上, 一个滚 龙势,滚到继武身边。那时继武已立了起来,用两手接住石锋的 双拳,用力一拉,把石锋拉了起来,两人又立着恶斗了一场。斗 得两人都没有力气了,石锋便收转双拳,拔脚就走。走到前面, 见马儿正在吃草,他就跳上马背,拍马而走。
继武的黄马不见了,便把仆人拉了下来,换了马追去。两马 八蹄,如风驰电掣般在大路上走着,起初相距有五六丈。石锋的 马头受了伤, 一时走不快了,那继武的马闲了多时,是个生力 军,所以追不多时,已追近了。继武道:“你还想逃走么?”乘势 向前一冲,用双手向石锋腰间抄过去,当胸一抱,轻轻地把石锋 抱过马来,左手揿住了石锋的背心,右手抡起拳头来打他。石锋 要挣扎已是不能,只得听着他打去。可是这时候,继武也没有多 大的气力,尽是猛打,也打不伤他。石锋便用两手扭住了马颈, 把马头猛力拉下来。那马受了痛,把马屁股向上一耸,继武和石 锋都从马背上滚下来,跌得两人四脚朝天。石锋翻过身来,想要 骑在继武的身上。继武也翻转身子,休想骑着。
两人又在地上你扑我让、我扑你让斗了几十合,斗得两人都 气喘起来。继武道:“你这人本领倒不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我们就此讲和了,可好?”石锋道:“你若肯拜我为兄,我就饶了 你。”继武道:“你我两人,可称得半斛八两,也用不着说一个饶字。试问斗了这许多时候,谁曾饶了谁?至于结拜为兄弟,也得 论个长幼,你今年多少年纪?”石锋道:“三十八。”继武道:“我 二十四,就拜你为兄。”两人立起来,整了衣冠,向天各唱一个 肥喏。继武道:“石兄何事苦苦相逼?前夜前来行刺不成,今天 为甚又来相斗?”石锋道:“我在关外,颇有英名,从来没有给人 欺侮过。去年给你们闹得人仰马翻,这口冤气,如何出得?那张 寿兄弟,也是和秦宁有宿世冤仇,所以一个被刺, 一个竟会跌 死。倘然论张寿的本领,也不在我之下,就是从城上跳下来,也 是稀松的事,不知怎的会跌死的。朱老弟你的本领甚是高强,老 实说,我打不过你的,今天大约吃了这马的亏。”继武道:“这倒 不能怪怨那马的,因着我在这里空闲了许多时候,筋骨都松懈 了。”石锋道:“我的马给你打伤了,甚是可惜,它跟了我有五年 之久,可以连走三天三夜不至于乏力的,如今恐怕要伤命了。” 继武道:“不妨事的,秦宁有一种专医马伤的药,在我家里,给 它敷了,包管无碍。你到我家里去歇息吧!”
两人各自上马,缓辔并行,到了原处,继武命两个仆人过来 见了石锋,告知他们:“我和石爷已认为兄弟了。”那仆人笑道: “真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了。刚才见两位的恶斗,又惊又喜,惊的 是大家拼了命,必有一伤;喜的是两下势均力敌,比戏台上打对 子都热闹,我们也开了眼界。”继武道:“今天时候已经不早,田 租已来不及去收了,我们还去,明天再来吧!”四人各骑了马进 城还家。继武便留石锋住了十几天。石锋要走,说是那关外的马 群散了可惜。继武道:“你们的马群有多少人马?可能联络起 来?”石锋道:“在内蒙古一带,大约有一百多群,是有名气的, 但是各做各的买卖,各不相犯,却也各不相助的。”继武道:“现 在清廷政治日非,天下不久要大乱了,我们有几个同志,在内地 暗中物色英雄,互相联结,预备时机成熟,共图大事。这北地还 少联络,石兄倘然赞同我们的宗旨,在关外暗植势力,我来做南北携手的居间人可好?”石锋摇摇头道:“蒙古人脑筋很旧,他们 只知服从,不明白大义的。”继武道:“生公说法,顽石也能点 头。只消用细针密缕的功夫,慢慢地说动他们,不怕不成功啊! 况且蒙古常受俄罗斯人的侵略,刺激也很深了,倘然把兴亡大势 讲给他们听,大概不至执迷不悟吧!”石锋道:“这马群中间,有 一个唤作摩天云的,本来是蒙古人,犯了罪就领马群,声势最 大,除非先把他说动了,其余的就容易了。”继武道:“请你努 力。”石锋答应了。又住了两天,方告辞而去。又过了两天,齐 东和福庆也满载而归了。继武把上项事详细说了出来,只把托石 锋到关外去运动的事瞒去了,可是这些话给福庆的一个心腹仆人 听去了,便一五一十告诉了福庆。福庆听了,心生一计。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因羡生妒纵火烧客舍 见财起意策马劫银囊
话说郑福庆听了仆人的话,甚是得意,便去见齐东,把仆人 忽话一一说了。齐东道:“这事确是危险,想不到继武有此野心, 留着必有后患。”福庆道:“他说内地还有人在那里暗中活动,更 是可虑,万一风声传到官府里去,我们有窝藏之嫌,不是玩儿 的。”这么一吓,齐东自然更不迟疑,便兑了五百两银子,送到 继武那里,说道:“外边流言说你有秘密勾当,君子明哲保身, 不如暂到别处去避过了风头再来,你我各得方便。”继武听了, 甚是愤怒,心知又是福庆在那里捣鬼,自己再住在这里,说不定 他还有什么诡计,当下收受了银子,向他道谢了,收拾行李在第 三天雇了一乘骡车,预备到王家口去。福庆还假惺惺作态,替他 饯行,他勉强应酬了几杯就走。说也奇怪,平时饮了一二斤的 酒,行若无事,这天饮了无多几杯,怎么有些头晕了?
他出了奉天城,走过一个村落,时候还早,也就歇下了。在 一家客店里和衣睡下,到了晚上,正在蒙胧的时候,忽然听见哔 哔啵啵的声音,接着有人来敲门道:“后院走水,客人快些起 来。”继武急忙起来,把银包、铜锤提了出门,果见烟雾弥漫, 连眼睛都张不开来。走到外边,救火的人都蜂拥而来,在这混乱中间,有一个人猛向继武的右手腕一捏,继武把手一松,那个银 包已给人拿去了,急忙去追赶,人丛里也不见从哪里窜去,心 想:“这几年积蓄,完全付诸东流,未免可惜,并且身边只有些 碎银,以后也难生活。”如何肯就此罢休,但是此时那人已远走 高飞,如何寻得着呢?
他见门口有一匹马空着,没有人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骑 上马背向西走去。那夜天黑无月,他照着来路空走了一程,一无 所见,自己也好笑起来,没有目的,如此空追,就是追还奉天 城,也是徒然。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转着一个念头:不要 是郑福庆弄的玄虚,日间饮了他的酒就头晕,这空洞孤另的客店 如何会失火的?我提了银包出来,怎么会给人注意?把各种可疑 之点会在一起,便觉疑云阵阵了。不如到他那里去暗探一回,或 者有些消息的,当下拍马还奉天城去。
将近城根,见有几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继武便把马勒住问 道:“你们深夜在此何事?”那些人听了,急忙向四下窜去。继武 便跳下马来,向左边找人,只找不着,向右边找去,也不见有 人,可是那匹马,又给你骑去了,深悔太莽撞了,心想:“此时 城门还关着,他们不能进城去的,我在此守候开城,看可有可疑 的人走来。”便蜷伏在吊桥下等着,远远望见火光已渐渐熄灭, 天色也渐渐发白,忽地尘头起处,有三四个骑马行来。继武定睛 看去,见为首的戴着白毡帽,面目正像福庆身边的心腹仆人。等 他们走近,把铜锤向前一拦道:“你们往哪里去?”那马上的人 道:“我们要进城去。你干什么的?”继武道:“你们从哪里来?” 马上的人道:“我们去找一个人,恐怕他受人暗算,要想去救他, 谁知那人已走失了。”继武道:“那人是谁?”马上的人道:“是姓 朱名继武。”继武道:“我在这里,你们是大爷派来的么?”
马上的人纷纷跳下马来,乘其不备,把继武手里的铜锤拿下,把手反缚了,六七个人手忙脚乱地用绳来捆扎。继武道: “上了你们的当,也算老子晦气,可是有一件,我要问个明白, 我死而无怨。”那人道:“你说你说。”继武道:“你们是郑福庆派 来的,这也不用说了。放火要想把我烧死,这也不用说的。我那 个银包,也是你们夺去的,我也想得到。只不知刚才那匹马, 一 忽儿不见了,可是你们来偷去的?”那人道:“你聪明一世,蒙胧 一时,只猜着了一半。我们是郑师爷派来的,你猜着了。火也是 我们放的,不差。你的银包我们却没有拿。郑师爷吩咐只要人, 并没说要银,不知道给谁占了便宜去。至于马,我们也没有失 去,也没有来偷你。只掉差了一匹,你是坐着骡车走的,怎么说 给人偷了马呢?”继武道:“这事倒弄不明白了。”那人道:“闲话 少说,你识相些,服服帖帖随我们进城,听郑师爷吩咐。要是挣 扎,我们要得罪的。”
继武冷笑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如此容易!”只轻轻把两臂向 左右一绷,那缚在身上的绳索,都断了蜕下来了,随手从仆人的 手里夺过铜锤,向他们吆喝道:“快些滚蛋,迟了碰着这铜锤, 不要怪它得罪呢!”那些仆人知道他的厉害,方才原想乘他在暗 中,没有准备,才敢动手,现在大天白亮,如何斗得过他,便撇 下了马,向四下逃去。继武并不追赶,向几匹马上找寻可有银 包,当真没有。便拣了一匹,自己骑上,兜转马头,仍向客店 走去。
到了客店门口,见了掌柜,掌柜道:“你到哪里去的?我们 正在寻你,寻你不见,疑心你遭了不幸,给火烧死了。”继武道: “我的人虽没有烧死,可是我的银却失去了。”掌柜失惊道:“如 何会失掉的?”继武把忙乱中走出房来,给人夺去银包的话说了。 掌柜道:“有多少银两?”继武道:“不多。”掌柜道:“可要报 官?”继武道:“报官有什么用?”掌柜道:“难道一声不响,由他夺了去不成?”继武道:“自认晦气罢了。”说时向后院去看了一 遍,见只烧去一间边屋,可是给救火的践踏坏败,损失得也不 少,那住的房间里也丝毫未动。赶骡车的来问他可要动身,继武 道:“不用你的骡车了,我开发你这两天的钱。我有马骑了。”说 时给了他些碎银,胡乱吃了几个馍馍,带了行李,骑上马背,向 掌柜说了再会,照着大路向东行去。
走了五六里路,见有五六个人席地而坐,好像在那里赌钱, 继武走得有些口渴,想下来讨些茶喝。把马勒住,跳下马背,走 上前去,见果然在赌钱,却没有茶水,便打了个招呼,问:“这 里是什么地方?就近可有打尖的店铺?”那些人正忙着赌钱,不 高兴理会他。继武心想:真是什么晦气,到处逢着不快意的事。 要想发作几句,恐怕又惹出是非来,只耐着性,再问一遍。就有 一个人向他相了一相,又向他身边的马看了几眼,向左手一个人 切切察察不知道说些什么,回过头来道:“这里是白杨村,你不 瞧见前边有许多白杨树么?这白杨村里有一家荒饭店,可以打 尖的。”
继武见他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嘴里答应了,谢他指点。那 两只眼却不住地向他们细看,瞥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银子,上 面有义孚的印记,这是奉天银号的牌号,他的银子都是从义孚兑 来的,不要就是这几个鬼头来夺去的。当下便冷不提防,从那人 的手里抢下那块银子来,问道:“你这银子哪里来的?”那些人都 立了起来,大声道:“青天白日,你想抢银子么?”继武道:“你 们让我搜一搜。”那些人见不是路,各自放开脚步向四下走去, 早给继武抓住一个,在他额角上打了一拳,打得他眼前金苍蝇乱 碰,急呼:“爷爷饶命,我只分得五六两银子。”继武道:“谁给 你的?”那人道:“是白杨村唐三爷给我的。”继武道:“唐三爷是 怎样的人?”那人道:“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专打不平,有了钱给我们穷汉用,是个好人。”继武道:“他的钱从哪里来的?”那 人道:“他是个有本领的,在这路上见有来往的人带了银钱,露 了白,他就追上去,一拳把那人打倒了,拿了银钱就走。不然的 话,跟他下了客店,在夜里到房里去盗了来,甚是容易。”继武 道:“昨夜前村失火,有一个客商失去了一个银包,就是他抢去 的么?”那人道:“不是他是谁呢?”继武道:“这人现住在哪 里?”那人不说,继武又要伸拳打他,他就急说:“在白杨村里靠 一个大池的屋子里。”继武道:“你随我去做个见证。”那人不敢 不依,只得引着继武,拉了马到白杨村来,远远瞧见一个少年, 两手叉腰,走在大池边看人捉鱼。那人用手指着道:“这人便是。 你放我走路,给他瞧见了,他知道是我领来的,我以后就难以见 他了。”继武点点头,那人便如飞地走了。
继武拉了马走过去,那姓唐的已瞧见了,便放下手,走过 来,把马相了一相道:“你是镇关东么?”继武道:“不是。”姓唐 的道:“可是姓朱?”继武道:“姓朱是不差的。”姓唐的道:“大 名可是继武?”继武道:“是的。”姓唐的拱拱手道:“里面请 坐。”继武倒不敢进去。姓唐的道:“你这匹马是我的,你还了我 的马,我还你的银包吧!”继武听见他说起银包,心上一动,又 见他满面笑容,不像有什么恶意,便放了一半的心,慢吞吞随他 进屋子里去。姓唐的请他坐了下来,拱拱手道:“久闻大名,只 是无缘拜访,今天才得识荆,却想不到先要得罪了,才得相见。” 继武弄得莫名其妙,问道:“你老实说吧,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姓唐的道:“我姓唐,名一奇,昨天从奉天城里出来,见你 坐着骡车,带了行李,料想是个商人,我便跟你到客店里,果然 见你有一个银包,甚是沉重。我想借来一用,到了晚上,再到那 客店里,预备动手,不知怎的失火了。我在人丛里等你出来,见 你一手提着银包,一手提着铜锤,甚是仓皇。我就暗中用了一点儿狠劲,在你的手腕上一捏,你当真松了手,我抢着就走。可是 要紧走路,忘了马匹,没有骑还,但是这匹马在城外,方圆五十 里,都认得是我的。倘然留在那里,不是要从这马身上根寻出我 来的?因此我便派人去找还那匹马。那人到了客店里,火已熄 了,人已散了,不见马匹。有人告诉他,骑马的都是向城里走去 的,那人便追到城门口。果见有一匹马在那里,空着没有人骑, 那人跳上马背,从别路走还白杨村来。谁知这匹马不是我的,不 知怎样和人家掉差了。我把银包解开,见里面有一封信,上面写 的是大名,又见银块上多数有义孚的印记,知道是你的,要来还 你。到客店里,说你没有还店,我只得还来。想你失掉了这两千 多两银子的巨款,决不罢休的。要是你向东走的,这里横竖是必 经之路,我已叮嘱荒饭店里老板,倘然瞧见你,就来通知。你可 是到过荒饭店了?”
继武道:“我在路上瞧见几个赌鬼,才得了线索。”唐一奇 道:“这些混蛋,真可恼,没有钱时,向我愁穷,有了钱就狂赌 烂嚼。只是还有一件,我的马既然是你骑去的,怎么还有一匹空 着没有人骑的马在城门口呢?”继武道:“现在我都明白了,我有 一个同事郑福庆,胸襟狭窄,心术阴险。他见我空手到了那里, 居然带了两千多两银子动身,心上不免因羡生妒,他就下了狠毒 之心,派人暗中刺探,得了着落,便放火烧死我。昨夜他们放了 火,在匆忙中走还城去,见了马就骑,也无暇细辨,谁知道你的 马给他们骑了去。他们的马给我骑了去,现在你的马倒是我送来 还你。可算得奇缘了!只不知城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几个人 是干什么的。”
一奇道:“也是我派去的,我料想你失了银子, 一定要还城 去的,我派他们在黑暗里袭击你的。谁知都是没中用的东西,反 给你赶走了。”当下把银包捧出来道,“中间有二三十两的银块,我已赏给那些奔走的人,现在已补足了,不过不是原物,请你 原谅。”
继武道:“我且问你,你方才称我镇关东,我又不是《水浒》 上郑屠户的哥哥,何来此雅号呢?”一奇道:“这雅号也是一年内 奉天人给你题的,因着你在奉天城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的武艺 高强,所以有此尊称。难道你自己倒没有知道么?”继武道:“的 确我没有听见过,你我素无交情,如何见了贱名,如此垂爱?”
一奇道:“我自恨空有了些拳脚,没有一个好朋友,切磋琢 磨,屡次要进城来见你,恐怕你瞧不起我。实在我劫取行人的银 钱,有三不动的规矩,不是不论精粗美恶,见了钱就起意的。” 继武道:“什么叫作三不动?”一奇道:“女子不动,僧道不动, 还有小本经济不动。”继武道:“女子和僧道是看得出的,小本经 济你如何看得出来呢?”一奇道:“倘然到了手,见数目有限,就 还了他。”继武道:“那么你只是吃大俸的。”一奇道:“我得了 钱,也是散给贫苦的人的,自己只求保暖足矣。”
继武道:“你干了几年,难道没有破过案么?”一奇道:“你 又太老实了,那些来往的人,都有要事在身的,谁等得及官府破 案?我们这白杨村上的人,哪一个不靠着我过活,谁肯说出去, 自己坏了衣食之源?并且那些衙门里的差役,都和我有往来的, 明知我干的事,他们先给我遮掩过去了。官府向下严逼了几回, 不见眉目,事主和缓了,也就搁在一边。我又不是接连着干的, 有时一年只干三四回,所以官府里永远不会知道的。”继武道:
“这种生活到底不是正当的,我劝你另寻正业为是。”一奇叹道: “现在什么时势,还有正业好做么?”继武道:“你肯随我到一个 地方去么?”一奇道:“哪里去?”继武道:“我有一个朋友李无 功,在王家口练团防,我要到他那里去。你如愿去, 一定欢迎 的。”一奇道:“这事也怪乏味的。”继武道:“这练团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暗里还有骨子。”一奇道:“什么骨子?”继武正要说 出来,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就把话剪断。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乞援芒砀山群魔北去 除凶大马集三骑南来
话说继武正要把秘密联合、共谋推翻满清的话说出来,外边 走进一个人来,见了一奇,拱拱手道:“我从奉天城里来,听得 一桩奇事。”一奇指着继武道:“这位就是你平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的镇关东啊!”那人趋前几步,向继武拱手道:“足下就是朱继武 朱兄么?”继武还礼道:“不敢不敢,请教尊姓?”一奇道:“他是 我的结义兄弟,平素喜欢管闲事、打听新闻,所以人家称他顺风 耳,姓周名禄。不知道今天又打听到一件什么奇闻来了,坐下来 讲吧!”周禄道:“这新闻就出在朱兄身上。”继武道:“难道我的 事已宣传了奉天城么?”周禄道:“怎么不是?今天早上有五七个 仆人模样的,等开了城门进城来,给守城的拦住,仔细盘诘,方 知是张齐东家的仆人。问他们为什么这般大清早赶进城来,他们 回答说是昨夜来不及进城。守城的向他们身上一搜,却搜出几包 硫黄、松香来,问他们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他们就支吾起来。却 巧那时三岔口的地保也来报告昨夜失火的事了,守城的便疑心到 他们身上。送到城门官那里,城门官因和齐东有些嫌隙,就把这 事认真起来,把仆人详细勘问,供出放火的事来。城门官送到县 里,去提那满天飞郑福庆到案,齐东替他走门路运动,承认赔偿 那客店的损失了事。福庆失了面子,不好意思再住在那里,便辞了齐东走路。朱兄,这口气可以消了。”继武笑道:“他容不得 我,我倒气量很大的,否则我早已向他算账了。”一奇道:“这些 小人,本来我不必和他计较。”
周禄道:“不知道朱兄现在要到哪里去?”一奇道:“他正要 说出一个大道理来,给你剪住了。朱兄,周家兄弟不是外人,请 说吧!”继武道:“我们为了清廷日见腐败,外侮日逼,不是快些 自觉,难免瓜分之祸。我们几个同志,各在内地暗中物色英雄, 奔走联络,等到势力雄厚, 一举推翻满清,建立新国。不知道二 位意下如何?”一奇道:“这是大计划,我们如何不赞同?你说到 王家口,我和周禄弟随你同去可好?”继武道:“再好没有了。” 当下在白杨村住了两天,一奇和周禄把琐碎的事安排舒齐,各带 了些细软,骑了马,出关而去。
且说李无功在王家口,把团练办得甚有精神,和大马集貌合 神离,两下相安无事。可是大马集的一辈人,还是不能改过迁 善,仍旧掳人勒赎,劫盗偷窃,无所不为。有一个李家店,是小 村落,给他们洗劫干净,李家店上的人,都逃到王家口来哭诉。 无功去向时鸿运论理,要他把所劫的东西还了他们,鸿运非但不 允,反而出言不逊。无功便领了团练去声罪致讨,鸿运等也准备 迎敌。这天两下正在严阵以待,粉面夜叉牛钢挺着双锏,小李逵 李长立使着阔斧,金眼蛟常逢乐挥着朴刀,赛吕布栾光掉着短 戟,把无功四面围住。两边手下的恶人,各自捉对儿混战,从辰牌时分直战到申牌时分,还没有分下胜负。时鸿运在后面督战, 见天色已晚,便命点起火把来夜战。他们四人像车轮似的和无功 厮杀,无功那把单刀虽使得五花八门,到了晚上,渐渐有些力 乏。自古说双拳难敌四手,现在一把单刀,如何敌得过五六件武 器?后来想卖一个破绽,拖刀冲出重围,不料天黑,地下高低不 平,给一块大石绊了一跤。牛钢李长立扑上来,把无功捉住,那 些喽啰们蜂拥上前,七手八脚,把无功捆绑了手脚,捉还家去。
那些团众,见领袖已捉了去,四下逃散,纷纷坐船还王家口去。
那王盐商得了这个消息,甚是愁闷,预备拿钱去向时鸿运赎 回无功,这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报,口外有三人骑 马到来,不知是谁。王盐商更急得什么似的,便吩咐团副前往盘 问,去了一回还来说是从关外来访问李无功的, 一个就是前次来 过的朱继武。王盐商这才放了心,便去请他们进来相见。那继 武、 一奇、周禄下了马,到王盐商家,见了王盐商,继武问: “无功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并且这王家口的人,却是面有忧 色,难道有什么变端么?”王盐商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继武。 继武直跳起来道:“这些毛贼,到底是不会变好的,我们前去向 他要还无功来。”王盐商道:“他们人多,倒不可轻视。”继武道: “这些人的本领,已领教过,不妨事的。”王盐商道:“可要带些 人去相助?”继武道:“不用带人,只请备了船只就够了。”王盐 商请他们吃了饭,吩咐备了一只船,把三人送到大马集。
三人上了船,一径到时鸿运家里,那时他家又比以前气概很 多,门口排立十几个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挺着武器,见三人 到来,大声喝道:“你们来此何事?”继武道:“我要见你们的主 人。”说着就要闯进去。那些人哪里肯放, 一齐排立在门口,把 武器挡住。三人猛撞进去,撞得他们七歪八倒。三人闯到里面, 喊道:“时鸿运快些出来,有话要讲。”那时时鸿运正在和牛钢等 商量处置无功,鸿运要把无功杀死,以除后患。牛钢道:“这人 甚有本领,杀了可惜,不如软禁起来,慢慢地劝他投降。并且他 有许多朋友,都是武艺高强的,倘然杀死了他,他的朋友知道 了,如何肯罢休?不如留着还有退步。”
鸿运还未有决定,听见外面人声喧哗,急忙拿了武器,赶出 来,见是继武,先呆住了。继武见了便把铜锤一摆道:“你好没 道理,当时你说以后不再为非作歹,方才和你们联络,如何违背 了约言,又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来?无功来责难,你们又不服输,还要欺负他,你们若不快把无功送出来,今天不与你们罢休了!” 鸿运也不答话,挥动大刀来迎,那时李长立、常逢乐、栾光也都 出来了。一奇乘他们不备,从衣袖里呼呼地放出三支连珠袖箭 来。第一箭正射中了鸿运的鼻子,鸿运往后便倒;第二箭要射栾 光,幸亏避得快,只射中头上的毡帽,横穿在上面,好像戴了一 支花翎;第三箭落了空。牛钢道:“大丈夫应当明枪交战,如何 用暗箭伤人?”继武道:“你们这些行径,还像大丈夫么?今天非 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不可!”说着三人奋勇上前。
牛钢见来势汹涌,断难相敌,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拉着 李长立从后门逃出,已经向芒砀山而去。只有常逢乐和栾光还不 走,和三人死拼。那时鸿运最不济事,受了一箭,已挫了勇气, 勉强立起来,哪里还能抵敌?继武的铜锤对付常逢乐的朴刀,已 绰有余裕。 一奇的双刀和周禄的长枪合战栾光,栾光也支撑不 住,一失手那短戟落在地上。周禄一枪刺过去,早刺中了他的右 腿。栾光急忙挣脱了长枪,拼命向外逃去,也往芒砀山去。剩下 常逢乐给三人围住,要走也不能脱身,给继武一铜锤打得脑浆迸 出。时鸿运跪在地上求饶道:“请朱爷饶命。”一奇提了双刀赶 去,继武倒有些心动,要想阻住一奇,那时一奇的双刀已劈下 去,鸿运的头成了两异。继武道:“去抓一个喽啰问问无功在什 么地方。”一奇和周禄向四下找寻了一回,哪里还见人影,原来 这喽啰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在后园厕所上,拉着一个人 来,领到一间小屋里。见无功捆扎了手脚,还用铁链锁在柱上, 两人把铁链斩断。无功把绳索绷断,问了两人的姓名,知道继武 也来了,心上甚是欢喜,一同走到外边来,和继武相见,向三人 道谢相救之德。
继武道:“李兄本领不弱,如何会给他们捉住的?”无功道: “说也惭愧,前几天吃坏了,有河鱼之疾,身体尚未复元。昨天 深入重地, 一人力敌四,恶战了四个时辰,气力接不上了。要想脱身,给大石绊了一跤,就给他们捉住。我本想把绳索绷断,乘 夜脱逃的,争奈四肢无力,竟绷不断,加着屋外守着几十个喽 啰,就是我出来,也难以冲出重围,因此便索性不动,预备借此 养息了一天再走。想不到你们竟如从天而降,真是奇缘!”继武 道:“这里的人已走散了,我们须得想一个善后办法来。”无功 道:“王家口那里我没有面目再去了,就请朱兄代了我吧!”继武 道:“这话有些不合,一来他们素敬服你的,这回偶然受挫,他 们的信仰绝不会减少的;二来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疏,不及你 驾轻就熟。我的意思,他们走散的,势必要图报复,以前不是听 见他们说过那芒砀山有一伙人住着,说不定他们要来寻衅,我们 倒不能不防。王家口那里仍由你去,赶紧训练,我和一奇、周禄 就在这里安顿,两下好互相掎角。倘然他们大队人马到来,我们 一面抵挡,一面来通知你,你就来接应。”无功道:“就是这么办 吧!”当下把鸿运和逢乐的尸首埋好,无功就坐了继武的船,还 王家口去,用心训练团众。继武把喽啰们设法召还来,晓以顺 逆,吩咐他们洗心革面,不要像以前那么无法无天。这大马集有 几百亩荒地,每日上半天操练武艺,下半天分派他们去垦种,顿 时有了出产,经济也充裕了。
且说牛钢、李长立、栾光先后到了芒砀山,见了寨主,把失 掉大马集的话说了。那寨主诨号撑天柱仇龙,是个绿林出身,在 芒砀山已有八年之久,聚集了五百多人,听见了这消息,如何不 怒?便安慰他们道:“你们且在此将息几天,我来替你们去报 仇。”可是嘴上如此说,心上实在有些气馁。经不起牛钢等天天 怂恿,不能不走一遭,便拣了一个好日子,把山上的事交付给他 的老婆余五娘,亲自领了二百多个喽啰,随着牛钢等下山。那余 五娘是个卖解女,有飞檐走壁之能,使着双剑,甚是泼辣。伊是 从芒砀山经过,众喽啰不知轻重,和伊厮打,给余五娘杀得北斗 归南。后来仇龙自己下山,也敌不过伊,给伊捉住。仇龙就向伊求饶,情愿把芒砀山寨主让给伊。余五娘放了他,就在山上做起 了女寨主。那时鸿运等占据了大马集,派人来通友好,仇龙接受 了。余五娘见声势渐壮,自问女流,不便做首领的,便让还仇龙 做寨主。伊又见仇龙身强力壮,就嫁给他,伊便做了压寨夫人。 这天送仇龙等下山,叮嘱他早去早回,祝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 功,还山不提。
且说仇龙等走了几天的路,到了大马集,早有人报告与继武 知道。继武便派人到王家口去报信, 一面分拨人马抵敌。第一天 只是手下的人混战了一阵,各有死伤。第二天牛钢出阵挑战, 一 奇挥动双刀相迎,两下斗了三十多回合。牛钢把双锏虚挥了一 阵,转身就走。 一奇恐有接应,不敢追赶,收兵还去。这天晚 上,无功也领了一百多个团众到来,继武道:“他们这回从远地 赶到,利于速战,我们以逸待劳,不必急战。每天和他们混战一 阵,就退下来,等他们不耐烦了,然后全力去攻,可以一鼓而 擒。”无功道:“今天晚上我去偷营,你们在后面埋伏,让我引他 们深人重地,杀一个措手不及。”一奇道:“我们还可以再派一队 人马从远路绕到他们的后面,等李兄偷营的时候,从后面夹攻过 去,不是可以斩草除根么?”继武道:“好计好计!”
当下吃了夜饭,分头出发。三更打过, 一声呐喊,无功当先 领着五十多个团众,冲进营去。仇龙等都从睡梦中惊起,急忙披 衣而出,在黑暗中也不辨东南西北,并且四下人声鼎沸,也不知 道实在有多少人马,只得向无人处冲杀过去。他把三节棍挥得像 流星一般,却幸没有遇见敌手。走了半里多路,立定了,向前望 去,见火光烛天,大约营帐都给他们烧去了,却又不敢上前,只 得坐着等天亮。悄悄走过去,见营帐都成了灰烬,地上有几个受 伤的躺着。仇龙上前扶起一个人来,问他可知道其余的到哪里去 了。那人道:“我在火起的时候逃出来,就遇着一个人,把长枪 刺我一下,腿上至今还在出血,痛得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旁的事了。”仇龙道:“你碰见了别人,关照他们到前面一个山头上聚 着,我去寻找牛钢,少停就要来的。”说着便走到别处去,找了 半天,并不见自己的人,只得走到那小山上来,那时已有二十多 个喽啰聚着,只不见牛钢等。有一个喽啰说瞧见李长立给他们捉 去的,别却不知道。仇龙道:“我们只好还芒砀山去再说。”
这天赶了一程路,在一个客店里住下,却见牛钢已在店里。 牛钢道:“我听见了呐喊之声,提了双锏出去,正遇着继武从后 边杀我,我抵挡了一阵就走, 一口气到了这里。听说栾光受了 伤,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仇龙道:“你如何知道?”牛钢道:
“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山上的人,他告诉我的。”仇龙叹气道: “长立被擒,栾光受创,真是出军不利!”牛钢道:“本来我们也 太疏忽,如何不防他们这一着的!”仇龙道:“这回深悔没有带五 娘同来,否则伊必能把敌人杀退的。如今我们且还山去,重行挑 选健儿,让五娘率领了前来报复吧!”牛钢道:“大哥为了我们倒 折了许多人马,甚是不安。”仇龙道:“我们不去攻打,他日他们 也要来攻打我们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回中了他们的奸计,我 们难道罢了不成!只是栾光在什么地方,我们总得回去寻着他才 是。”牛钢道:“大哥,且请先行,我在这里打听吧!还有长立捉 了去,也要知道一个下落的。”仇龙点头称是,到了明天,领着 残兵自还芒砀山去。
牛钢扮了一个乞丐,走到大马集来,仔细打听,知道长立还 软禁在那里,栾光伤重身死,他们已埋下了。听了甚是悲悼,也 无颜再上芒砀山去,就在近处做工糊口。后来仇龙二次下山,与 大马集恶斗。继武活擒余五娘,仇龙降服,以芒砀山相让,无功 等都到芒砀山聚集,因着长江上劫取贪官和心雄三探因循岛,有 许多事情,续集再表。此时暂告结束,正是:
要凭一支笔,写出数奇人。欲晓他时果,先看今日因 。
世间原是幻,纸上更难真。青史多疑窦,虞初面目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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