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349|回复: 1

[连载] 民国武侠 顾明道 卷

[复制链接]
发表于 5 天前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草莽奇人传》




  顾明道和他的小说(代序)
  张赣生
  
  在本世纪(指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能与“南向北赵”并 称的武侠小说作家只有顾明道。
  顾明道(1897—1944),原名景程,江苏苏州人。他八岁丧 父,自幼体弱,上学时膝部患骨结核(中医所谓骨痨)致残,行  动依赖拄拐。他毕业于教会所办的振声中学,因学习成绩优秀, 即留在该校任教,并受洗为基督教徒。1922年,范烟桥移居苏 州,范氏在辛亥革命的时候就曾与友人组织“同南社”,诗酒唱 和;这时又于七夕会同赵眠云、郑逸梅、顾明道等九人组织“星  社”,以文会友。顾氏由此结识了一批文友,他一生的文学活动  大体未超出这个小团体的范围。顾明道因一直希望医好腿疾,所  以结婚较迟,抗战爆发后,他和母亲、妻子全家移居上海,苏州  的家产毁于战火,从此落入贫病交加的处境中。他一生以教书为 业,战前一直在苏州振声中学执教,迁居上海后一面写作,一面 仍自办补习学校,招生授课,直至肺结核把他折磨得卧床不起才 停办。病重时生活无着落,全靠朋友周济,终年只有四十八岁, 身后凄凉。
  了解了顾明道一生的经历,有助于我们客观地认识和评价他 的小说。
  从顾明道一生经历来看,腿残、留校执教、参加星社,这三 件事深刻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学事业。民国初年的上海,盛行哀情小说,即文学史上称之为“淫啼浪哭”的时期。1912年,徐枕亚  的《玉梨魂》和吴双热的《孽冤镜》在《民权报》同时连载, 随即又连载李定夷的《霣玉怨》,流风所被, 一片哀音。顾明道  就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开始试写小说,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尚 未成年。他的处女作是短篇言情小说,发表在高剑华主编的《眉  语》月刊上,这是一份以知识妇女为读者对象的刊物,脂粉气很 重,在该刊的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阐明办刊宗旨的《宣言》,其  中说:“花前扑蝶宜于春;槛畔招凉宜于夏;倚帷望月宜于秋; 围炉品茗宜于冬。璇闺姐妹以职业之暇,聚钗光鬓影能及时行乐  者,亦解人也。然而踏青纳凉赏月话雪,寂寂相对,是亦不可以  无伴。本社乃集多数才媛,辑此杂志,而以许啸天君夫人高剑华  女士主笔政。锦心绣口,句香意雅,虽曰游戏文章、荒唐演述, 然谲谏微讽,潜移转化于消闲之余,亦未始无感化之功也。每当  月子弯时,是本杂志诞生之期,爰名之曰《眉语》,亦雅人韵士  花前月下之良伴也。”看了这篇《宣言》,读者当能了解此刊物的 性质。顾明道在1914年左右开始写小说时,选中这样一个刊物 投稿,也就表明顾氏本人的性格难免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我指出顾氏性格中的脂粉气,因为这决定着他文学作品的基  调,丝毫也没有嘲讽顾氏之意,每个人都在一定的环境下养成他   的性格,这没有什么可嘲讽的,我们要研究的只是事实。郑逸梅   在《悼顾明道兄》一文中提到两件事,其一为:“明道最初的作   品,刊登在许啸天所辑的《眉语》杂志上,该杂志多载女作家的   文字,他就化名梅倩女史,撰着短篇小说。有一位读者,是登徒   子之流,写信追求他,缱绻缠绵,大有甘伺眼波之意。明道接到   了信,大笑之下,用梅倩具名答复他。那个登徒子欣喜欲狂,寄   给他一帧照片,请他交换‘芳影’,并约他会晤某园。明道到这   时,才用真姓名自行揭破。这一段趣史,明道时常讲给人听的。” 其二为:“《江上流莺》稿成,我曾为他写一小序,有云:‘江山摇落,风雨鸡鸣,我侪丁斯乱世,应变无方,干禄乏术,臣朔饥 欲死,乃不得不乞灵于不律,红茧缫愁,绿蕉写恨,借以博稿资 而活妻孥。社友顾子明道固与予相怜同病者也。'明道读了,亦 为之感喟百端,不能自已。”当时正值日寇侵华,人民生活困苦, 对此局面“感喟百端”也是情理中的事,我们不必咬文嚼字,过 分挑剔;但达到“不能自已”的程度,就难免少些丈夫气了。以 上两件事都可证明顾氏确有些多愁善感的脂粉气。
  顾明道养成这样一种性格,固然与前述民初上海文坛的时尚 有关,在当时一些人的心目中,唯其如此才配称为“才子”,少 了贾宝玉味道就被视为粗俗;但是就顾氏本身的内因而言,腿残  对他心理上的影响,恐也不容忽视。肢体的残疾不仅影响着顾明  道的性格,也限制着他的行动。郑逸梅《悼顾明道兄》 一文说: “这时他在吴门振声中学担任教务,因不良于行,往返不便,所  以他住在校中。”顾氏是一位多半生未离他那中学小天地的人, 缺少广泛的社会生活经历,在这方面,他既不能与同时的“南向 北赵”相比,更不能与后来的“北派四大家”同日而语。对于这  样一位学生出身,生活面狭窄,又多愁善感的作家来说,写言情  小说自然是最方便的,他可以坐在家里凭自己的情感体验来打动  读者,只要情感诚挚,哪怕写的只是他个人的小天地,也总会有  其可取之处。但自向恺然《江湖奇侠传》引起轰动之后,报刊编  者和出版商均热心于武侠一途,顾明道为适应这一潮流,便也改  弦易辙,于1923年至1924年在《侦探世界》杂志发表武侠小 说。1929年,他由杭返苏,途经上海,与当时主编《新闻报》副 刊《快活林》的星社文友严独鹤相会,恰逢《快活林》需要连载  长篇武侠小说,严约顾撰写,这就促成了他一生的代表作《荒江女  侠》的问世。
  《荒江女侠》刊出后竟大受欢迎,同年冬,上海三星图书局 向新闻报馆购买版权出版单行本,至1930年8月已翻印四版,1934年11月更达到十四版,这在当时是很可观的销行数。可见  其轰动的程度。由于此书畅销,顾氏也就续写下去,共出版了六  集,并被友联公司改编为十三集连续影片,上海大舞台、更新舞  台也改编为京剧连台本戏,风靡一时,大有凌驾《江湖奇侠传》  之上的势头。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出人意料的效果,今天  的读者或许很难理解。当时最著名的武侠小说,是“南向北赵” 的作品,向恺然连缀民间传说,自有其吸引人的一面,但却少了  点爱情纠葛、哀感顽艳;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据说原有不少  狎媒的描写,因而触犯禁例,出版时经过删削。顾明道于此际把  武侠、恋爱、探险等成分捏在一起,就给读者一种新鲜感,满足  了十里洋场那特定读者群追求新奇、热闹的要求,正如严独鹤在   《荒江女侠序》中所说:“以武侠为经,以儿女情事为纬,铁马金  戈之中,时有脂香粉腻之致,能使读者时时转换眼光,而不假非  僻之途,不赘芜秽之词。是以爱读者驰函交誉。”
  顾明道用以吸引读者的另一个办法是写“冒险”,他在谈及 自己的作品时说:“余喜作武侠而兼冒险体,以壮国人之气。曾  在《侦探世界》中作《秘密之国》《海盗之王》《海岛鏖兵记》 诸篇,皆写我国同胞冒险海洋之事,与外人坚拒,为祖国争光  者。余又著有《金龙山下》 一篇,可万余言,则完全为理想之武  侠小说也,刊入《联益之友》旬刊中。又曾写《黄袍国王》长篇 说部,记叙郑昭王暹罗之事,曾刊《大上海报》,后该报停版, 余亦中止,他日拟出单行本以飨读者矣。又新著《龙山争王记》, 则方刊于《湖心》周刊中,该刊为西湖小说研究社出版者也。曩  年余为《新闻报 · 快活林》撰《荒江女侠》初续集,尚得读者欢  迎,今由三星书局出单行本,三集亦在付梓中矣;又为《小日 报》撰《海上英雄》初续集,则以郑成功起义海上之事为经,以  海岛英雄为纬,以上两种皆由友联公司摄制影片。又尝作《草莽  奇人传》,则以台湾之割让,与庚子之乱为背景也。”(转引自郑逸梅《悼顾明道兄》)所谓“冒险体”或“理想小说”,显然是 接受了西方的小说观念,是指类似斯蒂文生《宝岛》或斯威夫特 《格列佛游记》的体裁,譬如他所著的《怪侠》,写一个身负绝技 的革命者,失败后率党徒逃亡海外,去非洲探险,与当地土著争 斗,称雄异域,即是一例。
  就顾氏的为人来说,他是一个正直、爱国的书生。“一 ·二 八”日寇进犯上海,顾氏写了《国难家仇》《为谁牺牲》等小说, 表示了他作为中国人的同仇敌忾之心。顾氏一生写过五十多部小 说,以武侠和言情为主,也有社会、历史、侦探等作,他临终  前,春明书店出版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江南花雨》,这本小说  具有自述的性质。
  
  郑    序
  
  风云明晦,天之奇也;卉木荣枯,地之奇也;任侠好义,卓 荦绝尘,人之奇也。传奇人,不可不有奇才;有奇才然后奇气坌 溢,奔凑腕下,自成奇文。而奇人之须眉,若隐若现于楮墨间, 读之为之歌为之泣而不自觉,此不朽之作也。社友顾子明道,奇 才也。善逞奇文,而传奇人也。新著《草莽奇人传》 一书,叙拳 乱与台湾之役,并连类以及有清鼎革,其中草莽奇人,豪气直凌 霄汉,雄心欲贯乾坤。一一写来,无不有声有色。 一编出世,行 见传诵万家,啧啧称奇才、奇文、奇人不置。明道亦忻然色喜 曰,年来病足杜门,致力于小说,得此佳誉,可以自慰也矣。
  
  社弟郑逸梅
  
  
  杨    序
  
  盖闻轻财仗义,疾恶如仇,义侠之本色也;飞刃舞剑,光芒 四射,义侠之绝技也;代抱不平,解人困厄,义侠之素行也。呜  呼,挽近世风日,偷人心浇漓,提倡义侠,以矫当世营私忘公、 萎靡阊茸之恶习,尤为当务之急、扼要之图。同社顾子明道,今  之有心人也,平日课校之余,搜罗逸闻,独具慧眼,深慨夫历来  畸人隐士、瑰行奇事,掩没勿张,颇滋惋惜。因本宣幽阐闷之志, 道圣而启贤,以维大义于不敝。掇拾清季遗事,成武侠章回小说 《草莽奇人传》 一书,汪洋千言,淋漓百篇,描写明畅,挥洒如  意,有声有色,可泣可歌,纬以儿女情爱,恢奇俶诡,不可思  议,足以垂金石而吐光焰焉。其间解纷释难,诛顽儆谗,大可振 风挽俗,廉顽立懦,阅之令人惊心触目,啧啧称赏。豪侠之气, 油然而生,是则其功焉可已乎?杀青有日,嘱弁一言,予维明道  文章,光芒万丈,世之爱读者弥众,夙有定评,初无俟予之赘  词,爰述所见如此,质之顾子,以为然否?
  
  民国二十年辛未梨花寒食节社小弟杨剑花 谨序于晴翠移之南窗
  
  
  范    序
  
  这个年头,武侠小说又风起云涌了,我的朋友顾明道的武侠  小说竟不胫而走,《荒江女侠》和《七侠五义》 一类的书,一般  的家喻户晓。有人说,这是中国小说的退流,因为中国的小说, 写武侠最多,并且最早。中间也有一个原因,在南宋时候,临安  地方盛行说话。说话的第一科就是小说,也以武侠为主脑。《梦  粱录》说:“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悍  棒,发迹变态之事。”朴刀悍棒,不是武侠小说么?所以《宣和 遗事》就包含一部《水浒传》的雏形。后来胡元入关,杂剧使小 说成音律化,也袭用小说的分科,《太和正音谱》说:“杂剧十二 科, ……八日拔刀赶棒……”杂剧演化为传奇,武侠的成分就减  少了。可是章回体小说,写武侠的便充分地发达起来,谢无量目  为中国平民文学的文豪罗贯中,就是著作武侠小说最多的一人。 社会对于武侠小说的酷好,也是出诸天性的,我们在童年,哪一  个不喜欢听武侠的故事?听了武侠的故事,眉飞色舞,连书塾中 沉闷的苦况也冲淡了不少。到了现在,虽已有别的读物可以夺  席,但是多数还是以武侠小说为恩物呢。
  不过武侠小说有一种流弊,容易使人过于崇拜英雄,失却一 种法治精神,还有把神圣的材料加添进去,更不合科学的时代思 潮。故觉明道的小说,都能免去这些弊病,那描写刻画之处,比 旧时的武侠小说还要合理化。我敢说这种小说,绝不是退流。他去年足疾复发,不能行动,书贾向他要武侠小说,书函如雪片般 飞来。他就在枯坐的当儿,拼命著书。我劝他将息些吧,他说: “借此发泄些闷气。”这句话是值得注意的,作武侠小说,原来是 要发泄自己的闷气,那么读武侠小说也可以借此消除闷气,这么 心心相印,自然如磁吸铁,作者和读者“沆瀣一气”了。这部  《草莽奇人传》,在冰天雪地时起的,到风和日丽时告成了一半, 也是剥极而复的一个朕兆。他作成四十回,就嘱我加评,我先前  已把他的《美人碧血记》评过,觉得今非昔比,越作越有味了。 有许多地方,给我揭穿他文章结构和脉络布置的秘密,我也以为 一快事,可惜不能像圣叹外书似的,拉上一大堆的话,出出我的 闷气。希望明道在续集中再有妙文,给我一读,我还要饶舌呢。
  
  中华民国第二十度清明吴江范烟桥
  
  
  第一回 一篑功亏筹边计拙 单车行远报国心长
  
  百年阑槛,百年孤抱,百年乔木,神州乍回首,渺 孤云天北。
  莽莽烽烟惊远目,倚长风、几番歌哭,狂来向燕 市,觅荆高残筑。
  
  这一阕《十二时》词,是一位词人自号半塘老人的,在光绪 庚子那年,身陷危城,目击乱时有感而作。其实那时候尽是歌 哭,无补时艰,铁如意击碎唾壶,放出一股酸头巾气罢了。至于 荆高残筑,并不在少数,可惜当时没有识风尘的巨眼,任其奔走 颠连,终于隐晦。单说中法、中日两役,中国的无名英雄为国捐 躯的,何止数千百人。国耻史上,连两三个铅字的地位也没有占 着。中间有一位杰出人物,把法兰西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还到台 湾去干轰轰烈烈的事业。在下虽然无半塘老人之才,不敢借词抒 愤,却有半塘老人之心,特地费些笔墨,把荆高残筑渲染一番,也 教读者廉顽立懦,教目无余子的帝国主义者,勿谓秦无人呢。
  这位杰出人物,姓唐名景崧,字薇卿,广西临桂县人,在光 绪初年中了举人,分发在兵部,任主事之职。因为他老人家虽是 个书生,平时也很讲究军事,《孙武兵法》粗知大概,所以常在都下对着同僚发牢骚,自负有随陆之文,兼绛灌之武。恰巧中国 和法国为了安南问题开衅,战云密布,岌岌可危,就有人保举薇 卿出守边境。薇卿奉命之下,并不畏蒽,到了云南,坚守谅山和 刘永福成掎角之势,在宣光地方打了一次胜仗,杀死了法国兵官 数十,那不可一世的孤拔将军,也就死在是役。争奈清廷懦弱, 一味主和,命各军退还边界。薇卿得了这个消息,气得不知所 云,他对永福说道:“权臣在朝,大将不能立功于外,这是千古  不易之论。我们也只能蹈岳武穆的覆辙了。”永福更是着恼道: “我们好容易打了个大胜仗,不趁势进攻,反而撤兵议和,那么 我们不是白费这力气么?我们不如把皇上的上谕搁起来,等到把 法国兵打完了,然后班师回朝,向皇上说个明白。那时大概也不 来责备我们了。”薇卿微笑道:“君臣之际,岂能如此便宜?这是 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的,我们听着吧。”永福受了他的劝,只 得悻悻而退。
  过了一个多月,清廷因着薇卿有功,升他做台湾布政使,刘 永福调升台南总兵,其余将领,也分别奖励升擢。只可怜一位千 总万年,在谅山之役血战而死,虽有优恤,不过是哀荣而已。薇 卿想起万年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山东堂邑县,年纪大约也在弱冠 之际。正好提携他,培养他,聊答万年为国捐躯的一番忠义之 心。当下吩咐一个心腹亲随李立,带了书信和安家之费前去接他 到台湾。一面自己把军队交付了接替的人,和刘永福收拾行装, 带了眷属,星夜往台湾上任。
  且说万年的儿子名唤心雄,在堂邑县前街,侍奉着老母王 氏,在家读书自修,生性喜欢武艺,所以常在后园使枪弄棒。也 有五七个少年,和他同志,往来比较,可是谁也敌不过他,因此 弟兄们送他一个诨号,唤作盖常山。意思是把他比作满身是胆的 赵子龙。心雄并不以此自满,又在那年随着母亲王氏进香历城千 佛山,拜老和尚云上做师父,在山上住了一年有半,学得不少内 功外功,下山还家,恰巧接到了云南唐将军的信,知道父亲战死沙场。王氏哭得死去活来,心雄也是把法国人恨得咬牙切齿,不   共戴天,常想投军为父报仇。王氏劝勉他道:“现在清廷暮气太  深,要他发愤图强,是做不到了,你还是养精蓄锐,待时而动。” 心雄也就捺下这一腔血气,依旧精研武艺。
  一天,他正和一个结义兄弟丁慕仁在县前一家茶店里听大 鼓,那唱大鼓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牌上写的是黑牡丹。因 伊皮肤虽黑,姿态倒很秀逸,唱着梨花大鼓,声音也还婉转清  脆,所以到堂邑城里来,不到五天,已经把中下等人轰动得如醉  如狂,天天满堂。心雄本来不喜欢听大鼓的,嫌他扭扭捏捏,怪  做作的,因着慕仁竭力说黑牡丹的好,便和他的兴去坐坐。城里  还有一个茶店,有一个唤作千里红的,体态妖艳,举止风骚,吸  动的人着实不少。自从这里来了黑牡丹,因伊唱得好,把那边的  听客引来了大半,因此有几个和千里红有些瓜葛的,都把黑牡丹  恨得什么似的,时常到这里来捣乱。还有些浮头,想吃天鹅肉, 也来胡闹,所以二百多个听客里面,倒有小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的。那黑牡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衣服穿得是很  朴素,唱的是乌龙院梨花大鼓,字眼也咬得很正。争奈伊刻意求  工,高调儿提得十二分的尖,到底中气不足,唱到后来,喉咙里  有些沙音了,就有一个大汉大声喝倒彩。黑牡丹已经有些窘了, 在伊唱到阎婆惜迷宋公明的当儿,那些浮头更是忘形,打叫叫 儿,做怪声。伊唱完了,红着两朵苹果颊,腼腆着出来,他们便  上前调笑,有的说:“乖乖,回去通了气再来,还要好些咧。”有  的说:“这一朵牡丹,要开了花才兴咧。”许多不堪的话,不要说  黑牡丹听了又羞又气,连心雄和慕仁也代为不平。见伊从人丛里  挤出来,两颗泪珠儿水汪汪的,裹满了眼泪,几乎要滴下来了。 争奈那些浮头还是不放,方才喝倒彩的那大汉,索性拦住了黑牡丹,强要亲一个嘴。黑牡丹急得发出喊来。
  这时候闹动了心雄,实在看得眼睛里快要发出火来了,便把 两手向人丛左右分拦。气力只用了一半,给他拦着的,已受不了,急向后退。一个退过去,后面的像骨牌似的连带倒下去,顿  时东倒西歪,一屋子里闹得沸反扬天。那黑牡丹就趁着空,急急  地走出门去,也不敢向心雄道谢,要紧脱身了。这里许多浮头, 立定了脚跟,便向心雄理论。慕仁想把两面劝住,无如人多口  杂,一时也阻挡不住。有几个不识相的,提着冷拳来打,可是打  在心雄身上,丝毫没有觉得。大汉的气力最大, 一个猛虎扑羊势  向心雄扑来,心雄性起,伸手抓住了大汉的胸膛,提高三四丈, 向街心里掷去。只听见“啊哟”一声,接着就有人喊道:“万公  子息怒,饶了他吧。”心雄定睛看时,见大汉掷到街心,正和一  个公差相撞。这公差名唤曹标,是素来相识的。那曹标那时也怒  目向众浮头吆喝道:“你们不生眼珠的,有几条性命,敢惹万公  子,还不快走么?”那些浮头正苦着不识心雄,现在听见曹标说 出“万公子”三字来,似乎脑筋里有这么一尊人物,况且估量他  的本领着实厉害,自然一个个脚里明白,不敢啰唆。那大汉也只 能敢怒不敢言,整了衣冠,走他的清秋大路。曹标向一个差不多  模样的人招招手,走到心雄跟前,低低地说道:“这位是云南唐  将军派来的李立哥,有话要和公子讲,可要到府上去细谈?”心  雄把李立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好,好。”慕仁见有正事, 也就告辞而去。
  心雄等三人到了家里,李立道:“小的奉唐将军之命来寻公 子,争奈唐将军不知道公子的大名,小的到了县城里,无从打 听,只得上知县大老爷堂上回话。承蒙大老爷派曹标哥相引,刚 从县衙门里出来,难得就碰见了公子。这里有一封书信、一百两 纹银,是唐将军吩咐给公子的。”说着,从衣包里摸出两件东西 来。心雄接了看过,对李立道:“唐将军如此情义,令我感激万 分,劳着你不远数千里来,更是难得。这几天辛苦了,暂在客寓 里耽搁数天。我因着家里只有老母一人,我走了无人侍奉,这事 还得商量一下。便是要走,也得略略把家事部聚定当方可。”李 立道:“公子的话极是,唐将军也吩咐我,不妨从容就途。他老人家八月中秋左右到台湾上任,我们走得慢些,在十天之内动 身,尽够赶得上了。”心雄到里面去拿了三两多碎银给曹标道: “相烦你伴着李立玩儿几天,不够花,再向我取吧。”曹标、李立 同声道谢,拜辞去讫。
  心雄见了太夫人王氏,把唐薇卿的信和百两纹银呈上,太夫 人看了,愁眉顿展道:“难得唐将军如此恩厚,并没知道你的名 字,竟派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访问你。你要是不去,何以报答他 的一番好意呢。况且你父亲之仇未报,国家之耻未雪,大丈夫正 应去尽力做事, 一辈子老死在家里,岂不有负了将门之子?”心 雄道:“论情论理,自然都应该奉命前去,不过放着母亲一人在 家里,我如何放心得下?”王氏道:“我还不算老迈龙钟,汲水劈 柴,什么都干得来,怕什么?只要你将来建功立业,替家国争 光,就是我……”心雄听到这里,恐怕伊再说下去,要有不祥之 言,便剪住伊的话道:“既然母亲如此说,我决意到唐将军那里 去走一遭就是了。”王氏抚着他的肩头道:“好孩子,这一副担子 不轻啊,好好地担负着吧。”
  到了次日,心雄去见慕仁,把要到台湾去的话告诉他,慕仁  道:“可惜我的母亲不比伯母那般深知大义,不然的话,我也可  以同你去走一遭呢。”心雄道:“等我到了那里,得了立身之地, 再来请你去。不过我离家以后,只有老母在堂, 一切还要请老弟  照拂。”慕仁道:“这个尽请放心,好在同处一城,相去不远,我  早晚可以前去问候的。”心雄深深道谢。当晚慕仁治酒饯行,自 有许多安慰勉励的话,也不用絮聒。心雄还到家里预备行装,安 排家务,足足忙了三天才定当。唤李立来约定后日动身,王氏叮  咛反复,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心雄一一答应。
  到了动身的那天,慕仁和几个平时交好的朋友,都来送行。 慕仁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前天给你救出重围的那个唱大鼓  书的黑牡丹,已打听着你的尊姓大名,伊的假母十分感激,知道  你要远游,母女二人亲手做了几件干点心来送给你。我怕你带了累赘,已替你推却,无如伊们很是诚心,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  意重,一定要亲自送来。大概快要来了,你可要等一刻,不负伊  们一片至诚啊。”心雄笑道:“那天我觉得太鲁莽些,得罪了人, 谁好意思受伊们的孝敬。”一个嘴快的朋友,唤作毛羽丰的,嚷  道:“这无赖曹福田,本来是天津人,当差被革,便成游勇,来  堂邑多年,专一逞强使野。难得万大哥打他一记闷棍,好教他以 后敛迹些,地方上也少了许多闲是非。”
  这时候一阵咿呀声,东边推过来一辆小车来,上面坐着两个 女子,在左的正是黑牡丹,在右的年纪老些,大约就是伊的假 母。到了万宅门口,走下来,各自捧了一个大包进来,见了心 雄、慕仁行过礼,把大包送给心雄道:“这一点小东西请万公子 赏一个脸儿收下了,祝颂你前程远大, 一路平安。”心雄双手接 住道谢过,说道:“盛意心领,希望你们也是事事如意,好在丁 二爷在城里,万事得个照应,不愁有人来欺侮你们了。”黑牡丹 和假母谢了又谢。那时王氏也走出来送儿子,众人一一上前见 过。曹标替他们雇定了一辆大骡车,助着李立,把行李安放舒 齐。心雄向王氏拜辞,向众人告别,登车而去。慕仁和众弟兄送 出了城,才分道回去,按下漫提。
  那心雄离开堂邑县城,照着大道南行,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 必细叙,中间有地方要走水路的,便舍车从舟。约莫行了十几 天,已到了清江浦,以后要雇船,沿着运河南下了。那天时候已 经不早,便在清江浦招商客栈里打尖。心雄为了连日辛苦,吃了 夜饭,洗了脚,就拥衾而卧。五月的天气,又潮湿又闷热,那些 臭虫,滋生繁烈,已是声势煊赫,专等往来旅客来,好择肥而 噬。因此心雄睡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给臭虫咬得从梦中直跳起 来,照着火寻捉。可恶那臭虫,十分乖觉, 一受了风吹草动, 一 个个匿迹销行,任你打得死生龙活虎,却奈何不得这么幺小臭。 等到心雄寻觅不着,依旧就寝,将要蒙胧,它们又一个个规行矩  步地走出来咬心雄了。因此心雄翻来覆去,不能熟睡。听那李立,却鼾声大作,暗暗好笑,心想同是一个人,怎么他倒耐得过  臭虫的侵扰呢?直到三更打过,实在疲倦不堪,快要入梦,忽地  隐隐有嘤嘤啜泣之声。他打定主见,不管闲事,只求早早睡着, 明日好下船赶路,争奈这哭声老是连绵不断,把手指塞没了两个  耳孔,还是心烦意乱,放了手更清楚了。好似一个孩子,在那里 受人鞭打。他想: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瞧瞧可有什么新鲜事  儿,也添些话柄儿。因此坐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循声走去。
  过了穿堂,便是一个大院落,骡儿马儿都伏在墙角里,地上 倒很平坦。听那哭声还在后面,他立住了,想不走过去了,谁知  一阵竹片打肉声惨厉难忍,不由得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气来。 不管高低,大踏步走过院落,见一连三间小屋,左边三间漆黑无  光,大约是堆放杂具的,右边两间都有微光,那哭声就从最右的  一间里发出来。心雄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窗前,把舌尖舔 破窗纸,一眼闭一眼开地望过去。不看犹可,看了便怒发冲冠, 无名火业高四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客店救孤儿仁言感物 空山谈好景骤雨催人
  
  话说万心雄从纸窗里瞧见一个汉子,揿住一个孩子,提起了 竹鞭痛打。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穿着单裤,上半身裸着, 背上紫一条青一条,七横八竖,已划上了十几条创痕,哭得力竭  声嘶,汉子兀自不饶。心雄怒气难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拳  向纸窗猛击,只听得豁的一声,纸窗已破。心雄一纵身跳了进  去,从汉子手里夺出那孩子来。孩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汉子怒  睁圆目,对着心雄大声道:“你是何人,敢来管人家闲事?”心雄  道:“你且莫问我是谁,我要问你,这孩子是你的何人,为甚这  般虐待他?”汉子道:“我有权管他,你知道些什么?”心雄道: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把他打得如此模样,论情论理,都不  应当的。”汉子道:“放屁!”心雄向他手里夺过竹鞭,折为数段 道:“出口骂人,好不无理。”汉子道:“你有多大本领,敢来撩  老子的虎须!”心雄冷笑道:“我倒没有见过老虎,今天来领教  了。”汉子便一拳打过来,给心雄接住,趁势向左一扯,汉子立  不住脚跟,带跌带撞地到了门外。立定了,又来使拳。心雄也跳  出房来,嫌着灯光微弱,不便厮打,便跳到庭心里喊道:“不怕  死的老虎,到这里来。”汉子也不答话,随着出来,两人就在庭  心里拳来脚去地恶斗。斗了三四十合,汉子霍地跳出数尺之地,抱拳伛身地说道:“壮士拳法高明,十分佩服,我不和你较量 了。”心雄也就收拳立住道:“你倒识趣的。”汉子道:“壮士请到 里面,坐了好讲。”
  心雄还疑心他使什么诈计,两脚跟他进去, 一心还是谨慎。 见汉子确是心服,到了房里,对他拱手道:“壮士何处人士,来  此何事,请道其详。”心雄约略把要到台湾的话说了。汉子忽地  下跪道:“到底我还有眼珠,不曾交臂失却英雄。”心雄扶他起  来,各自坐下,问他何事把孩子毒打。汉子道:“小子姓高名腾, 父亲也在边境从军,客死他乡,剩下我孤单无依,便在江湖卖艺  糊口。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张,我在安徽花二两银子收买下来, 认为己子,取名一个保字。已养了五年有零,教他习练武艺,好  助我一臂。争奈他不肯专心,更兼他近来又和一个唱戏的相识, 时常偷偷地去胡哼,我屡诫不听。这两天生意又清淡,心上更是  烦闷,所以责打他。”心雄道:“唱戏也不是坏事,大凡养成一个  人才,须得就其天性所近,因势利导,然后事半功倍。我看张保  或者有唱戏的天才,何不让他从一个名师学习,将来唱红了,比  你走江湖来得容易赚钱,你那时也可以在他身上享些后福呢。” 高腾道:“万公子的话,自是一片热心,今天张保碰见了你,大  约也是他的幸运。说起唱戏的名师,我倒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名  唤张黑,是个武丑,本来也是绿林中人物,所以他做盗甲的时  迁、盗钩的朱光祖,真是有声有色,精神百倍。索性我成全了这  孩子,领他去拜张黑为师吧。只是一件……”说到这里,顿住  了,露着踌躇之色。心雄已知一二,便问道:“你可是为了缺少  盘缠,有些为难么?这个不要紧,我送你十两银子,大概也是够  应用了。”高腾道:“萍水相逢,怎好破费?”心雄道:“有无相  通,是朋友应尽之义,何用客气。”高腾唤张保过来道谢。心雄  见他眉清目秀,甚是可喜,抚着他的背道:“你以后要善事义父, 到了北京更要专心学习,将来说不定可以扬名四海,像现在的叫天儿一般的红呢!”
  说毕出来,还到自己房里,见李立还是睡得正浓,也不去惊 动他,在衣包里取了几块碎银子,约莫十两光景,重又到里面, 交给高腾。高腾又唱了十几个肥喏道谢,谈了些江湖上奇闻,天 色将明,心雄才还房去睡。说也奇怪, 一睡就着,等到李立醒 来,梳洗完毕,来唤他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起来了和李立吃了 些点心,雇舟而南,一路无话。到了瓜州,渡江到镇江,沿运河 到杭州,渡钱塘江到绍兴,走旱路到福建的厦门,坐着海船渡海 而东,直到基隆上岸。这一次长征,足足走了四十余天。
  那台湾元朝时,在澎湖设置巡抚的管辖。为了没有兵备,日  本的倭寇常来侵犯,郑芝龙要恢复明室,领数万福建壮丁,到台 湾生聚教训,把台湾开辟得和大陆不相上下,后来他的儿子郑成  功把荷兰人赶走,更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奇迹。可惜传了三世,给  施琅引了清兵来攻下了,克爽北面而降。清朝依旧抄明朝的老文 章,循例派一员布政使,去点缀点缀他的统治。其实天高皇帝 远,早把这周围三千三百三十二里的海外孤岛,看作无足轻重, 和汉朝对于珠崖一般呢。布政使衙门在台北城里,从基隆到台北  城,不过二十余里。李立是到过那里的,所以到了基隆,熟门熟  路,引着心雄走去。心雄却是初到,觉得异乡景物,别有风味。 那基隆地方,是大陆船舶到台湾的唯一停泊的港口,从厦门到这  里,不过一百多里,倘然遇到顺风,不消一天就到了。街上商铺  也开得甚是齐整,卖香蕉和椰子的,像山东地方卖水梨一般的  多。市上的人熙攘往来,真同桃花源一般。那时有几个土人,掮  着竹轿来兜揽,李立和他们讲定了价钱,雇了一乘,请心雄坐  着,自己雇了一头马,骑着前导。从午牌时分走到申刻,已进了 台北城,光景和基隆差不多,不过商铺没有基隆的多。 一径到了  布政使衙门,下了轿马,给了雇资,同到衙门里。由传达处问明 了来历,通报薇卿。薇卿听见了,十分欢喜,立刻请进。李立先把大概情形禀了,薇卿赏了他些银子,告退不提。
  心雄也拜见了,并谢了照拂栽培之恩。薇卿道:“令先尊随 我数年,遇事忠耿,这回殉国,自是可伤,我已在谅山买了一块 地,敬谨安葬,也省掉你们数千里的奔波扶榇。本来一个人以入 土为安,况且他留着遗蜕在那里,也教后来的人敬重追想。”心 雄听了,不禁暗暗流泪,但是感激薇卿如此厚谊,也不便显露悲 伤,只好把热泪忍住,重又拜谢。薇卿约略问问学问武艺,便吩 咐家人扫除一间静室,给心雄安顿, 一面对心雄说道:“这里百 事待举,将来借重人才的时候正多着呢。此时暂请休息几天,然 后再来劳动。”心雄就告辞而去。从此在衙门里一日三餐,闲着 和薇卿讲武谈文,倒也并不寂寞。可是薇卿的眼光里看心雄,本 领有余,正恐涵养不足,所以还不敢把重大职司付他,先委托他 当一员护卫长,意思是要他常在身边,试试他的能耐。可是心雄 却嫌着这事太空闲,除掉薇卿出衙门随着走些路以外,竟一无 所事。
  恰巧,刘永福从台南来见薇卿。薇卿把心雄介绍了,永福也  另眼相看,知道心雄从云上和尚学过拳棒,存心要看看他到底有   无功夫。那永福年纪虽大,这颗心还是和少年一般,便当着薇卿   的面,夸张他的武艺道:“台南的新高山里面住着许多番人,十   分强悍,时常要出山滋扰,要不是我在那里,百姓哪得安谧。” 心雄道:“番人只有蛮力,谅来容易对付。”永福摇摇头道:“你   倒不可小觑他们,山地峻险,生长在那里的,路径谙熟,此逃彼   窜,我们倘然不小心,身入险地,急切不得出来。更兼番人善  战,又是天生的铜筋铁骨,你要是用计,他们也不肯来上当,要   是力敌,倒不易取胜。”薇卿道:“对付番人,先以威制,后以德  化,自然心服。我们只看诸葛武侯的征南蛮,就是一个好方法。” 永福道:“大人到底不脱书生之见,那些番人十分狡猾,等到你   好言相对,他们又心存轻藐,谁会死心塌地地服从你呢?”心雄道:“我难得到此绝岛蛮荒,倒要去广广见闻,不知道唐大人可 许我随着刘总兵去走一遭?”薇卿笑道:“大概这里无英雄用武之 地,有些生厌了,很好很好。刘总兵,你就带了他去住几天,不 过我们到这里来,还是以化俗导正为事,能够少开杀戒,体上天 好生之德,最为要紧。”永福、心雄同声应答。
  过了三天,两人辞别了薇卿,向台南而去。永福有意要试试  心雄的胆识,偏拣着荒僻地方走去。从板桥大溪一路南行,走了  不少的山路,虽也碰见了许多番人,举动还很文明。心雄道: “这些番人,只是服装奇异些,别的一些儿看不出野蛮模样来。” 永福道:“这里还是半开化的地方,所见的已是熟番,再走几天,  就要使你惊吓了。”他们又走了两天,已走入乱山丛中,四面都  是摩崖峭壁,前面一座大山,更是高峻,阴森森涌起眼前,山径  也是七曲八弯, 一时难找出正路来。这天晚上,就在山下一家土  人的茅屋里住下。那土人也是熟番,见两人衣冠齐整,知道是个  官员,不敢怠慢,特地向近邻讨了些山獐野猪的肉来,烧给两人  吃。那米是现成的,倒也味香色白。心雄道:“这一顿夜饭,比  我们山东道上还胜三分呢。”那土人也懂话的,便说:“我们台湾  的米,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别的地方一年只能一熟,我们可得  两熟。第一次在十二月里下种,到了明年五六月里便收起来了, 这就是早米。第二次接着下种,到了十一月里也可以收了,这唤  作晚米。我们的米,天下少有,你们梦里也难得吃着的。”心雄  把米粒仔细看了一会儿,在嘴里又仔细地嚼了一会儿,赞道:  “的确很好,粒身比大江米还大,性儿又很糯软,似乎在唐大人  衙门里所吃的,还不及今天所吃的好呢。”永福道:“这里还有一  种出产,大概心雄兄也有时听得,就是天下驰名的台糖。”土人  拍手道:“对啦,对啦,我们的糖,还是开天辟地的老祖宗传授  的仙法做出来的。你们走过田里,见那种着比人还长的甘蔗,这  就是糖的母亲。”永福、心雄都笑起来了。土人道:“明天你们经过新高山,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果树给你瞧。不过你们要留心, 倘然采了果子,就在树下吃完而走,不妨事的。要是你们想带了 几个回去,给老婆孩子们受用,万一给人瞧破了,性命就难保  啦。”心雄道:“这新高山里,番人有多少?”土人咋舌道:“哪里  数得清?你们只消拣着大路走,不要向山坳里乱闯,就没有危险 了。”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谈,十分有味。吃完了,土人收拾干  净,然后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起来胡乱梳洗一过,吃了一顿早饭,给了些碎 银,和土人作别。那土人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送了一程路,又  指点些路径,方始摆一摆手,弯一弯腰,算是分别。跳跳跃跃, 不多时,早已看不见了。心雄道:“他们走路真快。”永福道: “你还没见生番咧,他们可以从东边的树枝上,跳到西边树枝上, 比我们走了一条桥还稳快些,不算稀奇。有时两个山崖,相隔一  二丈远,他们也能够一跃而过,真要令人吓死呢。”心雄心想: “你专把这些话来吓我,难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因此他也不肯  示弱,向山上走去,披荆斩棘,毫无难色,有时一气盘过了一两  个山头。永福上了些年纪,未免有些喘息,拣着路旁块石,坐下  歇息。心雄暗暗在那里笑他不济,自己并不坐下,只在四下东探  西望。
  那山上都是挺大的香蕉树、椰子树、樟树,虽在秋令,树叶 还是碧绿翠青。见四下无人,就爬上树去采香蕉来吃,吃够了, 采几只来送给永福道:“这里真是洞天福地,怎么一些儿没有秋  气呢?”永福道:“本来这里有一个美名,唤作常绿国,又唤作常  夏国,我们不是有两句老话形容仙界的,说什么四时不谢之花, 百节长春之草,依我看,只有这里当之无愧。”心雄道:“大概热  带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永福道:“不,这里介乎温带、热带  之间,夏季长,冬季短,又因着有海洋调和它的热度,所以最热  的时候,也可以穿一件单衣。一个夏季,不过在正午的一两个时辰,有些像长江一带石榴花开时候的光景。我们衙门里,简直从  来没有赤过膊,我也算怕热的了,但是今年的夏天,没有赤膊。 听土人说,冬季也不甚寒冷,难得有几处像这新高山的最高地  方,有时见雪,那台南竟有活一百岁的人,没见过下雪呢。可笑  前年,台南有一天地上结了薄薄的霜,大家都不识,有的说是  雪,但是天上没有掉下来;有的说是露,怎么不融化的呢。因此  便报到衙门里来,说是祥瑞。官府到底读了些书,便告诉他们是  霜。土人便欢天喜地地跳舞歌唱,晚上还执着火把,扮着神仙鬼  怪在街上游行,算是庆祝。因为露结为霜的事,也是二三十年难  得遇到一次的。”心雄不禁也好笑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乌云四合,顿时暗黑,永福立起来道:“我们快 走,拣一家茅屋避雨吧。”心雄道:“刚才还是秋高气爽,怎么霎  时间会下雨呢?”永福道:“夏秋之间是个雨令,好像阵头雨一  般,有时连落几天不停呢。”两人便加紧脚步,走过一个山头, 见前面树林里,隐约有一抹红墙。心雄道:“大约有一座庙宇在  那里。”那时雨已落下来了,雨点像棋子一般大,等到两人走进  树林,已落得很密,幸亏枝叶交荫,雨点还没有漏下来,衣裳还  不十分湿。果然有一座小庙在着,门儿虚掩着。永福先推进去, 心雄也跟了进来。这庙只有两间矮屋,中间供着一尊神像,面白 微髭。两人把背上缚的薄棉被解下来,放在拜台上面。永福道: “这神像大约就是延平王郑成功了。”说犹未了,忽见外面闯进几  个人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前一个,挺着长  矛,不问情由,向永福直刺。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服群番深林遇隐 防远敌孤岛练兵
  
  话说永福和心雄坐在拜台上闲谈,外面闯进三个人来,为首 的一个,头上包了红布,衣上披了白布,短裤赤脚,面目狰狞, 吆喝着,挺长矛向永福胸前直刺。永福急忙闪开,从棉被里抽出 一把刀来,用力还刺,心雄也照样从棉被里摸出那把清风剑来招  架。后面两个都是短衣赤脚,似乎是听为首者指挥的,也各持棍  相助。心雄先把清风剑向持棍的劈去,在右臂上先着了一剑,痛  得把棍儿丢下了,转身就跑。持矛的很有蛮力,只是把长矛紧紧  地向永福乱刺,争奈就是神座,没有退步,永福便唤心雄道: “你杀出去抵住那一个,让我这里宽展些。”心雄依话,向左持棍  的虚劈一剑,乘空一纵身,就跳到庙门外来。那时雨下得更大  了,地上很湿,上面不住地滴下水来,心雄还穿着长衣, 一时又  没有工夫脱下来,只得撩起来一卷,剩了半截,挺着剑来迎敌。 那持棍的当真给他引了出来,在树林中打斗。不到十合,持棍的  早已一溜烟向乱树种窜去。心雄并不追赶,回身进庙,见永福还  在和持矛的恶战,两人一声不发,只听得叮叮当当,矛尖碰着刀  尖,嘚嘚嗒嗒,矛杆碰着了刀背,此去彼来,彼进此退,倒也像  八两遇着半斤, 一时还分不出个高低来。大概永福的刀法好一  些,只是气力不及那人的大,因此不能取胜。心雄便追进去,把剑向那人背上刺去。那人也很机警,早已听得背后脚步声,便侧 转一半的身子,来收还长矛,用力把长矛折作两段,左手有了一 根短棍,右手成了一根短矛,一面攻永福,一面挡心雄。心雄暗 暗佩服他有急智,心想:倘然他老是挥着长矛,这里地小,又有 我们两人分他的势,怕不束手就缚。现在他有了两件武器,或者 可以多战几十合。
  三人打作一团,忽地噪声大作,心雄急忙舍了那人,抢步到  庙门外。见黑压压拥来五六十人, 一个个半裸上身,赤着两腿, 手里长的短的锐的钝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各有一件武器,一边  乱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一边跳过来向心雄便打。心雄以逸待  劳,先拣一个矮小的拉住左臂,提了起来,把剑接着道:“你们  胆大的上前来,我先做一个模样给你们看。”说毕,用力向前一  掷,那矮番像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顶上飞出去,也不知道有多  么远。这一群番人,吓得目瞪口呆,都立定了不动。心雄道: “我们打从这里走过,丝毫与你们无涉,你们为什么来打我们?  你们好好回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在庙里的那人,你们自去唤  他停手,否则我们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也不是件难事。”中间有  几个懂得大陆话的,就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大家就  把手里武器放下来,举起一只手来。心雄想,这大约是他们服从  的表示,便向庙里去唤那人出来。那人正打得大头汗出,有些招  架不住,听唤,就走出来。人丛里走出三四个番人,向他摆摆  手,又是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把一根短棒、一根短矛收  了下来,笔直立着。心雄道:“我看你们都是很好的百姓,只差  疑心太甚,以为我们要怎样欺侮你们。须知我们都是大陆派来的  官,要替你们做些好事,谁肯欺侮你们?你们去吧。”那人和众 番人都弯了弯腰,转身走去,好似顽皮的孩子得了教训,都敛心  就范了。
  心雄暗暗好笑,永福也走出来了,怪着心雄道:“你不来唤他,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了。”心雄道:“我们能够以德化人,最 是上策,何苦多开杀戒。大概他们见着大陆人疑心很重,也因着 从前大陆人仗着官势兵力,喜欢把他们蹂躏,所以他们的心里以 为大陆人没有一个好人的了。”永福道:“老弟有武艺,有文才, 佩服佩服。雨也住了,我们再走吧。”心雄道:“时候已经不早, 这里还有一所枯庙可以栖身,万一走了些路,连枯庙都没有,如 何是好?”永福道:“肚子里蛔虫闹饥荒了,怎么办?”心雄道: “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走出去寻寻看有无食料。”说着,放下了 卷起的长袍,约略整一下,大踏步出林而去。
  这里永福还到庙里,孤独无聊,心想:“我在此枯坐,怪乏 味的,不如也去走走。”便把庙门拽上了,背着心雄去的路走去。 走不多路,就见挺大的香蕉树立着几十株,便采了十几只香蕉兜  着,远远望见有烟,料定有人家住着,很高兴地走过去。约莫有  半里之遥,果然有一个土屋,比昨天晚上借住的,来得高爽干  净。门口有一个老者,永福上前打个问讯。老者倒很和善,问了 来历,知道永福是台南总兵,更是敬重,请他到里面,要留他过  夜。永福道:“我还有一个同伴,在那边山上庙里等着,不便久  留,倘有干粮买一点儿,最好。”老者就到房里去,捧出大竹叶  包里的牛肉干、羊肉干、米团、椰子之类。永福给他碎银,老者  坚执不受。临行前,见屋侧广场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里  使拳,打得五花八门,十分有劲,永福连声赞好。老者把少年喝  住道:“孩子不懂规矩,刘大人在这里,还不来拜见。”见那孩子  当真停了,走过来,对着永福深深一揖。永福道:“你这一套醉  八仙拳,从哪里学来的?”老者道:“这是我的小孙,平时见我使  拳,他跟着学,只学得些皮毛,哪里当得起拳来!”永福道:“可  惜埋没在此。”老者道:“我本想领他到外边去认识些世面,为了 我年纪已老,家里又没有人,儿子媳妇不幸早逝,我要他送我的  终了,所以舍不得放他。”永福道:“老先生倘然不弃,可和我们一起到台南去住几天,我那里正在用人之际,况且国家多事,正   好让令孙为国效力,也不负你教育的苦心啊!”老者想了一想道: “很好很好,不过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还有些不放心。” 永福道:“这个不要紧,到了我那里,慢慢地指点他。看他眉目  清秀,天分一定不低,不到几时,包管成了一个有能耐的青年。” 老者谢道:“既承不弃,我就尽明天摒挡一切,送他到你们那里   一起赶路。”永福笑道:“我们住在前面山上一所枯庙里,老丈到   那里见了我们的起居,恐怕嘴都要笑歪咧!”老者失惊道:“刘大  人难道不住在我们部长的家里么?”永福道:“我不认识什么部长  啊!”老者道:“这新高山住着生番和熟番二三千人,有一个部长  管理他们。凡是大陆的官,都得到部长家里去拜谒,便可得到他   的保护,否则难免给生番猜疑得罪。”永福便把方才和许多番人   恶斗的事说了,老者咋舌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大人恩威并施,  或有意外之变呢。那么今夜请在寒舍暂住就是了。”永福道:“不   能不能,我那同伴在那里等着呢,明天我们来和你们相见吧。” 说毕,点点头,兜了食物,也不回头,径向枯庙走去。
  到了庙门口,见心雄叉给许多番人团团围住,心上一愣,可 是那些番人立着不动。他拨开了人丛走进去,心雄也见了,便笑 道:“刘大人来了,我正要烦他们四下去找寻你呢。”永福道: “他们怎么又来缠绕了,好不讨厌!”心雄道:“我到山下去,就 碰见了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大陆的官,并且听了先前的番人说 出一番武艺来,都是十分惊服,特地送食料来的。”永福向殿上 看去,果然堆着不少兽肉、香蕉,便向他们道谢。心雄也就好言 安慰,吩咐他们还去。他们留下两人,听候使唤,两人去点了一 盏兽油的灯来,汲了些泉水,在庙门外空地上架起土灶,折枝煎 茶。那茶叶是本山出产的,倒也清香新嫩。永福和心雄胡乱饱餐 一顿,拣几种放好,余下的都给两个番人。永福又把前山遇见老 者的事也告知了心雄,心雄道:“我们得了熟人向导,以后就不愁什么了。”
  一宿无话,到了明天,心雄把两个番人打发回去,和永福收 拾了行李,一同到前山去见老者。等老者把诸事料理妥当,然后 动身。那老者把姓名说了出来,原来他是福建单州府的秀才,姓 朱名大兴,在太平军也曾出过一番气力,后来因着南京内讧,眼 见难成大事,就悄悄地到了台湾,教熟番的子弟读书,娶了一个 番妻,生子娶媳。在四年前儿子媳妇染疫身亡,便和他的孙子继 武,厮守着几亩竹林、三椽土屋,过那清苦的岁月。如今把竹林 卖给了一个土财主,带了些细软,打发引路。虽是七十一岁的人 了,挑了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那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路, 一些 儿不觉得老惫,心雄、永福都暗暗佩服。走了五天,已到了台 南,永福安排了住所,请心雄、大兴、继武三人一起住下。他们 在白天总是到近处山林里去打猎,晚上喝酒谈天,日子也很易过 去。倏忽之间,已过一个年头。
  一天,李立带了一封信从台北来见永福。永福看了信,便对 心雄道:“唐大人奉朝廷之命,升任台湾巡抚了,我们应得去贺  贺他老人家呢!”心雄听了不胜之喜,便和永福商量,带了大兴、 继武同去。永福道:“这信上有诸事待举,需才孔亟,继武正好 趁此机会,得一个进身之阶。不过这里也很重要,我想留大兴代  理我的事,他到底是个秀才,什么都比我明白些。我得了他,便  无内顾之忧了。”心雄也很赞同,便去向大兴说知,大兴自然答  应。过了四天,永福、心雄、继武带了李立同行,这一回因着各  有心事,要紧赶路,所以不再走新高山,另从台中、丰原、苗 栗、竹南、新竹、桃园、新庄走去,有时骑马,有时坐船,所以  很是舒服。
  到了台北城,见了薇卿,大家都向薇卿道喜。薇卿道:“你 们说我是喜事,我倒以为是苦事呢。”心雄道:“大人才大心细, 这一点儿事,游刃有余啊!”薇卿道:“你有所不知,这台湾和东邻日本相近,那是日本对此一片净土垂涎已久。听说政府为了朝   鲜问题,已和日本有些争执,万一国交破裂,这里难保不受日本   人乘虚而入。弹丸之地,拥乌合之众,如何对付?不幸来侵, 一   时又无从乞援,倘然失陷,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台民啊!” 永福道:“那么我们正好先事预备,把兵马勤于操演,以备不   虞。”薇卿道:“我正为此事要请你们来商量。”心雄道:“我这回  到台南去了一趟,见台南形势也很重要,隔着新高山脉,显然判   为南北。我们势必南北兼顾,方无首尾横决之忧。”薇卿道:“刘   总兵,请你回台南去,严加守备,这里请心雄帮着训练。我想台  民不乏深明大义、晓然利害的人,下个札子到各地,请绅富捐些   钱出来,好到大陆去购办军械。至于粮食,倒不必忧虑,只消禁   止米粮出口,积贮一年,尽够两年之用了。”心雄道:“小子年轻   学浅,恐怕不能胜此重任。”永福道:“事机紧迫,你也不必过谦   了。”薇卿道:“好在这事虽是要紧,此时还是未雨绸缪,只消始   终不懈就是啦。”
  当下便请幕友拟稿,发下各县去,劝募绅富捐资练兵。 一面 在台北、台南各贴招募义勇兵士的榜文。不到一个月,就有两千  多人来应募,都是精壮之夫,便由着心雄尽力教导。各县绅富, 因着同治十三年日本四人漂流到台湾,给生番活活处死,日本派  大兵来打台湾,焚毁村落、劫掠财物,大受蹂躏。虽在牡丹社地  方,给生番打得狼狈不堪,争奈清廷太不济,偿金讲和。那一次  的教训,台民自然深刻地印在脑府。多数人对着日本,深恶痛  疾,知道久在他们垂涎之中,既然唐巡抚能够注意及此,那是最  好也没有了。因此奉到了札子,都是慷慨解囊,踊跃输将,总计 也有五六千两。薇卿不胜欢喜,便派员到大陆去购办枪械马匹。 督同心雄悉心练兵,那朱继武少年老成,也着实帮了不少的忙。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疏忽间已过了五个年头。在这五年 里,台湾虽没甚大事,可是中国却酝酿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战祸了。作者一支笔,写不出两面的事,只好舍轻就重,兜转笔锋, 去写那东北风云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北上觅止栖警传黄海 南归图挽救变起萧墙
  
  话说东邻日本在台湾之役得了便宜,便不把清廷放在眼里。 光绪五年,进犯琉球,改为冲绳县。台湾失了屏蔽,添了肘腋之  患。可是日本的眼光很远,把台湾暂且放在一边,转向朝鲜染  指,恰巧那时有内乱,杀死了日本练兵教师崛本等七人,焚了日  本使馆。日本就有所借口,派海军少将仁礼、景范率领兵舰,声  讨朝鲜,又硬诈清廷五十万两而去。以后便得寸进尺,得寸进  寸,渐渐把朝鲜的内政也上了手。到了光绪二十年,维新党和守  旧党闹得沸反盈天,日本人又在那里做得蚌的渔者,趁着东学党  叛乱,中国派兵去助朝鲜王平乱,日本也派八千人入王城。党乱  虽平,日本兵却久驻不去,中国去催促它撤兵,它非但不允,反  出言不逊,要赔款三百万。翁相国听了,怒发冲冠,主张和它一  决雌雄,当时他的门生张四先生更是力加怂恿,说道:“北洋军  队,十分可靠,日本最尔小岛,有什么大不了的本领?”附和他  的,差不多举朝皆是,只有李傅相深沉得很,不肯赞同,因此大  家都骂他是卖国贼。却巧派往朝鲜任商务总办的袁项城,从朝鲜  还到京城里来,说:“日本兵耀武扬威,实在令人难忍。在六月  里索性入宫杀死禁卫军,把朝鲜王李熙掳去,又把从前给我们抓  来的大院君推主国事,凡是朝臣不亲日的都赶掉,不论大事小事,都要请日本人的示。实际上朝鲜的主权,已完全在日本人的 手里。我们不去打,恐怕他们也要打过来了。”李傅相听了,也 知道无法可施,只得由着主战派的调兵遣将,眼看着大同镇总兵 卫汝贵、盛京副都统丰伸阿、提督马玉昆、高州镇总兵左宝贵各 领一支人马,浩浩荡荡从陆路出关而去。
  且说左宝贵总兵,是山东费县人,从小喜欢使枪弄棍,后来 从了军,因功升到总兵。他和万年在河南相识,两人十分投契, 后来一南一北,各自为国效力,也就音信隔绝。那年中法之战, 万年阵亡谅山,宝贵得了信,很是痛惜,知道他有老妻少子在  家,想要派人去接他们来。可是他和万年虽是莫逆,却没有和他  的妻子见过面, 一时又不便冒昧,便写了一封信给堂邑县知县, 请他访问万年的遗族。那知县回信,告知他万年的儿子心雄,在  七年前已给台湾的唐布政使接去了。宝贵也就放下了这片心,只 写信给唐薇卿,请他青眼相加,等有了机会,还得招心雄去相助  呢。薇卿把信给心雄看过,心雄很是感激。这回中日开战的消息  传到台湾,心雄便想投奔宝贵,只是薇卿待他很恩厚,况且台湾  方面也在危急之际,如何离开?正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
  当下和继武闲话,讲起这番心事,继武也劝他道:“一样地 为国家做事,何分彼此呢?”心雄道:“一来事有缓急,这回中日 交战,于中国存亡很有关系。我虽无能,可是天下兴亡,匹夫有 责,我为继承先志计,为报答父执深情计,都应当走一遭的。二 来自我离家以来,已有七年之久,虽有家报,究竟缺于甘旨之 奉,我正好趁此到家里去探望老母呢。”继武道:“我倒有个计 较,不知万兄意下如何?”心雄急道:“快说快说。”继武道:“我 在这里,闲着无事,很想到关外去见见世面,你可肯领我去走 走?在你只消向唐抚台请几十天的假,到了那里,你把我介绍给 左总兵,你就好回来的。”心雄摇手道:“不行不行,打仗岂是儿 戏的事。况且老弟父母俱故,只有一位风烛残年的老祖宗,哪里好把你们分开两处。”继武道:“那倒有些不对,我家祖父往常把 忠孝节义的事讲给我听,总说男儿生世,第一要献身国家。有了 国,才有家,有了强盛之国,才有安逸之家,所以只闻移孝作 忠,没有孝子而不忠的。他老人家还常自恨少年时,给科举束缚 了,不懂天下大势,中年以后,学习武艺,已经嫌迟了。前几天 正和我讲究兵法,说将来总有用处呢。我想倘然把这件事告知 他,十有八九是允许我的。”心雄只是踌躇不肯。
  过了半个月,继武兴冲冲捧了一封信来给心雄看道:“如何, 我的话错么?万兄请瞧,这回不是奉了金牌御旨了?你快和我向 唐抚台说去吧。”心雄接信看时,见是大兴写给继武的信,当真  答应了继武从军的请求,还有许多奖励他的话。 一大篇道理,说  得激昂慷慨,末了,还教他事事依着心雄的指示,年少气刚,到  底不及经验丰富的,少吃些亏。心雄把信放在袋里,和继武同去  见薇卿,告知继武志愿从军,要自己领他到高州左总兵那里去, 特来请大人的示。薇卿道:“志向果属可嘉,可是大兴已经年老, 你也未便远离吧。”继武道:“我已请命家祖了,得了允许,现有  信札在万队长身边。”心雄便把信摸出来,送过去。薇卿看了, 点头微笑道:“这位老先生,倒也特别,中国车载斗量的秀才先 生都应愧死。很好很好,不过我这里也是用兵之际,你到了那  里,就得放心雄回来。”心雄道:“这个我知道,就是左总兵要我  留着,我也得婉言辞谢,以报大人几年来提拔之恩。”薇卿吩咐  家人去请幕友来,备了沿途放行的公文,送了继武一百两银子, 又给心雄一百两,命他安家。两人谢了又谢,拣了一个日子动  身。在临行的前几天,薇卿以下许多同事,都是合了伙,分了日  期,替两人饯行。忙了好几天,才雇了海船到厦门, 一路向北而  行。不烦絮聒,心雄先到了堂邑县家里,见了母亲,把唐抚台的  银子和这几年省节下来的俸银,拿出来给王氏。王氏十分欢喜, 又勉励他一番,知道继武要紧北上,也不再多留,只聚了五天,就放心雄别去。
  两人到了天津,在客栈里住下,听得许多断片的新闻,大致  总是说中日已经开战、中国大败的噩耗。心雄道:“这里离高州 还远,要是我们到了那里,扑一个空,何苦呢?”因为他在路上, 就听得左总兵已奉旨东征去了。当下便到账柜里向掌柜的问讯, 那掌柜的倒很热心,招他到自己的房里,秘密地告诉他道:“中 国的海军,甚是不济,和日本海军在东海大战,几只兵舰,都给  日本的炮打沉。据说当时造兵舰的时候,用的都是日本工程师, 他们处心积虑,已非一日,把兵舰的要害之处,都去告诉日本政  府,所以他们放炮,百发百中。更兼中国几位将官都不肯奋勇, 只有那高州总兵左宝贵,他困守平壤的北山顶上,四面给日本兵  团团围住,部下走的走,降的降,已不剩多少,左总兵还是坚守  不动。后来一炮打来,可怜他就尽了忠。”心雄失惊道:“左总兵  当真阵亡了么?”掌柜道:“这个消息也是北洋大臣身边一位戈什  哈告诉我的,大约不会错吧。”心雄不禁洒了几点热泪,退出来, 回到房里,和继武说知。继武也不胜悲怆,便道:“那么我到哪  里去栖身呢?”心雄道:“待我明天到外边去打听些消息来,再作 计较。”
  第二天,心雄一早就出客栈。继武等了半天,不见他还来, 很是纳闷,吃了饭,也在近处走走,见街上三三两两,都在那里  讲这件大战事。有的说李鸿章已到日本去讲和了,有的说日本兵  舰开到塘沽了。议论纷纷,传说不一。正在闲逛,忽见心雄迎面  而来,心雄道:“我已打听得个确讯,左总兵真的为国捐躯了。 中国海军打得七零八落,陆军倒还不错。聂士成在虎山守了半个  多月,争奈后援不至,只得退守大高岭,夺回连山关,阵斩日本  中尉。后来又在摩天岭用伏兵引诱日兵,杀得他们片甲不完。可  惜别路的军队,都支撑不住,北京城里也十分惊惶。听说朝廷知  道聂将军的勇武,连外国人都怕他,所以降旨召他领兵入关,保卫京师。我想你正可去投聂将军部下,将来一定可以功成名遂。 从古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依我看,现在中国的军人,除掉唐  抚台、左总兵之外,要算聂将军最有忠心义胆了。”继武道:“我  们还到客栈里去再商量吧。”两人到了客栈里,继武道:“我这回 北上,自然要有个着落,聂将军固然忠勇,只是我没有人汲引, 一辈子埋首在队伍里,不是难以出头么?”心雄道:“这个容易, 我有一个朋友丁慕仁,在前年写信来说,已在聂将军那里当差, 很得聂将军的优待,在跟前着实可以说几句话。我来领你去见  他,保管得他礼遇。”继武大喜道:“很好。”到第三天,两人就  上北京去,一路无话。
  到了京城里,打听得聂士成已经升直隶提督,统领武毅军, 所以常驻京师。过了一天,两人到聂将军的公馆里寻访慕仁。慕  仁也升了把总,聂将军因他很有武艺,留在身边,见心雄到来,  惊喜交并,两下各诉行踪,甚是欢慰。心雄把继武要投军立功的  话说了,慕仁更是高兴,满口答应,当在聂将军面前竭力介绍。 又过了一天,三人同去见聂将军,那聂将军是合肥人,待人一片  热忱,一些儿没有官气,尤其是对着有志的青年,爱之如子弟, 听见慕仁说起万年的事,更向心雄表示亲热,便有留之之意。心  雄因着国事如此,台湾必受震动,唐抚台那里不能不去走一遭  的。聂将军道:“听说日本向朝廷索取台湾,李傅相正在争拒, 不知道可能挽回?”心雄道:“这么一说,我更不能再留了。慕  仁、继武都在这里,将来总有聚首共事之日,请将军原谅吧!” 聂将军道:“我知道薇卿帅也少不得你的,只希望那边安定了, 再请北来助我吧!”心雄谢了,便告辞而退,再和慕仁、继武作  别,明天就动身还南。
  这么一来一往,又过了一个年头,他到台湾,唐抚台正在引 领而望,见了心雄,便说道:“朝廷已允许把台湾割给日本了, 这便如何是好?”心雄道:“朝廷怎么如此糊涂?唇亡齿寒,古有明训,况且这里物产丰富,人民柔顺,抵得过两省的面积,弃之 未免太可惜了。”薇卿道:“我得了京城里的台湾主事丘逢甲的 信,他已纠合台湾在京会试的几位举人上书力争,或者可以扭转 乾坤,也未可知。”心雄道:“但愿如此。”
  这天晚上,心雄为了台湾割让的事,委实不能放心,到三更 以后,还没有入睡。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像是走水,急忙提了  清风剑出门。走到签押房门口,见中军护勇都提枪在手,心雄很  是不解,便拉着一个护勇问他,他只笑而不答。接着甬道上有几  个人狂奔而来,心雄料知不是好人,便挺剑在手,当着甬道而  立,大声喝道:“你们干什么的?”那几个人齐声道:“我们要来 杀方巡捕的。”心雄道:“岂有此理,方巡捕也是朝廷命官,他有  什么不好,尽可向抚台大人告诉,为何可以轻举妄动?你们生灵  心的,快快退去,否则我这柄剑,是不认得人的!”中间有几个  呆住了,有几个还是要奔上前来,他们以为有护勇在里面内应, 怕什么,谁知那些护勇平时都敬服心雄的,见心雄挡住了,如何  敢动手?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嚷而来道:“方巡捕已给我们的李什 长杀死了,我们进去杀唐抚台啊!”心雄更是大怒,赶过去向那  人瞥面就是一剑,那人只喊得半个啊字,就倒在甬道边出气,先  进来的便不敢上前。可是后面还有人拥进来,他们的势头顿时壮 了许多,又要哄上来了。那时薇卿也得信了,便亲自走出来,立  在滴水檐前,对着那些乱党晓谕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良民,不 过一时之愚,受人指使,你们须知道台湾正在十分急迫之时, ‘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我一人性命不足  惜,万一乱事不可收拾,你们对得住祖宗子孙么?”那些乱党本  来也是上了李文奎的当,干此无法无天之事,见唐抚台挺身而  出,已经气为之夺,又听见了一番大道理,自然良心发现, 一个  个放下了手中的武器,直立不动。唐抚台又好言安慰了一番,乱  党也就一哄而散,薇卿遂招心雄到里面去商量善后的办法。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民主国昙花倏现 台南城独木难支
  
  话说唐薇卿唤心雄到书房里坐下,告诉他道:“你动身北去  以后,这里闹出一桩事来。有一个游勇李文奎,本领很好,只差   性情暴躁,初到这里充当亲兵,犯了令,给方巡捕斥革,改在中  军那里充什长,方巡捕升署中军,又把他撵走。文奎怀恨在心,  私下暗结从党,意图报复,前天把我的女婿余姑爷的行李劫去,  今天又把方中军杀死。我想把文奎捕捉治罪,争奈他党羽众多,  恐怕激变,况且又在用兵之际,多一个相助,多些便利。文奎这   人,心术虽不甚纯正,却很能治兵,我想命他把党徒编练成军,  将功赎罪,如何?”心雄道:“大人宽宏度量,自是仁人用心,不  过大众已知道方中军给文奎杀死,若不把他治罪,人心难服。” 薇卿想了一想道:“我只当作给乱党杀死,下缉捕公文,捕捉凶  手,过了几天,再把文奎委任,这办法妥当么?”心雄道:“大人  计较甚是。”薇卿也就决定了照此计划办去。有许多人说唐抚台  赏罚不明,有许多人却能体谅他的苦衷。
  恰巧,台民接到北京的信,朝廷已答应了日本的要求,把台 湾割让了,大家惊惶得什么似的。几个绅士到衙门里来见薇卿, 哭诉道:“我们台民,久隶中国,一切文教礼俗,都唯中国是从, 一旦改隶倭奴,这亡国之痛,如何忍受?我们常听人说,琉球给倭奴占据以后,备受虐待,我们鉴于前车,实在不情愿做倭奴的 奴隶!”薇卿道:“我受命而来,也只能受命而去,怎好不从?像 宋朝的岳武穆,虽知道指日可以渡河,为了十二道金牌,不能不 奉诏班师,不肯受后世唾骂,为不忠之臣,宁可含冤于地下的。 我不敢比岳武穆,可是地位是一样的。”那些绅士道:“我们动也  亡,不动也亡,与其束手待毙,何如背城借一?所以前几天各县 绅士都有信来,要联合全省,共谋图存。我们特来请示,想在省 城里开一个会,讨论一个万全之法,请大人也来指教。”薇卿道: “这个当然可以的。”那些绅士告辞而去,便星夜派人到各县去邀 请绅士。
  不到半个月,四十七府各有代表到来。开会那天,已经接到 清廷谕旨,着台湾巡抚率领军民内渡。诸绅士围着薇卿痛哭,薇 卿也有些不忍离开他们而去。当下就有几个绅士大呼道:“我们 横竖为清廷所弃,又不甘为倭奴所蹂躏,正像孤舟浮海,左右均 无可依,不如同舟共济,宣告自主,仿照美利坚、法兰西,建立 台湾民主共和国。请唐大人做我们台湾国的伯理玺天德,诸位倘 然赞同此意,请呼万岁!”说也奇怪,这时人心激昂已极,竟全 场一致高呼台湾民主国万岁。薇卿想向他们表白一番,他们已像 陈桥拥戴赵匡胤一般,就有人推他正坐,大家对他行礼。还有几 个年轻的绅士,便主张开议院、定国旗, 一时纷杂异常。薇卿立 起来道:“既然诸位爱我,我也理当还爱台湾,不过此事关系甚 大,不是顷刻之间可以定议的。还请诸位从容商略,还有许多对 内对外的事如何着手,也得共策善全啊!”一位绅士道:“且请唐 大人回衙门去,待我们再细细讨论。”薇卿还到衙门里对心雄说 知,心雄道:“此事不甚妥当,恐怕更惹纠纷,但是为台湾人设 法,除却此法,也别无良法。”
  到了第二天,就有四十七府绅士,领了台北城里的士农工商 三四千人,前面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向巡抚衙门而来。打路的一个人撑起一面大旗,是蓝地画着黄虎,上面有台  湾民主国五个大字,甚是精神焕发。到了大堂上,各自排列站  住,请薇卿出来,薇卿穿上朝服,立在暖阁里,正待说话,就有  人捧了一颗印,呈给薇卿道:“请总统就任!”薇卿只得双手接  住,交给心雄,便转身向北跪下,念道:“微臣受全台土民之付  托,权告自主,当遥奉正朔,永做屏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  礼,然后向众人说道,“台湾孤立无援,来日大难,自今以后, 还望上下一心,同谋安全。 一切政事,除由议院依法议决执行  外,其余悉照旧章,有不愿留者,听便内渡,并不相强。”众人  又欢呼万岁而去。薇卿还到签押房,和众幕友商量进行办法,便  定了一个政府组织的大纲,先设内部、外部、军部三部,各设大 臣一员,把巡抚衙门改为总统府。旧有属员,升的升,改的改, 足足忙了十多天,总算是规模初具。
  那时主事丘逢甲也从北京赶来,主张要另定年号,就取永清 二字,表面上总算是不忘清朝,下令大赦。设银行、发纸币,行 了许多新政,都是逢甲助着擘画。合着俗语说的,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谁知道这个消息传到日本,日本政府便派陆军中将能久 亲王和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率领陆军队,乘着兵舰前来,先 打基隆。那时守基隆的是吴国华,杀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要想来 报功,却给营官包干臣夺了去。国华来追赶干臣,那时日本兵就 乘虚登岸,占领三貂岭, 一路向台北进攻。心雄指挥兵卒,登城 固守。到了黄昏时分,城外哗声大作,守城的便说是日本兵已来 了。心雄很镇定地说道:“这话定是谣言,无论如何神速,决不 会今夜就能到这里来的。”派一个兵士坠下城去探听,后来回报 说是黄义德的部下闹饷。心雄暗暗叹恨道:“在这时候,为官的 还要克扣肥己,为士兵的还不肯拼命作战,台湾台湾,恐怕寿命 不长了。”但是心上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安慰他们,勉励他们。
  这一夜安然过去,第二天谍报日本已占狮球岭,台北城里的居民听了,更是惊惶不堪,就有人请薇卿退守新竹。薇卿道: “我只有与城俱亡。”到了晚上,有许多溃兵趁着谍报的出城,一 哄而进,沿途抢劫。心雄指挥护勇和溃兵抵敌,双方巷战,互有 死伤。正在乱七八糟的当儿,忽见半天空火光通红,有人报信总 统府走水。心雄要去保护薇卿,便舍了溃兵赶去,见衙门前聚着 不少的人,喧成一片,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他也无暇查 究, 一口气赶到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儿。正在惊疑,见后面有 几个薇卿的亲随,挟着包奔出来,见了心雄,纳头疾走。心雄拉 住了一个问道:“唐大人在哪里?”那人道:“唐大人早已换了商 人衣服,带了公子和姨太太出城去了。”心雄道:“真的么?”那 人道:“谁敢欺你?”心雄放了那人,到上房去张看,果见空空如 也。后面火已经人灌救熄灭,可是总统的白宫,已成了瓦砾 场 呢 。
  他也无可依恋,转身就走。走到北门,那守城官告诉他说, 唐大人已上英吉利轮船,往厦门去了。心雄向天大哭道:“我为  了守城事大,不能紧随左右,有负大人平日相待厚恩,还请原谅  我吧!”守城官道:“万兄,依我看来,此城旦夕要给日本攻陷, 听说台南刘总兵这几年防守得很有力,你既有志报国,何不到那  里去相助?”心雄点头道:“此策甚妙,不过此时远走,未免有亏  职守。”守城官道:“凡事应相机从权,一国之主已远走高飞,你  何苦死守呢?”心雄道:“倒不是这等说的,我们食民之禄,应尽  保民之责。现在溃兵入城,居民必受其殃,我还得去震慑才是。” 守城官笑道:“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试问这些溃兵为甚入  城,可不是为了饷精不足。你把他们一个个处死,可曾知道城外  没有吃的兵士正多着,你只双手,如何杀得干净?即使你本领  大,大家怕你,试问这些饥饿之兵,能抵抗方新之寇么?”这一  席话,说得心雄甚是心活,一时却答不出来。过了一刻,还问他  道:“依你说,日兵临城,你就开关延纳么?”守城官笑道:“临时我自有计较,现在还不能预定。”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这 台北一带,势成累卵,我的螳臂,如何当车。不如依他的话,且 往台南助刘总兵偏安江左吧。”说毕,请守城官开城放他出去。 守城官正要吩咐士兵开城,听得哭声四起,心雄道:“且住,倘 然那些溃兵还在抢劫,我倒不能舍之而去的。”就回身赶去。
  走过了两条街,果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混在溃兵里,乱闯民  居,顺手牵羊似的饱掠而走。心雄性起,举剑就劈, 一忽儿给他  劈死了三个。那些溃兵就抱头鼠窜而走。心雄提剑往来巡行,见  有抢劫的,就上前止住,到天明才见安靖。心雄忙了一夜,还到  衙门里睡觉,一直睡到半夜方醒,听见刁斗声烦,急忙起来。那 时早把离此南投的念头打消干净,又到城上去巡视防守的工程。 可是那些守城的,知道唐总统已走,都无坚志。果然不出守城官 所料,面有菜色,口有烦言。心雄不禁长叹道:“用兵之难如 此!”到了第三天,有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有德意志的商人,写  信给日本,告诉他城中无主,速来收拾,所以日兵即刻要到了。 心雄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带了些细软,杂在采办柴火  的队里,悄悄出城,一径向台南走去。
  且说台南刘永福正和朱大兴文武兼济,倒很有成效。那天台 北失守的信传到台南,就有许多绅士请刘总兵就台湾民主国总统 之任,刻了印送进去。永福坚谢不受道:“我当死守台南,不必  居名。”那时见心雄到来,永福也很对着薇卿抱歉,不及赴援。 心雄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所谓自顾不暇呢!”大兴道: “台北平坦率直,不比台南多山多丛林,所以台北利于速战,台 南利于久守。”永福道:“我在安平口建设炮台,日本兵舰进口, 我可以炮击。至于北路大甲溪,有义民军徐骧驻扎,那边前有大  江,后有深林,日兵一时难进。所苦的也是饷款支绌,我想请朱  先生到厦门去走一遭,可有热心爱国之士,效法卜式助边。”大  兴道:“还可以分电沿海督抚求助呢。”永福便请大兴拟稿拍发。
  过了一天,大兴带了公文渡海西去。可怜沿门托钵,竟无一钱可 乞。仿佛秦人视越人肥瘠,全没有辅车相依的见识。各省督抚也 是袖手旁观,没人理会。等到大兴败兴回来,台南也给日本人占 领,真如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全非了。他老人家内痛亡国,外 念稚孙,加着跋涉风波,备受辛苦,就染成一病, 一时举目无 亲,何论医药?不到十天,就含恨而殁。
  按下不提,且说日本兵舰攻下了台北以后,便转攻台南,到 了安平口,永福在炮台上亲自开炮,险些把日本的兵舰打沉。他 们也知道这里不好惹的,改从别的海边偷偷上岸,用陆战队向新 竹打来。永福也早知道这一路是日兵必经之地,派心雄到那里帮 同分统杨紫云调度攻守。两下相持,有一个多月,打了二十多 次,日本兵死掉好几千。日本的军官很是焦虑,便把重金买了几 个熟番,命他引路,从冷僻的地方抄向后路来。紫云、心雄都没 有准备,等到枪声大作,军心已乱,心雄急忙提剑鏖战。争奈天 色已晚,在黑暗中也辨不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只得杀开一 条血路,招呼自己的兵士,向后退却, 一直到大甲溪边驻扎。那 大甲溪是台南有名的大河,有二百多里长,有一里多阔,更兼水 势急湍,无异长江天堑。心雄在第二天清早,过溪和军长徐骧商 量联合抵敌之策,徐骧也很赞同,便把退兵用船渡过大甲溪,检 点人数,也有千余。便重行整理,安营驻守。
  这天有人从新竹逃来的说道:“分统杨紫云为日本所围,寡  不敌众,竟死于围中。”心雄很是悲悼。过了几天,日本又勾搭   土匪做先锋队,向大甲溪进兵。徐骧对心雄道:“索性让他渡河, 等他到了溪南,我和你左右埋伏,向他们后路包抄,便可取胜   了。”心雄道:“此计甚妙。日兵初到此地,路径不熟,我们可以  派一队兵士假作败退,引他深入。还有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的军   队,也在后路,我们可以请他分兵在大甲溪边相候。等日兵知道   中计,退下去要渡河的时候,再攻其无备,可以大杀一个畅。”
   徐骧点头称善,就派员到后面新楚军去约会。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挫锐气竹林成围猎 下战书半壁抗雄师
  
  话说日本兵攻下了新竹,利用土匪做引线, 一直南下,势甚  猖狂,在六月二十七日那天已经到了大甲溪北岸。向南岸望去, 并没有营幕旌旗,只是黑越越排列着大竹古木,夏天雨后,更见  得青葱可爱,日兵便争先渡过溪去。竹林下清风徐徐,大家都高  兴非常,一个个席地而坐,等辎重队把粮食运过了溪,他们就在  竹林下造饭饱食。只吃得半顿,步哨来报说,林外有敌兵窥探, 大家听了,不敢怠慢,急忙抛弃了饭碗,立起身来提枪赶出林  去,果见有一队兵士,正向这里打来。枪声杂作,幸亏都给竹叶  挡住,只伤了十几个日兵,日兵就大怒,齐向前进。台兵见了, 转身便逃,日兵哪里肯放,急急相追。
  约莫追了二三里路,又是一丛树林,那些大竹有一尺多围 圆,高逾寻丈,中间路径无数,好似手上的皱纹。台兵逃进林  去,也是四下乱窜,毫无秩序,日兵分头追赶。这竹林有半里进  深,两千多日兵全走进了竹林,后面喊声大起,原来徐骧的伏兵  起来了,他们都躲在竹林深处,把竹叶乱柴遮满了身子,所以不  给日兵瞧破。况且他们只顾向前追赶败兵,哪里还想到这些事, 所以听见了喊声,顿时大惊失色,也不知道敌兵有多少,倘然退  出林去,恐怕反受痛击,要想还击,那枪弹又放不出去,就是放出去,未必能命中敌人,此时正像猛兽赶入网罗,无法摆脱。那 时心雄也领兵在前面围攻,两面枪弹,齐向竹林射击,日兵腹背 受敌,如何还有生路?有的爬上竹竿去,可是竹竿很滑的, 一时 又爬不上,就是爬上去,不久还是要脱下来。有的伏在地上,虽 是下面铺着很厚的竹叶,和地毯一般软,可是枪弹也会射过来 的。隔不到两个钟头,日兵十停已死了四五停,其余的觉得老是 躲在这里非完全送命不可,索性拼一拼命杀出去,或者有些希 望。他们仗着枪械精锐,一路放射,一路冲出竹林去。心雄虽也 瞧见,却并不追赶,因为前面有吴彭年的军队埋伏在大甲溪的丛 林里,以逸待劳呢!
  那些日兵,气喘吁吁地退到大甲溪,果然又是炮声左右并 作,两面围拢来,人山人海,但见旌旗蔽空,杀气冲天。日兵惊  魂甫定,哪里禁得起这么的来势汹涌,见溪边有渡船在着,便争  先渡过去。有的来不及下水,过去攀住了船舷不放。他们已经上  了船的,也顾不得后来的人,自顾性命要紧。难得几个定心的, 还向岸上放几枪,射在了追兵。谁知道到了中流,又见迎面来了 无数冰船,起初还认是自己的军队来接应,等到相近了,枪珠像  雨点般射来,才知是又中了台兵之计。两下战了半天,日兵打死 的、溺死的,又去了十分之三四。到了深夜,敌船都驶还南岸, 日兵方得收拾残余,还北岸去安营,从此也就不敢南渡。
  后来日兵命土人到南岸来造谣说,永福的大本营也溃散了, 那些兵士正因着饷精不足,心旌摇摇。心雄听见了这个消息,更  是无心作战。凡是谣言,传布得最快,兵心一动,就像城垣坍  塌,因此吴彭年在八卦山也站不住了,在七月里,给日兵攻下, 他为国殉了难。日兵一路南下,连陷彰化、云林、苗栗等县,进  逼嘉义。那时大甲溪也给土匪得贿,献与日本,心雄和徐骧把军  队移驻台南。台南的兵势很是雄厚,更兼山谷连绵,十分峻险, 林木深郁,一时难入。日兵为了前次上了当,再也不敢造次,只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无如台南孤立无援,所积的粮食吃得精  光无剩,日兵枪多粮足,自然锐利难敌。徐骧和心雄屡次应战, 总是身先士卒,所以还能坚持好几个月。
  一天,徐骧正在围攻胡卢谷的日兵,忽然飞来一个炮弹,却 巧不偏不倚着在他的头上,顿时倒地而死。心雄一面吩咐兵士把  他的尸首好好安葬,一面掘地道、埋地雷,去攻日营。这天夜半, 轰的一声,好似天崩地裂,心雄乘势指挥兵士进攻,到了天明收兵  还来,拿获枪械辎重无算,日兵杀死的、自相践踏而死的,有一千  多人,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日兵就停战了十多天,不敢来  犯。但是过了十多天,他们又全力来攻,永福对心雄道:“偌大台 湾,只剩这台南一城,如何挽救?”心雄道:“我尽我心而已。”这  时外边送进一封信来,永福和心雄同看,见上面写着:
  大日本帝国台湾总督桦山资纪顿首上书
  
  永福将军阁下:
  尝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台湾之割让与我国,固 已得贵国政府之允可,将军犹复恃强负固,既违朝廷之 旨意,复昧天时之趋向。夫以残余饥羸之兵,守孤独贴 危之城,识时务者,咸知其不久,而将军不悟也,岂不 愚哉?况就德言,将军坚持半壁山河,已历数月,在历 史上已不愧为大丈夫,在实际上已无负于台民矣。试看 台南城外,何处无旭日之旗?正同项王垓下,已在四面 楚歌之中,徒苦民力,多伤民命,而于大局无补。何如 幡然改计,易帜以从,则仆当严令所部,于将军麾下之 士卒,悉加优视,一任将军从容成渡,离台远引。决不 为寇之追也。言尽于此,诸维
  亮察不宣
  
  永福看了大怒道:“倭奴如此欺我,我姓刘的只有断头,没 有低头的。”便对心雄道,“请你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把他痛骂 一场,也出我心头之气。”心雄道:“有幕府在着,我不懂笔墨 的。”永福道:“这是什么公文,还用得文绉绉的老夫子诗云子曰 地咬文嚼字么?我把意思告诉你,依着写上去就是啦。”心雄知 道他的脾气,说出话来是不容易拗抑转来的,便吩咐听差的去取 文房四宝来,听着永福说着,就写下去道:
  
  台湾民主国帮办刘永福顿首致书
  桦山先生阁下:
  
  心雄写到这里停住了。永福道:“你以为这称呼不对么?你 可知道台湾是中国的台湾,何来日本的台湾总督?我不认他是什 么狗总督。”心雄道:“是,是。”接着听他的话写道:
  
  来书谬误实多,谨为阁下辩之:台湾久隶中国,编  为行省,与中国礼教文化相同,岂能旦夕易主?况割让  之议,出于贵国之威劫,非朝廷本心。而数百万台民, 同心依向中国,与中国共久长。中国不亡,台湾自无先  亡之理。观于各地义军纷起,可知民心之向背,贵国岂  不悟耶?昔少康以一成一旅中兴,永福虽愚,颇知忠 义,唯有尽我之力,与贵国周旋。贵国如能惧然于众怒  之难犯,天心之难欺,极宜反旌转戈,任台民之自主, 则永为邻国,常敦睦谊,否则胜败之决,听诸天命。永  福一日不死,决不令台南之城容日兵一足之践也。荷兰  不尝占据台湾而恣威福欤?然而延平郡王崛起,荷兰人  唯有拱手而让,此其前事,宜为殷鉴,阁下其熟图之。
   这封信仍由原人带回。日兵见不能劝降,只得猛攻,永福登  城发炮,打死日兵数十人。又相持了十多天,那时孤城久困,城  中粮食已尽,土匪乘机内讧,强开了城门,招日兵进城。永福见  无可挽回,只得和心雄一起上德国商轮。日兵到轮船上查了四 次,都给德国人瞒过。因为德国人见永福这么忠勇,很是佩服, 所以不肯交给日兵。过了一天,开到厦门,放永福、心雄登岸。 永福说:“钦州有亲戚住着,我暂时往依。”心雄道:“我也暂还  家乡,再图后会。”两人就挥泪而别。
  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拜见云上和尚。这云上和尚瞥面 就笑道:“南柯一梦,滋味如何?”心雄失惊道:“师父如何得  知?”云上和尚道:“你刚才出梦,不久又要入梦了,可是后梦比 前梦更是热闹,更是险恶,你还得放正心术,不要给外邪所动, 或者可有好果。否则,不堪设想呢。”心雄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跪下求道:“请师父指示迷津,我只为家有老母,还不能出世, 不然常侍左右,岂不是好?”云上和尚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 能挽回。在你也是命运如此,不可违拗,况且违天者不祥,你还  是纯任自然吧!”心雄只得立起身来,不再说话。在山上住了两  天,心念老母,也就拜辞云上和尚下山,一径到堂邑县来。
  到了家里,见母亲王氏精神大不如前,起初还以为伊是念子 心切,后来觉得实因年老力衰。心雄立刻去延医生来诊治。那医  生道:“老太太平时操劳过甚,近来心境不佳,宛如一株老树, 本来已很憔悴,又受风霜雨雪之侵,自然更见衰颓了。勉强下了 些滋补之药,也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到了冬至节,就驾返  瑶池去了。心雄心痛如割,又是举目无亲,幸亏他有几个拜把兄  弟,得了信,都来相助,尽礼丧葬。在家守制,也就把一腔热  血,冷了不少。过了残冬,春光陡转,他的好友毛羽丰,带了酒  食来,邀到郊外去踏青散闷,心雄在家正闷得慌,听了很高兴。
  两人出东门,在田岸上席地而坐,且饮且谈。羽丰道:“时局一天不如一天,你可知道天津北乡,出现一块残碑么?”心雄  道:“这碑上可有文字?”羽丰道:“没有文字,倒也罢了;若是 寻常的墓志,也没有事了;不知怎的有四句似通非通的诗,因此 就引起四方的疑猜。”心雄道:“你可记得怎样的四句?”羽丰道: “记得记得,是‘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  才算苦’二十个字。有人解释,说是指黄河工程而言,因为黄河  抢险合龙,沿河都要燃点红烛,这碑也是开河才发现的。”心雄  道:“或者如此。”羽丰又低声说道:“还有人不是这么解释,说 是红灯满街, 一定有刀兵之祸,这黄河一带有帝星出现呢。”心  雄急忙掩住他的嘴道:“你休胡说。”羽丰道:“还有一桩奇事, 近来有许多童子,聚在一起,练习拳棒,说是有异人传授,也不  知道这异人从哪里来的,教这些童子有何用处。”心雄道:“听说 京津一带,为了中法中日两战,备受外国人的欺侮,百姓把外国 人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和教民为难,恐怕要因此惹出事来。”羽  丰道:“便是那些教民,仗着教堂做护符,欺凌弱小,无恶不作, 煞是可恼。不争气的地方官,又偏袒教民,凡事总派平民的不  是,那教民更是耀武扬威了。”心雄叹了一口气道:“积威所劫, 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啊!”两人吃完了酒菜,收拾还家。
  过了几天,羽丰又来告诉心雄道:“这几天城里城外盛传什 么义和拳的,说是练成了,刀枪不能近身,外国人都怕他们的。 这里推举曹福田做领袖,他已有了一二千人听他指挥了。”心雄  心想:“倘然能利用他们,倒也是雪耻御侮之一法。”便对羽丰  道:“曹福田不就是那年为了黑牡丹,给我撵走的那个?”羽丰  道:“是的。说也奇怪,自从那回受了挫折,也改好了许多。我  往常听得他对你也很佩服,屡次要来和你结交,只恐你记着前  事,瞧不起他。”心雄道:“人非圣人,谁能无过,只要过而能  改,便不失为大丈夫了。”羽丰道:“我有一个朋友唤作常逢乐, 和福田很交好。我想由逢乐出面,把你和福田拉拢了,好成大事。因为福田这人,胆气有余,识力不足,倘然得你相助,可以  归入正途。”心雄给他这么一说,大为心动,这也是他过于急躁, 要想雪耻救国,便不暇顾及他虑了。又过了几天,当真由常逢乐  办了丰盛酒肴,请福田、心雄、羽丰到来欢聚。福田倒也心直口  快,见了心雄,毫无芥蒂,他又把义和拳主张扶清灭洋的话说 了,更合了心雄的意志,因此他们就如水乳交融了。
  一天,传信曹州土匪起事,给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兵剿平,捉 住了首领唤作朱红灯的,说是应了碑上满街红灯照的话,就把朱 红灯枭首示众,但是山东一带的义和拳,更见激昂,愈形蔓延。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奋离邪党京国投军 谋刺奸珰梨园混迹
  
  话说那义和拳一称神拳,说是有神附体,在练习时候,要伏 在地上, 一面焚化符篆,一面念诵咒语,最简单的只有八字,是  “唐僧沙僧八戒悟空”,有的多至一二十字的。念完了把口紧合, 连上下牙齿都要咬紧,从鼻管里呼吸,顿时口吐白沫,说是神来  了,便持刀起舞。这时候谁也不能阻住他了,任他手舞足蹈,好  一会儿才歇。他们供奉的神佛,杂乱无章,什么赵子龙、尉迟  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都有的。他们还传诵着三篇文章, 一篇是《关帝降坛文》,一篇是《观音托梦词》,一篇是《济癫 醉后示》,都说要灭尽洋人,因此他们把外国人称作大毛子,传  教的称作二毛子,教民称作三毛子,遇见了就杀,先从堂邑县闹 起来。
  心雄见这么胡闹,非但不能成事,恐怕反而坏事,屡次劝曹 福田改变面目。争奈福田也着了魔似的,不听他的忠告,后来竟 疑心心雄是汉奸了。心雄觉得非跳出这个是非圈不可,便离家到 北京去见丁慕仁。慕仁道:“你来得正好,这北京城也给义和拳 闹得乌烟瘴气。我们聂大人是反对的,正愁着没有人能熟悉个中 情形,你既然从义和拳出产的地方来, 一定深知其细了,请你向 聂大人说去吧。”当下领了心雄去见聂士成,那时朱继武也来了,各叙了寒暄,心雄把义和拳怎样的牛鬼蛇神,说个备细。士成  道:“当真不是好事,可算京城里也是如痴如狂,连我们的上司  裕大人,也深信他们确有神助,可以扶清灭洋的。”继武道:“前  几天我们捉住了一个拳民,在他身上搜检,见贴胸有一张小黄  纸,上面画着一个神像,只是有手无足,十指尖锐,在头的四周  有光圈,耳边腰间有狗牙屈曲的模样,不知道是何神怪?心以下  写着一行细字,是‘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实在莫名其妙。 据他供称,把这符贴在胸前,再念了‘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  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大王将,后请黑煞神’几句,从此就可  以所向无敌。但是我们照样把他杀死, 一点儿没有可异之处。” 心雄道:“本来都是一般愚民玩儿的把戏,仔细研究起来,仍旧  是八卦教的支流。在我们堂邑地方,先有义和会,后来才改义和  拳的。他是八卦教中间乾字坎字两派,所以一味胡闹,全无秩  序。我还记得他们在请神的时候,所念的咒语,更是可笑。说什  么‘快马一鞭,西山老君, 一指天门动, 一指地门开,要学武  艺,请仙师来’。说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献灵’,  以下便是呼着神名,龙主三太子咧,柳树精咧,华佗咧,托塔天  王咧,凡是《封神榜》《西游记》那些小说上有名的,都可以呼  的。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位,也是五光十色,姜太公也有,诸葛  武侯也有,楚霸王也有,九天玄女也有,连《儿女英雄传》里的  纪献唐也有的,他们呼他纪小唐,可知都是道听途说,以误缠误  了。”士成长叹道:“这么的举动,竟是乱民啊!”我非扫除他不  可。心雄也力赞其议,士成就留他相助。
  一天他和继武闲谈,继武告诉他:“西太后重用太监李莲英, 朝政弄得七颠八倒。戊戌政变,皇上也险些丧了性命。那李莲英  是个皮匠出身,什么都不懂,因他得西太后的欢心,公然纳贿, 朝臣都敢怒不敢言,恐怕要成第二魏忠贤呢!”心雄也十分愤怒, 嘴上不说,心中早已有了主见。却巧在布市上遇见了张保,张保已长成了,说在张黑那里习戏,高腾到关外去从军了,邀心雄到 张黑家里去坐坐。张黑见了心雄,十分投契,便说:“这几天宫 里排演《封神传》,忙得很,过几天和你相叙。”
  心雄因着他出入宫禁,路径一定熟悉,便曲意和他结纳。 一  天,请他在一条龙山东馆子里吃酒。张黑三杯下肚,就口没遮   拦,心雄问他李莲英可曾见过,张黑翘着拇指道:“不是我夸口,  红顶花翎的大官儿,要见李公公,比见皇上都难,独有我到宫里   串戏,没有一回不看见他的。并且他最喜欢看我的戏,我每做得   起劲的当儿,他总是张开了嘴,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太后也是喜   欢武丑的, 一天我串的《闹天宫》,得了十多两的赏银,还有烟   袋荷包,我完了戏曲叩头,太后还对我看了一个自顶至踵,恐怕  王公大臣中,也难得这么的遭逢。”心雄道:“那李公公在什么时   候还他的寝室,他的寝室在哪里,你可认得路径?”张黑道:“这  个我不知道,听说他从天明到黑夜,不离左右地侍候太后,要太   后安置了,他才得去歇息,真是忙极!你要见他,我有一个方   法。”心雄道:“请教。”张黑道:“不过你可肯委屈?”心雄道: “什么都肯的。”张黑道:“大后天又要进宫去串戏了,你充我的  跟包,替我带行头进去,那么你可以在后台瞧一个一清二楚了。” 心雄道:“很好很好。”
  张黑多喝了一点儿酒,便毫无顾忌地畅谈,他说:“李公公 也知道我的串戏是有真实本领的,不比别的武丑,只会些花拳、 跳三桌半、甩几十个叶子,算是顶尖角色了。那年京城里来了一  个大盗,叫什么周木德的,飞檐走壁,来去无踪。因着他外貌很  是文绉绉的,两手还留着长指甲,所以他犯了案,谁也疑不到他  身上的。那一回,也是恶贯满盈,他偷了醇王府里一串碧玉朝  珠,因着赌钱输了,押给廊房头条胡同里一家古董铺六百块钱。 谁知那古董铺的掌柜和王府里的人有往来的,也风闻王府里失窃  过一串朝珠,不知是否原物,他就拿到王府里,请醇王爷过目。
   醇王爷见果是原璧,便一面报步军统领, 一面派人随着掌柜去跟 缉。到了前门,却巧见木德坐着轿车行来,掌柜向跟随的人丢了 一个眼色。跟随的人正要上前扣住轿骡,木德已有些明白了,便 一纵身跳下车来,向近处矮屋上一跃而上。那时步军统领也派亲 兵来追捉,却一个也不能上屋,眼见他猿猴跳涧似的,在一家家 屋上蹿去。后来他们借着了一支长梯,胆大的走上屋去追他,他 脚上穿着厚底鞋,很是累赘,本来不难捉住,争奈他手里带有手 枪,所以追他的人也不敢逼近。这么彼逃此追,不知走了几条胡 同,还不能捉住。那时他们追到同乐园相近,我正在上妆,听见 了人声鼎沸,疑是走水,急忙登屋。木德见我,要扳枪射我,我  闪身避开,疾步追过去。他心上一慌,又见前后都有人拦住,脚 底早软了一半。我急忙赶上几步,提起了脚尖,向他左腿猛踢一 下,他就骨碌碌成了鹞子翻身,滚下屋去。我见已捉住,就还下 屋去,依旧串戏,当时连我也不知道捉住了大盗。不要说那些捕 捉的人,哪里会知道我在相助呢?”心雄动容道:“佩服佩服,在 屋面上追人,是最不容易了。”张黑道:“过了几天,我看见城门 口贴的告示, 一算日子、地方,才恍然做了一场噩梦。”心雄道: “京城里五方杂处,良莠不齐,实在难干,要不是件大古董,恐 怕也不易得到线索啊!”
  张黑那时酒喝得更涌,话也说得更多。他喝干一大杯道:  “不知是什么缘分,我遇见朋友也不算少,不知怎的见了你,就   像什么地方会过面的老朋友,无所不谈了。加着我常听见我们的   徒弟张保讲起那回昏夜救他的故事,我就觉得你是一条好汉了。  想起我在二十年前,我不幸碰在你手里,说不定我做周木德呢。” 心雄实在已从高腾那里略知梗概,因着今天故意要凑他的趣,所   以假装不知,失惊道:“你说什么话?”张黑嘻开了嘴笑道:“你   还没有知道我的底细么?也罢,今天索性说个畅吧!”心雄提起   酒壶,晃了几晃,放下来,唤酒保过来,再添二斤酒。酒保咋舌低声道:“好厉害,已经十二斤咧!”张黑听见了,便大声道: “你不瞧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哥么?这才是好酒量呢!”还过头  来,对心雄抹鼻子说道,“我虽没有武二哥的酒量,却和武二哥 一样地干过绿林生活,只是他先正后邪,我是先邪后正。我当初  为了衣食所迫,在天津杨村一带,拦劫过路客商,自命本领已不  弱了,能够在五十步外发镖过去,任他桂圆大小的东西,都可以  命中。至于屋面上的功夫,更是一时少有。那些不中用的保镖, 不知道给我打翻了几十个。后来我觉得这个勾当,到底不是高  明,那些客商也是将本求利,我未免太伤阴鸷,因此洗手不干。 因着天津一带,近来串戏的很是当行,我想串戏毕竟是个正当行  业,就改行了。现在承蒙大众不弃,说我张黑的拳脚,有些真功  夫的。咳,这好比野虎入押,老鼠都吓不死咧!他们哪里知道在  山时的光景呢。”心雄道:“优孟衣冠,寓庄于谐,本来是很有益  于世道人心的,况且你又是内廷供奉的,大可做一个游戏金马门 的东方朔啊!”张黑叹气道:“还用得着这些高炭篓做帽子么?一  辈子老死在花脸短靠里了。”心雄见他酒意已差不多,不再和他 啰唆,只是使他对付得格外亲热就够了。
  到了大后天,当真装作跟包,带了行头,随着张黑到宫里 去。心雄虽也见过世面,可是宫禁森严,中间别有一种气象,两  脚踏进了禁地,一颗心已勃勃地跳起来了。那戏台在颐和园,还  不是真正道地的三宫六院,已换了一种心理,见那些往来的人, 都是纳头便走,静悄悄的, 一些儿声音没有,就是两下相识的, 遇见了也只点点头露一露笑容,至多问一声“哪儿去”就完了。 不像大栅栏往来的人,粗声大气,震得人耳都要聋咧。那颐和园  是慈禧太后朝罢游息之所, 一切建筑穷极华丽,陈设更是侈靡, 俗笔也难以形容。心雄也是目不暇给,只把一路进来的曲折方向 记在心上。走了许多的路,才到了戏场。那戏场有三层,和外边  完全不同。心雄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三层,便问张黑。张黑道:
   “上层是天界,中层是人间,下层是地府,正是老佛爷的新发明。 串戏的到了这里,就不能抄着老脚本,拂尘一挥,算是登仙,烟  火一放,算是见鬼了。”心雄道:“偏是有这许多闲心思。”
  张黑见时候尚早,便领他在附近走走,心雄又认识了不少路   径。不过他到了那里,心上早起了顾虑的念头:第一看戏的人很   多,一时难以下手,万一像张良博浪椎,误中副车,不是大功未   成,自己先牺牲了?第二路径虽已看熟,那房屋少,空地多,不   易隐藏。宫殿又高,上下困难。第三张黑没有知道,倘然失了  事,我走了,他是走不掉的。他受了不白之冤,我也对不住他   的。第四我现在是跟包的地位,只能在后台起坐,绝不容我到台  前去的。我要东闯西走,先自给人禁住了,碍手扳脚的难干。横   竖以后的机会多着,我不妨静以待之,索性再打听得李莲英的住   处,单刀直入,反觉干净。因此他等到开戏以后,就在后台闲玩   儿。张黑领他到出场门口,暗暗指点给他说:“中间黄幔里坐的, 就是老佛爷,左边向东斜坐的是皇上,右边向西斜坐的是皇后,  那立在老佛爷左边背后的,就是李公公。左厢右厢盘膝坐着的,  便是王公大臣,他们得到赏识听戏,比赐福寿字更算荣耀呢。” 心雄别的都不注意,单是目注着李莲英的面目,牢牢记着,再闭  目想了个大概,李莲英的影像已深印在他的脑里了。
  内廷演戏,另外有一种规矩,后台贴着黄纸,上面大书:
  
  奉
  懿旨演《封神全传》
  
  先有内务府司员二人,在后台等闹过了场,戴了朝冠,穿了 补服,缓步走出来,分左右立在前台,等演完了,方才退下。老 佛爷赏给串戏的银两,随着角色的高下,分别多少。那天张黑得 了十两,算是第二等;谭叫天是第一等,得了二十两。最少的三四钱都有。大家领了赏,都到台前叩头谢赏。演了六个钟头才收  场,心雄依旧带了行头,跟着张黑走出颐和园来。那时夕阳在  山,楼台欲睡, 一花一木给暮色笼罩着,另有一种美态。心雄很  有些流连忘返光景,张黑道:“这京城附近,还有一个好去处, 唤作什刹海,到了夏天,万顷荷花, 一池清气,游人荟集,热闹 非常,比这里还有趣。”心雄道:“惭愧得很,我到了京城好多  天,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玩儿过。”张黑道:“等我闲了,和你玩儿  几天去。”心雄道:“很好很好。”当下出了园门,分别远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什刹海卖浆女遭劫 丁字沽红姑娘逞妖
  
  话说什刹海在地安门外附近,住着一家满人,倒是贝子底 子。人家因他喜欢渔色,称他花贝子。仗着是王室,平日一味横 行,民家妇女,稍有姿色,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才歇,因此 年轻女子,不敢到什刹海去。离开什刹海一里多路,有一家姓冯 的老夫妇,卖豆腐浆为业,年纪都在六十以外,膝下有一个十七 岁的女儿,唤作润珠,生得俊俏无匹,老夫妇爱之如掌上珠。伊  要衣穿,伊要胭脂粉黛搽,老夫妇总是节衣缩食地供给伊。美人 儿得了妆饰,越显得美丽,真像一枝含苞未放的鲜花。那天是六 月十八日,伊随着母亲刘氏到亲戚人家去做佛会,傍晚还家,走 过什刹海,见满地的荷花,开得亭亭玉立,清香从微风中慢慢地 吹过来,不禁挽住了伊们俩的脚跟。润珠更是依恋不舍,立在池 边呆呆地对着荷花出神。忽听一声呼哨,急忙回过头去,见对面 一座酒楼上,立着一个少年,肩头削脑, 一望而知是个泼皮,两 只眼睛射住了,眨都不眨。心上知道不妙,急忙拉着刘氏的衣 袖,离开什刹海去。
  这少年就是花贝子,他正在酒楼上赏花饮酒,见了润珠,蝉 衣云鬓,出落得十分飘逸,自问生了两颗眼珠以来,从没见过这 般可喜娘儿,神魂颠倒,不肯放过。见润珠移步欲行,他就走下酒楼,远远地跟在背后。见伊们到了家里,认清了门户,才还家  去。派人打听底细,知道是卖豆腐的女儿,他就快活得了不得。 以为这种人家的女儿,只消把白银送过去,不怕他不迷花眼笑地  把花一般的人儿送上门来。当下就派人去唤冯老头儿来,向他说 贝子爷要娶他的女儿做妾。谁知道冯老头儿古怪脾气,并不把贝  子爷的尊姓放在眼里,答道:“老汉只有此女,但求嫁得一个清  白子弟,温饱无虞就够了,做了贵人的姨太太,从此像石沉大海  一般,不易见面,岂不委屈了伊?”花贝子听了,甚是恼怒,便  大声道:“老头子不知好歹,今天你不答应,不要将来懊悔!”冯  老头儿转身就走,还到家里,告诉了老妻。那刘氏也不愿意,说 道:“那些大户人家讨姨太太,比买一个泥娃娃还轻松,今天高  兴,捧在怀里,明天不高兴,就丢在门角里了。”
  第二天朝晨,润珠晓妆方罢,忽地有五七个家人模样的,手 执铁尺木棍,闯进门来,见了润珠,抢了就走。冯老头儿和刘氏  正在灶下,听见了声音,急忙赶出来,要夺还润珠。 一个家人把  铁尺向他头上敲了一下,冯老头儿痛得眼前金苍蝇乱飞, 一阵昏  眩,便倒在地上。刘氏狂喊捉强盗,左右邻舍听见了,提着门闩 灰扒赶来,到了门口,五七个家人塞住了,不许上前。 一个浓眉 大眼的喝道:“我们家里走失了姨太太,奉贝子爷的命前来追寻, 不干你们的事!”那些邻舍见不是强盗,又听他说什么贝子爷, 心想大来头,不要惹闲是非,都各自去讫不管。五七个家人,拥  着哭哭啼啼的润珠走了。冯老头儿痛得爬都爬不起来,只喊着骂 着。刘氏追出了大门,眼望着一块心头肉给人割了去,阵阵心  酸,哭得人事不知,便倒在道旁,和冯老头儿一酬一答地哭骂。 那时西面有一匹马儿嘚嘚地行来,上面坐着一个英爽的少年,走  过刘氏身边,见伊哭得悲痛非常,便下马来问道何事啼哭。刘氏  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事告诉备细。少年道:“老婆婆不要伤心, 我有办法把你的女儿找来。”刘氏道:“说得好容易的话,你可知道那花贝子门户重叠,不易进去,又有许多狐群狗党。你赤手空 拳,就是走了进去,也难得出来呢。”少年笑道:“你且等三天 看。”刘氏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少年跳上马背,扬鞭而去,也不 知道是何人物。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刘氏正在煎药给冯老头儿吃,忽地一阵  敲门声,刘氏急去开门,见润珠和前天骑马的少年进来了,这一  喜真是做梦。少年道:“人虽找到了,可是这里不能久住,你们  还得赶快搬家,否则难保那厮不再来寻事。”刘氏要问少年姓名 住址,少年只微微地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挂齿,后会有期, 我去了。”说毕, 一转身如飞地走了。刘氏只得远远念佛道谢, 还近身来,问润珠如何给那少年救出来的,润珠道:“那天到了 花贝子的家里,一会儿软劝,一会儿硬逼,我只是抵死不从。总  算万幸,没有使那厮近身。到了昨天的夜半,我正在床上和衣而  睡,左右转侧不能入梦的当儿,忽见那少年撬窗而进,问我可是  前天被擒来的女子。我只答应一个‘是'字,他就像老鹰抓小鸡  似的把我挟在胁下,跳出窗外,连纵带跃地行去。熟门熟路,竟  像熟人一般。那墙儿壁儿,当作门槛跨过, 一些儿不觉得累赘。 到了外边,全无阻挡,一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  道我是被他们抢去的。他家千门万户,有好多的房间,他怎么知  道我住在哪一间呢?他怎样地进出,怎样没有看见和觉得的人  呢?他的本领真真厉害,竟和剑仙一般。”刘氏又把前天在门外  哭泣,遇见了少年,他允许自己去找来的话告诉了润珠。润珠也  感激得无话可说,只是拜天。冯老头儿见女儿完璧归赵,心上一  喜,痛也忘了大半,便商量搬家的事。过了两天,当真全家搬到  卢沟桥去住了。
  且说那少年是谁?读者大约也料到是他。他是何人,不是万 心雄是谁?原来他自从听见了张黑说过什刹海风景很好,他趁着 闲暇,骑马前去。那天也从什刹海回来,从刘氏那里听见了花贝子抢劫润珠的事,勃然大怒,还到衙门里,和慕仁、继武说起, 都代抱不平,可是因着贝子很有些声势,不敢惹他。心雄在第二  天,到贝子家的周围相定了进出的门户。第三天晚上,提了宝  剑,跳进了贝子的家里。先抓住了一个家人,问得了贝子和润珠  所在,他就撬窗跳进贝子的卧室,把宝剑向贝子一晃道:“你敢  出声,就送你归阴。”那贝子睡眼蒙胧中,瞧见雪亮的剑光,已   吓得上下牙齿相打,只喊着“大王饶命”。心雄喝道:“不许喊!” 说时,左手扭住了贝子的胸脯,右手把剑向贝子的两眼剜去。贝  子只喊得出一个啊字,左右两眼已离眼眶而坠。心雄道:“你只  是这两颗贼眼作祟,我替你剜了去,你可以安谧些了。”贝子只  得忍着痛,不敢出声,任着心雄跳出窗去。心雄仍把窗掩上,再  去找润珠,找到了挟着就走。送伊家里,已是大天白亮。还到衙  门,把宝剑拭净,重行睡觉,连慕仁、继武都没有知道这回事。
  那花贝子直等到天亮,才敢唤人,大家见这副模样,便想报 官。倒是花贝子明白,阻住他们道:“这厮本领高强,不好惹的, 你们瞧门窗未动,来去自由,京城里哪一个及得他来?传了出 去,反引起人们的讪笑,落了丑,不如放了他,省事些。”因此  就隐忍未发,后来花贝子毕竟伤重身死,也是他一生横行的  报应。
  撇过不提。且说这京城里,自从有了义和拳闹得乌烟瘴气, 那些满人平日养尊处优,全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事,中法、中日两  次大创以后,才如梦方醒,觉得中国以外,还有外国,外国更是  可虑。听见义和拳扶清灭洋,正中下怀,便认定是富贵荣华的保  障,一个个虚心结纳,有几个索性拜大师兄做徒弟,在家散发念  咒,忙作一团。后来渐渐给太后知道了,并不禁止,反以为是爱  国的义举,将来可以仗着他们报仇雪耻,永保江山的。恰巧直隶  总督裕禄在天津也深信义和拳,力保张德成、曹福田一辈人都是  忠肝义胆的,大可重用,两人都是赏给头品顶戴花翎、黄马褂。
   那些徒党见如此得势,更是趾高气扬,连宫里的人走着了魔似  的。他们看惯了戏台上的《封神榜》《西游记》,把哪吒三太子、 孙悟空一辈子崇拜得了不得,现在听说信了义和拳,可以得到他  们的神灵依附,何等得意。起初还只是男子相信,后来连女子也  有练拳的了。
  那时天津有一个娼妓,唤作红姑娘的,和那些大师兄都有往 来。伊居然异想天开,也要练习义和拳。 一天,曹福田到伊的家 里,红姑娘把意思说出来,福田笑道:“你有多大本领,要想做 唐赛儿么?”红姑娘做着媚眼道:“你们不要小觑我们女子,唐朝 的武则天做过皇帝,如今宫里的老佛爷,不是一个女子么?”福 田道:“你倒有这般大志,也罢,姑且带你去试试看。”
  过了几天,福田引着红姑娘到团里, 一样地拜神念咒。伊秉 性乖巧,所以一学就会,又因着伊一副媚骨,把几个首领迷得六 体投地,竟推伊做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庭抗礼。伊也引诱了几十 个年轻妇女,把妖法传授,大家穿着红衣红裤,挽着双丫髻,左 手持着一盏红灯,右手持着一块红巾和红漆折叠扇。到了晚上, 把折叠扇对着自己狂扇,那身体会渐渐升起来,竟和腾云驾雾一 般,把灯掷下来,说是天神下降了。其实也只他们自己人如此 说,谁也没有眼见过。那天津一带,传布得很快,大家称伊红灯 照,在门外挂着红灯,便可以接着红灯照,得伊保护。后来有人 拆穿说只是立在屋面上,黑夜里瞧不清楚,又是受了神话的影 响,便以为真是升空了。红姑娘白天传妖法,晚上和些大师兄鬼 混,闹得起劲,男女混杂一起,荒淫无度。对着那些党徒,只是 说和仙佛相会,受秘密缘法,实在只是纵欲淫乱。福田见势力已  厚,便把天津一带的教堂先烧起来,他们说火种都是红灯照从天 上降下来的,所以一烧就会着。有人瞧见他们带了火油,在傍晚 偷偷向教堂的墙壁上浇灌,所以到了夜分,只消掷上一个火把, 就拉拉杂杂地烧起来了。
   那裕总督见烧了教堂,外国人没奈何他们,也以为这是屈服 外国人的妙法,非但不禁止他们,并且奖励他们。因此更是无法 无天,连洋货店都要焚毁。路上有人穿了白衣走过,他们就把他 的白衣剥去,说他是三毛子。他们趁着乱七八糟的当儿,奸淫妇 女,劫掠货物,无所不为。就是辇毂之下,也是横行无忌,因着 刚毅、荣禄、毓贤许多满官,没有一个不是附和义和拳的。只怕 着聂士成。那时有一个赵舒翘,他从江苏巡抚入京,也竭力保举 义和拳忠勇有神术,倘然用以剿灭洋人,必然望风而靡。太后更 是深信不疑。义和拳聚集在都下的,多至五六万人,坛场遍地 皆 是 。
  说起那赵舒翘,本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因着刚毅之力,做  到江苏巡抚。他在任上,也是一味蛮干,不过苏州一带却很感激  他。因为那时有一辈巢湖人,贩卖私盐,专在乡镇上聚赌抽头。 那些无知愚民都和他们往来,起初只是赌钱,输了便向他们借 贷。他们放银收利,利息特别的大。有唤作见面一对合的,最是  诧异,譬如初一向他们借十块钱,到了初二碰见了,没有还,到  初三就得还二十块钱。因此有许多人倾家荡产,卖男鬻女,还是 还不清他的债,唯有一死了事。一般人因他们凶恶无情,称他们  作盐枭,意思是比他们作枭獍一般的残忍。那些盐枭还要勾结地  痞土棍,引诱大户人家子弟聚赌。他们的赌局也是不可究诘的, 十个人去赌,总是有九个输的。地方官怕他们党羽众多,不敢问 讯;地方上公正绅士,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时赵舒翘到任,接  到了不少的控案,他就雷厉风行地下札子,到各县捉拿首要,按  律严治。争奈各县不敢动手,把公文按着不办,盐枭更是恣肆。 舒翘倒也很有毅力,便督促委员,派亲兵到各县去坐提。
  单说苏州府属的吴江县,濒临太湖,盐枭散布得最多。委员 奉了命,带了亲兵到吴江县,那吴江县知县便老实不客气地说出 苦衷来。说是除非赵大人亲自提兵到四乡去访拿,或者有些效力,否则县里捕快,十九都和盐枭联络。今天通了风,给他远走 高飞。明天去捉,自然扑了空。委员还到苏州,禀复舒翘。舒翘 赫然大怒道:“这些幺魔小丑,不能扫除,我还有颜面做方面大 员么?”当下便带了十几只枪船,满载了兵士,亲自下乡。在平 望镇上先自捉住了几个,各乡闻风,就销声匿迹,顿时安靖了许 多。盐枭中间有一个首领,绰号海里奔的,很是强悍,识得水 性,能够在水里潜伏着三昼夜不死。那吴江县湖泊环列,港汉纷 歧,他更得了便宜,所以东窜西奔,再也捉不住他。舒翘便下 令,招募识水性的人做向导,那时就有一个人来投效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除盐枭水战海里奔 装嫁娘血溅大师姐
  话说赵舒翘因着要捉拿海里奔,招募勇士。那时太湖边上有  一个少年姓李名无功,自小在太湖边打鸟捕鱼,早年丧父母,终  鲜兄弟,所以浪荡着没有依靠,可是本性疾恶如仇,专好替人打  不平。他也见过盐枭横行可杀,只是赤手空拳,也奈何他们不  得。听见赵巡抚招募识水性的勇士,他就抛弃了鸟枪渔网,前来  投效。舒翘当面试他一下,他在水里翻腾上下,比蛟龙还灵活。 试他武艺,也很高强,便吩咐他到乡间去找寻海里奔。那海里奔  的声名很大,乡间妇孺皆知,并且都受过他的苦,所以他的行  踪,很肯说出来。
  一天,到了同里镇,打听得他在同里湖边上屯村的大庙里躲 着,无功便坐着枪船找去。到了屯村,再暗暗问讯,知道海里奔 果然在大庙里。那大庙已很荒废,只有十余间破屋,还可以住 人,其余都成瓦砾之场。无功先前已从捉住的盐枭口供里得知海 里奔的面貌模样,所以一直闯进了佛殿,便见坐在香烛台边的一 个和尚,就是那人。他冷不提防,奔过来,伸手想抓。那海里奔 也是眼快手快的,眼前有人过来,心知不妙,也不辩说,把和尚 衣脱去,连纵带跃地逃出佛殿去。无功急切没有抓住,只得紧紧 追赶,一口气追到大庙的门外,还是追不着,却见他向门前河里一跳,一个大漩涡,就不见了。无功也如法炮制,跳下河去,随 着海里奔游去。那海里奔自负擅水性的,只向大湖里游去。无功 用力地追,约莫追了两里多路,已扯住了他的衣角。海里奔拼命 地向下一沉,那时水势向前,无功就在他的身上滑了过去。无功 看看前面不见,赶起来向四下张望,并没有水花,急忙钻下水 去,四面找寻,好容易找着了,就在身边摸出一把叉子来,向海 里奔的腿上刺去。海里奔着了痛就划不动了,给无功拦腰抱住, 浮出水面,却正是在同里湖的中心。枪船歇在屯村的市梢,招呼 不到,只得挟着他还屯村去。那海里奔十分刁诈,他故意不用一 些儿气力,反乘着水势阻挡无功,幸亏无功水里游泳的功夫很深。 他往时在太湖里,遇着大鱼漏网,他竟入水去追捉的。所以他拖着 海里奔,游到屯村,毫不觉得费力。捉到枪船边,然后吩咐弟兄们 把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连夜赶还平望镇去见舒翘。舒翘不胜欢喜, 立刻把海里奔正法枭首示众,把无功递补了亲兵伍长。
  自从海里奔伏诛以后,那些盐枭更是惊慌,有的改邪归正, 有的逃向太湖里去,另寻门路,有的还老家去。只是那些作恶多  端的,给人告发指点,脚步慢一点儿,就做了刀下之鬼。舒翘见  大体平复,还苏州去。不到一年,刚毅因他能干,保举内用,升  做刑部尚书,兼顺天府府尹,他就卸巡抚的任进京。在离开苏州 的一天,各乡镇的农夫,都执着香,坐着船来送, 一直到常州才  还转,同声歌颂他的功德。谁知他到京里,因着要迎合刚毅,便  迷信义和拳,和他们一起胡闹。无功见了很是难过,他知道只有  聂士成是反对义和拳的,他很想去投效,只碍着舒翘知遇之恩, 不便撇开他去,只得暂时留着。
  那时候义和拳的蔓延, 一天厉害一天,早引起了外国人的嫉 视,英法美俄日德意奥八国联合派兵舰到塘沽来,推着德国瓦德 西做联军统帅,攻打天津。那些义和拳还是不服,说是我们不怕 枪炮的,挺着刀迎敌。可怜血肉之躯, 一无掩护,如何抵挡得住 枪子炮弹?一排排地倒下来,却还是一排一排地上去送死。在临死的时候,还念着梨山老母咧。谁知梨山老母没有来,倒来了个  黄莲圣母。那黄莲圣母也是红姑娘串的戏,伊和曹福田商量,到  乡间去拉了个女巫来装妖作怪地坐着大船到天津,停泊在北门  外。大船的四周,裹着红绸,船头上竖着两面大黄旗,大书“黄  莲圣母”,舱里焚了一大炉的檀香,烟雾腾腾里坐着一个老妪, 就是圣母。左右坐了三四个妇女,都称仙姑,说是有神术,可以  治病救伤。那些受伤的拳匪,扶到岸边,纳头便拜,圣母吩咐撮  香灰敷在创口,别的方法一些儿没有。可笑创口溃烂,弄到不可  收拾,还是说信不坚,所以不得神佑。福田去告知裕总督,裕总  督也以为是天神下降,用八人肩舆接圣母到衙门里来,穿着朝  服,对伊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排齐了仪仗,送伊到侯家埃的神  堂住着。那圣母坐在神龛里,垂着黄幔,香烛供奉,远近愚夫愚  妇都来礼拜。红姑娘名为圣母的信徒,实则利用伊敛钱纵欲。
  那时八国联军已预备攻城,天津的绅商吓得无以为计,都到  总督衙门里来,请裕总督千万不要开战。裕总督自己不肯做主, 吩咐他们去和福田商量。福田还是耀武扬威地在天津城里横行, 全没知道联军的厉害。绅商们见他请他不要杀洋人,他道:“我  奉玉帝饬旨,率领天兵天将,剿尽洋人,我何敢违天命?”绅商  们哀求道:“洋人枪炮厉害, 一弹飞来,房屋全毁,危城攻下,必定糜烂,请体上天好生之德,不要惹是招非。”福田大怒道: “你们都是三毛子,甘心做汉奸,左右与我推出去斩首示众!”绅  商们叩头求饶,总算收回成命,从此也就不敢再说。
  且说拳匪一部分在京城里,给聂士成的武毅军捉的捉、赶的 赶,气焰顿时挫了不少。心雄是深知拳匪的内幕的,所以他瞧见 了拳匪,画神捏鬼,别的人不敢上前,他总扑上去,拳打脚踢, 全不放在眼里。那些拳匪见着他的影子都怕了,便由张德成向刚 毅哭诉。刚毅到宫里去向太后说:“聂士成违背圣旨,专和义民 作对,请太后降旨警戒他。”太后依奏,命武毅军开出京城,聂 士成奉旨开拔,驻扎在落垡。心雄道:“在京城里有那些愚暗的大臣迷信神权,不能称心适意地捕捉,如今出了京城,我们可以  痛剿了!”士成点头称是。那时拳匪把铁路拆毁、电杆烧断,心雄  带了一小队的武毅军前去阻止。拳匪不肯依他的话,他就挥动清风  剑,见匪就杀。拳匪愈聚愈多,约有三千多人,把心雄围得像铁桶  一般。心雄用力杀开一条血路,还到营里,和慕仁、继武多带队  伍,重行反攻,把拳匪杀得七零八落。福田得知,急忙告知德成, 命他向刚毅设法,把武毅军调回。刚毅去奏知太后,太后又降旨调  武毅军回杨村。路过天津,正遇着一拳拳匪持刀向士成奔来,心雄  骑马后卫,急忙挥剑来迎,慕仁、继武翼护着士成。
  到总督衙门,士成对裕总督说道:“大人纵容匪众如此,恐有 后悔。”裕总督道:“提督此言差矣,太后尚且要用他们去抵敌洋 兵,如何反说他们是匪类呢?”士成道:“那些人毫无智识,全是胡 闹 。我在京城里捉到许多拳匪,实地试验,他们的神术一些儿没有 成效。现在教堂焚毁了,教士杀死了,铁路拆断了,电杆烧去了。 听说八国联军已到塘沽,再不制止,万一给联军攻下了天津,京师 震动,大局便不堪设想了!”裕总督道:“义民自有抵挡,不必劳提 督过虑。”士成见他执迷不悟,料定忠言难入,不如远走去保护京 师要紧。当下辞别了裕总督,领着武毅军移驻杨村。
  福田见武毅军勇猛难敌,很是忧虑,每天总有几十个徒党给 武毅军杀死的,他便和红姑娘商量,红姑娘道:“太后并不命他 来打我们,他如何违抗朝旨呢?”福田道:“他算是施行直隶提督 的职权,当我们是匪类,他有保护地方治安的题目,所以朝廷也 未便治他的罪。”红姑娘道:“我们什么都不怕,这纸糊的老虎把 洋人也吓退了,怎么他偏不怕?”福田道:“他那边有一个得力的 人,唤作万心雄,起初也在我们团里的。因着宗旨不合,他就走 了,去投士成。我们的秘密,心雄都明白的,所以他不怕我们。 这人不除,我们必无瞧类。”红姑娘道:“我们能够设法把他杀死 了就好啦。”福田道:“谈何容易,他是千佛山云上和尚的徒弟, 武艺十分高强,二三十个不能近他的身,如何好杀死他?听说他在台湾把杀人不眨眼的生番也压服得服服帖帖呢!我想这人不宜  力敌,只可智取。”红姑娘道:“有何妙计?”福田道:“计倒是有   一个的,只差少一个人。”红姑娘道:“不要说一个人,就是要一   千一万个人,也是一呼而集。”福田道:“万人易得,一将难求。” 红姑娘道:“你要怎样的一个人呢?”福田道:“最好有一个年轻  貌美的女子,如此这般地前去,等到他中了计,就不难致他的死   命了。”红姑娘道:“我倒愿意去的,不过像我的面貌够得上么?” 福田大喜道:“你肯出马,保管成功!那么就请动身。”
  那红姑娘年纪虽已三十岁,搽了胭脂,涂了粉,还只像二十 多岁的人。伊换了一身艳丽的衣服,装作新嫁娘的模样,另外拣  了一个年轻的拳匪,充伊的丈夫,赶了一辆骡车,向杨村走去。 将近武毅军营盘的当儿,后面有十几个拳匪追来,红姑娘便放声  大哭,那假丈夫弃了骡车,向营盘里乱窜。守卫的拦住了问话, 假丈夫道:“我们新夫妇从丈母娘家还来,给拳匪瞧见了,要抢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追过来了。”守卫的进去报告,那时心雄正  在拂拭宝剑,听见了便提了宝剑赶出来,对那假丈夫道:“你在  前打路。”假丈夫引着心雄到大路口,那骡车已打翻在路旁,几  个拳匪正拉着红姑娘要走,心雄大声喝道:“休得无礼!”挥剑杀 去,那些拳匪就抱头鼠窜而去。心雄追赶了一阵,还转身来,见  红姑娘还是蜷伏在骡车旁,哀哀啼哭,却不见那假丈夫。心雄问 红姑娘为甚还不赶路,红姑娘带哭带说道:“丈夫又给他们绑去 了。”心雄道:“我在前追赶时,你的丈夫还在这里,如何会给他  们绑去呢?”红姑娘道:“你走不多时,另有几个强徒来拉丈夫去 的。”心雄道:“男子汉绑了去也不妨事的。你家在哪里,可认得  路径?独自去还可好?”红姑娘哭道:“我一个单身女客,这么局  面,如何敢赶路?”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送佛送到西方,我 索性送你还家去吧!”红姑娘拭泪道谢,重行上车。心雄整理了 车儿骡儿,扬鞭赶车,依着红姑娘所指方向行去。
  约莫走了一里多路,红姑娘又哭起来了,心雄回过头来,问伊何事啼哭,红姑娘紧蹙双眉,只是不说。心雄只得停了车,到  车厢里。红姑娘就伸手过来,钩住了心雄的脖子道:“肚子痛。” 心雄道:“这里是荒野之处,没有人家,如何是好?”红姑娘道:  “我自小有这毛病,只消有人给我在肚上揉几下就会好的。”心雄  面孔不禁红起来了,心想虽是无人经过,到底不好意思在陌生的  年轻女子的肚子上揉弄的。红姑娘那时已把外衣解开,露出里面  一个猩红的肚兜和雪白的肉,把心雄的右手拉过来,要他揉。心  雄正在犹豫,忽地红姑娘伸手过来,把他腰里的宝剑抽出来,心  雄急忙按住道:“你要这物何用?”红姑娘只不答话,还在抽剑。 心雄瞥见那红肚兜里面有一张黄纸角,心上一愣,伸手去一掣, 见是一张符,才知道伊也是义和拳匪,把前后事迹约略想了一  想,知道上了伊的当了,急忙拔剑在手,喝道:“妖妇敢用奸计  引诱我么?”红姑娘见已破露,便立起来高喊道:“出来出来。” 那时远远有二三十个拳匪,都从树林里蹿出来, 一个个手执武  器。心雄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先把红姑娘当胸一剑,刺了个洞  穿。红姑娘血花四溅,当真名与实符了。心雄跳下车来,和拳匪  们相斗, 一把宝剑,使得像银蛇一般,把十几把短刀、十几根短  棍,挑拨得东倒西歪。正在恶斗,忽听得砰的一声,有一弹飞  来,心雄急忙闪避,却中了一个拳匪。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义和团纷扰天津城 聂将军尽忠八里台
  
  话说心雄和拳匪们恶斗,忽飞来一弹,打倒一个,心上很是 奇异,接着又是砰砰的几响,拳匪就像骨牌似的一个个倒下来, 其余的拳匪,也莫名其妙,只得四下奔逃。心雄照着枪声望去, 见有一个少年,骑着一匹高头骏马,颤巍巍立在那里,不知是何 等人物。那少年已在那里纵辔而来,到了心雄跟前,下马相见, 各自通了姓名。原来少年就是李无功,他随着赵舒翘到了北京, 眼见那些官儿醉生梦死,都着了扶清灭洋的迷。舒翘也是相信拳 匪得什么似的,他屡次劝舒翘不要纵容拳匪,争奈非但不依,反 而有些憎厌他。他说盐枭虽是可恶,不过为民间癣疥之疾,拳匪 乃是腹心之患。舒翘哪里肯听他的话,因此他闷闷不乐。前几天 他到天津去访友,闲着无事,出来打猎。时方初夏,也没有什么 可打,正在树林里徘徊休息,听见嘈杂的声音,看见那些拳匪的 装束,知道又在闹事,便觑准了几个,放了几枪,等他们走散 了,才来见心雄。起初以为心雄是过路客商,听了心雄的话,才 知道也是行伍同志,并且在他平日心折的聂士成部下。心雄约略 把身世说了些出来,无功更是心折,便也把心事说了出来。心雄 道:“既然无功兄和主人意见不投,何不改事新主?我们的聂提 督,心术纯正,眼光远大,绝非朝内诸臣可比,要不是他竭力地剿除,京津一带更要扰乱得不堪设想。现在听说外国已派兵舰到   塘沽,倘然和议不成,不久就有大祸。无功兄既然和我们志同道   合,正好在一起共事,说不定可以稍补时艰。”无功道:“好是好   的,不过我还没有向赵尚书辞过,不别而行,似乎有伤友谊。” 心雄道:“既然不能见重,弃了何伤?”无功想了一想,便说:  “我明天进京勾当了,再来相烦汲引。”心雄见他甚是坚决,也不   便固阻,两人握手分别。
  心雄便把骡子解下来,骑着还营,把前后的事告知慕仁、继   武。慕仁道:“拳匪计诈百出,我们倒不能不防呢。”正在闲话,  里面有家人出来传话道:“大人请三位说话。”三人随着家人到里   面见了士成。士成命他们坐下了,说道:“朝廷真是糊涂,为了   联军到来,不谋补救,反用拳匪去抵挡。听说天津已给联军包   围,看来不久要攻下的。这里是京津要道,我们的责任十分重   大。依朝廷的意思,最好我们和拳匪联合,共挡联军。可是我却  大不为然,联军固然应该抵挡,拳匪却万万不可用。不知三位的   意见如何?请大家讨论。”慕仁道:“大人的意思很是光明正大,  我们平时也说过,抵挡外兵,自知未必能取胜,只是诸葛武侯说   得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拳匪乌合之众,用了也是无益   有害的。在这个时代,还要迷信神权,岂不为天下后世所笑呢!” 士成仰天大笑道:“慕仁言足以愧煞一辈王公大臣!”心雄道:  “我们在这里兵力不厚,也只好唯力是视,胜败且置之度外,不   过一方面还得向各处去求援助,否则杨村不守,京师就岌岌可危   了。”士成叹道:“这件事很为难,朝廷既不肯向各省征师,我如   何好擅作主张?况且天津放着那个顽固不化的裕大人,就是要他   接济军火饷精,也不容易呢。”大家听了,只有互相嗟叹。坐了  一会儿,退出来,悉心布置防守的事。按下漫提。
  且说红姑娘送了性命以后,拳匪逃还去见福田。福田听了, 不胜愤怒,便把武毅军恨得不共戴天,吩咐党徒见了武军,不要放过。因此两下遇见,总得拼一个你死我活,不肯两立。 一天, 士成在落垡地方追剿拳匪,给拳匪团团围住。他杀到东,就有拳  匪从东面抄过来;他杀到西,拳匪也会从西面抄过来,因此不能  冲出重围。正在危机万分的当儿,心雄从外面扫开血路,杀进围  来,招呼了士成,合力杀出去。那时拳匪像湖水给分水犀牛游  过,向左右退却,任着士成、心雄从容而去。到了杨村,士成  道:“今天要不是你来,很有些危险,只不知道那些拳匪如何如  此灵敏,在外面的能够西抄东袭地追我。”心雄笑道:“拳匪专用 诡计,我本来也不知大人被围,因着望见电杆上立着一个拳匪, 手里执着红旗,在那里东挥西指。我疑心他们又要烧电杆了,赶  过去,爬上电杆,把那人杀死,向下一看,才知拳匪围攻大人。 这电杆上的拳匪就是他们的耳目,他从上面望见大人向东,他把  红旗东指,下面的拳匪看了红旗,便照着所指的方向追去,所以  大人杀不出来了。”士成笑道:“想不到他们也有这计较。”
  那时外兵已从塘沽上岸,来攻杨村,士成严阵以待,常用奇 计把外兵大败,外兵竟不敢前进。裕总督得信,大为得意,便入  奏报捷说义和拳如何神勇,外兵如何败绩,把士成的战功都据为  己有。朝廷信以为真,赏下一万银两,武毅军一个大钱也轮不  到。但是士成并不灰心,心雄、慕仁、继武也常用好言安慰士  兵,勉励他们,为国效忠,将来自有功罪分明的一日。武毅军平  时素有训练,所以只依着上官的意旨努力作战,穿的衣服也是对  襟短袖,紧束得很是活泼,所以往来跳跃,十分骁勇。谁知那些  拳匪,还是妒忌他,反说士成和外人私通,所以外兵不和他战, 只向义和拳攻打,武毅军又助着外兵来杀义和拳。义和拳一腔忠  义,竟无从发泄。裕总督把这些话奏知朝廷,就说他的兵士连服  装都和外兵相似,更见得他甘心媚外了。朝廷听信他的话,下旨 责备士成,不许伤害义民,否则要严重治罪了。士成叹道:“上  不能见谅于朝廷,下又见逼于拳匪,外受洋人的压迫,内无有力的援助,我早晚终是一死,非死也不能表明我的心迹啊!”因此 他向老母妻女处断家务,拼命对敌,和外兵战了十几次,没有一 次不把外兵打败的。后来朝旨命他攻打天津租界。那天津租界驻 扎了不少的外兵,把土囊沙袋堆在要路口,当作城堡,架着枪炮 坚守。士成指挥武毅军不时侵袭,外兵几乎支撑不住了,他们本 来不识中国字的,因此也识了一个聂字,见了聂字旗,就坚守不 出,连枪炮都不敢放了。他们对中国人说,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么 勇猛的兵士,大概中国除掉刘永福以外,就算聂士成是英雄了, 像西洋兵,只有古代罗马或者还有这些英雄呢。
  一天他正向外兵挑战,忽报留在杨村公馆里的老母妻女都给 拳匪劫去了。士成便分兵一队,命心雄带了武毅军向杨村追寻。 到了公馆里,果然不见一人,向左右邻舍探听,才知都向西北逃  去。心雄便留兵士在杨村相候,独自一人,骑了马,猛力加鞭, 向西北追去。追了一个钟头光景,果然前面有一丛人在那里急匆 匆地奔走,他不作一声,把两腿向马腹上用力地一夹,那马箭一  般地直射过去。不多时,已追上了。心雄见他们都是徒步,也就  跳下马来,挺剑在手,上前把最后的一个扭住了,挥剑斩下了 头,提起来大声道:“你们好好地放下了人,万事全休,不然的  话,这人就是你们的榜样。”那些拳匪见血淋淋一个人头,先自 害怕,中间也有人认得是心雄的,便说“这人不好惹的,我们走  吧”,就撇下了士成的老母妻女,四散逃生。心雄也不追赶,便  把马让给士成的妻女骑着,他背了士成的老母,在后面跟从。
  到了杨村,分拨二十多个兵在公馆里保护,他还身到天津, 见武毅军多半散去,只剩二三百人,簇拥着士成追赶拳匪。士成  见心雄来了,便问老母如何。心雄道:“已追回来,安顿在公馆  里,请大人放心。”士成道:“自你走了,有一部分兵士忽然变  心,说我反了,开枪反击,我的左足已中了枪弹。我死无憾,只  是我的一家老小,便仗你们几位老友照顾了。”说毕,指挥兵士向拳匪扫击,一直追到八里台。心雄也追上来了,拉住了士成的   马辔道:“大人既受了伤,还得还营将息,过了今天有明天,我   们整顿了兵马,再和他们算账不迟。”士成提刀怒目道:“你是我   的知己,难道不知我的心事么?今天我非杀尽拳匪,不还营了。” 心雄知道他已饱受刺激,血气喷涌,不可遏住,只得任他前去,  在后掩杀照顾。见他左足上的血已渗透了缎靴,他毫不理会,只  顾向前挥动大刀,见着拳匪就杀。那时拳匪也拼命了,像潮水般   涌上来。慕仁、继武在后赶来,对心雄道:“这些拳匪有洋枪的, 大人匹马深入,很是危险。”心雄道:“争奈阻挡不住,如何是   好?我们紧追上去,翼护他吧!”三人便联络着在士成的左右卫  突扫击,拳匪的头像西瓜般一个个地砍下来,血花像正月的花筒   一般,东也喷起来,西也射起来,溅得四人的衣服上都是斑斑驳   驳。忽地砰砰起了几响枪声, 一颗枪弹从士成的肩上掠过,擦去   一块青缎。接着又是一弹,给心雄的清风剑当的一声挡去。第三  弹又来,慕仁用朴刀下拨,没有拨着,已中了士成的腹部。士成   用左手掩住,依旧挥刀杀去。第四弹、第五弹又陆续射来,也是   将星欲坠,竟会一颗颗射中了士成的身体。士成支撑不住,倒下   马来。心雄、慕仁、继武急忙一齐下马去扶他,见士成胸前汩汩   地冒出血来,面色惨白,还张大了眼睛,大呼杀贼。心雄把士成   扶上了马背,吩咐慕仁、继武指挥武毅军后退。他抱了士成,策   马突围,赶还杨村。
  到了公馆里,士成已气绝身亡,把他的衣服解开,见一片模 糊,肚肠也迸出来了。老母妻女哭得死去活来,急忙买棺成殓。 随后慕仁、继武也来了,收兵完毕,检点一过,还剩一千三百余  人。心雄便请幕府师爷来做遗奏,连夜送到京里去, 一面报知裕  总督。后来朝廷要赐恤,刚毅竭力地阻挡,因此反而下诏,责他  误国丧身,实堪痛恨,姑念前功,准予恤典。可怜聂将军血面朝  天,耿怀入地,还不能得到死后的哀荣。那时有一位诗人黄公度感他的忠义,悯他的遭际,作了一首《聂将军歌》,甚是悲壮, 在下曾经读得烂熟,现在背录出来,也教读者知道聂将军实是中 国稀有的英雄!
  
  聂将军,名高天下闻,虬髯虎眉面色赭,河朔将帅  无人不爱君。燕南忽报妖民起,白昼横刀走都市,欲杀  一龙二虎三百羊,是何鼠子乃敢尔?将军令解大小围, 公然张拳去相抵,空骈冒刃口喃喃,炮声一到骈头死。
  忽然总督文,戒汝贪功勋。复得亲王令,责汝何暴 横。明晨义民到,不许无理闹。夕得相公书,问讯事何 如,皆言此团忠义民,志灭番鬼扶清人。复言神拳斫不 死,自天下降天之神。国人争道天魔舞,将军默默泪如 雨。呼天欲诉天不闻,此身未知死谁手,又复死何时?
  大沽昨报炮台失,诏令前军做前敌,不闻他军来, 但见聂字旌旗人复出。雷声肱肱起,起处无处觅。 一炮 空中来,敌人对案不能食;一炮足底轰,敌人绕床不得  息。朝飞弹雨红,暮卷枪云黑,百马横冲刀雪色,周旋  进退来夹击。黄龙旗下有此军,西人东人惊动色。敌军 方诧督战谁,中旨翻疑战不力。
  此时众团民,方与将军仇。阿师黄马褂,车前鸣八 驺。大兄翠雀翎,衣冠如沐猴。亦有红灯照,巾帼赢兜 鍪。昨日拜赐金,满车高瓯篓。京中大官来,神前同叩 头。诏书五六行,许我为同仇。奖我兴甲兵,勉我修割 矛。将军顾轻我,将军知此否?军中流言各哗噪,做官 不如做贼好。诸将窃语心胆寒,从贼容易从军难。人人 趋叩将军辕,不愿操兵愿打拳。将军气涌遍传檄,从此 杀敌先杀贼。
  将军日午罢战归,红尘一骑乘风驰。跪称将军出战时,闯门众多喽啰儿。排情击案拖旌旗,嘈嘈杂杂纷指 挥。将军之女将军妻,芒笼绳缚兼鞭笞,驱迫泥行如犬 鸡,此时生死未可知。恐遭毒手不可迟,将军将军宜急 追。将军追贼正驰电,道逢一军路横贯。齐声大呼聂军 反,火光已射将军面。将军左足方中箭,将军右臂几花 弹。是兵是贼纷莫辨,黄尘滚滚酣野战。将军麾军方寸 乱,将军部曲已云散。将军仰天泣数行,众狂仇我谓我 狂,十年训练求自强,连珠之炮后门枪,秃襟小袖氆氇 装,番身汉心庸何伤?执此诬我谗口张,通天之罪死难 偿。我何面目对我皇?外有虎豹内豺狼。嗷嗷犬吠牙强梁,一身众敌何可当。今日除死无可望,非战之罪乃天亡 。
  天苍苍,野苍苍,八里台作战场。赤日行空飞沙 黄,今日披发归大荒,左右搀扶出里疮。 一弹掠肩血滂 滂,一弹洞胸胸流肠。将军危坐死不僵,白衣朱冠黑两 裆。几人泣送将军丧,从此津城无人防。将军母,年八 十,白发萧骚何处泣?将军妻,是封君,其存其没家莫 闻,麻衣草履色憔悴。路人道是将军子,欲从马革裹父 尸,万骨如山堆战垒。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巧施谋匪魁成嚼火 闹醋劲土娼倏掀风
  
  话说万心雄和丁慕仁、朱继武同办聂将军的身后事物,忙了  多天,才把遗族安排妥帖。那时清廷有旨,派马玉昆接管武毅   军。心雄对慕仁、继武道:“我的命运,可说不济已极,到处都   不利的。我已厌倦这种生活了,两位不妨助着新提督为国捍敌,我要到北京去了。”慕仁道:“我也不高兴在这里受闲气了,那新   来的提督, 一定和裕总督一鼻孔出气的,和我们的宗旨完全相  背,如何可以共事?所以我早已打定主意,预备回老家去。”便   对继武说,“继武兄和我们的地位有些不同,令先祖已经去世,  你也是个将门之子,正好平步青云,荣宗耀祖啊!”继武踌躇道:  “论情理我也应该离去的,只是无家可归,恐怕浪荡成了无赖,只好暂时守株待兔呢。不过你们两位都远走高飞,我独木不成林   地留在这里,未免太寂寞无聊吧!”心雄道:"你为人随和,不比   我们赋性孤僻, 一朝生,两朝熟,保管新旧同事水乳交融啊!” 继武只是闷闷不乐,心雄、慕仁用尽功夫,屡次地劝他,好久才定心些。
  一天马玉昆来检阅武毅军,知道心雄、慕仁、继武三人平时 很为士成所器重,所以也另眼相看,招他们去,好言安慰。心 雄、慕仁都推着离家已久,必须还去探望一回,过了一两月再来投效。玉昆也揣知两人的意思,只约略挽留一下,便准他们请假 还籍。继武因着无路可走,仍在部下当差,当夜就治酒替两人饯 行,不免各有依依难舍之情。第二天,心雄和慕仁同向继武告 别,到了三岔路口,心雄再和慕仁分手,从此东飞伯西飞燕,不 知道何时再聚,在下要紧写天津大事,只能把两人暂且按下。
  且说自从聂将军阵亡以后,再也没有第二人和拳匪作对,拳 匪的势焰更张,外兵也知道除掉聂将军以外,也没有第二人可以 对敌,因此便用全力攻打天津城。裕总督深信拳匪神勇,毫无恐 怖。那些拳匪起初还和中了酒一般,拼命地迎战,可是血肉之躯 如何敌得过钢铁之弹?一排上前,却一个个倒下。第二天坚闭城 门,要想固守,可是多数拳匪已知孤城不久陷落,不如早寻生 路,便分头抢劫。那几家大商铺,都被劫掠一空。走到一家洋行 里,瞧见铁箱,说是地雷,扛着要走,掌柜的道:“中间藏着银 钱,不信可以开视。”拳匪听了,正中下怀,便说:“我们扛到衙 门里验看去。”到了半路,打开了铁箱,把银钱依分而散。又在 一家钟表店,瞧见一个皮人,捏了一下,吱吱地响起来了,拳匪 诧异道:“妖怪妖怪!”用力地捏,可是一捏一响,真像有灵性知 觉的。拳匪举刀猛斫,却斫落了自己的手指,晕倒在地。其余的 拳匪就在纷乱中间,把店里的金表银表席卷而去。有几家做外国 生意的店铺,都向张德成、曹福田两匪首出钱请求保护,唤作保 险。保险以后,拳匪就不敢动手。后来保险的店多了,两派的党 羽各生妒忌之心,我偏要抢你保险的店,你也特地来抢我保险的 店,结果保险成了无效。
  六月十七的晚上,已有外兵改装混进了天津城,登上城楼, 和守城的坐在一起,可笑拳匪全不觉得。那外兵就在城上做暗  号,因此外兵的枪子炮弹拼命地放进城内。守城的像骨牌似的倒  下来,连街上也是子弹纷飞。老百姓吓得不敢出门,大家赶到张  德成的门口,唤德成出来设法抵挡。德成出来对大众说道:“我有神术,只消把咒语念动,包管火门闭,枪炮塞,你们不要惊  恐。”说着慢慢地踱出门来,向东一望,向西一望,道:“行军要  取吉利,我们出德胜门去!”大众问他哪一门算是德胜门,德成  道:“是北门。”大众已猜着他的意思,要滑脚了。因为外边正在  攻南门,倘然要去抵敌,应当出南门,不应当背道而行的啊!便  有人向他责问。德成忽然变色道:“我掐指细算,我的公馆有人  在放火。”大众哗然道:“我们离开公馆没有多少时候,如何会有  人放火?只消派人去探视一遭就够了,何必劳大师兄的驾?”德  成道:“不是这里的公馆,是独流镇的老家。”大众大骂道:“我  们本来安居乐业,都是轻信你的话,可以升官发财,跟从你到这  里,一点儿没有得到好处。现在大难临头,不替我们想法,倒想  脱身逃走么?”那时大众摩拳擦掌,有欲得甘心的光景。德成知  道不妙,急忙改口道:“我不是想脱身,我和你们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决不自己先求安谧的!既然你们不让我走,我就回公馆 去,再想妙法。”大众便拥着他折回南门。那时有一队拳匪,抢  了许多东西,要出北门逃散,德成就混在他们的人丛里, 一起逃  去。大众见德成已走,便去找曹福田,谁知福田也早逃出城去。 拳匪见首领都已走散,更无斗志。十八日的早晨,外兵就攻进城  来,一时火光烛天,哭声震地,直闹了三天,才见平靖。
  且说德成随着拳匪出城,一直向西奔逃,到了杨柳青镇,又 聚集了拳匪一千多人,向镇上绅商索取银钱米粮,设立坛场,仍  旧耀武扬威。镇上绅商急忙去求他远离,送了许多空枪粮食,再  吓他道:“前天已有外兵来过,听说他们还去要调动大兵前来, 大师兄还是别寻险要之地固守,这杨柳青镇是个滑地,守不住  的。”德成听了,也有些心虚,当真引了拳匪坐了船,再向西行。 到了一个大镇,唤作王家口的,停泊下来,知道镇上有一家富户 姓刘,是个粮户,很有些钱。以前德成做过船户,曾替姓刘的载 运米粮,所以熟悉底蕴,便到姓刘的家里要他捐五千串大钱。姓刘的一面款待他,一面向他讨情,起先答应一百串,后来加到一 千串,德成还是不肯,拂袖而走。还到船里,正要指挥拳匪前去 抢劫,那镇上另有一个盐商姓王的听见了,急忙到古庙里来,请 德成到他家里去歇息,说道:“姓刘的是我好朋友,我去向他说, 没有不答应的,否则我也得凑成五千串送给大师兄。”德成很满 意,只是要坐轿子。姓王的派人去雇一顶小轿来,德成怒道: “我在制台衙门里出入,总是坐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怎么今天教 我坐这么的小轿?你们不怕亵渎天神么?”姓王的没有法想,只 得到关帝庙里去,借关帝坐的宪轿来,德成才肯上轿。到得王 家,姓王的临时端整丰盛酒肴,并请姓刘的也来陪席。酒不数 巡,姓王的正要说话,忽然德成立起来,把满席的酒肴一掀,完 全翻倒在地,大声道:“我在天津,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粗劣的菜 蔬,把来给弟兄们吃,他们也不要吃的。我吃了,对得住天神 么?”说着便带了拳匪就走。姓刘的姓王的,都吓得目瞪口呆。
  那时有一个少年,挺身而出道:“我看张德成已恶贯满盈,  还不觉悟,到此妄作威福。依我的意思,不如乘此机会,把他杀   死,除了后患。”姓刘的对他看了一眼,并不认识,便问:“你是   何人,敢出大言?”姓王的道:“此人姓李名无功,刚在四天前到   我家来。他本在赵舒翘那里当差,因着舒翘纵容拳匪,在北京城   里已闹得不成局面,他劝之不听,愤然出走,想到聂士成那里去   找朋友。到了这里,打听得士成已经战死,朋友想已星散,天津   也给外兵攻下,无处归宿。我见他彷徨歧路,却是器宇不凡,因  此留他在家里。此人很有武艺,并且也有些谋略,不是寻常勇夫   可比。或者有一言可取,且听他说来。”无功道:“现在德成已还   古庙,我们不如假扮一人做奸细去献给他。等他出来,我就上前   擒住。我是识水性的,把他揿到水里去,包管可以把他沉死。” 姓刘的还是踌躇着,姓王的拍手道:“妙计妙计。”姓刘的道:  “依我看来,十分不妥, 一来他的党羽很多,急切难以得手;二来杀了他,怎样去处置他的党羽?”无功笑道:“他们已是斗败的 雄鸡,绝无多大能耐。德成给我擒住,这里只消呐一声喊,他们 就不敢抵抗了。自古说得好,蛇无头不行啊!”姓王的道:“决意 如此,不然的话,我们也得受他们的蹂躏,与其束手待毙,何如 先发制人?”当下便指派家丁和镇上的庄丁各执武器,随着无功 前 去 。
  到了河边,无功喊道:“我们捉住了一个奸细,请大师兄出 来审问。”德成正在吃冷饼,听见了,含了一口的饼,走出舱来。 那时无功已跳上船头,扭住了德成,挟在胁下,向河里跳去。岸  上的人一齐呐喊,那拳匪认为有千军万马在着,便纷纷下水逃  命。那时无功已把德成灌饱了一肚皮的泥水,重又挟起登岸。德  成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趴在地上叩首。无功向背上拔出短刀来, 对德成冷笑道:“我久闻你有神术,能避刀剑,今天倒要试试 呢!”说毕,把刀向他胸前刺去,顿时血如泉涌,便唤大众一齐  动手,诸刀齐下,不多一刻,已成了一堆血酱。再向船上瞧去, 拳匪已一个也没有留剩,大概沉死的有一半,逃生的也有一半。 大众欢声雷动,拥着无功还王家,重行烫酒治菜,推无功首座, 畅饮到夜半方散。
  且说天津城陷落以后,还有那住在侯家埃神堂里的黄莲圣  母,得了消息,也急忙带了两个仙姑,逃出城去。只是以船为   家,不敢上岸,向四乡走避,这里住三天,那里住四天。走了一   个多月,到一个小镇上停泊,忽然岸上赶来十几个短衣的汉子,  走上船来,举着武器吆喝道:“快些拿钱出来!”黄莲圣母见中间   有一个汉子,曾经到神堂里来对伊磕过响头的,知道这些强盗都   是拳匪化身,放了一半的心,也大声道:“你们不生眼睛的?可   认识我是谁?”那些汉子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只要的是钱。” 黄莲圣母道:“我是你们的祖师黄莲圣母,今天如此无礼,不怕  天罚么?”那些汉子道:“我们听得外国统领正在访拿你,碰得正巧,带你去领赏吧!”说着就七手八脚把黄莲圣母捆缚起来。同 船的一个仙姑见不是路,跳下河去,舍身给鱼儿大嚼。还有一个 仙姑,已逃不掉,也给他们捆住,带扛带拖地送到天津去。上外 国统领衙门,倒真的得了一笔赏钱。这圣母和仙姑,结果如何, 在下没有知道,只好略而不详。
  那些拳匪有武器的,散而为盗,红灯照摇身一变成了娼妓。 从此天津一带,妖氛扫清,便移到京城里去了。本来京城里的拳  匪常给聂士成捕捉,并不十分猖獗,自从聂军调到杨村,京城里  只有附和的人,并无反对的人,拳匪就愈聚愈多。加着那时有一  个提督董福祥也和拳匪一般见识,他对西太后说过大话道:“我  董福祥别的不能夸口,单是杀洋人,却很拿手。”因此西太后很  是信任他,可是他的部下都是没有纪律的,十分蛮野,竟和义和  拳一般地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那前门外煤市街王皮胡同一带都是土娼的住处,回兵常到那 里闲逛。有一家姊妹二人,大的唤作大桃,小的唤作小桃,姿色  虽是平庸,手段却很灵活,因着那些拳匪也要来胡闹的,所以用 尽功夫和回兵交结。回兵到来,白把身体供给他们取乐,却一个  大钱也不拿,回兵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常住在院里保护伊们。那  些拳匪见有回兵在着,果然不敢啰唣。 一天,哄进十几个拳匪  来,头上扎着黄巾,身上穿黄衣,额上写佛字,手里握短刀,拉  着大桃小桃调戏。那回兵因寡不敌众,敢怒不敢言,眼看他们拉  拉扯扯到后边房里去取乐,其余的拳匪,高坐在客堂里,大言不  惭。过了一刻,大桃小桃泪眦溶然追着拳匪要钱,拳匪拍拍腰包  道:“没有没有。”大桃小桃还是不放,他们就捶台拍桌地大闹。 回兵实在看不过了,便走出来说话,拳匪恼羞成怒,伸拳要打, 回兵道:“你们都是神仙,如何到这么龌龊地方来?倘然给你们  大师兄知道,可不饶呢!”拳匪听了,便装作降神,眨白了两眼, 喃喃地说神道鬼:“玉帝有命,这两个三毛子,甚是可恶,捆去请大师兄惩罚。” 一个回兵知道不妙,急忙从人丛里一溜烟逃跑 出去,还有一个回兵却逃不掉,给拳匪拉着出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车驾仓皇万重丧胆 宫闱冷笑一剑寒心
  话说先前从妓院里溜出来的回兵,到营里唤了几十个伙伴, 各自带了武器赶来,在半路就碰见了拳匪,两下恶斗了一场,却 斗不过他们,武器都给他们夺去。回兵在妓院里听见他们说过是 在马家堡坛下的,便从别路抄到马家堡去,要求见大师兄。那大 师兄听了回兵的话,火辣辣地说道:“我们坛下的义民,都是循  规蹈矩的,你们不要看错了,冤枉好人。”回兵道:“倘然冤枉, 情愿受罚。万一果是你们坛下的人做的事,如何办法?”大师兄  道:“我给你们赔罪。”说时,那一群拳匪,正兴冲冲地走还来, 有的擎着抢来的武器邀功,有的指天画地地夸张他的奋勇。大师  兄见了呆若木鸡,没有话说,回兵逼着他下跪。大师兄恐怕惹怒  了他们,引起了恶感,甚是可虑,只得下跪,吩咐拳匪把武器奉  还回兵,回兵这才呼啸而去。
  那时从各地调到京城里来守卫的兵,很是不少,中间良莠不 齐,有的竟和拳匪一般的行径,在城里冷僻地方抢劫银钱,是不  算一回事。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只有十九岁,甚是骁  勇。他在天津失陷以后,还在乡间设坛聚众。那乡人也有知道入  坛是有杀身之祸的,不去附和。刘十九便按户威逼,见有庄丁, 强制他入坛,倘然不从,他举刀就杀,因此也聚集了三千多人。他说我们不久可以克复天津,但是只向四乡勒索银钱粮食,并不进攻 。
  这光景给天津的外兵知道了,先由日本兵五十人来刺探, 一  个个蛇行而前,快要到坛边了,有一个小孩先瞧见了,便大声狂  呼道:“洋鬼子来了!”刘十九听见了,急忙吹动大螺蛳,击起马  口铁鼓来,便有拳匪一大队冲出来,打前张着大黄旗,写着“替  天行道”四个大字,把独轮车载着怡枪,分左右两翼摆开。这怡  枪可以连续射放,所以又唤作雁排枪。刘十九头戴武生巾,和戏  台上扮演武生的帽儿一般无二,颤巍巍绒球高耸,亮晶晶玻镜四 镶,额上勒红绸,脑后垂红带。簇拥着他的也是奇形怪状,十分  好看。他骑的马也缠绕着红布,手提长柄大刀,指挥拳匪上前迎  敌。那五十个日本兵一齐放枪,拳匪都应声而倒,其余的便不敢  上前。那时刘十九随手把退下来的一个拳匪劈倒,喝道:“你们  后退,看此榜样!”大众见了,只得拼命杀上去。日本兵第二次  排枪又放,刘十九下令退却,等日本兵追过来,左右两翼的雁排  枪扫射过来,把日本兵的归路截断,然后再鼓动众匪,回身反  攻。日本兵死了一半,只脚快的从别路逃生。刘十九大得其意, 把已死的日本兵割下头来,结在竹竿上,掮着四乡去夸耀他的战  功,并向乡人索取犒赏,说是洋鬼子全吓退了,你们尽管放心高  卧 吧 。
  谁知隔不到两日,日本兵又引着印度兵大队来攻,四下兜 抄,刘十九领拳匪照着老法应付。争奈这回来攻的枪械高明得 多,人数又众,所以拳匪一排排地饮弹而亡。刘十九还要催促拳 匪上前,那些拳匪也知道上前只是做炮灰,所以偷跑的偷跑,躲 避的躲避,在阵上已没有多少人。刘十九见大势已去,只得拍马 突围而出,一径向京城奔来。到了京城里,和京城里的大师兄结 交,道是天津虽失,四周义民还有几千百万,不久可以夺还。自 己奉了玉帝饬旨,来助着京城,因此赶来。大师兄便引他去见董福祥。董福祥见了,不胜欢喜,说道:“我刚从宫里出来,预备 到东交民巷去烧各国的公使馆,使那些洋鬼子失了头目,丧他们 的胆。”刘十九道:“妙极妙极!这公使馆只有几十个守兵,我们 围而攻之,正如瓮中捉鳖,包管都要束手就缚。那时朝廷便好向 外国提出条约,不许他们到中国来设学传教,岂不干净?”
  福祥便在第二天到宫里去,奏知西太后。西太后那时正同七 总管死了爷——六神无主,听见那些王公大臣把扶清灭洋说得天 花乱坠,自然十分相信,便下旨准备围攻使馆。 一面先下书各国 公使,说是各国联军攻陷天津,夺取大沽炮台,已失了国际交 谊,请各公使在二十四点钟内启程归国。那些公使惊惶得很,便 推德国公使克林德男爵,向总理衙门商量离京的事,坐着大轿到 东单牌楼相近,忽地左手触动枪机,砰的一声,一个子弹从轿子 里穿出去,正落在附近比利时公使馆的门口。护兵以为是拳匪来 攻打了,便擎枪向大轿还击。正在纷乱的当儿,有一队拳匪到 来,给护兵抓住了一个,便说是他打死德国公使的凶手。那些拳 匪更把外人恨得咬牙切齿,拼命地向使馆围攻。可是使馆护兵很 有能耐,在各要口建筑防御工程,死守不战,因此攻了一个多 月,还是攻不破,各国不过死掉一百多人,回兵和拳匪倒死得 不少 。
  那时联军已从天津打到北仓,马玉昆迎着大战,战了三日三 夜,败得七零八落。继武也只逃出一个身体,想到北京找心雄  去,却没有知道心雄的下落,住在一家客店里,慢慢地打听。那  裕总督在北仓见一败如灰,就举刀自刎。这个消息传到京城,西  太后吓得魂不附体,便想起李鸿章和外国素有交情,急忙下旨, 命他做全权大臣,向联军议和, 一面吩咐董福祥停攻使馆。但是  联军已攻下通州,逼近京城,董福祥领兵去抵挡,又吃了一个败  仗。七月二十日那天,黎明时候,京城给联军攻下。董福祥带着  残部向西逃去,沿路劫掠, 一时也分不清是匪是兵。那天早朝,竟没有一人上朝,西太后便在半夜部聚细软,和光绪帝穿着单 衣,徒步出宫。天明到西华门,方找着了几辆车,向西行去。妃 嫔宫娥,多半留在宫里,没有随去。珍妃素来不得西太后宠爱, 临走连信都不通知伊,伊知道了十分怨愤,便投井而死。王公大 臣也是各走各路,只有几个胆大些的,还敢住在京城里。外兵到 了京城,四下劫掠,那些拳匪便摇身一变,成了汉奸,反而做外 兵的向导。后来知道西太后和光绪帝都走了,便闯进宫里去,见 宫里陈设的宝玉金珠锦绣绫绢,称心适意的拿着就走。
  那个联军统帅瓦德西,也纵容着外兵,不加管束,听说皇宫   富丽,他就把仪鸾殿做行辕。他想中国的宫殿,便是做梦也难得   走到的,现在居然高坐堂皇,得意可知。只嫌着军书旁午,忒觉   寂寞,想起从前在德国的时候,曾经认识那中国公使夫人傅彩云   的,料想现在总在京里,便派人去打听。到了第二天,那傅彩云   已是花枝招展般走上仪鸾殿来。瓦德西不胜欢喜,便问:“夫人   如何一请即来,不怕公使闹醋劲的么?”彩云泫然道:“统帅有所   不知,自从我随公使还国以后,不幸的事接二连三而来。大太太   又是妒忌成性的,公使在着,还不敢欺侮,前年公使病故了,大   太太便借端把我驱逐出门。我没有法想,只得在京城里重理旧  业,所以现在已不是公使夫人傅彩云,却是无所依归的赛金花   了。”瓦德西听了,甚是感动,便抚着伊的背道:“分别了好多  年,你还是这么花容月貌,可是我却白发髫髫,完全老态了。” 赛金花道:“这话未确吧,我自己也觉得老了不少,将军却老而   弥健呢!”瓦德西道:“这里甚是寂寞,你可伴我住几天么?”赛   金花不响,只低着头弄衣角。瓦德西涎着脸道:“肯答应么?这   里平时是禁地,你们大概也不容易到的,那么住几天也不枉此生   了。”赛金花道:“这个自然,连梦都没有做过呢!”
  瓦德西挽着伊的右臂,一边说笑,一边在各地闲逛,见宫殿 崔嵬空空洞洞,难得有人声,仿佛到了罗马。故宫有几处宫人所住的,衣服鞋袜都杂乱抛弃在地上了。赛金花叹气道:“想不到 也有今日,伊们自出娘胎,没有受过这惊吓,胆小的恐怕急都要 急死咧!”走到一所更宏大更壮丽的皇宫,上面天花板无色鬃漆, 四壁都挂着嵌宝的屏轴,柱上蟠着龙,门帘都是黄缎绣着五爪金  龙。瓦德西把右边的一间门帘掀起,便有一阵异香热腾腾地从里 面吹出来,回头对赛金花道:“这里大约是太后的卧室了,我们 进去瞧瞧。”
  两人踏进门槛,见地板上铺着很厚的地毯,窗儿都关着。这 时天气很热,在这屋子里,更是气闷。赛金花道:“热得快要昏 了,我们出去吧。”瓦德西挽住了不放道:“我要细细观察太后的 起居咧!”说着把前面两扇雕花嵌无色玻璃的和合窗推开,用窗 闩撑住,光线也亮了许多,微微有些风吹进来。瓦德西拉着赛金 花并肩坐在一只大椅里,指点着里面的套房道:“这里面大约是 太后龙床所在了。”赛金花笑道:“有龙床便怎样,没有龙床便怎 样?”瓦德西道:“我想我从德国到这里,几千里的远,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能够和你同坐在这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怎么不得意 呢?既然有此机会,有此姻缘,自然不能轻易放过。所以我想今 天和你在太后的宫里,借太后的龙床,度一个甜蜜之夜,你愿意 不愿意?”赛金花那时倒有些忐忑不安,不敢表示。瓦德西立起 身来,走近几步,把套房的门轻轻一推,却并没上锁。门儿开 了,香气更浓,也辨不出是什么香,向赛金花招招手道:“来, 来,来!”赛金花只得走去,瓦德西等伊走进了套房,把门儿砰 的一声关上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在下也无从悬揣。过 了许久时候,赛金花香汗淫淫,娇喘细细,倚在瓦德西的臂弯 里,慢慢地出来,默默无声。只有房间里十几只形形色色的自鸣  钟的钟摆,像落雨地响着。这天赛金花就没有出宫。
  这么过了几天,已有消息泄露到宫外,街坊上议论纷纷,早 传到住在客栈里的心雄耳边。他听了愤怒非常,便一口气赶到禁城里,向四下相看了一番,还到客栈里,吃了夜饭,假寐片刻。 约莫敲过了二更,他带了清风剑,结束定当, 一径向禁城走去。 那时的禁城已大非昔比,只剩那些外兵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乱 闯。夜色如死,孤城欲睡,所以他掉臂游行, 一无阻挡。进了禁  城,拉住了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问他道:“你可知道联军的统帅住  在哪里?”那人不敢说,只睁大了眼向他呆瞪。心雄道:“你说 了,放你走路,只不许向人多说。要是你不说,我就一拳打死  你。”那人战战兢兢地答道:“我说我说。在那边靠东的大殿里, 不过你也不容易进去,一重重的守卫都挺着快枪,插着雪亮的刺  刀,你要留心。”心雄放了他,依话走去。到了那里,固然有两  个高大的外兵,挺枪分左右而立。他便闪身到左边的墙角, 一个  鲤鱼跳龙门势,把身子向上一耸,两手早把出檐椽子攀住,又使  一个鹞子翻身势,跳上屋面,放轻了脚步,从侧面的墙上一进一  进地走去。那屋面都是琉璃瓦,很滑,好几次几乎跌下来,幸亏  他手脚快,身体灵动,还不至失足。就是失足,也支撑得住。这  么走过了四进,方见一所大殿,里面两明一暗,靠左的一间光线  更亮,心想他们大概在这里了。他就轻轻地跳下来,从窗眼里望  进去,见有十几个外兵,在那里弄纸牌,不像有统帅在里面,便  闪到靠右的那间去,声息全无。他就重又跳上屋面,向四下张  望,见西北角上楼台重叠,那边也有灯光,便从屋后跳下来,走  过一片广场。前面一并五间大屋,都点得通明,靠左一间和合窗  开了两扇。他踮起了脚尖向内看时,见一个虬髯高准的汉子正和  一个中国女子对坐着说笑,他想一定是瓦德西和赛金花了,但是  这时候不好下手,只得掩在窗外等着。远远听得打过了三更,旁  边屋子里的灯光次第地熄灭了,门儿掩上了,这里两人还在说说  笑笑,十分起劲。他不耐烦了,从背上解下了清风剑,转过身  来,从中间走进去,把黄缎门帘掀起,跨大了脚步,向前走去, 挺着宝剑,向瓦德西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紫禁城虚投宝剑 长松山力敌大刀
  
  话说心雄挺剑向瓦德西刺去,赛金花吓得发抖,要喊也喊不  出。毕竟瓦德西有些急智,忙从裤袋里摸出警笛来,吁咧咧吹  着。那时外面就有五七个外兵,都提着枪赶进来。心雄知道太性  急了,不能成事了,不如快走,他就把和合窗用力一推,豁的一  声,窗儿跌出去了。他也乘势像燕子般从窗盘里跳出去,依旧走  过了广场,跳上屋顶,一进一进地走出去。下边外兵向着上面乒  乒乓乓地放枪,心雄把清风剑四面分拨,叮叮当当,那些枪子都  拨落在地,一颗也没有射中。到了最前的一进,跳下来,一口气  奔出禁城,后面外兵还是紧紧追赶。争奈他脚步很快,他们穿了  皮鞋,急切哪里追得着?他出了禁城,更是放心托胆,还到客  栈,神不知鬼不觉地向床上睡去。心上甚是懊悔,太觉急骤,没  有等到他们就寝了下手,以后他们戒备一定更加严密,这事看来  难以成功了。那些外兵追了一程,已瞧不见踪迹,只得回去复  命。那瓦德西惊魂甫定,也知道这事自己有亏纪律,传出去很不  好听。并且他也听见有人说过,中国的剑侠甚是厉害,在不知不  觉中间,会送掉性命的。本来只当它是希腊神话一类,不甚相  信,这回也觉得所传非虚,否则这么深宫之内,他如何能来去随  便,不是真有飞檐走壁之能么?因此他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惹的。
   当夜在惊恐中过去,到了明天,送赛金花出宫,从此他就不做妄 想 了 。
  且说心雄自从此次失败以后,每日在街坊上闲逛,闷闷不  乐。一天走到大栅栏,见几家大店铺都挂着外国旗,更是气恼。 忽听前面人声嘈杂,定睛看时,见有一队人儿,头上戴着红缨凉  帽,顶下插着花翎,身上穿着补服,却背着小车, 一步一踮地走  来,小车上满装着菜蔬什物。两边有几个外兵押着, 一脸子怒  气,执着皮鞭催赶。等他们走近身来,见那些人都不是苦力,大 约是京官,额上的汗和眼眶里的泪,滴在一起,甚是狼狈。大热  天赤日当空,更是难挨,心雄看不过了,把手向左右伸开,拦住  去路道:“且住。”那外兵赶过来,提着皮鞭,向心雄劈头打来, 心雄收转两手,左右接住,折作三四段。外兵见了,甚是纳罕, 心想:这皮鞭很韧,如何折得断呢?要摸出腰间的刺刀来时,心  雄也把背上的清风剑挺在手里, 一面招呼那些官员快些走开, 一  面猛力向外兵杀去。外兵各执刺刀招架,心雄把清风剑使得呼呼  作响,外兵一个也近不得身。他们只是把刺刀向心雄上下乱刺, 一些儿没有刀法,怎敌心雄的剑术高超。外兵见杀不进去,反觉  得眼前剑光闪烁,忽而在头上,忽而在胸前,忽而在腰间,忽而  在胁下,好像有十七八把剑刺过来, 一时哪里应付得来?一个先  着了慌,臂上早着了一下,单薄的军衣连血淋淋的肉一齐连带着  飞去了一片,痛得倒在地上。其余的外兵,也渐渐乱了手脚。心  雄一步紧一步地逼过去,一个外兵额上也着了一剑,捧着转身就  走。他们欺着那些官员孱弱无能,所以没有带枪,便有一个外兵  偷偷地跑还去,招呼伙伴带枪来厮杀。心雄见官员完全走散了, 便不再恶战,把剑一摆,大踏步折向左边小巷里走去。外兵怕他  勇武,一个也不敢追赶,只睁圆了蓝眼,望着他转弯抹角走得不  见影踪。等伙伴来时,心雄已走得不知去向了。只得自己拖着小  车还营去。告诉官长,官长便去禀知统帅瓦德西,细问心雄的面貌形状,外兵说了大概略。瓦德西心里已明白,就是前夜来行刺 的那个,急忙下令,向四下侦缉。
  心雄还到客栈里,知道外兵一定不肯罢休,住在京城里不得 安稳,不如出走。但是此身已如流水漂萍, 一无着落,到哪里去 才好?听得有人说台湾巡抚唐景崧正在桂林预备起兵勤王,他想 不如再去找旧主人吧!他便付清了房金,悄然离京, 一路上晓行 夜宿,也不须絮聒。到了天津,忽然想起师父云上和尚,他能知 未来,以前的经过,早有玄机微露,以后不知如何遭际,他一定 有些知道,不如先去见他,再定行止,因此便折而西行。
  到了静海县在客店里投宿,那掌柜向他细细盘问,对他甚是   怀疑。心雄着恼道:“我也是山东人,当过差,有什么可疑?”掌  柜赔笑道:“客人不要动气,因着这里静海县,出过一个拳匪首   领曹福田,现在官府要捉拿这人,恐怕他潜行归乡,所以吩咐我   们对着来往客商,必须留意盘查。否则,容留了或是放过,都要   处罪的。”心雄道:“我是有家有室的规矩人,并有以前官厅委札   护照,谅来可以相信了。”掌柜道:“这也是上面的公事,我们的  干系,不得不如此,请贵客原谅。”心雄道:“那么请你检查吧。” 说时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来,里面都是台湾唐巡抚、天津聂提督   手下当差的公文。掌柜看了拱手道:“原来出过一番气力的,此   次要到哪里去?”心雄道:“我想回家乡堂邑县去。”掌柜道:“这   几天路上很不安静,那些拳匪败了下来,三五成群,专一打家劫  舍。前天有一行人是在京城里做官的,经过这里东门城外,给一   群强盗把行李抢得精完滑挞,还绑了一个小孩子去,要一万两银   去取赎,他们气得说不出话来。报到县里,知县大老爷派捕快去  跟缉,你想哪里捉得到?”心雄道:“这伙强盗住在什么地方的?” 掌柜笑道:“这不是笑话么?他们随聚随散,哪里有一定的住处   呢?”心雄道:“那么他们绑了孩子去,要人去取赎,没有地点,  如何交付呢?”掌柜道:“交付银两的地点是有的,捕快在那里守了两天两夜,不见一个鬼影儿,可知是胡说。”心雄道:“那一行   人也住在这里么?”掌柜指着后院庭心里洗衣服的妇人道:“这位  奶奶,就是孩子的母亲。”心雄望了一望,道:“我问了许多闲  话,把自己的正事忘了,请你给我找一间干净明亮的房间吧。” 掌柜引着他走到后院,把靠东的厢屋开给他看,心雄点点头道:  “很好,就是这里吧。”
  掌柜出去了,心雄到庭心里问那妇人道:“奶奶,你家的孩  子有些消息么?”妇人抬起头来,对心雄上下相了一遍,含着两   眶眼泪道:“没有,可怜那孩子只有十四岁,哪里吃得起苦。我   们姓金的三代单传,四房只有这一个孩子。在京城里恐怕有飞来   横祸,所以拼命地逃出来,谁知反遭着不幸。”说时眼泪簌簌地   落下来了。心雄道:“奶奶且自宽心,他们只是要钱。”妇人道:  “他们要一万两银子,我家卖完了田地房屋,也凑不到这一半的  钱啊!”心雄道:“那些强盗所约交付银两的地方在哪里?”妇人   道:“在北门外牛头山上土地庙里。县里派人去,不见什么人。” 心雄道:“他们绑孩子以后,是不是向北门走去的?”妇人道:  “不,好像是向南走的。”心雄安慰伊道:“这些强盗等了你们几   天?没有人去接洽,也知道不是好买卖,说不定会把孩子送还你   们的。”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不见得吧,我们也是急得要还江南   去了,由着孩子听天命吧!”
  心雄走了出来,到一家饭庄上吃了一个饱。那时天色尚早, 就问了讯,走出南门,见一条大路,有两三里长,全无弯曲。走  完了大路,有三条小路,他毫无目的便拣了靠左最狭小崎岖的路  走去。约莫又走了两三里,便是一丛杂树,枝叶扶疏,把滚热的  太阳遮蔽得一丝不漏。他也走得出汗了,便到树林里席地而坐。 忽听得脚步声,定睛看时,却是一个捉野柴的,在那里拾断树  枝,渐渐走近身来。心雄便问他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捉柴  的答道:“是长松林。那边唤作长松山,你可是进城去的?”心雄道:“不,我是从城里出来,要翻过山后去呢。”捉柴的道:“我   劝你还是还城里去吧。”心雄道:“我有要紧事,非过山去不可。” 捉柴的道:“我是好意。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所以你会冒  冒失失地走到这里来的。”心雄笑道:“我两脚不知道走过多远的  路,怕什么?”捉柴的低声道:“不是远近的话,那长松山上新到  了一群强盗,凡是打从那里过的,有行李的抢行李,没有行李的  拉去入伙;要是不依,杀了做肉馅包子吃。你想还去得么?”心  雄道:“那么你倒敢到这里来的?”捉柴的道:“他们知道我是个  穷鬼,并且是本地人,做强盗的也有规矩,唤作兔儿不啮窠边   草,所以山前山后的人家,开了门睡觉,都可以的。”心雄道:  “这山上有多少强盗?”捉柴的道:“不知道,大概也有一二百个。  就中有一个唤作刘十九的,年纪最轻,本领最大。听说他刚从京   城里来,他打败过外国兵,使得一手好刀法。使得急时,水都泼   不进去的,休想近身。还有一个女强盗,大家称伊三妹子,弓箭   也是了不得的。”心雄听得出神,竟忘了时候,立起来,走出树   林,看那太阳已渐渐向西落下去,心想:就在今天去勾当了吧。  说着向捉柴的拱拱手道:“多谢指引,我便还城去了。”
  他假作走还去,绕过了树林,果见有一座小山,刚才给树林 遮住了,没有看见,料想这山不会高峻的。依着山路,曲折走 去,不多时就到了山下,望见山上有三四处房屋,黄墙黑瓦,大 约是庙宇。四下树木也不少,他只拣着荒僻山径登山,先走到了 一座凉亭,上面正坐着一个人,在那里哼着京调。心雄趁他冷不 防备,走过去抓住了背领,把那人拎起数尺,喝道:“我有话问 你,你须得回答清楚,要是有半句支吾,我就把你掷下山去!你 可有几条性命够送?”那人急道:“你说你说。”心雄道:“这山上 可有一个刘十九么?”那人道:“有,有,在上面中间的关王殿里 住着。”心雄道:“还有三妹子呢?”那人道:“这个我可不知道 了。”心雄把那人提空了向山下一掷道:“不知道,也要给你知道呢!”那人便骨碌碌从山石嶙峋中滚跌下去,大概也是九死一 生了。
  心雄走出凉亭,再上山去,不到半里就见一座庙宇。他从背  上拔出清风剑挺在手里,推门而进,闯过了金刚殿,跨过门槛, 里面正走出一个女子来,头上插了几朵血红的凤仙花,身上穿了 一件没领大袖的夏布衫、单叉裤儿,赤着脚,  了一双拖鞋,随 随便便地走来,看年纪不过三十左右。心雄道:“你可就是三妹  子?”那女子端详了一会儿,也不答话,转身还殿上去了。心雄  紧紧地追赶,到了殿里,那女子已提了三节棍出来,对着心雄劈  头就是一棍。心雄早已准备,把清风剑一挡,那棍没有打下来。 女子接着又把棍儿向下部扫来,心雄把身子向上一耸,让棍儿在  地上打一个转,他早已跳在那女子的背后了。那女子转身过来, 又是一棍向心雄腰间打来。心雄把剑觑准了,用力一劈,三节棍  便少了一节。那女子有些心慌了,向殿后退去。心雄哪里肯放, 也追过殿去。那女子向殿后的佛龛上一跳,到了龛顶,想把墙上  的弓箭拿下来,心雄便扳住了佛龛。这么一推一扯,豁啦啦一阵  声响,宛如墙坍壁倒,那女子已随着佛龛一起倒在地上。那女子 正想爬起来,心雄毫不客气,已把脚对准把女子的胸部踏住,喝  道:“我且问你,前天在东门外抢来的姓金的孩子在哪里?”那女  子急道:“在厨房里捆缚着。”心雄道:“我这回单是来救孩子的, 不情愿多开杀戒。你倘然立个誓,以后改邪归正,我就饶你的性  命。”那女子哀求道:“我情愿拜你为师,听你指挥。”心雄又好  气又好笑道:“我哪里要你这样的徒弟?”说到这里,正把脚收  还,忽听见一声大喝道:“三妹子,你不要灭自己的威风!”早见  一个少年提着长柄大刀从殿后赶来,后面还有十几个强盗,执刀  的也有,持棒的也有,七长八短,来势很凶。心雄对着那女子  道:“这是他们害你的。”说着,仍把脚向那女子胸部踏去,只听  见咯吱一声,那女子哼得半个“啊”字,已香魂一缕,离玉体而去爪哇国了。
  心雄振一振精神,走前了两步,把清风剑一摆,看那少年杀 气满脸,心知就是刘十九。那刘十九也很爽快,自己背着履历 道:“我刘十九,在北京天津不知道杀死了几千百人,难道还不 够,要你来凑数么?”心雄道:“好,我就替几千百人报仇!”挥 动宝剑,和刘十九的大刀, 一上一下、 一前一后、 一进一退、 一 迎一拒地斗着。那些强盗好似在那里看戏, 一个个呆住了,不敢 上前。心雄的剑直逼着刘十九刺去,刘十九的大刀拨开了剑,向 心雄劈来。等到刘十九的大刀劈来,心雄也收下剑,把大刀架 住。这么地斗了六七十合,各无胜负。心雄兴起,便用出他的真 功夫来,身子向下一蹲,打着矮步,从刘十九的大刀下面钻进 去,一把剑猛向刘十九的腹部刺去。刘十九只顾着上面,没有留 心他却从下面刺来,急忙退下,剑锋已刺进了腹部,血都冒出 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 十 四 回 落寞孤行趵突泉遇侠 游戏三昧泺口镇捉妖
  
  话说刘十九的腹部受了心雄的一剑,立脚不住,倒下地来。 心雄从他的手里夺下大刀来,把刘十九当作青菜萝卜般乱切了一  阵,顿时血肉模糊,腥气扑鼻。那十几个喽啰,早已吓得脚打屁  股,拼命地逃出庙门去。心雄只拉住了一个,那人哭道:“大王  饶命,我家里还有九十多岁的老娘咧!”心雄笑道:“我只要除去  首恶,不问胁从,你且放心。你们绑来的人,都安顿在哪里?” 那人道:“只有两个, 一个是孩子,在厨房里; 一个是老头子, 在后面草屋里。”心雄便命引路,先到草屋里救出老者来,老者  已须发斑白,甚是龙钟。心雄暗暗好笑,他们只请着了这么的财  神,自然晦气临门了。问他姓名住址,老者说:“是保定人,到  静海来卖布的。卖了一百多两银子还去,经过这山下,给他们拉  上来的。他们要我写信到家里去,拿五千两银子来赎,可怜我家  里连五十两银子也凑不出来呢!这几天没有好吃,没有好睡,快  要生病了呢!”说着,老泪簌簌地落下来。心雄道:“你且跟  我来。”
  三人走到厨房里,见孩子也在着,替他解了绳束。灶里热腾 腾还没有熄火,把镬盖掀开, 一镬的饭已经熟了,心雄吩咐那喽 啰盛了四碗饭,在厨里搬出几碗菜蔬,大家就在厨房里饱餐一顿。看看天气已晚,心雄道:“今天来不及下山,我们就在这里  过一夜吧!”问那喽啰道,“刘十九和三妹子的卧室在哪里?”那  喽啰点了一盏油灯,领心雄走去。在关帝庙的左边有一间耳房, 里面三张床,倒也被褥完全, 一只破皮箱摈去了锁,却有几包碎  银、一支手枪。心雄把手枪放在身边,把碎银子撮了一把给那喽  啰。那喽啰谢了又谢。余下的心雄也塞着袋里,唤老者和孩子过  来,都在耳房里睡着。一宿无话。
  到了明天那喽啰又去烧了一顿饭,大家吃了。心雄把余下的  碎银给了老者。老者道:“我得了性命,已是万幸,这些银子还  是你拿了吧!”心雄道:“这是你的血本,恐怕还不到一百两呢!” 老者这才收下,向他叩头道谢。心雄道:“我们好下山了。”四人   出了庙门,老者和孩子欢天喜地地走下山去。到了山下,老者辞   别心雄而去不提。那喽啰心上也要走,却不敢说,走出了树林,  立住了,一脸子的踌躇疑惧。心雄道:“我倒忘了,你走你的路   吧。”那喽啰如奉大赦,趴在地上,叩了几个头,拔脚就走。心   雄和孩子照着来路,走回南门,到了客店里,掌柜的见了大惊  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心雄只是笑,也不答话,一径领那孩子  到后院去见姓金的奶奶。他们一家团聚,自然喜不自胜。
  心雄走出来向掌柜招招手,到自己的房里,把上项事说了备 细。掌柜失惊道:“县里忙了好几天, 一个苍蝇也没有捉到,怎  么你不费吹灰之力,已把他们杀个干净了呢?”心雄道:“我明天 就要赶路的,怕给县里知道了,平添许多麻烦,所以请你不要声  张出去。”掌柜道:“这个有些困难,我虽可以不说,万一给他们  知道了,便要向我查问,那时你走了,我如何交代呢?”心雄想  了一想道:“等我走了,你可领着姓金的去报县,倘然县里要查  究谁人去杀强盗的,你只推说不知道。好在姓金的孩子,我已叮 嘱他,不要说老实的话,只说那夜突然走来一人把他救出来,送  到客店门口就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掌柜道:
   “你到县里去报告,包管有一份赏赐的。”心雄笑道:“谁喜欢这  个?我平生做事,不受报酬的。”掌柜道:“你真是一位侠客了。” 那时姓金的京官也来了,对着心雄唱一个肥喏谢他,随后有他的  仆人端上酒菜来,请心雄上座。京官拉着掌柜相陪,掌柜推着外  边要人照料,不便久坐,喝了一杯酒就走。心雄吃一个畅快,仆  人收拾干净,京官又坐了一刻,告辞而去。心雄也叮嘱他明天报  县,千万不要说出自己来,京官答应了。心雄睡到天色微明,就  收拾行李,会了钞,出店而去。到了辰牌时分,掌柜引着京官到  县里去报告知县。知县听了,甚是惊异,亲自领了护勇、衙役、 捕快,出南门到长松山去踏勘,把刘十九、三妹子的尸首收殓埋  葬销案。京官也就离此南下不提。
  且说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见云上和尚,谁知云上和尚 上杭州去了却留下一封信,说是等心雄到来,给他细看。他把信 拆开,只有一张小笺,上面有四句七言诗:
  
  国中遍地生荆棘,海外漫天起浪涛。此去扶余堪暂 住,归来湖上饮醇醪。
  
  心雄看了一些儿不明白,想了好久,只懂得第一句,大约是 说国内已无用武之地。第二句好像要他到海外去,别寻新地。第 三句第四句更觉模糊。只得把诗笺放好,还下山来。闲着无事, 想到趵突泉去听大鼓解闷。走进广场,见有一个商人扭住了一个 少年痛打,那少年并不还手,也不呼痛。心雄甚是不平,上前解 劝,那商人道:“这人欠了我三个月的房金, 一个大钱不给走了。 今天碰见了问他讨,他还是没有,所以恨极了打他。”心雄道: “大概他真的没钱啊!”商人道:“怎说没钱?有人告诉我,他天 天吃得烂醉,常到趵突泉来听大鼓,三钱五钱银子肯花,他专心 欺我呢!”心雄把那少年相了一相,见他衣衫虽是褴褛,眉目清秀,器宇不凡,不像是个光棍,便问那少年欠他多少。那少年 道:“八两。”心雄从身边摸出一锭银子来,给商人道:“你拿了 去吧。不过做生意的,以和善为主。哪一个人没有瘟疥的时候, 何必如此动蛮呢?”商人见了银子,无名火已退个干净,和颜悦 声地接受了,道谢而去。
  少年对着心雄拱拱手道:“萍水相逢,怎好破钞?”心雄道: “这算得什么?有无相通,朋友之谊。我看你是定有什么不得意  的心事,所以如此落拓不羁啊。”少年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我和你到酒店里细谈吧。”心雄就随着他到临近一家酒店里坐下。 少年等酒来了,旋了一满杯,敬给心雄道:“我看老兄也不是寻  常人,还得先请教尊姓大名,哪里人氏?”心雄约略把经历说些  出来,少年道:“到底是个同道!”心雄道:“老弟也是在行伍中 当过差么?”少年道:“非也,非也,我姓柳名小雅,我的父亲单  名一个南字,他得着异人传授的剑术,在长江一带干了不少任侠  的事。他为了世道日非,人心不古,厌弃红尘,便到四川去入山 为僧。吩咐我不许寻他,将来自有相见之日,并且叮嘱我到山东  访问千佛山的云上和尚,求他指示一个入世门径。我为了母亲在  堂,不便远离,今年母亲染疫身亡,所以便遵着父命到济南来。 谁知到了千佛山,那云上和尚到杭州去了,扑了一个空,甚是心  灰。 一时可没有栖托之所,只在济南闲荡,想到杭州去找云上和  尚,却又没有旅费。至于几两银子的房金是有的,为着付了房  金,以后的生活之需就没有着落,所以便欠了不付。”
  心雄道:“云上和尚就是我的师父,怎么和尊公相识?”小雅 道:“那年黄河水灾,河南地方无以为生的人都聚着为盗,小太  行山上有一伙强盗,甚是厉害。官府没法捕捉,百姓受足了苦, 无可告诉。家严恰巧从关外来,路过那里,山上的强盗认他也是  个有钱的客商,把他的行李抢了去。他动了怒,赶上山去,把为  首的强盗杀死,只饶着一个汉子未杀。那汉子也是云上和尚的徒弟,便领着家严去见他。那时云上和尚还在洛阳相国寺里做住  持,两下谈得十分投契。云上和尚劝家严也皈依我佛,家严不  从。他说:‘你不是功名利禄中人,徒然白费心思气力,何苦 呢?’后来家严在江湖上奔走了好几年, 一些儿没有结果,反而  结了许多闲冤家。社会上没有真是非,把他和大盗一般看待,他  愤极了,就想着云上和尚的话,确有知人之明,决意弃家求道。 知道云上和尚不但是武艺出众,并且有先知预言之能,所以明我  到他那里来问个入世方针的。”心雄道:“我也正同丈二和尚,摸  不着头路呢!”说时,把诗笺摸出来,给小雅看。小雅看了也不  明白,还了心雄道:“我看还是去找他吧!”
  心雄道:“我本想到桂林去找旧主,既然师父有遍地荆棘之 言,恐怕去也徒然了。只是老实告诉你,到杭州有许多周折,身 边盘缠不够了。”小雅道:“我有法子想,包管三天以内,有人把 大宗银子送来给我们花用。”心雄笑道:“我们难道也走这条道儿 么?不妥不妥。”小雅道:“我打听得城东有一家土财主,平时重 利盘剥,所积的都是不义之财,我们去向他拿一点儿,大约也不 算过分吧!”心雄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师父也对我说 过,这等事做滑了手,便起了贪多务得之念。起初还能辨别来源 的好坏,后来就要见财起意,人欲战不过天良了。我是叨长几 年,在你面上说规矩话,实在我们非至万不得已,决不能和强盗 一般行径的。”小雅道:“这话固然不差,不过除掉此法,哪里去 找钱呢?”心雄道:“我在千佛山上,瞧见一张揭帖说是泺口新出 了一个妖怪,甚是凶恶,专在昏夜到人家捉女孩子去,也不知道 是如何消纳?泺口的人家,聚集了一笔银子,招寻捉妖怪的异 人。我想这倒是名利双全的事,大可做得。”小雅道:“我们又不 是从龙虎山上来的,怎样好去捉妖怪呢?”心雄道:“我想现在文 明世界,如何还有妖怪?这一定是什么匪类,假扮妖怪,把女孩 儿捉去,贩卖给人家的勾当。我们何妨先去探听探听,再定办法?”小雅笑道:“有趣有趣,我们明天就去。”
  当夜在客栈住了一夜,天亮了两人问了路径,到泺口来。那   泺口是黄河边上一个小镇,也有几百家住户,做河工的居大半,  也有捕鱼为业的。两人到了那里,果见墙上贴着揭帖,上面写   着:“如有异人,存心救世,助捉妖怪,请到保正家接洽。”两人   问明了保正的所在, 一径到他家里。那保正是个五十多岁的单   身,没有儿女,所以他敢写这揭帖,不怕妖怪来寻衅的。保正见   了两人,问明来历,便把妖怪的行径说出来道:“这事还是两月   以前才发现的。据说生着红须,面目狰狞可怕,门不开,窗不   动,他会进屋子里来捉人。他只要女孩子,六七岁的最喜欢。我   们镇上前后失掉女孩子有八九个了。四下访寻,没有踪迹,大概   都给他吃去了。”心雄道:“这几天他来过么?”保正道:“自从我   贴了揭帖以后,有十天没见他出现了。”心雄道:“你且把我们来   到这里的事隐去,不要向人说知,只替我们去找一两个女孩子   来,我们好引诱他来。”保正摇摇头道:"镇上的人,怕得他什么  似的,有女孩子的早已寄到别处去,谁敢留在家里?万一做了引  子,又给他捉了去,我哪里对得起人呢?”心雄道:“这个容易,  你去拣两个面目秀逸的男孩子,把他们装成了女孩子,就行了。” 保正想了一想道:“我有两个外孙,可以招他们来,不过你们也   不可向他说穿,说穿了他们要吓走的。”心雄道:“这个自然。” 保正便出门而去,不多时领了两个孩子来。心雄到镇上去买了些   胭脂花粉,替他们涂在面上,真像了女孩子。心雄吩咐小雅道:  “我和你各自领了一个,到镇上去走一遭。有人问起,只说是从外地来访寻亲戚的。”
  这天晚上还来,都住在保正家里,却一些儿没有动静。第二 天又领着出去,在黄河边上闲逛了半天,仍旧还到保正家里。到 了三更时分,庭心里扑的一声,像掉下一件东西来,那时心雄还 没有睡,听见了,轻轻把小雅推醒。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房来,躲在客堂中间的桌子下面。隔不多时,见有一个黑影在窗外移 动,接着有一阵异香透进来。心雄急忙把预备的解迷药塞在鼻管 里,也分给小雅一些,照样地塞了。接着窗儿开了,走进一个人 来,虽然在黑暗里,瞧得出长须乱发,真和妖怪仿佛。看他携了 香,走进房去,摸索了好一会儿,挟着一个孩子出来了。这时心 雄和小雅已从桌子下钻出身来,心雄举起左脚,把那人手里的香 踢下地来,就踏灭了。小雅也从那人胁下夺下了孩子,对准那人 的背上,猛力的一拳,那人也不回手,拼命地向屋外窜去。两人 紧紧地追着,那人跳过墙去,两人也随着跳出去, 一路追赶。直 追到黄河边,见他向河边一只大船上跳去,船上有人在着,撑篙 的撑篙,划桨的划桨,快要离岸了。心雄急忙跳过去,总算手脚 快,早给他跳上船去,小雅已来不及,只立在岸上呆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客地喜逢红鼓女 边关怒打骄镖师
  
  话说心雄跳到船上,先把撑篙的一脚踢向河心去,随手把竹  篙折为两段,拿着有铁尖的一段当武器,向那人打来。那人从船  里摸出一把朴刀来迎战。心雄心想:这厮须得留着,要向他讨人  咧!便上下左右,把断竹篙乱晃,晃得他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那朴刀也是上下左右地乱挡,挡了一会儿,手儿一松,给心雄的  断篙呼的一声,摔到河里去了。那人更慌了手脚,吩咐把桨的快 划,把桨的用力划到河心,那人就向河心一跳。心雄别的都不  怕,只怕着水战,他生长在北方,从来不耐水性的,这回可有些 为难了。正在踌躇,忽听又是一阵水声,好像又有一人跳下水去  了。心想:这更糟了。他便提着断篙去逼那把桨的划还岸边去。 把桨的不依,给心雄一把胸膛,提起来向河心一掷, 一个大水  花,把桨的已沉入水中。那时他觉得太鲁莽了,他一定也耐得水  性的,我对付一人还忧不够,如何反替他添了帮手呢?船儿失了 支持,便在河面上打转,心雄头也转得晕了,急忙坐下,等他们  的动静。只见水里浪花四溅,像有几条大鱼在那里翻筋斗,却不  见一个上来。甚是疑惑,心想:这么呆等,到天亮也等不出什么 来的,不如把船划还岸边去再说。他就把桨用力地划,划了好  久,还离开岸很远。忽地船身一侧,早爬上一个人来。心雄停了桨,从背上拔出清风剑来,要劈那人。那人急喊道:“是我呢, 快些助我一臂,已捉住了一个,你把他拉起来,我还要去捉那一  个咧!”原来那人是小雅,他在长江里熟练过游泳的,他见船儿 到了河心,知道贼人存心不善,恐怕心雄受他的欺,所以也跳下  河去,把先前下水的捉住,拉到船边,交给心雄。心雄把他拖起  来,一顿拳头打得他豆腐喊不出,喊嗬嗬,随手在他身上撕下了 几条布条儿,把他的手脚缚住。那时船儿又侧动了,小雅把桨的  那个也捉了上船,逼他划近岸去。
  心雄、小雅各拖着一个上岸,就在岸边放下,心雄向劫女孩 子的贼先问道:“你以前劫去的女孩子在哪里,快些说出来,便 饶你的狗命。”那贼道:“都卖给人家了。”心雄道:“你要是不实 说,明天送你到官府里去,怕不是一顿结实的打,到底还得供出 实在来。”那贼道:“实在都卖去了。我家无恒产,哪里养得起这 些孩子?不过买孩子的人家,我还指得出来。”小雅道:“这件事 很麻烦的,我们也没有许多闲工夫去替他理这账目,不如把他送 到官府去干净。”心雄想了一想道:“也好。”说着各自拖着一个 到保正家里。保正还熟睡未醒。敲了十下的门,才把他惊醒,出 来开门,见水淋淋的两件东西,不禁一吓。心雄道:“红发红须 的妖怪,给我们捉住了。”保正便让他们进来,在灯下瞧见那贼, 满脸的血,保正道:“这贼已杀死了么?”小雅道:“不,这不是 血,就是染须发上的红颜色,着了水,化成了这模样。”保正也 笑起来了。
  那时天色微明,保正去烧了饭出来,请两人吃了,说道: “惭愧得很,你们怎样不开门、不开窗地出去捉贼,我一点儿不  觉得呢。”小雅道:“你那外孙已到了他手里了,给我夺了下来, 他没有喊你么?”保正道:“起初我似乎听得外房有声音,后来闻  着一阵香味,就昏昏地睡去了。”小雅道:“就是这贼的迷人香  啊!”保正去看他两个外孙,也睡得甜熟,出来笑道:“老小老小,真是一般无二的。他们经过了这么的惊动,还睡得着呢!” 心雄道:“停会儿你们把这两个贼解县去,我们有事要赶路的。” 保正道:“两位替小镇除害,十分感激,请留一天,让镇上的人   尽一点孝敬。”心雄道:“这倒不必客气。”保正道:“那么我们凑   集的酬金,请两位拿去吧!”说着从里面捧出一包碎银来,估量   起来,大约也有一百多两。心雄对小雅道:“这里的人家并不是  富户,他们的钱得来也非容易,我们受一半吧!”小雅道:“不   差。”保正道:“这个不对的,我们为了这贼,日不安食,夜不安   眠,现在两位替我们除去了,已是一百二十个幸运,这一点儿孝   敬,也忒菲薄了。”心雄只是推辞,终究取了一半,和小雅向保   正告辞而去。这里由着保正唤人把两人解县。县官推问了以前所   劫女孩子的着落,派衙役带同家属,按供前去领还,把两贼处罪   完案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得了一笔银子,还到济南,预备买了些干 粮,然后往杭州去找寻云上和尚。到了晚上,小雅要去趵突泉听  大鼓,心雄笑道:“你着了哪一个姑娘的魔了么?把房金结交完  了,还不肯放下这一片痴心。”小雅道:“前天新到了一个角儿, 名唤黑牡丹,真是玉貌珠喉。我在别地方没有遇见过。”心雄听  见黑牡丹三字,心上一愣,问道:“这黑牡丹怎生模样?”小雅以 为心雄也给他说动了,便故意像说平话的开相一般,把黑牡丹的  眼睛怎样黑而活,皮肤怎样白而细,手儿怎样灵,身儿怎样软, 喉咙怎样响亮,舌儿怎样圆转,说得出神入化。谁知心雄想起了 十年旧事,所以倒也想去瞧瞧,便随着小雅兴冲冲地到趵突泉  去。见那趵突泉旁边一间敞轩门口,高挂着一块红纸金字的大牌,上面写着:
  
  特请梨花大鼓名角黑牡丹唱《水浒全传》
  
  踏进屋去,黑压压已坐满了听客,堂馆过来招呼,在边上排 了两个座儿,两人坐下,向台上望时,那黑牡丹已玉树亭亭地立  在上面,右手执着鼓槌,左手执着两片半月形的铜简,叮叮当 当,咚咚嗒嗒,参差错落地敲得十分和娴。正唱着闹江州,宋公 明装疯吃屎一段,激昂慷慨,在女孩儿娇滴滴的歌喉中,唱出失 意英雄的心事来,另有一番回肠荡气的精神。心雄听了,更是感 慨不已,心想:“伊已唱红了,成了名角,我怎样呢?十年间奔 走南北,经过了许多惊风骇浪,到现在依旧像无羁之马,不知道 以后如何归宿,对着伊很是惭愧。”看那小雅,侧着头,睁着眼, 张着嘴,听得正是出神。忽然一声清脆刚劲的铜简, 一记沉着浑 厚的皮鼓,黑牡丹已弯了一弯腰,退下去了。跟包走下台来收 钱,走到小雅身边,小雅向身边一摸,没有零钱,只剩泺口保送 给他的几块碎银,他就摸了一块给他。那跟包接了道谢不迭,收 遍了钱还去,向黑牡丹说几句话,又把手向小雅一指,倒弄得小 雅难为情起来了。
  那黑牡丹望了一望,微微地一笑,顿了一顿,忽地袅袅婷婷 走过来。那时屋子里几百道眼光,随着伊射过来,见伊走到小雅 身边,对小雅点点头,又进了一步,走到心雄跟前,立住了,相 了一相,问道:“爷台尊姓可是万么?”心雄倒吓了一跳,定一定 神,答道:“是的。”黑牡丹道:“一别十年,万爷可得意么?公 馆在哪里,少停我来请安。”心雄道:“别客气,我从北京来,要 到杭州去,明天就要动身,不必劳驾了。”黑牡丹坚执要问住处, 心雄只得把客栈地址说了,黑牡丹点点头去了。大家见了这光 景,真是又羡又妒,羡的是这么红的姑娘,偏和他亲热;妒的是 哪里来的外路人,倒有这艳福!连小雅也不明白,怎么他们会一 见如故呢?心雄道:“我们在这里,给大众注意了,怪不好意思 的,我们走吧!”便付了茶钱出来。
  小雅问他如何认识黑牡丹的,心雄把前十年在堂邑县的事说了,小雅这才恍然大悟。两人到了客栈,天色已晚,心雄要到外  边去吃饭,小雅道:“黑牡丹要来找你的,失了约,有负伊的雅  意,不如就在这里吃吧。”心雄道:“我正怕麻烦,要想避去伊  啊!”小雅道:“在你恩不望报,在伊却牢记在心呢!”说时外面  走进几个人来,抬着一席酒肴,问这里是万爷的住处么。小雅早  替他答应道:“是的是的,你们哪里来的?”那些人回道:“是黑  姑娘送来给万爷消遣的,伊立刻就来,请先用吧。”说着七手八  脚地搬出来,摆满了一张方桌。心雄给赏钱,那些人谢了出去。 当真接着黑牡丹也来了,对着心雄敛衽行礼。心雄道:“何必又  要你破钞呢?”黑牡丹一边旋酒敬着两人, 一边拉凳子打横陪坐, 向小雅问了姓名,就唠唠叨叨把自己十年来得意的话儿,背得流  水一般熟。心雄也把几件大事说了,黑牡丹道:“像万爷这么的  才干,将来总要飞黄腾达的,自古说的,蛟龙不雨困潢池,万爷  且自宽怀。今天相逢在这里,也算得奇缘了,请畅饮一杯。”三  人各干了一杯。黑牡丹道:“万爷这回到杭州去,有几天耽搁?” 心雄道:“说不定,要遇见了云上师父,才定行止。”黑牡丹道: “那么一路费用,恐怕不够,我停会儿派人送一点儿零碎银子, 来给万爷赏脚夫买酒喝吧。”心雄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们  两人已有五六十两银子,尽够花了。”黑牡丹道:“万爷素性慷  慨,随处要救济穷困,这一点儿哪里够?我和母亲两人用得很  省,这几年靠福,也积了些钱,请不必客气。”心雄见伊甚是诚  心,也不再推却。那时多饮了几杯,便觉牢骚满腹,说道:“姑  娘不弃,当我是个朋友,我倒有一句忠告,从来说得好,人老珠  黄不值钱,姑娘应当趁此红时,放出眼光来,在风尘中物色一位  人物来,托付终身。你母亲也得了依靠,你也得了归宿。”黑牡  丹面上飞起了两朵红云,定一定心道:“万爷金玉之言,铭诸肺  腑!”又敬了一巡酒,立起来道:“还有两家乡绅人家邀去堂会, 不能奉陪了,请宽饮一杯吧!”心雄也不强留,送伊出房而去。还来和小雅又饮了几杯,各有酒意,唤茶房来收拾杯盘,闭门 安寝。
  到了明天,掌柜的捧着一包银子走来道:“这是黑牡丹送来  的程仪。”心雄掂一掂分量,约莫有二百多两,便从身边摸出一  两多碎银来,吩咐给那送来的人,掌柜的去了。小雅道:“我们  正愁着盘缠不足,这分明是雪中送炭了。”心雄道:“我们用伊的  钱,未免有些惭愧吧。”小雅道:“唱大鼓的,卖嘴不卖身,也是  很正当的钱啊!”心雄笑道:“比较你前天想走的那些路高明些。” 小雅也笑起来了。两人就在这天收拾行李,雇车南去。按下  漫提。
  如今要说那局促于马玉昆辕下的朱继武了。他在那里新结交  了一位同事,是奉天人,常在中俄边界往来,说起关外物产丰  富,要是有了资本,招工屯垦, 一来可以开发地利,二来可以救  济许多无业游民。只可惜那边十分荒寒,不是身体坚实的,不容  易抵抗。继武听了,甚是心动,因想在此当差,毫无意味,那行  伍中的升迁和文官一样的黑暗,要是不得长官欢心, 一辈子到头  白斑斑,还只是一个老兵。眼见他们蝇营狗苟,龌龊不堪,实在  气恼,更兼那马玉昆远不及聂士成那么爱才礼贤,心雄、慕仁又  远离而去,更觉得寂寂寡欢。自从两宫西巡以后,武毅军奉令人  卫京师,到了京城里,只是按兵不动,名为勤王,实在也不敢和  外国交战。不多时议和了,国家损失得不可计数,他听见了,灰  心得很,便和那朋友商量要出关去。那朋友写了一封信给奉天的  一个财主,姓张名齐东。他说:“那人是贩皮货的,每年到各地  去收买皮货,走过那些崇山峻岭、险穴森林必须用着保镖相护。 你到了那里,一定可以宾主相得的。”
  继武拿了信,向马玉昆请了长假到丰田去见张齐东,却巧齐 东已在半月前到黑龙江去了。那里有一个镖师绰号满天飞郑福 庆,自负有万夫不当之勇,在齐东身边已六七年了,要是齐东走远路,到哈尔滨一带去,他才同行,否则那些太平地方只派一个  徒弟去走一遭。他见了继武年纪很轻,身干小,早已不放在眼里  了,看了一看信,便说:“老弟你来得真不巧,要是敝东在这里, 一席之地总可以容留的。我又不便替他做主,不过你不远千里而  来,不好空着手还去。这样吧,我送你十两银子,请你另寻门路 吧!等敝东还来,倘然用得着你时,我再设法写信给你。”继武  听了,气得几乎要怒发冲冠,心想:这厮眼高于顶,如此无礼, 如何耐得?便立起身子来告辞道:“这倒不必破钞,我这回来, 并不单纯是寻啖饭之地,也因着敝友说起关外货弃于地,亟待开  发,我只有力气,没有钱,所以想帮助有钱的用一番气力,利人  利己啊!至于碰不见贵东,是我无缘,他日有缘,总可相见。费  老兄的心,代向贵东说起我来拜访过他就是啦!”福庆冷笑道: “讲到气力,这里扛得起千斤之重的,只算是三等角色,不知老  弟能扛多少重?”继武知道他是个粗人,全不明白他话中有因, 便老实不客气地讥讽他道:“老兄误会了,我说的气力并不是蛮  力,君子养浩然之气,丈夫有不屈之勇,我想贵东往来边檄,未  必专用那些粗人的。”
  福庆也懂得继武在那里暗暗骂他,他就恼羞成怒起来,大声 道:“我一片好心,恐怕你路费短少,慷慨济助,你倒出言不逊, 你给我滚出去,我们这里用不着这么游勇散兵的!”继武给他骂 作游勇散兵,这三丈无名火便按捺不住了,跳起身来,握紧了两  个拳头道:“你不要狗眼看人低,我见过的人也不少,没见过你  这样仗势欺人的混蛋!”福庆也给他撩起火来,两人就在大厅上  打起来了。福庆自恃身体高大,使一个饿虎扑羊势,向继武扑  来。继武闪过一边,等他扑了空,使一个金刚扫地势,向福庆的  下三路打来。福庆也让过了,又使了一个泰山压顶势,想把继武  一拳打倒。哪知继武的拳法甚是高妙,他在台湾常和番人角力, 手脚灵活,约像猿猴一般,东钻西伏,弄得福庆上下前后,照顾不迭。斗了五十合,已斗得眼花缭乱,继武一声喊道“着”,一 个海底捞月势, 一拳已打中了福庆的小腹。还是继武留情,不然 可以中他致命之处。可是福庆已受不了,捧着肚皮喊哎哟哎哟蹲 倒在地上,面如土色。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明月夜失马得良朋 乱山间流弹落佳果
  
  话说继武把福庆打坏了,便走过去搀他起来问道:“你看气 力如何?”福庆心想:“自己在这里常时自命无敌,现在失败了, 将来如何见齐东?好在今天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不如和他结纳  了,遮盖面子,以后再想方法排除他就是了。”当下勉强撑住了 身体,苦笑道:“老哥哪里学来的拳法,高明得很!老实说,我  没抵桩你有这么本领,所以忽略了些。”继武道:“请你养息几  天,再来较量较量也使得。”福庆道:“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在江 湖上走动的,这叫作不打不成相识。我很佩服你年少英俊,愿意  和你做一个朋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继武道:“我虽经历不  多,凡事尚知谦让,要不是你一味托大,我决不冒昧动武的。既  然你并不介意,自然一笑而解了。我劝你以后还得用些涵养功夫  才是,后会有期,我要去了。”福庆急忙拉住道:“去不得,去不  得,一来你这么的本领,敝东知道一定竭诚敬礼,将来借重的地  方正多;二来我也不肯交臂失却一个益友的。敝东不久就要还 来,请你在这里暂住几天,等他来了,再定行止,如何?”继武  心想:“这人未必心服我,我何苦在此讨厌呢?”便决意要走。福  庆道:“我也有话劝你了,我们在江湖上走惯的,什么地方不碰  见对手,一言不合,两下动武,等到分了高低,就一笑无事。怎么你胸襟如此狭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呢?倘然你疑心于我,现 在就请你拳打脚踢,把我结果了性命,你也可以平气了。”继武 给他这么一激,倒有些不好意思就走,只得暂时留下。福庆立刻 去吩咐厨下端整酒肴,替继武洗尘。继武见他如此亲热,也把起 初疑他的心放开,把真心和他结交。福庆也是十分恭敬地款待。
  倏忽已过了半个多月,齐东还来了,福庆把继武介绍过了, 并且竭力地称赞他的本领高强。齐东是深信福庆的,福庆平时不  肯轻易说人好处的,现在把继武说得如此厉害,自然也另眼相  看。便说:“下一个月我要到南口去采办皮货,这一回路程很远, 我想请福庆和我同去,留着继武在这里替我看家可好?”福庆道: “不是我贪懒,我以为继武老弟本领不在我下,这回还得请他去, 来得安稳。我只把镖旗端正了,那些小伙儿见了镖旗,大概没有  事了。只愁着什么蒙古马贼或是哥萨克骑兵,倒要防备防备的, 料想继武老弟尽够对付。这里还有十几个弟兄们可以带去,助助  威。”继武见他如此说法,明知是故意把难题目教他做,他想: “我初到这里, 一点儿颜色没有给他们看,自然要给他们轻视, 不如趁此机会,显显我的身手,也教他们心悦诚服。并且关外要  塞,正想去瞻仰瞻仰,也增多些见识。”因此便打定主见,不再 推辞,答道:“福庆兄何等资望不去,倒唤廖化做先锋么?”齐东  道:“这倒不必客气,我们常年在边塞走动,大家都要轮到的, 这回就是劳你的驾吧!”继武答应了,便由齐东拿出钱来,买办  远行应用的器具物件。那马匹是现成养着,继武去试了几匹,拣  定了一匹黑白花马。到了八月十五那夜,齐东办了丰盛酒肴,请  大家赏月。酒过数巡,齐东道:“后天我们要动身了。”福庆道: “那么请老东和继武弟干此一杯,我算借花献佛,替两位送行, 祝颂两位一路平安,满载而归。”齐东和继武举杯一饮而尽。那  时月光如电,照到筵席上来,齐东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出  去走走可好?”福庆道:“很好,我们骑马去吧。这里北门外是皇陵所在,平时不许走过的。今夜令节,他们大概也要庆赏中秋, 或者守卫也松懈一点,我们正好去瞻仰一番。”齐东连声道好。
  三人便到马厩里,各自选了一匹骑着,向北门走去。 一路上  熙来攘往,走月亮的甚是热闹。出了北门,渐见冷静,皓月当  头,金风拂面,万籁无声,只有十二条马蹄在地上橐橐地起落响  着。不多时已近皇陵,果然没有阻挡。福庆道:“我们下了马吧, 不要给他们瞧见了,受他们的闲话。”三人跳下马来,把马拴在  路旁大树上,向皇陵走去。走不到一箭之路,忽听得后面有马嘶  声,齐东道:“不好,我们的马不受惊吓不会叫的,不要给人偷  了去,我们还去吧!”福庆道:“在这奉天城一带,谁不认识这几  匹马是我家的,谁敢在老虎头上拍苍蝇呢?”继武道:“人心难  测,不可不防,况且这里是城外,说不定有过路人见了马,不见  有人,顺手牵了去的。”齐东道:“正是,我们还是去看一遭,放  心些。”三人转身走还去,果然那大树边空地三匹马都不见了, 福庆也哑口无言,继武道:“请老东先自还去,我和你分头寻  去。”齐东道:“夜色苍茫, 一时也难寻,不如还家去。到了明 天,骑马来寻,来得容易些。”继武道:“没多时候,大约离去不  远。过了一夜,他们早已远走高飞,哪里还寻得着?福庆兄和老  东先自走还去,我独自一人去追寻就是啦。”齐东道:“你身边武  器端整了没有?”继武道:“有几个铁弹在着,一二十个人够对付  了。”说着便趁着月光,细看马蹄的痕迹,似乎是向西而去的, 便和两人分别,向西走去。
  那向西的大路甚是宽大,可以五匹马并行,料定这路是不差 的,他放开脚步向前奔去。约莫走了两里多路,有一丛森林,拦 住去路。月光给树叶遮没了,黑暗得可怕,要看地上的脚迹,却 一些儿也看不出。向森林里张望,也没有什么动静,慢慢地走进 去,约莫有二三十丈深,走完了,依旧是月明如昼,又是一条大 路。那时马蹄杂沓的痕迹,也显露在地面,便再向前奔去,隐约听得前面有嘚嘚嘚嘚的声音,很像是马的脚步。他加紧了几步追 去,果然有五六匹马,上面都骑着人,在那里走着。继武摸出一 颗铁弹,觑准了最后的一匹马的后腿上啪的一声掷过去,见马儿 突然地一跳,早把马上的人颠翻在地,前面几匹马都立定了。继 武接着又把第二第三弹掷过去,都打中了马腿,马上的人已有了 准备,把马扣住,只颠了几颠,没有颠下来。那时继武并不追过 去,只把铁弹连一接二地掷去,这第三次的铁弹,不打马了,都 向马上的人打去。那些人着了弹, 一个个倒下马来,各挺着短刀 迎上前来。
  继武摸摸身边,只剩四颗铁弹,又没有旁的武器,不能浪用 了,可是赤手空拳,如何抵挡?瞥见路旁有几株小树,他蹿过去  攀住了一株五六尺长的,用力一扳,豁的一声,已齐根扳断,随 手把丫杈细枝一根根地折去,成了一根木杆儿,抡动迎来。那些  人已看在眼里,心上不约而同地在那里纳罕,心想只有《水浒  传》上有倒拔垂杨的鲁智深,怎么今天也遇见这么大气力的人, 倒要小心才是。那时共有五人,便车轮似的一个一个和继武对  打。这个打得乏了,退下来,那一个上前,轮到第五个,先前的  四个又围拢来,一齐动手,继武使动木杆儿,风声呼呼,甚是有  力,他们一刀也劈不近身。足足斗了一个时辰光景,五个人倒有  些手疲足软,看那继武还是精神抖擞, 一些儿没有破绽,便有一  个乖觉的,先自退下去,跨上了马奔去。这里剩下四个人,依旧 勉强支撑。
  继武见一个走了,也知道是到贼窝里去报信的,万一引了大 队人马来,可就难以招架了,因此用一用狠劲,把木杆儿像扫帚  般向四下猛扫。早有两个脚踝上扫着了一个木杆,立脚不住,倒  在地下。继武赶上前去, 一个一木杆,打得缩作一团,也不知道  是死是活。还有两个便伏地求饶,继武只夺了一把短刀,不去睬  他们,自己认了自己那匹黑白花马,跨上背去,余下还有五匹,他就一起把缰绳挽在手里,鞭了几下,兜转马头,如飞地还去。 穿过了森林,向北门走来,可是那时已过了半夜,城门早已关 了,喊又喊不应。
  正在踌躇,见后面马蹄声怒起,想是贼党已兴师动众而来,  既无退路,又有追兵,如何是好?他便把带着走的五匹马拴在城  下树上,拍动那坐下的黑白花马,把一颗铁弹握在手里,立定  了,等他们前来。相距不到十丈之遥,继武正要觑准了一个,把  铁弹掷过去,那边呐喊道:“小英雄不要动武,我们头领来见你  咧!”继武将信将疑,且慢发弹,仍旧挺着短刀准备,见他们纷  纷跳下马来,齐到继武马前拱手道:“请小英雄下马来相见。”继  武见他们都把武器倒插在背上,懂得这规矩,不是来寻衅的,便  放心跳下马来。为首的一个长大汉子拱手道:“弟兄们有眼不识  泰山,多多冒犯,请英雄恕罪。”继武道:“我不认得你是谁啊!” 那人道:“北地上的人都唤我作镇关东秦宁,实在很是惭愧,哪  里当得起这称呼,不过在关东一带贩马糊口。方才弟兄们来报  告,说是得了三匹马,给你夺还去,反失了三匹,真合着笑话说  的,偷鸡不着蚀了米。他们自知难敌,要我亲自出马,我细细盘  问一过,知道你不是寻常之辈,恐怕我也难于取胜,因此劝了他  们一番。他们说既是好汉,我们何不与他结交,也多了一个朋  友。我听了正中下怀,只不知英雄何方人士,我在奉天一带,已  有十多年的经历,各地有本领的人,也大约知道些,却没有听见  人说起过像你这么的一个人。”
  继武把身世约略说了,秦宁道:“你和盖常山万心雄同过事 的,怪不得有这么的本领。那你这几个铁弹,也是从云上和尚那 里学来的了?”继武道:“不,云上和尚没有见过面,这是我先祖 教我的。”秦宁道:“那云上和尚是我的师伯,他发得一手好铁 弹,所以这么说。时候还早,请到寒舍去领一杯。到了天明,我 和你同上贵东那里去负荆请罪。”继武道:“他们等我的消息很急,倘然天明不去,说不定要大动干戈,又来惊扰,那时倒不好 调停了。”秦宁道:“容易容易,我派一个弟兄,等城门开了,先 把贵东和郑镖师的两匹马送去,说你不久要还来了。他们见了 马,自然不会再啰唆了。”继武知道不好固辞,只得答应了,把 三匹马还了秦宁,把齐东、福庆的马交给了一个马贩,自己跨上 了黑白花马,随着他们走去。秦宁和他并骑而行, 一路上各述生 平,甚是投契。继武觉得秦宁的胸襟,比福庆光明磊落得多,和 他结交,也不算辱没。
  一行人到了一个村庄前停住了,各自下马,自有马贩把马牵 去喂料。秦宁携着继武的手,走进庄门, 一直到厅上,分宾主坐 下。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秦宁吩咐杀鸡宰羊,赶快烧一顿早饭 出来。先自饮酒,数巡以后,继武说出后天要到南口去的话。秦 宁道:“这条路很是难走, 一出了居庸关,山路险仄,并且蒙古 贼很多。他们都是躲在山坳里,等候客商走过,出其不意,前后 夹攻。他们新近买了手枪,什么都不怕了,你此去倒要小心才 是。”继武道:“他们所带的人,都有些武艺的,谅来还可以对付 吧!”秦宁道:“前年我从库伦买了十几匹马还来,打从那里过, 也碰见了一群蒙古马贼,险些送了性命,可是十几匹马都白白送 给他们受用。至今不敢向他们要去,我想过了些时领了大队人 马,前去访问。得了下落,向他们讨还来呢。”继武道:“那么这 回你可以同去。一来声势也壮些,二来大家得了照顾。”秦宁想 了一想道:“好是好的,不过我这里有能耐的人还不多,单是你 我两人,恐怕还不济事吧!”继武道:“你未免长他人志气,灭自 己威风啊!”秦宁给他一激,倒起劲起来了,说道:“好,一准同 去。不过贵东那里愿意不愿意带着我同走呢?”继武道:“添了帮 手,还有什么说呢?”两人吃了几杯酒,便饱餐早饭。等到太阳 出来了,秦宁便送继武出庄,约定后天到城里来相会。
  继武骑了马,还到齐东家里。齐东、福庆都争着细问究竟,继武把上项事说了,并且说起秦宁要结伴同行,齐东自然很高  兴。到了那天,秦宁带了七个马贩,带了行李武器,骑马而来。 这里也端整好了,一起动身,一行共有二十三人,一路无话。
  出了山海关,到北京,那时八国联军已陆续撤退,两宫快要 回銮了,因此京城里又换一番局面。他们耽搁一天,仍旧晓行夜  宿地赶路。过了昌平州,地势顿然怪异,两面有无数的高山峻岭  逼来,只剩一条路好走。那居庸关就在这两山相凑的地方立着。 那居庸关有四重门户,第一重唤作南口,又唤作下关,地形已算  最低了。从南口到北门,约有一里,户口稀少,人烟寥落。这里  虽也有皮货可收,却是不多,并且都是些老羊皮,没有什么细货  的。齐东约略收买了十几件,住了两天,出下关北门,更向北  去。走了十五里,又见一座小城,便是中关,地形比下关高了许  多。再出北门向北,走十五里,便是上关,地形更高。回过头来  看下关,好像从屋顶上看那鸡坩。这一条路,狭窄得只容两骑, 秦宁道:“留心着。”说犹未了,听得砰的一声,一颗枪弹从顶上  飞下来,扑的一声,落在一株苹果树上,一颗鲜红如美人娇靥的  苹果,给他打下地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诡计探情马群出土堡 掉文约法军害扰荒村
  
  话说秦宁正在招呼大众留心,已有枪弹飞来,大众便各把马  勒住,把手枪握定,向四下张望。说也奇怪,竟一无人影,可是 第二次枪声又响,子弹不歪射中了齐东的马头,幸亏从树枝上坠 下来,力已减小不少,只擦破了马的额皮。那马微微震了一震, 没有跳起来,齐东已吓得伏在马背上打战,说道:“我们还还下 下下关去去吧!”继武把马赶上几步,和齐东并立着,把齐东扶 起道:“放心,有我们在这里,怕什么?”招呼秦宁道,“你且护 着一行人走上前去,我来断后。”秦宁道:“我把他们保护到了八 达岭,再来助你。”说着领了一行人扬鞭而去。
  这里留着继武一人一骑,在四下巡行,却好久没有声息,他 也就振辔前进。走不多路,左边又起三四响枪声,子弹都从头上 飞过,继武把背上背着的那柄流星锤拔出来,向上分拨,只听得 叮叮当当,那子弹都给流星锤打在地上, 一颗也没有射着。他的 人马又走了一程,看看已近八达岭,路径更狭,水泉在旁流下 来,铮铮淙淙,好像敲金戛玉一般。前面有三匹马走来,继武便 在较阔的地方把马勒住,让他们走过,见都是蒙古人骑的,并不 是马,都是骆驼,所以很迂缓,身体庞大,转折笨重,在狭路上 走过,甚是累赘。那骆驼把继武的马一碰,马儿立脚不住,便侧到水沟里去。继武措手不及,也倾跌在水里。那些蒙古人见了哈 哈大笑,继武爬起来时,见衣裤都浸湿了,已是恼火,又见蒙古 人向他讪笑,更耐不住了,便骑上马背,兜转马头,追着骆驼, 提起铜锤,向骆驼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那骆驼受了痛,忘 命地把屁股向上一耸,头向下一俯,背上的蒙古人向前一撞,就 撞到前面骆驼的背上去了。总算他手脚灵便,便急急忙忙把前面 那个蒙古人抱住,两人晃了几晃,没有跌下来。两顶蒙茸的毡 帽,都颠下水里去了。继武也哈哈大笑,兜转马头就走。那些蒙 古人怒目而视,也不敢怎样。
  继武到了八达岭,会见了秦宁、齐东一行人,告诉他们刚才 和蒙古人相戏的事。秦宁道:“这些蒙古人是驯良的商贾,所以 不和你计较,倘然是马贼,立刻就要和你打起来。”一行人到了 八达岭,回头看那上关、中关、下关,好像三口井,再看北面, 地形又渐渐倾斜向下,反较岭南来得平坦。他们翻过岭去,便有 几个布帐撑着,帐前铺着毡毯,上面排列了许多货物。齐东便下 马来,向他们买了些蘑菇人参之类。又到了一个大布帐里,买了 几十件皮统。这天就借着一个布帐住宿。半夜里大风忽起,飞沙 走石,到了明天,天上黄漫漫一片,和地上的沙漠一般颜色。太 阳只从黄漫漫的沙幕里约略透些黄光下来。大家都蜷伏在帐幕 里,不敢出来。齐东道:“江南在这几天是秋水共长天一色,这 里却是秋沙共黄天一色了。”秦宁道:“倘然连吹了三四天的大 风,这帐幕要葬在黄沙里了。”这天晚上风小了些,他们便走出 帐来,向蒙古人买些食料。继武道:“马儿一天没有水喝了,我 们翻过岭去,放它们畅饮一回吧!”秦宁道:“时候已经不早,不 要过了岭去,来不及还来。”继武道:“天时难测,万一今天再吹 大风,明天不能赶路,马儿不是都要渴死么?”秦宁踌躇了好一 会儿道:“前天我们从南口来,早给马贼瞧见了,所以连发数枪, 要是力量单薄的,就不敢前进,他们好走出来收拾。因着我们有恃无恐, 一个人也没伤,依旧前行。他们也知道我们是不好惹  的,可是说不定他们还要来寻事,这几天安稳地过去,已是万分  侥幸。或者他们疑想我们已向北走去,所以不来追赶。等我们还  去的时候,再来截击,也说不定。我们翻过岭去,给他们瞧见  了,一定要认作我们已满载而归,绝不放松了。那么我们空费了 气力,不如趁此风小沙少的当儿,向北赶路去吧!”齐东道:“我  想往年口外皮货很多,现在甚是稀少,大约今年出产不丰,也不  必再向北去了。我们还去,可以打从绥远,山西的路走进关去, 一来可以省掉再过居庸关,二来也换换口味。”秦宁道:“此计甚  好,不过我这回来原想打听马贼的巢穴,向他们索还前年所失的  马匹,现在改变行程,我未免多此一行,所以我想再向北走几  天。倘然依旧没有眉目,那就死心塌地了。”齐东道:“既然秦兄  这等说,我们当然要相伴同去的,那么我们赶路吧!” 一行人就  拔队启行。
  到了天色垂暮,忽见有一骑高头细腿的高加索马,如飞地迎 面而来,上面坐着一个浓眉大目的汉子,也戴着一顶蒙古毡帽, 背上一支快枪,腰间一把倭刀, 一路过去。两眼只向这一行人斜 睃,走了一程,还是常常回过头来。秦宁道:“这厮行径有些可 疑。”继武道:“他不来惹我们,就是可疑,我们也不便上去寻衅 的。”秦宁道:“你们也缓缓而行,我还过去追他,看他如何。倘 然他不响,我就好好向他问讯,或者他有些知道。万一他因此恼 怒,我就和他打起来,那时你便来助我。我想一定可以从这厮的 身上得到些消息的。”继武点头答应,看那秦宁拍马转身,向南 追去,不多时已不见影儿。
  这里一行人缓缓地前行,到了一个村庄,虽很荒凉,却都是 土屋,虽也是不毛之地,还算有些生气。他们向一家房屋最大的 人家借住。且喜有井,马儿都得了饮料。到了黄昏时候,还不见 秦宁还来。齐东道:“他怎么如此冒失?”继武道:“他也是急于报复,便不顾一切了。我想再等一两个时辰,不见他来,我要去 探探消息了。”当下吃了夜餐,其余的都推开了行李就寝。继武 甚是心焦,便独自带了那匹黑白花马,向南走去。那天虽没有星 月,因着沙漠之地,没有树林溪河的周折,尽可以放心托胆地走 着。约莫走了五六里路,听得前面有马铃声,细辨起来,还不像 是秦宁的马。他就把手枪摸出来,朝天放了一响。这是他和秦宁 预定下的暗号,倘然两下相失,只消放一响朝天枪,便使他知道 我在这里。他听见了,就得照样放一枪,譬如大洋里的轮船,往 来放汽打招呼一般。谁知一枪放过,并没有回声,继武知道不是 秦宁了。
  正在定睛细看,那人已拍马前来,还是傍晚在路上相遇的那  人。继武把手张开,拦住去路道:“我要问个讯,我有一个同伴, 打从你来的路上走去,好久不见还来,你可曾遇见?”那人道:  “可是披青缎大氅骑黄马的?”继武道:“是的。”那人笑了两笑   道:“恐怕这时已送到头领那里去了。”继武失惊道:“那边我们   白天经过的,没有什么人在着!”那人道:“你可知道我们的神出   鬼没么?今天你幸而遇着我,我是有菩萨心肠的,这一个月没有   开过杀戒,所以我不和你计较。要是你碰见了我家头领,你的性   命早已送掉了。你还马马虎虎地放朝天枪,不是撩老虎须儿么?” 继武装作胆小没能耐的模样,问道:“你家头领在哪里?我想去   求求他,把我那同伴讨了出来。”那人笑道:“你说得好容易,你   那同伴自己不识相,要向我们讨还前年所失的马匹。你想时候隔   了两年多,就是正当的买卖,这笔账也难算了。况且我们得了货   物,随手就要换钱的。我们又不是想造反,养着许多马作甚?” 继武道:“我本来劝他不要去的,争奈他坚执不依,现在要送掉   性命了。可是我们一起出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既然捉   住了,我如何好不去救他呢?”那人道:“你倒有这么的义气,我  来指给你所在的地方,看你的造化吧!”便把马鞭向东指着道,
   “从这里东去二十多里,有一个土城,就是我们头领的住处。”说 罢,拍马走了。继武急忙还到村庄上唤起了一行人,告诉他们秦 宁被捕的事。他们虽是有些心怯,就不好放着不救。继武道: “留着十人在这里保护老东,其余的都随我前去。”说着分派舒 齐, 一齐骑马而行。
  走了二十里光景,果然瞧见有一座土城,城上有几点灯光,  人影幢幢,大约是在那里守望的。继武到了城下大喊道:“有一   个披大氅骑黄马的人,在你们城里,快快放他出来,便和你们无   事。不然的话,我们要攻进城来,把你们杀一个玉石不分了。” 城上的人也不答话,进去报信,不多时城上已立着十几个大汉,  向下喝道:“你有几个头送给我们做肉馅馍馍啊?”继武提起了铜   锤,向城门猛击几下,只听得豁的一声,门儿破了,一行人都冲   进城去。那城上的汉子也走下城来迎击。在黑暗里大家不知道有   多少人马,只是叮叮当当嘚嘚嗒嗒,各种武器相碰着作声。继武   摸出手枪来,觑准了一个放了一枪,那汉子倒下地来,其余的就   纷纷逃避。继武在城里东冲西撞,杀了许多时候,天色已亮,却  不见秦宁在哪里。那土城周围只有一里多路,里面房屋也不多,  不过像山东直隶一带大村庄所筑的土围子一般。走了一个遍,见   死的死,躲的躲,已不见一个蒙古贼了。后来在一个马棚里发现   了秦宁的黄马,正要去解下缰绳来,听得有呻吟之声,循声寻   去,见马棚的后面有一间矮屋,门儿紧闭着,继武猛力一脚把门  踢开,里面蜷伏着一个人,不是秦宁是谁?
  继武上前把他身上绳索解下,放他立起来,秦宁道:“我这 回自知冒失,险些送了性命,多谢你前来搭救,不知你如何会到  这里来的?”继武把遇见一骑马贼的事告诉他。秦宁道:“我也是 听了他的话,才身入巢穴的。”继武道:“幸亏我见机骗过了他, 才能到此。他也是目空一切,乃有此失。”两人到马棚里把二十  多匹马都解了缰绳,牵了走出土城去,把带来的人聚集起来,检点一遍,一个也没有缺少,就整队而还。
  到了村庄上,见了齐东,然后一起向绥远走去。到了萨拉齐  县,把余下的马匹卖给那些土人,也得了几百两银子。秦宁甚是  欢喜,要分一半给继武,继武哪里肯受。秦宁道:“这回要不是  你助我,我不要说不能得到马匹,连性命也是危险。”继武道: “我也用不着这许多钱,还是分给弟兄们吧!”秦宁只得依话分  讫。齐东又向市上收买了许多皮货,第二天想从五原到大同, 一 路入关。 一行人出了萨拉齐县城,走了不到十里路,齐东有些头  痛,要找一个村庄歇歇。但是这一带都很荒凉,急切又不见人  烟,赶了五六里路,才有一个小村。见那村上的人,左右分立路  旁,为首的三四个年老的,都戴着红缨帽,穿着外套,甚是恭  敬,像是在那里迎候什么官长。
  继武先自下马上前问讯,一个短须的答道:“今天有县里的 班头下乡传案,因此在此恭候。”继武道:“什么叫作班头,是知  县老爷么?”那人笑道:“阁下之言差矣,夫班头者,衙役之领  袖,知县大老爷之所差遣,以传命案中之要犯者也。”继武听了 好笑起来。那人又道:“阁下非此道中人,自然要诧怪了。若在  本乡,则司空见惯者也。”继武道:“这案犯就在贵村里么?”那  人道:“若在敝村,还当了得,未有不家破人亡者!此地不过班  头经过之地,饮食起居之供张,已煞费麻烦矣!”继武道:“既然  不关贵村的事,何必如此供张?”那人道:“所以称车害也。”继  武又不懂了,问道:“什么唤作车害?”那人把手指向鼻上一擦, 画了一个圆圈道:“车者,班头一行人众之车马也;害者, 一路  所过村庄供给班头车马之费用也,在村人以为此一年中之大灾, 故曰害。”继武道:“你们何不拒绝他,或是向知县控诉去?”那  人做惊惧状道:“阁下何不思之甚也?班头来,声势煊赫,少不  如命,捉将官里去,便是目无王法,罪不在小。”
  继武道:“我们路过此地,有人身体不快,要在贵村耽搁一天,可有宽大房屋暂借,明天动身,重重酬谢。”男人向一个白 须的拱手道:“庄长意下如何?”那庄长道:“先生是读书人,凡 事明白,请你对付吧!”那塾师道:“村中只有敝馆东房屋最大, 可是班头驾到临,势必要让他安顿人马,此外便没有余屋可让 了。”回过头来向继武道,“你们共有多少人马?”继武道:“二十 多。”塾师道:“太多太多,容不下,容不下。”继武道:“倘然班 头到了,我们再让他不迟。”
  塾师想了一想,便走过去,和一个胖汉切切察察地商量了好 一会儿,还来对继武道:“可以是可以的,不过有约法三章。”继 武道:“怎样的三章?”塾师道:“第一,班头一到,你们就得离 村而去。”继武点点头道:“可以遵命。”塾师道:“第二,倘然你 们碰见了他们,千万不可多言,圣人有言, 一言足以丧邦,不要 因阁下一言之不慎,贻敝村万世之不安。”继武笑了一笑道:“可 以遵命。”塾师道:“第三,现在米珠薪桂,敝村地瘠民贫,如蒙 不弃,须偿以银两。”继武道:“这个当然,不消说得。”正在说 话,忽见一人气急败坏地奔来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止需索班头屈正义 告冤枉弱女寻救星
  
  话说继武正在和塾师讲那约法三章,忽悠一人很匆忙地奔来 说“来了来了”。塾师道:“事体变了,前议只好一笔勾销。”继  武怒道:“不行不行,我们住我们的,他们住他们的,河水不犯  井水,有什么妨碍?”说着便去招呼一行人众,走进村去。塾师  急得几乎哭出来了,跺脚大喊道:“你们如此行径,未免喧宾夺  主了。”继武也不瞅睬,只顾领着一行人众去找寻空屋,到了一  家大户人家门前,纷纷下马,就在墙门间里把行李什物安放下  来,把马匹牵向院子里喂食料。那些村人为着要迎接班头要紧, 没有工夫来阻止。不多时他们已把班头接了进来,继武叉了腰, 立在门外张看,见打头一个大汉,气概甚是威武,后面拥着几十  个护勇和六七个衙役,手里有的背着大刀,有的执着令箭,有的  挟着公文,浩浩荡荡地走来。那个塾师对着继武只是愁眉苦脸, 不时把两眼睃着继武。
  到了门口,塾师趋前几步,向班头一拱到地道:“请班头原 谅,刚才有一批商人,从口外来,经过这里,因着有人染病,商  量要在这里暂住一天,他们也很知趣,只住在外边。班头和弟兄  们住向里面吧!”班头口虽不说,心上已有些不快,跨进了门, 见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东西,便喝道:“让过些!”那时秦宁正泡了一晚姜汁来,要给齐东喝,却巧和一个护勇相撞,把一碗 姜汁拨翻干净。秦宁拉住了护勇理论,那护勇不服,伸拳要打, 给秦宁接住了,轻轻一拉,那护勇站不稳,就向前一跌。幸而有 墙壁撞住,没有跌下地去,只额上起了一块青中带紫的肉。班头 见了大怒,喝道:“抓!”护勇们正要动手,这里也立出十几个人 来,个个挺胸凸肚,一团杀气。庄长急忙走过来,向两下打躬作 揖地劝解,塾师也满口诗云子曰地向班头说情,这才没有打成。
  班头到了里面厅堂上,高坐堂皇,十分气概。村人递茶递烟  递手巾,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一会儿,摆好了酒席吃饭,只留住  衣冠齐整的几人作陪,其余的村人陆续散去。继武闲着没事,慢  慢地走进去,立在檐下,背向着里,装着替他的黑白花马刷毛, 却用心去听他们的讲话。听得那班头道:“这回的命案,在五原  城外的盛家堡,往来至少要半个月,真是苦差。”庄长道:“一切  还要班头大爷照应,我们村上没有多少人家,并且都是怕事得很  的,最好另外在五原那里去找四邻吧!”塾师道:“这里和五原相  距很远,自然不会到这里来要四邻的。”班头道:“我到这里已是  第二次了,和村上的人很熟,决不欺侮你们的。不过此行所费很  多,你们总得自己明白,这叫作使钱买太平啊!”庄长道:“这个  我们知道。”塾师道:“总是量力而行之。”班头道:“明天一早我  们就要赶路的,今天快预备吧!”庄长道:“前天得了信,早已预  备。不过今年收成不好,不能比前年了。”班头道:“前年记得是  一百二十两,今年至少要一百两。”庄长道:“这数目太大了,我  们哪里拿得出?”班头道:“最少我们不够用了,莫怪我们薄情。” 庄长道:“请大爷照顾些,五十两吧!便是五十两也只好把牛马  布匹做抵,凑不出这许多现银来。”班头道:“五十两么?亏你说  得出的。试想我们十七八个弟兄,每人能得多少?就是我一个大  钱也不拿,哪里够分?”庄长顿了一顿道:“这样吧,加十两如  何?”班头道:“六十两么?不行不行。”塾师道:“班头且请饮酒,容我们再商量。”塾师便和庄长轻轻地说了一会儿,仍由庄  长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村上说得起的大户,只有这里一家, 可是也只有十几亩荒田,今年收不到二十多斛麦,完了皇粮, 一  家穿吃也很勉强了。其余的人家,连吃都不够,哪里还谈得到  穿?这六十两的数目,还是我大胆地担任下来,不知道能不能分  凑成功呢。”班头道:“官司是不测的事,也怪不得人。”庄长道: “公门里面好修行,我给大爷供一座长生禄位在土地祠里,祝颂  你子孙万代。”班头咯咯地笑了一笑道:“也罢,我格外施恩,再  加十两吧!”庄长道:“可是七十两么?那么今天来不及凑成,要  明天去分派了。”
  继武听了气恼得按捺不住,要想走上去一把拉他下来,打他 一个结实,只怕多事,也就不响。到了晚上,那些护勇走到外边 来,要向他们借皮统来遮盖,继武不肯,倒是齐东说给他方便一 用,谅来不妨。便解开了一捆老羊皮,借给他们各人一件。过了 一夜,庄长已把各家派出来的牛马布匹送来,请班头检点。那班 头这个看了一看,说值五钱,那个掂了一掂说值一两,总计不过 五十两,便对庄长道:“不够数目啦!”庄长道:“实在已没法张 罗了。”那些护勇道:“我们就拿这皮统带了去充数吧!”塾师道: “这皮统是外边过路商人的东西,怎好相抵呢?”庄长道:“我们 本来要向他们取过宿的费用,如今两免了可好?”塾师道:“那一 行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们前去商量一回看如何。”
  当下庄长塾师摇摇摆摆地走向外边来,见了齐东,把皮抵作 宿费的话说了。齐东诧异道:“我们借住尊屋,自然有钱奉偿, 不过也没有这么的贵啊!这皮统每一件收来也花上三两银子,带  到关外,做一做好,卖到关内去,至少要七两。他们拿去十五  件,就得值一百多两呢!”塾师道:“这件事有两个讲究,一来那  班头坚执要凑成六十两,万一我们不能满足此数,就有飞来横  祸,这一村的人受累不浅。你们答应了吧!实在是救了一村的人。二来要是我们不让你们留宿在这里,你们前不把村,后不把 店,如何是好?自古说得好, 一饭之恩,千金难报,这十几件老 羊皮,也不算多啊!”继武道:“你们只是怕硬欺软,我偏不怕 硬,我去向他说话。”说毕挺身而出。
  到了厅上,继武向班头拱了一拱手道:“班头大爷的威风,  我已领受过了,可是这村上的人,并没有犯罪,供给你们酒食,  供给你们牛马,供给你们布匹,也总算尽心竭力了。还要向我们   要皮统,这成什么道理?”班头道:“你是何人,敢违抗王法么?” 继武道:“王道不外人情,就是真的违抗王法,也只有以身去抵
  挡,没有任意敲诈的。”班头听见了敲诈二字,不仅恼羞成怒道: “你要是再敢顶撞,便捉住你去充要犯。”继武把他面前一只茶杯  劈头掷过去道:“打死你这无赖,才是要犯呢!”班头便狂喊道: “弟兄们快抓快抓!”那些护勇都挺着武器上前,早给外边一行人  捉对儿挡住。继武上前把班头当胸一把抓住,颠倒提起来,要向 院子里掷出去。那时秦宁也走上厅来,见这一掷,班头的性命休  矣,这祸闯下了,不得脱身,要是走了,害村上的人吃苦,因此  急忙赶上去把班头接住道:“饶他性命,好商量。”继武缩住了 手,把班头的发辫揪住了,问他道:“要不是看在秦大哥的分上, 早把你送上西天佛国去办阴差了。我且问你,你还要狐假虎威  么?”班头哀求道:“请你放了我,有话好讲的。”继武把手松了, 那时院子里已打得落花流水,几个衙役已是头破血流,几个护勇 却还在那里且避且挡。继武大声道:“众弟兄且自停手!”大家依 话立定,不再厮打。
  那庄长和塾师吓得躲在墙门间里,嗦嗦地抖作一团。继武便 对班头道:“你听着!”班头道:“是,是。”继武道:“这里村上 已端整的布匹,你带了去,牛马留着,让他们工作。昨天晚上借 去的皮统还我们,各自走路。不然的话,立刻三拳两脚,结果你 的性命。我们抵桩到县里去抵命,你看怎样的方便?”班头道:“一一遵命。”秦宁道:“还有一句话,也得向他勾勒。要是我们  走了,不许再来报复,下次有事到这里经过,只许拿些食料,不  许需索银钱,这话答应不答应?”班头连声答应。继武便唤庄长、 塾师过来,两人还是抖着不敢上前。继武走过去,左手一个,右  手一个,像提着小孩子一般到厅上,把班头答应的话说了。庄长  忙着下跪道谢,那时塾师的魂灵儿已还转来了,定了一定神道: “这事固然全仗大力,救了我们敝村一村的人。不过你们走了, 再有急难,到哪里去找你们呢?难道你们是天神天降,可以一召 就来么?”秦宁道:“只消捎给个信到奉天秦家庄,我们就会来向 欺侮你们的人算账的。况且冤有头债有主,今天的事,是我们路 见不平干下来的,不干你们村人的事,把你们的村庄洗尽了,也  只给人笑话。逢凶即住,遇善即欺啊!”班头道:“这个请你们放  心,我得了性命,已无他求,哪里再敢报复?便是报复,天也不  容啦!”继武道:“好,既然他如此赌誓,你们也好放心了。”
  班头便吩咐护勇把借来的皮统交还了,先自取了布匹等物, 向庄长们作别而去。那时只庄长出去送行,并不像来时的煊赫热  闹了。他们走了,这里也收拾了要行,庄长哪里肯放,坚留着吃  了午饭才走。塾师也说:“这一点孝敬,你们也不便拒人于千里  之外也。”当下就饱餐了一顿。齐东拿住十两碎银来,算是一宿  之费,庄长坚不肯受。后来齐东说:“把这笔银子派给贫人家, 抵偿他们所受车害的损失吧!”庄长把这话向村上的人说了,大  家感激得什么似的,都是扶老携幼前来送行。那塾师不住地擦鼻  子、画圆圈,赞道:“今我始见仁义之师矣!”继武笑得前俯后  仰,一行人便也向五原走去。
  走了半个月光景,方到奉天,齐东把皮货销售了,着实赚了 一笔钱,一份分赏了随去的人,另外送二百两给继武、 一百两给 秦宁。秦宁领着七个马贩仍还秦家庄去,两下时常往来,甚是热 闹。那郑福庆听见继武说出这一次所遭的事,也从心里佩服继武五体投地,自愧不如。一天,继武在街上闲走,见一丛人围着议  论纷纷,他挤进去看时,是一个妇人坐在地上,低下了头,在那  里哭,面前铺着一张地状。继武知道这是走江湖骗钱的惯技,他  就退了出来。有一个人喊道:“朱爷,你是热心的人,可肯救伊  一救?”继武看那人,原来是秦宁手下的马贩,便笑道:“身边没 有多带钱,况且这么的事,多得很,我哪里救得许多?”马贩道: “伊不但是要钱,伊的丈夫给官府里捉了去,要人去救他出来  呢。”继武重又挤进去向地状看去,见上面写着:
  
  哀状者,妾高辛氏住居直隶良县尚方村,丈夫高有  方,贩布为业,上月十四日从乡间贩布进城,在泰安栈  住夜。隔房有京官携带贵重物件,价值数万,夜间被盗 劫去。丈夫不合在纷乱中拾取细珠一串,为捕快捉住, 疑为盗党,解县刑讯,有口难辩。现在系在狱中冤沉海  底,永无出头之日。妾奔走求救,无门可投,知关外多 侠义之士,请垂怜弱女,加以援手,使愚夫妇得以完  聚,恩同再造。
  
  看完了向那妇人道:“你既有冤屈,何不径向县里投状申诉 呢?”辛氏见有人问话,喜不自胜,拭干了眼泪,抬起头来向继  武端相了一会儿道:“英雄倘能救我,今生不能报答,来生也得  衔环结草以报大德。”继武道:“你且收拾起来,到我家里问个明 白再说。”辛氏依话,立起身来,随着继武走去。那些闲人有的  说:“这妇人得了造化了。”有的说:“这事难干得很。人赃并获, 哪里还能脱卸呢?”
  且说继武领辛氏到了齐东家里,向伊细问那强盗的行径,辛 氏道:"我没有知道详细,我家丈夫说,这一批强盗甚是厉害, 进来时没有声息,出去时也是痕迹全无。县里出了两千两银子的赏格,还是丝毫没有头绪。那县官对我丈夫说:‘这案虽是明知 你受冤枉,因为有了赃物,不便超豁,除非把案破了,把正犯捉 住,供出与你无干,你方得脱然无累啊。'”继武道:“这京官所 失的东西,有些踪迹么?”辛氏道:“据捕快说现在交通便利,得 了这大批贵重物件,早已远走高飞去了,所以要到远地去访寻, 或者有些线索。”继武道:“这事有些为难了。依我的意思,你且 还去安心等候,既然县官不至于十分糊涂,大概定可笔下超生 的。这一件无头案,就是飞仙剑侠再世,也不易破的。试看你走 了这许多路,可曾遇见过一个人来问你的信。”辛氏道:“不错, 一路行来,只有周济我银钱的人,谁也不问这案情的。英雄肯如 此盘问, 一定是个有本领的,请你搭救一搭救吧!”说着,双膝 跪了下来。继武连忙扶伊起来道:“我虽可以替你走一遭,可是 十九不会成功的。”辛氏起身道谢道:“倘然英雄此去无功,我也 死心塌地了。”继武道:“那么你独自还去,我另外动身,不便和 你同行的。”辛氏谢了又谢,告辞而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入深山空车启艳羡 伏大树神弹弄玄虚
  
  话说继武答应了辛氏,便在第二天向齐东告别,只说到京城 里去访问亲戚。齐东再三叮咛,要他早些回来,过了冬天还要到  松花江去收买海鲜咧。继武就在第三天带了武器碎银, 一径向良  乡行来,在客店里打听那桩大劫案,都说依然没有眉目。不过有  人说:“雪浪山新到了一伙强盗,甚是厉害,专一打家劫舍,官  府不敢正眼瞧他,报到省里去,省里因着外患正殷,哪里有闲工  夫来顾到那些跳梁小丑,因此更是猖獗,这里大劫案多少和他们  有些关系吧!”继武道:“雪浪山离开这里有多少路途?那边可有  什么村落人家?”那些人有的推说不知的,有的猜度起来说大概  是人烟稀少、山岭峻险的所在。只有一个赶骡车的说他曾经从雪  浪山前五六里地方走过,那边并无人家,只是东一丛西一堆的古  木,倘然哪里藏着一两万人,可以使外边一个也看不见。讲到那  雪浪山没有到过,远远望去,好像不甚高大,上面有许多房屋, 不知是庙宇还是人家。继武道:“从这里前去,怎样走法?”那赶 骡车的道:“不远不远,像我们的骡车,走不到四个时辰,就到  了。”继武道:“我想上山去探探虚实,只是突然前去,要给他们  瞧出破绽来的,那时双拳如何敌四手?最好假装着过路客商,故  意从山下经过,倘然不碰见他们,我就观察一个畅。倘然碰见了,我不和他们厮打,当作没有能耐的,任着他们捉去,我那时  可以到他们的巢里去刺探详细了。”赶骡车的道:“你好傻,人家  听见了就变色,不得已要打从那里过,也得设法绕弯儿避过这虎 窟,怎么你倒送上门去呢?”继武道:“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了, 叫作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赶骡车的道:“你能去捉虎子么?恐 怕连虎须也不敢拔一根呢!”
  继武不和他争辩,只是冷冷地说道:“那么你就不敢去了?  假使我多给你钱,你肯去不肯去?”赶骡车的摇手道:“一个人性  命只有一条,送掉了找不还来的。送掉了性命,还用得着钱么?” 继武道:“不是这等说的,像你赶了一天的骡车,能得多少的钱?  我现在给你十倍的钱,那么你不是可以大块肉大碗酒,尽乐几天   么?况且那些强盗,也有规矩的,只劫客人,不劫苦力的。你想   他们劫你去有何用呢?”赶骡车的不摇手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地   上不响。继武道:“你肯依我的话,明天送我到那里去,我给你   十两银子。你见了强盗,只管逃开,等他们把我捉去了,你再把   骡车赶还来。那时你也不必向人多说,只当没有这回事就是了。”
  这时候在旁边听闲话的人,也怂恿他道:“小四子,这生意  不做,更待何时?”小四子道:“到了明天再说吧!”旁边的人哗   笑道:“小四子要请玉皇大帝的示咧!”小四子红着脸走了。次日  一早,就来敲继武的房门道:“大爷到底要不要上雪浪山去?”继   武披衣而起,开门放他进来,问他:“家里老婆可许可你去冒这  个险?”小四子道:“答应了,不过我的老婆说,银子要先拿的。” 继武笑道:“这个自然,到底女人家心细,恐怕我给强盗捉了去, 你拿不到银子么?太胆小了,我有许多银子留在掌柜那里呢!” 说着摸出一块碎银给小四子。小四子接了欢天喜地地跳出去,不   多时来说道:“车儿已端整好了。”继武吩咐他到市上去买了几只  麻袋,里面放着泥土石块,然后坐上车儿,由小四子赶着出城,  一路向西。
   从辰时走到午时,走进一个村庄,买了些鸡子,借人家茶  灶,烧热了果腹。再行到未时,已见阴森森古木参天,日光遮蔽  得透不下来。车儿从树林的外面绕过去,见自东至西一条大路,  自南至北,只是一条小路。小四子把骡车扣住了,回过头来道:  “上大路去,便是到宛平县去的;上小路去,大约是上山了。”继   武道:“我们上山去!”小四子把车拉转来,向北方行去。那路甚   是崎岖, 一颠一倒,走了好多时候才到山下。小四子又把骡车扣  住了,继武道:“为什么不走了?”小四子笑道:“山上如何行车   呢?”继武道:“那么你且把骡车停在这里,上山去,见了人便向  他问讯,要故意引他到山下瞧见我们的车辆货物,我自有道理。” 小四子当真依话,跳下车来,踅上山去,东张西望了好久,不见   一个人影儿,他便提高了喉咙,唱起山歌来道:
  
  东山老虎要吃人,西山老虎不答应,一个虎跳翻过 去,踏平了东山把老虎吞。
  
  唱完了,忽听见一声吆喝,左边树下蹿出一个彪形大汉来, 手提着齐眉哨棍, 一脸子的横肉, 一把抓住了小四子的衣领道: “你敢是疯了?说什么东山老虎、西山老虎,这雪浪山连耗子也  不敢闹,哪里来的老虎?”小四子跪下哀求道:"大王饶命,我只 不过是随口乱唱,没有什么意思的!”汉子道:“听你说话不像是  这里人,来此何干?”小四子道:“我是赶骡车的,因着不识路  径,要想找一个人问讯,争奈走了半天,不见一个人。望见山上  有房屋,料想有人住着,所以走上山来。这山好高!我往常听见  樵柴的人说,走得乏了,只消唱山歌,就不觉得了,所以我便乱  唱,请大王饶命!”汉子放了手道:“你说话没头没脑的,我不是 什么梁山上的好汉,怎么称我大王呢?”小四子道:“这么说,请  你告诉我,往宛平去怎样走法?”汉子道:“是你一个人要上宛平去么?”小四子吞吞吐吐地道:“不。”汉子道:“你老实说,我便  老实告诉你,到底还有别人没有?”小四子道:“还有一个人在骡 车里。”汉子道:“你领我去瞧瞧这骡车怎样大,看明白了,才好  告诉你应当走哪一条小路。”小四子慢吞吞领着他到山下,那汉  子看了一眼,急忙还上山去,踮起了脚,撮着嘴,打了几个呼  哨。不多时从树林里又蹿出八个人来,那汉子把手一挥,便一齐  下山,把骡车上的麻袋,背了就走。那汉子把车帘一掀,见继武  缩在车座里,甚是畏怯,汉子把他拉了出来,背在背上,大踏步  上山走去。小四子躲在一株大榆树背后,总算没有给他们瞧见, 等他们走远了,把骡车赶还良乡城里去,也不和人家说起。
  且说继武伏在汉子的背上, 一声不响,只运用内功重重地压 下去,压得那汉子气喘吁吁,三万六千个毛孔里都爆出汗来了。 走到半山,实在受不住了,便把继武放下来,咕哝道:“看不出 你一个瘦鬼,倒有这许多分量。”继武仍旧不响。那时山上有两  个人走下来,助着把继武拉拉扯扯地拥上山去。到了一座庙门 前,见上面题着山王庙三字,走进庙内,佛像已破旧不堪。到大  殿上,见中间坐着三个人,大模大样的,像是头领。那汉子上前  摆一摆手道:“这瘦鬼看是没有什么血的。”穿着蓝绸长袍的问 道:“身上搜过没有?”汉子道:“没有。”说着转身向继武身上抄 查了一遍,一些儿没有值钱的东西。汉子向上说了,穿蓝袍的问 继武道:“你是个商人么?怎么身边没有钱的?”继武只是不答。 吩咐汉子把继武关起来,汉子引着继武到后面一间矮屋里,把他  推了进去,拽上了门,加上了锁就走了。继武向矮屋细细地察  看,只有左侧有一扇小窗,虽是开着,可是装上铁栅,急切也不  容易出去。从这窗里望出去,有一片广场,广场的尽头,有几间 平屋,此外都是树木。那广场上常有人走过,切切察察听不出说些什么。
  到了晚上,有人送进饭菜来,继武吃了,就蜷伏在板床上睡了。其实他只是假睡,听得四周声息全无,估量大众已都熟睡, 便把窗槛上的铁栅一根根扭断了,跳出去,立在广场里,伸了一  伸懒腰,向四下望了一望,见广场尽头的平屋里有些灯光,想是  有人住着,便走过去。却巧有人出来解手,继武把他拉住道: “朋友,我问你,白天在山下抢来的麻袋,放在哪里?”那人把手  指着东边的平屋道:“在这一间里。你不要去动,明天大王要拆  开来,检点了,平分给众兄弟咧!”继武道:“我不去动的,你放 心吧!”那人道:“好,放手了,硬手硬脚的,头颈快给你 断  了。”继武道:“我放了你,不许你和人多话的。”那人道:“这个  自然,大家都是吃一镬子里饭的,多说有什么好处?前回得了论  万的货,我也只到手一只金镯,喝不到两个月的酒呢!”继武道: “这回货物倒也不少。”那人道:“我听背上来的说,甚是重坠, 说不定也值好几千两银子吧!”继武放了手道:“去吧!”那人把  他看了一看,解手完了,踅还屋子里去,丝毫没有疑心他。继武  便到那东边的屋里,门儿关着,上面锁着一把大铁锁。继武把锁  捌了下来,把门轻轻地推开了,再把靠广场的窗也开了,放进些  亮光来,见屋角里叠着几只麻袋,原封未动,正是他的原物。走  过去拣一只麻袋拆开,从里面摸出一把短刀、一包铁弹,其余的  泥土石块仍旧放着。出了屋子, 一直下山,等到天明,伏在半山 一株大枣树上,握定了铁弹,等候他们下山。
  且说山上住的大大王姓高名璨,是河南人;二大王姓刘名飞 虎,是山西人;三大王姓孔名尚德,都是义和团的余党,自从京 津失败以后,穷蹙无归,便叙集了五六十个人,占住了雪浪山, 做没本钱的生意。高璨的本领最好,他也做过大师兄,所以那天 劫取良乡客店里京官的宝物,全是他的气力。那飞虎就是刘十九 的叔父,也能使得一手好大刀,据他说还是关家流派。尚德最没 用,却会用心思,大家称他军师。那天一早起来,高璨吩咐喽啰 们把麻袋扛出来,检点依分。喽啰们去不多时,还来道:“不好了,门儿开得笔直, 一只麻袋已拆开了,里面都是泥土砖石。” 尚德道:“这瘦鬼可在屋里?快去提来!”两个喽啰去了不就,也  来回道:“铁栅扭断,人已失踪。”高璨大怒道:“这厮好生可恶,
  大约离山不远,我们分头赶去,把他捉来,斩尸万段。”尚德道: “此事还得从长计议,他既然貌不惊人,有如此本领,绝非寻常  之辈,恐怕追着了,也打不过他。”飞虎道:“他到底只是一人两  手,我们一拳一个,也打得他服帖了。”尚德道:“恐怕不是这么 容易吧!”飞虎道:“只想他既然本领高强,为什么不来和我们厮 打,却偷偷地走了,分明是他怕我们呢!”尚德道:“他只防寡不 敌众,所以他来探听虚实,大概现在下山去兴师动众了。”高璨  道:“如此说来,我们更应速追,等到他调集了人马前来,我们  不是把先手棋子让给他了呢!”说着便分拨众喽啰为两队: 一队  走山前,由飞虎率领; 一队走山后,由高璨引导,留着尚德在山 镇守。
  那走山前的一队,连飞虎共有十五个人,都是体力结实的大  汉,各带了武器奔下山来。到了半山,早给继武瞧见了,先发一   个铁弹,向中间一个胖汉的大肚子上打去,只听得哎哟一声,胖   汉站不稳,一失足躺倒地上。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他来道:“你   可是中了暑么?”一个笑道:“九十月的天气,哪里会中暑的?” 那胖汉挣扎了一会儿,勉强立住,很诧异地说道:“刚才分明有   一个子弹打过来,着肉很痛,只没有打进肚里去,甚是奇怪。看   来不像是从枪里放出来的,否则性命休矣!”当时大家四下去找   子弹,那子弹早已骨碌碌滚下山去,在乱草中藏躲,哪里找得   着?各仰着头张望,那树枝交互纠缠,也不见什么东西在着。飞   虎道:“我们且莫管他,走下山去要紧。”他们走不数步,那个胖   汉又挺着肚子嚷着痛,蹲作一团。大家围拢来看,他面如土色,  只用手指着肚子乱嚷。飞虎走过来,把他的手移开,见肚子上一块紫色,像是受着一块铁器的打击。他也惊奇起来,吩咐大家向树林里寻去。有几个胆小的立着不动,只有四个胆大的,提了武 器蹿进树林中去。
  不多时,一个个逃出来道:“有妖怪,有妖怪!”飞虎问道: “什么妖怪?怎生模样?”一个道:“我头上吃了一记,好像是一  块砖头,但是连树叶都没有落下来,哪里有砖头?”一个道:“我 肩上也着了一下,痛得很!”一个道:“好像有人在我背上打了一 拳,至今还有些隐隐作痛呢!”一个道:“我眼见有一个黑炭团从 前面打过来,幸亏我躲避得快,只打在手上,你们瞧,擦去了一  层肉皮,好不厉害!我要去找那黑炭团,谁知那黑炭团似乎是有 灵性的,落到地上,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直向地下钻去,就不见  了,大约是会土遁的。”你说一句,我说一声,把飞虎说得疑神  疑鬼,也有些胆小了,定了一定神道:“看来这人还是在山上, 没有下山,我们还去再从长计议吧!”说着折身还山。走不多路, 飞虎忽地向前一踬,全个身体扑倒在地上。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有绳网三盗设诡谋 争座位两雄斗意气
  
  话说飞虎正领着喽啰们还山,也吃着一弹,倒在地上。大家 急忙把他扶起,见地上嵌着一颗铁弹,和栗子一般大,浑圆光  滑,很是好玩儿。飞虎对着呆怔,这时又有一颗铁弹飞过来,正  掷中飞虎的脑袋,只听见扑的一声,接着咕咚一响,飞虎第二次  又跌下地来,血也迸出来了。大家吓得慌了手脚,把飞虎像死狗  一般拖上山去,见了尚德,把上项事说了。尚德派人去追高璨还  来,一面把金疮药拿出来,给飞虎敷在创口。等高璨还山,才见  飞虎慢慢地苏醒转来。尚德道:“这人一定是异人,绝非我们所  能敌,不如下山去向他求饶。倘然他愿意留在这里,我们索性把  他推为一山之主。万一他不愿意时,我们送他些宝物,结为朋 友,还不失掉我们的面子。”高璨道:“我们又不见他的踪迹,如  何去向他求饶呢?”尚德道:“我自有方法。”说着分拨了十六人, 都不带武器,徒手随他下山。到了刚才飞虎受窘的地方,便立住  了。尚德向着树上喊道:“好汉请下来说话,我们有眼无珠,冒  犯了!好汉,如今我们已觉悟了,情愿束手就缚,听凭好汉怎样  吩咐,要杀要剐,要解县治罪,悉听尊便。我们死在好汉的手  里,万分乐意,绝无异言,请好汉下来吧!”说完了,俯首不响。 等了好久,毫无动静,喽啰们暗暗好笑,今天军师真在那里捣鬼了。这时树叶簌簌地响了一阵,大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接着有 一把雪亮的短刀,从树上飞到尚德的面前,笔直立在地上。尚德 也不敢去拾起来,还是呆立着等候。谁知继武跳过几株树,从后 面跳下地来,大声喝道:“老子在此,还不叩头!”大家只想他在 前面下来,冷不防却在背后, 一齐转过身来,见继武两手撑着 腰,颤巍巍立着,宛如天神一般。尚德见了便上前施礼道:“请 好汉上山去,让大众见个礼。”继武道:“我本当把你们一一杀 死,我想体上天好生之德,只要为民除害,别的可以放松。你们 快些收拾收拾,离开此地,别寻正业。”尚德道:“一切唯命是 听。此地不是说话之所,到了山上再说。”继武把短刀拾起,随 着他们一齐走上山去。
  到了山王庙,殿上只设一个座头,大众拥着继武坐上去。继 武只立在独座的左侧,朗朗地道:“你们大概都是好百姓,有了 气力,什么事不好做,何苦干此犯法的勾当?现在我来向头领要 了钱,分给你们,你们拿了钱就好走路了。”转过头来,向尚德 道,“你们把历来抢到的银钱货物,悉数拿出来,我给你们分 配。”尚德向高璨商量。高璨心想不依,可是又不敢违拗,只呆 住了不动。继武把短刀挺在手里道:“大丈夫贵乎当机立断,事 既至此,还有什么迟疑,难道你们还有余恋,舍不得撇开这生活 么?老实说,我要是横一横心,休说你们这几个人容易勾当,便 是再添几倍的人,我也不怕。就是我一人敌不过你们,我到了县 里,请了兵马前来,怕不把这雪浪山踏为平地,把山王庙烧成灰 烬么?”尚德又和高璨切切察察说了几句话,高璨拱手道:“你看 我么迟疑不决,我们也是无路可走,才在此胡干的。既然壮士给 我们一条生路,我们如何不走,不过这事也非片刻可以办妥的, 我想请壮士暂且在山住几天,让我们把许多东西聚出来,请壮士 分派,我们无不言听计从。”继武道:“好的,那么我限你们在今 明两天之内,收拾停当!”当下高璨答应了,便吩咐赶快采办鱼肉,煮成筵席,在大殿上聚饮。继武也不客气,南面而坐,三位 大王左右相陪。尚德问继武的姓氏里居,怎样会知道他们在这里 的,继武一一说了。尚德道:“好汉义薄云霄,甚是佩服。”继武 恐怕多饮了酒不方便,见他们劝得甚是殷勤,便假装着已经吃 醉,要了住处,和衣拥衾而卧。
  且说尚德等继武睡了,便和高璨、飞虎商量道:“总算给我  们花言巧语骗住了,不过如何下手,须得布置妥帖才好。”飞虎  道:“刚才听他说在聂士成那里当过差的,我们义和团吃了聂士  成的武毅军不少的亏,今天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尚德道:“你  总是心直口快的,这些话何必说在嘴上,尽可放在心上,等得了 手,再向他声罪致讨还不迟呢!”飞虎道:“你可知道我家十九侄 儿,给一个唤作盖常山万心雄的,杀成肉酱,好不惨痛,我不替  他报仇么?”高璨道:“这些闲话,且漫说,我们商量动手方法要 紧。”尚德道:“等他熟睡了,高大哥先自撬窗进去,能够把他一  刀结果了最好。倘然给他觉得了,势必起来厮打,那时刘二哥在  窗外等候,见他们动了手,跳进去相助。万一敌不过他,必须引  他出来,我吩咐弟兄们在门外扳满了绳索,给他演一回走麦城。 任着他三头六臂,那时处处网罗,也万难脱身了。我们就在这时  候也用乱刀杀死他,便不愁再有变卦了。”飞虎道:“好计好计, 请孔三弟赶快预备吧!”尚德当真去指挥喽啰们,把绳索扳成了 一个大网,张在继武卧室的外间。各处都熄灭了灯火,静悄悄 的,万籁无声。敲过了三更,高璨提着开天斧,放出轻身功夫  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继武卧室的窗外,把舌尖舔破了窗纸, 听了一会儿,全无声息。飞虎那时也握着单刀,伏在窗外。高璨 把斧锋轻轻向下一撬,窗儿就开了,纵身进去,高举着开天斧, 拨开帐门,掀起盖被,猛力地斩下去,软绵绵的, 一点儿没有反  动力,也不见一些挣扎,也不闻一些呻吟,心上甚是奇怪。正在  狐疑,要定睛细看,忽觉背上冷飕飕地吹了一阵风来,早有一把雪亮的短刀杀过来了,急忙转身迎敌,肩上已着了一刀,痛得举 不起手来,便喊二哥快来。谁知二哥已上黄泉路去了。
  原来继武到了房里,想了一想,觉得这三人绝不会就此罢  休,说不定夜间有些变动,因此他假睡了一会儿,等人声已静, 便从窗里跳了出来,伏在屋上。果然见三人忙着派人扳绳网,暗  暗好笑他们白费心思。接着飞虎也来了,伏在窗外,又见高璨舔  窗撬窗,等他进去了,便跳下来,趁着飞虎不防, 一刀先把他刺  死。然后也跳进窗去,蹑足走在高璨的后面,因着高璨伸手灵  活,没有杀着,只削去了肩上一片肉。要再下一刀,高璨已向房  门口退去。继武道:“我不上你的当,你想引我去入网么?”高璨  把房门开了,尚德也挺着长枪进来,三人便在房里乱打。
  继武见地方狭小,碍手绊脚,不能施展出本领,心想窗外宽 舒些,不如跳出去吧!那时把单刀向左右劈了一下,霍地向窗外 跳去,高璨也追着跳出来,尚德从房门里走出来,招呼喽啰们都 到庭心里,把继武团团围住。继武觉尚德的本领最低,不如先把 他结果了,全力去对付高璨。这时尚德持着长枪,向继武刺来, 继武蹲下了身子,从下三路杀过去,尚德的长枪一时收不转来, 继武的单刀一步紧一步,不多时已把尚德的左腿削去了一截。尚 德倒在地上挣扎,高璨急忙抡动开天斧来救,继武从尚德的手里 夺下了长枪,向他胸前猛戳,枪杆直穿过他的胸背,插入地中, 尚德早没有气了。继武回转身子,把单刀向高璨的开天斧挡住, 飞起左腿,对准了高璨的腹上踢去。高璨把身子向上一耸,两脚 离了地,继武的脚没有踢着,急忙缩住,把单刀向高璨齐腰斩 去。高璨用斧头把单刀拨开,退下几步,使动开天斧,像转轮似 的飞过来。继武用乱箭攒心法,把单刀向他乱刺,却一刀也刺不 着身。那时众喽啰看得呆了,有的立着不敢近身,有的偶然把朴 刀劈过去,给继武的刀锋一挥,那朴刀像风吹落叶似的飞开去 了。继武杀得性起,左冲右突,把边上几个喽啰削去了几个头颅,其余的没有削着的,急忙抱头鼠窜而去。这庭心里只剩下已 死的尚德躺在地上,眼看着高璨和继武你去我来、我进你退地打 成一个不休不歇。
  高璨见两个结义弟兄都已送了命,大势已去,自己估量也不 是他的敌手,不如早些走路吧!他便把开天斧向继武猛劈了三  下,转身就走。继武哪里肯放,紧紧地追去。高璨在山上路径很  熟,所以只拣着荒径逃去。继武恐怕上了他的道儿,便摸出一颗 铁弹来,向高璨的背上打去,见高璨着了弹,向前一踬,便扑倒  在地。继武赶过去,要举刀刺去,忽地转着一个念头:把他们杀  完了,还是不能救出良乡县监里的高有方,不如留他的性命,好  从他的口里得到些口供,也省掉我许多麻烦。便把单刀插在腰 里,一把背脊提起了高璨喝道:“我饶你的性命,你给我还山去, 把以前的事交代出来。”高璨痛得一跷一拐的,引着继武上山。 到了庙里,继武命高璨坐着,去找了一根粗麻绳,把他缚在柱 上,四下去找人,在后面厨下水缸边找了个火工,命他到各处去 搬东西出来。继武一样一样地问他来历,高璨一一答了。那良乡 客店里抢劫来的,只剩几串和珠和金银首饰,大概不到一半了, 其余都是在山下向零星过客抢来的。继武去找了一条被单来,把 东西包成了一个大包里,命火工背着,向高璨说道:“请你在这  里等一会儿吧!”和火工大踏步走下山去,径向良乡行来。
  到了城里,上县衙门去见知县。那知县姓黄,是个两榜出 身,听了继武的话,连连称赞,立刻派捕快衙役仵作到雪浪山去  勘验,一面备了酒席款待继武。晚上一行人带了高璨到县,黄知  县坐堂,问了口供,明把高璨钉镣收监,放出高有方,备文申 府,通知京官前来认赃,领取物品。黄知县见继武武艺出众,要  留他在身边,继武因着关外的生活散淡没拘束,所以坚辞着,只 住了三天,向黄知县告别而返。想起丁慕仁在山东堂邑县家里, 不知道近来做何消遣,现在相去不远,正好去望望他,或者可以知道心雄的踪迹,当下便折向南去。
  那天到了王家口,正在一家饭店里吃饭,据着一张大桌,甚  是舒服,外面走进一个少年来,大声道:“堂馆在哪里?”一个堂  馆走过去赔笑道:“李爷有何吩咐,可要喝酒么?”那人向继武望  了一眼道:“我要请客,你给我腾出四张桌子来。”堂信四下望了  一望,低声道:“李爷立刻要用么?现在只空着三桌,等那人吃 完了,这一桌也空了。”那人道:“约莫隔半个时辰。”堂信道: “可以,可以。”那人走了,继武问堂信道:“这人是谁?”堂馆  道:“姓李名无功,气力大得很,去年拳匪的头领到这里来,给  李爷揿在河里,吃了一肚皮的泥水,后来斩成肉酱而死,因此那  些拳匪散下来,都到各镇去劫掠索诈,独有我们王家口平安无  事。都是李爷的力量,所以我们开了门睡觉都不要紧的。”
  继武听了,老不服气,因为他瞧那无功,也不像有多大本领  的人, 一定他在镇上耀武扬威,所以远近都怕他,我偏要试试他  的本领如何,便故意慢慢地吃喝,等到无功领着一群人到来,他  还没有立起来。那时也有了些酒意,斜睃着两眼看他们。堂馆走  过去,向无功切切察察说了几句。无功只是摇头,脸上凶狠得  很,老大不快的神气。堂信走过来,向继武道:“对不起,请你  让到那边去坐吧!”继武只是装作没有听见。堂馆动身,把酒壶  搬过去了,继武拍案大怒道:“一样地花钱,为什么我要让人呢! 况且论理也有个先后,先来的自然有好座头,后来的只好等先来  的吃舒服了,才好坐下来。你这人也太欺生客了。”堂信冷笑道: “客人好不明白, 一样地吃喝,便是到那里,也有桌儿椅儿,何  必一定要坐在这里呢?你可知道李爷是不好惹的……”继武不等  他说完,又是一记桌子骂道:“不好惹便不敢惹了?谁先来惹我, 你们知道惹了我,我也不是好惹的啊!”
  那时无功走过来了,撑着腰凸着肚道:“你不要喝醉了酒, 瞎骂人,你怎样的不好惹,倒要请教咧!”继武道:“好,好,好,到外面去,见见高低。”无功就是一拳向继武打来,继武把   手接着,向后一扯。无功微微地震了一震,急忙立足,把手撒   脱,举起右腿,把继武面前的桌子一踢,就踢了一丈多远。那些   同来的人都上前解劝,好容易两面按捺住了,便由一个年纪较大   的,左右分解,道:“为了这一点儿小事,何苦大动干戈?”继武   道:“我们走江湖的,只认得一个理的,合理的什么都愿意的,  今天的事谁曲谁直,请大家评一评。”无功道:“要不是你指桑骂  槐,我也决不动气的。”解劝的笑道:“现在大家都说明白了,请   那位客人也和我们一起喝几杯,那就没有什么让不让的话了。” 继武从身边摸出碎银来掷给堂馆,掉臂就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家口畅饮齐心酒 大马集高谈逆耳言
  
  话说继武正要从饭店里走出来,李无功赶上前来, 一把拉住  了衣袖道:“慢走。”继武认识要来打他,就立定了,紧握双拳,  怒睁圆眼道:“好不识相,还要惹老子性起,讨没趣么?”无功   道:“我且问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继武冷笑道:“我有我的事,你有你的事,各不相关,你管我作   甚?”无功道:“这里王家口为了拳匪余孽常要经过,见了形迹可  疑的,都需要盘问清楚的。”继武道:“你说起拳匪,我倒肯告诉   你了。我是惯打拳匪的能手,恐怕你们在前见了拳匪的影儿都   怕,现在像打落花流水狗了。”无功道:“你既是反对拳匪的,和  我们正是同志,请留一个名儿可好?”继武见他没有恶意,便说了姓名,并说这回到堂邑县去找朋友。无功道:“堂邑县有一位   英雄,绰号盖常山的万心雄,可是相识?”继武把他相了一相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无功听了,立刻拉他还进店   里去。
  这时堂信已把酒席摆好,无功便把继武纳在上座道:“险些 儿交臂失之,他日江湖上说起今天的事,岂不教人笑话。”继武 见他前倨后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问贵姓大名,无功也说 了。继武道:“你和心雄有什么交情?”无功把打猎遇见心雄,助着他杀死红姑娘的事,说个备细。继武拱手道:“原来也是我道 中人,只不知何事留在这里?”无功又告知他与赵舒翘意见不合, 想改投聂士成。到了天津,聂士成已为国捐躯,心雄走得不知去 向,便到这里来,有王姓盐商相留,恰好拳匪来索诈,便助着他 们捕捉匪首张德成,村上的人都惊为天人,把全镇防守的事相 委。今天为了一件事,邀着村上有气力的喝一杯齐心酒,不知道 是朱兄来此,多多冒犯。
  继武谦逊了一回,问何事要喝齐心酒。无功道:“这里王家 口大多是贩盐为业,前天有一个村人王二,载了一船的盐出去, 被前村大马集的人劫了去,声言要一千两银子取赎。因此村上的 人约齐了,商量一个对付方法。我担任了防守之责,不好不替村 上的人出一点力,可是事情闹大了,又是反害了村人受累,为了 这个缘故,顿教我左右为难。朱兄经验宏富,必有高见,请教请 教。”那时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这大马集本来有一个泼皮,绰 号小时迁时鸿运,专一抢孀逼醮、重利盘剥,为了他先前做过梁 上君子,所以有此雅号。他也到过王家口来,却是阵上失风,空 手而返,往常只恨着这村上的人,却奈何我们不得。近来有几个 拳匪大师兄,漏网逃到大马集,便和他勾结,居然收徒弟,派职 司,成了个强盗局面。听说他们有十几支快枪、两三支手枪,甚 是厉害,我们倒要小心才是。”
  有一个年纪最轻的听了,倏地立起来道:“我们虽都是酒囊 饭袋,也把拳匪打退过,连巨魁也给我们处死的。这些鸡群狗 党,怕些什么?况且李爷膂力过人, 一拳两脚,就足够打死了几 个。”继武道:“我有一点愚见,供献给诸位,我想凡事能化大为 小最好,万一兴师动众,两下冤仇愈结愈深, 一时要收束也收束 不住了。我想这回到这里来,也算是有缘,既是李兄在此,理当 帮忙。我先和李兄到大马集去,找时鸿运理论,倘然他理屈服 输,还了我们人船盐货, 一笑而开;倘然他不允,我们把些厉害给他看。我们要是敌不过他们,再来调集人马,向他问罪,此策  唤作先礼后兵。”众人听了齐声道:“好,好。”无功道:“我本也  想如此,只愁着单身前去,恐要受困,既然朱兄肯出力相助,自 然没有顾虑了。”回身过来,举杯向大众道:“请大家敬朱爷一  杯,谢他的义勇!”大众当真各举起了一满杯的酒,向继武送来。 继武一一接了,喝干,大家齐说“朱爷好酒量”。大家猜拳行令, 闹到傍晚方散。无功引着继武到王家去,见了王盐商,王盐商也  很器重他,留在那里殷勤款待。
  到了明天,无功带了单刀,继武带了铜锤铁弹,雇了一只  船,向大马集行去。两地相距也有四十多里,船儿走了两三个时  辰方到。船儿停泊在荒僻地方相候,两人走到市上去,见人烟寥  落,也和王家口不相上下。瞥面遇见一个烂腿的乞丐,无功摸了  十个大钱给他,问他姓时的住在哪里。乞丐道:“你们何事问他?  他现在大非昔比了,你们冒冒失失地前去,怕不要吃一顿家伙。” 无功道:“我们是来投奔他的,怎么还吃家伙呢?”乞丐道:“投  奔他么,那就不要紧了,他那里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正在用人  之际,你们年纪轻,有气力,到那里一定收留的。不像我残废  了,要充当一个劈柴挑水的伙夫,都不能呢!这里去,向东转  弯,向北走过一丛竹林, 一带土墙里面,最高大的房屋,就是  了。”两人依话走去,果然有一家大户,门前立着四五个大汉,  挺腰凸肚,一脸子的凶势,倒很像什么官署军营,只少手里一支  枪,想不到一个小偷,居然如此显赫!
  两人到了门口,无功抢上几步,向一个胖汉点点头道:“请 问时爷可在府上?”胖汉横了眼,把他睃了一个周遍,大声道: “有什么事?”无功道:“我们从山东来的,闻得时爷在此招贤纳 士,所以特来投奔他,相烦通报一声。”胖汉又把两人从头至尾 相了一相道:“站着。”便慢吞吞走向里边去。好一会儿,才出来 道:“随我来。”两人暗暗好笑,真所谓软进硬出了。走过了广场,穿过了两进房屋,到了一间厅堂檐前,胖汉把手一指道: “上面坐的就是时爷。”两人走上厅堂来,那胖汉转身出去不提。
  这里时鸿运尖头削脑,浓眉凹眼,斜拴着身体,坐在一张独  座里,大喇喇立都不立起来。无功、继武大踏步走上厅来,向鸿  运微微弯了一弯腰道:“足下可是小时迁时鸿运?”那鸿运方才听 胖汉进来说有两个山东人来投奔,以为是穷极无聊的人呢,所以  眼睛放在额角上,摆出头领的架子来,也算是一个下马威。现在  见两人出言无状,已是不快,又听他提起小时迁三字,分明在那  里挖苦他,他如何不怒,便倏地跳起来道:“你们这两个无赖, 好不无礼,到了这里,也有一个规矩,如何好胡说白道?”继武 早把铜锤握在手里,无功也从背上拔下单刀来道:“老实告诉你  吧!我们是从王家口来的,向你讨人船盐货,你若说半个不字, 休怪单刀、铜锤不生眼睛。”鸿运也从侧里武器架上拔下一把三  环大刀来,冷笑道:“说得好容易, 一千两银子可曾带来?”无功 把单刀劈来,继武把铜锤打去, 一个说“这里五百两”,一个说  “这里也有五百两”。鸿运急忙把大刀拦住道:“且慢,大丈夫应  当一个对一个,你们两个打我一个,便不算好汉了。我也有弟兄  们可以去唤来,七个八个打你们两个,看你们吃得住么?”无功  道:“尽你唤去,不要说七个八个,就是七十个八十个,也不  怕。”鸿运道:“好!”他便走到庭柱边,把绳一掣。
  不多时左右跳出四个人来, 一个使着阔斧, 一个使着双锏, 一个使着短戟,一个使着朴刀,恶狠狠地向两人杀来。无功掉动  单刀,继武挥动铜锤,分头迎敌。 一座厅堂,顿时闹哄哄成了戏  台,各自默默无声,用心用力地要一个你死我活。使双锏的最是  不济,战了二十多合,已不能再战,又是怕死,急忙倒拖双锏, 退下厅去。那个使朴刀的,不知怎样没有留神, 一把朴刀呼的一  声,从他手里飞了出去,直飞到庭心里,扑地落下地来,倒把退  下的那个汉子吃了一吓。使朴刀的自然也不敢逗留,退出战团。
   只剩下使阔斧的和使短戟的,大头出汗,勉强支撑着继武的铜 锤。那鸿运正在用尽平生气力,抵挡无功的单刀,眼见弟兄们两 对已退下了一双,心上先自着慌。说也奇怪,大刀的柄儿竟像是 甘蔗做的,给无功一刀截作两段。
  到底他不是呆汉,急急把左手的断柄大刀和右手的短棍,向  地下一掷,拱手道:“两位壮士住手,我佩服了,情愿把人船盐  货原璧奉还。”无功把单刀收转,那边使阔斧的、使短戟的和继  武也各把武器握定。退到庭心里的那个汉子,拾起了朴刀,和使  双锏的也走上厅来。鸿运道:“两位的尊姓大名,请说了出来, 便好称呼。”无功、继武先后说了,鸿运指着使阔斧的道:“这位  小李逵李长立。”指着使双锏的道,“这位粉面夜叉牛钢。”指着  使朴刀的道,“这位金眼蛟常逢乐。”指着使短戟的道,“这位赛  吕布栾光。”当下各人都向两人施礼。无功道:“既然你们都服输  了,快把王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我们也要回王家口去了。” 鸿运道:“两位到此,也得喝一杯去。”无功道:“这倒不消。”
  鸿运一面唤人把王二从后面土炕里放出来,给还船只货物, 让他回去,一面吩咐端酒菜出来,推两人上座,递酒相敬。酒过  数巡,鸿运道:“目下时势日非,看那满洲人已当不下这家了, 我们想聚集了天下豪杰,推翻清室,光复汉土。不知两位可肯相  助?”继武道:“我听人家说,你们收留了拳匪余党,只在打家劫  舍上用功夫,如何倒有此大志?这革命的事,非同小可,清室虽  是不济,那忠于清室的人还是不少,万一事机不密,泄露出去, 他们用大兵来剿灭,这可受不了啦!”栾光道:“李兄有所不知, 我们当时原想利用义和团扶清灭洋,后来见团民毫无纪律,已心  知不妙,因此便有一部分早早脱离,别寻栖托。现有一群弟兄, 在徐州芒砀山聚集,做一个总汇之所,其余的向各地去暗中活  动,这里也是和芒砀山通声气的。我们奉了山上的命令,来此收  留亡命英雄,将来势力雄厚,四下同时起义,就可以成燎原之势了 。 ”
  无功道:“你们不说明白,我们哪里得知?不过在初起的时  候,第一要笼络民心,我喜直言,像你们把王二绑住了,索千两  取赎,大家就把你们看轻了。”鸿运道:“这事也有一个原因,我  们部下人数一天多一天,单就粮食一项,已煞费张罗,知道王家  口贩盐的甚是得利,杀狗给 狲看,好教村上的人知道我们厉害, 多少也来接济些。”无功道:“天下有钱的正多着,那些贪官污  吏、土豪劣绅,哪一个不是家拥巨资?我们应该向这些人要去。 那行商坐贾,都是将本求利,不能去欺侮他的,这么方能得到民  心向附。远的说那太平军,近的就说义和团,都因着不得民心, 所以结果归于失败。从来说天时地利人和,依我看人和第一,地  利第二,天时第三呢!”鸿运道:“李兄说的话真是一片大道理, 我们茅塞顿开,想我们的宗旨,两位必引为同调的,可肯常常赐  教,好教这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以成功?”
  继武道:“我本有此心,所以到关外去,想先厚聚财货,将 来做事便当些。须知道现在的世界,非钱不行,有了钱,鬼也可 以使他推磨。这是老话啊!不过我还有一个意见,这义和团时间 虽短,面积虽小,已闹得天怒人怨,中间自然不乏有志之士,可 是那些罪魁祸首,我们非一一歼除不可。一来可以表明我们的旨 趣,完全不是扶清灭洋;二来可以消灭邪党,免得他做害群之 马;三来先为民除害,方能得人心依附。听说那曹福田自从天津 败走以后,还在静海一带潜伏,这人甚有心计,难保他不死灰复 燃。我有一个约,倘然你们能够把他杀死,我们方深信不疑,和 你们联结。我到关外去约同志, 一起入关,共谋大举。”栾光举 起左手道:“容易容易,这曹福田烧成了灰,我都认得。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只消给我一个帮手,就足够对付了。”常逢乐道: “我去我去。”鸿运拍手道:“有两位同去,一定马到成功了。”无 功道:“我在王家口办团练,很可以借此遮人耳目,所以我只和你们暗送秋波,等有了眉目,便可以率领全班人马,前后联合。” 鸿运道:“妙极妙极!”当下各自开怀畅饮。到了巳牌时分,两人  告辞而出,鸿运等送到停船地方,方始还去。
  两人原船还到王家口,自有人通知王二,那王二急忙走来叩 谢,并说:“大马集已聚集了二三百人,专一向邻近索诈,和我 同绑在土炕里的还有两人,一个要三千两银子取赎, 一个要四千 两银子取赎,各自写了信去,还没有回音,恐怕要撕票呢!”继 武道:“他们的行径实在不合,所以我们只可貌合神离,不可尽 信他们的冠冕话啊!”无功道:“朱兄说得甚是,我还要防他们来 报复咧!”继武道:“这个可以放心,谅他们乌合之众,怎及这里 久练之军呢?”无功道:“朱兄可肯助我一臂,在此住几个月,把 村上几个能造就的悉心教练,将来或有用处。”继武道:“我要打 听心雄的下落,此人志高才大,倘然潦倒江湖,甚是可惜。我想 找到了他,同出关外,打成一个新局面呢!所以我想去访丁慕 仁,他一定知道的。我多离奉天,要给郑福庆弄玄虚的,他妒忌 在心,巴不得我不去呢!我失了这根据地,倒有些不值。”无功 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留,只留了两天,放他走路。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一匹布计赚贪妇 满山雪诡访元凶
  
  话说时鸿运知道无功本领高强,王家口团练很有成绩,便一 心要和他结纳,听得继武说要杀死曹福田,方能表明心迹,认为  同志,因此便怂恿常逢乐、栾光到静海县一带去访寻。两人本来  是拳匪的党羽,自然认得福田,只恐福田也认出他们,所以化装  成商人模样,到了静海县,先在城里各家客店去探访,全无踪  迹。常逢乐对栾光道:“我们本来太笨了,这县城里耳目众多, 他如何敢住?料定他一定潜伏在乡间呢!”栾光道:“我想起一个  人了,我们在杨村地方,不是有一个矮脚关风的么?这人也是静  海县人,或者有些消息。”逢乐道:“不差,他和福田也很交好, 我们去找他,要从无意中听他的口风,否则打草惊蛇,反而不  妙。”栾光便去买了些布匹,算是个布商,命逢乐假装着头痛, 不能起来,好使他不疑,独自一人去找关风。
  那关风住的地方,他还记得,所以一寻就着。敲了几记门, 里面有一个妇人出来问是谁,栾光道:“这里可是关先生的府  上?”妇人道:“是的。你找他何事?”栾光道:“我有一点儿小东  西送他。”妇人便拔闩开门,让栾光进去,引了客堂里,却不见  关风,便问:“关兄可在府上?”妇人道:“他到城外去了。”栾光  叹息道:“甚是不巧,我正有东西送他,他偏不在。”说着把一匹布翻来覆去地弄着,故意给妇人看。那妇人见那匹布五颜六色, 甚是华丽,未免心上起了些艳羡,便说道:“丈夫往时到城外去, 三四天不还来也有的呢。先生有东西送他,放在这里就是啦!倘  有什么话,等他还来,我好传说的。”栾光道:“话是有几句的, 不过未便向嫂子说。他既然不在这里,我在客店里等他几天,不  妨。”那妇人便有些不快。栾光也瞧破了,心想妇人家贪小,不 要拂了伊的意,误了大事,便把布双手捧过去道:“这一匹是东  洋来的,送给嫂子做罩衣穿吧!”那妇人假作推却,满面春风地  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孝敬先生,倒先劳破费。”栾光道:“我和  关兄是好朋友,自从杨村分了手,好久没有通信,这回贩卖布  匹,难得从这里经过,自然要来望望他的。不知道近来关兄得  意么?”
  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还配得上说得意?他这几年接到一 个晦气星在家里,没兴的事,接二连三地推不开,他兀自不改, 还和那些狐群狗党往来,不肯向上。”栾光道:“难道他前几年吃  了苦,还不觉悟么?”那妇人道:“可不是么?前天又有一个姓曹  的来找他,他好似接到了佛一般的,十分恭敬,家里没有钱了, 借了来孝敬他。我看那姓曹的,也不过是个泼皮罢了,罕什么 稀?他偏把姓曹的捧到三十三天,说怎样有本领,怎样有作为, 皇帝轮不着,宰相总有份的。你想不是发疯么?”栾光道:“姓曹 的怎生模样?”那妇人道:“论他的相貌,倒不差,圆圆的脸,大  大的耳朵,方方的额角,高高的鼻子,黑黑的胡须,声音也洪  亮,走路也大方,只差颈后生了一搭紫痣,便破了相。”栾光听  了,知道就是曹福田,十分欢喜,便故意地和伊搭讪笑道:“嫂  子倒会相面的。”那妇人道:“我听惯人家说,阳痣福,阴痣祸, 颈后生痣,有杀身之灾。要不是他相貌生得好,早已死于非命  了。”栾光道:“这人现在哪里,来找关兄何事?”那妇人道:“他  们鬼鬼祟祟的,一句也不给我听见的,我也不高兴去管他们,所以他们要干些什么事不明白。我家丈夫常常出城去,就是到他那 里去。”栾光道:“这人住在城外么?”那妇人道:“是的,不过他 掩掩遮遮,从来没有说过地名。”栾光心想忙了半天,还是没有 着落,不如还去,和逢乐商量再说。想定便起身告辞道:“我明 天再来候关兄,倘然还来了,只说是杨村的朋友姓栾,现在住在 泰来客店。”那妇人答应了,谢了他送布,送他出门。
  栾光到了客店里,告诉逢乐福田果在这里,逢乐立刻竖起来 道:“真的么?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栾光 道:“你不要说得如此容易,虽不必踏破铁鞋,可是功夫到底要 大费特费呢!”逢乐道:“既然有了着落,我和你静悄悄赶去,把 他一刀两段,不是大功告成了?”栾光道:“虽知道在城外,可是 在哪一门的城外,还没有打听到。”逢乐道:“好了好了,摇了半 天的船,缆还没有解。”栾光道:“你且莫性急,我明天再到关风 那里去,可能再有些口风探得。”逢乐道:“我在这里也得了一个 消息,前天到大马集来的朱继武,不是说起盖常山万心雄么?他 也到过这里,还上长松山去杀死两个强盗,破了一起大案。大约 他是向南去的。”栾光道:“这长松山在什么地方?”逢乐道:“这 个我不知道。”栾光道:“说不定福田也在这山上。”逢乐道:“我 们去走一遭如何?”栾光道:“你是霹雳火秦明转世么,全不商 量,只管向前莽撞的。”逢乐道:“像你这么慢性儿,恐怕到明年 还是老守在这里呢!”栾光道:“我到关风家里走,把长松山提 起,看那妇人如何说法。倘然果在山上,我们敢赶去,就不虚 行。否则白费脚步,扑了个空,未免要失望灰心了。”逢乐也就 不响了。
  到了第二天,栾光又去买了些食物,到关风家里,恰巧关风 已还来了,两人相见之下,甚是亲热。栾光只说改业贩布,关风 道:“做生意将本求利,是很正常的。”栾光叹气道:“现在世乱 年荒,做买卖的利少风险大,我们是过来人,深知世路艰难,所以也只能小本经济。倘然身边多了钱,露了白,连性命也危险  呢!”关风点点头道:“正是。”栾光道:“关兄近来怎样得意?” 关风道:“也不过混混而已。”栾光道:“我们当时一批人,散了  伙,天南地北,不知道各成何种模样,像我和你,还能相见,已  很不容易了。”关风道:“像黄莲圣母、张德成、刘十九,都是了  不得的人物, 一个一个送了性命,真像做了一场春梦。”栾光道: “不知道曹大师兄还在世不在世呢?”关风呆了一呆道:“可是福  田么?”栾光道:"我听人家说到过静海县来,给人赶走了,不知  去向。要是他还在着,我们倒还有一线希望。我觉得这人是有能  耐的,不比德成,只是吹牛。”关风似笑非笑地说道:“事到如  今,恐怕也不济了。”栾光道:"我们散下来的伙伴,无路可走的  正多着,只消得了一个信,怎么不如水归壑地赶来呢?”关风道: “像你就不高兴干了。”栾光道:“这倒不能说,我只为了生计所  迫,不能不改行,倘然他重整旗鼓,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到底那  些事来得爽快。”关风道:“这话是真的么?”栾光道:“自然是真  的。”关风道:“那么我来老实告诉你,曹大师兄现在南门外长松  山上,正和我商量,要召集旧部,另起炉灶。你倘然有意帮助,  我们就在此共事可好?”栾光道:“和我同来的还有常逢乐在客店  里,我明天和他一起到这里来,相烦引进如何?”关风道:“逢乐  也是老朋友,你们尽够得上去见曹大师兄,何须我介绍呢, 一准  明天前去。不过事情很重大,必须严守秘密,走漏了风声,不是  玩儿的!”
  栾光答应了,便辞别关风,还客店去,告诉逢乐。逢乐自然 欢喜,商量如何下手的方法,到半夜才睡。谁知这夜里下了很大 的雪,雪是没有声音的,所以两人全没有知道。等到醒来,见白 棉纸的窗上,映得分外明亮,只是没有太阳光。开门看时,雪花 就纷纷地扑上脸来,庭心里积得比门槛还高。门儿开了,雪块就 滚到脚背上来,仔细看那天上,白漫漫像糨糊一般,虽是这时候雪已止了,恐怕还要落下来。栾光道:“真不巧,又落下一天的  雪来,今天只好在这里闷一天了。”逢乐道:“北方的雪,积了不  容易融化,倘然刮了西北风,这雪就凝成了冰块,要到春天才得  化水,难道我们等到春天不成?”栾光道:“你又性急了,外边冷 得头都钻不出去,我们且沽些酒菜生些暖气吧!”逢乐听见喝酒  便起劲起来,忙着去唤堂信过来,买羊羔,买烧鸡,买花生米, 买酒,不多时买了来,堆满了一桌子。两人关上了风门,对饮对  说,果然暖和了不少。
  正喝得醉醺醺的,外面有人唤道:“这里是姓栾的住着么?” 栾光把风门拉开,见一人披了雪衣,戴了雪兜,满身雪花斑驳,  也瞧不出是谁。只答应道:“是的,请问尊姓?”那人笑道:“栾  兄好写意,喝了酒,连我关风都不认识了么?”栾光道:“原来是  关兄,这么装束,竟瞧不出面目来了。请进来,请进来。外面又   在下雪么,冷么?”关风一边把雪兜、雪衣脱下, 一边跨进房来,  答道:“只停了两个时辰,又下雪了,这回下得更大了。你们在   屋子里,又是喝酒,自然不知道冷。我的鼻子,恐怕早冻掉了。” 栾光指着逢乐道:“这位相识么?”关风看了一眼,拱拱手道:  “阁下是常逢乐常兄么?”逢乐急忙还礼道:“关兄久违了, 一晌   好?”关风道:“托福托福。”栾光道:“不要文绉绉的,尽着串  戏,请坐喝几杯吧!"
  三人重行坐下,递杯共饮。关风道:“刚才山上有人来邀我 去赏雪,我初念两位本想去见曹大师兄的,正是一个好机会,后  来见雪下得越大,不要说山路难行,就是我到这里,也滑跌滑  挞,好不烦难,所以也就打消了。”逢乐道:“这么大雪,山景一  定很好,我们正好去赏雪。”关风道:“常兄倒如此风雅,可要作  几首雪诗咧!”栾光道:“现在时候还早,我们走一趟还来,正好 吃夜饭呢!”关风道:“当真你们有此雅兴,就去就去。”栾光、 逢乐便去捎了武器,和关风一起出房。关风道:“你们好呆,带了武器干吗?”栾光道:“这么大冷天,又是走山路,还来的时 候,一定很晚了,带了可以壮胆些。”关风道:“我倒没有带,横 竖有两位做我的保镖了。”
  三人出了店门,见雪已止了,路上又白又肥,把七高八低填  得其如平如砥。逢乐道:“好像一条大棉絮坐褥。”栾光道:“我  看像一片盐场。”关风道:“哪里有这样的洁白,还是糖来得像  些。”逢乐道:“古人踏雪寻梅,我们踏雪寻些什么?”关风道: “寻人。”栾光道:“《水浒》上不是有林冲雪夜上梁山么?我们  今天的行径,倒有些相像。”关风道:“只做上半截还好,倘然连  做下半截,和王伦火并,那就扫兴了。”三人谈谈说说,已出了  南门, 一条直路宛如玉龙一般。那长松林缀满了雪花,正像江南  的棉花,到了收成的时候了。走进树林里,那树上不时有一块一  块的积雪坠下来,打在头上。三人都缩了头走着,忽听啪的一  声, 一只雪鸟落下来,不歪不斜,正打在关风的头上,倒把他一  吓,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只冻僵的小麻雀。关风道:“真是晦  气!”随手就撂在雪地上。栾光道:“这有什么晦气?往常有人  说,出门听见了老鸦叫,是不利的,其实哪里有这事,何况是麻  雀!”三人穿过了长松林,身上已受了不少的雪,各自掸拍干净, 慢慢地走上山去。那长松山满满地铺着雪,白得像粉妆玉琢一  般,煞是好看,山上足迹全无。见得没有人上下,关风走在前  面,栾光便低低向逢乐说道:“我们如何下手?”逢乐道:“这人  好不碍手脚,不如先除了他,也干净些。”栾光道:“横竖他的本  领有限,并且今天他并没带武器,更不用担忧。”
  说到那时,忽见关风仰起了头,向山上喊道:“大师兄到哪 里去?我们正要上来见你呢!”上面也有人答话道:“下山打猎  去。”关风道:“这时候冷得鸟兽完全躲藏了,打的什么猎来?你  还没有端整菜蔬,倒先下请帖,不是成了虚邀么?”那人只是笑, 已转了一个弯,走下山来。两人看那人,正是曹福田,便上前施礼。福田道:“两位如何也到这里来了?”关风把栾光去访他,怎 样说起大师兄,重整旗鼓,他们怎样愿意仍依旧主,助成大事, 今天怎样冒雪来见的话,一一说了。福田道:“好极好极,酒已  端整了,只差下了雪,没有鱼,我想去打几个鸟来,要是没有 鸟,就是人也好。”说着咯咯地笑了一阵。关风道:“长松林里或 者有几只饿坏了的小鸟,我们刚才打从那里来,就掉下了一头小 麻雀来。”栾光见福田手里握着一支鸟铳,腰里挂着一只弹囊, 别的倒没有什么,就跟在他的背后,故意走得慢些,低低地对逢 乐说道:“我们就在长松林里下手吧!我对付关风,你对付福田, 谁先得了手,谁来相助。”逢乐答应了,默默无声地随着下山。
  到了树林里,福田把弹子塞满了鸟铳,正要向树上一个大鸟 巢放去,逢乐急忙抢前几步,从背上摸出了那朴刀来,从左面觑 准了福田的颈上,用力地一劈,只听得啊的一声。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完巨案雪花拳雨 话故事髯绺烟丝
  
  话说常逢乐的朴刀,正向福田的左颈劈去,福田的左眼梢已 有些照见,心上甚是惊异,急忙把鸟铳转过方向,把铳机扳动, 那弹子就接一连二地射出来。逢乐忙把身子闪过,弹子只着在树  上擦过,一粒也没有着身,蹿到后面来,又是一刀,向福田背上  劈去。福田转过身来,再扳动铳机,争奈弹子已完,要想重装, 又来不及,便把鸟铳倒过来,铳管当作柄儿握在手里,抵挡逢乐  的朴刀,喝道:“你敢是发疯了!”逢乐道:“我们特来寻你,难  得你上了我们的当,也见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福田把鸟  铳打过去道:“我以前也没有亏待你,你何故如此狼心狗肺?”逢 乐也把朴刀撩开鸟铳,向福田中心直刺道:“你才是狼心狗肺, 搅得四海沸腾,两宫播迁,国家受着重大的耻辱,真是人人得而 诛之呢!”福田不再答话,只用力地抵御。那地方上积雪松浮, 脚踏滑挞,一个不留神,身子就斜了几斜,几乎跌下去。逢乐乘  此机会,飞起右脚,把他手里的鸟铳猛踢,那鸟铳就扑的一声, 离开了福田的手,飞到树林里去了。逢乐随手一刀,直刺福田的  胸口,用力太猛,福田索性向地里跌了一跤。那刀没有刺着,落  了空,逢乐的身子也站不稳,正扑在福田的身上。逢乐把朴刀放  在地上,用两手拖住了福田的头颈,成了一个水蛇盘蛙势,紧紧抱着不放,再用膝盖向福田的小腹撞去。福田用尽平生之力,只 挣扎起一半的身体,也用两手向逢乐的腰间打来。逢乐一个鲤鱼  翻身势,把下半身翻下地去,把两手钩住福田的头颈一拖,再把  上半身竖起来。那时候福田已覆卧在逢乐的腿上,逢乐放了右  手,捏成了拳头,在福田的背上猛打。福田要想挣脱,可是颈上  给逢乐的左手揿住,哪里能够动弹。逢乐把他打了一百多记,已  打得他哼哼不绝,然后把下半身腾出来,蹲在地上,福田就着着  实实地扑在雪地上。逢乐成了武二郎景阳打虎的模样,打出了 性,连福田在第几记上断了气,也没有知道。直等到栾光走来问 逢乐怎样了,他才用手去摸摸福田的嘴,已冷得和冻狗肉一般, 方知已给他打死了。
  逢乐立起来还不放心,再用脚踢几踢,已是全身并动,便向  栾光道:“怎样了?”栾光道:“关风又没有带武器,自然不济什  么事的。可是他手脚很快,见我的戟从背上拔出来,他已脚里明  白,向山上逃去。我急忙追赶,争奈地上积雪很滑,我又不比他  路径熟,真是晦气,又给一块大石头绊了一跤。等到我立起身  来,他已逃得无影无踪了。”逢乐跳起来道:“怎么你竟放他走  了!”栾光道:“谁放他走的,我赶不上他是真的。”逢乐道:“糟  了糟了。”栾光道:“我们本来只要除掉曹福田,那关风不过是引  子罢了,我们饶了他一条狗命,未尝不是好生之德。”逢乐道: “你还要说冠冕的话,你可知道,他这个走了, 一定要去和余党  说知,说不定要来报复,不是从此多事么?”栾光道:“现在大功  告成,正好早早回去复命,我们又没有把大马集的事告知关风, 就是他要报复,天下之大,何处去找寻呢?”逢乐道:“那么我们  把这尸首抛在这里走吧!”栾光道:“我们还去,也得带一点凭证  去才好。”逢乐把雪里的朴刀拾起道:“割下了头,带还去吧!” 栾光道:“不行不行,这血淋淋的一颗头,带在身边,岂不讨厌?  倘然给人照见了,又添许多麻烦。”逢乐道:“我们上山去寻寻看,有什么凭证。”栾光道:“山上一定有人在着,我们上山去, 少不得又要打一回,何苦呢?”
  正在说话,听见林外脚声杂踏,栾光道:“不好,已有人来 了,我们快走吧!”两人便急忙穿出林来,径还南门。到客店里, 算清了账,动身还大马集去,告知鸿运。鸿运就写了一封信给无 功。那关风逃了性命,从别路走上山去,告知余党,各带武器下 山。到了长松林,两人已走了。他们见踪迹已远,也不再追赶, 把福田的尸首拖上山去,买棺成殓。他们失了头领,也就散了 伙,只是大家相约,打听得两人在什么地方,必须前往报复,仍 旧借关风的家里,做一个通信的机关,这是后话。无功得了鸿运 的信,也答了一信,虚与委蛇,两下等继武寻得了心雄,再定 办法。
  那继武向堂邑县行来, 一路上只是不管闲事,到了堂邑县, 打听得丁慕仁已到桂林去了,因为他接到心雄一封信,说是台湾  的唐总统,奉了清廷的诏书,征兵勤王,他老人家赤胆忠心,又  是素恨外人的,所以就在桂林地方,和当地的英雄豪杰,商量集  合义师,北上解围救驾。心雄在半路上得了信,已星夜前去,要  慕仁去助他。慕仁见是心雄的旧主,自然高兴,所以急忙动身, 留一封信在家里,预备有旧友来找他,都请他们到桂林去相助。 继武心想这事又空忙了,清廷早和外人议和,还用得着什么勤王  兵?那唐总统到底不脱书生之见,真的义师北上,也未必能克奏  肤功呢!我还是出关去吧。也就留下一封信,在慕仁家里,告诉 他远道来访,不能相遇,现在到奉天去,暗植基础,以为将来之  用。你们倘然肯来,不胜欢迎,否则各行其是,只要大家牢守着  这个大宗旨,将来自然有异途同归的一日。他写好了信,仍还奉  天不提。
  且说心雄和小雅从济南动身,向南行去,在大汶口遇见了台 湾的旧部。他正奉了唐总统的命,带了书信,要到堂邑去请心雄,此时见了心雄,省了许多手脚。心雄道:“横竖你已到了这   里,索性烦你仍到堂邑去走一遭,那边有一位旧友丁慕仁,甚有   本领,请他去得益必多。我来写一封信,给你送去。此时同韩信   将兵,多多益善啊!”那旧部依他的话,送信到堂邑去请丁慕仁。  心雄和小雅商量到桂林去的途径,小雅道:"我们到了扬州,再   打听吧!”心雄道:“依我的意思,云上师父那里必须去走一遭   的,否则此身漂泊,没有了一个指迷的南针,前途何堪设想呢!” 小雅道:“这倒不要紧的,我们走桂林,也可以从杭州经过的,  不过多几天耽搁,还不算什么绕大弯儿。”两人商定了,就此动   身南行, 一直到清江浦,换船到扬州。那扬州地方在洪杨以前,  盐商荟集,大家穷奢极侈,把市面振起得和京城一般。洪杨以  后,局势大变,有几家大户已经中落,剩下的豪情胜概,已大不  如前,所以也无多留恋。过了一夜,再渡江到镇江,心雄道:  “我以前听见师父说过,这里金山寺有一个和尚,法号静空,年   纪已七十以外,是个有来历的人,好像在太平军里做过一番事业   的。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可失之交臂,应得去拜访他一回,也   见了一位失意英雄,不虚生了两眼。”小雅道:“他既然韬光敛   影,恐怕我们没头没脑地去见他,他给一个不瞅不睬呢!”心雄   道:“我们只说奉了师父之命,特来拜见,大概也不至拒人千里   之外吧!”小雅道:“姑且试试也好。”
  到了第二天,两人上金山寺去,到了山下已见殿宇参差,像 宋元宫画一般,十分壮丽。到了山门口,望见长江横抹在山脚, 波涛汹涌,真是壮阔非凡, 一边瞻仰,一边走进山门去。在甬道  上瞥见了一个和尚,心雄便上前问讯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  法师么?”那和尚摇摇头道:“没有。”两人再走进大雄宝殿,见 有几个和尚正在那里打坐,目观鼻、鼻观心的寂静如死,也不好 打搅他们,便转过后殿去,见有一个香火在那里卷纸吹。心雄问 道:“请问这里有一位静空法师么?”那香火起初也还说没有,后来忽说:“有是有的,不过现在已离开这里了。”心雄道:“可知  他到哪里去了?”香火道:“这个不明白,因着他在这里住了两  年, 一些儿经懺也不会念,当家师父有些厌恶他了,他就赌气走  了。”心雄道:“他在这里,可有最相好的法师?”香火道:“说来  可笑,他的脾气实是奇怪,这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差不多有一  百多位师父,可是没有一个同他讲过十句话的。他平时也只坐在  禅房里打坐,其实也不像别的师父们的打坐,不知道他在那里转  什么念头。你去问他十句话,他在高兴的时候,不过回答你一两  句,倘然不高兴,连一声也不响的。你想这种脾气,还有谁和他  相好呢?”心雄道:“听说这位法师,年纪已很大了,还要到哪里  去呢?”香火道:“这叫作人老心不老啊!不知你要打听他何事  呢?”心雄道:"我是他的同乡,这回到江南来,知道他在这里, 趁便来望了他,问他可有什么话要带还他的俗家去。”香火道: “你当真要知他去向,还是到山下去问一家铁店,那店里也有一  个老者,常上山来和他谈天,虽是也没有什么话,看去还算亲  热,那静空师父闲着,也常到他的店里去的。这天也是凑巧,我  偶然下山走过那里,见他们俩相对着坐在店里,等到我从城里去  了一个转身,还上山来,见他们俩还是像参禅似的对坐着。因此  我料想他们俩是最亲热了。他到什么地方去,铁匠那里说不定留  一句话的。”
  心雄便和小雅在寺里走了一个周遍,下山来果然见有一家铁 店,柜台里坐着一个须长及胸的老者,在那里吸旱烟。那旱烟管 粗得像禅杖一般,已是可异。心雄上前拱拱手道:“我要问一个 讯。”那老者略略欠身道:“要问哪一件事?”心雄道:“这金山寺 里有一位静空法师,老丈可相识的?”那老者道:“要问法师,上 寺里去问就得啦!”心雄道:“我们已去问过,他们说早已离去 了。”老者道:“既然不在寺里,就完了。”心雄道:“他们说这法 师和老丈有过往来,或者知道些去向。”老者道:“又是谁多说多话了。我是俗家人,和出家人往来,也不过是敷衍应酬,走路谁  去管他。”心雄道:“我们是济南云上法师派来拜访他的,不得个  着落,难以复命了。”老者道:“是云上法师么?他现在在哪里?” 心雄道:“在杭州。”老者道:“大概他也上杭州去了。”心雄道: “既然上杭州去的,怎么云上法师没有见面呢?”老者道:“我也  不过听过他常常提起云上法师。他在临走的前几天,还说过要去  找云上法师呢!”
  心雄对小雅丢了一个眼色,小雅暗暗笑了一笑。心雄再拱拱 手道:“老丈有工夫请去喝一杯酒,还有几句话要说。”老者道: “这倒不必,倘然有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别人,他们在做工, 不管我们的事的。”心雄、小雅便走进柜台里去,在他对面的一  条长凳上坐下,老者唤一个学徒来送了两盅茶。心雄道:“这静  空法师的来历,老丈想已熟闻了。”老者道:“略知一二。他正为  了以前的瓜葛,所以怕和人说话。”心雄道:“我家云上法师,为  了他年老了,想请他去一起住着,设有不测也有了照应。”老者  道:“我看他虽已上了年纪,精神还是和壮年一般,否则他也不  致离开金山寺了。”心雄道:“江南一带,认识他的很多,他往来  不怕惹眼么?”老者道:“到底成了出家人,谁也不留心了。”
  心雄道:“他以前的膂力,很是出众,不知近来还济事么?” 老者道:“我虽没有和他较量过,但见他做过一件事,便知道他   气力一点儿没有减。”说着把旱烟管向柜台外一指道,“这个铁   砧,也有七八百斤重,那天我们收拾东西,只碍着铁砧,要想把   它移过一些。店里十几个伙计学徒,合力推移,休想动得分寸,  我正要动手,他忽然来了,便有一个伙计道:‘静空师太来帮我   们的忙了。'他问何事,伙计对他说了,他道:‘倘然我给你们移   动了,须得请我吃一顿素斋。’伙计道:‘可以可以,不过你移不   动时,也得回请我们一顿酒肉呢!’他道:‘自然如此。'说着卷   起了两袖,把两手捧住了铁砧,微微把身子一蹲,轻轻把两臂一撮,那个铁砧就捧了起来。他面不改色,很自然地问道:‘放在  哪里?’那伙计故意作难他,说向左移过一尺,等到他要放下时, 又急忙止住他道:‘太过头了。’他就捧着移过一点儿,伙计又说  ‘再向左些’,他又捧向左些。伙计又说‘要向右些了’,他又捧  向右些。足足捧了有半刻钟光景,他发怒道:‘我不要吃你的素  斋了。’蓦地把铁砧放了下来,顿时砰的一声,地皮都震动的。 你瞧不是已陷下了三四寸么?”心雄十分惊异,便问:“寻常铁店 用的都是木做的砧,何用这么笨重的铁砧呢?”老者微微笑了一  笑道:“这其间也有一桩小小的故事,今天索性告诉了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月黑天昏擒小丑 酒酣耳热数家珍
  
  话说铁店老者对心雄道:“二十年前,这长江边来了一个水 怪,昼伏夜出,专一捕食猪犬鸡鸭之类,弄得江边几百家小户, 不敢高枕。有的到江西龙虎山请张天师的符来,化了没有用;有  的到苏州穹窿山请道士来打醮,也是影响全无。因此大家疑神疑  鬼,竟有说猪犬鸡鸭吃完了,要吃小孩子的。我听了甚是狐疑, 以为妖魔鬼怪,都是迷信之谈,天下哪里真有这等神异,中间一  定另有别情。我便在晚上,暗暗走到江边侦探, 一天,也是事有  凑巧,在一家铁店的门口,远远瞧见有一团黑影,从江上跳起  来,很快地走来。我便闪到间壁一条小弄里藏身,探出头去张  看,见那黑影已跳上了铁店的屋面,我仍不动,等了一会儿,屋  面上有声音了,方才那黑影已从屋面跳下地来了。我那里乘其不  备,从小弄里追出去,急切找不到什么掷远的东西,见门口放着  一个水砧,便捧了起来,追上几步,用力向前一掷,那黑影竟给  我掷中了,伏着不动。那时天气昏暗,走过去也辨不出是人是  物,我便发一声喊,唤醒了许多人,睡眼蒙胧地走出来, 一时灯  火杂举,照见那木砧正压住了一个全身黑衣黑裤的人。我把木砧  移开,那人已气息奄奄,身下还有两只鸡,给他压扁了。那时铁  店里的女店主也走来了,见了两只鸡,嚷道:‘这两只鸡正是我们的,怎么我们没有听见声息呢?'大家齐说:‘原来是个偷儿, 不是什么水怪。’便你一拳我一脚,又把他结结实实孝敬了一顿, 自然不能再活了。从此江边就安靖了许多,他们要送东西给我, 我都谢绝不要,后来他们合钱买了七百斤的铁,用三十多个人扛  了来,放在我的门口道:‘你要是再客气,我们也不来扛还去了, 就是扛还去,放在哪一家好?'我就等他们走了,捧进门来,可  是这么一来,又引起了许多人的少见多怪。替我的铁店题了一个  名儿,唤作千斤砧孙铁店。”
  心雄道:“原来老丈尊姓是孙,还要请教大名。”老者微喟  道:“不用说吧!”心雄道:“说了好教以后记念。”老者道:“浮  生若梦,何必记念?”说毕,把旱烟管换了一袋,送给心雄,心  雄推辞不吸,转让给小雅。那小雅提在手里重沉沉,估量起来, 至少也有三十斤,却是紫铜所制,心上不仅纳罕,也推说不吸, 还了他。老者道:“两位既和云上法师相识,大约也是同道, 一  晌在哪里得意?”心雄小雅都打了些谎,只说东西奔波,也没干 过正当的事业,现在想从军去。老者摇摇头道:“从军真乏味儿, 试问这么的朝廷,还有发愤图强的希望么?尽你有天大的本领, 要是没有提拔,便到头白老死,还是一个弟兄。眼看着混账王八  蛋今天升一级,明天记一功,便是肚皮宽展气不死,也得减去十  年的寿呢!”心雄道:“老丈的话,果然不差,可是我们还在少  年,难不成浪荡了一世,对得住平生所学么?”老丈道:“两位志  不在小,确是佩服,不过现在隐伏乱机,天下从此多事。单就长  江一带而言,党会的潜势力,很是厉害,倘然能够把他们联络起  来,倒很有些事业可做。”心雄道:“以前正因着太散漫了,所以  此起彼仆,难于成功,并且那些主持的人,又不是不学无术,还  是一肚皮帝王思想,有时喜欢把神道愚民, 一旦失败,便同摧枯 拉朽了。”老者不住地点头道:“所见甚是,可惜老夫多了二十年  年纪,否则我也要追随诸位之后呢!”心雄见时候不早,便和小雅告辞而出。
  第二天雇了船,沿着运河, 一直到杭州。到了杭州,先上灵  隐寺去打听云上和尚,却不在那里,又到天竺、云栖、理安、龙  井几个大寺里去访问,也没有消息,心雄甚是怅惘。小雅道: “看来他又到别处去了。”心雄道:“唐总统在桂林渴望我们已久, 我们且到那里去吧!”因此便又水陆兼程, 一径到了广州城,在  万安栈里住下,打听上桂林的路程。见门前簇拥着一丛人,中间 立着一个汉子,在那里卖大竹。长的有七八尺,短的也有三四 尺,都是粗得有碗口大。他说了许多话,没有一个人去买他,他  便把许多大竹扎起来,掮在肩头走了。小雅见他举步轻快,估量  这一捆大竹,至少也有一百多斤,此人举起毫不费力, 一定有些  气力,便喊道:“卖大竹的过来。”那汉子听见了,立住了,回过  头来一看,小雅向他招招手。他转身走来,把肩上的一捆大竹放  下来,问要哪一根。小雅道:“这大竹从哪里来的?”那汉子道: “从广西桂林截来的。”小雅道:“桂林到这里很远,路又难行, 你贩这粗笨的东西未免太不合算了。”那汉子道:“这大竹不是花 钱买来的。”小雅道:“这话奇了,不花钱买来的,难道去偷来抢  来不成?”那汉子道:“你猜着了一半。我到桂林投军不成,要想 还来,苦于没有盘费。那桂林的山里,天生成无数的大竹,我向 他们要一根,那山上的人说:‘只要你拿得动,就是几十根几百  根,也尽着你拿。不过有一件,不许用锯来解的。’我就随手折  断了五十几根,他们见了,甚是惊异,任着我拿了走。我在路上  卖掉了几根,总算吃住靠它应付,谁知偌大一个广州城,倒难得  主顾。”
  心雄听了也动了怜才之心,便招他到里面。他把大竹放在庭 心里,走进了房间,坐下来。心雄道:“没有请教贵姓,这回到 桂林去投的哪一处的军?”那汉子道:“我姓韦,名起白,为了有 人说起台湾的唐总统,在桂林起兵勤王,我便想去投他。谁知到了那里,唐总统已去世了。”心雄大惊道:“什么话?”韦起白道: “已去世了。”心雄不禁滴下几点眼泪来,对小雅道:“我真是所  如辄左了。”起白见状,甚是奇异,急问心雄和唐总统有何关系。  心雄拭干了眼泪,把以前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起白道:“我们  可算同是天下沦落人了。”心雄道:“韦兄的平生,可能请教些?” 起白道:“说来话长,我和两位到酒店上去畅谈吧!”心雄道:  “好,好。”三人就同出万安栈,在附近一家酒楼,沽了几斤酒, 做了些菜, 一边饮酒,一边谈话。
  起白道:"说起来甚是惭愧,先祖讳冬暄,还是一个武孝廉, 他平生豪迈不羁,又是很有些膂力,常在家里后园里练习武艺。 那后园里有一个石鼓,有五百多斤重,他老人家把脚踢得像木头  一般轻易。自己知道这是蛮力,没有大用的,要想请一个教师  来,得些秘术。可是来了几个,都是虚有其表,全无实力。后来  听得香山县前山乡金公济家有一位拳师,诨号烂头何的,甚是出 众。本来也是世家子弟,中落以后,便在少林寺醉痴和尚那里学  拳。那醉痴和尚有八个高徒,烂头何称第一,学成了走遍南北, 没有所遇,便仗着卖药糊口。那金公济的父亲,常常借钱米给  他,知道他很有本领。公济又是喜欢弄拳棒的,就请他做了教  师,教了五年,烂头何把所有的能耐完全给公济学会了。先祖知  道了,便用重礼去请他,他起初不允,说公济是个书生,深知谨  慎,他学会了绝不会惹是招非的。先祖也赌誓说:‘我也能韬晦  的,不从所誓,死于非命。’烂头何见如此决绝,便到我家来。
  “先祖学了三年,自负已是不凡。一天喝醉了酒说:‘除掉师 父,恐怕我也可以独步岭南了。’烂头何冷笑说:‘你不要目中无 人,就近而言,金公济已不是你所能敌了。’先祖听了,默然不 响。到了明天,特地到前山乡去访金公济,谁知烂头何当时默察 先祖的神色,已揣知必去较量,便连夜告知公济,并且叮嘱他顾 念同门,切不可下毒手,致他死命。因此公济已预先派人在路上相迎,请先祖到金姓的祠堂里。那祠堂里满列着许多武器,先祖  说:‘久闻足下从何师傅学得武艺,甚是可观,今天特来请教。'  公济道:‘可以可以,不过倘然失手,冒犯阁下,请勿介怀。这  里许多武器,请随便拣一件吧!’先祖练得最熟的是单头长棍, 便拿下来,执在手里,说:‘请你也拣一件拿手的。’公济在架上  取了双头短棍,一齐走到后面广场上,便你一棍来我一棍去,大  家使出全身本领来。起初功力悉敌,不分高低,两人的棍高高低  低,起落进退,使动得呼呼风声。随着来看热闹的,都倒退在墙  边,咋舌无言。先祖在使得起劲的当儿,把身子一蹲,使一个腾  蛇钻穴势平举了长棍,猛向公济的脐中直捣。公济急忙把身子一  跃,跳到先祖的背后,使一个俊鹘摩空势,把短棍从上面直点先 祖的拇指,那长棍就落在地下,再收还短棍,向先祖的臂上一  点。先祖立脚不住,就向前跌了一跤,急忙立起来就走。
  “先祖还到家里,羞愤交并,甚是难堪,便去怪怨烂头何, 同是弟子,为什么厚于彼而薄于此。烂头何说:‘凡是学武艺的, 第一须戒怠惰,怠惰的人,便有名师也不会学成的。老话说得  好,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又说熟能生巧,可是学不成,也就罢  了,没有什么大害的。最忌的是骄, 一有了骄心,已学的就不能  常保,未学的难以再得,并且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偶然失言, 夸示于人,人家就来乘虚而入。天下之大,奇才异能正多着,无  论什么学问,哪里能说学完呢?我不肯把所有的全行传授给你, 正为你年少气浮,容易骄惰,所以留几种秘法,等你功夫涵养到  七八分了,再教你。现在你受了这次挫折,或者可以把骄气压低 些了。你能从此刻苦练习,我尽可以慢慢地教你了。’先祖就深 自引咎,又从他学了一年多,已把烂头何的本领都学成了。烂头  何也就还公济家去。后来先祖从军,积功至副将。那时广西藤县  有大盗赵金龙和他的妹子赵金凤造反,占据了排云岭,拥有数千  兵马,声势甚壮,官兵屡次去攻打,屡次败下来。知道先祖有名师传授,甚是勇武,便调去会剿。那些强盗平时也听得先祖的威  名,所以打了几仗,都是闻风而走。先祖到底吃了性躁急功的  亏,便趁着一夜大风大雨,独自骑了一匹马,从排云岭的后面走  上去,窥探他们的虚实,一不留神,误踏陷阱,连人带马一齐跌  下去。那边伏兵四起,各用长枪刺他,可怜先祖就死于贼手。” 说到这里,撑不住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心雄道:“后来怎样?”起白道:“后来先祖母去报仇的,但  是仇虽报了,自己也饮刃而亡。”心雄失惊道:“又死于敌人之手  么?”起白道:“不是。说起先祖母,也是一个奇女子。伊母家姓  蒋,小名燕燕,是江西人,自小习武,能跳过一丈以外的高墙, 还练得一手飞锤。在五十步以外,杀人如破竹。伊的父亲是走江  湖卖技的,伊随着走绳索玩儿石担。到我们的翠微乡来,先祖瞧  见了,便用重金动了伊母亲的心,把伊聘为侧室。先父就是伊所  生的。先祖去攻打排云岭,伊装成了男子,寻到那里,假作从  军,在营里充当先祖的亲随,大家都没有觉得。几次胜仗,伊总  是助着杀上阵去的。先祖去探敌,伊还竭力地劝阻,争奈先祖性  情拗执,不肯听话,恐怕伊要跟去,瞒过了伊前去。等到第二  天,山上把先祖的遗骸送来挑战,先祖母就指挥部下,用诱敌之  计,把赵金龙引入重围,亲手飞起铜锤,打得赵金龙的头像撞碎  了的西瓜一般,顿时脑浆四溅。先祖母见大仇已报,便哈哈大  笑,自己抽出佩刀来,自刎而亡。”小雅举起了酒杯道:“快人快  事,我们好浮一大白了。”三人各饮干了。
  心雄道:“那么令尊得贤父母家学, 一定也是了不得的人物 了。”起白道:“先父虽也在幼年学得些基础功夫,可惜不寿,生 我不肖,不到五年,就去世的。至于我呢,真是惭愧,不要说先 祖父母的余烈一些儿没有保存,连先父的家法,也完全忘却。现 在所有的,不过皮毛罢了。”心雄、小雅都说太客气了。起白道: “这是真话,先父已不及从烂头何了,从的乃是烂头何的另一弟子唐家六,他和公济是亲戚,家六的父亲因着那时太平军已起  义,各地纷然杂起,膝下有六个儿子,想请烂头何来教些武艺, 好做自卫。那时烂头何因着各地慕名来要他去做首领躲在公济家  里,不敢出头露面。听见唐翁请他,正中下怀,便悄悄地到了唐  家乡。唐家翁把六个儿子都喊了来,烂头何说:‘我的武艺从来  不肯随便教人的,须得先试一试,看谁最合格。’说着拿十几只 破碗,他把破碗敲成了无数的小块,撒在地上。”小雅道:“这有  什么意思?练轻身法么?”起白笑道:“且慢,让我喝了一杯酒, 润润喉咙再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守师训虎尾脚失传 诳海船石尤岛探险
  
  话说韦起白喝干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这个烂头何甚有心 计,他把碎瓷片撒在地上,命唐家六个儿子,脱去了上身的衣 服,赤裸着卧在上面,要翻一个转身,能够不怕痛翻过去的,方 能受教。大二三四五,一个个挨次奈痛翻过, 一个个身上皮破血 流,却谁也不肯说一个痛字,都是自命勇者,只有第六个名唤家 六的,立在旁边不动。五个老兄都笑他怯懦,唐翁也责备他。家 六说:‘学武艺,是保卫自身,成功与否,现在还不能预料,却 先把父母的遗体伤残,有什么意思呢?’他说完了,转身就走, 倒弄得烂头何有些不好意思。他一面把伤药拿出来,给受创的敷 涂。过了几天,一个个疤落生肤,却还不传授他们,大家都有些 疑惑。又过了几天,烂头何忽然对唐翁说:‘我前几天把小方法 试试诸位令郎,不过是要察看他们的性情,五位令郎都是自命勇 健,将来学成了,恐怕要好勇斗狠,闯下大祸。单是六郎,安定 静穆,一席话很有道理,辨别事理,甚是清楚。我看他最可造 就,我想专授他一人,以副先生的雅望。'
  “唐翁听了,没有话说,就令家六专心从着烂头何学习。足 足学了五年,烂头何对唐翁说:‘我所有本领,已完全传授给他 了。’唐翁十分欢喜,可是家六还嫌未足,以为师父一定还有几个秘法,留着未教,便屡次请和他较量。烂头何只是不答应,推  说:‘我和你已不分高低,何苦白费气力?'家六不信, 一天,握  着一把三尖两刃刀,直趋烂头何说:‘今天要和师父见个高下, 请师父不要动怒。’烂头何避他,并不抵抗,家六一步紧一步, 把烂头何直逼到屋角里,那三尖两刃刀从头上直劈下来。那时烂  头何见再不抵挡,说不定要吃他的亏, 一世英名,败在孺子手  里,未免不值,当下便转一个身,把右脚反踢过去,不偏不倚, 正踢中了家六的肾囊。家六的全副精神,都用在上半截,没有留  神他从下面踢来, 一时忍不住痛,便跌倒在地,顿时面如土色, 一 口气就转不过来。烂头何去见唐翁,把上项事告知,并说: ‘抱歉得很,把六郎误杀了,请你治罪吧!’那唐翁倒很旷达, 说:‘不干何先生的事,这是小犬自己寻死,他这么的鲁莽,就  是学成了,也归于无用的。况且我还有五个儿子,死掉他,没甚  可惜。请何先生不必介怀,倘然何先生肯改教其余的五个儿子, 我还感激你呢!’烂头何听了,更是歉仄,虽是唐翁宏量,到底  硬生生把一个活泼泼的少年致死,心上总是不安,便走到家六的  尸首边,用手向尸首摸了一个周遍,对唐翁说:‘他口里的气虽  已断绝,他身体中的生色,还没有尽,或者还可救咧!’急忙到  箱子里去寻出一包药来,约莫有一茶匙的多少,要了些陈黄酒调  和了,撬开家六的牙关,慢慢地灌进去,总算还能淌下咽喉去。
  “隔了一刻钟光景,见面色渐渐有些活气,霍的一声,从嘴 里咳出许多紫血来,顿时五官四肢都渐渐地活络起来。把他扶起 半身,接着又吐了两次,都是殷色的污血。又隔了些时,突然立 起,对着烂头何叩头道谢说:‘这个方法给我学会了。倘然不是 我冒死相逼,恐怕师父永远不把这秘术教我了。'烂头何叹一 口 气道:‘这一脚名为虎尾脚,当时醉痴师父只传我一人,他知道 我是十分谨慎的,所以才肯教我,并且叮嘱我切不可轻易传人, 宁可把它失传的。因为这一脚须运用全身的内功踢出去,任你眼明手快,不易防备的。踢着,有死无生,我非山穷水尽,决不施 展出来的。不过你也得牢守先师之训,千万不可自恃秘法无人可 破,时时运用,有伤天和,更不可妄授非人,贻误后世。’家六 唯唯受命,所以先父从家六学艺,别的都已学成,只有虎尾脚没 有学得。”
  心雄道:“可惜可惜,便是我云上师父也是少林嫡派,没听   见他说这一法。”起白道:“还有家六传给先父有一种唤作点穴法   的,也很厉害。大概这些拳术,都是内外兼修的。”心雄道:“韦  兄可曾学得?”起白道:“没有,我只见家里藏着一张人身全图,  上面用朱笔圈出七十二个穴道来,每一个穴都有一种名目的,只  不知道如何点法。”心雄道:“我只学得太阳穴、涌泉穴两处,虽   也说是点穴,恐怕不过小巫而已。”小雅道:“是不是用一指直点  的?”心雄道:“这点法须夹杂在拳术里,趁敌人不防备的时候,  把全臂膊的气力运用到无名指和中指之端,要迅速敏活,觑准了  穴道,猛力点去。倘然给敌人觉得,必须立刻收回,把气力运   散,方能照顾敌人的反攻。这点穴也是急应法的一种,非在无可   抵御时,不可乱用。总而言之,我们习练武艺,只要能够把敌人  的家数一一破却,使敌人不能中伤,已足够了。倘然敌人是个万   恶不赦的元凶巨熟,势非致他死命不可的,那才可以用些急应   法。否则我们在江湖上往来时,时常因着三言两语,两下龈龋,  各自不服,伸拳就打,入手就用那些厉害的方法, 一来太性躁,  容易误杀好人。二来给对方破却了,就没有第二步可走。我们和  对方交手,须有再接再厉的精神,用得寸进寸的方法,去应付才   是。大家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就可适可而止,两下无伤了。” 起白道:“万兄高见,顿开茅塞,今天相遇,真是三生有幸了。  说了半天的话,连酒都忘喝了,我们喝一个畅吧!”便唤堂信过   来要做些菜。
  那堂馆煎熬炒熙,连珠似的背了几十样菜来。起白道:“可有什么时新的海鲜,做几样菜。”堂信道:“本来广州城里的菜, 天下驰名的,近来海面上很不太平,那些渔船都不敢开出去,所 以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起白道:“随便什么可口的做两样来 吧!”心雄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们喝酒,倒不必要许多的 菜。”起白道:“说起这海盗的事,我不自量力,单身到过石尤 岛,争奈赤手空拳,奈何他们不得。他们那里很有纪律,把弹丸 之地,看作一个大国,治得有条不紊, 一切防御的布置,也很周 密,所以我不敢动手。倘得两位相助,我们倒可以去试试,也替 民间除去隐害。”
  小雅道:“石尤岛在什么地方,离开这里有多少路?”起白 道:“石尤岛是西沙群岛之一,就在广州的南面,官府只是怕事, 不敢问讯,因此那些海盗,就盘踞了有恃无恐。离开广州不过一  百多里,实在也容易前去。听说岛上有两个有气力的, 一个唤作  大冯将军, 一个唤作小冯将军,是兄弟二人,也是捉海鲜的出 身。自从台湾澎湖割给日本以后,那倭奴便成群结队地来,向附  近的小岛占据,本来是荒芜不治的,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在岛上  屯田垦荒,倘然已有海民住着,他们便竭力勾结,互相往来。偌  大的海面,出产何等丰富,只要你有胆量,到海里去捞摸了一  天,总可以敷衍十多天的吃喝。那些捉海鲜的,沿海各省何止几  千几万,分明老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府库,尽着去探取,自由得  很。有了这些海盗,就不行了,辛苦了一天,给他们连人带船货  一齐抢去,少壮的胁迫着附从他们,老弱妇女赶着上岸,有时就  推在海里,真是残忍凶暴,十分可恶。”小雅道:“既是韦兄到过  那里,路径是很熟悉的,不妨领我们去走一遭,倘然能够剪除凶 恶,也是一件好事。”起白道:“好极好极。依我看来,我们三人  同去,绝不妨事了。”心雄道:“且慢,他们既和倭奴通同,军火  一定很充实的,倒不可疏忽,须得仔细商量。”起白道:“我有一  个亲戚,姓郭,排行老四,他有几只海船,以前常在广东福建一带往来。现在也因着海盗,不敢出门,我去问他借一借。”心雄 道:“我们都不会摇船的,他要是不敢去,那就糟了。”起白道: “此人爱钱如命,我们只消把雪白的银子歆动他,只骗他说,到 那里去寻矿苗,答应他将来开了矿,分些给他们,没有不高兴 的。”心雄道:“那么明天请你先去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当下菜 已来了,大家又喝了几杯。吃饭散席,心雄也就留起白住在一 起,谈谈说说,到了半夜过了,才各入睡。
  第二天吃过了早饭,起白去找郭四,谁知郭四怕强盗,坚执   不允,起白来回复了。小雅想了一想说道:“有了有了,我们如   此这般前去,他自会上钩了。”便和心雄、起白同到郭四家里。  起白把两人介绍了,只说都是南洋的华侨,开矿的老手,小雅便   说:“前年西洋人到过石尤岛,发现有石油的矿苗,所以叫作石   油岛,这石油就是我们常日所用的火油,销路何等广大,将来一   定可以发一笔财,我们去抢他们的先,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么?” 郭四那时有些心动了,便问道:“你们到那里,有几天耽搁?”小   雅道:“他们只消上岛去验一验地质,就要走的,他们就是看见   了,也来不及打。况且我们身边都有手枪, 一枪打出去,可以连   杀十几个,怕他什么?不信,你瞧。”说着请心雄把身上带的那   支手枪拿出来,给郭四看。那时郭四已十分有九分深信不疑,便   答应了,约定后天动身。心雄给了三两多碎银,算定钱,仍和小  雅、起白还客栈里去。起白笑道:“这么的大谎,恐怕柳兄也是   第一回吧!”小雅道:“处世本应因人而施、因地制宜的啊!”
  过了两天,三人都带了武器,坐着郭四的船,摇出珠江, 一 直向南。那西沙群岛有好几个大岛,石尤岛已经算小的了,但是  周围也有十多里,上面树木葱茏,甚是繁盛。在相离三四里的时  候,已能望见,当真这海面上,冷静得什么似的,不见一只海  船。那天却巧是逆风,海船有三道布帆,无论什么风,都可以扯  起来的,不过顺风更快。他们从大清早走到晚上,才到石尤岛。
   起白道:“我们转向南面去,那边是山后,甚是隐蔽,不会给他 们瞧见的。”在海面上转船,十分费力,要走成一个弧形,才不 受风浪的打击,路远了,时候更费。等靠近了岛岸,已是天色深 黑。他们恐怕先给强盗知道,把灯点在船艄里,上面盖了板,在 板下吃了饭。等过了三更,三人结束停当,握了武器悄悄地离船 上岸。
  那石尤岛南部是山,北部是平地,这山也并不高峻,房屋都 给树木遮蔽了,一点儿看不见。倒是晚上迎面而来的时候,可以 望见一些白墙。起白道:“我们须翻过这山去,才是盗窟。”三人 在昏暗中,披荆斩棘而行,幸亏那些强盗,住在这岛上,已有多 时,所以山后也开辟了一条路,给起白先找到了,便曲曲折折地 照着走去。不多时已翻过山顶,到了前山,忽见有一点灯火,从 山下慢慢地移上山来,起白低声对心雄道:“那边有人走上来了, 我们且躲在树下避他一避。”三人便伏在路旁的地上,把树枝乱 草做了遮蔽。
  等了一刻,有说话声音了, 一个道:“我不信他的话,哪里 还有满身是胆的赵子龙转世,赶来七煞上动土?”一个道:“宁可  走一遭冤枉路,我们还去也好嘴硬了。”一个道:“真是见的鬼, 前山各口岸哪里有一个影儿,后山更不用说是没有的了。”一个  道:“我们到了山顶,约略望了一望,就还去吧!费尽了气力, 再翻过去,何苦呢!”一个道:“不差!”两人一边说,一边已走  近三人所伏的地方了。起白把一根长蛇枪向前一拦,在前的没有  留神, 一绊就跌倒在地,手里的灯笼灭了。在后的咕哝道:“这  么走熟的路,还要吃跌么?”便立定了不动,给心雄一颗铁弹飞  来,打在脑袋上,只听见咯的一声,在后的那个喊一声啊哟,扑  的一声,也照样跌下来。起白、心雄都跳了出来, 一个踏住一  个,小雅道:“不要踏死他们,留着做向导也用得着。”心雄道: “我们问了些话,放他们起来。”
   那两个一个朝天,一个伏地。一个背上踏住了,只仰起了头 喊大王饶命; 一个胸前踏住了,连气都透不转来,只喊得半个啊 字。起白道:“大冯、小冯都在岛上么?”伏地的道:“在着在 着。”起白道:“在什么地方?”伏地的不说。起白道:“你不说, 我的脚要用力了。”伏地的急道:“我说我说,在靠东朝北的大屋 里,小冯也在那里。这时候还没有睡咧!他们因着得讯,有海船 在这里经过,恐怕有人要到岛上来窥探,所以派我们在山前山后 巡查他们,正在等候我们回去报信咧!”起白道:“这屋子里共有 多少人?”伏地的道:“共有二百多人,只大冯、小冯最有本领, 还有一个女将,也很厉害,其余的都是平常之辈了。”起白道: “军火多不多?”伏地的道:“不多不多,就是有几根枪,也只装 幌罢了!没有子弹,不能放的。现在我已和盘托出了,请你放我 起来吧!我本来有肝胃毛病的,这么一踏,又要发作了。我们也 是被他们胁迫而来的。天下哪里有甘心做强盗的呢?”起白把脚 收回,用手把那人提了起来,随手把他的两手反绑了,从他身上 解下了腰带,把他十字花缚住树上,扯下了一块衣襟,塞在他的 嘴里。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小遇合仗军事片语 大喝彩惊侠女双刀
  
  话说起白把前面的那个扎系缚定,便去助着心雄,把朝天的 那个也依样画葫芦地缚在树上,四眼相对,只是不能开口。小雅 拾起了那盏灯,摸了火柴,划上火,点着交给起白道:“还是你 熟些,打前走吧!”三人便大踏步下山,有了灯,便当得多,又 是下山,更走得顺溜。不多一会儿,已到了那一丛房屋的围墙外 边。围墙很低,心雄想要跳进去,起白道:“我们有了这灯,尽 管混得进去。把那人引了出来,不是比跳进去瞎撞好些么?”心 雄也以为然。三人便兜到前面去,见门口立着一个大汉,手里挺 着一根长枪,上面雪白澄亮的枪尖,下面系着一绺红缨,倒也气 概。起白提了灯,走进门去,那大汉见灯是自己家里的,自然不 来阻拦。起白对着心雄道:“大冯将军此刻不知道睡了没有?”心 雄道:“他还在那里等我们的回信咧!不会睡的。”这么一问一 答,更使那汉子不疑。
  三人到了第二重门,也有一个汉子,执着大刀立着,见了 灯,便问从哪里来。起白道:“我们奉了将军的命,去察看山前 山后的,现在还来了,相烦老哥去报一个信。”那汉子道:“你们  自己走去吧!省掉我走一趟。并且我在这里有公事呢!”三人巴  不得他这么说,就放胆进去。里面是一条甬道,左右一排房屋,都有灯光。起白轻轻对心雄说道:“不知在哪一边?”心雄道:  “那边有人来了,我们劳他做引导吧!”那时正有一个人,从前面   走来,见了灯,问道:“你们查山还来了么?瞧见什么没有?”起   白用广东口音回答道:“我老早说不会有大胆的来撩虎须的,当  真白走了一遭,鬼影儿不见一个。”那人已渐渐走近来了,便说  道:“快些去回报大冯将军吧!他正放心不下,连酒都不敢喝,  飞镖袖箭都端整好了。”起白道:“好笑好笑,请你先去通知吧!” 那人很高兴,回转身子向左边廊屋走去, 一边撩起了门帘,一边   大喊道:“大冯将军,查山的回来了,没有事,请放心吧!”
  那大冯将军名尚德,小冯将军名尚义,同胞兄弟,有八两对 半斤的气力,都是使的两把钢叉,面貌也没有差异,倘然两处碰 见,竟分不出谁长谁幼。就是立在一起,也只差三四寸长短,因 此岛上的人,一时弄不清楚,常常缠误。他们便在衣服上做一个 分别,大冯穿的是酱紫色长袍,小冯穿的是品蓝长袍。到了夏 天,就在裤带上分别,大冯系的是酱紫裤带,小冯也是用品蓝色 的。他们在石尤岛,已有三年之久,手下健儿也是不少,所以远 近都知他们的厉害。现在等候查山的还报,在屋子里和一个军事 唤作司马雷的闲话,听见了这消息,便说:“既然没有事,让他 们休息去吧,明天再赏。”
  这赏字刚才说出,扑扑扑三阵人来风,已跳进了三个英雄, 接着就是一颗圆浑浑黑恻恻重沉沉的铁弹,飞向大冯的眼前来。 大冯急忙把倚在身边的钢叉提起来,拨去那铁弹,随手立起来, 把钢叉向心雄直刺。心雄的清风剑,岂肯示弱,在他两把钢叉中 间,搅得像摇糖鼓儿一般。小冯也从壁上拿下两把钢叉来,挡住  小雅的板斧和起白的三节棍。这屋子很小,哪里容得这五个人的  盘旋,军师司马雷吓得目瞪口呆,只苦没躲处,却又逃不脱,只 得靠紧了墙壁,看他们厮杀。五个人你去我来,我来你去,起初  还有些家数,后来碍着桌椅器具,竟不能施展。小雅便抽身过来,把一张方桌翻倒在地上,觉得稍微宽展些。小冯也趁了一个 空,跳出屋去,引着小雅、起白到外面。那屋子里更空阔些了。
  司马雷见来人武艺甚是高强,恐怕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他  便冒了死,伸开两手,钻到剑和钢叉的阵里,喊道:“两位且慢   动手,听我一言。”心雄把清风剑顿了一顿,问道:“有话快说。” 司马雷道:“我们在此,另有深意,并不是寻常占山立寨的强盗   行径,你们倘然要分一杯羹,也可以商量的,何必一见就打?倘  然你们不容我们,要我们完全奉让,我们也未尝不可从命的。” 大冯道:“军师的话差了,我们和他们素昧平生,自问以前也没   有得罪过,此番来寻事,正是无理取闹,我们也不能忍受的。我   情愿和他们见个雌雄,好教别人以后不敢欺侮。”心雄道:“我为   了你们劫掠渔船,残杀良民,目无王法,惨无人道,所以来为国  家立法,为百姓除害。你们倘然自知不是,束手请罪,我们便暂   停干戈,再定办法。”司马雷道:“你只是误信流言,须知道我们   有我们的主见,我们有我们的准备,恐怕说了出来,你还是吃惊  不小咧!”心雄道:“你说你说。”
  司马雷道:“方今朝政不纲,天下大乱,我们住在沿海的, 天高皇帝远,更觉得和清朝没甚痛痒,可是时时受着外侮的刺  激,却忧惧万分,你不瞧朝鲜、安南,已失了主权,名存实亡  么?最近的像台湾,不是也割让给日本了么?倘然我们任着清朝  今天送一省,明天送一部,不到十年,我们还有立足之地么?所  以我们想在此开一个新境界,能够和各地同志联络,把清朝推  翻,另兴新国,最好了。实在不能做到,我们情愿做无国之民, 不愿做亡国之民的。”
  心雄道:“且住,你的话说得果然动听,不过我有一句话问 你,你们既然恨着日本,为什么反和倭奴往来,不是引狼入室, 为虎作怅的卖国贼么?”大冯道:“这话从哪里来的?”心雄道: “沿海一带都是这么说。”大冯道:“气死我也,我们苦心孤诣,只落得他们如此污蔑!”司马雷道:“凡事不能但凭传说,自古 道:‘耳闻不如目见。’现在你到了这岛上,不妨住几天,细细调 查一下,可有和倭奴往来的形迹,万一给你找到了,我们束手就 缚,或斩或剐,唯命是听。”
  心雄道:“既是这样,我有两件事相约。”司马雷道:“怎样 的两件事?”心雄道:“近来沿海一带的人,怕你们劫夺,都不敢 到海上来捉海鲜,这是有关民生的。你们要成大事,第一先要得 民心的敬爱,不当使他们怨恨啊!”司马雷道:“这事也有误会, 因着我们在此小岛,就地取食,还嫌不够,不能不干些违心的勾 当;二来这么的一吓,省掉那些官府来缠绕不清,我们好海晏河 清地干事。”心雄道:“此计差矣,粮食军火,果然要紧,可是要 取得其道。这些捉海鲜的,都是贫家的百姓,他们只靠在海面生 活,你们如何可以断他们的生路呢?至于官府的敢来不敢来,又 是一回事,反而因此闹大了,惹起官府的注意,不得清净。”司 马雷道:“先生高明,在下佩服得很。大冯兄,决计不用斗了。”
  当下向着屋外大喊道:“小冯兄和两位英雄住手,我们话得 投机了。”那边小冯正和小雅、起白车轮般打得花团锦簇,哪里 听得他的喊。心雄和大冯走出来,各自把自己人的武器架住,各 自对自己人说明,大家才各自收下武器,由着司马雷引到中间大 厅上,互相通了姓名,便坐了下来。仍由司马雷起立,再把占据 石尤岛的意思,说了一遍。大冯、小冯也请心雄、小雅、起白留 在岛上,同谋大事。心雄道:“我和柳兄本来要到桂林去投唐总 统的,前天听了韦兄的话,才知唐总统已赍志而终,我和柳兄也 就中止了。论理在此助着诸位,也是很好的事,不过我和柳兄都 要去访寻云上师父,寻着了他,他一定有些机宜指点我们,那么 我们做事,也顺利些。韦兄倒很可以住在这里的。”起白不响。
  大冯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向三位说知。这石尤岛面积很 小,不易发展,听得在福建浙江之间,有一个因循岛,那里也有人住着,比这里广大得多,并且出产也很丰富,我们能够到那里 去才好。”心雄道:“既然有此去处,为什么不去呢?”大冯笑道: “谈何容易,我们已经派过人去探听这因循岛上的土番,甚是泼 野,真是杀人不怕血腥气的。似乎那边也有一个头领在那里布 划,所以防备得十分严密,连倭奴也去了几次,打不过他们,从 此不敢正眼瞧他们了,我们哪里是敌手呢?”小雅道:“我也以为 必须预备得充实雄厚,方可前去,现在我们先自练习,等到纯熟 了,前去不迟。”心雄道:“也好。”
  司马雷道:“这里的纪律太坏了,就是防备也疏忽得很,三 位到此,如何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呢?况且前面有两重门户,各有  守门的人,怎么放着三个陌生人进来,全不问讯的呢?”大冯也  怒道:“真是岂有此理!这两个守门的,非重重治罪不可!要不  是三位都是同志,今夜的一次恶斗,不知道如何结局呢?好不可  险!”起白道:“这倒不能怪他们的,我们得着了你们派出去查山  的一盏灯,这灯上有石尤岛巡查字样,别人冒不得,那守门的见  了灯,自然以为是自己的人,不生疑心了。”小冯道:“查山的灯  怎么会到你们的手里呢?”起白把上山时的把戏说了,司马雷就  唤人过来,吩咐他们到山上去放了查山的两人还来。说说谈谈, 已到了第二天的早晨,大家吃了一顿酒,各自安睡,真是俾昼作  夜了。
  起白只是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雄觉得了,问他: “忙了一夜怎么还不乏呢?”起白道:"我在昨夜听见你说,我可  以留在此地,我未尝不愿,不过我单独在此,总有些不便, 一来  他们未必以诚意相交,二来我没有知己的相伴,甚是无味。”心  雄道:“我看他们心底爽直,还不像刁诈的人,听司马雷的话, 或者真有此大志。我们本来想找一个根据地,好把各地的英雄豪  杰聚在一处,在内地不甚稳妥,倒是这海外孤岛,没人注意,留  你在这里,可以常常把大义讲给他们听听,不至误入歧途。我和小雅寻着了云上师父,和他商量定当,就要再来, 一同去夺取那 个因循岛,大约多至两个月,少不过一月光景。你在此一两个月 内,把石尤岛的四周详细观察调查,画成了一个地图,那么我们 将来可以把部下散驻在各岛,就是不成,也有一个退步,不胜似 东奔西走么?”起白听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起白直睡到晚上方醒,心雄、小雅已不在房间里了,他便穿 衣起身,向四下去寻找,走到后面,见一个女子,在空地上试双 刀,刀光闪烁,也瞧不出伊的面目来,只见伊上身穿着月白缎子 小袖紧身袄,下身穿着黑绸大管裤, 一双天然脚,在地面上打 转,甚是活泼。那双刀也使得五花八门,立在远处,听得呼呼的 风声,先使的都是手法,后来越使越有劲,忽地向地上一躺,使 了一个卧虎翻山势,两把刀随着身子骨碌碌滚了一个转身,霍地  跳起来,就是一个独立金鸡势,两把刀向下直落。这时候有无限 气力,倘然敌人逢到了,没有不受创的,因此看得起白情不自禁 喝一声好。那女子听见了,急忙把双刀收住。回头过来,两面相 对,四眼相射,一个瞧去是一个花容玉貌的少女, 一个瞧去是一 个丰神英俊的青年。呆了片刻,到底那女子先自不好意思起来, 面上热烘烘的,早升起两朵红云来。还是伊不比寻常闺女,有些 胆气,问道:“你是何人?”
  起白给伊一问,也有些觉得鲁莽,便唱了一个肥喏道:“小 姐恕罪,我姓韦,名起白,昨天和两位朋友同来的,不知小姐贵 姓芳名?”那女子道:“啊,原来如此,我听见人说,你们三个人 都有惊人的武艺,昨夜没有知道,倒未请教。刚才献丑,贻笑大 方了。”起白道:“客气客气,我看小姐使的刀法,甚是神妙,必 有异人传授,请道其详。”女子道:“司马雷想已见过,他是我的 哥哥,我名燦如,从小随着哥哥,到峨眉山学剑,我的哥哥没有 学成,我只学成了双刀,却不能使剑,在广州城里,助着孙琚杀 死飞天鼠,便避到这岛上来,那大冯小冯给我们兄妹两人降服了,便合伙在此苟延岁月,说来很是惭愧!”起白道:“飞天鼠就   是你们杀死的么?佩服佩服!”燦如道:“实在是孙琚一人之力,  我们不过助着他把飞天鼠左右的羽翼挡住,使他孤立无援罢了。” 起白道:“我在广州,也知道这回事,只不知飞天鼠与孙琚何  仇?”燦如道:“此事甚是曲折,请到里面去坐了细说。”
  当下便引了起白到里面,见一排三间敞轩,虽没有什么贵重  的陈设,倒也收拾得清楚干净,也有几盆细竹草兰,壁上挂着弓 袋矢壶,还有一只琵琶。起白道:“小姐真是天才,怎么连琵琶 都还弹的?”燦如笑道:“不过借此消遣,实在也不会弹什么的。 请坐吧!”起白坐在靠左的椅子里,燦如坐在靠右的椅子里,两  人相对着。燦如正要说话,外面有人喊道:“好,好,你们在此  何事?”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功成杀鼠子报父仇 曲奏求凰兄解妹愠
  
  话说燦如正要把孙琚杀飞天鼠的事讲出来,听见外面有人在 那里喊,伊就立起来往看,见司马雷、大冯、小冯引着两人进来 了,那时起白也走过去,和他们相见。司马雷道:“韦兄睡得好 熟,我们唤了你几声,你只是鼾声大作,不敢扰你清梦,所以只 伴着万兄柳兄在山前山后走了一遍。”小雅道:“可惜你没有同 去,这岛虽小,实是一个好地方。幸而昨夜我们得了那盏灯,从 正门混进来,要是跳墙儿进,说不定都陷入阱中,就是不给乱石 压死,这一顿夜餐也够受。因为这里有不少的陷阱,都有很巧妙 的机关,见得司马军师真不愧诸葛复生了。”司马雷道:“柳兄又 要说笑了,这陷阱也是无可奈何中的急计,大丈夫光明磊落,应 当明枪交战,不可暗箭杀人啊!”心雄道:“这话也不尽然,像宋 襄公的不重伤,不擒二毛,未免太迂阔了,孙武也说过,兵不厌 诈。况且在这岛上,后无退步,万一给大队人马团团围住,自然 非用些妙计不能取胜了。”
  起白道:“我正在听燦如小姐讲一件惊天动地的快事,给你 们打断了。”司马雷道:“我也糊涂,竟忘了介绍。”便请大家进 了屋,彼此道了姓名,坐了下来。司马雷道:“什么快事,值得 说惊天动地?”起白道:“就是杀飞天鼠的事。”司马雷道:“这事我也能讲的。”大冯道:“燦如细心些,说起来一定原原本本的, 倘有脱漏,请你补说吧!"
  燦如道:“先说那飞天鼠,是江西的一个巨盗,他打听得寻 乌地方有一个姓孙的,就是孙琚的父亲,很有资产,便在夜间, 起了众盗,前往抢劫。他想一定可以大获的,谁知那孙老先生是 个教书的学究,砚田所获,能有多少,因着省吃俭用,总算小 康,也是寻乌地小人少眼孔浅,便说他是石家金谷、邓家铜山 了。”司马雷笑道:“你又不是说评话,用不着掉什么文。”大冯 道:“这也见得燦如小姐文武兼全呢!”燦如道:“不要骂人,我 来快些说下去吧!那飞天鼠在他家翻箱倒箧,尽仓刮底,只拿到 几百两碎银,疑心他另外有地窖藏着,把孙老先生绑起来,向他 威吓,要他说出藏金所在来。孙老先生实在没有藏金,教他说出 些什么来?飞天鼠用火把灼他的身体,还是没有,只得把所有衣 服细软,一股脑儿卷了去。到了第二天,孙老先生报县通缉,那 些捕快,都见飞天鼠怕得什么似的,谁敢去捉?孙老先生眼见一 生心血,尽付流水,又是身体受伤,闷闷不乐,不上一个月,竟 去世了。
  “这时孙琚只有十三岁,却天生成一副铜筋铁骨,甚有些蛮 力,随着母亲住在外家,想起了父亲的惨死,把飞天鼠恨得咬牙 切齿,常常露于辞色。孙老太太说:‘你要报仇,须有准备,现 在你黄发甫干,如何可敌?倘然露了风声,给他们知道,要把你 斩草除根,你不是大仇未报,先送了性命?'孙琚听了,深以为 然,从此专心习武,争奈没有钱,不能请拳师,只把大石练臂 力,打听得某村有一个老农,会拳术的,便前去拜他为师,朝去 暮归,风雨无间,倒也学得几套拳法。 一天在门外练习,忽来一 位道士,那人就是我们的师父镇心道人,他立定了看他使拳,不 禁对他好笑。孙琚听见了笑声,便来问他说:‘法师也知道拳术 么?'镇心道人说:‘略知一二。你的拳法,都是花拳,当真要和人抵敌,一些儿没有用的。你正是年轻,为什么不在书房攻读书 本,玩儿这花拳何用?’孙琚想把心事说出,记起孙老太太的教 训,便不敢说,只吞吐其词,镇心道人也就走了。
  “后来有人告诉孙琚,镇心道人住在白鹤观,很有高行,本  领也好,他就到白鹤观去见他,告诉他心事。镇心道人甚是起  敬,说:‘原来你是个孝子,我当成全你报仇的大事。我也可以  借你的手,为民除害。只是我不久要离开这里,还峨眉山去,你  过了半个月来寻我吧!’孙琚十分欢喜,还去向孙老太太说知。 孙老太太为着只有一个儿子,不便任他单身走千里之路,坚执不  许。无如他报仇心切,便在外祖那里偷了些钱,乘夜出走, 一口  气到了四川峨眉山,寻到了镇心道人。在山上学了五年,甚有进  境。那时候我们兄妹二人也在山上,便答应他相助,知道飞天鼠  受了招安,在广州做守备,就约定了日期,在广州相会,他先自  下山去布置。那飞天鼠做了几年强盗,着实积了些钱,做了守  备,更是作威作福,暗地里和匪盗勾通,坐地分赃,上司虽有些  知道,却不敢奈何他。他因着冤仇结下太多,自己有了身家,也  小心起来,手下养了几个保镖,出入相随,所以很难下手。我们  兄妹在后也下山,到广州和孙琚租了一家房屋住着,天天在暗中  打听,有无机会。只为他防备得甚是严,住了半个多月, 一些儿  没有间隙可乘。”
  说到这里,司马雷插嘴道:“你说差了,我们不是到过他家 里去的么?”燦如道:“是的,我们本来想去行刺的,到了他家 里,非但不能得手,险些给他拿住。这就是你的不济,我想不说 了,省得你害羞。”司马雷道:“这倒尽说不妨,我们又不是邀宠 表功,况且那天恰巧在大雨以后,屋瓦滑挞,我的本领实在不及 你们,也是不留神,跌了下去。多亏孙琚手快脚快,跳下来,救 我起来。这声音已惊动了他们,我们只得急忙脱身,从此闭门不 出。又住了十多天…… ”
   燦如道:“后来打听得广州知府做寿,料想飞天鼠一定要去  拜寿的,便大家起一个早,在路上一家店铺门前等候。约莫在已  牌时分,仪仗来了,见正是守备衙门里的。孙琚等他的轿子抬 近,就奔上前去,猛力把轿子推翻。轿夫没有准备, 一个个跌倒  在地,飞天鼠也从轿心里跌了出来。那几个保镖要上前捉孙琚, 我们兄妹二人便分头挡住。飞天鼠从地上跳起来,和孙琚相斗, 孙琚把全身本领使出来,那拳如雨点一般,向飞天鼠打来。那飞  天鼠本来身轻脚便,武艺也厉害,为着做了官员以后,广置姬  妾,平时荒于酒色,气力又减退不少,所以敌不过孙琚了。胸前  要害,已中了几拳,胸骨折断,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孙琚还想  再下几拳,那时已有人去守备营调兵前来,我们就招呼孙琚速走  为上。三人从人丛里杀开一条生路,也不再还来,拼命地出城。 幸亏守城的还没有得讯,任着我们走路。我们在城外向他分别, 再上峨眉山去。孙琚还江西寻乌,大约他恐怕连累母亲,已和孙  老太太搬家到别处去了。”
  心雄道:“飞天鼠的性命如何?”燦如道:“自然还到衙门里, 就一命呜呼了。”起白道:“当时广州城里,甚是轰动,关了城  门,到处搜寻,忙了三四天,才把这大案搁起呢!”心雄道:“两  位如何到这里来的?”司马雷道:“那飞天鼠的几个保镖,也有些  来历,他四下探访,不知怎么的竟会寻上峨眉山来,镇心道人怕 多事,把他们打退了就命我们下山,别寻依靠。我们知道两广一  带不便居留了,这南洋一带,岛屿众多,就是种种田、垦垦荒, 也可以悠游卒岁,所以便下海先到这石尤岛来。”
  大冯道:“两位讲得乏了,以下我来讲吧!他们坐了一只海 船,到这里来,登了岸,要找住处,先给我碰见了,便欺他们年 轻,骗他们上山,把好言安慰用酒灌醉了他们,想把他们处死 的。谁知他们十分心细,并不饮酒,却假装着醉了,等到我们要 动手,雷兄扳出佩剑,燦如妹拔出双刀,和我们厮杀了。雷兄的本领有限,给我们打翻了,可是燦如妹的双刀,神妙非凡,我们 两手哪里敌得过?足足斗了两个时辰,我见舍弟的钢叉,已只有 招架,不能进取了,便是我自己,倘然再斗下去,也要抵挡不住 了。想不到这么一个弱女子,倒有这么的气力,心想不如服输 了,和伊结合,也添了一臂之助,当下向伊说情愿服罪,两下就 停战了。大家重叙姓名来历,从此就同在岛上和衷共济,兴起这 份事业来。”
  小冯道:"我们如此相逢,也算得天缘凑巧,可惜万兄、柳 兄,坚不肯留,不知道何时再得欢聚!”小雅道:“既然有缘,大 概将来总有再见的机会,我们雇来的海船,在山后也等得心焦 了,我们好走了,韦兄决定住在此地吧!”起白道:“不知道这里 用得着我么?”大冯、小冯齐说:“这话太见外了,我们正要招贤 纳士,难得韦兄到来,肯在此相助,正是求之不得呢!便是两位 要走,也不必急急,我派人送些饭米菜蔬到海船上去,两位也盘 桓几天,可以多多赐教。”心雄道:“我们寻师父要紧,不便多留 了。”司马雷道:“今天时候已不早,到了明天,我们坐着船,到 海面上去玩儿一天,再去不迟。三位都是玩儿惯内地崇山峻岭 的,到了这海阔天空的地方,换换口味也好。”心雄、小雅也答 应 了 。
  这夜里喝罢了酒,请燦如弹那琵琶。燦如拿在手里,拨动弦  索 , 睁地弹了一套《十面埋伏》,真像千军万马在那里走   动,听得大家和诸侯军作壁上观一般,呆着不作一声。后来又弹   了一套《归去来辞》,声音和平静穆,大家也变了心境,似乎富  贵浮云,宠辱皆忘了。起白道:“我在幼时,也玩儿过这个,可   惜后来抛弃了。”燦如道:“既然韦先生也是知音,请见教些。” 说着把琵琶送过来。起白接在手里,觉得重沉沉的,不像是木头   做的,细细一看,失惊道:“怎么也是铁做的?”燦如失笑道:  “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这是古铜做的啊!”起白道:“到底女英雄,不同凡响,连玩意儿也有斤两。”他掂了一掂,约莫也有 二三十斤重,准了一准音,弹了一套。燦如道:“韦先生太不恭 敬了,怎好弹这曲的?”司马雷道:“我们都是牛,他弹的什么 曲,不明白。怎么小玩意儿也有许多讲究?”起白把琵琶还了燦 如,作揖谢道:“得罪得罪,我因着别的曲调,已忘记了,只记 得这一套《凤求凰》。”大冯哈哈大笑道:“韦兄求凰心切,我们 正好趁此玉成其事,只不知凰姑娘意下如何?”燦如啐了一口道: “你们不谈正经话儿,倒来寻我的开心,不要惹我性起,又要唤 双刀出来了。你们敢再胡说?”大家都带笑着劝伊息怒。司马雷 也说:“妹妹到底是要嫁丈夫的。”燦如提起拳头,向司马雷的肩 头啪的一记,怒道:“哥哥,你也欺侮我么?”司马雷道:“不说 了,不说了,我们好散了。”大家也就向燦如告辞而出。心雄还 到房间里,也埋怨起白不应如此戏弄伊,起白赌誓道:“我实在 没有什么野心,都是大冯说的话,惹动了伊。”心雄也就不说什 么了。
  到了第三天他们端整了一艘大海船, 一行人带了武器上船, 先在近处逛了一回,那海面上还是没有第二艘海船,心雄便再请  大冯、小冯以后不要扰及行船,任他们到海上来捉海鲜,大冯、 小冯都答应了。那时船儿渐渐离开石尤岛,见前后左右,岛屿星  罗,远的现着青色,好似画家用浓花青涂着;近的青色就淡些, 好似掺和了许多水在那里。 一会儿左边的岛隐去了, 一会儿右边  突现出一个岛来,全是远近隐现的讲究。心雄等赞叹不已。
  又驶了一段,忽然前面波浪大作,高的翻起一丈多高,船儿 就有些颠簸,小雅道:"可怕可怕。”燦如道:“你们北方人真没 有见过风浪的,像这海面上最大的浪,十多丈高的也有的。那船 儿侧得快要打翻了,我们也经过。”大冯道:“今天没有什么风, 不应有这么大的浪,可能别有原因。”说犹未了,这大浪向这里 翻过来,船儿比刚才颠簸得更厉害。小雅攀住了船舷道:“倘然前天也有这么大风浪,我们就不敢到岛上来了。”起白道:“放 心,这船上的船家,都是经惯大风浪的,绝无危险的。你瞧,他 们把舵支持得何等有力!"
  大家都向后艄看去,果见那船家两眼直射着前面,两手握住   了舵上的绳索,忽推忽挽,把船儿和浪花相应。 一会儿他喊道:  “你们带家伙么?”大冯道:“有,有,可是前面有船么?”船家   道:“不是,这浪花起在一个地方,忽高忽低,恐怕下面有大鱼。  这是大鱼翻动的浪,不是风吹的。”司马雷道:“钢叉带了没有?” 大冯、小冯齐说:“这是我们的法宝,如何不带?”司马雷道:
  “不是你们使着杀人的钢叉,乃是专门杀鱼的钢叉啊!”大冯道: “这倒没有带。”司马雷道:“你们带的武器,只好在地面上和两  手两脚的人厮杀,如何能打这没手没脚的鱼呢!我们不如远而避  之吧!”燦如道:“哥哥怎么如此胆怯,怕这鱼?”司马雷道:“你 倒不能冒昧的,海里的大鱼,张开了大口,比山洞还大,可以把 顶大的海船吞下肚去呢!”燦如失笑道:“你又在这里说笑话了, 当我们都是三岁的孩子么?就是有这么的大鱼,把我们连人连船  吞下肚去,我们便好在大鱼的肚里作闹起来,怕这鱼不给我们闹 翻么?”船家又喊道:“来了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壮士捕鲸同舟共济 义儿弑侠两败俱伤
  
  话说燦如正在和司马雷说笑,忽听见船家在那里喊“来了”,  大家纷纷立起身来,各执着武器,如临大敌。向海里望去,不见   什么,都怪怨船家大惊小怪,船家道:“刚才我瞧见前面有一个   三四尺高低五六尺圆径的黑物,浮起在海上,一忽儿又不见了。” 说到这里,把手向前一指道,“看看,这是什么?”大家向前再   看,果见有一个黑物,在海上浮动,离开只有半里之遥,却瞧不   出是什么东西。那黑物渐渐地浮起来,竟有小岛一般大,不见首   尾,不知道全身有多大。大冯道:“我们索性驶近去,把它捉住   了,也是一个纪念。”司马雷道:“我们端整了什么家伙呢?”起   白道:“我的三节棍和万兄的清风剑、柳兄的板斧、燦如姑娘的  双刀,都没有用处了,只好在捉住以后割鱼翅用。大冯将军、小  冯将军的钢叉,虽可以当鱼叉掷过去,万一那鱼老实不客气,带   了就走,不是偷鸡不着蚀了米么?”
  司马雷把各人的武器看了一看说道:“有了有了。这船上绳 索铁链是不少的,我们把绳索系在钢叉的柄上,掷过去,着了鱼 身,我们只消把绳索握住,就不妨事了。还有铁链,也可以当作 武器,向那鱼身挥去,多少总可以使它受着痛苦。”大冯道:“好 计好计,到底是军师!”说着向船上寻了几根绳,系在四把钢叉的柄上,大冯小冯各用一把,其余两把,借给心雄、小雅。燦如 道:“我和韦先生都没有啊!”司马雷道:“我也没有。”燦如道: “我们空闲着,怪乏味的。你倒不必动手,在旁边指点,方合着 军师的模样。”司马雷去拿了两副长链来,分给两人道:“你们就 拿这东西吧!”一边吩咐船家把船儿驶向前去。不多时已和那黑 物相距不到两丈,司马雷道:“好动手了!”
  谁知他们正要把钢叉掷过去,那黑物已觉得了,很快地把身 子向海下一沉,顿时水花四溅,浪也没有了。大冯道:“都是军  师不好,大声大气,把它吓走了。”说犹未了,这船凭空跳了起  来,大家跌跌撞撞,你碰着我,我就拉住了你,我碰着他,他就 拉住了我。幸亏大家都是有气力的,两脚立住了,不是在海船  上,谁也不能摇动他们分毫。这也算受了一个大震动,司马雷  道:“这黑物在船底了。”起白道:“这可糟了,我们又不便下海  去。”司马雷道:“等着,它绝不会永久伏在船底的。”船家喊道: “在船后了。”大家转过身去,果见船后有黑物浮起,大冯先赶到  船艄上去,觑准了,把钢叉用力地掷过去。那钢叉何等尖锐,自  然掷中了黑物,颤巍巍直立在上面。大冯把绳索拉住,那黑物要  想逃走,小冯第二把钢叉,也掷过去了。接着心雄的第三把钢  叉,小雅的第四把钢叉,都掷了过去,那黑物似乎觉得痛了,拼  命在海里挣扎,搅得海水沸腾起来,那船儿也颠簸不定。燦如要  把铁链也挥过去,司马雷道:“且慢,我们把船支定了。”
  大家把绳索拉拢,把黑物拉到船的左边来,好用细功夫对付 它了。船家依话,把舵扳住,其余也用抢板把船支稳,大冯、小  冯、心雄、小雅, 一齐用力,把绳索收拢来,那黑物挣扎不脱, 只得随着浮过来。好一会儿拉到船左,那黑物翻动得更厉害了, 浪花都抛到船上来,大家衣服都溅湿了。心雄道:“这东西一定  很大,分量也很重,就是把它杀死了,拉到船上来,这船也载不  起呢!”司马雷道:“倘然它已死了,就用得着这铁链了。我们把铁链带住了,可以拖还石尤岛去的。”小冯道:“四把钢叉,看来 不能送它的命,我们又没有别的利器了,如何可以致它的死命 呢?”起白道:“你们再拉近些,我来跳到它身上去。”司马雷拍 手道:“对啦,不但韦兄可以跳上去,谁都可以去的。这里只消 留着一两个人,把绳索拉住就够了。”
  四人把黑物又拉近了几尺,那时黑物已浮起七八尺长、五六 尺阔的一堆。起白要跳过去了,司马雷道:“且慢,这黑物的背  上,很滑挞的,不要失了足,跌下海去,不是玩儿的!你把铁链  的一端,缚在身上, 一端给我妹妹,也像这黑物一般拉住了,就  是失足,也不会跌下去了。”起白听了他的话,就缚了铁链一纵  身跳上那黑物的背上,把钢叉拔起来,在黑物的背上像雨点一般  猛刺。起初那黑物不过觉些痛,把身子翻动,后来血冒出来了, 顿时腥气触鼻,十分难受。起白再去拔下了一把钢叉,左右两管  齐下,把黑物的背刺得七空八穿,不知道有几百个窟窿。索性下  一个狠劲,把两把钢叉猛刺下去,只露出柄梢一尺多,其余的都  刺入黑物的背下,那时黑物便受不了,起了一个大翻动,就不能  再动了。司马雷道:“完事了,完事了,韦兄好还来了。”起白放 了手,跳还船来,把身上铁链解下。司马雷吩咐船家把船转过  去,大家也把黑物拉过去,一径回石尤岛来。这黑物背上只是咕  嘟咕嘟冒血,把海水也染红了不少。
  到了石尤岛停了船,把黑物拉到海滩上,首尾有三丈多长, 原来是一条大鲸鱼。燦如走到鲸鱼的头前一看,咋舌道:“好险, 就是船儿不能吞下去,像我们七八个人,怎够它一顿大嚼呢?” 这时候岛上的人都来观看, 一个老者说道:“我住在这岛上五十   多年,也没有瞧见过这么的大鱼!这西沙群岛海水不甚宽深,容   不得这大鱼, 一定是从外洋里游来的。诸位手到擒来,足见洪   福。”大家都欢呼赞美起来。司马雷道:“这么大鱼,在海里多活   一天,那些小鱼就多一天受累,我们也是为水族除害呢!”说得大家都笑话起来。大冯吩咐众人把鲸鱼运到山上,唤人取去了脏 腑血肉,剩下一副骨骼,放在一间屋里。后来三探因循岛,用的 火葫芦,都是点的鲸鱼油,表过不提。
  且说心雄、小雅住了两天,告辞离岛。他们送郭四到广州而 别,两人给了他许多碎银,就离开广州,再向杭州进发。 一天到  了大庾岭,在半山上瞧见有二三十个苦力模样的人,坐在树下。 小雅道:“这些人有些可疑。”心雄道:“本来我们要问一问讯, 可有什么捷径可走。这大庾岭的大路,正是迂远,未免费力,我  们正好去探探他们的行径。”小雅走过去,向一丛人拱拱手道: “对不起,要问一个信,这大庾岭有没有小路可走?”那人丛里有  一个穿着旧布袍的答道:“我们也要过岭去的,可以结伴同行 啊!”小雅向心雄商量,要不要同走,心雄道:“他们手无寸铁, 也干不成什么事的,我们和他们同走不妨。”当下也歇了片刻, 随着一群人同上山去。
  在行走之间,大家要问些来踪去迹,那穿旧布袍的自说: “姓崔名义,在朱寿手下的,现在朱寿死了,散了伙,没处安身, 我们想到江南去做工糊口。”小雅道:“这朱寿是何等样人?”崔  义道:“实在是个大盗,因着他仗义疏财,所以远近无业游民, 都到他那里去。他秉性慷慨,来者不拒,数年之间,竟积有一万  多人。”小雅道:“怎么有一万多人么?如何会死的?”崔义道: “是给他的义儿所杀。”小雅道:“义儿怎么忘恩负义,把他杀  了?”崔义道:“这义儿姓贾名道,是南海人,早亡双亲,没有依  靠,就流落江湖。 一天到一家瓦窑里,向主人借钱,把短剑向桌  上一插,开口就要三百两,谁知那主人请朱寿保护的,每年送朱  寿五百两,便用朱寿的名发货到各地,沿途英雄好汉,都知道他  的威名,见了名字,就不问讯了。现在贾道如此,那主人自然要  直说,这里由朱寿收规,不得他的命令,不敢付给你的,否则反  惹了他的怒,大家不便。贾道说:‘那么你明天请他到这里来,我自己向他说话。’说毕走了。
  “第二天,主人去向朱寿说知,朱寿也失惊说:‘我在广东, 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忌我三分的,怎么还有这不怕死的硬汉,看  来必有来历,倒不可小觑的。’便吩咐弟兄们在瓦窑左右散布着, 他自己也到瓦窑里等候。到了正午时分,贾道来了,喝问:‘朱  寿来了没有?’朱寿挺身而出说:‘我就是朱寿,寻我有何见教?'  贾道见了朱寿,就伏地叩头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朱寿  说:‘既然你也知贱名,为什么还要故意作难,威吓瓦窑主人?' 贾道说:‘我为了穷无聊赖,不得已借此向有钱的人分些油水, 起初没有知道是你的庇护,所以冒昧得很。后来听了主人的话, 便想趁此可以见你,未尝不好,其实不敢冒犯。’朱寿说:‘你这  人聪明可爱,我就请主人周济你些。’当下在瓦窑里请他喝酒。
  “在饮酒之间,朱寿拔出佩刀来,穿上一片烤猪肉,给贾道  说:‘你深入虎穴,以求虎子,其胆非小,吃了这肉,我还有话  说。’贾道也从身边摸出手枪来,指着朱寿说:‘承蒙不弃,瞧得  起我,就是命我吞下这刀,也不辞的,说什么肉呢!’当下张开  了大口,把肉衔了,把刀吐下,大嚼着咽下,面不改色。朱寿那  时也感动了,便说:‘你真是智勇兼备,佩服佩服!’就请瓦窑主  人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他,说:‘我有一句话,只是说了,怕你  不快。’贾道说:‘尽请吩咐。’朱寿说:‘我已半百,膝下并无子  女,我见你英雄可爱,想把你收为义儿,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贾道听了,立刻跪倒在地,称他义父。朱寿甚是欢喜,便带他还  家,十分信任。后来朱寿的名声更大了,官府派兵来打他,吃了 败仗还去。上司悬赏一万两银子捉他,并且说倘然把他杀死,还  可以赏给五品的职衔。谁知贾道动了功名心,就在临阵的时候, 把朱寿一枪打死。我们见了,怎么不怒,便也把贾道乱刀斩成肉 酱。我们失了主脑,只好散伙。”
  心雄道:“我有一个去处,不知道诸位愿去不愿去?”崔义大喜道:“我们正同失林的乱鸦一般,既有去处,如何不去?便是  我们现在到江南去,也不过是去试试罢了,未必真有归宿。况且  这一路行去,盘缠的数目也不在少数,我们正踌躇着呢!”心雄  便把石尤岛正在需人开发的话说了,大家听了,齐声说:“愿去, 请你老介绍。”心雄道:“我们到了山上,寻到了住家,或是寺  院,写一封信给你们,带了前去,包管容留。不过你们必须秘密  些,否则给人家知道,要生疑的。”大家答应了,上山走了许多 路,才听见有念书声,知是有教书的在着。心雄便到那里去借纸  墨笔砚,约略写了几句,封好了,给崔义,又送了些碎银给他。 崔义和众人道谢不迭,就告辞下山,到石尤岛去。心雄还了纸墨  笔砚,也送些碎银给塾师,那塾师推辞不受,说:“这一些纸张, 能值几个大钱!”心雄便趁便向塾师问了些路径,和小雅上路。
  过了大庾岭,已是暮色苍茫,就在一家村舍里借住。见墙上 贴着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朱公万年长生禄位”,心雄便问道: “这上面写的朱公,什么名字?”那山农道:“这广东地方,哪个  不知,哪个不晓,我们的大恩公朱寿啊!”心雄道:“你快些把这 纸条儿撕去吧!不然的话,要吃官司的。”山农道:“便是为了吃 官司,得他的救,所以感激得无可话说,供他一个长生位,初一  供一杯清茶,算是我的孝敬了。怎么说反要吃官司呢?”心雄道: “朱寿已经杀死了,说不定官府要捕捉余党,万一给坏人见了, 不是要疑心你是他们同党么?”山农听了,急忙把红纸条撕去了, 团成了一团,向嘴里直送道:“请你把这事的原本告诉我。”心雄  道:“你先把怎样救你的事说出来。”
  山农道:“我是世代种山田的。种山田的不比平地,天公做 了对头,春天雨下得多了,不能下种,下了种也给山上的水冲刷 干净。夏天雨下得少了,干得龟裂,不能生长,生长了也得干 枯。秋天更险了,不是晴雨及时,便难得好收成。我们辛苦了一 年,说不定一粒米谷也收不着的, 一家老小就饥寒交迫。那朱寿常在这大庾岭往来,他知道了我们种山田的,今年没收成,他就 在夜间把银子从门缝里塞进来。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他送来的, 以为是天可怜我们,从天上赐下来的,后来有人瞧见他在别一家 门前把银子塞进去,因此大家才知道是他来救我们的。那年有一 家大户,要在这山上做坟,那看风水的说我的三亩四分五厘六毫 的田,风水最好,要我卖给他。我因着这是七代祖传,况且一家 四口都靠着它过活,如何好卖掉,虽是可以得些钱,那钱是容易 花掉的,这田是火烧烧不掉、水冲冲不掉的,所以坚执不卖。哪 知这大户,仗着有财有势,做了禀,告我是占吞山田,不知他哪 里来的一张契据,硬派这田是他的。可怜我七代祖传的田,中间 不知道经过多少事变,哪里还有什么凭据。我到了官府,只有 哭,没有话,官司就输了。我的妻子找到了朱寿,求他搭救,他 便在夜间到官府里去,插一把刀在官太太的枕边, 一面也到大户 那里去,投下一张纸条儿。说也奇怪,就把我放了,田也让我种 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心雄道:“他还有什么好处么?”山 农道:“有,有!”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不速客快语窘乡绅 漫游人疑心追奇女
  
  话说心雄问山农,那朱寿可有什么别的好处,山农道:“这 广东地方大山很多,因此强盗也藏着不少,那些做生意的,都不 敢行路。自从有了朱寿,强盗就不敢动手了,所以做生意的,都 送他些银子,请他给一个标识。得了标识,尽管在夜间走路,碰 见了强盗,把东西抢了去,见了标识,也要原璧奉还的。他先前 就在这山下彩云村里,村上的人家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可 是在官府眼睛里看来,总是土豪恶霸的行径,便派兵把彩云村团 团围住。那时他手下的弟兄们还不多,如何抵挡得住,只得逃 走,逃到左边一家姓金的屋子里。那姓金的是寡妇弱女,平时也 常得他的周济,见他走来,知道有大兵围住,便留他在房里,教 他睡在床上,把破棉被盖满全身,母女二人在床前做针线,只装 作没有知道。少停那些官兵见朱寿走失了,向左右邻舍搜查,到 金姓的家里也仔细地寻觅。那金寡妇说:‘我们母女二人,守节 守贞,哪里容得男子进来?’那些官兵倒给伊说退了。朱寿等他 们全走了,把许多的银子谢了金寡妇,从此他搬到朱家庄去,甚是谨慎小心,不敢轻易出门。
  “那时有一个乡绅姓赖的,悬了一千两银子的赏格捉他,他 就走到姓赖的家里,身上穿得很是体面,向姓赖的拱手说:‘你是赖老爷么?’姓赖的说:‘正是。'朱寿握住他的手说:‘我和你 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要捉我?'姓赖的说:‘你是谁?' 朱寿说:‘我就是值一千两的朱某。既然承蒙你看得起,今天备 了小舟,请你去谈谈。'说毕拉着就走。姓赖的知道不妙,疾呼 救命,可是那村上的人,都怕他厉害, 一个也不敢上前。到了船 上,有十几个大汉,都是挺着大刀阔斧,怒目直视,吓得姓赖的 牙齿捉对儿相打。朱寿笑说:‘赖先生是读书人,你们不要难为 他,我只要和你讲一个理。赖先生,现在世界黑白不分,名为绅 士,实则作威作福,鱼肉乡民。我们虽是强盗,倒常做救人济世 的事,你可知道乡民也把你们这辈绅士恨得咬牙切齿,只苦着没 有势力,奈何你们不得。我们正要替可怜的乡民打不平,觉得和 你们不利,所以恨我们了。须知道世上有良心有义气的还没有死 干净,就是我给你们捉住了,杀死了,还有别人要出来抱不平 的。你们以为除了我,就可以放心托胆地横行乡里么?我本来要 把你处死的,因着你死了,人家又要说我伤害了人,倒把你的过 处掩没了。所以我放你还去,要你把心放得中正些,也劝劝别的 绅士,行些好事,存些好心,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啊!’说 着把姓赖的推上了岸,摇着船去了。姓赖的吓得目瞪口呆,半天 不敢动弹,从此远近的人呢,提起了他的名字就怕了。”
  心雄对小雅叹息道:“侠客和强盗真是不易分辨,都在受人 的胡说,便是我们的行径,到了后世,不知道人家要怎样的说法  呢!”小雅点头称是。这天就在山农家里粗茶淡饭硬板床,胡乱  过了一夜。第二天给了些碎银,过大庾岭去, 一路上晓行夜宿, 走了半个月光景,才重到杭州。向各寺去打听,依旧没有云上和  尚的踪迹,两人就在净慈寺里住下。那住持悟明,知道两人和云  上和尚相识,却很优待,天天伴着他们到湖上各处去游玩。心  雄、小雅久慕西湖的风景,到此自然流连忘返,足足玩儿四天。 不要说六桥三竺都已踏遍,就是南北高峰和九溪十八涧,也没有一处不走到,因此也有些厌倦,便说:“我们要走了。”悟明道: “云上不知去向,你们痴人赶野鸟似的,走到哪里去?不如在此  玩儿几天,我这里是十方丛林,常有远地来的游方僧,或者从他  们的嘴里倒可以打听出些消息来。”心雄道:“也好,但是恐怕也  成了痴汉等老婆呢!”
  这天又到南屏山烟霞洞去,走上半山,后面有笑语的声音,  见有两个年轻女子从山下走上来。在后的走得快些,看看要追上   在前的了。那在前的就加紧几步,又离开了许多路,所以在后的  在那里骂伊促狭,赌气立定了,不走上来了。在前的笑道:“你   不上来,也好,在这等半天,我玩儿够了,还下来,和你还去。” 在后的道:“我还要等你呢,你做梦。”在前的道:“小孩子脾气, 又要做出来了。你追上来吧,我让你在前可好?”在后的这才高   高兴兴地走上来。心雄看那在前的,穿着紫色的上衣,在后的穿  着蓝色的上衣,都系着一条黑绸裙,年纪差不多,都在二十岁左  右,眉清目秀,真是一时瑜亮,分不出什么高低。别的倒没有可   以注意的地方,单是两人的走路,十分奇怪,虽都是天然脚,比   那些金莲三寸的女子,果然容易走些,可是这山路不比平地,走   了一程,就得喘息。不要说女子了,就是男子也要走走歇歇,不   能一 口气直上的,除非是那些抬惯山轿的,平时练成了的本领。  现在这两个女子,带笑带说,走得很快,平淡无奇,和在平地相  嬉一般,已是可惊。再看那紫衣女郎,让了蓝衣女郎追过了头,  相离已有一丈多路,紫衣女郎轻轻地追上去,像飞燕一般从他们   身边掠过。不多一刻,已追着了蓝衣女郎,伊们就手挽手儿一直   上山,绝不停留。转上几个弯,倏忽不见了。小雅也呆住了,悟   明道:“这两个女子,不是本地人,来到杭州不到半个月。我们   净慈寺里也来过两三回的,到了只是东跳西纵,不肯一刻坐定   的。”小雅道:“我们须眉大丈夫,倒不及伊们的敏捷呢!”心雄   道:“我就自知赶不上的。”
   三人慢慢地走上山去,到了烟霞洞口,听见上面有笑语声, 却给树木遮住了,瞧不见,料想就是这两个女子。忽地眼前一  黑,有一个东西从半空里坠下来,小雅走过去看时,原来是一只 画眉,已奄奄一息。小雅把它拾起来,给心雄看道:“这画眉如  何还坠下来的?”心雄把羽毛分拨了一回道:“像是给人打了一 记,你看这里有一些石屑。”小雅道:“这眼光可厉害啦。”心雄  道:“就是手法也不坏,我打铁弹,是可以的,教我换了别的东 西,就不能这般准。”小雅道:“我再去找,可有石子。”他向地  上找了一遍,却没有什么石子。这时候那两个又来了,远远地立  着那里指点笑语。心雄便唤小雅道:“找什么来,去喝茶吧!”小 雅随手把画眉撂在地上,和悟明、心雄折到方丈里去。那住持和  悟明是一家人,自然款待得十分殷勤,喝了本山上细的明前旗枪,还要留着吃素斋。
  吃过了走到间壁去,见桌上摞着空碗十六只,两个女子相对 着吃面。心雄倒立定了,心想有这等吃量的女子,没有见过,便  低声问住持:“这些空碗都是这两人吃空的么?”住持点点头。心 雄再向两人看了几眼,走出屋去,对小雅道:“这两人绝非寻常  女子,我倒要探探伊们的行径呢!”那住持道:“大概是旗人,所 以手头很阔绰。这里已来过五六回,每回来总是吃素面,有时十  两,有时五两,随便地拿出来,比达官贵人还爽快。最坏的是本  地的乡绅,他们花了银子,要讲明白几大盆、几大碗,麻菇咧, 白木耳咧,这样不要,那样少不得地乱点。侍候些微不周,还得  打起了蓝青官话骂人。”
  心雄听了,觉得这主持俗不可耐,心上所转的念头完全和他 不同,便撇开了两个和尚,和小雅说道:“我想远远跟着伊们走 一程,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是何等人物。”小雅道:“你又多事 了,小姑娘家,不知艰难,有了钱,挥霍些,也没有什么大不 了。”心雄道:“我从种种观察,以为这两个人定有些蹊跷,所以我不肯放开,否则失之交臂,将来也给伊们笑话了。”小雅道: “你疑心伊们是我道中人么?”心雄点点头道:“正是。”再要说下 去,那两个女子也走出来了,向山下走去,又是举步如飞。心雄 道:“我先走一步,你且和悟明还净慈寺去吧!”说着便也追下 山 去 。
  追了许多时候,才见两人在前面,想去有三丈多路,就不再 追上去,恐怕给伊们瞧见。幸而伊们头也不回,只是向前走路, 一直追到山下,到了赤山埠,坐了船划出去。心雄也雇了一只划  子,远远地跟在后面,到了涌金门,先后上岸,随着进城。到保  佑坊保吉栈,见伊们走进去,心雄在斜对门一家茶馆的门口,泡  了一碗茶歇息,两目常常睃着保吉栈里出进的人。好久不见伊  们,知道伊们是住在那里的。
  这时近傍晚,喝茶的渐渐地多了, 一个赤鼻的老者衔着一支 旱烟管,似吸非吸地说道:“奇闻奇闻,这么一个杭州城,官兵 咧,捕快咧,有多少,却不能捉贼。旗下营里姓勒的姓端的姓文 的,连宵失窃,并且所失的都是金银珠宝,别的尽是贵重的传家 之宝,他倒撂在一边,那些捕快相了许多时候,却瞧不出一点儿 来踪去迹,难道是飞仙剑侠真的有在世上么?我也不信。”一个 浓眉少年凑上去道:“洪老伯,你是神机军师转世,什么都要猜 上一猜的,这件案子,你猜猜看,能破不能破?”赤鼻老者道: “杭州城里的几位吃老粮放空枪朋友,绝不会破案的,除非他们 自不小心,露了眼。”浓眉少年道:“做窃贼的,据说和捕快都通  联的,上官逼得紧,捕快不能不破案啊!恐怕捕快不肯破案,不 是他们不能破啊!”赤鼻老者道:“这怕未必,那府里几个头儿, 两腿都打得红肿了,抚台衙门里也有了消息,况且这几家都是旗 下人,他们在京里都有门路,倘然长久不破案,两位首县大老爷 的前程不免要牵动了。”浓眉少年道:“既然官府里没有人能破, 为什么不悬赏格呢?”赤鼻老者道:“没有勇夫,就是重赏,也没有用的。试问悬赏一万两,你敢去捉么?”浓眉少年道:“好了好 了,说到我身上来了,我连掘壁洞的小贼都不敢捉呢!”说得听 的人哄堂大笑。
  心雄听了,更动了疑心,便会了茶钱,踅到保吉栈去,假说 要找房间,由着伙计引到后面去。那伙计只把空的房间指给他 看,朝南咧,通风咧,爽气咧,幽静咧,干净咧,说得天花乱 坠。心雄倒毫不注意,偏向有人住的房间探头探脑,这个那个细 问。到了第二进,靠东厢房,正住着两个女子,伙计说:“是姓 包的,杭州乡下人。”心雄便在靠西的厢房里定下了,正和伊们 相对着。他却把门儿窗儿关得很紧,只在窗上掏了一个洞,够一 只眼的偷觑。吃了夜饭,他便常常在窗口觑望,对门房里一些儿 没有动静,却常有说笑的声音,只是听不出什么话。到了三更时 候,连说笑的声音也没有了,心雄便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 过去,在窗前把舌头舔了一个小洞,一眼开一眼闭地望去,见一 只床上纱帐低垂,铜钩下落,床前地上放着一双紫色绣花鞋儿, 知道紫衣女郎已经拥衾高卧了。还有那蓝衣女郎却还坐在床前桌 边看书, 一动都不动,像是十分用心。心雄立了一刻,不见动 静,也就退还自己的房里,暗自惭愧,白用心机,只自睡了。
  到了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那两个女子又出门去了, 问那伙计伊们来此住了几天,伙计道:“已有十一天咧。”心雄  道:“可有什么人来探访呢?”伙计道:“没有。”心雄道:“伊们  的举止行动如何?”伙计道:“年纪虽轻,却很老成,不到夜就得  回来,吃了夜饭就闭门睡觉,一点儿没有撩蜂惹蝶的举动。”心  雄吃了些点心,也走出保吉栈,向旗下营行去,问了讯,到姓勒  姓端姓文三家住宅的前后,相了一遍,都是高大的房屋、坚厚的  墙垣,不容易进去。就是进去,总有一砖半瓦的踏破,或是跌  碎,绝不会一些儿没有破绽的。他在路上,又听见人说:“昨夜  又有一家姓裕的失窃,有三千两银子、两匣首饰,足值五千。就软进硬出也不是两三人能做,怎么神不知鬼不觉会失去的呢?”
  心雄听了,也是纳罕,便还到净慈寺,告诉了小雅。小雅  道:“既然你疑心伊们,何不到伊们的房里去搜查搜查呢?”心雄  道:“白天不好动手,万一给人瞧见了,我不是反有了嫌疑么?  夜间苦于没有机会。”小雅道:“我今天同你一起住在保吉栈,等  伊们都睡熟了,我们撬门进去,只消把一只箱笼开了,看可有什  么赃物。倘然没有,我们便还了出来;要是有的,我们就把伊们  一个对一个,捉住了,再唤人来抄查。”心雄道:“我不喜欢用蒙  汗药的,说不定有了声音,惊醒了伊们,倒怪不好意思的。”小  雅道:“我和你两人做事,还会有声音么?”心雄道:“捉贼比捉  强盗难,做贼也比做强盗难,我做强盗敢做,做贼倒有些胆怯。 因为伊们的赃,拿不着,我们的行径,倒有口难辩,不是捉贼给  贼捉了么?况且我随着伊们走咧,住咧, 一天一夜,丝毫没有什  么破绽,我的疑心大概是错误的了。”小雅把手一拍道:“有了 有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设疑阵连宵盗巨宝 破阴谋两美吐真情
  
  话说小雅拍手道:“我有一个办法了,伊们大约专和旗人作 对,连盗了四次,说不定今夜还要到一家去呢!我和你分两处去 干事,你夜间到旗下营去,在出入要道伏在等候,我在这里等机 会。”心雄道:“你倒要小心才是。”小雅道:“这个我知道。”两 人商定了,便同到保吉栈来,到了傍晚,才见两个女子说说笑笑 地还来了,依旧闭着门,不出来。黄昏时分,心雄先自出去。小 雅等到敲过了三更,走到对面的房外,凑着窗纸静听,已寂静无 声,从昨夜心雄舔破的小洞里望进去,见还是心雄所见的模样: 蓝衣女郎背心朝外,坐着看书,紫衣女郎又上床了,只得走还 来。敲过了四更,再去张看,见蓝衣女郎还在那里看书,心想怎 么看了这许多时候,还不睡呢?见蓝衣女郎并不把手去翻动书 页,更是可疑,他决定要撬门进去了,忽地有黑影从外面踅进 来,小雅要想避开又来不及。
  那黑影踅到房门口,把门轻轻一推,就踅进房去。原来那门 只是虚掩着,深悔没有先去推门。接着又有一个黑影踅进来,灯 光之下,看得甚是清楚,那紫衣的把身上的东西摸出来,开了箱 放下去,蓝衣的把背坐的人一把提起,拆作几块,原来是一个木 人。小雅暗暗好笑,我们竟上了大当,听那蓝衣女郎问道:“腿上伤了没有?”紫衣女郎把裤管撩起来,露出雪白粉嫩的一条藕  腿来,用纤手在一块紫红色的肉上摩挲,说道:“还好,只是我  们不能再住了,大概有人注意我们。”蓝衣女郎道:“不知道他追  来没有?”紫衣女郎道:“不见得追来,因为我走的路,都是绕大  弯儿的,我在跳下来的时候,也向四下望了一遍,见没有人呢。”
  那时小雅已料定八九不离十,便跳进屋来,握着一把叉子,  喝道:“你说没有人追来,可知早有人在此恭候呢!”那两个女子   见了倒吓了一跳。紫衣女郎先自满面堆下笑来问道:“你是谁?   倘然是官府里的人,我们也没有话说,只好自认晦气,束手就   缚。假使是同道中人,我们情愿把所有的分大半给你。”小雅道:  “你且休问,我要问你,年纪轻轻的闺女,如何做起这勾当来?” 紫衣女郎见并无恶意,索性直说吧,便换了一副凄然的神色答   道:“我们也有些苦衷,并不是以此为业,不过向他家借来用用,  在他们都是向我们汉人身上刮下来的造孽钱,分些给我们,也不   算罪过吧!”小雅道:“你们要这许多钱何用?”紫衣女郎道:“不   要说这些钱,就是加上十倍百倍,我们也只嫌少不愁多呢!”小  雅道:“你们的话甚是闪烁,有些弄不清楚,你老实向我说了,  我或者可以放你们走路。”
  紫衣女郎道:“我们在太湖里聚了许多人马,要想举义,正 苦军火粮食不足,所以我们出来筹募的。但是你想这种秘密勾 当,如何可以向人直说,要说筹募,便是筹募到头白老死,也得 不到一个大钱的。我们想这旗下营住的几家大户,都是满洲的贵 族,他们所有的钱都是我们汉人供给的,不如向他们要去,来得 合理。但是除掉抢劫偷窃以外,他们绝不肯情情愿愿拿出来的, 抢劫的规模太大,恐怕牵动大局,便想到偷窃的方法了。”
  小雅道:“原来二位是女英雄,失敬了!”紫衣女郎道:“我 们前天在烟霞洞瞧见过你,好像你还有一位同伴,那时我们只认 你们是寻常游客,况且和那净慈寺里当家和尚在一起,一定是本地人,并不注意。谁知你们倒在注意我们,只不知贵姓大名,请 说个明白。”小雅把大略说了。蓝衣女郎道:“刚才亚姊受的那弹 子,大约就是柳先生的同伴所发了。”小雅道:“是的,这铁弹是 云上和尚的秘法,万兄学了,难得用它。大概他见两位姑娘本领 高强,所以用了铁弹,但是他还没有用力,否则受着了,骨都要 打断的。”
  那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正是心雄。见他们三点角立着, 很平淡地在那里闲谈,倒有些不解。小雅便把上项事向心雄说 了,又向两个女子把心雄的略历也说了。紫衣女郎走过来,行礼  道:“久慕荆州,今日相见,总算三生有幸了。”心雄还礼道: “姑娘芳名,也得请教。”紫衣女郎道:“我姓包,名亚英。”指着  蓝衣女郎道,“伊是我的表妹何贞。我们的先世都吃过满洲人的  亏,所以要推翻清朝。”何贞道:“亚姊总是口没遮拦的,这些话  给外人听见了,我们都有性命之忧的。”亚英道:“横竖两位也是  同志,尽说不妨。”小雅道:“万兄在旗下营,既是等着了两位姑娘,如何不用些本领捉住了?”心雄道:“两位姑娘行动如飞,我  实在追不着,所以发了一弹,不知道包姑娘受伤没有?”亚英道: “没有,只红肿了些,不妨事的。”心雄道:“我一路追来,竟不 见姑娘的影踪,岂不惭愧。还到了这里,见柳兄已不在房里,走  过来听见你们说话的声音,才知你们已相见了。只不知两位姑娘  如何不和柳兄斗起来,倒一见如故,化干戈为玉帛呢?”
  亚英道:“我们做了这勾当,已有四次,从来没有疑心到我 们,一路也风平浪静。今天给柳先生撞破了,知道柳先生的本领 一定不弱,我们还是和盘托出,省掉许多麻烦。万一和他打起  来,打得过时,也要惊动众人,倘然官府里知道,我们更是危  险。并且我看柳先生的神色,不像是官府里的人,大胆说一句, 官府里人就没有这么的心思,所以敢直说。”心雄道:“包姑娘的  见识,确是高人一等。今夜惊动了,我们要告辞了,明天再聚吧!”亚英道:“没有什么孝敬,这里有几串珠送给两位,留个纪 念吧!”说着便去开箱笼,拿出一只小盒子来,里面有两串黄豆 大的珠链,提起来给心雄、小雅。两人哪里肯受,小雅道:“这 未免瞧不起我们了,我们要是贪这东西,刚才你不是情愿分大半 给我的么?你们既是出于爱国热忱,这东西多一些便有一些用 处,我们拿了何用呢?”亚英只得收还放好,说道:“今天大家有 些乏了,明天再谈吧!”两下分别,各自安寝。
  到了明天,心雄、小雅起来梳洗了,去探望包胡两女子,同 在一起吃了早饭。亚英道:“我们今天要动身,还太湖去了。”心  雄道:“便是再住,恐有风吹草动了。不过我有许多事要向两位  姑娘问讯,可肯暂住一天。这里不是说话之所,我们到西湖上, 装着是一家人,在僻静的地方,谈谈可好?”亚英道:“很好很  好。”说着就和心雄、小雅、何贞一起走出保吉栈,出了涌金门, 雇了一只大船,到葛岭,走上初阳台,席地而坐。心雄便问: “包姑娘怎么有这么的好本领,如何来去倏忽, 一点儿破绽没  有呢?”
  亚英叹了一口气道:“我家在包村是宋朝包龙图的后裔,从 明末到现在,武艺是世世相传的。我的祖父包立身,在洪杨起事 的时候,在包村地方,办起民团来,想和太平军呼应的,所以不 用同治年号,只用甲子纪年。后来四乡响应的渐多,他老人家就 相地度势,分头驻扎,守望相助,倒也和衷共济。总有四个大 营,一个唤作东字营,一个唤作安字营,一个唤作忠字营,一个 唤作义字营,合拢来,称东安忠义军,把青、黄、赤、白、黑五 色旗帜分别。白的是中军,老人家住在中军,指挥一切,就是包 龙图的祠堂,大家称他包统领。中军里还分文案支应稽查几个 局,在包村的四周筑起土围子来,那出入要道,埋伏着机弓炮 石,来往的都要详细盘问,方许通行。
  “那包村东西南三面都是平地,北面有一座山甚是高险,唤作马面山,统领派义字营驻扎在山上,还有石塘村和小包村,是 包村的东西两重门户。那边也有村上练的民团,虽不会死隶属东 安忠义军,却互相联络的。统领用的大关刀,有八十斤重,至今 还留在龙图祠堂里。手下约有三四千人,军火都是慈溪县南门外 三家村鲍十二供给的。这鲍十二也很奇怪,在慈溪的太平军里当 差,却和我家暗送秋波,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怜给太平军发 觉了,把鲍十二五马分尸,死得好惨。我家失了一臂,军火的来 源,就断绝了。
  “太平军在慈溪地方,纪律很不好,统领不以为然,所以他 们屡次要我家去附从,统领坚执不肯,说是宗旨虽同,行径不  合。太平军就恼羞成怒,领兵来围攻包村。打了几次,都给我家 打败。这时统领还有一个妹子,唤作云英,就是贞妹的外祖母, 也有本领的,虽是缚着脚,却行步如飞,使着三十斤的双刀,常  和统领在战阵中往来冲突,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伊的纤手之下  了。这最后一次大战,是五月里,慈溪的太平军尽数到来,先把  石塘和小包村攻下了,再把包村的土围子外面许多树木,烧个干  净。我家既破了两重门户,又失四围的屏蔽,自然岌岌可危了。 太平军的将领写信来劝统领早早投降,不失王侯之贵,否则难免  玉石俱焚。统领见了大怒,说:‘太小觑我了,难道我只为了王  侯之贵,才兴忠义军的么?'他写信回去说:‘你要我投降,也可  以的,不过你须把慈溪城完全让给我统治,不许扰及百姓,以前  从民间抢劫来的子女玉帛,都要问明来历,分别给还。其余的  事,后来再说。’太平军自然不允,便猛力攻打。
  “那时天色已很炎热,大家在烈日之下,没有一点儿水喝, 还要用力作战,就是不打死,也得热死。我那云英祖姑太太就受  了暑,一病身亡。统领昼夜指挥,支撑了一个多月,那马面山上  的义字营,为了四面包围,不得饮食,溃散了,给太平军占去。 他们从上而下,其势更顺,我们从下向上,其势更逆,到六月底,渐渐支撑不住了。但是统领和手下还是尽力抵抗,不肯降, 也不肯走。火药早已完了,连粮食也快不够了,天又好久不下  雨,要喝干净些的水也难得。太平军掘了几次的山泉, 一勺也没  有得到。包村的周围,也有三四里,弄得屋倒墙坍,没有一家完  全的房屋可以住人了,只剩龙图公的祠堂,大约也是英灵翊护, 还巍然独存。
  “统领把全村的妇女孩子聚在祠堂里,四周重兵围立保护, 他老人家也露宿在祠堂的檐前阶下。初一那天,统领对龙图公拜  了几拜,挺着八十斤的大关刀,向大众喊说:‘不怕死的跟我  来!’那时应声而起的有一千多人,冲出北面的围兵, 一口气冲  上马面山去。太平军没有准备,见潮水般拥上来,都慌了手脚, 纷纷向山下逃散。统领到了山上,忽地一面帅字旗倒下了,太平  军就放散谣言说:‘包统领已杀死了,我们好上山去了。’在山下  驻守的太平军,都分头拥上来。这时我家的人,也有误以为是  的,不免心慌,就给太平军围杀干净。
  “统领见势不妙,急忙乘着纷乱的当儿,脱身远走,削发为 僧,在太湖西山包山寺住了十四年,才去世的。那云英祖姑,有 一个女儿,和我的父亲在六月底先自由人保护着杀出重围,也到 西山住着。统领说:‘留着这两个细芽儿,将来可有完成我志的 一日。’所以我和贞妹两家,不应考,不做官,却一个个要练几 年武艺。贞妹的母亲,就是云英祖姑的女儿,自小习武,在西山 种田,五六百斤重的稻担,挑在肩上,如同无物,走起路来比我 们还要快上几倍咧!只是我的父亲,天资不甚高明,至今还不能 有什么成就。”
  心雄道:“原来西山那里有一个龙潭虎窟在那里,我倒一向 没有知道。”何贞道:“万先生这回可要同去住几天?我们在那里  已聚集了五六千人,可是散处在各山,陌生人到来, 一点儿也看  不出的。他们在白天,捉鱼的捉鱼,种田的种田,打鸟的打鸟,都有职业的。只有天色黎明时,在一个约定的地点,相会比武, 所以绝不会给外人知道的。”心雄道:“可惜我要紧找师父去,此  时还不能同去咧!”小雅道:“我们倘然到太湖里来,如何问讯  呢?”何贞道:“只要先到西山包山寺,那寺里的当家,就是我们  的招待,只消说出我们两人的姓名,他就知道是自家人了。”心  雄道:“如今好了,已有两处的基础,我们的大事倒有些希望  了。”亚英问道:“还有哪一处?”心雄把石尤岛的事说了,亚英  道:“倘然他们要去夺因循岛,我们可以分兵相助的,因为我们  那里的人,都是服水性的,什么都便利些。”心雄道:“很好很 好,到时再来相约吧!”
  四人又闲谈了一会儿,走下山来,在一家饭店里吃了饭,还 到保吉栈,见伙计两只眼睛不时向他们睃着,就是掌柜的神色也 有些异样,心雄便对亚英、何贞道:“你们连夜上路吧!恐怕有 些不妙。”亚英、何贞依话,急忙收拾结束,箱笼都倒空了,放 着不拿,金银珠宝两人分缠在身上。唤伙计过来,算清了房饭 金,说是要渡江到萧山去了。其实只是走的旱路,向湖州走去 的。心雄、小雅送了伊们一程,还来见保吉栈的门口,枪儿刀儿 簇拥着。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一叶舟清游烟雨楼 半瓶酒细说因循岛
  
  话说心雄、小雅到了保吉栈门口,见枪尖刀锋相映, 一团杀  气,知道不对,便和小雅折身就走,也不到净慈寺去了,出了杭   州城, 一径向嘉兴走去,一路无话。到了嘉兴城南门外,见一个   大湖,波平如镜,纹细如縠,小雅道:“我往时听得嘉兴有个鸳   鸯湖,湖中有座烟雨楼,风景很好,大约就是此地。”这时有五   七个浓妆年轻的船娘,带笑走来,问可要摆渡。心雄道:“到烟   雨楼去,要多少钱?”船娘道:“去了再说,不必论什么价。”小  雅道:“不论价,少停争多嫌少,反觉啰唆,还是先说定的好。” 船娘道:“百脚两条须。”心雄道:“不懂啊!”船娘笑道:“就是   一千二百个钱。”小雅摇手道:“太贵太贵。”另一个船娘道:“这   几天还是清闲日子呢,要是在夏天赏荷花,秋天赏月,加几倍也   有的呢。”心雄道:“我们到了那里,不多耽搁就要还来的。”船  娘道:“到了那里,喝喝茶,看看景致,谈谈天, 一两个时辰,  总是要的。”心雄道:“我们又不是读书人,要吟诗作赋,又不宴   客,何用如此耽搁?”小雅道:“给你六百个钱吧!”船娘笑道:  “我们又不是苏州人,说半价的,至少一千。”心雄道:“就是一   千,你的船在哪里?里边可干净?”那船娘嘟着嘴道:“什么干净   不干净,你说话也得干净些。”心雄听了,甚是不快,问小雅道:
   “这些人没有规矩,口没遮拦,当我们是游蜂浪蝶了。”小雅道: “本来这些船,专在打情骂俏上做功夫,好博得浮华子弟的冤钱。 这鸳鸯两字,就有些艳史包含在那里呢!”
  两人当下随着船娘走到湖边,是一只小船,盖着短篷。踏上  船头,那船身就侧动起来,船娘道:“两位气力这么大!”小雅  道:“万兄生长北方,恐怕这船有些坐不惯吧!”心雄道:“这倒  不妨。”两人俯下身子,钻进船舱里去坐下。那时船娘已把船缆  从那湖边一株柳树上解下来,把竹篙慢慢地撑开来。等船头正对  了湖心,伊放下竹篙,钻进船舱里来,向两人说:“请让一让。” 心雄道:“你要到哪里去?”船娘道:“到后艄去摇船啊!”心雄  道:“怎么这一只船,只有你一个人?倘然遇着大风便怎样?”船  娘钻到后艄,把住了橹说道:“大概你们没有到过江南的, 一个  人管一只船,和你们北边人一个人管一辆骡车,不是一样的么?” 心雄道:“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赶骡车的只消看着道路的高低阔  狭,不比摇船的有不测风雨呢。你一面要撑篙, 一面又要把橹, 这篙和橹又不是在一处地方,哪里来得及?”船娘道:“这就叫作  各熟一门,不但如此,我们手足并用以外,那张嘴还要和客人讲话咧!”
  小雅道:“这鸳鸯湖还不阔大,就是有风浪也不妨事。我在  小时候到太湖里,那才可怕呢!太湖里往来的只有两种船, 一种   是大的,唤作石头船,石船上放着许多大石块的。”心雄道:“这   石块有什么用处呢?”小雅道:“在太湖里风浪大,船轻了更觉得  颠簸不定,放了石块,就稳重些。还有一种是小船,比这船要简   单得多,真所谓一叶扁舟了。只有一帆一橹一篙,天下雨了,才   盖起篷来。顺风使帆,逆风摇橹,在离岸到岸的当儿,用着竹   篙,也只一个人在那里应付,可是其快如飞。那些摇船的有经   验,有气力,所以十分稳当,那边的人题一个别名叫作龙飞快。” 心雄道:“我听人家说,苏州的船最不济事了。”
   那船娘道:“苏州的船真讲究呢。金漆金光,又大又稳,摆  两三席酒都可以的。那船艄上的姐儿,和窑子里的姑娘差不多, 摇起橹,轻轻慢慢,打起招呼来,悠悠扬扬。从阊门到虎丘山, 只有七里路,要摇半天才到,因此苏州人称它热水船,意思是说  在河里摇得慢,把水都搅得热腾腾了。还有一个名儿叫作荡河  船,说是这种船儿只能在河里闲荡的。本来坐这种船的,和赶路 程的不同,尽慢不妨啊!”
  小雅道:“我们虽不是赶路,可是闷在这舱里,也怪讨厌的。 早些到岸上去,爽快些。”船娘道:“我们不是荡河船,你放心  吧!讲到我们的船,虽都是女人家把的橹,却不比苏州的船婆, 什么风浪都吃得起的。我前几年到苏州去,坐船进城,城河狭得  像小巷一般,来船去船,都要预先打招呼。有时候两船挨擦而 过,偶然碰了一下,两船上的人,就要破口大骂,骂起来也像有  腔调的。什么刻毒的话,都骂得出的,有些话连我也不懂什么意  思。一路上差不多没有一刻儿停嘴的,真是笑话,亏着他们还要  夸口说是快船呢!我看这快字是说嘴快的快罢了。”两人听了, 都笑起来。小雅向船前一指道:“这烟雨楼在远处望去,倒也不  差,倘然细雨迷蒙,一定真同烟笼雾罩一般了。”
  不多时已到了烟雨楼,船娘又钻过舱来,到了船头,把竹篙   撑到了岸边,紧了缆,铺了跳板。两人走上岸去,各处走了一   遍,就在沿湖的一间敞轩里坐下,看管的泡了一壶茶来。那邻座   上坐着一个老者,须发已是斑白,在那里闭目养神,见两人到   来,张开两眼,看了一看,仍旧闭着。心雄唤看管的过来,问他   可有什么酒菜。看管的道:“这几天已是秋深,难得有游客到来, 我们端整了没有人吃,干吗?”心雄道:“我们悔不该饿了肚子来   的。”小雅道:“这里也没甚好玩儿,坐一会儿也可以还去了。” 那时老者重又张开两眼,唤看管的过去,向他切切察察说几句  话。看管的点点头,走来对心雄说道:“两位不嫌粗劣,有半瓶烧酒、几块牛肉,是这位老先生留着自己用的,让给两位可好?” 心雄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吃了,那老先生没有了。”那老者笑  嘻嘻道:“我们到市上去还便当,二位难得到此名胜之地,既然   有缘,就多留一刻,喝些酒,也添些兴会。”心雄和小雅只得拱   手道谢。那看管的去把烧酒牛肉和杯箸拿来,心雄便命摆到老者   的桌子上,自己拉着小雅走过去道:“和老丈同饮一杯。”老者推   辞了一回,也就不客气了,三人共饮。
  老者道:“这烟雨楼实在也平淡无奇,江南多水,水里积起 浮墩来,盖些房屋,给人登游远眺,经着几个诗人词客一鼓吹, 就成为胜地,像这种模样,不知道有多少处呢!”心雄道:“不要 说江南了,就是我们山东,那大明湖里也有几个浮墩,只是不及  这里收拾得齐整,装点得秀逸就是了。”老者道:“讲起浮墩,倒  也有些话头,就像海洋里许多岛屿,何尝不是浮墩呢?”心雄道: “这倒有点儿分别的,那岛屿是山脉伏在水里突起的高峰,和这  湖里的浮墩不同呢。”老者道:“这话虽不差,但也不过是地理学  家的一种拟想,说不定也是沙泥所积,像长江口的崇明,不是一  个例子么?”心雄道:“本来桑田沧海,世界的变幻无穷呢!”
  老者叹了一口气道:“小说上不是说过明朝的燕王,把建文 老侄赶走了,自己坐上龙庭,深怕旧臣不服气,便四下访寻,防  备得十分严密。那时海外有一个大岛,唤作有外山,山上住着一  个有外山王,身披铁铃甲,上面系着一百零八颗铁铃,可以乘风 飞行,风吹铁铃,琅琅作响,相隔五十里,就能听得。这铁铃甲  在乾隆年间,还有人看见过,就在贵处济南府巡抚衙门的库里。 据说乾隆皇帝三下江南,知道了,拿出库来,看了一回,就命带  到皇宫里去。不知道现在还在那里么?这铁铃每颗有一斤重,拿  下来可以当作武器,在百足之外,掷中了人,不是脑浆迸出,便  得深受重伤。这种奇人,真是古今少见呢!”心雄道:“不说别  的,单就一百多斤重的铁甲,穿在身上,累赘得很,哪里还能乘风飞行呢?恐怕是齐东野人之语吧!”
  老者道:“有外山确是有的,在东海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姓  项,摇海船的,曾经到过那里,可惜他已死了,否则拉他来讲 讲,比看《镜花缘》还要有趣。”心雄道:“摇海船是不是贩卖货  物的?他们在大海茫茫中,漂来漂去,岂不危险?”老者道:“只 好听天由命呢。我那朋友说摇海船的只敬信一个天妃娘娘,所以  沿海地方,都有天妃宫,香烟重得很。他们把船儿放出海口,也  不辨东南西北,只挂起大布帆,任风吹去。有太阳的日子,还有  把握,要是逢上大雾,就同跌在云端里一般,倘然逢着海风大  作,大布帆来不及卸下来,就要翻船。这时倒有一个方法,那船  主点了大香大烛,向空中叩了头,许了愿,散了头发,把一柄木  斧,向大布帆的绳索猛砍,天妃娘娘如肯垂怜呵护,这绳索一砍  就断,布帆自己卸了下来,兜不着风,那船儿就安稳了。说也奇  怪,这绳索很粗韧,就是用最快的刀,也不能立刻砍断, 一柄木  斧如何倒能一砍就断呢?”小雅道:“我们往时也听得老辈讲漂洋 船的故事,原来真有这么的事。”老者道:“怎说没有?他们许的 愿,也是很奇怪的,说将来还到家里,情愿去讨饭的。他们过几  天还来,当真要捧着钵、持着棒,向近处讨一天饭,才得太平, 否则就要生大病,说不定有性命之忧。”心雄道:“天下之大,无  奇不有,这些神鬼的事,有时竟难以索解。”
  老者道:“姓项的有一天还到过一个岛,叫作因循岛,要是 不相信的,一定以为是讲《山海经》呢!”小雅听得因循岛三字, 提起了精神,催促那老者说出来。老者道:“这因循岛起初从没 人说起,那年姓项的把海船放出去,也是经着飓风。这船儿给飓 风卷起,有十多丈高,坠下来,翻了一个身,船背向天,船上的 人都落在海里。只有姓项的当时抱着一块船板,在海面浮漂浪 荡,总算没有沉下海去,任着狂风巨浪漂去。不知道漂过几千万 里,最后却漂到一个去处,搁住在沙滩上,把肚皮里的水呕吐出来,好久才醒。见那地方黄漫漫的沙漠一般,全无草木,也没鸟  声兽迹,起来望了一望,觉得面积很大,远处隐约有林木房屋。 那时刚和这几天的天气差不多,便脱下衣服来,晒干了,穿着向 前走去。约莫走了十多里,果然有很多很大的树木,却还不见  人,乏了,就在树林中歇息。
  “天色已晚,月光很亮,照见有五六点火光,在那里移动, 好似磷火,后来渐渐地近了,却是火把。那执火把的三分像人, 七分像鬼,上半身赤裸着,腰里束了一块布,头发蓬松,面目狰  狞,甚是可怕。姓项的到那时倒放大了胆,非但不藏躲,反而挺  身而出。那些人见了他也是一呆,向他问话,叽里咕噜,宛如鸟  语,仔细辨别,略知一二。他们拉着就走,在月光下走了两三里  路光景,到了一所茅屋的门前,他们进去通知。隔一刻,带进  去,见里面一个人,躺在地上,身上盖着兽皮,正在那里吸鸦片  烟。向我的朋友看了一眼,向赤膊的挥挥手,说了几句不懂的  话,又带他出去,关在隔壁一间茅屋里。到了天明,还没有人来 问讯,可是肚子饿得要死,那时倒有些胆小起来,猜想他们的行  径,一定很野蛮的。往常听人说,野人要吃人肉的,不要自己饿  瘪了肚皮,却来做他们的点心,这可冤枉了。要想逃走,看来这  是海中荒岛,难得有船经过,逃出也是一死,索性硬着头皮看造  化吧!
  “直等到午后,才有人走来,把他带到一座大屋子里,见一 个官儿模样的老者,衣服齐整,面貌也像中国人,只是糙黑些, 是福建口音。见了姓项的,倒很客气,命他坐了。姓项的说: ‘老实说,我已两天没吃,饿得慌了,请你先给我一点东西吧!' 那官儿命去端了一钵头的肉浆和几橛玉蜀黍给他,姓项的饱嚼了 一顿,精神振起了不少,和官儿细谈,知道这官儿姓朱,也是在 福建厦门摇船的,也是逢着飓风,覆舟漂流这岛上来。那岛主因 他会写字,就命他做这里管文书的官,凡有人漂流到这里来的,先要经他问明了来历,然后报给岛主知道,听候发落。姓项的 说:‘可否念同国之谊,不要报上去,等候机会,放我还去?'姓 朱的答应了,就留在那里帮他的忙。姓朱的虽只来了一年多,岛 民的话已知七八,在他那里侍候奔走的,都是岛民,并不给什么 工资,只是强迫着白当差的。岛上的女子很少,因此有兄弟合娶 一妻的,有三四个人轮宿一妇人的,他们并不以为可耻。还有岛 北地方,更是荒野,竟是要吃人的。这岛周围有多少大,也没有 计算过。据一个老岛民说要走两天一夜,足不停步,才能绕一个 大圈儿,大概也有二三百里光景。”
  小雅道:“这岛主见过没有?”老者道:“见过的。出来巡行, 甚是气概,有一百多人执着旗锣刀叉,捧拥着,据说也很欢喜吃  人肉,专一到岛北去掳岛民来宰割的。还有一件奇事,这岛上常  有外国人来卖鸦片烟。他们并不难为他,反而把生金生银和他们  调换鸦片烟,那些聪明的勇武的岛官,都有烟瘾的,所以白天不  办事,到了晚上才搭起官架子来。”心雄道:“后来姓项的如何还  来的?”老者道:“他在那里,还有一桩奇遇咧!”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孤岛更生赌徒偏得意 他乡落拓挚友喜相逢
  
  话说老者说出姓项的一桩奇遇来道:“一天在岛上遇见了一 个从前的赌友,姓侯名福,也是摇海船的,漂流到那里的。他身  边有六颗骰子,是他的随身法宝,和岛民偶然掷色,给岛民报知  岛主,召他去相见,甚是敬重他,常常和他赌彩。他总是赢的日  子多,输的日子少,倒积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算是一个富翁了。 他在厦门穷得狗干矢出,没有人瞅睬,在岛上大家都奉承他,如  何还想还去。遇见了姓项的,本来是赌友,既在他乡遇故知,自 然格外亲热,就混在一起赌彩。姓项的住了五个月,也赢得了许 多东西。那岛主要采办别的赌具,就派侯福到大陆来,姓项的也  随着他同行。到厦门是很近的,不过两天的路程,到了厦门,侯 福买了几种骨牌还去,姓项的就托病不去了。”
  心雄道:“这话距今有几年了?”老者仰起了头,想了一想, 把手指扳了一扳道:“已十四年了。”心雄道:“听说现在这因循   岛,大不相同了。”老者道:“我也有些知道,是来了一个有本领   的人,把岛主降服了,招贤纳士,竟当他一个小国,治得有条不   紊了。”心雄道:“我们要想那里去观光一番,不知道如何去法?” 老者道:“可惜姓项的不在了,否则可以拉他做引导,大概到了厦门,或者可以打听得详细些。”三人又说了些别的话,那船娘 来问可要还去了。心雄摸些碎银来,付给看管的。老者道:“你 们只消赏他几个酒钱就是了,我的烧酒牛肉,难道也要你们花钱 么?”心雄还是要推给他,老者道:“我又不是卖酒的,这么一定 要给钱,是看轻我了。”心雄只得向他道谢,收还了些碎银,和 老者作别。
  还到船里,小雅道:“我们真鲁莽,既是扰了他一顿,连尊   姓大名也没有问。”那船娘听见了,便插嘴道:“你们可是要问这   老头子么?嘉兴城里城外,除却小孩子说不出话的,没有一个不   知道的。在大冷天只穿一件破夹袍,赤着脚,在雪地里走, 一点  儿不畏缩的。酒量又是天下少有,每天不喝一饭碗的烧酒,就不   能起床。他有钱在身边,尽着穷人向他讨,无有不依,无有不   肯;可是没有了钱,他自己卧在床上, 一天不吃,也耐得住的。” 小雅道:“他干什么的?”船娘道:“他尽有气力,到底上了年纪, 人家也不去烦他了,并且他不识字,也干不来什么事。以前住在   城里, 一天到晚,在酒店里鬼混,人家知道他有一肚皮的《山海   经》,便拉着他来闲谈,请他喝几杯,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神说鬼,  说得天花乱坠,所以他倒不愁吃喝的。去年他忽地住到烟雨楼上   来了,这每天的白食没人供给,不知道他怎样张罗的?”心雄道:  “真是奇人,可惜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否则向他盘问一回,一定   有些来历的。”船娘道:“他到嘉兴来,已有十多年,和他相好   的,何止几百个,可是谁也不知道他的姓,只称他一个好老老的  雅号。这好老老有趣的事多着呢。喝了酒,任着小孩子把拳头雨  点似的向他背上打去,他俯下了头,闭上了眼, 一动都不动的。  要是那些流氓地棍得罪了他,他只笑嘻嘻,把大袖一拂,那些流   氓地棍就立脚不住了。”心雄道:“啊,他还有这么的大本领!” 小雅道:“我们再上烟雨楼去。”心雄道:“干吗?”小雅道:“这么大英雄,岂可失之交臂呢?”心雄道:“他隐姓埋名,已是不愿 给你知道了,就是我们去问他,他哪里肯说出真话来?”小雅道:
  “我们何不用些方法激动他已死的雄心,好拉他入伙?”心雄道: “他一定涵养功夫很好的,岂是毛头小伙子,血气方刚,会给你  三言两语激动得来?”小雅只得不响。
  那时船儿已到了岸边,心雄给了船钱,到城里觅一个客栈住  下。心雄道:“如今我们往哪里去?”小雅也笑起来了,说道: “往哪里去,我也没有定见,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耽搁几天。”心雄  道:“别人走江湖,有一技随身,一天吃喝住宿,可以不愁,我  们走江湖,要自己花钱,可就走不了啦。”小雅道:“云上和尚当  然不去寻他了,可是何包两姑娘说,太湖里有个聚处,我们何不  去瞧瞧呢?”心雄道:“只怕走了去,脱不得身。”小雅道:“石尤  岛也留不住我们,难道到了太湖就拔不起脚来?”心雄道:“两处  情形不同,那石尤岛已成了局面,那边人才济济,自然用不着我  们了;这太湖里正在用人之际,女孩儿家更是扭扭捏捏,我最热  心不过的,禁不起伊们的软缠呢。”小雅笑道:“老实人也说起风  话来了。”心雄道:“我是不要紧的,只怕你。”小雅道:“你走, 我也走;你住,我也住。绝不会你走了,我还是住在那里的。” 心雄道:“好,好,既然你如此说,就走一遭不妨。”
  到了明天,雇了一只船,向太湖行去,晚上在湖边一个小镇 上停泊,两人到岸上去,吃了饭,走过一家门口,见一个汉子在 那里指手画脚地骂人。心雄只停了一停脚,就给那汉子一把拉 住,喊道:“万兄,你怎样也到这里来了?”心雄在暗里竟瞧不出 是谁,听他的口音,像是丁慕仁,可是他到广西去的,如何会在 这里?或者是别个同乡吧!因此也不挣扎,也不答话,等他发 落。那汉子道:“我上了你一个大当,走了冤枉路,弄得穷无所 归,几乎要做叫花了。”这几句把心雄提醒了,便问道:“你可是丁兄么?”那汉子道:“我正是丁慕仁啊!”心雄道:“我有船在那  里,走吧!”三人就同到镇梢,上了船坐下。心雄在灯上把慕仁  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掩口大笑道:“范叔何一寒至此?”原来身上 虽还穿了长袍,已龌龊不堪,头发长得像马窠一般的乱,脚上的  鞋子张开了大口,要咬人了。心雄道:“我们已吃饱了,你大约  还饿着呢。”慕仁道:“就为了这吃的事,和人家闹起来了。”心  雄道:“你要去吃白食么?”慕仁道:“这倒不至于此。我吃了四 碗要再添一碗,他们说要作一碗算的,我不依,这才争执。”心  雄道:“吃一碗如何不作一碗算呢?”慕仁道:“你到底还不是老 江湖,在江湖一带,那些荒饭店里,有一个规矩,凡是吃了一碗  饭再添一碗,这第二碗饭只作半碗的价钱,可是也有第一碗那么 多的,这叫作添头。我添了三碗,已占了一碗半的便宜,所以不  许我再添了。”心雄道:“如何你索性以前不花了么?”慕仁道: “不,我已给清了饭钱,只是我在发牢骚,想不到遇见了你。倘  然他们让我再添几碗,那时我还在大嚼,你们早走过了。”心雄  道:“你还饿么?”慕仁道:“不要紧了。”心雄道:“饱了好 说 话 。 ”
  慕仁道:“我自从接到你的信,就动身南行,到了杭州,在  大佛寺遇见云上和尚。”心雄失惊道:“你倒遇见他么?我们为了  他,不知道生出多少事情来,现在他到哪里去了?”慕仁道:“你  莫性急,等我把自己的事说完了,再把他的事告诉你。我遇见了  云上和尚,他说‘唐总统已去世了,你也不必去了’,我就在杭   州住了几天。不幸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身边所带的钱,花去了十   之七八,要还家乡,计算不够了,想到太湖里去找云上和尚。” 心雄又失惊道:“他也在太湖里么?”慕仁笑道:“怎样几年不见, 如此性急了!他在大佛寺告诉我,太湖里有座包山寺,是他的徒   弟在那里做当家,屡次请他去讲经,他嫌那地方太小,听的人一定不多,只是不去。那时因着等你到杭州去,不见你到来,他想   到包山寺去住几天再说。他说倘然遇见你,叮嘱你须依照留在千   佛山上的那首诗做去。”心雄道:“我正为着那首诗不懂,要去见   他,求他指示。到了杭州两次,总是寻不到。”慕仁道:“说不定   你在杭州,我和云上和尚也在杭州,只是没有机缘相遇罢了。” 心雄道:“既然他在包山寺,那就好了,我们正要到包山寺   去呢。”
  慕仁向小雅看了一看,问道:“这位尊姓,还没有请教?”小  雅把姓名说了,心雄道:“我们为了两个女子,几乎惹下一件大  事来,可是没有那回事,我们现在还在杭州,绝不会和你相会  了。”慕仁道:“你们在杭州闹出什么事来?”小雅把何贞、包亚  英的事说了。慕仁道:“怪不得前天杭州城里,闹得乌烟瘴气。 我那时还在杭州,听见人说,保吉栈里有一群窃贼,偷了旗人不  少的金银宝物。旗营里派兵把保吉栈团团围住,谁知那些窃贼,  已经滑脚。据那栈里的掌柜说有两个女贼到江边搭江山船过江去  的,他们向江边去追寻,也不见踪迹,忙了半天才散。”心雄哈  哈大笑道:“正是做梦,我们哪里肯说实话呢?”慕仁道:“得罪  得罪,我见了和尚骂贼秃。”心雄道:“你有没有行李放在哪里?” 慕仁道:“寡人而已。不瞒你说,都在杭州换药吃了。”心雄道:  “今夜与老僧同榻而睡吧!”大家又谈了一会儿天才睡。
  第二天真遇着顺风,扯足了帆,箭一般地射向前去。出了太 湖,白茫茫一片,也和海洋相似。心雄道:“真是个好去处,在 这里聚集,自然是千稳万妥的了。”隔不多时,前面涌起一堆黑 影来了,小雅道:“这是东山。”心雄道:“我只知道太湖里有洞 庭山,并没听见人说过东山啊!”小雅道:“洞山庭山,各是一 山,大家混称洞庭山。洞庭山俗名东山,那包山寺在东山的后 面、包山的下面,相隔还有几十里。这包山俗名西山。”心雄道:“传说太湖里有七十二个山,可是有的?”小雅道:“七十二峰不 过是主山,倘然连支峰旁岭也计算在内,恐怕要加上十倍还不止 呢!”心雄道:“我们还是一径到西山去,还是在东山也耽搁一 下?”小雅道:“今天径到西山还来得及,要是到东山去的话,就 要绕大弯儿,来不及了。况且东山也没有好玩儿,远不及西山 呢!”慕仁道:“我往时到大明湖,已觉着空阔爽朗,现在到了这 里,非但宠辱皆忘,竟是此身非我所有的光景了。”小雅道:“你 还没到过海洋里去呢,这才有味呢!”慕仁道:“大概和这里也不 差多少了。”小雅道:“这里的风吹上来很是柔和,就是看那水势 虽急,也不及那海洋里黑沉沉可怕。”
  慕仁道:“一件事忘记了,没有在那镇上买几件衣服,这么 的模样去找人,岂不丢脸。”心雄道:“我们到了西山,自然有买 处,你放心吧!其实大家都是脱略惯的,有什么要紧,你又不是 给人相亲,要装得怎样的好看呢?”慕仁道:“不是这么说的,冠 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未免相形见绌了。”心雄道:“这两句话 未免拟于不伦,我们又不是官,何用冠盖呢?况且这包山寺是个 忠义堂的变相,也不能比京华啊。”慕仁道:“老大哥博学,我难 得掉了一回文,给你驳得体无完肤了。”心雄笑道:“你又说差 了。”慕仁倒一呆,问道:“差在哪里?”心雄道:“你说体无完 肤,究竟你身上还有布袍, 一根汗毛也没有伤,难道你生了暗疾 么?”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时后面水声呼呼,小雅回过头去看时,嚷道:“这种船就 叫龙飞快。”心雄也去看时,那龙飞快已驶近船来,见船上坐着 一个女子。心雄道:“这是包姑娘啊!”那边船上包亚英也听见 了,急忙命船夫把帆卸下来。这里也卸帆,把船摇近去,两船相 并,大家打了招呼。亚英道:“你们可是到西山去?好极了,两 船并着同驶吧!”那时西山已看得见了,两船重又扯起帆来,更见迅速。不多时已到了西山,在消夏湾停下。大家上岸,心雄开 发了船钱,那龙飞快是亚英自己所有的, 一行人齐向包山寺 走去。
  到了寺里,心雄向亚英要了几件衣服,借给慕仁换了,急问 亚英:“云上和尚在哪里,怎么不见?”亚英道:“云上和尚上东 山去了,明天就要来的。”那时何贞也得讯了,走来相见。心雄  道:“你们幸亏走得快,险些给他们瞧破,捉了去。”就把旗营派  兵围保吉栈的事说了。亚英道:“你们来得正好,这里的秘密, 也给官府知道了,不久要来捉人了,我刚才到东山,云上和尚告  诉我的,说他那里有人来抄查了,没有什么凭证,也没有什么口  风可探,就走了。听说有人向官府报告我们在东西山组织革命机  关,那么东山抄查过了, 一定要到西山来的。依我的意思,不如  先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好教他们下次不敢轻于尝试。”何贞道: “这事请万先生想一个善全之法,我们女流,见识不远,现在正  在萌芽时候,倒不能不慎重的。”心雄道:“我刚才一路行来,就  地势而论,实在是一个好地方,他们进来了不容易出去,要杀他  们一个片甲不留,也不是难事。不过我们正要借此做一个聚集的  机关,万一给人注意,就不得安全。我想他们此次到来,人数一  定是不多的。”亚英道:“不差,东山只有四条船,不到五十个  人,枪械也不齐全的。”心雄道:“就像东山一样轻轻放过了,也  觉得太便宜了他们。我有一个计较,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何  贞道:“请说请说。”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众英雄初试弄玄虚 两侠女夜行救困厄
  
  话说何贞催心雄把计较说出来,心雄叠着两指说道:“这里 凭证是找不到的,我们只把武器藏起来,大家四散住开。等他们  来了,这里把钟撞起来,我们听得钟声,就回杀过去,只喊捉强  盗,到了这里,只是虚张声势,并不伤他们半个人。 一面到停船  的地方,把他们的船,一只一只摇开了,摇到了湖心放了,坐着  自己的龙飞快还来。我们把他们逼到停船处,让他们大吃一惊, 故意留一只龙飞快在那里,送他们到湖心里,让他们上船还去。 这么一闹,闹得他们神魂颠倒,下次也就不敢来了。”亚英拍手  道:“好玩儿好玩儿, 一定如此对付吧!请万先生做军师,来发  号施令。”心雄道:“我和慕仁路径不熟,只好在这里摇旗呐喊, 两位姑娘可以带了几个农夫去摇船,其余的人听两位姑娘的指挥  吧!只是最要紧的切莫伤他们的性命。”小雅道:“我没有事做  啊!”心雄道:“用得着,用得着,正要借重你立一大功劳呢。这  时候不向你说明了,到那时我再来告诉你。”小雅道:“这里都是  自己人,何用遮遮掩掩,令人好不难过。”心雄道:“军令如此, 休得违拗。”说得大家都笑了。
  这天无事,到了明天,小雅伴着心雄、慕仁到石公山去游玩,心雄道:“这里比西山更是险要,两处可以互为掎角,可惜  偏向得天那些。要是在北面,还可以和东山呼应咧!”小雅道: “在乾隆年间,东山有一个姓席的,相信了相命的话,说他有帝  王之相,他就在东山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打听得乾隆皇帝要下  江南到太湖里来了,他不胜欢喜,就在山上安置了一座大炮,等  乾隆皇帝到来放出去。谁知道这天却巧大雨,药线受了潮湿,永  远烧不着,后来有人去报信,把那姓席的捉去,那乾隆皇帝对他  说:‘你真是个呆子,就是把我一炮打死,你也未必能坐龙庭。 打天下的事,岂是如此容易?'”
  心雄道:“这太湖只能做一个聚集机关,并且利在散处,不 宜集在一处的。我想长江一带别的地方,总觉得太显露,不及这  里隐藏。”慕仁道:“现在我们有了两处根据地,只是都是南部, 最好北部也有一个去处。”心雄道:“等这里的事舒齐了,我和你  到山东去,在临城地方,有一个抱犊崮,很是峻险,并且外边没  有人知道的,那边可以聚着几千人。”小雅道:“依我说,以后的  事要扩大些了,最好到军队里去运动军士,到帮里去联络帮伙, 这事就容易了。”心雄道:“我以为尚非其时,须知道将兵不难, 难在将将,我们先把有本领的结合在一起,将来散开去,便能各  领一军。军队的向背,先看将领,我们把将领取而代之,不怕军  队不听我们的指挥啊!至于帮里的人只重义气,少才识,我们只 消去结识几个头领,其余的也就一呼而集了。”小雅、慕仁都点  头称是。
  在山上玩儿了一个周遍,还下船来,见那山下的波浪冲击, 山石都成了窟窿。小雅道:“水性是柔软的,可是竟会把坚硬的  石冲成这模样,可见凡事只要持之以恒。”慕仁忽地大惊小怪地  喊道:“前面是什么?”大家定睛看去,见远处有无数的黑点,像  落叶一般,浮在水上, 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摇近了些,辨得出来是船。小雅道:“大约他们来了。我们就在近处上岸吧!”心雄  道:“这里上岸,走去太远,横竖我们面孔上又没有刺着字的,  就是给他们看见,也绝不会疑心到我们的,放心摇去就是啦。” 吩咐摇船的摇得快些,争奈又是逆风,急切摇不快。摇了好久才   到,看那些船还没到,大家上了岸,到包山寺,派人去通知包何   两 家 。
  心雄对小雅道:“现在要告诉你了。我见寺后有一株大树, 枝叶繁密,倘然躲在树上,永远不会给人瞧见的。你端整了些河 沙,见他们到来,向他们撒去,好使他们弄得莫名其妙,疑神疑 鬼。快些走路,我还想着一个小玩意儿,这里可有戏台上扮将军  的铠甲,借用一用。”那包山寺的住持道:“没有,可是我知道你  的意思了,我来扮一个土地公公,也足够了。”心雄道:“好, 好,你的行头可齐全?”住持道:“有的有的。”心雄道:“大家好 分头去办事了。”一霎时包山寺里冷清清的,鸦雀无声,只有一  个小和尚在那里敲木鱼,念弥陀经。
  隔不到一个时辰,有二三十穿着便衣的兵, 一直向包山寺走 来,为首的先自闯进寺门,大声问:“大当家的可在寺里?”那小 和尚把木鱼敲得格外的重,弥陀经念得格外的响,不去理会。为 首的引着一伙兵到了殿上,吩咐他们向四下搜查,不多时有三四 个人,低着头走来嚷道:“奇怪奇怪,不知道哪里来的黄沙,落 了我们满头满脑,这眼睛都睁不开了。”为首的正要细问,又有 三四个人奔出来咋舌道:“奇怪奇怪,这寺里的佛菩萨,有些灵 验的,我们分明在一间房里瞧见一个白须的老者,走进房去,却 是一个年纪三十多岁的和尚。我们问他这里可有一个白须的老 者,他说没有。这不是土地在那里显圣么?”为首的正在狐疑, 要想替他们解释,一时还找不到什么话来。那小和尚忽地走下座 来,到大钟边拽着绳,向大钟撞了三下。为首的喝道:“你做什么?”小和尚道:“这是我们的规矩,念了一卷经,要撞一回钟 的,就是告诉如来佛的意思。这叫作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
  话犹未了,听得远远有锣声敲来,渐渐敲近,好像有千军万 马杀来。为首的吩咐两个人出去哨探,问其余的可曾抄着什么东  西,那些人都说:“我们正弄得七荤八素,哪里还敢抄查?”为首 的道:“你们真是没中用的东西,待我前去。”说着,大踏步向殿  后走去,有三四个胆大些的,随着他去。到了方丈里,先到右边  的一间查去,空空如也,只有几件木器家伙。再到左边的一间, 是当家的卧室,箱笼橱柜门儿都开着,里面一阵阵檀香吹出来, 不禁一怔。再看那床上,端坐着一个白须老者,合着双手,闭着  眼睛。那随在后面的,急忙把为首的衣袖拉着低声道:“就是这  人,快走吧!不要又变什么可怕的模样出来。”为首的给他这么 一说,当真退了出来,后来忽然又转了一个念头,拍拍额角,再 走进去。说也奇怪,坐在床上的当真又换了一个没须的和尚了, 这可不能不相信那土地公公显圣的话了,只得缩身退出。
  再转一进,是个大菜园, 一个跟着的说道:“我们就在前面 大树下落着没头没脑的黄沙。”为首的道:“看来大树上有人躲  着,我来放他一枪。”当下从身边摸出一支手枪来,走进园门, 向大树望了一望,正要扳动枪机,那黄沙又落下来了。这时大家  都睁大了眼睛所以黄沙完全落到眼睛里,大家忙着把衣袖擦弄眼  睛,这一支手枪也吓着跌在地上。那枪机碰在地上,砰地一响, 枪子就跳了出来,幸亏枪子的眼睛,没有撒瞎,只向斜里射了, 嵌在一株芭蕉树上,没有伤人。可是四下锣声听了,却换了人声  的呐喊,隐约听得是捉强盗。为首的道:“不好,大约这镇上的  人,误认我们是强盗了,我来到外边去向他们说个明白吧!”一  边擦去眼睛里的黄沙,一边拾起了手枪,向外走去。
  走到大门口,却不见一个人影,听那呐喊的声音在左右两边,因此才到寺左去,果见有二三十个人,手里都执着耜头铁 搭,还有人用力地敲着锣,还是在那里喊捉强盗。为首的便走过 去,对他们摇手道:“你们不要闹,我们是奉着太湖厅命令来查 案的,现在查得毫无凭证,我们要还去复命了,你们也不必再误 会了。”人丛里走出一个人来:“既是官兵,为什么不穿军服?寺 里的和尚吓得没命地逃来,要我们相助,我们因着太湖边强盗是 常有的,大家有守望相助的约, 一听见锣声,自然要齐心出来 了。”为首的道:“好了,如今也已说明白了,大家散去吧!”
  那些人都转身走了,为首的领着一行人还到停船的地方,竟  不见一只船影,甚是奇怪。在大树下停着一只龙飞快,上面坐着  一个人,在那里吸黄烟,走去问他:“可曾见我们的船?”那人慢  吞吞地答道:“你们又没有交代我,我如何知道?我也是刚从东  山还来的呢!”为首的道:“你从外边摇来,可曾看见湖里有没有  船只?”那人道:“笑话,偌大一个太湖里,怎么没有船呢?”为  首的道:“是我们的枪船啊!”那人道:"啊,原来你们问的是枪  船,这是有的,在湖心有十三四只荡着,好似没有人在船上呢!” 为首的道:“奇了,每船都留着船夫的,都到哪里去了?”一个脑  筋最清楚的说道:“我们且莫管他,就借他的船,摇到湖心里去  看一回就得啦!”为首的道:“不差。”就一个个跳上船去,吩咐  那船上的人摇出去。那人道:“这么一只小船,如何容得你们许  多人?这太湖里又深又阔,风浪又大,不要打翻了,大家都没有  命的啊!”为首的把人数数了一数道:“先载一半,出去,到了那  里,寻着了船再来载其余的吧!”那些人听了,便争先恐后地要  登舟,为首的拿出官长的架子来,只点了一半,给他们上船,其  余的不许上船。
  船夫把龙飞快撑开,兜转船头,向太湖里摇去,不到半个时 辰,就见有一只枪船,在那里很快地摇来。两船相近了,枪船上的人走过来告诉那为首的道:“我们的船停在岸边,听见了锣声, 正在狐疑,忽地有三四个农人,都执着耜头铁搭走来,不问情  由,分头跳上船来,逼着我们把船摇出去。我们不依,他们就要  动手。我们手无寸铁,只得依他。船儿到了湖心里,他们就聚集  在一只小船上,呼呼地摇去了。我们见他们走远了,才敢摇进  来。”说时,其余的十几只枪船也都摇来了,所说的话是一样的, 为首的便吩咐到停船处去载留下的一半人还来。点了一点名,倒  一个也没少。为首的道:“不知道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把戏  倒玩得可恶。”中间一个人道:“本来这太湖边上的人是不好惹  的,我们没有送掉性命,总算大幸了。”为首的便吩咐开还东山 去复命不提。
  且说到了晚上,心雄等聚集在包山寺里,大开庆功之宴,各  自把当时的情景说出来,大家都拍手跺脚地好笑。小雅道:“我  悔未用石灰撒下来,否则他们还要狼狈咧!”心雄道:“河沙不致  伤目,用了石灰,撒瞎了他们的眼睛,他们怎肯罢休,从此又多  事了。我们只是要他们以后不敢来尝试就够了。”住持道:“我玩  儿的土地公公,比戏台上串戏要难得多, 一忽儿戴上假须, 一忽  儿脱下假须,要是慢一点儿,怕不给他们瞧出破绽来的么!”亚  英道:“我很想把船夫戏弄一下,送他们到太湖里去喝些湖水, 恐怕失了手,丧了他们的性命,所以就此为止,也便宜了他们  了。”心雄道:“这一出戏串着很有趣,不过以后大家要谨慎些, 说不定他们派暗探来呢!”慕仁道:“万兄要见云上和尚,不知道  他几时到这里来?”亚英道:“他总在这两三天内要来,请三位在  此住几天吧!”心雄道:“他既然在东山,我们就上东山去见他, 岂不省事?横竖我们总要出去的。”何贞道:“这和尚那个脾气煞  是古怪,他到东山甚是秘密,不知道在那里干些什么事,他不许  我们把地点说出来的。倘然你们到了那里, 一定知道是我们所说,他就得怪怨我们口没遮拦了。”慕仁道:“既是自己人,说出 来有什么要紧呢?”心雄道:“我们这里等两天,倘然第三天还不 见他到来,我们只好去寻他了。”大家说:“这话甚是。”当下欢 饮了一回而散。
  到了第三天,云上和尚依旧未来,心雄便和慕仁、小雅要走  了,去向包何两姑娘告辞。谁知两人都出去了,只有亚英的父亲  包传玉出来相见,说:“小女因有一件要事,到湖州去了,隔两  三天就可还来。她留着一张纸条儿,叮嘱我等诸位要走的当儿, 拿出来的。”说时,手里展开一张角花海月笺,上面写着很细的  几行字道:
  
  适有女友在湖遇厄,与贞妹同往相援,约有一二日 勾留。诸公既来之则安之,请再小住,俟奏凯归来,尚 有许多话奉告,否则不顾而去,便是弃我如遗矣!
  
  亚英留白
  
  心雄对小雅道:“如何?我在嘉兴,不是与你说过,竟给我 猜着了。恶在这‘弃我如遗’的这一句话,说得可怜,我们也不 好意思就走了。”向传玉道,“令爱说有女友在湖州遇难,是怎么 一回事?如何在未去以前,没有向我们提过一字呢?”传玉道: “小女赋性如此,便是我跟前也不肯直说的。那天已在深夜,我 已睡了,放了那纸条儿就走,所以我也没有知道。”心雄只得向 传玉告辞,还包山寺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桑间睹艳浪子思邪 屋漏警凶拳师助虐
  
  话说湖州城滨近太湖,也是一个大都会,江浙两省,苏松太 杭嘉湖六府,是最繁华富饶的地方。湖州城外的田家,在种田以  外,把养蚕当作一件大事。到了谷雨以后,蚕事便一天忙一天, 在最紧要的时候,连亲戚人家有婚丧大事,也不相往来的,叫作  “蚕关门”,意思是说,为了养蚕,关门不管外事的。离城三十多 里,有一个盛家庄,庄上有一家农户,姓盛名大有,世代务农, 到了养蚕的当儿,也要忙着养蚕。老的领孩子,少壮的采桑叶, 妇女们喂蚕,真是乡村四月闲人少了。那年春天,大有的女儿月 娟,正在桑园里采桑叶,忽有一个少年走过,见了伊,立定了 脚,只是对伊目不转睛地呆看。月娟倒并不在意,不过见少年只 是不走,未免有些不好意思,那时又没有女伴在身边,恐有意  外,就不再采桑了,提了篮走还家去。这天夜半,那少年竟从后  园跳墙而进,硬要寻欢,月娟抵死不依,要想喊救命,却又给少  年把手帕儿塞住了嘴,喊不出口,只得拼死把两脚向地板上乱  踏。大有听见了,提着大门闩进来,少年只得放了月娟,向大有  当脑一拳,闪身而走。大有受了一拳,痛倒在地,当时就吐了一  口血,从此得了病。医治了三个月,没有好,到八月十三日那天,竟一命呜呼。月娟哭得死去活来,要报仇。伊的母亲何氏 道:“你这弱女子,如何可以报仇?况且少年一去未曾来过,不 知道住在哪里,就是你要去找他,从何着手?”月娟道:“西山何 家表妹有过人的武艺,我去求伊,伊一定肯相助的。”
  原来何贞是何氏的侄女,和月娟是表姊妹,伊们因着道不   同,所以就疏远了些,不是有大事,不往来的。这回大有去世,  自然要去报丧的。过了两天,何贞得讯,赶来哭了一阵,拭干了   眼泪,对着何氏安慰道:“姑父已经去世了,姑母的责任重大,  凡事要放开些,自己身体保重要紧。”何氏带哭带说地把大有得   病缘由说个备细,何贞听了也很恼怒。月娟便哭着向伊长跪道:  “姊姊是有本领、有义气的,别人家冤屈的事,也要打不平,姑   父如此冤死,也得出些气力才是。我虽无用,情愿把性命送掉,  要寻着那厮为父亲报仇,只恐我气力敌不过那厮,要请姊姊助我   一臂。”何贞急忙扶伊起来道:“妹妹,你且莫哭,那厮住在什么  地方?”月娟道:“可惜没有知道。”又笑道:“妹妹真是傻子,那   厮住的地方都没有知道,如何好去报仇?”何氏道:“这话我也说  过,还是放着留心,有相遇的日子,再说吧!”何贞道:“你把那  厮的面貌模样详细说给我听,待我随处留意。”月娟道:“那厮是  削骨脸,额上有一个刀疤的,听他的口音,似乎也是湖州人。” 何贞道:“这件无头案很难办呢!妹妹,你且安心侍奉着姑母,  等机会吧!”何氏母女留何贞过了一个七期,才让伊还去。临行   月娟又连连叮嘱伊,大家有了眉目,赶紧通知。何贞答应了,分别而去。
  过了几天,有一个汉子到盛家庄来,说大有生前欠他的主人 一千两银子,有借据为凭,拿出来给何氏母女看。何氏是不识字 的,月娟见那借据上写的是向孔姓借的,下面有代笔胡大和大有都画上花押。月娟道:“这胡大是谁,我们不认识啊!”那汉子 道:“他是大有的朋友,或者你们不认识,也未可知。”何氏道: “丈夫平时省吃俭用,既不吸烟,又不赌钱,何用这一千两呢?  况且他有事总得向我母女说知,我们从未听见他说过这回事啊! 你家主人住在哪里的,我自去向他辩白吧。”那汉子道:“我家主 人住在西门外孔家庄,人家都称他花神孔璨的便是。这是有凭有  据的事,你如何好图赖呢?”何氏道:“在什么地方交付与丈夫, 当时可有什么人同去?这胡大也得去问问,这么不明不白,如何  可以承认呢?”那汉子道:“你去也好,不去也好,只是我家主人 叮嘱我的,今天没有银子还,明天要你家的人。”何氏大惊道: “这是什么话,就是有这笔欠款,也不能如此急迫,你不瞧见丈  夫刚死,还未断七,这乱纷纷的时候,哪里去张罗?你家主人要  的是银,怎么还要起人来了?”那汉子指着月娟道:“这位可是盛 姑娘?”何氏道:“这且休管。你还去总得向主人说个明白,今天 来不及,明天我一准到孔家庄来,见你家的主人。”那汉子道: “不过我家主人的性子是急躁的,你不要一天两天地延宕下去, 惹了他的怒。”何氏不响了。
  送那汉子出了门,母女两人相对呆望, 一筹莫展。月娟道: “这事很是蹊跷,我看一定是假的。”何氏道:“他们有财有势, 要摆布我们,甚是容易,我们只好拼着两条性命了。”月娟道: “我去请何家姊姊来。”何氏道:“这又用不着打架的,要伊来何  用?”月娟道:“伊到底老练些,什么事都有个商量。”何氏只得  由着伊前去。明天,何氏到孔家庄去见孔璨,这里月娟到西山  去,请何贞来。两人到了盛家庄,那何氏已还来了,只是捧着脸  哭。何贞问道:“姑母你受了委屈,尽管说出来,侄女自有办法, 替姑母报复的。”何氏道:“这孔璨原来就是四月中来调戏我女儿的那厮。”月娟听了,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跳起来道:“那厮 还没有死心,此计好不刻毒!有强占的意思,却没有强占的名 声。他明知道我们拿不出这一笔钱,他就好名正言顺地来欺侮我 们了。”何氏道:“今天他也开了天窗说亮话了,说是三天拿不出 一千两银子来,第四天要派人来取月娟去了。这孔璨的家里,人 手又多,看来也是一霸,如何是好?”何贞道:“你如何知道就是 那厮?”何氏道:“月娟说过的,削骨脸儿,额上有三五分长一个 刀疤,两只贼眼骨碌碌只是向我打转,似笑非笑的面孔, 一副刁 恶阴险的神色,不是那厮是谁?”
  何贞道:“倘然给他一千两,他也没有话说了。”何氏道: “我家哪里有一千两来给他?并且那代笔的胡大,也像是他那里  的人, 一定串通一气,来诬诈我们,借端好把月娟占去呢!”何  贞道:“我去拿一千两来,你拿去还他,看他如何说法。”何氏  道:“这一千两白送给他,何苦呢?”月娟道:“我情愿性命不要  了,任他抢去,我和他拼一个死活,那就完了。”何贞道:“这一  千两银子,不过是骗骗他,我自有法子拿还来的。”何氏道:“拿  了去,如何还能拿还来?”何贞道:“你们且莫担心,我有道理。 今天来不及了,明天我还家去,后天就来。”何氏也想不出别的  法子来,只好由伊摆布。
  第二天何贞还西山去,带了一千两银子,到盛家庄,交给何 氏。何氏立刻送到孔璨家里,孔璨老实不客气地收下了,把借据 当场撕破。何氏还到家里,问何贞以后如何办法。何贞道:“今 夜就要去拿还来的。”便向何氏问明了路径,在三更时分,结束 停当,带了一把单刀,到孔家庄去。
  这孔家庄在湖州城的西门外,人家不多,全是姓孔的居住。 那孔璨是个浮薄少年,专一寻花问柳,家里已有七个妇女。那春天见了月娟,以为是绝色之姿,起初嫌伊是农家之女,并不想娶 还去的,只想尝一个新鲜,不料给大有撞破了,便舍去月娟,逃 还家来,以后也就兜开了。后来听得大有死去了,他就心生一 计,假造了借据,去讹诈伊们,倘然伊们怕事的,白拿了一千两 也好,万一不拿出来,就借端把月娟抢来作抵。他平时也曾使枪 弄棒,请了一个教师在家里。这教师诨号催命鬼,姓蒋名麒,是 河间府人,自命有万夫不当之勇,可是也没见过他和别人斗过, 不知道实力如何。孔璨的横行无忌, 一半也仗着有这位教师做 护符。
  这天拿了何氏一千两银子,甚是快活,端整了丰盛酒肴,请 蒋麒和胡大欢饮。孔璨分给胡大五十两,说是酬劳他的代笔。蒋 麒道:“大爷正愁钱多没用处,谁稀罕这九百五十两,那女孩儿 还是没有到手。”孔璨道:“我还有法子呢!”蒋麒道:“请教请 教。”孔璨道:“过了几天,我派人送一份六礼去,硬向伊们要年 庚喜帖,倘然伊们不依,就烦老师替我走一遭,直接痛快,把月 娟抢了来完事。”蒋麒笑道:“这不是多啰唆么,倘然先前就由俺 去走一趟,这几天不是已经给你玩儿得厌烦了么?我今年还没有 出过手,甚是气闷,难得你支持我,我哪有不去之理。”孔璨甚 是欢喜,直吃到三更方散。
  孔璨已有了醉意,走到二姨奶奶的房里,睡在床上,衣服也 没脱,就呼呼地睡得像猪一般。那二姨奶奶也是抢来的,心计 最工,所以很得他的宠爱, 一个月倒有半个月到伊那里去的。伊 在日间,听见孔璨想去抢盛月娟,心上老大不快,多了香炉多只 脚,不要分了伊的宠爱去。正想慢慢地劝阻孔璨,谁知已喝得烂 醉如泥,不好说话,只得也解衣上床。还没有入梦,忽听得砰的 一声,从屋顶上坠下一件东西来,二姨奶奶急忙坐起来张看,原来是一块瓦,向屋顶上望去,却已开了一个天窗。那天窗口有雪 白的亮光,像银子一般的白,伊还以为是天上赐下天财来了,也 不去唤醒孔璨,偷偷地走下床来。那时何贞已从天窗里跳下来, 手里那把单刀闪烁放着寒光,和白银打成的无异。伊吓得说不出 话来,只是跪在地上簌簌发抖。何贞道:“孔璨在哪里?”二姨奶 奶指指床上,何贞道:“不许动。”走到床边,把锦被掀开,孔璨 还是和衣睡得很熟。何贞一把胸脯提了出来,刀锋只搁到他的颈 脖上。要是孔璨的头向左微侧,何贞的手向右稍动,脑袋早已不 在颈上了。幸亏一个已惊醒了, 一个也动了恻隐之心,只说: “快把日间盛家庄何氏的一千两银子拿出来,还了老娘,便饶了 你的狗命。”
  孔璨本来也有些拳脚的,这时候吓昏了,竟使不出一点儿劲  儿来,要挣扎又给何贞抓住,心想还是依了伊的话再说吧,便答   道:“你放了我,拿给你。”何贞道:“你放在哪里,我随你去。” 孔璨道:“就在这箱子里,不过已少了五十两,其余的原封未   动。”何贞抓他到箱子边,让他开箱拿银子, 一一接受,放在腰   间,便说:“本来要向你要利息的,因为只有半天,就让了吧!  不过这五十两须得补足才是。”孔璨又从箱角里捧出一只元宝来   给了何贞道:“这元宝是有六十两呢。”何贞掂了一掂,也向胸前   塞去,把手一放,提起左脚,向他腿上踢了一下。孔璨已受不了  痛,跌倒在地,何贞开了房门,向屋顶上一纵,如飞地走还盛  家庄。
  那时天色已有些白亮,何氏母女在灯下守候,见何贞来了, 不胜欢喜,拉着问长问短。何贞一面把身边的银子摸出来, 一面  告诉伊们来去始末。何氏嘻开了嘴道:“贞小姐怎么如此厉害, 不说别的,单是这六十二斤半的生银,放在身上,还能跳上跳下么?”月娟道:“姊姊快把这东西收拾好了,不要又惹了什么人的 眼,多生枝节。”何氏道:“这还怕他作甚,哪一个不识相的,再 来太岁头上动土?”何贞道:“姑母不要大意,那厮也不是好惹 的,说不定也要来报复。”
  这句话又把何氏吓住了,便急问:“他们再来,我们如何对   付呢?”何贞道:“他们倘然还是要人不要银,你们赶快通知我。” 月娟道:“请姊姊在此住几天吧!”何贞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 或者不敢来的。等我走了,他们方敢乘隙而来。我又不能一世住   在这里的,不如请你们搬到西山去吧!”何氏道:“这个不能,我  们一年的吃喝穿着,都在这里,走了不给人家拿了现成去么?” 何贞道:“横竖相距不过一日之遥,通信还来得及,我明天就要   走了。”何氏母女竭力相留,何贞才答应后天走。这时候已大天   白亮,大家去睡觉,直睡到日高三丈,方才起来。这一天一晚风   平浪静,一无举动。何贞道:“可是给我料着了,我不走,他们   不会来的。”第三天何贞带了银子,辞别何氏母女,还西山去,  以后就和包亚英同到杭州,还来后,也把这件事淡忘了。
  那天和心雄等串把戏,把官兵吓退了,还到家里,刚要就  寝,外面有人敲门,出去看时,乃是盛家庄何姑太太派人来通信  的,说月娟已给孔璨抢去了,何姑太太还受了伤,要请何小姐赶  快前去。何贞立刻就去拉了包亚英上船。亚英道:“我有父亲在  这里,也得给他一个信息,不要到了明天,不见我的踪迹,着急  起来。”何贞道:“我喜欢做完了事才告诉人家,所以心雄那边也  不通知了。”亚英道:“你不说,我又忘记了,明天不是他们要动  身了么,他们一定要来告辞的,我留一个纸条儿给他们,好再留  他们住几天。”何贞道:“快些快些,人家在火里,你在水里呢!” 亚英写了纸条儿,交给父亲传玉,说是万先生来时,给他们看吧。传玉要问伊们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事,何贞已把亚英拖了就 走,只回答他道:“两三天就要还来的。”两人上了船,连夜开到 盛家庄。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妙舌逗痴顽管教入彀 卑辞动恻隐许与自新
  
  话说何贞和包亚英只带了武器,连夜赶到盛家庄,见了何 氏。何氏当真卧在床上,连连呼痛。何贞道:“到底不出我之所 料,他们知道我不在这里,来欺侮你们了。”何氏道:“深悔上一 个月,没有听小姐的话,搬到西山去。我就没有事了,现在月娟 给他们抢了去,已有一天一夜。伊是有烈性的,万一那厮屡屡相 逼,伊一定付之一死。可怜我们只有这块肉,倘然有了不测,我 如何活得成,就是死了,也难见大有啊!”何贞道:“姑母且莫悲 伤,现在商量如何救伊出来要紧。那天抢月娟的情形,请姑母说 些出来。”何氏道:“那天夜半,有四五个人,各带了刀棒,从屋 后进来,为首的一个紫糖面孔,满脸胡子的,气力最大,把月娟 挟在胁下就走。月娟要喊,那人重行放下地来,从身边摸出绳 索,把月娟捆扎手脚,还在身上撕了一块布,塞满了月娟的嘴, 开门而去。其余的只是助威,看来也没甚本领的。”亚英道:“既 然不是孔璨自己来的,你如何知道就给孔璨抢去的呢?”何氏道: “因着当时有人要寻银子,那人说:‘不必寻了,看来早已藏去, 这老婆子也不见得有多少积聚,主人只是要人,并不要银,我们 去复命要紧。’这几句话,分明就是从前事生发出来的。”
   亚英道:“看来孔璨那里,还有几个有能耐的。我们倒不可   轻忽,深悔没有再请几个人来相助,你我二人,恐怕干不了呢!  我们只能计取,不必力敌。”何贞道:“用什么计?就像我前回到  他家里取回银子,如入无人之境,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有了你   同去,更容易了。”亚英道:“取人与取银不同,取银容易取人   难。并且前次,他们是没有预备的,这回一定防备得很是严密,  万一失误,不能得手,再去时更麻烦了。”何贞道:“我和你今夜   就去,你只管把月娟背了就走,我去抵挡他们,包管手到擒拿。” 亚英道:“依我的意思,须得慎重为是。明天我和你先到庄上去,  看了路径,最好混进他的宅子里去,看熟了门户,到晚上下手,  来得便当些。”何贞道:“月娟在那里多一刻有一刻的危险,如何   可以耽搁到明天晚上呢?”亚英道:“欲速则不达,这句话你可记  得?我平时也很急躁的,可是这件事却不能不慎重将事。”何贞  道:“你就说要混进他的宅子里去,这如何做得到呢?”亚英道:  “我和你明天扮成了唱莲花落的,到他家门外唱曲化钱。那孔璨   是个色鬼,不怕他不上我们的道儿。”何贞笑道:“羞人答答的,  如何做得出,倘然打扮得不像,给他们瞧破了,便怎么办?”亚英道:“我们不必唱,只消把法器打动,也就够了,就是免不得
  要唱,随便唱几句就得啦。”何贞道:“我是不会唱的。”亚英道: “你不唱不妨,我自有应付。”何贞依了她的话,到了次日,两人  当真扮成了两个女子,拿了两根竹棒。 一根劈开了,嵌上几个铜  钱,敲起来铿铿锵锵倒也相像,向何氏告辞,又把两人的单刀放  在一柄雨伞里,外面裹了一块青布。何氏见了,也不禁破涕为  笑,叮嘱:“小心为是,就是不得手,也以极速脱身为妙。”两人答应了, 一径向孔家庄走去。
  到了庄上,还只巳牌时分,何贞指着一所高大房屋,低低向 亚英说道:“那边就是孔璨的宅子。”亚英随着伊在宅子的四周相了一遍,转到大门前来,把竹棒敲得很是入调。里边走出一个人   来喝道:“现在又不是新年,还用得着打竹连厢么?快些走开。” 亚英道:“我们也是好人家女儿,不过父母少传下些银钱,难不   成饿死?只得抛头露面出来化钱。大户人家譬如多喂了些猫食,  也够我们一顿吃喝了。”那人听了,倒和顺些了,便说道:“你的   话是说得不差的,可是我家主人的脾气古怪,在高兴的当儿,看   上了眼,留在家里住个十天半月,都有的:要是不高兴的当儿,  任是天仙下凡,唱的佛曲神歌,也不要听的。再不然混账王八蛋  一顿臭骂,再不然三拳两脚打得七歪八倒。”亚英道:“不要听不   妨,不给钱也不妨,骂人已不合了,怎么好打人呢?我们倒不  怕,请你引领进去,看看你家主人的脾气,就是受了骂,受了  打,也情愿的。”那人笑道:“你们可是疯了,何苦来受骂受打   呢?”亚英道:“要是他肯骂了,我们倒造化了,最好他动手打我   们,只怕他不打。”那人道:“好惫赖的东西,看你们的运道,我   去探探看。”说毕走进去了。何贞道:“想不到亚英姊的口才如此  好法 。 ”
  不多时那人出来了,招招手道:“来来来,你们的运道倒不 差,只是我告诉你们一个秘诀,我家主人绰号花神,见了女子就  眉开眼笑,你们要越浪越好,浪了可以得他的欢心。他欢喜了, 银子铜钱夹杂在一起,一把一把地抓出来了。”亚英道:“多谢你  指导。”便和何贞随着那人到里面。两人一边走,一边向四下张  望,记清了门户通闭、路径曲折。到了一间书屋里,见孔璨斜拴  着身子,坐在一张太师椅里,左侧坐着一个紫糖色面孔的,量来  就是前天抢月娟的那个。因着何贞那夜到孔璨家里,是黑夜,面  目哪里瞧得清楚,二来现在化了装,更没有丝毫破绽了。
  两人见了孔璨,向他弯弯腰,立在窗口。孔璨道:“你们会  唱些什么曲子,可有新鲜的唱些出来?要是老调,听了讨厌。”
   亚英道:“不瞒大爷说,我们也是穷极无聊,才出来唱曲讨饭吃, 又没有名师传授,如何有新鲜曲儿。只是我们还是昨天晚上才吃  的饭,已饿了一夜半天,请大爷先赏给我们一点东西吃,好有气  力。”孔璨道:“你倒会说话,没有唱,先要吃,好,好,横竖我  孔大爷家里米多着,就给你吃一个饱,再来唱。”便唤仆人过来, 领伊们到厨下去吃饭。
  两人随着仆人,曲曲折折,走过了几间房屋,才到厨房间。 那仆人便和两人搭讪道:“你们多少年纪?还没有丈夫么?”何贞  道:“我十八,她十七。”仆人道:“正在好当儿,你们再用些功  夫,说不定我家大爷要留你们在这里呢。”亚英道:“这种梦也没  有做过。”仆人道:“这有什么稀罕,家里除掉大奶奶以外六位奶  奶,哪一个是明媒正娶的?前天又从盛家庄抢了一个来。现在你  们自己送上门来,他若是看上了眼,哪里有推却不受的道理?” 何贞道:“那些姨太太,住在哪里,也给我们见识见识,都是怎  样的美人儿。”仆人道:“都在这个宅子里,二姨奶奶最得宠,在  上一个月,来了一个女强盗,吓得伊生了半个多月的病,至今还   没有痊愈。伊本来面孔最好看,现在瘦了,不行了。其余的也不  过如此,其实都不及刚才抢来的生得好。无怪主人着了魔, 一定  要弄到手才歇。”
  何贞道:“这抢来的姑娘,算是第八房了?”仆人道:“可笑 这乡姑娘,倒有烈性,到了这里来,饭也不吃,水也不饮,口也 不开,尿也不撒,屁也不放,任你软骗硬吓,只是一个不从。听 说今夜大家要用最后的一法了。”何贞道:“最后的一法,是怎样 的?”仆人涎着脸,只是笑。亚英道:“倘然伊还是不依,如何办 法?”仆人道:“用了这一个法子,伊不依也不行了。”
  亚英道:“我倒有法子,包管劝得伊转心。”仆人道:“当真 么?”亚英道:“自然是真的,我们走江湖的,仗着一张嘴,可以骗人家的钱,岂是容易?中间没有秘方,如何可以做得到?你且 把那乡姑娘住的地方领给我们看看。我们到了伊跟前,不消三言 两语,就可以使伊心悦诚服了。”仆人道:“你们且在此吃饭,我 去告知大爷,倘然大爷许你们去见伊的,我来领你们去。”何贞 道:“你去你去。”仆人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进来说:“大爷起初 不答应,恐怕你们说得不好,反而惹怒了伊,以后更难说话,后 来经我把你们的本领加油添酱说了,他才答应,并且说假使那乡 姑娘转了心,还有好处给你们咧!”何贞道:“什么好处?”仆人 又扮了一个鬼脸道:“还要假正经作甚?”
  那时两人已吃饱了,亚英低低问何贞道:“我们可以改变计 划,就在这时候动手吧!你只管背了月娟走还去,就是了。”何 贞点点头,便和亚英随着仆人走出厨房。就在前进的东边院子里, 有三间房屋,靠左的门帘下垂,门外还坐着一个大汉,见仆人走 去,便问:“二哥何事到此?”仆人道:“老六弟,那乡姑娘在里 边么?”大汉道:“正睡在床上。”指着两人问道,“这两个花姑娘 也是抢来的么?”仆人道:“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亚英举起 了竹棒,向仆人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不要放屁,我们是规 矩人。”仆人一边摸着头,一边回头过去苦笑道:“这是谢媒人的 媒金么?”又回过头来向大汉说道,“大爷请一个苏秦一个张仪 来,劝那乡姑娘的,烦你唤王婆出来,领伊们进去。”大汉摇摇 头道:“大家不敢用一点蛮劲,不给伊看些颜色,伊如何肯依呢? 就是真的苏秦复生、张仪再世,也未必能说得动伊。”说着唤道, “王婆婆,有人来了。”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把门帘掀起,放 两人进去。
  不多时亚英、何贞和月娟一同走出来,亚英道:“如何,我  们的本领好不好?”大汉和仆人都道:“当真给你们说动了么?” 亚英道:“自然手到擒拿,伊已愿意去见大爷了,只是你们不用跟着。”仆人道:“我来引路。”亚英道:“我已认得路径,自会到  书房里去的。”那月娟低垂粉颈,随在后面。亚英和何贞打前走, 仆人争向前去。 一行人走到备弄口,何贞向亚英道:“你好走  了。”亚英便拉着月娟冲出备弄,直向大门口走去。这里仆人已  瞧见了,便喊道:“你们到哪里去,这是到外边去的路,到书房 里去,要从这边去的啊!”何贞从雨伞里抽出一把单刀来,冷笑  道:“伊们还家去了。”仆人急得跳脚道:“你们是骗子么?怎的 把乡姑娘骗去了?”何贞把单刀一横道:“你们上了当呢,你去向 孔璨说,要是不死心,来试试这单刀的滋味也好。”
  那仆人没有法子想,只得奔去见孔璨,把前后的事说了。那 催命鬼蒋麒立刻从座椅里跳起来道:“我去追还来,大爷自去对 付那个打连厢的。”那时外边又走进一个人来道:“刚才那个打连 厢的,和前天抢来的乡姑娘一起走出门去。看门的上前拦阻,给 伊飞起一脚,踢成了一个朝天势,至今还哼着痛,立不起来。还 有一个,索性执着刀走去,更没有敢上前阻住伊了。”孔璨也恼 怒了,从壁角里取了一根齐眉哨棍,和蒋麒一同赶到外面。那门 外果然还蹲着那个引进何贞、亚英的仆人,哭丧着脸,把手指向 东道:“伊们都是向东走去的。”两人便放开脚步追去。
  约莫追了三里多路,见前面有几个人影,在那里走动,两人 又加紧了脚步,追上去。又追了半里路,方才追着,蒋麒道: “你们好不无礼,如何把乡姑娘带了就走?”那时亚英已把月娟放 了手,也从雨伞里取出单刀,和何贞横刀立定道:“你胆敢强抢 良家妇女,不知王法么?”蒋麒挥动朴刀,向亚英杀来,孔璨挺 着哨棍,向何贞打来。四个人成了两对,就在空地上厮杀。蒋麒 的气力比亚英大些,只是刀法不及亚英精妙,斗了三四十合,给 亚英一刀直刺蒋麒的喉间。蒋麒急忙退避,已来不及,刀锋已刺 伤了肩头。蒋麒转身就走,亚英哪里肯放,紧紧地追赶。幸亏蒋麒脚步很快,看看已离开二三丈路。亚英也不再追了,还到原 处,见何贞也把孔璨杀得手忙脚乱,便上前助着何贞杀去。
  孔璨单敌何贞一人,已难以取胜,怎经得起添了亚英,觉得  不妙,便虚扫了几棍,也转身而走。这时两人合力地追赶,孔璨  又没有蒋麒走得快,早给两人追着。亚英挥刀过去,把孔璨手里  的哨棍削去半段,何贞也把单刀挥去,孔璨急忙高举双手道: “请两位姑娘饶命,听在下一言!”何贞把刀收住道:“你有何说?  今天我们为民除害,非把你处死不可。你知道死期已至,快些把  要说的话说出来吧!”
  孔璨道:“以前的事,我自知不是了,以后当痛改前非,决 不再干,请两位姑娘容情,饶我一命。我家数世单传,并无兄  弟,膝下无一子一女,留我性命,孔氏祖宗也要感激的。”亚英  对何贞道:“既然他说得如此可怜,我们就饶了他吧!”何贞道: “本来我们不饶你的,因着你说以后肯改过自新,我们且把你的  性命权且借给你几时,倘然你还是怙恶不悛,我们还是要取还你  的性命的。”孔璨急忙立起来长揖道:“多谢两位姑娘恩德,只是  还没有请教大名,以后相见,好有个称呼。”何贞道:“我们又不  和你攀什么亲……”说到这里,觉得失言了,急忙缩住不再说下  去。亚英道:“我是告诉你一个姓,我姓包,伊姓何,都住在洞  庭湖西山,盛姑娘是何姑娘的表妹,所以前来相救。前次夜间来  取还一千两银子的,就是何姑娘。你有眼无珠,当面竟认不出。 要是换了别人,恐怕你的性命早已送掉了。那紫糖色面孔的是  谁?倘然他不服输,可以命他到盛家庄来,见个高低。”孔璨连  说:“不敢了,不敢了,他是我请来的教师,今天他识趣走了, 大约也没有颜面再住我家里了。我还去也要吩咐他还家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图报复访寻隐老 决攻取指点舆图
  
  话说孔璨向亚英辞谢了,走还孔家庄去,不到半路,见蒋麒 领了十几个仆人,各执木棍铁尺奔来,见了孔璨问:“这两个花  姑娘已了结了么?”孔璨道:“哪里有如此容易,你我各敌一人, 尚且敌不住,你走了,两人战我一个,叫我如何抵挡得住?所以  我见机而作,我向伊们求饶了。”蒋麒道:“大爷太没志气了,我  是还去添兵来助威的。”孔璨道:“看两人的本领,甚是高强,就  是你们再上前去,也没有用处的。”蒋麒道:“我的师父白山老  人,现在嘉兴,我去求他,替大爷报复。他肯出来,这两个花姑  娘就不是对手了。”孔璨道:“我已灰心了,今天总算没有伤我一  人、折我一木,我也不多惹是非了。”蒋麒指着肩头道:“我吃了  这一刀,气愤难消,要是给人知道,我一世英名,完全付诸东流  了。我非去走一遭不可!”孔璨道:“这样说,请还庄去,我把这  几年的薪金送上,由师父的便吧!”蒋麒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  太不争气了。”便领了仆人,随着孔璨还庄。孔璨拿了五百两银  子、几块衣料,送给蒋麒。蒋麒也不推辞,受了就走。孔璨从此  洗心革面,重做起人来,那六个姨奶奶仍一齐给资遣散,安分守  己,成了一方善人。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何贞、亚英、月娟三人,慢慢地走还盛家庄,见了何氏。何氏喜不自胜,也忘了身上的痛楚,撑起来向亚英、何贞道 谢,留伊们住了一天,然后放伊们还西山去。那包山寺里的心 雄、慕仁、小雅,已等得不耐烦了,天天到包家来打听。这天两 人还到家里,急忙到包山寺去,和心雄等相见。心雄问到湖州去 干些什么事,何贞把上项事备细说了。心雄道:“两位姑娘真是 金刚的手、菩萨的心,要是撞在我们手里,这孔璨的性命就难保 了。”亚英道:“我看孔璨还不是十二分的坏人,又是有产业的 人,说不定受了这次的教训,以后能改好些。”慕仁道:“可惜两 位姑娘不早些说知,也给我们去松松筋骨。”亚英道:“我们也是 心粗,其实两个女子深入重地,未免太冒险呢!”小雅道:“既然 盛月娟是何姑娘的亲戚,为什么不接到西山来,也省得以后的后 患。”心雄道:“料想孔璨绝不来报复了,倘然他再要报复,也太 不自量,真是个反复小人了。”何贞道:“我姑母务农为业,伊不 舍得把产业抛弃,所以在秋初取还了银子的时候,我已向伊说 过,伊只是不肯。否则这一回的事,也可以省了。”心雄道:“生 出这一个枝节来,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亚英道:“云上和尚不在东山了么?你们怎么知道的?”心雄
  道:“我们昨天派人到东山去打听的,说前天他走的。”亚英道: “不至于此吧,因为他的行踪诡秘,不肯轻易说出来的,怎么会  给人知道呢?”心雄道:“这也说不定的,那派去的人,是认识师 父的。”亚英道:“我还有些不信,明天去走一遭看。”心雄道: “明天我们也要动身了,难道在此等一年不成?”何贞道:“我们  难得相聚,就是多住几天也不要紧。”心雄道:“我想到北边去寻  几个老朋友,多年相隔,不知道在哪里干些什么事呢。”何贞道: “这里正少了一个统率人物,不能总揽一切,这事便不易发展。 最好请万先生在这里多住几个月,我们把各地的同志联络起来, 在此组成一个总机关,以后好和外边的同志通声气。”心雄道: “此时尚早,那石尤岛的基础已具,和这里已有伏线,只消往来一说,就连成一气了。不过这里就地势而论,虽是很隐藏,很可  吐纳,却不能像石尤岛那里可以自成门户,俨然一国。因为东西 两山是个果品出产之地,时常有客商往来。并且那些小盗大偷, 也都借此为逋逃之薮,官府把这里看得甚是注重,或者因了别的  案子,倒把这里的秘密瞧了去,岂不白费心思?”何贞道:“这样 说来,我们就是这么的散漫得像没笼头的马一般么?”心雄道: “我的意思,像你们现在这种布置,已足够了,要聚集人马,须 得别寻妥当去处。可是这包山寺做梁山泊下的水阁酒店,是最好  没有了。”亚英道:"我们在东山的秘密机关,比这里来得团簇, 可以在两个时辰中间,把当地的同志都召集拢来。这里就不同  啦,有的在镇夏,有的在石公,有的在马迹山,四散在各地,所  以我们想到各地去召集拢来,和你们相见,也因着太麻烦了,没  有办法。既然你们要紧动身,明天请到东山去一回,也给东山的  同志认识认识,以后相遇,不至视同陌路啊!”心雄答应了。
  明天一早摇着两只龙飞快,载着一行人到东山,那秘密机关 在青云峰下姓孟的家里。姓孟的是个猎户,单名一个虎字,年纪 已有五十多,却还是少年的性情,欢喜结交朋友。那年到西山去 打猎,才和何贞相识,彼此时常往来,他家里便也成了一个聚集 之处。一行人到了孟家,孟虎忙着接待,何贞把心雄、慕仁、小 雅都介绍过了,问道:“云上和尚几时走的?”孟虎指着对面一间 矮屋笑道:“这屋子里坐的是谁?”何贞道:“原来你也说了谎话 了,既然还没有走,为什么前天我们派人来打听,你说已经走了 呢?”孟虎道:“我是毫无主张的,怎样地回答了,都请了云上和 尚的示才行。他为甚要骗你们,你们自己去责问他吧!”
  心雄听见了云上和尚没有动身,这一喜非同小可,便赶先走 到对面的屋子去,果然云上和尚端坐在那里,面前一张桌子上 面,烧着一炉香,铺着一本经,不知道在念经,还是养神。那时 许多人都随来了,心雄知道云上和尚的脾气,是怕热闹爱冷静的,便请大家且慢进来,他独自一人走进屋子里去,唱了一个肥  喏道:“师父为甚只是避着我,不给我见面呢?”云上张开了两  眼,把左袖拂了一拂道:“你坐了,我告诉你。”心雄坐了下来, 云上和尚道:“这是缘法,你自然不会明白的。试问你倘然在千  佛山和我见了面,你哪里会到广东去呢?”心雄道:“师父给我的  四句诗,真是神妙,句句都应验了。”云上和尚道:“怎么都应验  了?”心雄道:“国中遍地生荆棘,是不是说义和拳?”云上和尚   点点头。心雄道:“海外漫天起浪涛,是不是说台湾的事?”云上  和尚仍是点点头不响。心雄道:“第三句,那石尤岛不是在海外  么?和虬髯的扶余相像,现在到太湖里来,又应了第四句了。” 云上和尚只是笑。心雄道:“难道弟子解释得不对么?”云上和尚   摇摇头,还是不响。心雄道:“到底是何玄机,请师父约略指示  一点。”云上和尚道:“放着将来自有分晓。”心雄甚是纳闷。
  云上和尚道:“石尤岛离国太远,并且地方太小,不能展布, 不如和这里联络,同到因循岛去。”心雄道:“听说因循岛有能人  在那里占住,很难夺取。”云上和尚道:“本来因循岛上只是岛 人,推戴着一个强有力者做岛主,和外界不甚往来的。后来有一  个福建人黄人强,绰号刺天星的,勾结了倭奴,攻上岛去,把岛 主降服,他就取而代之,甚能干事,这几年着实聚集了不少人  马。并且那因循岛出产很多,就是不到外边,也能就地取物,供  给饮食,不愁缺乏了。我想石尤岛和这里已有十几位有本领的 人,擒贼先擒王,你们只消把黄人强制服了,其余就迎刃而  解了。”
  心雄想了一想道:“外面有包何两位姑娘和丁慕仁、柳小雅 在着,可要唤他们进来,一同商议?”云上和尚摇摇头道:“人多 口杂,不能成事,只消你听我的计划,去指挥他们就得啦!”说 着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原来是一幅图,图中一个 岛,岛上山川房屋,甚是详明,四面都是水。心雄道:“这就是因循岛么?”云上和尚道:“是的,这因循岛北部是荒野之区,至 今还有土番,他们只知道畏强欺弱,不用武力不易感服的,你在 台湾住过多时,大概都明白了。倘然从岛北入手,虽是费力,却 能利用土番,助你们进攻。至于岛南,那刺天星布置得甚是严 密,须大队人马对付,方可得手。依我的意思,你们可分两路夹 攻,不过须等岛北得了手,然后再分一部分的人攻岛南才妥。否 则岛北没有得手,先攻岛南,万一岛南不利,非但不能收双管齐 下之效,反有首尾难以兼顾之虞。这期间要你们随机应变了。这 图上注着何处有正路、何处有高山、何处有森林,你拿去和他们 细细揣摩吧!”
  心雄道:“师父从何处得来此图?”云上和尚道:“我到杭州, 就为了这事,有一个朋友曾经到过因循岛的,我就请他把岛上的  情形默写出来。”心雄道:“那人可肯做我们的向导呢?”云上和 尚道:“他已上了年纪,韬光敛影,不再多事。不是我去问他, 他再也不肯说出来的。”心雄道:“我前天和柳兄在嘉兴烟雨楼遇  见一老者,也说起因循岛的事,他有一个朋友姓项的,也到过岛  上,可惜已经去世了。”云上和尚笑道:“这老者是不是诨号好老  老么?”心雄道:“师父如何知道?”云上和尚道:“这图就是他画  的。”心雄失惊道:“原来他也到过因循岛的么?”云上和尚道: “岂但他到过因循岛,并且他说的姓项的猎户,就是他呢!”心雄  失惊道:“此老倒会狡绘,我们竟深信不疑。”云上和尚道:“那 天也是他高兴,才肯把这些话说出来,要是不高兴的时候,就是  我去问他,他也含糊吞吐,不肯多说呢!”心雄道:“那么请师父 写一封信给我,我们到嘉兴去,以大义相责,请他引导,谅来他 不至坚拒吧?”云上和尚道:“他经历了多少艰险,心如枯木,无 论如何,不会说他得动。况且他行踪无定,说不定现在又到别处  去了。”心雄只得不说了。云上和尚道:“你去吧!”心雄道:“以  后师父可是仍在此地?”云上和尚道:“倘然没有人来滋扰,我不到别处去的。就是我要走,也得留一个信给孟虎,你们去问他就 是了。”心雄收了图,便立起身来,长揖告辞。
  出来和众人相见,都争着问:“云上和尚可有什么神机妙算  指示给你听?”心雄道:“他要我们和石尤岛上的人联络在一起, 共取因循岛,不知道诸位愿意不愿意?”小雅道:“自然愿意,不  过石尤岛离此很远,论地势只好我们前去相就了。”慕仁道:“我   们这一行人男混女杂,不伦不类,走这许多路,不惹人起疑么?” 心雄道:“横竖两位姑娘已串过了把戏,我们何妨也扮着走江湖   的, 一路卖拳头打连厢,只多些耽搁,绝不会给人瞧出破绽来   了。”何贞道:“前天的事,也是一时权宜之计,赶长路要多少日   子,老是这模样,岂不羞死!况且我们实在也不会唱什么,那天   倘然孔璨一定要我们先唱后吃,我们抵桩立刻和他厮并了。”亚   英道:“我们索性走海道,可以一径到石尤岛去,省掉许多麻   烦。”心雄道:“走海道固然爽快,不过风浪不测,不如陆路稳   当。”小雅道:“横竖将来也得从厦门来,那么大家都省了一半   路。”心雄道:“从石尤岛的路径,他们已熟悉了,何必再从厦门  出发呢?”慕仁道:“此事须从长计议,我们在此立着要解决,总   有些烦难的,不如去吃了饭再说。”这话倒把孟虎提醒,便嚷道:  “我也忘了,这时候还没有烧饭,真是该死。”说着,便跳出去 了 。
  包何两位姑娘引着众人,在青云峰前后左右各处走了多时, 再还到孟虎家里来,那时孟虎已把酒炖热了,菜烧熟了,大碗小  盆,摆满了一桌。大家要请云上和尚出来同吃,孟虎道:“这和  尚是奇怪得很的,杀人不怕血腥气,倒吃净素,并且他喜欢独自  一人吃喝,见我们狼吞虎咽的模样,早已皱着眉头了,如何肯和  我们同桌?”说着提了酒罐,向众人的杯里满注,注遍了酒,举  箸向碗上点着道:“请请请,这几只野鸡野鸭,都是我亲手去打  来的,还算新鲜,大家尝尝看,看我烹调的手段如何。”慕仁道:“孟大哥连烧饭做菜都能,真是佩服。”孟虎道:“我又没有老婆, 又用不起老妈子,只好自己动手,可是自己烧了自己吃,就是不  入味,也将就吃了。今天诸位贵客临门,恐怕吃不惯吧!”大家 都说很可口,便各自下箸取食,在席间只谈些闲话。席散了,亚 英道:“我们还是仍还包山寺去商量一个办法出来。”大家依话, 离开青云峰,还船向西山行去。到了包山寺,大家聚着商议,决定都上石尤岛去。这夜无话。
  第二天心雄等三人,正在寺里闲谈,亚英走来道:“昨天我 们到东山去,湖中不是有一只小船驶过的?”心雄道:“湖上的舟 楫往来很多,有什么关系?”亚英道:“这船恐有些蹊跷。”心雄 道:“为什么呢?”亚英正要说出来,何贞也走过来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包山寺诸侠远征 奉天城双雄行刺
  
  话说何贞走来道:“这船当真有的,船上有一个老者,模样  儿不像有什么本领的。还有一个汉子,甚像孔家庄上的拳教师。” 亚英道:“大概这拳教师去请了助手来,要和我们寻衅呢!”心雄  道:“你们在哪里瞧见的?”亚英道:"昨天有两个人到我家来打  听,可有一位姓何的姑娘,我家父亲回答他说:‘有是有的,不  过伊到东山去了。’那两个人又问何时还来,我家父亲说:‘大约  隔天就要还来的。’还问他何事寻伊,两人不答,转身就走。我  问父亲两人如何模样,他说一个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一个是紫糖  色面孔的。”何贞道:“这紫糖色面孔的,不是那拳教师是谁呢?” 亚英道:“我那时也疑心是他,晚上倒不敢睡觉,守了一夜,不  见动静,大约他还以为我没有还来呢!今天一早我就请贞姊到各  口子边去查看有没有外来可疑的船只。”说时回过头去问何贞道,  “你在什么地方瞧见的?”何贞道:“我在大树浜见一只小船,不  像本地的模样,正在那里吃饭,我不敢走近去,只远远立着张  望。我瞧见了那个紫糖色面孔的,便急忙走还来,恐怕也给他瞧  见了不好。”亚英道:“我想先下手为强,索性到大树浜去找他。” 心雄道:“倒也爽快,我和你们同去。”慕仁、小雅也要去,心雄  道:“这两个人何用许多人去对付呢?”小雅道:“就是用不着我们,让我们袖手旁观也好。”心雄道:“我也不预备动手,两位姑 娘已经足够了。”
  五人各带了武器,一齐走出包山寺,何贞在前引导。走过了 几个村庄,方到大树浜,远望浜口果然停着一只小船,船上空空 的似乎并没有人在那里。何贞道:“他们已经上岸了,我们四散 躲开,等他们到来,出其不意,把他们双双捉住,不是更干净 么?”大家说很好;都像捉迷藏一般,一个坐在大树下, 一个立 在河边,一个背向立着,却把眼梢斜睃着大路, 一个却睡在草地 上,一个往来梭巡。先给睡在草地上的丁慕仁瞧见远远有两人行 来,步履很轻健,招呼大家留神。不多时两人已走近来了,大家 还是不动。慕仁等他走到近身,便直跳起来,把双手拦住去路 道:“你们两人,昨天可曾到过何家村,找何姑娘去?”那打前走 的正是催命鬼蒋麒,他怒道:“去过便怎样?”慕仁道:“你找何 姑娘何事?”蒋麒道:“你管我作甚?你可是和何姑娘一起的? 好,好,我就向你算账。”说着,握拳就打。慕仁道:“今天闲着 没事,我和你只用空手,你的武器没有带,我的武器也放着不用 了。”说毕,也握拳相迎。
  那时候后面那个老者也走来了,便问:“你们为着何事,怎 样就打起来了?”蒋麒道:“师父,你且不要相助,这厮气力有 限,我够对付了,你还船去歇息一下吧!”老者走过去,走近河 边,也给立在河边的包亚英瞧见了。等老者上船,伊捧起岸上一 块尖角石来,向船头上摔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小船的船头直钻 向水里去,老者身子也向前直扑。幸亏他脚力坚定,两手攀住了 船篷,没有跌下去。等船儿还复了,转过身来,向亚英看了一眼 道:“你这小姑娘好生无理,如何把石块掷到我的船上来?”说着 俯下身子,把那摔下来的石块,双手掇起,轻轻一举,向岸上掷 来。亚英急忙闪开,让他掷了一个空,又在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 来,向老者脚上打去。老者纵身一跳,跳上岸来,舞动两只大袖,握定两个老拳,提起两条枯腿,张开两颗黑睛,向亚英奔 来。亚英的小石子扑通落在水里,没有打着,便觉得老者本领甚 是高强,或者敌不过,假装着怕他,转身就走。老者道:“你这 鬼丫头,倒有心思,想骗我上当么?你有敢胆的,来见个高低, 没有本领的,快些滚蛋去。唤何姑娘来,我这老拳从来不打无名 小卒的。”立定了并不追赶。
  亚英只得还身过去,正要上前和他厮打,听见背后有人喊 道:“包姑娘,且住手。”又喊道,“你是不是人称好老老的嘉兴 朋友?”那老者也呆住了,定睛看时,来的便是柳小雅,等他走 过来,问道:“奇了!怎么你也在这里?那姓万的呢?”小雅道: “在那里劝阻丁慕仁和你同来的那个。”老者道:“原来都是自己 人,说也好笑。”说着便和小雅、亚英同到前边,见蒋麒也在走 来。心雄抢前几步,向老者一揖道:“老丈别来无恙?竟在此处 重逢,也是奇缘,请到包山寺去坐坐。”蒋麒倒有些不好意思起 来,倒是老者脱略,便对他说:"既然都是相识,以前的嫌隙一 笔勾销了。我们去坐坐也好。”蒋麒见师父如此说,只得没精打 采地随着众人走去。
  到包山寺,分了宾主坐下,心雄又把众人的姓名说了。老者 道:“蒋麒是我的徒弟,在孔家庄已有多年。前次给何姑娘包姑 娘打输了,就不高兴再住在孔家庄上,到嘉兴来寻我,要我相助 报复。我起初不答应,并且劝他说:‘孔璨为人也不甚正当,你 何苦助纣为虐,况且两位姑娘,有这么的本领,必有来历。这件 事又是你和孔璨先惹出来的,其曲在你。自古说‘师直为壮曲为 老’,我就是替你去报复,也所谓胜之不武啊!'他说:‘半世英 名扫地以尽,以后也难寻栖止之处了。'我说:‘哪一个不碰着对 手?强人自有强人制,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给人打输 了,部下就要看轻的。你隐隐绰绰走得远一点的地方去,谁会知 道你有这回事呢?'我如此反复劝导,他只是不消这口愤气,甚至说:‘这件事传开去,师父也丢脸的。’我给他这么一激,倒引 起少年的血气,便同他到这里来了。昨天到何家村去探听何姑娘 的行踪,据说到东山去了,所以晚上没有动。刚才我们又到何家 村去,说人是还来了,倒又走过别处去了。我们就还来,想在吃 饭的时候,再到何家村,那时何姑娘一定还家了。不料已给你们 瞧破了,甚是惭愧。”心雄道:“这也是一种缘法,要使我们和老 丈相见,就是蒋兄的急于报复,也是人情之常,我们做了,他也 不肯罢休的。所谓易地则皆然啊!”
  老者道:“你们是常在这里的么?”心雄把前后的事说了大  概。老者道:“原来云上和尚是你的师父,险些为了小徒,坏了  交情,现在云上和尚在哪里?”心雄又把大众要去夺取因循岛的   事说了。老者道:“这和尚又饶舌了,本来你们的大志,理应相  助,实在我多经患难,什么事懒干了,横竖那图已给了你们,别  的也没有什么困难了。”心雄道:“为了蒋兄的私仇,倒肯破戒前   来,我们的事,虽不算大,到底也有些意思,怎么反而见拒呢?” 老者经心雄这么一责备,顿时无言可答,急忙分辩道:“我不是   阿私所好,不知大义。老实说,上了年纪,远不及你们的手轻脚   健,并且凡事每多顾虑,一有了顾虑,便畏缩不前,不如你们年   少气盛,一味勇往直前,倒容易成功。所以我这种老朽,实在也   用不着了。”心雄道:“不能如此说法,因循岛布置严密,不是有   熟悉的人引导,容易坏事。老丈既在那里住过多年,什么都明白  些,别的事不敢劳动,只备我们的询问,我们有不明白的地方,  请你指点一下,那么避重就轻,便可以化险为夷、事半功倍了。” 老者还是不允。心雄对众人说道:“我们难得有了一个指南之针, 偏是不肯指导,大约我们的诚信未孚,以后也难以做事了,不如   早早死了这心,散了这伙吧!”老者见他说得如此恳切激烈,便   不好意思坚执成见了,说道:“老弟且慢负气。”
  心雄听了立刻立起来,向他一拱到地道:“老丈回心,我们气壮十倍了。”老者道:“你们只有这五六个人,如何够事?”心 雄道:“还有石尤岛上几个同志,在那里等候我们同去呢!”老者 道:“至少要七八十人才够分配,因为这岛上的路,像手上纹痕 一般,各路有危险去处,非得四五个人结伴同行不可。岛北岛南 两路夹攻,人少了就单薄无力了。”心雄道:“这里大约可以挑选 几十个出来,石尤岛上尽多尽少选得出的。”老者道:"这人马的 事,可以解决了。还有到了岛上, 一时或者找不着宿处,倘然露 宿,一来身体容易受病,二来容易给人瞧出破绽来。因此去的 人,必须预备了简单的卧具和水壶油灯等类的必需东西。”心雄 道:“油灯有什么用处?”老者道:“这岛上时有浓雾,夜里有了 雾,四边都成白茫茫一片糊涂,甚是危险了。有了油灯,彼此可 以照应,那岛民也以为是本岛的人了。”心雄道:“这些东西,带 了甚是累赘,如何还能厮杀?”老者道:“你没有看过《三国志》 么?诸葛亮征南蛮,不是也预备了许多需用的东西,然后出发的 么?现在军营里所用的水壶,就是他老人家发明的。还有诸葛 鼓,倒过去可以煮饭,倒过来可以催战, 一物两用,也亏他老人 家想得出,至今都当作古董,供在厅堂上了。我们到因循岛,不 必带炊具,可是干粮必须多带,恐怕到那时和土番意见合不拢 来,两下厮并起来,三天五天说不定的。”心雄道:“我们先从岛 北入手,能够假道,他们并不作难,我们就和平对付,所以我想 先用利诱的方法,大家扮作做买卖的模样,带些本钱轻花色新鲜 的布匹之类,有时竟送给他们,好把他们利用,说不定可以不折 一矢,直捣黄龙。”老者道:“这方法也可一用,不过有几处土 番,竟难以理喻,倒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气概,你就是 送他们金银珠宝,要是他们不乐意,也不肯领情的。那时少不得 要用些蛮劲。他们知道是厉害的,有本领的,就屈服得服服帖 帖,任你怎样地使唤了。”
  心雄道:“现在还有一件事,商量了好久,不能决定,请老丈判断一下吧!”老者道:“什么事?”心雄道:“论地势,从厦门  到因循岛,来得径捷,不过我们的大本营却在石尤岛;若从石尤  岛出发,我们要多走了许多路。”老者想了一想道:“依我看来, 宁可绕大弯儿的。为什么呢?因着这事不是对付一个寻常小岛,  我们总要先有个退步,倘然不能得手,我们还得仍还石尤岛去, 方能徐图妙计,卷土重来。他们也不敢追逼,就是追逼,我们有  长路好走,从容得多。要是退到厦门, 一面有因循岛的相逼, 一  面也要防备厦门官府的疑猜,不要起了误会,前不可进,后不可  退。”心雄道:“老丈所言甚是,我们几天未决的悬案,现在得老  丈一言,迎刃而解了,那么我们就准备动身吧!蒋兄可肯同去?” 蒋麒道:“我是无能之辈,去了也没有用处呢!”心雄道:“这话  未免见外了,到底多一个相助,有多少益处。况且强将手下无弱  兵,就请同行吧!”蒋麒也答应了。亚英向传玉说明了,传玉也  要去,亚英道:“这里走空了人,倘然有同志到来,何人接待呢?  老实说,这个去处,甚是危险,父亲上了年纪,受不起风浪的,  还是请留守在这里吧!”传玉也就不说了。过了几天, 一行人坐  了船到湖州,慢慢地向广东走去,暂且按下漫提。
  且说那关外的马贼,有几百群,中间一群就是给朱继武、秦 宁打败的。那头领姓石名锋,能骑滑背马,在沙漠中走三天三 夜,不用歇息,因此关外人给他提一个绰号,唤作追风驹。他自 负一时无敌,凡事十分大意,所以有此失败。当时逃出圈子,落 荒而走,到了第二天,重返旧地,见马匹都失掉了,别的倒没有 损失,只死伤了几个伙伴。这天手下的人,渐渐地聚拢来,大家 都愤愤不平,怂恿石锋去追赶。石锋道:“相隔已有一夜,不知 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就是追着,也敌不过他们,徒然受辱,何苦 呢?”他有一个结义兄弟白眼夜叉张寿说道:“我们白白受他们蹂 躏了, 一声不响,不给同道讪笑么?他们有大队人马,自然难 敌,要是探听到他们的归宿之处,我们掩杀过去,他们也是措手不及的。”石锋道:“老弟还有些计划,如今我派人悄悄地向四下 追寻,只消跟他们到一个着落的地方,来告知我们,我们再作计 较。”当下就有五七个人愿去。石锋派定了地点,分四路前去。
  过了一个多月,那走居庸关一路的,还来报告道:“那边只 见出关有一群人马,却没有见他们入关。后来到京城里去打听, 也是这般说,只见去,没见来。”过了几天,走奉天一路的,还  来报告,这才说得明明白白,方知一个是秦宁, 一个是朱继武, 一个在奉天城外, 一个在奉天城内,都有惊人的本领。石锋听  了,和张寿商量如何着手。张寿道:“既然都是有本领的,我们  不能力敌,只得计取。我和你各带几个伶俐的伙伴,到奉天去, 伙伴们只管去打听两人的行踪,我们得了实讯,在夜里去行刺。 能够手到功成最好,倘然失了手风,几个伙伴和他混战了一阵, 就退下来,再图报复。”石锋道:“秦宁住在奉天城外,还容易 去,退下来也走得开:那朱继武住在城内,我们失败了, 一时要  退,有城墙围住,走到哪里去呢?”张寿道:“你只惯在无边无际 的沙漠里横行了,我担任去行刺继武,你不知道城内房屋密集, 反有遮蔽,我们见不行了,急忙向人家屋上躲一刻,等他们四下  寻过了,尽着从容不迫地跳下去,就万稳万妥了。不比城外, 一  无遮蔽,给他们瞧见了路道,拼命地追赶,那时就危险啦!”石  锋道:“既然老弟愿意担任到城内去,我就到城外就是。”
  当下各选了三个伙伴,拣了八匹高头骏马,带了些干粮,进 居庸关来, 一路无话。又进了山海关,到了奉天,在客店里安 歇。过了一夜,四下去打听,那朱继武名声很大,都知道在张齐 东家里,秦宁却没有知道底细。张寿便到张宅去四下相看了一 回,还客店里来,对石锋说道:“我的事已探听明白,今夜就好 动手。只是你那边的事,还没有眉目,如何是好?”石锋道:“各 走各路不妨,我明天到城外去探听,只消约定一个相聚的地方就 行了。”张寿道:“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决定今夜前去,得了手,连夜要出城的。我打听得北门皇陵地方,甚是冷静空旷,我  在那里相候。你无论有无头绪,在明天的午前,总得到皇陵那边  来。”石锋道:“今夜横竖我闲着没事,可要与你同去?”张寿笑  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的人,我早把闷香、撬刀、叉子都端整  了。连伙伴也不要随去,独往独来,不用照顾他人,岂不自由?” 石锋道:“老弟真有肝胆,祝你马到成功。”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中副车坠城了宿孽 追敌骑孔道斗无休
  
  话说继武自从和李无功在王家口分别以后,到堂邑县去访寻 了慕仁,见了留下的字条,知道心雄和慕仁都到广西去了,只得  重还奉天。固然不出他的所料,齐东对他已不比以前的热烈,因 着满天飞郑福庆常常说继武是没有情谊的,主人待他不恶,他竟  要走就走,大喇喇的眼睛容不下人,这回南下,不知道要几时才  来。这里事情又忙,如何分派得来?逢到了一件事,他总是说可  惜继武不在这里,否则命他去办就行了。现在继武还来了,他又  说大概别处不能容身,所以又到这里来了。继武也有些觉得,想  再住几时,自己积了些钱,然后走路,此时只得耐性些。他便用 心买卖货物,权其子母,结果顺利, 一年之间,已积了七百多两  银子。那奉天地方黄豆的出产很富,到了春天进了货,夏天卖  去,运气好时可以得一半之利。这年继武把七百两银子完全买了 黄豆,那时南方太平农家都乐于耕种,需要多量的豆饼去做肥  料,黄豆的价钱,飞涨一倍多,继武又得了一笔赚头。这时候已  交秋令,齐东又预备到口外去贩皮货了,福庆因着前次让给继  武,得了许多钱,未免眼红,这回他就揽了去,留继武在家里。 继武为了齐东一家的责任,都在他的肩头,不能忽略,所以只是  杜门不出,少管闲事。晚上早些就寝,朝上早起来,门户照看,闲杂人等不许往来,连秦宁也叮嘱他暂时少来。
  这天秦宁为了有一群马要运到黑龙江去卖与俄国人,来和继 武商量,想邀继武同去。继武说:“这里没有人,走不开去。”劝 他暂缓几天,等他们还来了,然后同去。因着已晚,就留秦宁同 在房里住了一夜。在这夜里,白眼夜叉张寿带了闷香、撬刀、叉 子等物,从后面短墙上跳进来,拉住一个仆人,逼他说出继武的 卧处来。那仆人吓得没法,只得指点给他看。张寿把仆人缚了手 脚,塞住了口,走到继武的卧室外边,自己先上了解闷药,把闷 香点起来。用撬刀轻轻撬开了窗,跳进去,见房里只有一张床, 也不暇细看,执定叉子,掀开帐子,猛力把叉子向床上一戳,转 身就走。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只顾向城外走去。那时城门已经关 了,他就用绳索缚住了身体, 一面用铁钩钩住了城垛,坠下城 去。谁知道这城垛年深月久,已有些松动,经着一百多斤重的分 量,竟支撑不住,轰的一声,那城垛上的大石大砖, 一起随着张 寿到了城下。张寿既是跌了一跤,又有大石大砖打下来,早已气 绝身死。
  且说他那把叉子,插进了一条棉被,插进了一个人的肚子, 这人不是继武,却是秦宁。因为那夜秦宁和继武同床而睡,秦宁  睡在外床,不知和张寿前世里结下了什么冤仇,两人都死于非  命。那时秦宁和继武都受了闷香,昏昏沉沉,开不出口来,秦宁  吃了一叉子,也只能挣扎,张大了两眼,喊不出声。过了些时, 闷香烧过了,继武醒来,见秦宁四肢牵动,急忙坐起来看那叉  子,还颤巍巍立在被上。用手拔去,掀开棉被,见血流如注,创  口里还在冒血,秦宁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这一急非同小可, 披了衣服走下床来,见那窗儿开着,知道有刺客,唤起仆人来, 四下追寻。张寿已经去远了,哪里还有什么影踪。只在后院墙边  见蜷伏这一人,把绳索解开,抽去口塞,问他那刺客如何模样。 仆人把刺客问朱师爷卧处的话说了,继武才知秦宁做了替死鬼,不胜悲悼。一面派人到秦家去报信, 一面到县里去报案。县官连 夜来踏勘相验,把仆人的口供录了,悬赏缉凶。到了明天,秦宁 的伙伴都来了,把秦宁的尸首运去安殓厚葬。这天守城的也在城 下发现了张寿的尸首,唤仆人过去认识,就是那刺客,当即销案 不提。
  且说石锋甚是细心,命三个暗随张寿,到齐东家的四周守 候。好久不见张寿出来,到了天明,只得还客店去。石锋也在那  夜和三个伙伴出城去了。这时血案已闹得满城风雨,急忙悄悄地  走出城去,还没有知道张寿已跌死压死,依着张寿所约的话, 一  径到皇陵去,等到午牌时分,方见伙伴等来了。石锋问张寿哪里  去了,伙伴道:“我们只见他进去,不见他出来,不知什么讲究, 可是城内已宣传有一个姓秦的给人刺死,却不是姓朱的。这个哑  谜,竟不明白了。”石锋道:“我到秦家庄去打听,得知秦宁到城  内去了,所以没有动手,说不定那秦宁给张寿刺死了。可是他已  把秦宁刺死,为什么还不走来?待我到城里去打听一番,你们且  在这里守候。”说着转身进城。那时张寿的尸首已发现了,街坊  上传说纷纷,都以为是天道报施不爽。石锋听了甚是悲伤,要去  寻着了棺木,前去一吊,却不敢细问,只向人问义冢所在。到了 义冢,棺木累累,就是新的,也有好几具,察看贴封条的,只有  三具,都不是的,只得望空拜了几拜。还到皇陵,把张寿已死的  话说了,大家撑不住啜泣了一阵。石锋道:“你们先自还去吧, 我这条性命也不要了,我今夜再去刺继武。”伙伴道:“这几天他  们必定加严防备,你就是要去,也得停几天。”石锋道:“你们自  管散去,我自有道理,倘然一个月不还来,你们把那边的马群依  分了,投奔到别的马群去吧!”说着把身边的碎银摸出来,分些  给他们。他们只得没精打采地散了。
  石锋独自到奉天城里,另外住在一家店里,白天只是在齐东 家的附近打听,果然防备得甚是严密,夜间分班巡逻。继武自己也只睡半夜,到了三更以后,他早起来的,到四处去察看,在午  餐以后又去睡觉。石锋心想这件事倒有些困难,但是他这口气兀  自不消,还不肯舍去。过了几天,打听得继武要出城去收田租  了,暗暗欢喜,便骑了马在远处候着。果见一个人英姿爽发,骑  了一匹黄马,后面随着两个仆人模样的,也骑了马。石锋远远地  跟踵而去,出了东门,一直大路,石锋便加上几鞭,那马像箭也  似的直射过去。继武没有知道有人在那里追他,只是缓辔而行。 走了一程,听见后面马蹄声很急,便让在一边,兜转马头立着, 见石锋骑了马,直射过来,人儿矫健,马儿轻快,暗暗称赞。
  不多时相距已近,石锋已把短剑掣在手里,喊道:“你是朱 继武么?”继武倒一呆,不便答应。石锋又说道:“我是石锋,前 夜我家兄弟张寿,误刺秦宁,饶了你的狗命,今天我来结果你 吧!”继武听了,才知也是刺客,可是石锋的剑已直刺过来,两 个马头也碰着了,来不及取背上的铜锤,只得把身边的铁弹摸出 来,照准石锋的眼部打去。石锋眼快,见有一颗圆浑浑的东西打 过来,便把马向后退了几步,让铁弹打不准,斜到左边去,然后 再挺剑上前。那时继武已得了间,把铜锤取下,也拍马相迎。两 马相交,两个铜锤和一把短剑相交,你去我来,甚是紧凑。石锋 本来打不过继武的,因为今天一股愤怒之气,冲动了勇气,已出 了性,存了一个不死不休的心,所以精神抖擞,比平时勇上几 倍,继武的铜锤竟一记也打不进去。石锋的剑,在两个铜锤中间 分拨挺刺,也难以近身。两马忽进忽退,两人忽左忽右,足足斗 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分胜负。
  继武举起右手,把铜锤向石锋晃了一晃,举起左手,把铜锤 向石锋的马头打了一下。那马狂嘶了一声,直跳起来,石锋急忙 把双腿夹住了马腹,勉强支住。那马头已受了伤,再也不肯立 定,直向斜刺里走去。石锋骑马的功夫甚是厉害,用脚尖向马腹 一点,那马又受了痛,直向前冲,正冲在继武的马腰里。这时石锋已接近继武,便丢去了短剑,跳过马来,骑在继武的背后,用 两手向继武的咽喉扼来。那马没有人骑,早溜之大吉。继武也把 铜锤摔在地上,一纵身跳下马来。石锋见扼不住他的咽喉,急忙 追下来,两人就在地上回拳相斗。
  又斗了一个多时辰,继武使一个金刚扫,把左脚向石锋的两  脚一钩。石锋的两脚并跳,没有钩着,还他一个旋风势,挥动两  拳,向继武的腰间打来。继武便着地一倒,打出一个醉八仙来。 石锋恐怕下部受击,便跳出圈子,使一个饿虎扑羊势,扑到继武  身上来。继武把身子闪开,石锋扑了一个空,跌倒地上, 一个滚  龙势,滚到继武身边。那时继武已立了起来,用两手接住石锋的  双拳,用力一拉,把石锋拉了起来,两人又立着恶斗了一场。斗  得两人都没有力气了,石锋便收转双拳,拔脚就走。走到前面, 见马儿正在吃草,他就跳上马背,拍马而走。
  继武的黄马不见了,便把仆人拉了下来,换了马追去。两马 八蹄,如风驰电掣般在大路上走着,起初相距有五六丈。石锋的 马头受了伤, 一时走不快了,那继武的马闲了多时,是个生力  军,所以追不多时,已追近了。继武道:“你还想逃走么?”乘势 向前一冲,用双手向石锋腰间抄过去,当胸一抱,轻轻地把石锋 抱过马来,左手揿住了石锋的背心,右手抡起拳头来打他。石锋 要挣扎已是不能,只得听着他打去。可是这时候,继武也没有多 大的气力,尽是猛打,也打不伤他。石锋便用两手扭住了马颈, 把马头猛力拉下来。那马受了痛,把马屁股向上一耸,继武和石 锋都从马背上滚下来,跌得两人四脚朝天。石锋翻过身来,想要 骑在继武的身上。继武也翻转身子,休想骑着。
  两人又在地上你扑我让、我扑你让斗了几十合,斗得两人都  气喘起来。继武道:“你这人本领倒不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我们就此讲和了,可好?”石锋道:“你若肯拜我为兄,我就饶了  你。”继武道:“你我两人,可称得半斛八两,也用不着说一个饶字。试问斗了这许多时候,谁曾饶了谁?至于结拜为兄弟,也得  论个长幼,你今年多少年纪?”石锋道:“三十八。”继武道:“我  二十四,就拜你为兄。”两人立起来,整了衣冠,向天各唱一个  肥喏。继武道:“石兄何事苦苦相逼?前夜前来行刺不成,今天  为甚又来相斗?”石锋道:“我在关外,颇有英名,从来没有给人  欺侮过。去年给你们闹得人仰马翻,这口冤气,如何出得?那张  寿兄弟,也是和秦宁有宿世冤仇,所以一个被刺, 一个竟会跌  死。倘然论张寿的本领,也不在我之下,就是从城上跳下来,也  是稀松的事,不知怎的会跌死的。朱老弟你的本领甚是高强,老  实说,我打不过你的,今天大约吃了这马的亏。”继武道:“这倒  不能怪怨那马的,因着我在这里空闲了许多时候,筋骨都松懈  了。”石锋道:“我的马给你打伤了,甚是可惜,它跟了我有五年  之久,可以连走三天三夜不至于乏力的,如今恐怕要伤命了。” 继武道:“不妨事的,秦宁有一种专医马伤的药,在我家里,给  它敷了,包管无碍。你到我家里去歇息吧!”
  两人各自上马,缓辔并行,到了原处,继武命两个仆人过来 见了石锋,告知他们:“我和石爷已认为兄弟了。”那仆人笑道: “真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了。刚才见两位的恶斗,又惊又喜,惊的 是大家拼了命,必有一伤;喜的是两下势均力敌,比戏台上打对 子都热闹,我们也开了眼界。”继武道:“今天时候已经不早,田 租已来不及去收了,我们还去,明天再来吧!”四人各骑了马进 城还家。继武便留石锋住了十几天。石锋要走,说是那关外的马 群散了可惜。继武道:“你们的马群有多少人马?可能联络起 来?”石锋道:“在内蒙古一带,大约有一百多群,是有名气的, 但是各做各的买卖,各不相犯,却也各不相助的。”继武道:“现 在清廷政治日非,天下不久要大乱了,我们有几个同志,在内地 暗中物色英雄,互相联结,预备时机成熟,共图大事。这北地还 少联络,石兄倘然赞同我们的宗旨,在关外暗植势力,我来做南北携手的居间人可好?”石锋摇摇头道:“蒙古人脑筋很旧,他们 只知服从,不明白大义的。”继武道:“生公说法,顽石也能点 头。只消用细针密缕的功夫,慢慢地说动他们,不怕不成功啊! 况且蒙古常受俄罗斯人的侵略,刺激也很深了,倘然把兴亡大势 讲给他们听,大概不至执迷不悟吧!”石锋道:“这马群中间,有 一个唤作摩天云的,本来是蒙古人,犯了罪就领马群,声势最 大,除非先把他说动了,其余的就容易了。”继武道:“请你努 力。”石锋答应了。又住了两天,方告辞而去。又过了两天,齐 东和福庆也满载而归了。继武把上项事详细说了出来,只把托石 锋到关外去运动的事瞒去了,可是这些话给福庆的一个心腹仆人 听去了,便一五一十告诉了福庆。福庆听了,心生一计。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因羡生妒纵火烧客舍 见财起意策马劫银囊
  
  话说郑福庆听了仆人的话,甚是得意,便去见齐东,把仆人 忽话一一说了。齐东道:“这事确是危险,想不到继武有此野心, 留着必有后患。”福庆道:“他说内地还有人在那里暗中活动,更  是可虑,万一风声传到官府里去,我们有窝藏之嫌,不是玩儿  的。”这么一吓,齐东自然更不迟疑,便兑了五百两银子,送到  继武那里,说道:“外边流言说你有秘密勾当,君子明哲保身, 不如暂到别处去避过了风头再来,你我各得方便。”继武听了, 甚是愤怒,心知又是福庆在那里捣鬼,自己再住在这里,说不定  他还有什么诡计,当下收受了银子,向他道谢了,收拾行李在第  三天雇了一乘骡车,预备到王家口去。福庆还假惺惺作态,替他  饯行,他勉强应酬了几杯就走。说也奇怪,平时饮了一二斤的  酒,行若无事,这天饮了无多几杯,怎么有些头晕了?
  他出了奉天城,走过一个村落,时候还早,也就歇下了。在 一家客店里和衣睡下,到了晚上,正在蒙胧的时候,忽然听见哔  哔啵啵的声音,接着有人来敲门道:“后院走水,客人快些起 来。”继武急忙起来,把银包、铜锤提了出门,果见烟雾弥漫, 连眼睛都张不开来。走到外边,救火的人都蜂拥而来,在这混乱中间,有一个人猛向继武的右手腕一捏,继武把手一松,那个银 包已给人拿去了,急忙去追赶,人丛里也不见从哪里窜去,心 想:“这几年积蓄,完全付诸东流,未免可惜,并且身边只有些 碎银,以后也难生活。”如何肯就此罢休,但是此时那人已远走 高飞,如何寻得着呢?
  他见门口有一匹马空着,没有人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骑 上马背向西走去。那夜天黑无月,他照着来路空走了一程,一无 所见,自己也好笑起来,没有目的,如此空追,就是追还奉天 城,也是徒然。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转着一个念头:不要 是郑福庆弄的玄虚,日间饮了他的酒就头晕,这空洞孤另的客店 如何会失火的?我提了银包出来,怎么会给人注意?把各种可疑 之点会在一起,便觉疑云阵阵了。不如到他那里去暗探一回,或 者有些消息的,当下拍马还奉天城去。
  将近城根,见有几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继武便把马勒住问  道:“你们深夜在此何事?”那些人听了,急忙向四下窜去。继武  便跳下马来,向左边找人,只找不着,向右边找去,也不见有  人,可是那匹马,又给你骑去了,深悔太莽撞了,心想:“此时  城门还关着,他们不能进城去的,我在此守候开城,看可有可疑  的人走来。”便蜷伏在吊桥下等着,远远望见火光已渐渐熄灭, 天色也渐渐发白,忽地尘头起处,有三四个骑马行来。继武定睛  看去,见为首的戴着白毡帽,面目正像福庆身边的心腹仆人。等  他们走近,把铜锤向前一拦道:“你们往哪里去?”那马上的人  道:“我们要进城去。你干什么的?”继武道:“你们从哪里来?” 马上的人道:“我们去找一个人,恐怕他受人暗算,要想去救他, 谁知那人已走失了。”继武道:“那人是谁?”马上的人道:“是姓  朱名继武。”继武道:“我在这里,你们是大爷派来的么?”
  马上的人纷纷跳下马来,乘其不备,把继武手里的铜锤拿下,把手反缚了,六七个人手忙脚乱地用绳来捆扎。继武道: “上了你们的当,也算老子晦气,可是有一件,我要问个明白, 我死而无怨。”那人道:“你说你说。”继武道:“你们是郑福庆派  来的,这也不用说了。放火要想把我烧死,这也不用说的。我那  个银包,也是你们夺去的,我也想得到。只不知刚才那匹马, 一  忽儿不见了,可是你们来偷去的?”那人道:“你聪明一世,蒙胧 一时,只猜着了一半。我们是郑师爷派来的,你猜着了。火也是 我们放的,不差。你的银包我们却没有拿。郑师爷吩咐只要人, 并没说要银,不知道给谁占了便宜去。至于马,我们也没有失  去,也没有来偷你。只掉差了一匹,你是坐着骡车走的,怎么说  给人偷了马呢?”继武道:“这事倒弄不明白了。”那人道:“闲话  少说,你识相些,服服帖帖随我们进城,听郑师爷吩咐。要是挣  扎,我们要得罪的。”
  继武冷笑了一声道:“你倒说得如此容易!”只轻轻把两臂向 左右一绷,那缚在身上的绳索,都断了蜕下来了,随手从仆人的  手里夺过铜锤,向他们吆喝道:“快些滚蛋,迟了碰着这铜锤, 不要怪它得罪呢!”那些仆人知道他的厉害,方才原想乘他在暗  中,没有准备,才敢动手,现在大天白亮,如何斗得过他,便撇  下了马,向四下逃去。继武并不追赶,向几匹马上找寻可有银  包,当真没有。便拣了一匹,自己骑上,兜转马头,仍向客店  走去。
  到了客店门口,见了掌柜,掌柜道:“你到哪里去的?我们 正在寻你,寻你不见,疑心你遭了不幸,给火烧死了。”继武道: “我的人虽没有烧死,可是我的银却失去了。”掌柜失惊道:“如  何会失掉的?”继武把忙乱中走出房来,给人夺去银包的话说了。 掌柜道:“有多少银两?”继武道:“不多。”掌柜道:“可要报 官?”继武道:“报官有什么用?”掌柜道:“难道一声不响,由他夺了去不成?”继武道:“自认晦气罢了。”说时向后院去看了一 遍,见只烧去一间边屋,可是给救火的践踏坏败,损失得也不 少,那住的房间里也丝毫未动。赶骡车的来问他可要动身,继武 道:“不用你的骡车了,我开发你这两天的钱。我有马骑了。”说 时给了他些碎银,胡乱吃了几个馍馍,带了行李,骑上马背,向 掌柜说了再会,照着大路向东行去。
  走了五六里路,见有五六个人席地而坐,好像在那里赌钱, 继武走得有些口渴,想下来讨些茶喝。把马勒住,跳下马背,走  上前去,见果然在赌钱,却没有茶水,便打了个招呼,问:“这  里是什么地方?就近可有打尖的店铺?”那些人正忙着赌钱,不  高兴理会他。继武心想:真是什么晦气,到处逢着不快意的事。 要想发作几句,恐怕又惹出是非来,只耐着性,再问一遍。就有  一个人向他相了一相,又向他身边的马看了几眼,向左手一个人  切切察察不知道说些什么,回过头来道:“这里是白杨村,你不  瞧见前边有许多白杨树么?这白杨村里有一家荒饭店,可以打  尖的。”
  继武见他鬼鬼祟祟,甚是可疑,嘴里答应了,谢他指点。那 两只眼却不住地向他们细看,瞥见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银子,上 面有义孚的印记,这是奉天银号的牌号,他的银子都是从义孚兑 来的,不要就是这几个鬼头来夺去的。当下便冷不提防,从那人 的手里抢下那块银子来,问道:“你这银子哪里来的?”那些人都  立了起来,大声道:“青天白日,你想抢银子么?”继武道:“你 们让我搜一搜。”那些人见不是路,各自放开脚步向四下走去, 早给继武抓住一个,在他额角上打了一拳,打得他眼前金苍蝇乱 碰,急呼:“爷爷饶命,我只分得五六两银子。”继武道:“谁给 你的?”那人道:“是白杨村唐三爷给我的。”继武道:“唐三爷是 怎样的人?”那人道:“他是这里的一条好汉,专打不平,有了钱给我们穷汉用,是个好人。”继武道:“他的钱从哪里来的?”那 人道:“他是个有本领的,在这路上见有来往的人带了银钱,露  了白,他就追上去,一拳把那人打倒了,拿了银钱就走。不然的 话,跟他下了客店,在夜里到房里去盗了来,甚是容易。”继武  道:“昨夜前村失火,有一个客商失去了一个银包,就是他抢去  的么?”那人道:“不是他是谁呢?”继武道:“这人现住在哪  里?”那人不说,继武又要伸拳打他,他就急说:“在白杨村里靠 一个大池的屋子里。”继武道:“你随我去做个见证。”那人不敢  不依,只得引着继武,拉了马到白杨村来,远远瞧见一个少年, 两手叉腰,走在大池边看人捉鱼。那人用手指着道:“这人便是。 你放我走路,给他瞧见了,他知道是我领来的,我以后就难以见  他了。”继武点点头,那人便如飞地走了。
  继武拉了马走过去,那姓唐的已瞧见了,便放下手,走过  来,把马相了一相道:“你是镇关东么?”继武道:“不是。”姓唐   的道:“可是姓朱?”继武道:“姓朱是不差的。”姓唐的道:“大   名可是继武?”继武道:“是的。”姓唐的拱拱手道:“里面请   坐。”继武倒不敢进去。姓唐的道:“你这匹马是我的,你还了我   的马,我还你的银包吧!”继武听见他说起银包,心上一动,又   见他满面笑容,不像有什么恶意,便放了一半的心,慢吞吞随他   进屋子里去。姓唐的请他坐了下来,拱拱手道:“久闻大名,只  是无缘拜访,今天才得识荆,却想不到先要得罪了,才得相见。” 继武弄得莫名其妙,问道:“你老实说吧,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姓唐的道:“我姓唐,名一奇,昨天从奉天城里出来,见你 坐着骡车,带了行李,料想是个商人,我便跟你到客店里,果然 见你有一个银包,甚是沉重。我想借来一用,到了晚上,再到那 客店里,预备动手,不知怎的失火了。我在人丛里等你出来,见 你一手提着银包,一手提着铜锤,甚是仓皇。我就暗中用了一点儿狠劲,在你的手腕上一捏,你当真松了手,我抢着就走。可是 要紧走路,忘了马匹,没有骑还,但是这匹马在城外,方圆五十 里,都认得是我的。倘然留在那里,不是要从这马身上根寻出我 来的?因此我便派人去找还那匹马。那人到了客店里,火已熄 了,人已散了,不见马匹。有人告诉他,骑马的都是向城里走去 的,那人便追到城门口。果见有一匹马在那里,空着没有人骑, 那人跳上马背,从别路走还白杨村来。谁知这匹马不是我的,不 知怎样和人家掉差了。我把银包解开,见里面有一封信,上面写 的是大名,又见银块上多数有义孚的印记,知道是你的,要来还 你。到客店里,说你没有还店,我只得还来。想你失掉了这两千 多两银子的巨款,决不罢休的。要是你向东走的,这里横竖是必 经之路,我已叮嘱荒饭店里老板,倘然瞧见你,就来通知。你可 是到过荒饭店了?”
  继武道:“我在路上瞧见几个赌鬼,才得了线索。”唐一奇 道:“这些混蛋,真可恼,没有钱时,向我愁穷,有了钱就狂赌  烂嚼。只是还有一件,我的马既然是你骑去的,怎么还有一匹空  着没有人骑的马在城门口呢?”继武道:“现在我都明白了,我有 一个同事郑福庆,胸襟狭窄,心术阴险。他见我空手到了那里, 居然带了两千多两银子动身,心上不免因羡生妒,他就下了狠毒  之心,派人暗中刺探,得了着落,便放火烧死我。昨夜他们放了 火,在匆忙中走还城去,见了马就骑,也无暇细辨,谁知道你的  马给他们骑了去。他们的马给我骑了去,现在你的马倒是我送来  还你。可算得奇缘了!只不知城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几个人 是干什么的。”
  一奇道:“也是我派去的,我料想你失了银子, 一定要还城 去的,我派他们在黑暗里袭击你的。谁知都是没中用的东西,反  给你赶走了。”当下把银包捧出来道,“中间有二三十两的银块,我已赏给那些奔走的人,现在已补足了,不过不是原物,请你 原谅。”
  继武道:“我且问你,你方才称我镇关东,我又不是《水浒》 上郑屠户的哥哥,何来此雅号呢?”一奇道:“这雅号也是一年内 奉天人给你题的,因着你在奉天城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你的武艺  高强,所以有此尊称。难道你自己倒没有知道么?”继武道:“的  确我没有听见过,你我素无交情,如何见了贱名,如此垂爱?”
  一奇道:“我自恨空有了些拳脚,没有一个好朋友,切磋琢  磨,屡次要进城来见你,恐怕你瞧不起我。实在我劫取行人的银  钱,有三不动的规矩,不是不论精粗美恶,见了钱就起意的。” 继武道:“什么叫作三不动?”一奇道:“女子不动,僧道不动,  还有小本经济不动。”继武道:“女子和僧道是看得出的,小本经  济你如何看得出来呢?”一奇道:“倘然到了手,见数目有限,就  还了他。”继武道:“那么你只是吃大俸的。”一奇道:“我得了  钱,也是散给贫苦的人的,自己只求保暖足矣。”
  继武道:“你干了几年,难道没有破过案么?”一奇道:“你 又太老实了,那些来往的人,都有要事在身的,谁等得及官府破 案?我们这白杨村上的人,哪一个不靠着我过活,谁肯说出去, 自己坏了衣食之源?并且那些衙门里的差役,都和我有往来的, 明知我干的事,他们先给我遮掩过去了。官府向下严逼了几回, 不见眉目,事主和缓了,也就搁在一边。我又不是接连着干的, 有时一年只干三四回,所以官府里永远不会知道的。”继武道:
  “这种生活到底不是正当的,我劝你另寻正业为是。”一奇叹道: “现在什么时势,还有正业好做么?”继武道:“你肯随我到一个 地方去么?”一奇道:“哪里去?”继武道:“我有一个朋友李无 功,在王家口练团防,我要到他那里去。你如愿去, 一定欢迎 的。”一奇道:“这事也怪乏味的。”继武道:“这练团的事,不过是个幌子,暗里还有骨子。”一奇道:“什么骨子?”继武正要说 出来,外边走进一个人来,就把话剪断。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乞援芒砀山群魔北去 除凶大马集三骑南来
  
  话说继武正要把秘密联合、共谋推翻满清的话说出来,外边 走进一个人来,见了一奇,拱拱手道:“我从奉天城里来,听得 一桩奇事。”一奇指着继武道:“这位就是你平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的镇关东啊!”那人趋前几步,向继武拱手道:“足下就是朱继武 朱兄么?”继武还礼道:“不敢不敢,请教尊姓?”一奇道:“他是 我的结义兄弟,平素喜欢管闲事、打听新闻,所以人家称他顺风 耳,姓周名禄。不知道今天又打听到一件什么奇闻来了,坐下来 讲吧!”周禄道:“这新闻就出在朱兄身上。”继武道:“难道我的 事已宣传了奉天城么?”周禄道:“怎么不是?今天早上有五七个 仆人模样的,等开了城门进城来,给守城的拦住,仔细盘诘,方 知是张齐东家的仆人。问他们为什么这般大清早赶进城来,他们 回答说是昨夜来不及进城。守城的向他们身上一搜,却搜出几包 硫黄、松香来,问他们这些东西有何用处,他们就支吾起来。却 巧那时三岔口的地保也来报告昨夜失火的事了,守城的便疑心到 他们身上。送到城门官那里,城门官因和齐东有些嫌隙,就把这 事认真起来,把仆人详细勘问,供出放火的事来。城门官送到县 里,去提那满天飞郑福庆到案,齐东替他走门路运动,承认赔偿 那客店的损失了事。福庆失了面子,不好意思再住在那里,便辞了齐东走路。朱兄,这口气可以消了。”继武笑道:“他容不得 我,我倒气量很大的,否则我早已向他算账了。”一奇道:“这些 小人,本来我不必和他计较。”
  周禄道:“不知道朱兄现在要到哪里去?”一奇道:“他正要  说出一个大道理来,给你剪住了。朱兄,周家兄弟不是外人,请  说吧!”继武道:“我们为了清廷日见腐败,外侮日逼,不是快些  自觉,难免瓜分之祸。我们几个同志,各在内地暗中物色英雄,  奔走联络,等到势力雄厚, 一举推翻满清,建立新国。不知道二  位意下如何?”一奇道:“这是大计划,我们如何不赞同?你说到  王家口,我和周禄弟随你同去可好?”继武道:“再好没有了。” 当下在白杨村住了两天,一奇和周禄把琐碎的事安排舒齐,各带  了些细软,骑了马,出关而去。
  且说李无功在王家口,把团练办得甚有精神,和大马集貌合  神离,两下相安无事。可是大马集的一辈人,还是不能改过迁  善,仍旧掳人勒赎,劫盗偷窃,无所不为。有一个李家店,是小  村落,给他们洗劫干净,李家店上的人,都逃到王家口来哭诉。 无功去向时鸿运论理,要他把所劫的东西还了他们,鸿运非但不  允,反而出言不逊。无功便领了团练去声罪致讨,鸿运等也准备  迎敌。这天两下正在严阵以待,粉面夜叉牛钢挺着双锏,小李逵  李长立使着阔斧,金眼蛟常逢乐挥着朴刀,赛吕布栾光掉着短  戟,把无功四面围住。两边手下的恶人,各自捉对儿混战,从辰牌时分直战到申牌时分,还没有分下胜负。时鸿运在后面督战, 见天色已晚,便命点起火把来夜战。他们四人像车轮似的和无功  厮杀,无功那把单刀虽使得五花八门,到了晚上,渐渐有些力  乏。自古说双拳难敌四手,现在一把单刀,如何敌得过五六件武  器?后来想卖一个破绽,拖刀冲出重围,不料天黑,地下高低不  平,给一块大石绊了一跤。牛钢李长立扑上来,把无功捉住,那  些喽啰们蜂拥上前,七手八脚,把无功捆绑了手脚,捉还家去。
   那些团众,见领袖已捉了去,四下逃散,纷纷坐船还王家口去。
  那王盐商得了这个消息,甚是愁闷,预备拿钱去向时鸿运赎 回无功,这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来报,口外有三人骑  马到来,不知是谁。王盐商更急得什么似的,便吩咐团副前往盘  问,去了一回还来说是从关外来访问李无功的, 一个就是前次来  过的朱继武。王盐商这才放了心,便去请他们进来相见。那继  武、 一奇、周禄下了马,到王盐商家,见了王盐商,继武问: “无功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见?并且这王家口的人,却是面有忧 色,难道有什么变端么?”王盐商把这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继武。 继武直跳起来道:“这些毛贼,到底是不会变好的,我们前去向 他要还无功来。”王盐商道:“他们人多,倒不可轻视。”继武道: “这些人的本领,已领教过,不妨事的。”王盐商道:“可要带些  人去相助?”继武道:“不用带人,只请备了船只就够了。”王盐 商请他们吃了饭,吩咐备了一只船,把三人送到大马集。
  三人上了船,一径到时鸿运家里,那时他家又比以前气概很 多,门口排立十几个人,都是雄赳赳气昂昂,挺着武器,见三人  到来,大声喝道:“你们来此何事?”继武道:“我要见你们的主 人。”说着就要闯进去。那些人哪里肯放, 一齐排立在门口,把  武器挡住。三人猛撞进去,撞得他们七歪八倒。三人闯到里面, 喊道:“时鸿运快些出来,有话要讲。”那时时鸿运正在和牛钢等  商量处置无功,鸿运要把无功杀死,以除后患。牛钢道:“这人  甚有本领,杀了可惜,不如软禁起来,慢慢地劝他投降。并且他  有许多朋友,都是武艺高强的,倘然杀死了他,他的朋友知道  了,如何肯罢休?不如留着还有退步。”
  鸿运还未有决定,听见外面人声喧哗,急忙拿了武器,赶出 来,见是继武,先呆住了。继武见了便把铜锤一摆道:“你好没 道理,当时你说以后不再为非作歹,方才和你们联络,如何违背 了约言,又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来?无功来责难,你们又不服输,还要欺负他,你们若不快把无功送出来,今天不与你们罢休了!” 鸿运也不答话,挥动大刀来迎,那时李长立、常逢乐、栾光也都   出来了。一奇乘他们不备,从衣袖里呼呼地放出三支连珠袖箭   来。第一箭正射中了鸿运的鼻子,鸿运往后便倒;第二箭要射栾   光,幸亏避得快,只射中头上的毡帽,横穿在上面,好像戴了一   支花翎;第三箭落了空。牛钢道:“大丈夫应当明枪交战,如何   用暗箭伤人?”继武道:“你们这些行径,还像大丈夫么?今天非   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不可!”说着三人奋勇上前。
  牛钢见来势汹涌,断难相敌,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拉着 李长立从后门逃出,已经向芒砀山而去。只有常逢乐和栾光还不 走,和三人死拼。那时鸿运最不济事,受了一箭,已挫了勇气, 勉强立起来,哪里还能抵敌?继武的铜锤对付常逢乐的朴刀,已  绰有余裕。 一奇的双刀和周禄的长枪合战栾光,栾光也支撑不 住,一失手那短戟落在地上。周禄一枪刺过去,早刺中了他的右 腿。栾光急忙挣脱了长枪,拼命向外逃去,也往芒砀山去。剩下 常逢乐给三人围住,要走也不能脱身,给继武一铜锤打得脑浆迸 出。时鸿运跪在地上求饶道:“请朱爷饶命。”一奇提了双刀赶 去,继武倒有些心动,要想阻住一奇,那时一奇的双刀已劈下 去,鸿运的头成了两异。继武道:“去抓一个喽啰问问无功在什 么地方。”一奇和周禄向四下找寻了一回,哪里还见人影,原来 这喽啰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后来在后园厕所上,拉着一个人 来,领到一间小屋里。见无功捆扎了手脚,还用铁链锁在柱上, 两人把铁链斩断。无功把绳索绷断,问了两人的姓名,知道继武 也来了,心上甚是欢喜,一同走到外边来,和继武相见,向三人 道谢相救之德。
  继武道:“李兄本领不弱,如何会给他们捉住的?”无功道: “说也惭愧,前几天吃坏了,有河鱼之疾,身体尚未复元。昨天  深入重地, 一人力敌四,恶战了四个时辰,气力接不上了。要想脱身,给大石绊了一跤,就给他们捉住。我本想把绳索绷断,乘 夜脱逃的,争奈四肢无力,竟绷不断,加着屋外守着几十个喽 啰,就是我出来,也难以冲出重围,因此便索性不动,预备借此 养息了一天再走。想不到你们竟如从天而降,真是奇缘!”继武 道:“这里的人已走散了,我们须得想一个善后办法来。”无功 道:“王家口那里我没有面目再去了,就请朱兄代了我吧!”继武 道:“这话有些不合,一来他们素敬服你的,这回偶然受挫,他 们的信仰绝不会减少的;二来我们初到此地,人生地疏,不及你 驾轻就熟。我的意思,他们走散的,势必要图报复,以前不是听 见他们说过那芒砀山有一伙人住着,说不定他们要来寻衅,我们 倒不能不防。王家口那里仍由你去,赶紧训练,我和一奇、周禄 就在这里安顿,两下好互相掎角。倘然他们大队人马到来,我们 一面抵挡,一面来通知你,你就来接应。”无功道:“就是这么办 吧!”当下把鸿运和逢乐的尸首埋好,无功就坐了继武的船,还 王家口去,用心训练团众。继武把喽啰们设法召还来,晓以顺 逆,吩咐他们洗心革面,不要像以前那么无法无天。这大马集有 几百亩荒地,每日上半天操练武艺,下半天分派他们去垦种,顿 时有了出产,经济也充裕了。
  且说牛钢、李长立、栾光先后到了芒砀山,见了寨主,把失 掉大马集的话说了。那寨主诨号撑天柱仇龙,是个绿林出身,在 芒砀山已有八年之久,聚集了五百多人,听见了这消息,如何不 怒?便安慰他们道:“你们且在此将息几天,我来替你们去报 仇。”可是嘴上如此说,心上实在有些气馁。经不起牛钢等天天 怂恿,不能不走一遭,便拣了一个好日子,把山上的事交付给他 的老婆余五娘,亲自领了二百多个喽啰,随着牛钢等下山。那余 五娘是个卖解女,有飞檐走壁之能,使着双剑,甚是泼辣。伊是 从芒砀山经过,众喽啰不知轻重,和伊厮打,给余五娘杀得北斗 归南。后来仇龙自己下山,也敌不过伊,给伊捉住。仇龙就向伊求饶,情愿把芒砀山寨主让给伊。余五娘放了他,就在山上做起  了女寨主。那时鸿运等占据了大马集,派人来通友好,仇龙接受  了。余五娘见声势渐壮,自问女流,不便做首领的,便让还仇龙  做寨主。伊又见仇龙身强力壮,就嫁给他,伊便做了压寨夫人。 这天送仇龙等下山,叮嘱他早去早回,祝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  功,还山不提。
  且说仇龙等走了几天的路,到了大马集,早有人报告与继武 知道。继武便派人到王家口去报信, 一面分拨人马抵敌。第一天 只是手下的人混战了一阵,各有死伤。第二天牛钢出阵挑战, 一 奇挥动双刀相迎,两下斗了三十多回合。牛钢把双锏虚挥了一 阵,转身就走。 一奇恐有接应,不敢追赶,收兵还去。这天晚 上,无功也领了一百多个团众到来,继武道:“他们这回从远地 赶到,利于速战,我们以逸待劳,不必急战。每天和他们混战一 阵,就退下来,等他们不耐烦了,然后全力去攻,可以一鼓而 擒。”无功道:“今天晚上我去偷营,你们在后面埋伏,让我引他 们深人重地,杀一个措手不及。”一奇道:“我们还可以再派一队 人马从远路绕到他们的后面,等李兄偷营的时候,从后面夹攻过 去,不是可以斩草除根么?”继武道:“好计好计!”
  当下吃了夜饭,分头出发。三更打过, 一声呐喊,无功当先 领着五十多个团众,冲进营去。仇龙等都从睡梦中惊起,急忙披 衣而出,在黑暗中也不辨东南西北,并且四下人声鼎沸,也不知 道实在有多少人马,只得向无人处冲杀过去。他把三节棍挥得像 流星一般,却幸没有遇见敌手。走了半里多路,立定了,向前望 去,见火光烛天,大约营帐都给他们烧去了,却又不敢上前,只 得坐着等天亮。悄悄走过去,见营帐都成了灰烬,地上有几个受 伤的躺着。仇龙上前扶起一个人来,问他可知道其余的到哪里去 了。那人道:“我在火起的时候逃出来,就遇着一个人,把长枪 刺我一下,腿上至今还在出血,痛得七荤八素,也不知道旁的事了。”仇龙道:“你碰见了别人,关照他们到前面一个山头上聚 着,我去寻找牛钢,少停就要来的。”说着便走到别处去,找了 半天,并不见自己的人,只得走到那小山上来,那时已有二十多 个喽啰聚着,只不见牛钢等。有一个喽啰说瞧见李长立给他们捉 去的,别却不知道。仇龙道:“我们只好还芒砀山去再说。”
  这天赶了一程路,在一个客店里住下,却见牛钢已在店里。 牛钢道:“我听见了呐喊之声,提了双锏出去,正遇着继武从后  边杀我,我抵挡了一阵就走, 一口气到了这里。听说栾光受了 伤,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仇龙道:“你如何知道?”牛钢道:
  “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山上的人,他告诉我的。”仇龙叹气道: “长立被擒,栾光受创,真是出军不利!”牛钢道:“本来我们也  太疏忽,如何不防他们这一着的!”仇龙道:“这回深悔没有带五 娘同来,否则伊必能把敌人杀退的。如今我们且还山去,重行挑  选健儿,让五娘率领了前来报复吧!”牛钢道:“大哥为了我们倒 折了许多人马,甚是不安。”仇龙道:“我们不去攻打,他日他们  也要来攻打我们的,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回中了他们的奸计,我  们难道罢了不成!只是栾光在什么地方,我们总得回去寻着他才  是。”牛钢道:“大哥,且请先行,我在这里打听吧!还有长立捉 了去,也要知道一个下落的。”仇龙点头称是,到了明天,领着  残兵自还芒砀山去。
  牛钢扮了一个乞丐,走到大马集来,仔细打听,知道长立还 软禁在那里,栾光伤重身死,他们已埋下了。听了甚是悲悼,也 无颜再上芒砀山去,就在近处做工糊口。后来仇龙二次下山,与 大马集恶斗。继武活擒余五娘,仇龙降服,以芒砀山相让,无功 等都到芒砀山聚集,因着长江上劫取贪官和心雄三探因循岛,有 许多事情,续集再表。此时暂告结束,正是:
  
  要凭一支笔,写出数奇人。欲晓他时果,先看今日因 。
  世间原是幻,纸上更难真。青史多疑窦,虞初面目新 。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4:54 | 显示全部楼层
《荒江女侠新传》



  第一回 细语良宵山中来异兽 欣闻逸事阁上睹妖星
  
  荒江女侠方玉琴自复父仇后,和伊的师兄岳剑秋奔走江湖,席 不暇暖,专以锄恶诛暴、拯善扶良为天职,想要代这五浊尘世聊除 不平。绿林枭雄、水国大盗,被他们诛戮的也不知有多少,而和他 们最成敌对、形同水火的就是峨眉派,所以最后来昆仑、峨眉两派 竟约在少华山比赛剑术。幸有清心道人和龙真人不远千里而来,代 他们两派排难解纷,免去一场空前绝后的流血惨剧。而琴剑姻缘也 于此时宣告圆满,侠女奇男卒成有情眷属,也使读者皆大欢喜。
  而女侠听从一明禅师的训言,便和剑秋在昆仑山上住下,借此 稍避尘嚣,一清心灵,把数年来的雄心侠气,暂且收敛。但一明禅  师因为碧云寺中只有客室,不便为他们添设新房,为双栖双宿之所。 恰好在寺后碧云崖下,乐山、乐水二沙弥新近借悬崖凹处开辟出一  个碧云洞来,里面有一间石室,十分幽深,冬暖而夏凉,他们常常 在此洞中看书弈棋,视为奇境。因这洞并不黑暗,石室之外,有穴  通天,阳光从那里射入,映得一室光明。且种着花卉,凿着方池, 池中养五色小鱼,使人有濠上之思。所以禅师便叫琴剑二人住在其  中,代他们设下床榻以及一切日用器物,虽不华丽,而皆洁净。涧  上有流泉经过,水声淙淙,如鸣琴瑟,使人聆之,悦耳清心。故自琴剑住了进去以后,乐山、乐水戏称之曰琴瑟洞。山洞深处,变为 销魂蚀骨之所,又岂当时所能料及的呢?琴剑二人的婚后风光,便 在这昆仑山上欢度,与庸俗的夫妇却又不同了。况且他们二人历经 艰难,坚贞勿渝,彼此的爱情可说坚如金石,生死勿渝了。每日妆 毕即往寺中侍奉一明禅师、虬云长老,静参禅理,研讨剑术。暇时 又和乐山、乐水舞剑为乐,徜徉于青山之巅、白云深处,胸襟更是 清高而光明。
  那时候孝子陈景欧在山上多年,亦已学习武术,禅师因他天赋 特厚,未始不是可造之才,所以亲自教导。而陈景欧的武术也已有  显著的进步,他因以前佩服女侠和剑秋的,故常要向二人请教。二  人对他也刮目相看,有时一起谈谈,不胜唏嘘。玉琴尤惦念黄鹤和  尚不置,琴剑二人乘着闲暇时候,便把这碧云洞徐徐修葺,在洞外  又筑了两间新房、 一座茅亭,可以憩息坐谈之所。玉琴就题这亭子  的名为碧云亭,旁有小廊,便是他们的龙驹和花驴食宿之处了。他  们因在山上丝毫用不着此物,因此鞍凳也不加,任那一驴一马自由  出入。但可怜龙驹花驴在这昆仑上,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何处驰  骋?也只有鸣风嘶月。山中的岁月,优哉游哉,有快乐而无忧虑。 琴剑二人时时登高以望远,坐茂树而终日。禅师因为他们并非成佛  之辈,而是风尘奇侠,所以也不勉强他们诵经拜佛,很给他们以 自 由 。
  光阴迅速,转瞬间已是三年。这一天正是七夕晚上,琴剑二人 从禅师处告退出来,走向碧云洞。凉风拂袂,玉臂生寒,剑秋握着  玉琴的柔荑缓缓而行,指着洞口的碧云亭说道:“琴妹,如此良宵, 我们且在洞外赏玩些夜景何如?”玉琴答应一声,二人遂至碧云亭 上,各就石凳坐下。亭旁苍松甚多,天风浪浪,吹着松树,如有波  涛澎湃之声。
   玉琴坐在剑秋的对面, 一手支颐,仰观天空,繁星棋布,宛如  一片广大的蔚蓝色幕上镶着许许多多的小镜子,闪闪烁烁的甚是光 明。而银河一道,横亘天空。玉琴指着星河边的两颗星星问道:“那  就是牛郎织女星吗?传闻双星一年一度会于银河,互诉别离之情, 一年一度的聚首,似乎相隔甚久。在人世视之,必以为离多会少, 乐不胜哀。可是双星终古如此,永久勿变,细算起来他们的相会, 比较人世的夫妇,岂不仍是多了些吗?”
  剑秋点点头道:“琴妹之言不错,别离的滋味虽然难受,然而别  后重逢,自有一种喜悦,这也是非言语所可形容的。记得当初我们  在曾家庄时候,曾有一度分散,别后的思念是如饥如渴,无物可慰。 可是后来忽然在红叶村中一度重逢,又蒙琴妹和云师救我出了石窟, 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的。至今思之,犹津津然有回味呢。”
  玉琴向剑秋瞧了一眼道:“本来你在那时太鲁莽了,岂是爱我者 所忍出此?现在你该知道我的心了?”
  剑秋连忙赔着笑脸说道:“请琴妹原谅,若不是我爱琴妹,我哪 里会如此?但事后追思,我确乎太鲁莽灭裂。好在琴妹是爱我的, 也绝能相谅。琴妹是圣洁高尚的侠女,这样越显出你的至上人格来, 宛如一时的浮云,总是掩蔽不了皓月的光彩。”
  玉琴微笑道:“你这样恭维我,使我愧对不敢当了。你说别后重 逢的快乐不是言语所可形容的,那么我们在山上同居三载,每天厮 守在一起,你也觉得腻烦而想别离吗?”
  剑秋道:“不是这样讲,我当然情愿和琴妹守在一块儿,但是我 也并不反对别离,因为别离后能重逢,自有至乐呢。不要说夫妇, 就是友朋之间,睽违了多时,倘然一朝握手重晤,其乐何如?”
  玉琴道:“听了你这样说,使我又要想起曾家庄诸人了。我的寄 父寄母年纪老了,不知他们身体可健康。还有彩凤所生的小麟,今年已有四岁,谅必一定很好玩的了。”
  剑秋笑道:“毓麟这个怯书生,得偶彩凤,这是他的幸运,他倒 有了儿子。琴妹,我们结婚了三年,怎么尚没有喜信?”
  玉琴向他白了一眼道:“你又不年纪老,急些什么?这件事只好 任其自然,须知生了儿女,也许多麻烦呢。”
  剑秋笑道:“我不过和琴妹说着玩的,请琴妹不要生嗔。我们在 这昆仑山上听禅师讲经,虽不出家,而对于人世间的俗事却已看得 十分淡薄。我但愿一辈子能和琴妹在一起,青山绿水,秋月春花, 流连盘桓,老我天年,也已够了。岂若螺蛳谷里袁彪、陆翔、李天 豪等众弟兄,兀自雄心勃勃,志图革命,琴妹的意思如何?”
  玉琴带笑道:“我的怀抱和剑秋兄的意思相同,这是我的一腔侠 情,尚未全消。在这山上当然是无所事事,宝剑久悬。但若一涉尘 世,恐怕又要激起我胸中的块垒,为他人铲除不平了。”
  剑秋道:“久蛰者思启,久静者思动。恐琴妹在山已久,又想到 山下去走一遭了?”
  玉琴仰着头说道:“我早已说过,别人倒还淡然,而曾家庄上诸 人却有些系念,倘然师父允许我下山去的话,那我就要跑到天津去 欢聚一下呢。”
  剑秋道:“前在津门,听人传说北平有个奇男子王子平,江湖上  都称他为大刀王五的,本领非常高强,为人很有义气。开设镖局, 河北群盗无不畏服。安晓峰御史远戍塞外,王五独仗义相送, 一切 车驮之资都是王五拿出来的。这个人不愧义侠,我若到北京时,必 要和他一会。”
  玉琴点点头道:“王五是程远少时的老师,程远曾告诉慕兰,而 慕兰转告我的,武艺着实不错,可称江湖前辈。即如我们在螺蛳谷 外瞧见的一盏灯宗亮、八臂哪吒宗寰,也都是不可多得的老前辈呢。”
  二人说到这里,游兴又动。忽听亭子那边廊中龙驹一声怪叫, 二人听着十分稀奇,忙立起身来回头看时,只见剑秋的龙驹和玉琴 的花驴一齐向亭子边狂奔过来。在那龙驹背后有一只怪兽,紧追不  释。星光下只见那怪兽很是庞大,状类猛虎,全身毛色金黄而长, 灿烂夺目。背后拖着一条其长无比的尾巴,竖起来宛似一支铁鞭, 不识它是属于哪一种的兽类。龙驹的后股已被那怪兽的利爪所伤, 这时正在危急的当儿。剑秋玉琴虽欲救援他们的坐骑,而苦身边未  携宝剑,缺少利器。玉琴张着空拳刚想跳出亭去,剑秋情急智生, 便向身边提起一张石凳,唰的一声,疾向怪兽头上飞去。怪兽不防 有此一招,连忙把头一低,身子向地下一滚,那石凳早已飞向后边  去。怪兽让过这一下,跳起身子,狂吼一声,山谷震动,弃了花驴  和龙驹,望碧云亭上直扑而来。琴剑二人早向左右分别跳开,怪兽  扑了个空,长尾一拂,豁刺刺一声,早将碧云亭的柱子扫断了一根, 坍倒了半边。这时剑秋玉琴已下了碧云亭,幸喜都没有损伤。怪兽  睁圆两只火红的眼睛,向二人瞧了一下,见剑秋站在东边,它又吼  一声,自上而下扑到剑秋身上来。剑秋见它来势凶猛,知不可御, 赶紧望身侧大石边一躲,怪兽扑在石上,大石也有些震撼欲动。
  在这当儿,碧云亭前又起了一声霹雳般的怒吼,早有一头巨狮 如奔雷掣电般飞驰而至。那怪兽见了狮子,又吼叫了一声,展开前  爪,张着血盆大口,直向狮子进攻。剑秋一看来的就是镇山神狮, 心中一想,那镇山神狮乃是昆仑山上百兽之王,平生没有遇到劲敌, 任何野兽都不敢走近这里,一向是南面而王,高枕无忧。不料蓦地  忽来怪兽惊扰,侵犯神狮的境界,神狮自然如何能够容忍呢?它正  在寺前休息,因为听得后面突然起了怪兽的吼声,所以立即起来, 也吼了一声,不料那怪兽并不屈服,反向它进扑。它这一怒,更是非同小可,施展它的神威,加以迎头痛击。于是两头巨兽便在碧云 亭的山地上狠命猛扑。龙驹和花驴早都吓得避向碧云洞后去了。
  玉琴乘此间隙,奔入洞内,取了真刚、惊鲵二剑,返身出来。 见神狮和怪兽翻翻滚滚地斗得十分紧酣,真是一个半斤,一个八两, 各具神勇,无分轩轻。伊把惊鲵剑递至剑秋手中,和剑秋并肩而立, 看它们酣斗。正要上前相助,忽然寺内飞出两道白光,如匹练一般 奔向怪兽。二人凝神细瞧,乃是乐山、乐水二沙弥来了。那怪兽见  了白光,吼叫一声,掉转身子,飞也似的向西山崖遁去。神狮在后  追去时,乐山、乐水早喝一声住,神狮便止住不追了。琴剑二人便 走过去和乐山、乐水相见,对二人说道:“我们方才在碧云亭上赏  月,那怪兽突如其来地要噬害我们的龙驹和花驴,幸亏那两头坐骑  并不拴住的,一向任它们自由,所以逃奔出来。我等虽要上前救援, 无奈起初身边未携宝剑,手无寸铁,幸亏镇山神狮来了。二位师兄  如何得知?”
  乐山答道:“刚才你们两位去后,我们还没有睡,听得神狮吼 声,料有岔儿发生,故到后边来一看,果然有怪兽骚扰,且喜现已 逐去了。”
  乐水却指着坍倒一角的碧云亭说道:“可惜这亭子被那孽畜毁 损了。”
  剑秋道:“真是可恶,我们在亭子里,那孽畜已撞到亭子上来 了,所以我们一定不能饶过它的。”
  乐山道:“明天禀知师父后,只得派匠修葺了。那孽畜好不 厉害。”
  剑秋道:“还有我的龙驹呢,不知受的伤怎么样了。”
  玉琴道:“恰才我看见龙驹、花驴都躲到洞后去了,大致无妨 的。”于是四人走向碧云洞的后面去,见龙驹、花驴都躲避在崖下松林里。剑秋呼了一声,方始跑出林子,剑秋借着星光,细看龙驹的 后面股上只抓碎了一片皮,没有大碍。
  玉琴道:“今晚它们吓够了,倘再放在廊内,我倒有些不放 心呢。”
  乐水道:“我领它们到寺里去吧,那边比较安宁一些。”
  玉琴道:“这样多谢师兄了。”乐山、乐水遂和琴剑二人道了一 声晚安,驱得花驴龙驹回碧云里去。那镇山神狮也慢慢地走回前 山 去 。
  玉琴、剑秋步入碧云洞,良宵细语,受了一番惊扰,玉琴点上 明灯,气愤愤地对剑秋道:“昆仑山碧云崖上一向是平平安安的,况 有神狮镇压着,谁敢来伤一草一木呢?不料那孽畜竟会突然袭警, 猖狂极了。神狮一时也不能克胜,被它侥幸逃去。我却有些不甘, 好久没有施展我的身手了,想我当年石崖杀虎,生平不知畏惧为何 物,若不是在这山上不敢轻举妄动时,我早已追赶那怪兽去了。”
  剑秋微笑道:“你且稍忍,明日听了禅师之命再作道理。谅禅师 也不肯轻恕的,他自有主张,不怕这怪兽逃到哪里去。”
  玉琴道:“我明晨见了师父, 一定要讨下命令,让我去驱除那 孽障。”
  剑秋拍着伊的肩说道:“好琴妹,若去战它时,我必相助一臂 之力。”
  当夜二人略为坐谈一刻,也就解衣安寝。次日清晨起身,盥洗 梳妆毕,琴剑二人佩着宝剑, 一齐走到碧云寺中来谒见禅师,先去 餐间里用过早餐,然后步入云房。恰好乐山、乐水也已走来, 一起 进去拜见禅师。 一明禅师对琴剑二人说道:“昨宵你们受惊了,乐 山、乐水已将那怪兽情形讲给我听。此兽果然非常奇怪,来得突兀, 大概其名为祷杌,是上古时的恶兽,难得出现的。汉朝东方朔《神异经》上有此兽之名,自然凶猛异常,虽有镇山神狮,也不能使它 慑服了。山上有了此兽,非但百兽难安,而附近四处的居民恐也要 受到它的荼毒,使人难以坐视,只好想法驱除了。”
  玉琴连忙说道:“弟子久不用武力,此次愿乞师父差我去歼灭那 怪兽。”
  一明禅师闻言,对玉琴点点头笑道:“我也知道你要借此舒展舒 展你的筋骨了,但这是畜类,何必大材小用,烦你去对付?我本待 令乐山带领镇山神狮和我的巨獒去制伏它,你既然高兴前往,我就 着你带同一狮一犬,到那边去斩除那祷杌怪兽,剑秋也可伴你同 往。”二人闻言,连忙拜谢。
  禅师撮动嘴唇,唤了一声,那头巨獒已跳入云房来向禅师摇尾 摆耳,似乎等候禅师的法旨。一明禅师伸手抚着獒首道:“今天你可 跟随我们去歼灭祷杌怪兽,好好儿服从命令。”说着话,将手向玉琴 一指,那巨獒好似有灵性的,能够听得懂禅师之言,立即一跳,跳 到玉琴身前,把鼻子在玉琴的纤手上嗅了一下。
  玉琴缩起手来,向巨獒头上轻轻抚摸着说道:“你是勇猛无敌 的,快随我们去吧。”
  一明禅师对玉琴说道:“祷杌倘然投首时,身上的皮可以把它制 成一个背心,穿在人身便可抵御一切兵器,能使刀枪不入,所以你 们若要制胜它时,必注意伤它咽喉和心口,除掉此二处,别的皮肤, 任何刀枪都不能损伤毫末的。又有祷杌的胆,趁它未死透时摘了下 来,制成药末,可以医治一切刀伤火灼以及疾病垂危之人,有起死 回生之功,不要忽略了这个宝贝。你们带同一狮一犬前去动手吧。”
  于是琴剑二人又向禅师告别,奉了禅师之命,偕同巨獒,走出 寺门。那镇山神狮正雄赳赳地踞在一棵大树之下,玉琴向它一招手 道:“神狮神狮,快随我们去歼灭那怪兽。”神狮好似懂伊的说话一般,立刻跳起身子,跑至玉琴面前。
  玉琴随对剑秋道:“这个昆仑山十分广大,不知祷杌藏于何处, 我们走向哪里去找它呢?”
  剑秋答道:“昨夜那怪兽不是向西山头逃去的吗?那边正通雪 山,雪山素多凶恶野兽,人迹稀少, 一定是从那边来的。我们可先 到雪山附近去寻找,况且我们还有一个很好的向导者呢。”
  剑秋说着话,把手向巨獒一指,玉琴点头会意,二人遂又引着  狮獒,走至寺后碧云亭侧。剑秋呼着巨獒,把昨宵给祷杌践踏之处, 指巨獒嗅个不已。神狮也在四处嗅,时时昂首振鬣,好似表示它雄  壮的样子。玉琴将手一挥,一狮一獒立刻向前面跑去。玉琴剑秋也 不敢怠慢,拔步跟着便走。幸亏二人都有轻身飞行功夫,爬山越岭, 紧紧追随着后面。然而神狮、巨獒跑了一段路,常常要立定了等候, 玉琴跑了许多路,额上香汗淫淫,对剑秋笑道:“我们今天却和兽类  赛跑,自然我们吃亏了。”
  剑秋带笑说道:“琴妹要休息一下再走吗?”
  玉琴一向好胜心重,早摇摇头道:“我还能走上二三十里,稍停 再歇。”
  这时日已近午,二人也不知跑去了许多路程,前面有几个高大 的山峰,已近雪山,正当分路之处,因为左右有两条路都可通行。 玉琴道:“我们走哪条路呢?”见那巨獒在地上狂嗅了一会儿,即望  左边一条路上跑去,神狮回头望了一望,也向左边走。琴剑二人瞧  瞧左边的山路,怪石嶙峋,崎岖不平,草木塞道,更是难走。但想  那巨獒必然嗅得出祷杌的藏身之地,自己为了要发现奇迹之故,只 得备尝险阻艰难,跟着它们走了。
  又走了四五里路,已走上一个山峰,山上却有一片平地,又有 一个大池,古木蔽天,十分荫翳,真是一个幽静美妙的好地方。玉琴顾谓剑秋道:“想不到这里却有这种佳境,结庐于此,也未为 不可。”
  剑秋道:“不经险远,不涉奇地。我们起初何尝知道有这样好的 地方呢?我们走得力乏了,不妨在此小憩一歇。”
  玉琴道:“我有些口渴,这大池中的水十分清澈,可以喝一些。”
  剑秋道:“只是没有取水之物,如何是好?”
  玉琴道:“待我用手掬着饮吧。”
  玉琴一边说,一边刚才走至池畔。只听神狮吼了一声,巨獒向 东边林子里作势跳跃。琴剑二人以为那怪兽来了,立刻抽出宝剑来 戒备着。玉琴眼快,向林子边瞧去时,只见林子里有一个雪白的人 影闪了两闪。伊说一声“咦”,动了好奇之心,跳过去看时,那人影 也走出林来,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全身缟素,穿着重孝, 所以望过去雪白了。神狮、巨獒也一齐赶过来。那少女对她们也是 十分骇异,欲语不语。玉琴忍不住向那少女问道:“请问你这位小姑 娘从何而来?”
  那少女答道:“我是一向住在这个峰上的,我要问二位从哪里到 此?这一狮一獒可是你们带来的吗?要不要伤人?”
  玉琴道:“原来姑娘是住在这里的。我们自从碧云崖碧云寺赶 来,这狮和獒都是我家之物,不会胡乱伤人,请姑娘不要顾虑。我 听姑娘声音是京津一带人物,为何住在此荒山峻岭之中?身上穿的 孝又是何人?可能告知?”
  少女听玉琴问到伊所穿的孝,不由眼眶中盈盈欲泪,带着酸楚  的声音回答道:“我姓翟,名绮云,今年刚才十八岁。父亲翟宏道, 本是北京人氏,母亲早故,并无兄弟姐妹。我父亲是个北方有名的  拳术家,只因在五六年前和北京的大刀王五比赛武艺,我父亲稍一  不慎,失败在王五的手里,便觉无颜再入居故乡,所以担簋裹粮,携着我云游天下。他一路自陕甘游至此间昆仑山西北的天柱峰,因 见这里风景幽静,罕与世接,所以特地到邻近僧寺里去召雇工匠前  来,盖造起三间小屋,聊蔽风雨。又购置了些应用物件,不辞艰辛, 在这峰顶新做起一家人家,从此父女二人独居在此,晨夕看山。我  父亲自誓终身隐遁于此,不再回乡,不再与世人相见。他因我喜欢  学习武艺,便把平生武术授予我。也因在此等地方,野兽出没无常, 不可不习些武艺,资以自卫。我父亲闲来种些花木,或入山中采药。 数年以来,宁静无事,山中虽有虎豹,而天柱峰上却未来骚扰。邻  近的山中人也和我们相安无事,称我的父亲为老隐士,因为他的年  纪也近六旬了。谁知在半月之前,山中来了一头怪兽,大家都不知  道名称,咬死了几个樵夫。我父亲知道后, 一心想除去此害。遂带  着利刃,和几个山上的猎户于夜间去捕捉那头怪兽。我父亲与那怪  兽格斗在山坡边,不料那怪兽非但力大异常,而且全身毛长皮坚, 刀枪不入。我父亲的兵刃伤它不得,反被那怪兽噬伤要害而去。众  猎户舁至家中时,可怜我父亲已不能说话了,只把一手向我挥挥, 大概是教我逃避的意思,就这样含恨而殁。我那时又是何等的悲  痛啊!”
  翟绮云说到这里,声音越觉凄酸,顿了一顿,玉琴剑秋也不胜 太息。剑秋问道:“那么今天你姑娘带了刀和弓箭,可是想代你亡父 报仇去吗?”
  翟绮云点点头道:“正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虽弱女子, 宁忍偷生怕死,不代我父亲去报仇呢?自我父亲惨死以后,茕茕弱  女,独居茅庐,午夜梦回,血泪未干。誓竭我力去杀死那怪兽,复  我大仇,庶几可慰亡父阴灵于九泉。只是怪兽刀枪不入,凶猛异常, 我父亲尚且死在他爪牙之下,我的技艺自知未臻上乘,怎样能够诛  掉那怪兽呢?辗转寻思,唯有用一种毒药箭去伤害怪兽的生命。幸我以前曾随父亲练习一种短弩,虽无穿杨贯虫之技,却也功夫纯熟, 也许可以赖此取胜。而我父亲在世时,曾往山中采药。记得有一次, 他采取一种药草回来,告诉我说这草含有极深的毒性,倘然捣烂了, 制成一种毒汁,把兵器浸上三日三夜,毒汗渗透兵刃中,他日用以 刺人,见血即死。所以我就取出这样药草来,也不知是何名,把来 如法炮制后,又将二十支弩箭浸在毒汁中,经过三日三夜,取出在 阳光下晒干,便可应用。那毒汁剩下的很多,我就密藏在一个瓶内, 以备异日之用。成功后先试过天上的飞鸟、山中的野猪,果然十分 灵验,无不立毙。我想那怪兽虽然刀枪不人,像我这种毒弩,也许 可以把它射死的。今天就是我到外边去找那怪兽报仇的。二位从碧  云崖来,身带宝剑,狮獒俱能听命,谅为异人。我前闻父亲说起, 碧云崖碧云寺中有一个一明禅师,是昆仑派中的剑仙,门徒甚多。 二位大概是从一明禅师那边来的了,不知有何事情?”
  玉琴笑道:“翟小姐,你好聪明,我们确是从碧云寺禅师那边来 的,一明禅师正是我的师父。我姓方,名玉琴,别号荒江女侠。这 位姓岳,名剑秋,是我的师兄,也是我的丈夫。”说着话把手向剑秋 一指,又是微微一笑。
  翟绮云听了,便向二人下拜道:“原来二位就是昆仑岭门下的大 侠,以前我曾听亡父说过,女侠是当代巾帼英雄,韩家庄歼灭韩天 雄父子,江湖上有谁不知?小女子久已闻名,不想今日相逢,真是 幸事。”
  玉琴伸手把翟绮云扶起,且叹道:“天涯浪迹,徒有虚名。韩家 庄一役和绿林中人结下不少仇隙,何足齿及?现在我们在山上韬光 匿影,已有三年了。今天是奉禅师之命,出来歼除那怪兽的。翟小 姐孝思可嘉,我们情愿相助一臂之力,同去结果那怪兽的性命。”
  翟绮云闻言大喜道:“原来二位大侠本是到这里来收拾那怪兽的。那么小女子愿意在两位之后,倚仗大力,同诛此兽。只不知二 位如何得知此消息?"
  玉琴便将怪兽昨夜骚扰的事,告诉伊听。剑秋对翟绮云说道: “那怪兽唤作祷杌,上古时曾有此兽,难得出现的,当然凶悍异常。 而尊大人遇害了, 一明禅师说过此兽肌肤坚韧,不畏刀枪,所以只 有伤它的咽喉和心口,只有这两处可以致它的死命。翟小姐倘遇着  它时,须注意及此。合我们三人之力,又有一兽一犬,岂惧不能胜  一祷杌呢?”
  翟绮云道:“今日使我遇见二位大侠,真是上天之赐,也是先父 阴灵所佑。但二位到此,谅有些疲乏了,敝庐就在前面,可否请二 位过去稍坐些时?”
  玉琴点点头道:“我本来有些渴了,到翟家小姐那边去稍坐片刻 也好。”绮云大喜,遂回身引导剑琴二人走向树林边去。
  剑秋见着玉琴要到翟家去,他也只得跟着同行。神狮、巨獒跟 着一起去。穿过这一带树木,只见前面悬崖下,有三间小屋构筑在 那里。门前正有一道瀑布,如珠帘一般,水声诤,既可观而又可 听。绮云的父亲选着这块好地方,也不是容易的,谁知丧命在祷杌 凶吻之下,可惜可惜。剑秋正在暗想,玉琴和绮云已走至门前,推 门而入,剑秋也跟着走进。见庭院轩敞,种着不少草卉。房屋里也 收拾洁净,东边一间是书室,西边一间是卧房。绮云把二人让至书 室里坐,书籍很少,安放着不少制药之物。
  绮云去烹上香茗送来,玉琴道:“你不要多忙,我们是来憩坐 的,何用客气?”
  绮云道:“难得二位大侠到临,光生蓬荜,草庐中一无所有,幸 恕简慢。”
  剑秋道:“翟小姐请坐吧,少停我们还要去擒怪兽哩。”
   绮云遂坐在一旁,又把伊父亲在山上隐居的事讲一些给琴剑二 人听。正在谈话时,忽听神狮在外面怒吼一声,玉琴首先跃起道: “敢是那孽畜来了?我们快去。”伊第一个提着宝剑,奔出门去。剑 秋、绮云也各携武器跟着同出。但他们走至外边时,只见神狮和巨  獒早攫着一头野猪,在那边树林前分而食之。
  玉琴说一声:“呸,我道是祷杌来了,却是这野猪。神狮也何必 大惊小怪,它倒得着一顿午餐呢。”
  剑秋道:“神狮的吼声远近都闻,倘然祷杌近在这里,说不定会 闻声而来的。”
  翟绮云道:“祷杌出没的地方便在前面一个山头,听人说祷杌性 子也很懒,白昼时常酣睡,至夜即出。所以我此次前去是想拣选一 个隐蔽之地可以藏身的,等候它出来,好用毒弩射它。”
  玉琴道:“好,那么我们就到那边去埋伏吧,也许它日间有时要 出来的。”伊说了这话,把手向狮犬一挥,神狮、巨獒好似懂得伊的 意旨的,立刻便向前跑。翟绮云便将门带上了,即和玉琴、剑秋跟 着神狮、巨獒前行。
  又翻过一重山头,巨獒只是向地下嗅,又向前面山崖罅处狂吠。 剑秋对玉琴、绮云说道:“你们瞧这巨獒样子,似乎祷杌的窟穴便在 这山崖下了。”
  玉琴点头道:“细瞧那崖壁十分峻险,本领浅薄的人不能飞越。 那边草际又有巨兽的足印,并有一头虎的残骸,是兽吻下所剩余的, 更可证实此地已近兽穴。”
  忽听崖下一声怪啸,使人毛发俱悚,顿时又有一声怒吼,是从  这里神狮所发出的。神狮吼声方止,瞥见崖壁下有一鹿大的金黄色  物,披开丛草,如奔雷掣电般飞上崖来。剑秋连忙一拉玉琴的衣襟, 说道:“快快伏下。”二人立即去伏在一株大树背后。翟绮云十分矫捷,跟着向树上一溜,伏在枝叶繁密的所在,使对方目力不及,借 此隐蔽。玉琴一瞧翟绮云上树的样子,宛如一头狸奴,非常轻快, 便可觇知翟绮云的飞行功夫,也着实不错,心里很觉伊人可爱。
  这时候那鹿大的金黄色怪物早已跳至崖上,正是怪兽祷杌。神 狮早已瞧见,举起雄厚的前爪向祷杌扑了过去,祷杌也恶狠狠地张 牙舞爪,和神狮决斗,同时巨獒也已狂叫一声,直蹿向祷杌头上猛 啮。祷杌要向巨獒反扑时,巨獒已跳至它背后,又向祷杌后股猛啮, 异常灵活,使祷杌无机反抗。可是祷杌的皮肉既然刀枪不入,所以 任凭巨獒狂啮,也不能损伤它毫末,这个巨獒也奈何它不得了。 一 狮一獒猛斗祷杌,吼声连连,可说是山野中绝无仅有的兽斗。忽东 忽西,忽上忽下,此扑彼跃,你攻我拒,看得树后的玉琴、剑秋, 树上的翟绮云津津有味,忘记了自己也是参战的一分子了。它们狠 斗多时,祷杌果然厉害,仗着它的坚实的皮肉、绝大的气力,神狮 巨獒不能立时制伏它。
  玉琴一拉剑秋胳膊道:"我们来此做什么的?别作壁上观了,快 些出去收拾那孽畜吧,不要伤了神狮、巨獒,无面目归见师父。”
  剑秋被她一句话提醒,忙和玉琴各从腰间拔出宝剑,从树后跳 将出来,各自大喝一声。祷杌见了琴剑二人,连忙舍弃狮犬,向琴 剑二人扑来。玉琴、剑秋怎敢怠慢?大家舞剑和祷杌左右夹攻,剑 光霍霍。换了别的野兽时,早已丧亡于剑光之下了,可是那祷杌竟 是金刚不坏之身,虽有真刚惊鲵这般利器,它毫无惧怕。二人听了 禅师之言,早已注意到祷杌的咽喉和心口两点,几次三番想刺它的 要害,都被祷杌的利爪扑去,而且祷杌的腾挪功夫又是十分灵活, 有一次玉琴在它的后面刚要把剑刺入它股眼,却被祷杌的长尾扫过 来,犹如铁鞭一样。玉琴险些儿吃它打倒,幸亏跳避得快。神狮和 巨獒也在旁边跳跃不休,作势欲搏。
   剑秋瞧得分明,将剑使个蝴蝶斜飞势, 一剑向祷杌咽喉中刺去。 祷杌怎肯被他刺着?将头一偏,惊鲵剑正刺中它的左肩,铮的一声  响,好似刺在钢铁上一般,反弹出来。祷杌吼了一声,举起前爪又  望剑秋头顶扑来。玉琴在旁矮着身子钻过去,照着祷杌心口一剑疾  刺,那祷杌正扑剑秋,身子腾空,露出它的心口来,没有掩护,不  防到玉琴从旁边袭击。剑秋再向地下一伏,而玉琴的真刚剑已乘势  刺入祷杌的心口,同时对面树上一支弩箭,如寒光一点,从剑秋头  上疾飞而过,向祷杌咽喉射来。那祷杌因心口中剑,方负痛昂起头  来,弩箭已入咽三寸,射个正着。祷杌身上的两处要害都已中创, 但是还要做最后之挣扎,将尾一摆,掉转头来想噬玉琴,而玉琴已  把宝剑拖出,祷杌的心口的血跟着直流出来。玉琴跳到一边去,剑  秋已瞧见一剑一弩都已成功,心中不由狂喜,跳起身一剑又向祷杌  尾巴上扫去,铛的一声响,那尾巴掉转来,将剑挡住。祷杌知道背  后有人刺它,又回身去扑剑秋,玉琴又杀上去牵制它。那祷杌一连  往返跳了数次,都扑不着,狂怒不已,而心口的血越流越多,地上  已流了一大堆血水,喉间中着的毒弩毒性已发,立刻全身血液凝结, 力气委顿,惨叫了一声,倒向草际,乱翻乱滚。玉琴、剑秋知祷杌  毒性发作,已无能为,便握着宝剑,站在旁边观看,神狮和巨獒见  了祷杌这般模样,一齐跳上前,向祷杌身上狂咬。
  此时翟绮云已自树上一跃而下,捷如飞燕,来至琴剑二人身前, 对玉琴说道:“那怪兽已中毒弩,药性发作,恐怕全身走遍,你们的 神狮和巨獒快不要去噬咬,否则传染了毒,不是玩的。”
  玉琴闻言,立即撮唇作声,喝住了狮犬,再瞧那祷杌已直僵僵 地躺在草中,出气多,进气少,奄奄待毙了。
  玉琴便对绮云说道:“翟小姐的弩箭果不虚发,那孽畜若非中了 你的毒弩时,恐怕还没有死得这样快呢。”剑秋也称赞翟绮云神弩可爱。
  翟绮云脸上方才有了笑容,又说道:“我隐伏在树上,偷瞧这怪 兽果然狰狞可怖,一狮一犬尚且不能制伏它,别的野兽更是敌不过  它了。后来二位大侠出斗时,剑术之妙,世无其伦,叵耐怪兽身上  刀枪不入,仍不能伤害它。我屡次想要用毒弩射它,只因两位和怪 兽酣斗在一处,诚恐拙技低劣,误射了两位,非同小可,故持满不  发,专待机会。以后那怪兽向岳先生猛扑时,岳先生向地下蹲伏, 我乘这个良机,立发一弩,侥幸射中它的咽喉,而女侠的宝剑也已  刺入它的心口。也是那怪兽的末日到了,小女子借重大力,得报亡 父之仇,这是非常快慰的。”
  剑秋道:“恭喜翟小姐父仇已报,此是天助孝女,并非我等之 力。况翟小姐的弩箭,神妙无伦, 一发而中。如此妙龄,已有绝技, 将来更是未可限量呢。”
  翟绮云又道:“小女子些些薄技,言之可愧。非两位大侠相助, 怪兽岂易歼灭?所以铭感五中,永永勿忘。现在怪兽已诛,可请两 位再往茅庐小坐?”
  玉琴一看太阳的影子,便对翟绮云说道:“本当从命,但因时候 已是不早,我们要紧回去禅师面前复命,所以不能趋前了。我要问 你,父仇已报,你一人独住在此岂不更加孤单?以后做何主张?”
  翟绮云道:“我也无意再隐居在这天柱峰上了,天津城外李家集 那边是我的姑母表兄表妹,他们很是爱我的。当我父亲远适西域时, 姑母很不赞成,坚欲留我住在她家。但因一则我父亲必欲携我同行, 二则我也舍不得离开父亲,所以跟了父亲到此。今日父亲已是故世, 大仇已报,我若隐居于此,徒增悲痛,故思遗返天津,到我姑母家  中去寄食了。”
  剑秋道:“还是这样的好。你姑母既是怪爱你的,你若还去,自然必能照顾,比较独居在此荒山中好得多了。只不知你姑母所适的 人家姓谁?”
  翟绮云答道:“我姑父姓卫,名慕青,别号花豹子。生前很爱武 艺,也喜结交朋友,但早已逝世。我表兄卫长春,别号小豹子,也 习武术。只是他们原籍本是山东峄县,因我姑父前在天津镖局做事, 故移家津门,卜居于李家集的。我姑母以前曾说过,如在天津住得 乏味时,当举家徙迁故乡。别离三年,不知我姑母是否住在那里, 这是须待我到了那边方才能明晓了。”
  玉琴点点头道:“很好,你若到了那边万一你姑母业已他迁,不 妨请至曾家村曾家庄,去见我的寄兄弟曾毓麟。他的夫人宋彩凤也 是一位侠女,彩凤的母亲双钩窦氏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你去和她们 相见,她们一定非常欢迎的。只要你提起我的姓名,她们便格外看 重了。”
  翟绮云诺诺答应道:“女侠的朋友当然也是大侠。此番我到得津 门,不论找到我的姑母与否,我也必上曾家庄跑一趟。”
  玉琴道:“翟小姐若见宋彩凤母女时,可说我们在昆仑山上业已 结婚了三年,说不定隔几时还要下山走一遭,也许可以和她们有重 逢的一日。”
  翟绮云答道:“必代女侠转达此意。”
  玉琴却对剑秋笑了 一笑,剑秋道:“那么我们要告别了,愿翟小 姐途中平安,珍重玉体,父仇已报, 一切都可释怀。”
  玉琴也叮咛了数语,翟绮云含泪致谢。伊虽和琴剑二人初次相  逢,却是非常契合,且深佩二人的剑术,景慕二人的佳誉,恨不得  追随骥尾,时聆教益。二人心里也觉得伊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女子, 所以玉琴要介绍伊到曾家庄去见毓麟彩凤。
  剑秋见翟绮云含泪伫立,玉琴的脸上也有些依依不舍,遂一拉玉琴的手腕道:“我们就把这祷杌怪兽带回寺中去吧,幸亏我带有一  根绳子在此,可以用一个省力的办法,免得累累赘赘地自己动手。” 说着话,从他的腰里解下一根盘绕着的绳子,先把一头牢牢地紧缚  在祷杌的颈上,然后将手向神狮一招,神狮立刻跑至他身边,剑秋  便把这绳子的又一头紧缚在神狮的后腿,用手在神狮的股上轻轻一  拍道:“你把它拖回碧云寺去吧。”神狮一听这话,立刻发动四足, 拖着那祷杌便跑,巨獒也跳跳跃跃着同奔。剑秋、玉琴、绮云三人  随至后面,走向原路去。
  现在他们好似奏凯而归的样子,心里各有说不出的快乐。行行 重行行,已至天柱峰下。绮云虽仍想邀琴剑二人到草庐中去小坐, 可是事实上已是不能够了,伊就停了脚步,向二人告别。
  玉琴道:“你回去一准快快预备动身,这地方不宜再住了。”
  绮云道:“是的,我明天便拟下山赴天津去,二位相助之德,终 身不忘,窃愿他日有缘再见。”
  玉琴点点头道:“很好,前途珍重。”
  绮云别了玉琴、剑秋自回天柱峰上去,琴剑二人仍跟着神狮、 巨獒紧走了。又跑了好一段路,玉琴忽然停住脚步,向剑秋说道: “翟绮云纯孝勇武,不可多得,我真不舍得和伊分离,心中正在思  念伊。”
  剑秋笑道:“刚才分别,怎么就要思念伊呢?想翟绮云虽是孝 勇,我们究竟和伊是初相识,你为什么大有恋恋之意呢?”
  玉琴道:“我这个人自知太富于情感了,往往人家的事情看作自 己的事一般,未能忘情。宋彩凤、年小鸾、萧慕兰、宇文蟾姑等, 哪一个会使我轻易忘掉呢?何况翟绮云的身世大有类于昔日之我。 圣人云:‘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一个人能够有孝心,将来一  定不错的。我恐师父怪我多事,否则早要把伊带往寺中去哩。”
   剑秋道:“你带孝女去见禅师,禅师也绝不至于怪你多事的。譬 如陈景欧,不也是你带上昆仑山上来的吗?”
  玉琴道:“啊呀,被你这样一说,我悔不带翟绮云往寺中去一 遭了。”
  伊说话时,停住脚步,似乎要走回去的样子。剑秋把手向前面 一指道:“你瞧神狮拖着祷杌跑得很远了,我们追上去吧,不必多此 一举了。”
  玉琴给剑秋一说,遂又拔步便走。狮獒在前,琴剑在后,紧跟 紧走,将近天晚时回至碧云寺前。剑秋从神狮腿上解下那根绳子, 抚着狮獒道:“大功已成,你且去休息休息吧,禅师那边我可以代你 去报功的。”神狮听了,欢跃而去。
  剑秋又从祷杌咽喉里拔下那支弩箭,箭末镌着一个“翟”字。 遂和玉琴双双走入,巨獒跟着,蹿向殿后去了。
  乐山、乐水从殿上走出来,见了琴剑二人,又见剑秋拖着祷杌, 遂说道:“恭喜师弟师妹,已诛得怪兽回来了。”
  剑秋答道:“幸不辱命,总是侥幸。禅师在云房中吗?我们去参 见后,再将歼除祷杌的情形告诉你吧。”
  乐山道:“禅师正在雷音精舍中和虬云长老谈禅,师弟师妹且请 稍坐一会儿,休要去打搅。”
  剑秋道:“也好。”
  于是他将祷杌抛在庭中大树之下。寺中人听得琴剑诛掉怪兽回 来,大家都跑出来观看,对着祷杌无不咋舌称奇。玉琴剑秋遂将他 们如何歼却祷杌的经过情形,约略告诉他们听。正报告得有劲儿的 时候,一明禅师已从殿上徐徐走出。大家一见禅师到来,立刻肃静 无哗,琴剑二人连忙上前拜见禅师,将歼除祷杌的事一一奉告。禅 师听到翟绮云为父复仇之事,也不胜太息。又走至祷杌身边看了一会儿,顾谓玉琴剑秋道:“你们办得很好,这祷杌的皮你们可以把来 做两件背心穿穿,以防不测。还有它的胆也可制药,你们好好去收 拾吧。这恶兽在此噬人造祸,也是自招祸殃,昆仑山上断乎容它不 得的。又有你们的碧云亭,我已吩咐寺中工匠明天前去修葺了。”二 人便向一明禅师拜谢。
  这时巨獒已跳跃而至,见了禅师,静伏在他面前。禅师把手摸 着巨獒的耳朵道:“你也辛苦了,今晚可以大嚼一顿呢。”遂吩咐香 积寺特地为巨獒备些荤腥食物,犒赏它的功劳。禅师说罢,自回云 房,众人也都散去。玉琴、剑秋和乐山、乐水仍坐在一块儿谈谈山 中的野兽,一会儿天已昏黑,玉琴、剑秋在寺中吃过晚餐,也欲早 些回去休息,祷杌却仍留置寺内。
  这晚二人因为多赶山路,都觉疲倦,回至碧云洞,解衣便睡。 次日起身,又往寺中拜见禅师。退出后便去收拾那祷杌。先破了肚, 挖出祷杌的胆,真如绿宝石一般。玉琴便放在阳光下去晒干,预备  制药。又将祷杌的皮剥下,去洗净了,割截下精美之处,把来揉搓  后,以制背心。
  玉琴费了数天工夫,方将两件背心做好,穿在身上,十分妥帖, 但夏日气候炎热,却不能穿的,此刻在山上也无用处,所以藏在箧  中备而不用。剑秋也将祷杌的胆如法炮制,磨成了一种粉末,储藏  在小瓶里,以备急需。而碧云亭早经工匠修葺一新,二人仍可在亭  上小坐。龙驹的伤处也早平复, 一场风波安然过去。但玉琴却时时  要惦念翟绮云这个孝女,大概伊已下山回津沽去了。伊若住在天柱  峰上时,自己可以多一伴侣,常去那边遨游,玩赏风景了。
  七夕既过去多日,中秋又忽焉莅临。这天正是中秋节的早晨, 剑秋醒来时,见玉琴尚犹酣睡,姝首正贴在自己的胸前,而他的左  臂正压在玉琴的肩下,便用右手指在玉琴颊上轻轻弹了一下,说道:“琴妹醒来,琴妹醒来。”
  连唤了两声,玉琴方才惊醒。星眸微场,脸上露出娇嗔之色, 对剑秋说道:“唤我作甚?好梦被惊醒了。”
  剑秋一边笑, 一边指着外边在洞上面漏下来的晨曦,说道:“这 时候还不该起来吗?你做的什么好梦?能不能告诉我听?”
  玉琴将头别转去道:“我不说。”
  剑秋道:“你不说吗?别怪我要向你胳肢下来呵痒了。”
  玉琴最怕呵痒,忙回转头来说道:“别闹,我说便了。”
  剑秋哈哈笑道:“不怕你不说。”
  玉琴道:“刚才我正梦见自己和那个孝女翟绮云在一个山顶上, 和两个麻面大盗酣斗。忽然山下杀来了袁彪和年小鸾二人,有一麻 面大盗向后山遁去,我在后紧追,正追至悬崖下,那厮前无去路, 没有逃身,我刚要舞剑进刺,忽然被你惊醒了,不是便宜那厮吗?”
  剑秋笑道:“便宜了谁?”
  玉琴道:“那个麻面大盗。”
  剑秋道:“既然是梦,有什么便宜不便宜?琴妹说得令人发噱, 原来是这样一个好梦。琴妹的身手投置闲散了三年,而琴妹做的梦  依然还是三年前浪迹江湖诛恶除奸的情景。大概我们的尘缘未满, 还须下山去走一遭呢。好了,你不要怪我惊破你的好梦,今日是中 秋佳节,朝晨天气这般晴好,晚上月色一定清辉。我们虽在山上, 不要辜负了这个佳节,我与你晚上去山巅步月,细玩夜景,夜间更 当有好梦呢,请你不要恼我才是。”
  玉琴这才笑了一笑,和剑秋一同披衣起身,梳洗毕,二人又到  碧云寺中去谒见禅师。下午禅师在内打坐,玉琴、剑秋、乐山、乐  水一同在外面庭中看陈景欧舞剑。别瞧他是个文弱书生,近来的剑  术已大有进步了。正在这时,外面忽然走进两个人来,哈哈大笑道:“玉琴、剑秋,你们还守在山上吗?”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飞云神龙余观海和闻天声, 一先一后地 走了进来。风尘满面,衣衫垢敝。这二人正是志同道合的剑仙。剑 秋连忙迎上前去道:“师叔和闻先生从蜀中回来吗?怎么去了这许多 时候?令人时常思念。”
  余观海笑说道:“剑秋,你说长久吗?依我们两人看来,却并不 觉得甚久,还觉得未曾畅游呢。”
  说话时,玉琴、乐山、乐水都上前相见。玉琴道:“二位此去, 谅必游了许多名山大川,不胜健羡,可有什么奇闻逸事讲给我们听 听吗?”
  闻天声接口说道:“女侠,我们此去闻见很奇,当然有些事情要 奉告与故人知道的。只是我也要向你讨红蛋吃呢。”
  女侠玉靥微晕说道:“我不知道,你要喝酒吗?寺中有的好酒尽 你们喝就是了。”
  闻天声道:“我们没有一天不喝酒,酒是我们的生命,醉乡的日 子过得真快,却不知你们温柔乡里的日子又是怎样的滋味?谅必也 和醇醴一样的甘美了。”
  剑秋听闻天声故意和他们打趣,遂说道:“你要喝酒,停会儿请 你喝个畅快便了,不要胡闹。你们要见禅师吗?”
  余观海道:“禅师可在云房中吗?当然要去参见的。”
  乐山道:“禅师正在云房中坐禅哩。”
  余观海道:“我可要去搅扰他了。”
  于是他就和闻天声一同入内去拜见禅师,见过禅师后,又去见 虬云长老。玉琴、剑秋等却在外面坐待。隔了好一息,二人出来, 闻天声笑嘻嘻地对剑秋道:“今夜的酒已有主人了, 一明禅师请我们 在慈云阁上夜宴,算是代我们洗尘的,你们都是陪客哩,少停大家要多喝些酒的。”
  乐山笑道:“寺中藏的好酒甚多,不怕酒量深的。”
  琴剑二人闻言也很高兴,大家走出寺门前去散步一回。巨獒也 跟着他们同玩。剑秋遂将歼除怪兽祷杌以及邂逅孝女翟绮云的事告 诉闻余二人知道,二人也啧啧称美孝女的孝和勇。
  天色垂暮时,一明禅师已设宴于慈云阁上,为闻余二人远来洗  尘。虬云长老也请到同席,玉琴、剑秋、乐山、乐水、陈景欧等一  齐相陪。那慈云阁是寺中最高的所在,筑在岩石之上,四面明窗洞  辟,可以远瞩山半。这晚况又是中秋之夜,名山月色,更有可观。 玉琴、剑秋等先到慈云阁上凭栏闲眺,一会儿闻余二人已到,跟着  一明禅师、虬云长老带着乐山、乐水、陈景欧等走来,于是大家挨  次入席。禅师长老和闻余二人坐在上首,琴剑等都坐在下首。肴馔  虽是素的居多,而烹煮得都很精美,酒是寺中藏着的陈酒,禅师特  地烫着以饷二位酒人的。
  闻天声和余观海举杯狂饮,毫不客气。闻天声且咂着舌头说道: “这酒味道真好,记得数年前在山东临城贾家庄上拜贾三春老英雄的 寿,那时候喝的酒也是别有佳味,和今天相较,可称伯仲。其他在 太白楼上也不过胡闹而已,怎有这样好的酒以润馋吻呢?”
  剑秋带笑说道:“闻先生,今晚良宵佳节,更可以多喝数杯了。”
  闻天声瞧着一明禅师说道:“这里慈云阁非太白楼可比,怎敢在 禅师和长者面前极饮狂醉,以致失礼呢?”
  禅师微笑道:“今夕特备美酒飨客,你们尽管尽欢狂醉,倒也不 妨的。”
  于是闻天声放开酒胆, 一杯一杯地狂喝了。玉琴是不会喝酒的, 今夜因是中秋佳节,况又是闻天声、余观海二人到来,兴致更好, 所以跟着大家喝了两杯,又吃了一些菜。禅师和余观海、虬云长老等谈着往事,一会儿忆起云三娘, 一会儿谈到龙真人,玉琴在旁边 不好插口,微觉胸中不适,在此像要呕吐的样子。伊就立起身来, 走到东边窗子前去,将身子伏在槛上,想要把胸中的酒呕出来,但 也呕不出。
  剑秋也走过来问伊觉得怎么样,玉琴道:“我只是多喝了两杯 酒,别的没有什么,你快去陪他们举觞吧。”剑秋却不肯去,和玉琴 一同立在那里,凭槛外望。这时候月光如水,照彻远近山峰,大大 小小高高低低的宛如有许多白帽白胄的战士,屹立在四周。
  玉琴忽然把手向东边天空里一指,对剑秋说道:“你瞧这颗星的 形状很奇怪,我平生没有见过的,到底是什么星?你可知道吗?”
  剑秋跟着玉琴的手一看,果见东首天上有一颗很大的星,拖着 一条尾巴,形如扫帚一般,很长很长的,十分光芒。虽在明月之下, 仍不掩却它的星光。若在月黑夜看去时,一定更是好看了。
  剑秋便道:“咦,这星大概就是世俗所说的扫帚星吧。”
  此时众人听着他们的说话,一齐走过来看。陈景欧道:“这是扫 帚星,哎哟,为什么在此时出现呢?扫帚星三个字以形状而言的, 此星本名彗星。古时书上记载分明,凡是有此星出现之时,天下一  定扰攘不安,主动刀兵之象,看来天下又要大乱了。”
  一明禅师叹口气说道:“天下一治一乱,几成惯例。自太平天国 以后,至今海内粗安了些时,然而朝纲弛解,杀机隐伏,民不聊生, 祸乱将起。所以天心示戒,此星出现了。”
  虬云长老道:“最可悲的是生灵涂炭,地方糜烂。我等在这山 上,虽然理乱不知,灾殃无及,但不能拯救万民之厄,这也是不胜 遗憾的。”说罢,叹了一口气。
  余观海却说道:“我听得人家说彗星也是天上行星之一,天空里 像这种的星不知有许多,这是不足为奇的。世人少见多怪,且因此星形状特异,所以对它特别注意。其实世上刀兵的事情是常常有的, 与彗星何干?这是世人牵引上去的。”
  闻天声道:“余兄的话也不错,但我前数年在京津以及关东一带  地方差不多到处走遍,眼见着那些满洲人泄泄沓沓,颛预无能。政  治方面弄得七颠八倒,民生憔悴,可说达于极点。而外人的势力一  步一步地进来,所以隐着的祸机一触即发,此星的出现也非偶然了。 况且此次我同余兄到四川去走了一遭,已觉得外面伏着的乱机真  多呢。”
  玉琴听了这话,连忙说道:“不错闻先生,你允许讲川中的奇闻 逸事给我听,现在我请你讲给我们听吧。”
  闻天声点点头道:“不嫌晓舌,正要报告。”
  于是大家又回到座上,静听闻余二人讲述川中的逸事。那天上 的妖星仍照耀着它的光芒,如和月姐争辉呢。
  
  
  第二回 红花村侠客警顽手 白莲教孽徒藏祸心
  
  大家都注意地听着,闻天声眼望着玉琴、剑秋,把手指了一指 余观海道:“我自那年喝了你们的喜酒,就和你余师叔一路入蜀。沿 途除了观玩山水以外,就是饮酒管闲事,倒也干了几桩,只是好酒 却是难得,像今晚这样的美酒甘醴,更是几年没有沾唇了。”说着 话,举起大杯又咕嘟嘟地连连喝酒。
  余观海在旁催道:“你既允讲在川中所见的逸闻,就爽快些讲 吧,又何必尽说那些闲文?你看玉琴他们都瞪着眼睛望着你的嘴呢。 酒不妨慢慢再喝,好在今天席上只有你我两个酒鬼,我总给你留着  就是,快讲正文吧,别让他们着急了。”
  天声放下酒杯,嘻嘻地笑道:“讲故事总得从头讲起的啊,只要 繁简有个分寸就得了。我们人蜀是打南郑经过栈道,过剑门再到成  都。南郑是古来军事上的要地,扼褒斜金牛两栈道中之权,西控陇  蜀,东下荆襄,汉高祖因之以城帝业,我们因此在那里逗留稍久。 栈道南连剑门, 一路连峰插天,下临深壑,凿石架梁,以续路绝。 行者时虞倾趺。剑门高踞在剑山上,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剑,真  不愧剑门之称。古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真非虚言。”
  陈景欧问道:“有轻身功夫的总不觉难行吧?”
   乐山道:“那个自然,你别打岔,听闻先生往下讲吧。”
  闻天声又继续讲道:“到了成都,却是一片平原。水渠交错,物  产丰饶,为川中第一繁富之区。居民稠密,生活舒适,可是淫逸威 压等罪恶亦以此等处为多。余先生曾手刃了一个逼奸贫女的大富翁  呢,这是一件很痛快的事,今天想起,还当为之浮三大白。”说着, 就提起壶来,向自己的酒杯里倾注。众人的目光,却不约而同地转  向余观海。
  这时月光已潜入阁内,把满桌的杯盘映成银色。余观海微笑着  点点头道:“也是有一个月明的晚上,闻先生喝得醉醺醺地睡着了。 我出外解小溲,隐约听得有女子的哭声,循着声音找去,是在客店  后面的高楼里发出来的。我跳进围墙,又一纵上屋,轻轻揭去几片  屋瓦,从小洞里朝下看去。见是一个腹大如瓢、胖得像猪一般的男  子,年纪约莫有四五十岁, 一部络腮胡,像刺猬一样地戟指着。手  里提着一根皮鞭,指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厉声喝骂。那小姑娘  虽然乱头粗服,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姿容确很可爱。听那胖猪的语  气,自命是个老封翁,儿子在京师做着什么官,向那小姑娘夸耀着  有多少田地房产、金银珠宝;又在他的责骂声里,得知那小姑娘的  父亲原是胖猪家的佃户,因为欠了三斗米租,硬要把他女儿做抵押。 虽然父亲投河,母亲自缢,总没有保全得自己的女儿,被胖猪威逼  着做他的小妾,那小姑娘却哭骂着誓死不从。胖猪火起,就动手用  强,眼看着小姑娘渐渐不能撑拒,贞操行将被攫…… ”
  玉琴着急道:“师叔怎么还不快快动手?那小姑娘岂不可怜?要 是我早就把那胖猪杀死了。”
  禅师看玉琴说时愤激难遏的神情,心想这孩子在山住了三年, 并没有被清风明月、高山流泉的悠闲生活改变了她任侠好义的天性, 在山将住不久了。便向她微笑道:“你不要性急,你师叔自会惩处他的。你且给师叔和闻先生添上酒,让他们润润喉,慢慢地把那些奇 闻逸事讲给你们听,且耐性等着吧。”
  禅师说了,剑秋便提壶代玉琴给余闻二位斟上了酒。余观海喝 了一杯酒,笑道:“在那危险的时候,一片三角形的瓦片,剖开了那  五石瓢的大腹,污血四溅,肝肠满地。那小姑娘也就吓昏在一边。 我便进去把那小姑娘扶起,告诉她是我用瓦片从窗外抛进那胖猪的  腹中,特为救你而来的。伊的父母已死,我问她可还有什么亲人, 伊说有一个母舅在城外车盘村,离此大约三十余里。我搜了一些金 银,交与那女子,又用血在墙上写了几个字,只说夜游神巡查至此, 察得此人作恶多端,故加罪刑,女子已被神带往仙山。唯有神佛之 说,最能使这种为富不仁的人信服。当时我就送伊到舅家,回来时  闻先生还是好梦正酣,一些儿也没有知道哩。”
  玉琴听他讲完,不觉拍手称快。剑秋道:“那女子得遇师叔,正 是她的大幸。”
  闻天声倒有好半晌酒杯儿没离唇,这时连连喊着痛快痛快。余 观海对他说道:“快讲你的吧,酒杯儿可暂停一下了。”
  天声且不答话,赵趄着脚步,走到窗前,向外一望说道:“净空  如洗, 一碧万里,银光四射,明镜当空,今夜正好月色也。记得那  晚在峨眉红花河畔,莫氏兄弟家中,却是没有星月的黑夜,险些儿 给铁棍把我矮冬瓜打成了烂冬瓜呢。”说着回到座上,对众人说道: “我方才所说的祸乱未已,就是指莫氏兄弟等说的。我们自离成都, 便直向峨眉。峨眉在峨眉山县南,系出邛崃山脉,盘亘数百里,层  崖巉岩,有数千仞高。山巅终年积雪,气候寒冷,在山下衣夹,到  山中便要衣棉。上最高层则重裘犹单,尚须恃炉火取暖了。山中多 梵宇,亦多松柏,翠盖黄墙,错落其间,自饶奇趣。山中犹多药材, 入山即觉异芳扑鼻,迥别凡卉,亦是此山的特色。只可惜山中巨刹香火太盛,顶礼参拜的络绎不绝,祈福于神佛的自多愚人和俗人。 寺中有佛事时,铙钹齐鸣,钟鼓并震,闹得人耳根不静。我们在山 游览了数天,兴犹未尽,只因适有某处贵妇人在山中寺里起什么水 陆道场,絮聒得叫人头昏,我们就下山来,想暂在山下游览几时, 待道场完满时,再上山畅游。峨眉县的风景,除峨眉山最著外,还 有很多胜境。那一天来到山下的红花河畔的红花村里,清溪小桥, 土垣板扉,一派乡村朴实的景象。我们来到村口,看见绿树荫中酒 旗高拂,未免馋涎欲滴,酒虫又跃跃欲出了。我们二人便走向酒家 门前,见挂着莫家店的市招。小屋三间,设了炉灶钱柜外,只疏疏 落落地排了不多几副座儿,座上客除了我们二人外,正所谓绝无仅 有。跑堂的端上酒菜,我们一尝那酒,味淡如水,算作是喝水也就 罢了,一吃那菜,味腥如膻,简直难以下咽,连才喝下去的水酒, 也呕了出来,实在不敢再领教了。便叫跑堂的开上账来,却比在成 都吃的上席还要贵几倍哩。我就说了一声,这样恶劣的酒菜,却要 这样贵的价格?山村野店,倒很会欺人。我一边虽这样说, 一边却 掏出银钱想交给跑堂的,谁知他听见我这样自语着,顿时竖眉瞪眼 地对我喝道:‘你喝不起酒便别喝,谁教你不预先打听打听莫家店的 酒价,冒冒失失地来充阔?又嫌好道坏的,又说价贵,看你两个一 副乞儿相,也不是喝得起莫家店里的酒的人。再要多言多语,可别 怪我这拳头要不和你客气了。’说时还把袖子一撸,手臂一举,那神 情倒很可以吓唬吓唬孩子。”
  天声说到这里,余观海接着说道:“起初我是守着沉默,这时见 那跑堂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倒惹起我的气来了。我就把闻先生的  右手一拦,叫他别付钱,‘反正菜我们没吃他的,酒也呕了没下肚, 不必会账,我们走吧。’拉了他站起身来往外便走。那跑堂的抢着走  到我们面前,伸出左臂一拦,举起右手,就恶狠狠地向我脸上打来。
   我就伸手把他的右手一架,左手一捏,于是他的二手一上一下这样  举着,不用想放下。我们撇下他就走,才走了四五步,只听后面连  连喊道:‘二位好汉请停步,我们店主来赔礼了。’我们回头一看,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连连招手喊着,就是刚才坐柜上打瞌睡的人, 大概给我们争吵闹醒去报信的。他的后面出来一胖一瘦两个汉子, 一般的紫色面皮,五短身材,阔眉大眼,还透着一团邪气。跟着还  有七八个汉子,都是健壮的村汉。那个跑堂的也愁眉苦脸地举着一  上一下的两只手,跟着那两个矮汉走来。我们停了步,只见那一胖  一瘦两个汉子一齐向我们拱手说道:‘小店伙计有眼不识泰山,冒渎  二位壮士,理应加以惩罚。不过不知者不罪,请念村夫无知,高抬  贵手,饶恕这遭,我们兄弟自当深感。并请重临小店, 一尽地主之  谊,还要畅领教益呢。'一边推着跑堂的上前,命他向我们赔礼求  饶。看他那副垂目低眉、畏缩求怜的样子,完全和刚才怒目扬眉、 咄咄逼人的态度两样了。这种小人,真是可恶可恨。遇到柔弱的小  民,岂不就吃他的大亏吗?这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下次也许  不敢任意欺凌人了。我把他的两手轻轻一点,就很自在地可以上下, 和先前一样。我还劝他下次少要动手打人,世间的能人多得很哩, 像你这样的本领,是跟不上和能人对手的。他满脸通红地退入店中  去了。我发放了跑堂的,便打算还清酒账,不再回店。因我觉得那  店主不像个好人,不愿和他多所兜搭。谁知我交银钱给店主时,他  死劲地推辞,不肯收下。我要推辞店主的邀请,闻先生却反帮着他  们说,既然人家再三邀请,未可固辞,辜负了人家的盛情。我知道  他又要想管闲事了,只得又跟着这一起人回店去。"
  余观海说到这里,蓦然一声大吼,屋宇也为震动。大家正出神 地听着余观海讲述,冷不防听到此声,不觉一惊。一明禅师微笑道: “敢是那镇山神狮在追逐着什么了?”
   乐山、乐水二沙弥就走出阁外去察看,过了一会儿回来说道: “外面月明如昼,鹰鸢疑是白天,出窠飞鸣。碰落了山头小石,打在 神狮头上。神狮疑是有敌袭击,故而振鬣怒吼。”
  玉琴笑道:"神狮受了一场虚惊,却打断了余师叔的话头,害得 我们只听了一半,岂不扫兴?”
  余观海道:“我讲了半天,嘴也干了,我要稍歇一下,让闻先生 讲给你们听吧。”
  一明禅师道:“是啊,你们怎么只是先闹着要听,也不知道给客 人斟斟酒?”于是剑秋、玉琴、乐山、乐水、陈景欧一个个依次给客 人敬了一杯酒。
  闻先生继续讲下去道:“我因为莫家店的货劣价高,店伙又是那  么的凶横,定是店主平时唆使的。那所谓店主者,又是一脸邪气, 这店说不定也是卖人肉的黑店呢?我们重复回店,他们领我俩到第  二进屋里,估量着是他们的住宅,也是一排三间,两旁室门紧闭, 也许是内室。中间是堂屋,为饮食起坐之所。堂屋前后有窗,后窗  望出去,是一个大院子,围着一带短墙,墙外绿叶葱茏,却是一排 茂林。墙的西边尽头处,有一庭高冢, 一半在墙内, 一半在墙外, 看去墙外的一半要较墙里的半个要高些。在高冢的南面,就是这三 间屋的右侧,也是三间小屋,却比这前后屋子都新,并且这靠右边  的一间,似乎比较坚实,又没有窗子似的。”
  陈景欧贫嘴道:“哦,这里面一定是藏人肉的了。”
  剑秋对他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断话头。长老和禅师却只是望 着他们微笑。玉琴把两只玉手撑着下颌,出神地注视着天声的嘴, 只见他并不理会问话,滔滔地讲道:“引我们进里屋的,就是一胖一  瘦两个汉子。坐定以后,他们说出了履历,原来胖的是哥哥,叫莫 龙;瘦的是他的兄弟,叫莫虎,本是陕西凤翔的樵夫,父亲是兴平山玄坛庙的庙祝。自从倪全安主持玄坛庙后,他们就入了教,学习 法术,后来被派到翼德真人门下的云真人那里,跟随到山东、河南  一带布教的。云真人死后就辗转入川,去年冬天住在这里林家客店 的。第三天晚上,忽然屋后古家僵尸出现,缢死了店小二,把店里  的客人都给吓跑了。只有他兄弟不怕,还是不走,店主也巴不得他  们住下,可以帮他壮壮胆。哪知到明天半夜,僵尸又出现了,待他  兄弟发觉,要去制伏它时,它已缢死了店主的全家,回进坟墓去了。 他们就只得用一道符镇住了墓门,从此僵尸永不出现。唯有店主的  女儿,没有被毙,感激他们镇住僵尸,保全了伊的性命,愿意嫁给  莫龙为妻,财产店业也由莫龙承继,就改为莫家酒店,不留客宿歇  了。莫氏兄弟又道:‘村中人因为我们会符咒,精拳棒,都纷纷要求  传授。我们就趁此收集门徒, 一旦天下有事,亦可图个出身。二位  壮士若肯加入,将来共图大举,我们愿以大师兄相尊。并且学会了 符咒,佩在身边,则邪魔不侵,虎豹不惊,吞入腹中,则刀枪不入, 雷电不震,真有无穷的妙用呢。’我道:‘这个慢慢再商议吧,如有  好酒,且拿些来喝。刚才喝了些水也似的酒,没有杀得酒渴,反把 酒虫都引上了。’莫龙连说有有有,就叫他的浑家出来料理酒食。那  妇人年龄不过二十,姿首颇觉秀丽,只是双蛾紧蹙,面色沉郁,好 像怀有重忧的样子。当我们饮酒中间,有一个少女的面形在下首房 门里一闪,见了余先生,还似乎一怔的样子。”
  余观海接嘴道:“那个就是我在成都所救的女郎了。”
  大家奇异道:“怎么她也到了这里?”
  天声道:“据她告诉余先生说,她的母舅胆小,恐怕连累,星夜 着人送她到姨母家来的。谁知姨母全家在去冬被僵尸所害,只剩下 她的表姐了,她也只比我们先一日到店呢。当夜我们就住在莫家右 侧的小屋里,莫氏兄弟并且告诉我们,他们每逢三六九日,举行大操,吞符念咒,练武击拳,所有习武的门徒,都要来此集合,就在  后面的大院子里。他又叫我们住在最左的一间屋里,我们始终怀疑  那右边的屋子。睡到夜半,我们二人怀了火种,蹑足走去,取出火  来一照,不但没窗,而且没门。后来细细寻视,在墙脚下砖缝中, 嵌着三根铁丝,作工字形,把剑尖一点上下两根铁丝,白色的墙中  间渐渐裂开,露开一扇小门,再把中间的铁丝一点,小门就呀的一  声开了。里面是空空的,四面无窗户,墙壁都是黑色,就是暗牢。 墙脚边还堆着几茎白骨,鬼气森森,这屋里想已屈死了不少冤魂呢。 这样二莫的行径,可以窥见一斑。出来时,把门框上悬着的铅丝一  拉,门就开起来了,墙缝里横出一柄石笋,往里一拨,墙就合拢了。 再往院子里各处巡视一下,找不到什么神秘所在,也就安心睡觉。
  “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房里出去,看见井边汲水的女子,就是昨 夜在房门里一闪的人。伊认出余先生是她的恩人,轻轻地向余先生 诉说,她表姐说的二莫不是好人,屋里还有黑牢,谁要逆了他就被 送入黑牢,活活饿死,并且僵尸也是……伊才说到这里,看见莫氏 兄弟从那边屋里走来,她就赶快提着水走开了。莫龙见了我们,遂 说演拳的人都已来齐,请一同到后院观看,还要请二位一显身手以 扩眼界。我们到了后院,只见满院子黑压压的人,肥瘦各异,长短 迥别,却一例是壮健的汉子,而且乡愚居多。估量着都是惑于邪说, 妄冀非分,才耗时废业地来加入这个教团。他们见了二莫,就立刻 分成左右两列,很透着信服崇敬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两个生客,也 一例地用着好奇而且钦敬的目光。因为昨天店主邀请我们回店的一 回事,已满村皆知,只是右边一行为首的和第七、第八两个,显着 不信的神情。这三个的面貌凶恶,举止粗犷,尤是为首的一个,鹰 鼻鼠目,昂首举趾,骄矜自恃,这凶悍狡佞的样子,平时定不是安 分的。莫龙叫大家念了一遍什么可以壮胆长威的口语,佶屈聲牙,不知胡诌些什么。然后耍了一回铁棍,拖泥带水,解数并不高。那  些没有见过局面的乡愚,却是惊为天人,也举起粗细不一的竹竿木  棍,和小孩子学步般地跟着舞弄,几如潢池弄兵。不是他碰了竹竿, 便是你卸了棍子,闹得乌烟瘴气,哪里成什么解数?不过那三个凶 形恶相的和另外四五个人,倒也使着铁棍,右边第三个最为出色, 居然起落分明,擒纵如意,可以据此为精进之基了。接着莫虎耍了 一套拳,腾纵蹿跃,左击右突,狡如猴,疾如兔,却是不错。可惜  那班门徒,只会举臂伸腿,挺胸凹肚,不成解数,却还夸耀着可以 避箭石,御刀枪,真只可以惑乡愚哄婴儿罢了。
  “当莫龙告诉我们,演拳的人隔宿必焚香斋戒,吞服灵符,就能 成为铜筋铁骨,刀枪不入。那右列第一人听了,格外地扬眉瞋目, 颠头簸脑,似乎他就有着这种能耐。我就指着他对莫龙说道:‘这位 老兄看去武艺精娴,法术定亦高强。我来和他试演一下,如果真的  不惧刀枪,我亦愿入教学法。’二莫听了我的言语,脸色陡变,想要  拦阻时,那人却露着骄笑,点头同意。我就在地上随手拈起一块核 桃大的石子,向他袒露着的胸膛飞去。只听啊呀一声,向后便倒, 鲜血在心口的小洞内汩汩地流出。习武的村汉都相顾失色,惊嗟的、 疑讶的、愤怒的目光一齐向二莫及我们身上射来。二莫更是面红过  耳,嗫嚅着说不出话。莫龙老羞成怒,欲待发作,莫虎却轻轻地扯  了他一下,搭讪着说这不是灵符不灵,是他们斋戒不诚,故遭天谴。 同时把面色一正,告诫众门徒,下次吞符必须虔诚,就叫众人把那  尸身抬回去,于是一场盛会不欢而散。我们因为早上井边女子的话  很有可疑,莫氏兄弟挽留我们,就姑且虚与委蛇,随便舞了一回武  器,二莫大震,格外笼络,亦就不复再提前事。
  “那天晚上,莫氏设了盛宴款待我们。还请了几个村上的富户和 他的门徒作陪。早上和那死者同列一行的两个面目凶恶的亦在内,目光闪烁,显然地不怀好意。我懒得听那些无谓的恭维话,还有莫  龙絮絮地述着他教中的灵迹,只顾倾壶举杯,就饮了个烂醉如泥, 送我们进房睡的就是那一对凶神。睡下不多一会儿,房门微微地一  声咯叽,闪进了两个大汉,分别蹿到我们二人的床前站住,举起铁 棍,用力向床上击下。我哼了一声,铁棍又是接连两下,同时听得 那边床上,却是木板折裂的声音。原来你余师叔被褥卷过,睡到中 间屋里去了。只听那人蹿到我床前轻轻地说道:‘那人明明睡在这床 上的,怎么一会儿连被褥都没有,只剩下空床板了呢?'这个人道: ‘我倒得手了,第一棍下去,还哼了一声,又接连二下,便哼声亦没  有了。也是李大哥阴魂有灵,这个仇总算为他报了。那个瘦长子就  饶过了他,我们走吧。’我道:‘且慢,要报仇还得再来几棍,刚才 三下都让枕头给代挨了,我在床这头呢。今天酒喝多了,浑身酸软, 正用得着你的棍子给我捶捶哩。’那二人都咬牙切齿地发狠道:‘看  你这一下往哪儿躲!’两根棍子都向着我睡的一边击下。可是在他们  举起铁棍时,我又移到床那头去了,他们在黑暗中瞧不见我,我可 瞧得很清楚,偏又抱怨着道:‘我在这头呢,你们为什么往那边瞎  捶?'二人气极了,再不开口,举起铁棍,满床乱捣,我却已安坐在 床顶上去了,俏皮地说道:‘歇歇吧,我的骨头没给捶舒服,你们的  两臂倒捶得发酸了,要不我来给你们捶捶?'我的话没说完,忽然门 口有一人阴恻恻地接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卖力和你捶了这  么久,本来你也应该回敬几下,让他们早些回去歇息,免得再闹下  去,连我睡在隔壁都给你们扰得不得安。’这说话的就是余先生。那  二人起先听我在床顶上说话,只气得暴跳如雷,后来半空中又来了 个程咬金,他们知道不能得手,便抱头鼠窜的想夺门而出。那一晚 恰是满天阴霾,星月不辉,没有练过夜眼的人,真伸手不见五指。 二人冲出门去,却没瞧见余先生伸着一腿横在面前,只听当啷两响,二人的铁棍跟着人一起跌倒在地。待要爬起时,早被余先生和我把 他们装进被套里去,包扎成像一个大馄饨。二人还在挣扎,我轻轻 拍着他们道:‘别焦躁,我们给你师父去送半夜点心。'提着就往前 边正屋走去。”
  天声讲到这里,席上几个青年无不大笑。大家正笑得起劲,忽 然当啷一声,大家定睛看时,原来玉琴笑得把身子一歪,刚好磕在 剑秋举着将要送入口中的酒杯的手臂上,剑秋不防手一松,酒杯掉 下地,小半杯酒却全泼在玉琴颈里了。剑秋忙拿帕替她揩拭,众人 又给剑秋换上一个杯子,把碎杯子拾掇过了。
  玉琴红着脸抱怨闻天声道:“都是闻先生讲这引人发笑的故事。”
  天声笑道:“不是这样一笑,今晚席上怎会增添这一项新异菜 肴呢?”
  众人都诧异道:“哪里又多添了新异的菜?”
  天声道:“广东人好吃虫类,有什么风干龙虫,我们今天添的可 叫作酒浸蜡蛴。”众人一听,暂止的笑声又像春雷般地轰发起来。连 那窗外的月光,亦格外的皎洁幽柔,抚着每个人的笑脸,尤其是玉 琴,杏靥蕴赤,映着清辉,更显娇媚。
  剑秋恐怕玉琴过羞,忙站起给众人斟酒道:“都是我不好,打断 了好听的故事,我敬各位一杯,再静听讲述。”就举起杯来。
  众人也跟着饮了一杯,听天声接下去讲道:“我们到那边屋子 里,莫氏兄弟也已起来,因为听见铁棍掷地的响声,怕是有什么刺  客,原来他们近几日正听得县里将有不利于他们呢。每晚派着两名 门徒,在村口巡哨。他们见我们二人扛了一个大包,显着十分骇异。 我们就把铁棍声的由来讲给他二人听。我道:‘幸亏我们二人还算机  警,余先生看见二人进门,连忙抱着被褥,从床后转到隔屋去了。 我也拖了两个枕头,横在床中,自己躲在床里,铁棍和我相离不满三分,我们若不占着能在黑暗中见物的便宜,两人的命岂不送在铁 棍之下?你们既然邀我们入教,共图大举,怎么又暗算我们?这个 玩笑,未免闹得太大了。’莫氏弟兄听了变色道:‘谁敢有此大胆? 绝不是我弟兄的主意,我们钦慕二位的神技,还要仰仗大力,扶助 我们,怎敢生心暗算?请二位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必将此二人按教 规重治。’说着就将二人从包内放出。那二人名叫张七、赵四,二莫 询问因何要加害我们,张七、赵四说是为李大报仇。二莫大怒,说 李大自己斋戒不诚,故遭神谴,怎可怀恨他人?就要处以死刑。这 两个怕死的东西,方才横眉竖目,要结果我们的性命,现在又低首 屈膝向我们求饶了。
  “我们才要开口,忽见两个门徒打门走进,面红耳赤,喘得话都  讲不上来。经莫氏兄弟厉声催问了数遍,二人才急急巴巴地说是县  里派兵来捉,约莫有一二百人,离我们村口不过五七里路了,是前  村王六儿来报信的。二莫听报,莫龙焦躁,颇现惊慌之状,莫虎较  为镇静,就发放二人,叫他们一个去吹起号角,集合门人, 一个仍  去村口探望,再来报知。张七赵四还直挺挺地跪着,候我们发落。 我想这两个并无多大能耐,就放了他去点缀了县兵的功绩吧,就向 莫氏兄弟说:‘现在正是你们用人之际,我们又没受伤,饶恕了他  们,让他们戴罪立功吧。'二莫正是求之不得,忙叫张赵二人给我们  叩头谢恩,和众人一起列队听令。二莫请我们帮同拒捕,我们说: ‘县兵不过虚张声势,并无多大实力,村上的壮汉尽足抵敌。况且二  位神勇,区区百余小卒,更不足置心。如遇必要时,我们当然效劳。 你们该赶快到村口迎截,别让官兵进村,我们也随去观阵。'二莫听  了大喜,扎束停当,各带随身武器,领了百十个村汉,半是倒有一  大把木棒竹竿、锄头铁耙作为武器的,只有走在前面的一半,算是  备着鞭棍刀枪等武器。 一路脐济嘈嘈,半奔带跑,到得村口。喘息未定,官兵已如潮涌至。
  “为首一个将官,执剑挥旗,往来奔驰,指挥士卒。村上的乌合  之众,怎敌得训练有素的官兵?战了不满半个时辰,那些村汉三停  去了二停,凶悍的死在官兵的枪刀之下,庸懦的却是私下溜回去了。 莫龙莫虎较为骁勇,两个合战那个将官。那将官一面迎战, 一面指  挥,旗挥龙蛇,剑耀日月,好不威武。不过以一敌二,未免有些顾  此失彼。我恐怕他有失,心想不如擒他过来,慢慢再和他同破莫氏, 歼除余孽。于是我就叫二莫退后道:‘让我来活捉这厮。’将官听了, 挥剑向我直刺,我扬剑一架,他的剑就不在手中了,就把旗舞着抵  敌,着剑亦折。自知不敌,回身就想走。余先生从斜里蹿过,伸出 长腿,轻轻地一钩,那将官再也站立不稳,就被我赶上缚了。官兵  见将官被捉,发一声喊,一齐围上来。被莫虎左右突击,着实打死  了几个,我们就对那些官兵说道:‘你们的官长如此骁勇,尚且被  捉,何况你们这些小卒?若不速退,我便先杀了你们官长,再杀你  们。’我们掣出剑来扬了一扬,为首的几个官兵,眼花缭乱地跌倒  了。他们似乎也商议了一阵,就一阵骚动,向后退去了。
  “我们就一起回到莫家,那些溜开了的村汉听得官兵败退,又一  个个地踅回来。检点一过,生回的只有四五十个,会使枪棒的全都  做了刀头之鬼,其余断手折臂的倒也有几十个。于是就叫这些村汉  去把死伤者埋的埋,抬的抬,留几个在村口巡哨,防官兵再来。这  里就剩下县里派来被擒了的将官该怎么处置的问题了。依莫龙的意  思,要把他杀了,我们说:‘县里必定还要派兵将来哩,不如暂留下  他,等将来捉到的一起杀吧。倒是把他关在什么地方妥当呢?'莫龙  就说在我们睡的一排上,那边尽头的一间是黑牢,就把他关在里边。 这时夜已过半,大家也不再睡,以防官兵再来。我们二人就讨了监  视这俘虏的职务,觑空我们进黑牢去和被俘的将官闲谈,知道他姓马名家骥,职任游击,县官胡谦德,为官清正廉明,新自河南调来。 听得这里莫家酒店主人传布邪教,妖言惑众,并且横行不法,鱼肉 乡民,大有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之概。恐怕图谋不轨,贻害无穷, 故而派兵来捉。我们也就把来历告诉他,等县中再有兵来时,我们  里应外合,捉拿妖人。我出来打算找些饮食给马游击,刚走出里门, 忽然一个黑影迎面就是一拳,我急忙向下一蹲,他一击不中,知道  无机可乘,就向外窜走。看那矫捷的身手,我知是莫虎。原来他在  门外偷听我们说话。我想他既已探悉我们的行藏,我们也爽性痛痛  快快地杀他一场,不必再藏头露尾了。”
  天声讲到这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刚好这时蒸热的点心送上 席来。天声连连点头道:“嗯,我倒确乎讲得口渴腹饥,正用得着 呢。”他拈了一个便往嘴里送,并不住赞美这点心的可口。一明禅师 便叫剑秋让众人,又叫添上热汤。这时月悬中天,时已午夜,山风 侵袖,夜凉如水。众人正都用得着,吃了顿时增了不少暖气。
  玉琴见天声只顾吃点心,似乎忘了刚才说的什么了,便催他道: “闻先生,你一边吃着一边讲好了。”
  天声手里正拈了一块枣糕,要送进嘴里,听她说了,就把糕向 余观海一指道:“以后的事请他讲吧,我可先要顾吃哩。”大家的目 光便都瞧着天声的手,一齐转向观海,表示愿听他讲下去。
  余观海喝了几口热汤,就讲道:“闻先生当时就回进来告诉我 们,把那马家骥也放了出来,各带兵器,便向莫氏的住屋走去。谁 知这两个贼子已经不在屋里,我们在屋内搜寻了一周,见几个箱笼 曾经搬动过的样子,别的东西, 一概未曾移动,他们弟兄和那两个  女子,却一个影子也没有。我们料不到他们走得这样快,但也不信 他们竟走得这么快,仍是四处找寻。后来找到后园那所土冢前面, 我忽然心里一动。闻先生和那个姓马的已走过去,我也不招呼他们,独个儿在土冢两边探索。那个土冢很是可疑,半个在墙内,半个在  墙外,而且外面半个高大又胜于墙内的半个。我记得墙外的街道, 我们也曾逛过,却不曾瞧见什么古冢。又听说这里的房主从前是给  僵尸吃去了的,也许这土冢内蕴藏着什么蹊跷吧?我这样一想,便  立刻纵身到了墙外,看看连着土冢的所在原来是一座小屋,板门土  墙,两边还开着小小的窗棂,隐隐有灯光透出。我才想舐破窗纸, 向里张望,屋内的人机警得很,立即把灯熄灭,大约见了窗外人影。 我急忙破门而入,居然门后有人,飞起一脚,直向我小腹踢来。我  略向后一让,不等他转变攻势时,他的一足已握在掌心,顺势向后  一让,只听扑通一响,似乎掉在水中去了。那声音却已在二三丈外  了。当一声'‘哎呀’从我的身后飞出去时,另外一个矫捷的黑影却  一闪没有了。”
  余观海讲到这儿,把桌子轻轻一拍,向众人道:“你们猜,摔出 去的是谁?死了没有?那黑影一闪的又是谁?”他说完了舀了一碗酒 慢慢喝着,等他们答复。
  玉琴第一个抢着说道:“我猜那个黑影是莫虎,被摔的是莫龙。 师叔神力,那个并不是铜筋铁骨的莫龙,经你这么一摔,岂不骨软  筋酥?当然是死定了。”
  玉琴看余观海的碗里酒已干了,便又代他注酒,问道:“师叔, 我这一猜,准不会错吧?”
  余观海道:“不错不错。”他望着那又圆又大的月亮叹道:“可 惜那晚上没有月亮,否则绝不会让那厮漏网。”
  剑秋道:“小小的土屋,又没有院子,门已经师叔堵住,那厮是 从哪里跑的呢?”
  余观海道:“你莫小觑了那小小的土屋,里面还有很奥妙的机关 哩。莫家兄弟在土冢里做僵尸时,便暗暗开了好几处隧道,那间土屋和墙内的土家相连,冢内的尸骸,也不知被他们移葬到何处去了。 他们谋死屋主人,霸占这屋子,原是有深心的。他们唯恐失风,暗  地在这里留着出路。莫虎就在那隧道内溜跑了。那两个女子却没有  来得及带走,这也是她俩的幸运。若到天明,我们不发现这间屋子, 她俩便要被带山东去了。我把两个女子仍带到前面屋里,闻先生和  马家骥也都回来,县里的援兵亦已赶到。我们就把两个女子给交县  里,并劝县官对于那般无知愚民不必过事诛求。县官胡谦德和游击  马家骥还苦苦邀请我们二人去县里盘桓几时,我真懒得和官场中人  多所交接,便婉言辞谢。后来我们又到峨眉山上盘桓了些时,蜀中  名胜,足迹都遍,倦游归来,沿途除了买醉以外,也很干了几件除  恶锄暴的快意事。不过我觉得,人心习于贪佞,世情日臻险峻,在  上以暴,在下以诈,民生凋敝,祸乱之机已肇,说不定又有几处生  灵涂炭了。”
  余观海讲到这里,把酒碗在桌上一放,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一 明禅师也自微微点头。闻天声早已烂醉如泥,伏在桌上呼呼地睡 着 了 。
  虬云长老好久并不开口,这时却对玉琴剑秋道:“如果余师叔的  观察不错,那又该你俩的惊鲵、真刚活跃了。我看时候也不早了, 酒也喝够了,月也赏过了,故事亦听过了,我们也该散了。你们这  些年轻人早些歇了,明儿也好早些起来,加意磨砺你们的锐光利器, 以资斟乱平难之需。”这时月圆微向西偏,果然时候很晚了,便各自  归 寝 。
  玉琴久居山上,本已静极思动,早有下山走走之意。今被余观 海和长老的话所感,她这下山的念头格外热烈起来,当夜便和剑秋 商 量 。
  剑秋微笑道:“琴妹,怎么你竟也变成这样炒虾等不及红的急性格?说走也不能今晚上就下山呀。”他又指着窗外的明月道:“今夕 何夕?良宵已过半,什么问题都暂且搁置一下,等明儿再讨论吧, 莫使月姐笑人,道我们辜负了她的一片诚心,冷落了团圆佳节。”玉  琴也遂一笑解衣,同人罗帏。多情的明月,伸着柔和光洁的脸蛋, 贴住窗棂直探望着他俩的床前,笑嘻嘻地注视着低垂的锦帐,暗祝  他俩的梦境恬适,睡意酣畅。直到鸡声三唱,月姐才悻悻地离去。 她这临去秋波,却是惊醒了正梦着飞剑杀贼、蕉窗话旧的玉琴。她  醒来回忆梦境,全是日来的思绪所凝,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叫起剑  秋,梳洗已毕,双双到禅师处来请安。参拜已毕,玉琴便轻启朱唇, 把多日蕴藏心头的愿望,向禅师陈述。
  
  
  第三回 不忘宿怨太守失文郎 欲探奇情酒人登古堡
  
  一明禅师正坐在云床上,见剑秋和玉琴走来参见他,而玉琴的 脸上很是兴奋,他也有些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便问玉琴道:“你昨晚 听了你师叔余观海和闻天声的叙述,又动了尘心,要想下山去走 走吗?”
  玉琴听禅师这样说,好像洞见伊的肺肝,便对禅师带笑说道: “师父果然知道弟子的心吗?弟子和剑秋兄在山上已有三年多,蒙师  父许多优渥,感激不尽。山上静修常参禅理,只因师父说过我们根  底浅薄,剑仙尚难达到,何况做佛?所以弟子住了三年,不觉静极  思动要想下山去一行,到天津访问宋彩凤等诸故人,也许要到关外  螺蛳谷去望望袁彪和年小鸾等众人, 一话旧情。过了些时,再回山 来拜见师父。”
  一明禅师笑笑道:“这么你也可以到你的故乡荒江去省视一遭, 在你父母墓前祭拜一番了。好好,你既有此心,我一定可以答应的。 剑秋可以陪你一起去。”
  剑秋说一声:“弟子遵命。”
  玉琴听一明禅师已答应伊的请求,心里自然欢喜,但又听禅师 提起了荒江故庐和先人祖茔,不由触动了她的思乡之念,风木之悲,遂向禅师致谢。祖师便问道:“那么你们预备几时下山?也好让乐 山、乐水、陈景欧等为你们饯行。”
  玉琴道:“弟子想再隔三天拜辞下山,此刻余师叔等方到这里, 大家也好欢聚数天。”
  一明禅师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又对剑秋说道:“你们都是 重人道、守正义的人,我一向知道你们的行为是很好的,绝不会玷 污我们昆仑门下的声誉,而能得到外边的称赞,所以我很是放心让 你们下山去。想你们一到了这邪恶污浊的人世,又将有不少行侠仗 义的事情做出来了。不过我要切切叮嘱你们的,就是以后你们如遇 见峨眉派中的人,最好大家不要侵犯,免得再伤了和气。上次在少 华山上,本来难免两家要开一番杀戒了,幸亏龙真人等前来做了排 难解纷的鲁仲达,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我觉得金光和尚 这个人尚不错,可惜他收的徒弟太滥了一些,以致良莠不齐,在外 面造成了不少罪恶,败坏了不少生命。不知道金光和尚可能够从此 约束他的门徒,谨慎他们的行为呢?还有你师父云三娘也好久不见 面了,使我也很惦念的。你们倘然在途中遇见她时,须要请她上山 来一遭。”
  剑秋道:“我们也是非常挂念她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多时没有前 来?大约今年一定要来的。只恐我们不能见伊的面,万一在路上我 们能够碰见伊时,我一定对伊说。”
  一明祖师道:“很好,闻天声到这里来,我不能多多招待他,你 们可以陪他在山中游玩一下吧。”说了这话,就闭上双目,两个手掌 合了起来。
  玉琴、剑秋知道禅师和他们的话已讲完了,此刻他要做功夫。 这是平时常见的一种表示,凡是他不欲和人家再谈而妨碍他的功课 时,总是这个样子的。于是二人不敢多留,告辞而退。他们到了外边,便遇见余观海、闻天声、乐山、乐水等众人,于是琴剑二人便 陪着闻天声到山上去游览。乐山、乐水也陪着同去,巨獒也跟着他 们一起走。玉琴又将斩除祷杌、巧遇孝女翟绮云的事情告诉闻天声 听,闻天声也咋舌称奇。
  昆仑山的风景包罗万象,有的地方非常清秀,有的地方又非常 雄壮,有的地方非常峻险,有的地方又非常幽邃。闻天声一处处地 游玩,却忘却了登临的疲乏。晚上剑秋、玉琴吩咐厨房里端整些酒 菜,他们陪着余观海闻天声在寺中吃喝。一明禅师和虬云长老都不 在座,只有乐山、乐水和陈景欧一同相陪,大家更无顾忌,谈谈以 前许多江湖上的逸事。余观海和闻天声只顾喝酒,玉琴剑秋却又讲 起白莲教凤姑娘云真人等四大弟子,以及玄女庙中祥姑等三个女道 士的事,大家兴致非常之高,闻余二人又喝得酩酊大醉而散。
  这样畅聚了三天,玉琴、剑秋已把行装检点整理,他们因为一 路要耽搁的,所以除了随身的衣服用品,不预备多带。乐山、乐水 二人和陈景欧因知琴剑二人要下山去了,便设筵代二人饯行,又请 余观海闻天声相陪。闻天声听得琴剑二人要下山,便问他们先要到 哪里去。玉琴回答说大概先要到天津的曾家村,和曾氏弟兄、窦氏 母女等相见。闻天声也想到那边去走一遭,就说:“我从四川到此谒 见禅师,也不过做一旬的勾留,就要他去。现在既然你们要到天津 去,不如我和你们一起走吧。”
  玉琴听了便欣然说道:“闻先生肯和我们一起走,这是再好没有 的事了。我们预备明天动身,你的意思怎么样?”
  闻天声道:“我是无所谓的。你们既然要明天动身,我也就明天 走好了。”
  剑秋向余观海问道:“师叔预备怎样?”
  余观海微笑道:“我是要想到武夷山去一游,和你们是道不同的,只好各走各路了。大约我再要在山上休息数天,和禅师长老多 聚些时,然后动身他去哩。”
  闻天声道:“那么我要和余先生分离了。回想蜀中之游,朝夕相 聚,多蒙余先生常常指教,使我常常不忘的。不知何日再相见呢?”
  余观海道:"我们这些人既无家室之累,萍漂絮泊,天涯何处不 为家?将来说不定再在什么地方重逢的。”
  闻天声道:“很好,我希望将来我们再遇见时一饮三百杯,大家 喝个畅快。”
  余观海道:“很好,我们今晚也要喝个畅,我记得初次在太白楼 上遇见闻先生的时候最是有趣了。”
  玉琴听余观海提起太白楼,便联想到天王寺的事情,奇人公孙 龙和韦虎等不知在洛阳作何光景?此番下山到天津去,路过洛阳, 倒要去访问一下呢。余观海和闻天声今晚只顾喝酒,玉琴、剑秋等 又在旁边助兴,所以二人喝了不少酒,果然都醉了。乐山、乐水各  扶他们去安寝。琴剑二人也回到洞里去睡眠。他们觉得只此一宵, 明天就要离开这个琴瑟洞了。
  次日他们就将行装整理好,又把鞍鞯加在花驴和龙驹的背上, 到碧云寺中来拜别一明禅师和虬云长老余观海等诸师长。闻天声也 已起身,既然昨晚约定了,自然要跟他们同行。只是琴剑二人都有  代步,而闻天声却没有牲口,只得等到下山以后向市上去买了。一 明禅师吩咐乐山、乐水送下昆仑山。于是玉琴、剑秋、闻天声三人  辞别了碧云寺中众人,又下昆仑山来。玉琴、剑秋瞧着山中的大好 秋光,不觉也有些恋恋之意。乐山、乐水送至山下,向玉琴等三人 合掌道声珍重,自回山上去了。
  玉琴、剑秋和闻天声赶至前面市上,便向畜养牲口的人家去买  代步。有一正黑骡子,看上去尚是雄健,花了二十多两银子买下。又去买了辔头鞭子等各物,配备齐全,然后三个人一同坐上骡和马, 蹄声嘚嘚,向前赶路。闻天声是个矮冬瓜, 一向难得骑牲口的。现  在骑在骡背上,和玉琴、剑秋在一起,好像玉兰花树下傍着一棵矮  桑树,相形见绌,更是难看。路上的行人见了他们,无不指指点点 地说笑。玉琴瞧在眼里,也在背后匿笑。闻天声的黑骡当然比不上  玉琴的花驴和剑秋的龙驹,所以常常落在后面的。闻天声硬要追上, 把鞭子尽在黑骡屁股上乱敲乱打,打得黑骡直跳起来。幸亏闻天声  是有功夫的人,不会倾跌。他们在路上朝行晚宿,并没有别的耽搁。 在旅店里打尖的时候,闻天声总是要沽酒来喝,但是他缺少了一位  酒友,独酌未免寡兴,遂拉剑秋陪他喝。剑秋的酒量是有限得很, 勉强陪他喝几杯,哪里能够像余观海一般地和他做劲敌呢?
  这一天将至洛阳,玉琴遂告诉闻天声说,他们此次便道要到洛 阳城内去拜访公孙龙, 一叙故旧之情,闻天声自然赞成玉琴这个提 议。他们到了洛阳,进得城门,便到太守衙门里来探望公孙龙。玉 琴和剑秋是熟门熟路,不用人引导,到了衙门前,跳下牲口,向门 上报称岳剑秋、方玉琴来此拜见太守和公孙将军。门上人认得琴剑 二人的,连忙进去通报。 一会儿早见公孙龙走将出来。见了琴剑二 人和闻天声,带着笑容,上前相见,很诚恳地说道:“二位侠士一向 好,自从少华山一别,我们无日不想念,二位一向在哪里?现在从 哪里来?”
  玉琴道:“我们在昆仑山上住了三年,此番闻先生和余师父上山 来相聚,我们因要到天津去,路过洛阳,想起了你,遂来拜访的。”
  公孙龙点点头道:“多谢二位垂念,还有闻先生也好久不亲警效 了。今天难得一同到此,使我们不胜欢迎。太守特地叫我请三位到 里面去相见。”
  剑秋道:“很好,就烦公孙将军引见。”公孙龙就回身引导三人,曲曲折折走到里面漱玉轩中。
  这是谭永清太守内廨燕息之处,十分幽邃,外人不易走到的地  方。以前凡是商量什么要事,都在那地方坐谈的。四周花木掩映, 又有玲珑的假山、曲折的回廊,繁复的池沼。玉琴等三人跟着公孙  龙走到漱玉轩时,只见太守谭永清和韦虎早立在轩外恭候他们。琴  剑二人见了太守,上前来谒,又介绍闻天声相见,各道寒暄。谭永  清请他们到轩中去,分宾主坐定,下人献上香茗。韦虎见了玉琴、 剑秋也殷勤问好。谭永清问起琴剑二人的近况,他已知玉琴和剑秋  经过了数年的结合,且喜琴剑姻缘已得美满成就,自己心里不胜快  活,忙向二人道贺,韦虎也向琴剑致贺。
  剑秋向谭永清问起近年的政绩,谭永清皱着眉头说道:“鄙人一  向小心翼翼,克勤克劳,为民兴利除害。自从仰仗二位剑侠等大力, 破灭了邓家庄,驱除邓氏七怪后,地方上尚称安谧,年时也很好。 虽然其间也有一度受着小小的惊扰,就是邓家堡的余党郑耀华纠合  盗党前来行刺,而被我们用计擒住,处决了郑耀华,差幸没有什么 风波。这事情以前也曾简略地告诉过二位剑侠了。可是现在却不幸  出了一个大大的乱子,就在昨天夜半发生的,真是不幸极了。”谭永  清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玉琴是个性急的人,连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乱子?请太守快 快告诉我们听。”
  谭永清对公孙龙说道:“请你告诉二位吧,提起此事,我的心便 乱了。”
  公孙龙一点头,玉琴等三人六只眼睛一齐注视着公孙龙的嘴。 只见他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件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昨天夜 半,乳母李氏的房里。伊是带领着太守的小公子一起睡的,太守夫 人早年数产麟儿,都不幸天殇。太守已过中年,望子很切。前年纳宠,欣幸得了一位小公子,今年虽只三岁,但是生得聪明伶俐,玉 雪可爱,已经能够学说简单的言语了。 一向跟着乳母睡在内衙如夫 人的后房,昨夜突然来了一个青面红须的暴客,撬开后窗,拔出利 刃,禁止乳母声张,把小公子劫去,临行留下一个柬帖。”
  玉琴等三人听他说到公子被劫,都不由显出十分紧张的神色, 又闻临行曾丢下柬帖,便异口同声向公孙龙问道:“这帖子上写了些  什么?这个暴客究竟是甚等样人?”
  公孙龙搓手说道:“照柬帖上看来,竟是和我寻仇的,但不知为 什么不直接来找我?却连累了太守的公子?他的帖上是要太守在三 天内把我的首级挂在城上,方才肯把公子送归。诸位请想,这不是 和我有仇吗?但是我和太守再三思索,又想不出这仇人是哪一路 来的。”
  公孙龙说罢,也透着很焦急的样子。谭永清向众人道:“诸位看 来,这事不是很棘手吗?”
  公孙龙叉着双手,霍地站起,愤愤地说道:“我倒不是爱惜我的 头颅,但不愿忍受这一种侮辱,让人耻笑我无用。我一定要把这事 探访明白,夺回太守的爱子,恰逢三位来得正好,务希助我一臂 之力。”
  公孙龙这样一说,谭永清也站起向剑秋他们拱手道:“此事只有 请三位帮忙了。”
  剑秋等三人欠身答道:“我们愿尽绵薄,不过总要先探索得仇家 的来历才好着手。公孙兄倒是再细细想一下看,近年来和什么人结 过仇的?”
  公孙龙摇头道:“算来邓家堡的人都死了,还有哪个呢?除非和 前次来行刺的郑耀华有什么关系。郑耀华说是青面虎邓骤的妻舅, 来为邓氏报仇。此次或者又是郑耀华的什么来寻仇吧?”
   玉琴听说就插嘴道:“是了,是了, 一定和他有关。但是我们怎 样去访寻得小公子的隐藏所呢?”
  剑秋想了一想,若有所得,向众人说道:“那暴客留下的帖上, 不是说要把公孙兄的首级号令城上,他们便送回公子吗?那么只要 设法觅一个和公孙兄面貌仿佛的首级,悬挂城上。 一面派人在城边 注意形迹可疑的人,尾随他们,暗暗探访他们的巢穴。只要探得贼 人巢穴所在,小公子便不难寻回了。诸位觉得小弟的计较怎样?”
  谭永清和公孙龙齐声说道:“这个主意倒确不错。”
  玉琴问道:“但是哪里找和公孙将军一般面貌的首级呢?”
  谭永清道:“这个却也不难,似乎前天有几个该处死刑的罪囚 中,有一个和公孙将军面貌差不多,等一回可以再去查验一下。”
  众人这样一计议,谭永清顿觉心头宽了许多,当即吩咐家人, 传命厨下,排了筵席,宴请剑秋、玉琴、闻天声三人。席间谈论起  琴剑在山闲居时的清趣,也提起了杀死祷杌,巧遇孝女翟绮云。玉  琴并说起阁上那一晚见到的妖星。
  谭永清太息道:“妖星出见,必主兵变,又要重苦吾民了。”
  琴剑等暗忖:时已民痪为怀,真不愧是个贤太守,公孙龙总算 得主了。后来他们又讨论到明天该派什么人去侦察注意人头形迹堪 疑的人,剑秋看了闻天声一眼道:“我和琴妹认识的人太多,若是和 邓家堡有关的人格外认得清我们。所以我们暂时倒不可露面,以免 债事。但是又必得有本领的人才能担任这差使。闻先生在邓家堡一 役中没有露过脸,我看这件差使,还是请闻先生担任了吧。”
  大家听了剑秋的说话,不由把眼光一齐射向口不停杯的闻天声 脸上。他还不及表示,玉琴已抢着说道:“闻先生只要有酒喝,什么 事他都能允承。帮得公孙将军找着了小公子,他方可大大地喝上一 顿好酒了。”
   闻天声听玉琴说着,放下酒杯,舔咂着嘴唇点头道:“女侠说得 对,只要有好酒喝,这侦探的差事,我为什么不干?准干,干,干。”
  闻天声一答应,谭太守和公孙龙非常高兴,知道他是好饮的, 立刻又吩咐下人去抬一缸好酒来。初时还待人劝他敬他,后来不须 人让,他也自用大杯舀着狂饮起来。
  这时韦虎已到死囚牢里点验一过,回来报告说:“那个死囚脸形 竟和公孙将军十分相像,眼生的人,一时真要错认了的。”当时就决 定明天把那死囚处决了,把首级悬挂城上,假充公孙龙的首级。
  玉琴、剑秋见了韦虎,不由想起那位卓锡洪泽湖中,白鹭洲上, 洗心寺里的忘我老和尚来。问起韦虎,才知道他已经去省视过他的 老父了。韦虎说他的父亲叫他以后不必去看他,只要自己心地光明, 勿贪佞妄杀,他的父亲心便安了。若不能依着父亲的话行事,纵使 天天跪在他老人家面前,他也不认这个没有人心的儿子的。韦虎并 说看他父亲的模样,精神气色都反比年轻时更好了,言行慈和,谁 也看不出他年轻时曾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并且也看不出他具有 一副好身手。看着他一派柔和慈祥的形色,玉琴剑秋同声赞道:“这 真叫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谭永清失了爱子,心里虽是十分忧急,但因琴剑等答应帮忙, 不觉宽了许多,陪着众人谈谈说说,这一席酒也吃了好些个时候才  散。闻天声因没有人伴他狂饮, 一个人鼓不起兴来,少饮了许多, 总算没有饮得烂醉如泥,但也跌跌撞撞,连说话也含糊了。到晚, 公孙龙又邀众人到他寓中款待,就请大家下榻在他的寓里。韦虎也  和他住在一起,他的妻子梁红绡听得女侠到来,欢喜不迭,忙出来  招待。公孙龙的妻子畹芳也出来和女侠相见。伊们知道琴剑姻缘已  经遂愿,也都敛衽向玉琴致贺。也备了酒席,请三人宴饮。又腾出 二间客房,让他们安歇。
   过了一宵,剑秋等起身便和公孙龙说道:“既把假人头诱骗贼  人,你倒暂时不能出寓,以免被人撞着识破,我和琴妹一二日内且  在此隐避,让闻先生去城下侦察。公孙兄衙门中事暂由韦虎代理。 贼人的目标在你,听得已把你斩首,他们不会再去骚扰太守。韦虎  一人护卫,谅来不至有甚差错吧。”
  公孙龙点点头道:“我就在家里躲一两天再说,用了早饭,就请 闻先生去吧。街上已经闹得沸反盈天了,大家都在嚷着看看公孙将 军的人头呢,你们听见吗?”
  剑秋等侧耳一听,果然人声喧阗。原来韦虎昨夜就把那死囚斩 了,割下首级,在天明前悬挂城上。对外宣传只说是公孙将军的首 级,犯罪处斩,号令示众。满城的百姓都被蒙在鼓中,个个不胜悼 惜,成群结队地去向那高悬城上看不清楚眉目的首级凭吊致哀。闻 天声便混在这些老百姓中,假装着也是看人头的,却暗暗留意有没 有可疑的。可是早半天他在人群中被挤轧着混过去了,看看都是摇 头叹息,表示哀感的善良百姓,没有看出什么。他因人生得矮,被 人挤来挤去的,累得满身是汗。虽然他只要略一用力,便可把人家 挤倒推开,但是他为避免引人注意,又不能使力,只得忍耐着,让 人推推搡搡的,他倒觉得腹中饥饿起来,便挤出人群,想到附近酒 楼里进些饮食。
  才走到一家悬着四时春市招的酒楼门口,那酒楼离开悬挂首级  的所在不过百步,若在楼上看时,定比街上的人看得清楚些哩。只 见门里走出三个人来,虽然一色地穿着商人衣服,却掩不住那一股  蕴积在眉际映现在脸上的凶炎杀气, 一望而知不是个安分的良民。 走在最前一个,身材瘦小,脸形跟猴子一般,额上还有一个大疤, 后面跟随两个身材高大、面貌凶恶的汉子,遥望着那悬在城上的人  头,指指点点,面有得色。尤其是前面那个猴形脸儿的人,嘻开了嘴,不住回头和后面二人且谈且笑。闻天声在街上巡行半天,听到 的看到的尽是哀悼惋惜的形容叹息,这时见了这三人的神态,竟是 和一般人完全相反,即不是有所不惬于公孙龙,也至少是别具肺肝。 他觉得很有一探究竟的必要,便不进酒楼,闪在一旁,看他们走远, 暗暗尾随,想从这三人的身上,找得一些线索关于谭太守公子失踪 的一案。只见那三人向那悬人头处走去,仰着头很轻蔑地看了几眼, 便兴冲冲地分开众人,望城外走去。三人且行且谈,闻天声离得远, 不听见他们说些什么,从背后看去,揣度着总不外谈论人头的事。 三人健步如飞,若不是闻天声也有轻身功夫,却休想赶得上他们。
  那么这三个到底是甚等样人呢?原来正是和劫夺谭太守公子一  案有关的。而且那个瘦山猴脸的人,正是乔装了青脸红须客,亲入  府衙劫取公子的一个。闻天声饿了肚子尾随侦察,却也不是冤枉的。 这个瘦小的人为什么要劫夺公子,而且留柬要公孙龙的首级交换呢?  那自然是和公孙龙有着仇隙。那年青面虎邓绿和妻子郑秋苹被杀后, 邓骤的妻兄活阎王郑耀华衔恨谭永清,纠合了杨乃光、莲姑、项雷  等入衙行刺不成,郑耀华被擒后立被正法。后来他们一打听,都是  公孙龙的主意,因此恨公孙龙入骨。郑耀华有个结义兄弟,姓汪名 汉冈,绰号玉面猴,本是耀华父亲郑豹的徒弟,因和耀华意气相投, 还有一个是郑豹的徒弟叫赛张飞李黑,三人学那桃园结义故事,结  为兄弟。玉面猴汪汉冈是大号,活阎王郑耀华第二,赛张飞李黑最  小。郑豹故后,汪汉冈一向在关外做镖师,和耀华音讯少通,心里  倒是一直记挂着的,每逢关内有熟人出关,时要探问他两个义弟的  消息。可是不幸得很,接连让他听到的是赛张飞李黑在他出关后的  第二年害病身故。又隔了几年,传来了关于耀华的消息,是在洛阳 行刺谭太守不成被杀。汪汉冈想到当年结义时的患难相助、生死与  共的誓言,便咬牙切齿,誓为他的义弟报仇。只因他在关外的保镖业务相当发达, 一时不得脱身。凑巧有一次他保了一批粮商,在辽  东道上遇见了胡匪,他正抖擞精神,和来人恶战,谁知托他庇荫的  一批粮商一个个脱下外衣,反戈相向, 一齐包围住他。原来这一起  都是以前吃过他亏的胡匪,假扮粮商,设计向他报仇的。玉面猴仗 着本领高强,总算没有落在匪人的手里,可是肩上早着了一镖,让 徒弟们抢护回寓,又气又伤,足足地病了半年。从此关外不能存身, 他就回到潞安州故乡,想起他的两个义弟。李黑患病身亡,他自没 法向病魔寻衅,与阎王算账。但对于郑耀华的被杀,他觉得有履行  誓言的义务,必须为他报仇。于是就摒挡行装,向洛阳进发。
  那一天已进了河南省境,天色向晚,就找一客店投宿。吃过晚  饭,他出房小溲,只见店主人率领了小二把门户重重下锁,还堆了 许多铁器木板,把门牢牢地顶住,并且谆谆知照每间房里的客人道: "客人们自己谨慎收藏,窗户也请小小牢键,若有差错,小店本微, 赔偿不起,请客人们自己小心。”
  汪汉冈见了心中生疑,客店知照旅客们小心银物,谨慎门户虽 然常见,却不像这里这么做作,透着十分郑重,倒好像让盗贼劫偷 怕了的样子,便扯住小二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小心过甚。小二说:“客 官不知,近来邻县的富户客店时常被劫财物,据说那个强人本领很 了不得,能够飞檐走壁,每次都是明去暗来。小店听说这个贼人这 两天要到本县来了,因此小心防守门户。客官你也把窗户闩闩紧, 银钱收藏好,夜间只得请你自己醒睡些,免遭意外损失。”
  汪汉冈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不怕。”
  店主忙道:“客官你不能这样大意。”
  汪汉冈不耐烦,挥手拦住店主往下说,便道:“我若丢失了钱 物,绝不和你麻烦。”
  店主笑道:“那就最好了。”他又忙领着店小二去照应别处去了。
   汪汉冈心想,什么了不得的强人?今晚若来,倒要认识他一下。 他把窗户都虚掩了,并不闩上,也不脱衣,把行囊中的短刀抽出, 放在枕边,和衣假寐。听听五更将尽,也没有什么动静,暗笑道: “活见鬼,上了那店小二的大当,还是睡吧。”便脱衣睡下。
  一觉醒来,只听得多人在他房外噪道:“这客人好疏忽,门窗都 不闩上了便睡。”他听了忙站起来,以为自己房里一定出了岔子。只 听得房外继续在说:“亏得昨晚上没有差失,否则,第一便该他的房 里倒霉。”汪汉冈看看自己的行囊以及门窗,还是跟昨晚睡的时候一 模一样,便也放心了。时候不早,就起身梳洗,吃了早饭,算了店 账,又忙着赶路。
  约莫走了十来里路光景,忽觉背上有人拍了一掌,他急忙转身, 一面抽刀在手,预备抵御这突来的袭击。但是回头一看,原来是他  的表兄爬山虎东方云,二人倒有十来年没有见面了。相见之下,当 然十分惊喜。汪汉冈问东方云这些年来的生活状况。东方云道:“说 来话长,且请同到我的下处详告。”同时,他也问汪汉冈从哪里来。 汪汉冈告诉他在关外的挫折,以及此来打算为一义弟报仇的话。
  讲起途中的见闻,汪汉冈就把宵来在客店所闻,和自己空戒备 了一夜的话告诉给东方云听。东方云听了,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 道:“啊呀,这真是不巧,昨晚我向西边道上走了一回,这会儿正从 那里归来。否则,我若不临时变卦,我们多年不见的表兄弟,还先 要在黑暗里来一套白刃相见礼哩。”
  汪汉冈听了,对他的脸上看了一看,似乎十分怀疑,东方云又  笑道:“你觉得奇怪吗?但是凭着我们弟兄俩的本领,这买卖却很做  得过。既不要缴纳劳什子的苛捐杂税,也不要受那关卡征吏的留难, 看他们的嘴脸,受他们的闲气,任何买卖也抵不上我们这没本钱的  营生。”
   东方云讲得忘形,本预备要到了下处偷偷地告诉汪汉冈的,却 全漏了出来。好在汪汉冈也并不是明辨义利的人,他们凭恃了武力, 只知以武制人,以技猎利。出了巨额的金钱,优厚的利益,便可以 雇用他。官商们固可以把利来驱使他做他们的护卫,但是盗匪奸人, 也可以把利来诱引他做他们的伙伴。汪汉冈这时正因了私愤恼恨着  谭太守,便也不以为抵触刑法是错误了。听了东方云的话,就点点 头以为很对,听他口气知道他的兄弟东方雷绰号霹雳火的和他干着  同一勾当,便问东方云道:“那么二表弟现在哪里?怎么不见和你在  一起?姑父姑母是否仍住原籍,还是跟你们在一处?”
  东方云道:“二老在三年前都染疫身亡,家乡大疫之后,又继之  以饥荒,我们弟兄俩因和邻人争食一牛,做出了人命,在家乡存身  不得,便一直流浪在外,找不到什么正当工作,便在没人处干些没 本钱的营生。年前到登封找一个熟人,偶然在境北的少室山中,发  现了一个足以安身的隐僻所在,我们便在山中住下。我和二弟轮流 到远处拾掇些财物,山中人只以为我们是出外经商的,差幸年余以 来,没出过什么岔子。那些衙役捕头,都是脓包,只能恐吓乡愚, 见了我们哪里敢近身?”
  汪汉冈插嘴问道:“洛阳城里你们曾否去过?他那里有个公孙 龙,听说是个能人,可不比别处的脓包捕役哩。”
  东方云听了,脸上一红,说道:“一向听得人说公孙龙武艺高 强,谭太守居官清正严明,洛阳的人民无不赞颂,我们早就想去看 看,一试那位公孙将军的能耐。不过二弟觉得人民所誉,未必全是 虚伪,我们去惹了他,他们必然不肯轻轻放过,我们势必要丢弃这 个山中的居处,又觉得可惜。因此我们在事前先要布置一下,使我 们的居处安如磐石,即使他们跟踪而来,也奈何我们不得,然后再 去洛阳搅乱,叫那谭永清不得夸耀他的治下,清明顺平,所以洛阳城内,我们还不曾怎么去得。"
  汪汉冈听了显然不十分信他,又问道:“那么你们布置得怎么 了?到底哪一天才可以放心去洛阳?我义弟之仇,急如星火。不管 他公孙龙怎么厉害,我只是昼夜赶程,一到洛阳我便去找他。”
  东方云道:“你既如此性急,我们也不必在此耽搁,就请先到山 中,看看我们所设的防御,再商量报仇。我们弟兄可以听候驱遣, 只要你有用得到我们处。”
  汪汉冈虽然觉得到他山中稍嫌迂缓,但是退步之地倒也应该先 为准备的,便应允先到少室山中一走。二人晓行夜宿,不多日便到 了东方兄弟所居的山中。
  这山的形势很好,山中也有几家居民耕的耕,贩的贩,倒自成  一小小村市。东方雷见了汪汉冈握手道故,喜欢得了不得。当时东 方兄弟便引他在山中周览一下,又告诉他各处怎么设计布置,以及  宅门前设酒肆的用意,说着便引他到前面酒肆中来。就叫小二把上  好的酒开一缸,算是替汪汉冈接风。当夜汪汉冈就宿在东方家中。 第二天汪汉冈又提起为郑耀华报仇的事,东方雷性急如火,跳起来  就要拿了他的一对铜棍,和汪汉冈同去找谭永清拼命。东方云拦住  了,他主张慢慢商议一个妥善的良策。原来东方云在路上告诉汪汉  冈说他弟弟的主意,要预告布置等话,全是怕汪汉冈笑他胆小,拿  他弟弟推托,事实上还是他的主意。当时他又不赞成东方雷的主张。 劝住他们道:“报仇是一桩大事,而且我们必须要达到目的,所以必  得事先想得周密一些,不然报仇不成,再吃一次亏,那更不值了, 岂不叫那冤死的阴魂格外增加不安?”
  东方雷突出双睛,瞪看东方云道:“那么你有什么好法子?快 说,快说。”
  东方云道:“听表哥说来,害死郑耀华的是那公孙龙,明斗,他们有兵,我们三个人当然斗不过他。暗中行刺,听说太守所常处的  地方,都有机关,那次郑耀华行刺不是就被机关罩住的吗?至于刺  公孙龙吧,他是有本领的,更不必谈了。为今之计,只有用个借刀  杀人之法,去取公孙龙的首级,替郑耀华报仇雪恨。”汪汉冈问他怎  么借刀杀人呢,于是东方云又告诉他道:“听说谭太守有一个儿子, 年方三岁,因为是独子,太守十分钟爱,简直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只要把他的儿子盗来,叫他把公孙龙的首级来换儿子的生命,否则  就说要把他儿子杀死,他一定会照办。那时不但郑耀华的仇恨雪了, 而且还可敲那太守一笔大财,他要儿子,也不会不依,你们以为我  的主见怎样?”
  汪汉冈听了点头道:“这个主见倒是不错。”
  东方雷却摇头道:“这种刁主意,行起来太慢,不爽快,我不赞 成。表哥,你倒赞成,那么这盗人的差使谁去?让我去吧,行 不行?”
  汪汉冈还没开口,东方云又拦住道:“你也不行,也不是说去就 去的,还得先去探听一下,这公子是跟谁睡的?在哪一个房里?”
  东方雷道:“这个又到哪里去探听?”
  他哥哥道:“我自有法子,包你今晚上可以去干,不过你却去 不得。”
  东方雷才想开口,汪汉冈道:“这是我的事,当然我去。”
  东方云道:“探听的事,还得我去,衙前我有熟人。”
  三人计议停当,便依计行事,东方云就向洛阳去了。待东方云  洛阳回来,把谭太守公子的居所告诉了汪汉冈,便由汪汉冈乔装入  衙,盗取公子,并留下预书的柬帖。他们把谭公子劫来,倒也十分  小心地照顾着他,山中没有乳媪可雇,便天天煨了枣汤米饮喂他。 初时小儿畏生,不免啼哭。依着东方雷的性子,就要把他摔死,还亏东方云劝住,要借他勒索一笔大财香呢。同时东方云的妻子因为 没有儿女,见了这般清秀可爱的孩子,不禁从心里喜欢出来,抱着 他百般哄骗,还逼着东方云买了许多玩具来给他。那孩子原很活泼 聪明,过半天也就不认生了,因为东方云的妻子待他好,他也知道 和伊亲热,时时伏在伊肩上,或把两只小手抱住了伊的颈项,咿咿 呀呀地讲着他特别的言语。东方云的妻子看着欢喜,逗逗他,他便 咯咯地笑个不停,于是伊简直喜爱得当他宝贝一样。
  汪汉冈等把谭太守的公子交给了东方云的妻子, 一面不时去洛 阳城中探听消息。那天在城头见了假人头,还以为是真,心下不胜 欢喜。从酒楼出来, 一路计议着,怎样设词叫谭永清再掏出一笔巨 款,取赎他的爱子。但是汪汉冈并不以为然,他的唯一的目的,是 为郑耀华复仇。眼见得杀他义弟的公孙龙也被他设计身首异处,所 不足的,就是不曾在灵前沥血祭奠,所以他还想凭他的身手,把那 悬挂城上的人头盗来,随后设了郑耀华的灵位祭奠,他方才对得住 他的义弟。至于把持公子,勒赎巨款,他倒以为不光明,明明柬上 留言,只要公孙龙的首级悬在城上,便把公子送回,怎可食言?坏 了江湖上人应守的信义。但是东方兄弟不赞成他盗人头,觉得过分, 东方雷便是性情暴躁的人,便大声和汉冈争辩道:“杀公孙龙是你的 事,发财是我们的愿望, 一件销了,这又是另一件事,和你没有 关系。”
  汪汉冈才想答言,东方云拦住道:“别在这里争论,当心让人听 见不便。”说着他就回头去一看,似乎看见远远有一人影,往树林里 一闪,便向二人把嘴一努,加紧脚步,向前飞奔。但是闻天声已听 到东方雷的语声,知道正是他们要访寻的人,自然不肯放松,紧紧 追随,不过他时时留心着不让人露眼。
  到了傍晚时分,来到一座少室山前,是太室山的分支,形势很壮阔。天声远远见那三人上了山,他便放缓脚步,慢慢地踱向山前。 仰望山头,隐隐见有城堡,原来那山在魏末时为司马昭屯兵之处。 这城堡还是那时的遗迹。堡内炊烟四绕,闻天声知道里面定有居民, 他就走上山去,看看那残缺的古堡,他映着惨淡的残阳,似乎慨叹  着过去的雄伟和目前的冷落的不同。凭今吊古,也生出无限感触。 走进古堡,零零落落,不多几户人家。这时天声饥肠雷鸣,最要紧  的是找个买酒食的去处。好容易给他找到了一家,酒帘高扬,迎风  飘拂,好像对他招手一般。进了酒店,却是炉灶无烟,桌椅尘封, 店小二坐在门口打盹,酒座儿虽不少,屋子也还宽敞,竟是冷落得  一个酒客也没有。闻天声上前把小二的肩膀轻轻一堆,小二惺忪着  双眼,对天声做着莫名其妙的平视。天声对他点头道:“这里有好酒  吗?我要喝酒。”
  这时小二方才醒悟到自己的职业地位,忙点头道:“有有有。” 就忙把搭在肩头的布块儿抽下,揩桌抹椅,洗箸擦杯,忙得一团糟。  舀了一壶酒,放在天声面前,问他要什么下酒,天声要紧喝酒,先   不答话。把酒喝了一口,放下道:“菜倒随便,酒要上好,这酒太  淡,可有好的换来?”
  小二道:“这样好酒,客人还嫌淡吗?这里的顾客, 一年中也难 得有一二位喝这种好酒的哩。我们店里出卖的,只有这是最好的了, 除非店主自己喝的。”
  闻天声道:“那么就把你店主喝的沽些来。”
  店小二道:“好酒倒是有一罐开着,他们昨晚没喝完,我可不能 擅自做主,得向店主请示才行。”
  天声就道:“快去问。”同时他看见店堂门后,有一条很长的人 影闪过,只是看不清面目,也不在意。
  小二匆匆向后堂去一会儿,出来向天声笑道:“你这位客官真幸运,我们向来很难说话的店主,今天竟是一口答应,肯把自用的醇 酒沽给你,不过酒价却要你照账全付,不得嫌贵。”
  天声道:“只要酒好,银子又有什么稀罕?”说着就从怀里掏出 一锭碎银,约莫也有四五两,往桌上一摆道:“把这个先给你。”
  店小二在这山野村店中,从没见过使这些银子的酒客,不由把 舌头伸了一伸,忙揣起银子,提了壶向屋后去舀好酒来。天声喝了 点头道:“这个总算有些酒味儿。”一连喝了几壶,还是不停叫添。 店小二脚还没站稳,他倒一壶又喝完了。
  小二对天声道:“客官真是海量,小二从没见过这般醇酒能喝十 来壶不醉的。”
  天声呵呵得意道:“再加这些,我也不会醉呢。省你跑腿,还是 把酒坛端来吧,反正不少你的银子就是。”
  这时堂后又闪过一条人影。小二把酒坛端来,放在桌边,天声 叫换个大碗,把来舀着喝,一面问小二道:“你们的店主有多少酒 量?怎么不在店中?”
  小二道:“我们店主的酒量哪里比得上客官,他不常在店里。这 几天有个远客,常常伴着出外,或是在后面宅里谈话。”
  天声又问道:“你店主姓什么?叫什么?”
  小二还没回话,天声又见堂后人影一闪,便问小二道:“什么人 潜在后面张望?”小二回过头去,堂后一连蹿出三条人影,天声一 看,就是洛阳城里酒楼门前遇到的三个,自己原为跟踪他们才来到 此地的。
  只见三人一齐指着他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奸细?在四时春门 前一直跟到这里,死在眼前还不自知,尽着问长问短。”
  天声微笑道:"我原是为探问你们而来,又哪得不问?但不料一 问就问到你们的巢穴里来了。可是还没问清楚,也许他也知道得不是顶清楚,还是我们直接来谈谈吧。来来来,请坐到这里来喝 一杯。”
  天声说话时,渐觉头里微晕,还疑是空腹喝多了酒的缘故。这  时执杯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心里暗想不好,准是着了道儿。 可是他明白了已是不及,眼睛一阵发黑,身子便直懈下去。
  东方兄弟便要把他拖去宰了,但是汪汉冈拦道:"这人既从洛阳 城里跟来,定和公孙龙有甚关系,说不定是想替公孙龙报仇的。他 既和公孙龙一气,便也是我弟弟的仇人。今晚我要去盗人头,且让 他苟活一宵,明天和公孙龙的人头一起祭奠耀华。”
  东方兄弟听了他的话,就把天声捆了,拖到店堂后面。东方雷 把门槛一踢,一块石板自动一翻,现出一个窟窿,就把闻天声往里 一丢,重复把门槛扳好。汪汉冈扎束停当,骑了一匹快马,又飞奔 洛阳去盗人头了。临行和东方兄弟约定,五鼓必回。但是等到五更, 汪汉冈并没有回来。东方兄弟拿了武器,想下山去一探。才走到屋 外,忽然一阵小儿啼声起自身后。回头一看,不由大惊,连忙上前 去夺,便引起了一场恶斗。
  
  
  第四回 血雨剑光深山除剧盗 神灯妖符古国起狼烟
  
  自闻天声走后,玉琴、剑秋在公孙龙寓中煮茗清谈,等候着他  回来。可是一直等到傍晚,还不见天声回寓。街上的闲人都已一队  队地散归了,喧闹的市街顿觉寂静。天声不归,使公孙琴剑等都不  胜疑异。大家正在讶异,恰好韦虎差人来问闻天声有否回来,因为  韦虎也暗地派了几个干役,在城外附近留心察看有无形迹可疑的人。 他们自晨至暮,留意了一整天,却是一无所得。不过内中有一个认  识闻天声面貌的,他说晌午时见他出城向东走的。韦虎心想天声出 城,总是有所发现,所以立刻打发人来问询。公孙龙和玉琴剑秋听  了,也猜天声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人,跟踪侦访了。
  韦虎差来的人,就是那个看见闻天声的。剑秋问他道:“那么, 你也看见在闻先生前后有什么人吗?”
  那个人道:“没有。”
  剑秋道:“你看见闻先生出城时,想他是出城闲逛吗?”
  那人道:“在当时小的确是这样想,不过此刻闻先生还不回来, 小的回想那时闻先生的神态,好像猎人寻觅野兽般模样,很注意他  的四周,说不定他是跟随什么人的了。”
  玉琴对剑秋看着道:“闻先生若是追踪奸人而往,此刻不回,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吗?”
  公孙龙笑道:"以闻先生这般身手,谅不至吃亏,也许路离得太 远了的缘故。”
  剑秋点点头,但略一顿,他又摇头道:“不会,若是他真的遇见 了那夜劫谭公子的贼徒,我想他的巢穴一定不远。天声探得消息, 也该回来通知我们。也许再等一会儿,他就来了。”
  公孙龙和玉琴也是这样想,便打发来人去回韦虎的话。不过又 叫他传话,叮嘱韦虎夜来小心,城上巡查也要严谨,贼徒既志在复 仇,对于人头,说不定也有得而甘心的意念,须要严防。那人听了, 便自去回复韦虎。可是他们等天声却老不见来,吃过晚饭等起, 一 直等到三更将尽,还是不见回来。三人不免十分怀疑。玉琴性急, 依伊最好立刻就出东门追寻,诚恐天声遇了什么岔子。
  三人正在计议,忽然有人很急地打门,三人都以为闻天声回来, 忙站起奔出庭外,谁知进来的却是公孙家仆役。道是有人欲图盗取  人头,被逻卒发觉,那人杀伤了城卒,越城向东而逃。玉琴听了, 也不和人说话,转身入房,拿了真刚剑,出外牵了花驴,跨上驴背, 如飞地去追那盗人头的贼徒去了。
  剑秋和公孙龙嘱咐仆人传令逻卒小心巡守后,剑秋回头不见了 玉琴,进房不见了真刚宝剑,再着人去马厩看伊的花驴也已不在。 剑秋知道伊性急耐不住去追了,恐伊有失,他便也连忙带了惊鲵剑, 跨上龙驹,加鞭赶出东门。一路只见野树迎风,疏星闪烁,静萧萧 冷清清的,除了他自己坐骑的蹄声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 到。他想玉琴比他早走不多一刻,龙驹奔驰得这么快,绝不会追不 上伊,莫非走岔了路?他就纵马向高处,勒缰极目四望,只看见些 黑黢黢的树林以及磷火隐见,几条人行道都坦坦地平躺,并没有玉 琴的芳踪。剑秋又放大了喉咙“琴妹琴妹”高声喊叫,除了夜风中荡漾着他的余韵外,却没有玉琴的应声。剑秋踌躇了一会儿,却又 不肯放弃寻觅的工作,仍纵马一直向东奔去。
  那么玉琴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玉琴跨驴出城,不多路 就看见前面有一骑马奔驰着。马上的人,看去身材很是瘦小,虽很  快地向前,但又不时勒缰回头,向后面张望着。玉琴见了,便估猜 他不是善类,也许正是和盗人头有关的。伊就拍了花驴一下,一会 儿越过了前面的坐骑。伊又缓缓地回过来,在那人的身边擦过,很  注意地看了那人一眼。看那人身背短刀,面前马背上还放着一个青 面红须的假脸。玉琴心想是了,劫公子的是他,盗人头的也是他。 这假脸想必便是刚才用来乔装着盗人头的。公孙家仆人虽没说明逻  卒瞧见的是甚等样人,但忖度起来,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又是  上回劫夺公子的是青面红须的人,那不是他又是谁呢?玉琴立刻掣  出真刚宝剑,把手里缰绳一紧,落在后的花驴,重又回身向前紧追。 那人见玉琴的花驴超出坐前,他倒没有在意。后来伊又缓缓地回来, 在他身边擦过,还仔细地打量着。贼人心虚,他连忙加鞭催马,向 岔道前进。所以玉琴回骑来追时,已相隔数丈路了。好在玉琴的花  驴腾跃如飞, 一瞬眼就追上了那个想追的人。玉琴一声娇喝道: “吠!前面劫人盗头的贼子,快快把谭公子送回来,便饶你不死,不  然你那狗头休想保留到明天。”
  那人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便也勒住马,拔刀回身道:“来者是 不是什么荒江女侠方玉琴吗?”
  玉琴道:“是的,冤仇解宜不宜结。况谭太守在此,爱民如子, 政和刑平,是一个好官,怎可劫持他的公子?公孙龙为了他的职责, 若有不利太守的,当然他要尽力捍卫,也不能平白怨恨到他。如果  最近谭太守衙内所出的岔子,是你干的,赶快好好送回,太守仁慈, 必能宽贷,请你仔细想一下。”
   那人冷笑道:“说得好轻巧话,送回公子,须把公孙龙的人头交 换。我义弟郑耀华死在他手里, 一定要把他的人头献在耀华灵前, 方才消得这口怨气。我知道你们自仗有些本领,专好和人作对,可  是我玉面猴汪汉冈可不怕你们。不过这一件事,你是局外人,不犯  着为他吃了亏又损了英名。还是请你回去传话谭永清,把公孙龙的  人头送我做祭品,立刻就把他的儿子交回,要不然就休想父子再得  相见。你回去说这几句话,也可以报销差事了,请吧。”
  汪汉冈这几句话,把玉琴激得柳眉倒竖,再不答话。掣起宝剑, 直向他胸口刺来。汪汉冈连忙一刀架开,乘势反手一刀,往玉琴头  脸削去。玉琴用剑一格,一往一来,二人就在黑暗山野里恶斗起来。 汪汉冈自幼练得猴拳,他便把这套功夫参人刀法,所以他善使短刀, 跳跃腾踔,敏捷活泼,确和猿猴一般的灵活狡猾。若不是玉琴剑术  高强,稍差的人却应付不下哩。
  二人各试解数,剑鸣锵锵,刀光霍霍,震得道旁的林木,也飒 飒作声。玉琴坐下的花驴也吁气如雾,不住地长鸣,助主人的声势。 汉冈的刀法虽经数十回合,却还不乱,只是他的坐骑却抵不上玉琴  的花驴神勇,渐渐地惫困不支。它见花驴的振威作势,不由更显怯  懦,几乎要把汉冈抛下地,独自奔避。汉冈知道再战下去,自己会 吃这畜生的亏,并且他又似乎听得远远有呼唤声,又恐玉琴有援, 他想不如走吧,伊若不舍,便引到山前,和东方兄弟共战,正可胜  伊。于是他卖个破绽,便纵马而驰。玉琴好胜心切,却不曾留心得  后面远处的喊声,还是催动花驴紧紧追赶,以致剑秋白喊了一阵, 伊并没听见。
  汪汉冈的马跑了不多远,又被玉琴追着,于是勒马又复杀在一 起。汉冈一心想结援合取玉琴,不愿在此和伊恋战,因此战不上几 合,又回马飞奔。看见玉琴追来,他回身对伊把手一扬道:“是好汉不要闪避。”随即有一团东西向玉琴头上飞来。玉琴耳目并用,听见  汉冈的话声,也看见他丢来什么暗器。好个玉琴,端坐驴脊,并不 闪避,虽然时间不过一瞬,汪汉冈的语声在伊的耳边才歇,那暗器  也已到了伊面前,相离不到一寸了。伊急忙一抬剑,挑在剑尖上, 却是轻飘飘软绵绵的,凑在眼前一瞧,原来就是那个绵制的青脸红  须的面具,里着一块小石,却让伊的真刚剑尖给碰碎了。玉琴看了, 不禁暗笑,忖那贼人力怯不敌,乘机逃脱,伊格外地不肯放松。一  抬眼,汪汉冈已相去好多路了。伊一心要在此人身上,探得谭公子 的下落,立即加鞭赶去。汪汉冈趁玉琴注意他丢过去的东西时,回 马飞驰,看看离少室山不过十来里了,不觉舒了一口气,暗暗欣喜, 今日告祭郑耀华,虽不得公孙龙的首级,但多了两个公孙龙的同党, 耀华阴灵有知,也一定可以少泄怨恨了。他正想得高兴时,忽听背  后一声娇喝道:“狡猾的贼徒,你往哪里走?”汪汉冈连忙回马,等 不及招架,玉琴的宝剑已削上了他的肩头,他负痛伏马还想逃命, 可是玉琴第二剑又已刺进了他的后心,汪汉冈大叫一声,滚下马背, 便到阴曹地府去找他的义弟,商量报仇雪恨的计策了。
  玉琴杀了玉面猴,很悔自己躁急,到底不曾知道他们把谭公子 藏在什么地方。抹去了剑上的血痕,抬头向远处看去,隐隐有一抹 山影,离伊约莫在十里光景,便策驴向前。不多时已到了山前,仰  望山势,也很是雄伟。伊想深山之中往往是盗匪寄踪之所,刚才汪  汉冈只向这边驰行,说不定他们的巢穴就在这里。伊这样一想便决 计上山一探。到了山上,那一座小小的古堡又出现在伊的面前,伊  便跳下驴背,把花驴拴在堡外,自己纵身向上一跃,在墙高处,极  目四眺,堡内零零落落,不多几户人家,村鸡四唱,东方已微透曙  光,但是那边有一所院落,隐约有灯光露出,玉琴便往这有灯光处  走去。一圈倒有好多间屋子,同时听得里面金铁交鸣,有喊杀之声,同时还夹着孩子啼哭的声音。伊心里一动,立即纵身上屋,向院里 看去,一个正是闻天声,手执黄金剑,和两个形容凶恶的汉子杀作 一团。闻天声一面要顾怀中的孩子, 一面要抵御兄弟,他这一天又 没好生吃得,醉后被缚,让他们丢下地牢,身上磕痛了几处。玉琴 来时,他已和东方兄弟战了百十来回合,渐渐地也有些疲乏,何况 东方云手里的棍子十分厉害,力大如虎,拼命猛拼,玉琴看着,也 便在屋上唤道:“闻先生在这里吗?我来助你了。”随即飞身而下。
  闻天声听得玉琴的声音,心里一宽,精神陡振,手里的黄金剑  更是金光熠熠,逼住了东方兄弟,不得近身。东方兄弟正在欢喜, 觉得那个矮冬瓜的剑法不如初时的逼人,知道他力乏不支,使尽平 生之力,想取胜于他。忽然半空中一声高唤,飞下一个娇媚的女子, 东方雷不觉大怒,举起铁棍直捣玉琴的前心,道:“老子正好胜他, 要你又出来打搅?看你一个娇弱的女子,又有什么本领?让老子送  你先回了老家吧,随后再收拾那矮子。”
  玉琴听那人这么藐视她,芳心震怒,更不答话,使剑把铁棍往 旁边一撇,就对准东方雷小腹刺去。东方雷连忙收回棍子,把玉琴  的剑向下一压,身子向旁边一跳,手里的棍子乘势往玉琴腿上扫去。 玉琴一纵身让过了,举剑又望东方雷头顶劈下。东方雷抬棍架开, 便使出浑身解数,虎虎有声, 一条短棍,竟使得像无数黑龙,盘旋  夭矫,声势迫人。玉琴也就使出伊的剑法,东方雷棍法果然不错, 腕力也是过人,只惜性情躁急,起先他以为玉琴一介女子,不堪一  击,立即可以了事,哪里知道玉琴的剑法厉害,神出鬼没,不输于  刚才那个矮子,一般都是了得,使他急切不得取胜。留心看他哥哥  和那矮子时,矮子这时精神抖擞,他的哥哥虽然身长,也占不得他  的便宜,反有些吃不消的模样。因为一笔财香在那矮子身上,东方  雷的心也在他身上,唯恐被他脱身。但一时胜不得玉琴,也无法助他哥哥,心里一急,不由暴跳如雷,使尽蛮力,只向玉琴上下三路  捣来,嘴里还不住乱喊乱叫。玉琴也觉他的棍法很精,膂力也胜似  刚才路上的汪汉冈,心想这人只可智取,不能力胜。后来东方雷大  喊大叫,铁棍一下紧似一下,向伊逼过来。伊却并不使劲,只是东 闪西让,忽前忽后地招架着。东方雷白白地费了许多力气,看伊却 是轻描淡写,并不着力,偏又一下着不到伊,不觉怒火中烧,格外  喊跳得厉害。玉琴看伊两眼红赤如火,额上青筋绽露,还不停跳动, 汗出如渖,棍法也渐渐散乱。玉琴架住了铁棍说道:“你这个蛮力很  大,我斗不过,我去助闻先生斗那个汉子去。”
  东方雷道:“不要枉费心了,送你到阴世去帮他的忙吧。”一棍 就向玉琴头上扫去。
  玉琴喊声啊呀,便向地下倒卧。东方雷笑道:“这一下你总没命 了吧。”举起棍子,想再一下结果了伊的性命。谁知他的棍子没有下 去,玉琴霍地纵身一跃,已到了他的背后,他才待回身,玉琴的宝 剑已刺进了他的后心,大喊一声,倒地而死。
  东方云见他兄弟身死,心里又恸又慌,刀法渐乱。玉琴又帮天 声同来取他,他自忖敌不过,不如逃命,寻得了汪汉冈,日后再来 报仇。架开宝剑,跳出圈子,高声向二人说道:“我和你们二位素不 相识,不知为什么要无故到此寻衅?”
  天声说道:“我们是为谭太守找寻劫夺公子的贼人。既然谭公子 在你处,我们怎么不要找到你?”
  玉琴也说道:“谭太守是一个贤明的地方官,公孙将军也是一个 正义的人,你们为什么平白地去麻烦他们呢?”
  东方云道:“如此说来,你们都是公孙龙的党羽了,好好,后会 有期。”他说完别转身来,拔脚就跑。玉琴天声哪里肯舍?自后赶 去。东方云放开一双长脚,行走如飞。天声一夜疲乏,看看追他不上。玉琴就叫天声抱了公子先行回衙,由伊一人去追。
  赶出堡外,东方云已失了影踪,玉琴的花驴也失踪了。伊忖度  一定是让那个长腿贼骑走了。登高一望,也望不见什么。花驴是伊  心爱的坐骑,丢失了叫伊如何放得下?但是天声身边有谭永清的爱  子,似乎比伊的花驴还要重些。伊舍己谋人,只得且把花驴放下, 先护送了谭公子回去,再行计议访寻花驴,便和天声一同下山。
  路上便问天声如何在此耽搁了这么久的时候,天声把怀里衣兜  中的谭公子一看,合着一双小眼,睡得正甜适。就仍复把衣角扎紧, 正要把一日夜来的经过告诉伊,忽听山下西边林里有叫喊的声音, 他们纵身到高处看去,尘沙飞扬,似乎有人在林中斗争。这时朝日 东升,半天红霞,映得那山林一片朗润。天声玉琴都觉得精神一畅。
  玉琴听觉敏锐,在一片喊声中隐约似夹着伊的花驴怒啸声。伊 对天声说道:“说不定剑秋来找我,撞着盗驴贼人,在林中争斗。我 先赶上一探,闻先生随后缓缓地来,你一夜很辛苦了。”
  玉琴说完,就向西边林中赶去。果然是剑秋,还有韦虎的妻子 梁红绡和几个雄健的士卒,许多人围住了东方云恶战。玉琴见他胯 下正是伊的花驴,不觉大喜,高声喊道:“不要放走那盗驴贼,待我 来取他的首级。”
  剑秋、红绡见是玉琴来了,都大欢喜。那花驴原是通人心的, 看见它的主人从人丛里跳出来,它不胜欣喜,也直向主人面前奔来, 不再受东方云的控御。把身子一旋,同时还把背向上一掀一弓。东 方云被剑秋等截住,斗了好些时候,虽然他的一把刀也使得神出鬼  没,着实了得。可是在先已和闻天声斗了多时,见他兄弟被杀,心  里又惊又恸,精神未免受了打击,跨下驴而遁,先是显得气馁了。 再给剑秋他们拦住,加上以寡敌众,心慌气馁,格外地觉得困累。 此刻突见玉琴追来,心里的恐慌又加甚了一分,不防花驴又突如其来地把他一掀,便跌翻在地。他暗叫一声不好,想跳起来杀出重围, 但是剑秋的剑比他的念头还要快,不等他爬起,就已刺进了他的大 腿,待那染红了的宝剑从他的腿中拔出时,他已被捆扎得像一只肉 馄饨了。
  他们一行一齐出了林子,恰好闻天声也已赶来,由一个健卒让 出一匹坐骑给他,押着东方云便向回洛阳的路上迈进。途中玉琴问 剑秋怎么会和东方云动起手来的,剑秋当即告诉伊道:“昨晚我不放 心你,跨马追来时,已不见你的踪影,又怕走岔了道儿,又恐你已  因追不上贼人而回来,我找了一会儿不见你,便又缓缓地回头。谁 知他们因是我们久出不归,又随来援应。我问他们一路可曾看见你, 他们说此地太室少室一带,山冈起伏,说不定有歹人窝藏着,姑且 到此探探看。到了此地忽见这贼子骑了你的花驴飞奔,我认识花驴, 还疑你遭害,好不着急,拦住他问话,他又支吾其词,只想逃走的 样子。才交手不久,你就追来了。想必这贼就是你昨夜追赶的那个, 但是你的花驴怎又被他骑走了的?”
  玉琴当即把夜来的经过,如何追赶盗人头的贼人,怎样杀死他, 以及到古堡里看见闻天声遭二人围困厮杀,伊帮他杀死了一个,这  个长腿的又不敌逃走,伊和闻天声追出堡外,发现了花驴失踪, 一  时不知到哪里去追寻,想把谭公子送了回去,再出寻访。走到前面  听见林中呼喊之声,又听得了花驴的吼声,所以赶来一看,居然遇  到了众人,玉琴一一讲给剑秋等听。剑秋红绡听见谭公子已经找到, 都不禁大喜,齐声向闻天声探询,是怎样救护的,又问他怎么就搁  了这么久的时候。闻天声先把怀里的谭公子交给了梁红绡去抱,他  的身子陡觉轻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之后,方才慢慢讲他一  日夜的遭遇。
  他自酒楼门前遇见三个相貌凶恶、形迹可疑的汉子,暗地尾随着他们讲起,一直讲到自己如何中酒被困在土牢里时,剑秋、玉琴 齐声叹道:“这回闻先生可吃了酒的大亏了,但是后来又怎样会出来 救得公子,和他们厮杀起来的呢?”
  闻天声接着道:“这就该说合当有救的套语了呀。我站起来一阵 昏眩,便失了知觉,大约他们酒中下了药,否则喝这一点酒,我绝  不会醉得这个样子。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脸上冰凉, 肩背和腿骨都疼痛得厉害,想舒散一下四肢,却给什么东西牵住了, 不得动弹。张眼一看,黑洞洞的四围都是土壁。定神一想,才记起  昨天的事来,却是中了人的暗算,手足都被缚住。我不觉暗笑这些  贼子的愚笨,他们该后悔没有当时杀掉了我吧。我的头撂在一条装  有铁栅的石槛上,从铁柱缝里看出去外面是一个蓄水池,水波一晃  一晃的也有好些水渗上了石槛,大约是什么水牢吧。这些水却替我  解了药性,我慢慢地腾挪着身子,倚住了铁栅坐了起来,双手的束  缚,只在那石槛的边棱上摩擦了不多几下,用力一迸,便恢复了自  由。又解去了脚上的缚,站起来活动一下,四围细找,却看不出哪  里有出路。后来站在铁栅前向外望去,隐约见水池对面有一条狭的  石径,一摸身上,侥幸缠在衣服的黄金软剑,没有被搜去,当即抽  出剑来,把铁栅的柱子,削去了数根,便从槛上跃过水面,到了那  小小的石径,向前看去,是一条黑暗的隧道,一路用剑尖点着四围, 倒也没有什么机关。曲曲折折约莫走了几百步,看见前面约有十余  级石阶,在没有踏上石阶时,我先把剑尖远远地将第一层石阶推动  一下,顿时上面两块石板滚将下来。我连忙向后退去,没有碰到。 这时石级的尽头,忽透出微光来,很容易地寻到了出路。走完了石  级,出了隧道一看,却是一个菜园子,前面是一排矮屋。纵身上了 矮屋,前面又是一个院子,左边一间房子,有灯光亮着,里面还有  妇人催眠孩子的歌声传出。
   “我急忙轻轻跳下,到窗前贴着耳朵细听。这时孩子似乎已经睡  着,那妇人轻轻舒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别人家的孩子,到底养不  熟。白天还好,晚上简直吵得人大半夜莫想睡。 一连三夜了,还是 睡不稳。其实吃的穿的玩的,我哪一样不是逼着老大拣上好的买来, 怕委屈了他这官家的公子。谁知还买不服他的心,尽吵着要妈妈, 想想也真气人。'自语了一阵,便也窸窸窣窣地睡下了。想是倦极  了,灯也没有歇, 一会儿便起了鼾声。我把窗子撬开,跃进房里, 撩起帐门。那妇人把一臂围着孩子,睡得正酣。待我轻轻把孩子抱  起,孩子惊哭,那妇人也很快地睁开睡眼,坐起来夺住孩子道:‘这  孩子我要的。'我把剑向伊脸上一晃,不许伊声张,问伊这孩子是否  是洛阳谭太守的公子,伊点点头。问伊是谁盗取来的,为什么缘故, 伊的丈夫是谁,伊即原原本本讲了出来。说是伊的丈夫东方云,长  腿善跑,绰号叫爬山虎。有个兄弟东方雷,性情暴躁,外号叫霹雳  火,弟兄俩都有很好的武艺,最近遇见表兄玉面猴汪汉冈,说因为  公孙龙杀了他义弟郑耀华,他来为义弟报仇。所以劫取谭公子要换  公孙龙的人头。我问伊的丈夫现在哪里,伊说在前进屋里,今晚捉  到一个奸细,汪汉冈又去盗取公孙龙的人头,等明天取那奸细一同 活祭。依他们的主意,要把孩子也弄死。因为伊爱孩子,所以留着。 伊一定向我要回孩子,我本想一剑杀了伊完事。因为伊看待谭公子  好的分儿上,便割下帐门,裂成布条,把伊捆了起来。又在伊嘴里  塞了一块布,仍把被盖着伊,又把谭公子穿裹好,抱在怀里,我便  上前面屋里,找东方兄弟算账去。
  “这时鸡声四唱,天已将明了,我在地下,东方兄弟也各手执武 器,从屋里出来。见了我便恶狠狠围上来厮杀。 一个单刀,一个短 棍,都有了相当的功夫。要不是我,换了平常些的武人,便十个也 送在他们手里了。我的身子给丢下地牢时,有好几处碰伤,怀里有个孩子,又时时要顾忌。 一天一夜又没好生进过饮食,战了许多时 候,不免渐觉困乏。女侠来时,我已战了二三百合,精力确是很疲 惫了。若非女侠相助,说不定我还会吃一次亏。”闻天声讲完,还向 玉琴道谢。
  他们沿途谈谈说说,不觉已到洛阳。谭太守和公孙龙早已由士 卒快马飞报得知,公孙龙也不再躲在寓邸避人耳目,仍到太守衙府 视事。这时公孙龙和韦虎都出来迎接,韦虎的妻子梁红绡抱着公子 直入内堂。谭夫人等接着,自有一番难以言喻的欢喜。替他洗换过 了,忙命乳媪抱着出来给谭永清看,又把公子的小手合着向天声琴 剑等作揖道谢。
  谭永清这时已将东方云审问明白,觉得这种人多留一天,便多 一天纠纷,当即请出尚方宝剑,就地正法。又命韦虎率领着捕役健  卒,去少室山古堡,封闭东方云家的酒肆,拆毁机关陷阱。又命东 方云的妻子和店小二供出药酒的所在, 一起销毁。东方云妻子由隶  卒押解回籍,店小二助主作恶,杖责后从宽斥释,东方云的房屋钱  财,就散放给堡内安分贫民。太守署内设了盛筵,款待剑秋、玉琴、 天声等,以为庆贺。公孙龙又因为了他的仇人寻事,连累闻天声身  陷地牢,受了创伤,琴剑等也辛劳半夜,他觉得十分感激,也请他  们到他的寓中私宴。女侠等一行人在洛阳不觉盘桓了多时。
  玉琴因牵挂曾家庄的寄父母和彩凤母女,伊在山上遇见孝女翟 绮云,叫伊到天津去曾家庄的,不知去了没有。伊时常怀念着这个  孝勇双全的女伴,便不肯再在洛阳耽搁下去了。那一天和剑秋闻天  声商量了,就和谭永清公孙龙告别。谭永清和公孙龙还要挽留他们  多住些时,剑秋和玉琴都道他们自由之身,来去很便,想念时仍可  来此叙旧的,紧要辞去。他们苦留不住,只得备了丰厚的程仪送行。 琴剑等不肯收下,退让再三,方才各取了一半。公孙龙的妻子畹芳和韦虎妻红绡这一阵和玉琴厮伴多时,忽而分袂,也不禁黯然难舍, 尤其是畹芳泪眼盈盈,要订后会之期。玉琴虽觉依依,不过伊秉性 刚勇,却是不轻垂泪。玉琴安慰了伊们几句,就跨上花驴和他们一 同趱程。韦虎跟了公孙龙却送了数十里才回。
  三人在路上晓行夜宿,有好酒的所在,天声往往流连不忍言去, 有好风景的去处,那是三个一般地不肯遽舍,遇见什么强凌弱富欺  贫的不平事,三人又一般地欢喜拔刀相助,因此在路上也耽搁了很  多时日。等到入了直隶省界,所见的民间习尚流于邪惑,侈谈恩仇, 善懦的想借神术来护卫自己的身家,狡顽的却借此做敛财张势的工  具,以致邪教盛行,废耕辍织,扰攘鲜安。比之闻天声蜀中所见, 更觉厉害几分。他们将近天津时,道途传说洋兵巨舰集泊大沽口攻  打炮台,起因就为了愚民无知,惑于邪说,盲目倡排外举动。杀教  士,毁教堂,负治民之责的既不能防患于未然,又不善弭乱于既发, 昏庸愚昧,还鼓励乱民的狂悖行为,酿成星火燎原之势。
  玉琴等听得京津一带,良民无辜遭祸者不知多少,即不死于炮 火,也难免刀枪,甚至剖腹剜心、火烙凌迟等酷刑。不甘阿附的人 家,几乎十室九空。伊记挂着天津城外曾家庄的寄父母,不知也遭 遇到骚扰吗?急于要去探视,绝不像初时逸豫。剑秋天声也只得跟 伊兼程急行。
  那天离曾家庄约有里许,遥见烟尘蔽日,杀声震天。玉琴连忙 招呼剑秋、天声加鞭催骑,要紧赶去一探究竟。
  那么曾家庄外喊杀连天的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呢?原来就是当时 朝廷重臣认为忠勇保国,打着扶清灭洋口号的义和团。那时匪势猖 獗,仗着那些颛预匐茸的要员作为后盾,竟是骄横不可一世,大有 生杀唯我、兴亡随欲的气势。借端敲诈,借词敛财,若有不顺,便 诬陷通夷。不但叫你家破人亡,还要株连九族,贻累乡里哩。那围攻曾家庄的,就是那时称为二师兄张德成部下的一股。因为需索不 遂,恫吓不屈,老羞成怒,便向那戒备有素的曾家庄骚扰起来。
  但是义和团不过是一种民间研习技艺的小小集团,怎会弄得声 势如此浩大,公然杀掠,城镇为墟,言官噤声的呢?说起来却是因 为中国连遭外患,吃亏太多, 一般心怀孤忠,而不能洞达事理、明 辨利害的抚臣,以及居心叵测、拥匪自重的权臣,都借口加以包庇 袒护,甚至敬礼附和,才致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几至社稷颠覆,国 家灭亡,使国史上又增加了不体面的一页。这些纵匪贻患的官员, 真是死有余辜哩。
  讲到义和团拳匪,就是白莲教余孽。起自山东,本来叫作什么 梅花拳,招集门徒,练习棍,自称有神人呵护,捏造符咒,说是可  以避免刀枪炮火。倡导的人,初时也不过想诡辞耸听,借端敛些银  米罢了。偏偏那时山东巡抚李秉衡是个顽固拘执的人,他不能审察  国情,寻出致弱之由,改革政绩,兴利除弊,以为富强之基,却一  味地仇视外人。那些凭恃政府势强,在中国境内用权庇护奸猾的教 民,也很受民间的仇视。上下相合,在上者鼓励人民仇外,狡黠的  借此迎合上意,因此李秉衡对于妖言惑众的拳匪不但不加禁止,反  因他们倡言仇教用,特许聚众练习。后来因为他纵容拳匪杀害教士, 调任川督,继任的是一名满员,名叫毓贤,比了李秉衡还要昏谬狂 悖,竟把拳匪看作义民,格外优待。匪势日张,蔓延四境。还密禀 端王,盛夸拳民神勇忠义,可资大用等话。恰巧端王载漪那时正因 他的儿子被太后召入宫内,立为大阿哥,承继穆宗。他恨不得他的  儿子立即登基,他可做太上皇,但是太后顾忌洋人,不即废帝。假  使用拳民赶走了洋人,那么他的野心便可实现。得了毓贤密禀,当 即入宫告知大兵,说得拳民像神仙一般,比了毓贤的话,又夸张了 数倍。太后对于拳民的异术当时不即十分信任,但听拳民仇视洋人,忠义卫国,伊却不能不动心。历年丧师割地,赔款失权,也不知受 了洋人多少气。而最让伊难堪的,便是朝廷内政,甚至可说是伊的 家事,也要受洋人的干涉,使伊不能爽爽快快地好恶随心,废去了 为伊看作眼中钉心头刺的德宗皇帝了。伊想拳民果然义勇,正可利 用。一以振国威, 一以泄私愤。竟然听信了端王,密饬裕禄拓集拳 民编为团练。裕禄也是个颛预的旗员,又因端王势盛,阿附所好, 忙即行文山东,咨照毓贤将大队拳民送来编练。拳祸蔓延,便自山 东伸展到了直隶。
  后来袁世凯继任山东巡抚,他却知道拳民不循正轨,不足为用, 未能救国,反以招侮,决计痛加歼剿。偏是朝中明令袒匪,不好违  背。好在他足智多谋,便饬属吏,道是真正拳民,都已送京编练, 保卫宫廷。留住本省练拳授符的尽为奸人假冒,应一体严惩,不少 宽贷。因此山东省内严密搜捕,拳匪不能存身,都逃往直隶,京津  一带匪势遂格外盛了。团练局中不敷居住,便分占各庙宇。后来庙  宇也都住满,又散入民宅。那些达官巨僚,如端王裕禄刚毅等邸中 也都设了神坛,恭引拳匪首领到宅中,敬礼如神。拳匪借着奸异之  说,虎怅之势,迫令民间家家设坛,人人演教。不从的便恣意杀害, 诿为神谴。地方执政者也不敢顾问。
  拳匪究竟有什么技术,值得显贵庶民一体颠倒呢?拳匪中借以 号召的就是金钟罩和红灯照两种技艺。金钟罩是一种拳术,也就是 所谓铁布衫法,讲究运气,可以刀枪不入。但是拳匪中能此的也不 是很多,他们设坛请神,请的都是旧小说中的人物,什么唐僧、沙 和尚、猪八戒、孙悟空、黄天霸、诸葛亮等,临阵佩了神符,便说 可以避枪炮。那神符用小黄纸画一有头无足的不知名的神像,上面 写一行文字“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拳匪中还传授经咒,说可 以使枪炮不燃。那经咒也可笑得很,咒语是"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语天五将,后请黑煞神”。还有请神退兵  避火等咒语,和这大同小异,也都妄诞不可解,而且行时并不灵验。 偏偏那辈着了迷的朝官,仍是深信不疑。至于红灯照是什么呢?习 此的都是妇女,最多的是十余龄的幼女。身穿红衣裤,头挽双丫髻, 年龄较长的或梳高髻,还有红灯红巾,分持二手。再拿了一柄红折  扇,连扇骨也是红色鬃漆。先择静室,由老孀设坛授法,飞踏空术。 大约经四十九日,据称术成。持扇自扇,便能渐渐升起,高蹑空际。 把红灯掷下,便成烈炎。教堂洋楼,都是红灯所毁,因此人称红灯  照仙姑。京津一带无知愚民,人夜家家悬红灯于屋外,以迎仙姑。 其实这辈红灯照仙姑,大半是身出娼门。拳匪中首领,男的都称老  师傅、大师兄、二师兄等。
  这时天津著名的匪官,第一个叫王德或,自称老师傅。第二个 曹福田,自称大师兄。第三个张德成自称二师兄。还有其他许许多 多。又勾结津门土娼做红灯照首领,托名黄莲圣母。圣母以下还有  什么三仙姑九仙姑等,说是能为团民疗伤。昏聩的裕禄听得圣母驾 临,居然朝服出迎,恭恭敬敬地接引入署,参拜名神。因为制军尚 且如此敬礼,一班愚民更是顶礼膜拜,踵接于途。闾里纷扰,几无 宁日。还有什么砂锅照的,每人挟一砂锅,沿门索米,说是炊饭以 饕神团。居民都不敢拒,都是借端诳人钱米。拳匪在津无法无天, 有制军卫护,别号拳匪,群相效尤,毁教堂杀教徒外,竟闹出涞水 城戕官案来。朝廷命刚毅和赵舒翘出京剿办。刚毅不但不剿,还不 准地方官缉捕。赵舒翘虽然觉得不对,却不敢多嘴,随附同和。当 由刚毅带了许多拳匪,同回京师。二人复旨时力陈拳匪神勇忠义, 请太后信任。同时总管太监李莲英又在内竭力赞助,太后就任从左 右去办。于是京城里面,来来往往尽是拳匪,骚扰无已,引起国际 交涉,杀公使,攻使馆,闹得乌烟瘴气。再加上由巨匪收抚为提督的董福祥统率了轻躁狂妄毫无纪律的部下,闹得纷扰无休,遂致喘 息初定的小百姓又生生地遭那流离颠沛的痛苦。
  曾家庄因为不肯济助拳匪银米,拳匪衔恨,围攻曾家庄。玉琴 赶到时,已攻了数日,全亏宋氏母女抵敌,得以保全。等到玉琴等 赶到庄外,看了两方对敌的人物,玉琴和天声不觉同时咦了一声。
  
  
  第五回 剑侠解围曾家庄聚首 将军喋血八里堡成仁
  
  玉琴、剑秋和闻天声一行三人自从洛阳出发,要到天津城外曾 家庄去,路上耽搁了好些时日。那时正值拳匪扰乱,他们一路听得  道途传说,拳祸蔓延,受害的百姓不知凡几,因此急于赶到曾家。 谁知拳匪正围攻曾家庄,喊杀连天。玉琴抬眼看时,见一个浑身缟  素,腰悬弓、手执刀,和一个紫糖色脸、五短身材的恶汉酣战的少  女,正是伊时常悬念的孝女翟绮云。那个使铁鞭紫脸的瘦汉,却给  闻天声认出是峨眉山下花红村里传教惑人的莫虎,因此不由和玉琴  同时咦了一声。
  他们同看绮云的宝刀上下飞舞,左右盘旋,如雪花盖顶,银练 缠身,但见一团白光,分不出是刀是人。玉琴固然连声称赞,剑秋 天声也是不停点头。再看那个莫虎, 一条鞭也使得神出鬼没,夭矫 如游龙一般。因为他的身子灵活,腾纵跳跃,以退为进,所以翟绮 云刀法虽神,却也久战不能取胜。玉琴游目四瞩,又看见毓麟的哥 梦熊和李鹏等也在人丛中混战。宋氏母女却远远地守住庄门,在那 里观阵。他们都全神贯注在战阵上,却不曾注意到玉琴等三人,三 人也无由去招呼他们。玉琴在旁看得心焦,便拔下真刚剑,对剑秋 道:“让我去助绮云一阵。”剑秋未及答应,伊已一纵花驴,驰入阵中去了。
  翟绮云因为胜不得莫虎,想发毒弩伤他,可是他十分狡猾,使   伊觑不出空,芳心十分焦躁。忽然耳边响起娇脆的声音道:“翟小  姐,你歇歇吧,让我来取那贼子的狗命。”随见玉琴仗剑驰来。伊不   禁欢呼起来,便退在一边,让玉琴去战莫虎了。这时彩凤母女和梦   熊李鹏都已看见玉琴,不觉齐声欢呼,精神百倍。莫虎和翟绮云战  了多时,幸仗自己长于腾跃,善于趋避,才不会吃亏,可是气力不   加。仍和翟绮云对敌还可以支持些时,现在突然加入一个生力,而   且引动许多人的欢声,可想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心里不由暗暗着急。  心想不如先下手为强,趁伊不曾站稳,使一下猛虎出洞之势, 一鞭   便向玉琴肩上打去。玉琴把玉肩一偏,顺手使个白蛇吐信,剑尖直   向莫虎前心刺去。莫虎连忙收回铁鞭,架开了宝剑。二人一来一往, 就此战在一团。一个是剑峰起处,但见寒光点点, 一个是鞭尾扫来,  只闻风声呼呼,战了约莫有四五十回合。玉琴是越杀越兴奋,莫虎   却渐渐委顿,只有招架,没有回手。玉琴急于杀退了拳匪,好和众   人相见话旧,一咬银牙,把剑一阵紧一阵地向莫虎刺击。众人只见  无数银龙上下盘旋,只见剑光,不见鞭影,一声娇喝道:“去吧。” 真刚剑对莫虎当头一劈,脑浆迸裂,到地下寻他哥哥莫龙去了。
  众匪见杀了莫虎,发一声喊, 一齐围了上来,将玉琴、梦熊、 李鹏等困在垓心。虽然剑锋指处,人头如秋风扫落叶般纷纷落下, 但是七八百人,杀来也须好些气力。于是剑秋一拉天声道:“我们也 出点小力吧。”二人各拔剑在手,就从外围杀去。那些只会几下花拳  绣腿的匪徒,又哪里能抵敌得住?不多一刻,十个匪徒倒死了七个, 真个是血流成渠,尸积如山,看了也是惨目惊心。
  剑秋挥剑高声喊道:“神符经咒都是妖言惑人,现在你们总该明 白了。如果法术有灵,这些人怎么都做了刀下之鬼?你们还是丢下兵器,好好回去,各复旧业,不要骚扰闾间,做一个安分良民。我 们开一条生路放你们走,若再顽强不改,那么满地的尸骸,便是 前例。”
  那些人听了,谁不要命?当即丢下兵刃, 一哄散去。当下梦熊 和众人都围住琴剑,彩凤母女也迎了出来,不及寒暄,只是敛衽致 谢,大家帮着杀退了围攻数日的拳匪。梦熊嘻开大嘴,对玉琴笑嚷 道:“三年不见,女侠的本领格外惊人了。我和拳匪杀了数天,也没 杀了几个,你才来一刻,便把那些贼子都给砍了,真是神刀。”说着 跷起大指,连连称美。同时又指着翟绮云道:“这位姑娘本领也真了 得,那个矮汉我和他只战了三合,便败了下来。伊倒和他战了八九 十合,还是面不改色,不知女侠和伊是否同路来的?怎么伊又和李 兄先来半天?”
  女侠道:“我们不是一同来的。”伊又回头问绮云道:“翟小姐 也是才到吗?怎会和李先生在一起?你家姑母曾否徙回故乡?”
  翟绮云道:“我家姑母已经于去年全家徙回山东峄县,这位李先 生也是路中相逢的,和我表兄卫长春很是相契。我和他谈起曾家庄, 他也牵挂着曾家的人,就伴送我来。谁知到了庄外正逢拳匪围攻, 走不进去,因此就战斗起来。"
  玉琴疑讶道:“翟小姐既是没有遇到姑母,怎么走了这些时日? 我们比你迟走一月有余,沿路又到处流连耽搁,所以才走了这些时, 你怎么也到今天才到呢?难道路中也有耽搁吗?”
  翟绮云道:“正是,这故事说来话长哩。”
  宋彩凤插嘴道:“二位和众位一齐请到舍下,先歇息歇息,然后 再谈路上的新闻。让我们终年关在屋子里的人,也长长见识。”
  梦熊也嚷道:“不错,不错,还是快些到我们家中去吧。让我先 回去报信,也好叫二位老人家和兄弟欢喜。”梦熊说着,真的撒开大步,飞奔回家了。
  彩凤母女陪着琴剑等一行人,不多一会儿,也已望见曾家门楼。 曾家夫妇都拄了龙头朱漆的拐杖,颤巍巍笑嘻嘻地伸长了脖子在门  口张望。毓麟满面春色,手里挽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和梦熊一起  快步迎上前来。玉琴心想:这孩子准是他的儿子吧。记得别时才在  襁褓,现在倒已会走了,光阴真是过得快。再过几时,自己也就要  头晕齿秃,跟伊的寄父母一般的老态龙钟了。
  伊正很感慨地默想着,见那娇子走近了更加快脚步,扑向彩凤 身上,连声喊着“妈妈”,十分亲昵的样子。这时毓麟也已走到面 前,举手和众人作揖相见。玉琴见彩凤的孩子和彩凤亲热的情形, 不觉勾起了自己一片孺慕之思,深悲自己的父母早逝,不能再依恋 膝下,今见曾翁夫妇,仁爱慈祥,倚闾遥望,那神情正和自己的父 母盼望着子女归来一般。伊心里一阵感动,把花驴的缰绳往剑秋手 里一塞,不由加快了脚步,直向曾翁夫妇俩面前跑去。二老抚摩着 这义侠多情、娇美勇健多年不见的寄女,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 许。后面众人也都到了,上前见过曾老夫妇。梦熊、毓麟、彩凤母 女便让众人进去,到内院花厅坐下,下人摆出茶点款待。当下玉琴 又将翟绮云与众人一一介绍。曾翁就差梦熊去吩咐厨下预备精美丰 盛的酒筵, 一作接风,又作庆功。因为这几天来他们给拳匪骚扰, 提心吊胆,连饮食都没了心肠。
  这时梦熊的妻子也出来相见,大家坐定,自不免要问起别后数  年来的情况。曾翁夫妇就告诉玉琴道:“这几年来,我家总算兴旺, 庄稼连年丰收,我们二老也都健饭。毓麟娶了彩凤,伊教他使使拳  脚,虽没有学会什么武艺,不过借此锻炼身体,近年来身体确是健  壮了不少。你看他气色不是比从前好了吗?”
  玉琴顺着曾母的手指向毓麟看了一眼,便笑着看了彩凤说道:“我这大媒可做得不错吧?寄父寄母,毓麟兄既得了麟儿,又转体为 强,因为彩凤的武艺高强,还有宋伯母辅助,便是盗贼也不敢来相 侵了吧。”
  曾翁道:“可不是吗?这几年来,我们家总是平平安安的,连草 也没有少过 一 根。”
  玉琴便问拳匪此次怎会起衅的,彩凤就答道:“今年上春,我们 村里便有人来传过这种邪教,邪说异行,谁相信他?我们防了不到  一月,果然前五天来了十几个拳民,要进庄子来设坛传教,还要每  家出银来供神。庄口上巡守的人拒绝了他。过一天就来了一百余人, 都是红巾包头,红带扎腰,声势汹汹,扬言要把我们庄子杀得鸡犬  不留。”
  梦熊在旁插言道:“那贼大言不惭,等他话没有说了,我就给他 一弹子穿进了胸膛。那天正是我在庄头上巡查的。”
  彩凤又接嘴道:“大哥一面和他们交战,一面派人来家飞报,我 和母亲就去接应。那天来的都是些恃教讹诈的奸民, 一个有能耐的 也没有,哪经我们三人杀?不消一个时辰,死的死,逃的逃,百余 人没剩 一 个。”
  玉琴道:“这伙贼见机的第二次就不会再来送死了。”
  毓麟笑道:“怎么肯?下一天来得更多,半夜里马嘶人喊的,大 约有三四百人哩。”
  玉琴剑秋同声说道:“那一定又给嫂子和宋老太太杀得片甲 不留。”
  窦氏抱着外甥小麟,正剥花生喂他吃,听着笑说道:“可不是 吗?我近来又已好久没有用到我那一双虎头钩了,早一天全是些酒 囊饭袋,砍着都像腐草朽木一般,一点没得劲儿。这一回来了几个 比上一天总算经砍一些的,可是也没一个经得十合以上的。我叫不要出手,这些人也不消半夜,都祭了我一双多时不见荤的虎头 钩了。”
  窦氏说着还是虎虎有生气, 一副余勇可贾的样子。剑秋等也都 赞叹伊老当益壮,神勇可佩。于是窦氏格外乐了。他们说着话,梦  熊兄弟俩已经指挥下人把酒席摆好,便来请众人入席。曾氏二老、 窦氏、梦熊弟兄连天声、剑秋、玉琴、翟绮云、李鹏等五位客人, 共是十个,团团坐了一桌。梦熊的妻子和彩凤没有肯坐,站立一旁  侍酒。小麟在旁嚷着,也要坐席。彩凤叫婢子搀他出去玩。小麟闹 着不肯。曾母舍不得便教傍着自己添一座位,玉琴便招招手叫他坐  在伊膝上。小麟偏又爱和玉琴亲热,挣脱了祖母,便跑到玉琴身边  来。玉琴把他抱起,坐在膝上,随手抓了糖花生和杏仁给他吃。曾 母还要叫他过来,拍拍手道:“小麟儿乖,坐到这边来给好东西你  吃,怪重的,别压坏了姑母。”小麟扭扭头不肯。
  玉琴笑道:“就让他这样坐着吧,这么点孩子,能有多少分量?”
  彩凤也笑着插嘴道:“就让他坐在琴姑母身上吧,练练惯将来自 己有了孩子才不嫌累呢。"
  玉琴红了脸,正要啐伊,只见窦氏开口道:“啊呀,不错,麟儿 快些下来吧,说不定姑母怀里正有个小弟弟呢。让你挤坏了,那姑 父该打你了,快过这边来坐吧。”
  小麟听说,别过头来,仰着小脸对玉琴看道:"真的姑母怀里有 个小弟弟吗?”
  众人见他那天真可爱的神情,都不禁笑嘻嘻地看着他和玉琴。 羞得玉琴粉靥晕红,笑着把他一推道:“别信你婆的话,尽管坐着  好了。”
  小麟把脸贴着伊胸前,畏怯地看了剑秋一眼,低低问道:“姑父 要打我吗?”
   这一问把大家都引得笑了起来,剑秋也笑着抚摩他的脸道:“乖 乖地坐着吃吧,我们都很喜欢你哩。”
  玉琴夹了一块菜给小麟,又向窦氏笑道:“你们放着正事不谈, 尽说笑话,到底那天的拳匪给你杀退了后怎么样呢?"
  窦氏道:“那天的拳匪败去,我们打量他第二天要派大股拳匪来 报复的,我们召集了村人,加意戒备。可是守了两天,居然没来, 我们还以为拳匪给我们杀怕了不敢再来了哩。谁知今天早我们正在  谈论着这话时,派在村外哨探的人来报,有无数红巾红带的拳民向 我们村子来,据说人数比前两次不知多了几许。你们寄父母年纪大  了,受惊不起,听说这次人多,不免惊慌起来。所以初时只叫梦熊 和彩凤督率村上壮丁紧紧防守村口,我在宅里陪伴着二位亲家,负 责保护,二老方才放心一些。后来家人曾福来报,说拳匪正攻得紧  急时,突然外面杀来一男一女,拳匪都纷纷向二面分开,男的是前  两年来过的李大爷,和他同来的女客穿着一身素服,大爷和二奶奶 都不认识。据二奶奶说,伊的刀法着实高妙哩。我听说很觉异讶, 便也去村口观看。你的寄父母听说有二人帮助杀贼,心里也安慰不 少。我到村口一看,见这穿素的小姐正和拳匪中的一个矮小矮捷的  汉子战在一起。”窦氏说着又指着翟绮云道:“这位翟小姐的刀法, 果然神奇奥妙,这样年轻,已有这般高深的技艺,真是可敬可佩。”
  众人听伊一说,目光不由都一齐射到翟绮云那边,绮云连连逊  谢。玉琴又将绮云在山中结庐独居、为父报仇、杀死祷杌等事讲给  众人听,大家格外赞叹不止。玉琴正在动问翟绮云怎么会和李鹏遇  合,又因何走了许久,这时才到天津。刚才在路上问伊,说是话长  慢慢细谈,到得曾家却又把话锋尽绕着拳匪来攻的事上,也没曾问 得。此刻恰巧说起绮云来津的事,玉琴想起了路上的话,便要问伊。 但是伊还没开口,听得毓麟说道:“和翟小姐对敌的那个拳匪,听说本领也着实了得,可惜很好的人才,投身匪类,否则未尝不是干城 之才,可以立功疆场,为国争光荣哩。”
  剑秋就把手一指闻天声道:“那人的身手闻先生在蜀中已经见 过,却怎么也到了此地来?”
  闻天声正和梦熊俩一递一杯地猜拳喝酒,并不注意众人的谈话。 这时剑秋对他一指,梦熊便问闻天声怎么认得那个拳匪的。闻天声  只得暂停酒杯,把当年游蜀,在峨眉山下莫家酒店的事,讲给他们  听。讲到投石洞穿教徒的胸腹和张七、赵四晚上来行刺,给他们玩  弄的情形,大家都听得好笑起来。天声喝了一口酒,又道:“那回给  他漏网,不知到山东去又作了多少孽,这会子恶贯满盈,才派他到  这里来,给女侠的宝剑又多饮了一个歹人的颈血。”
  玉琴笑道:“那得要谢谢闻先生和余师叔,那时没有立刻除去二 莫。但是现在闻先生也不要小器,说不定早晚就要有大股拳匪杀来, 你那黄金剑也正可饱饮匪血呢。”
  彩凤道:“正是,而且来攻村子的拳匪一次强于一次,今番的比 前两次凶悍得多,再来时一定还要比今天的精强,总要请各位大侠 帮忙的。”
  众人谈谈说说, 一席酒吃了好些时候。梦熊拼不过天声,早已 喝得烂醉如泥,经人扶去房中睡了。天声听得有机会杀匪,喝得格 外起劲,也有了醉意。剑秋、李鹏并不多喝,没有醉,曾翁夫妇令 两个媳妇率人打扫客房,让五人安歇,玉琴和绮云合住一房。剑秋 就和天声李鹏同住一间。曾翁年迈,再加数日来提心吊胆,受了惊 恐,便早去休息。梦熊和天声赌酒,喝得烂醉,所以只有毓麟陪着 闲谈。玉琴便带着绮云到彩凤房里叙话。这时小麟已经睡熟,由窦 氏领去睡了。
  玉琴又问起绮云,怎么走了这许多时候才到,在路上是怎样耽搁的,又怎么会和李鹏遇合。绮云就款款地讲出伊路上所遭逢的事 来道:"我那天拜别了你们二位,第二天整理行装,锁了草庐,就下 山取路想投奔天津姑母家。我因孤身远行,心里只希望旅程缩短, 最好能早日达到目的地,未免贪起了路。车马劳顿,再加眠食失常, 又受了些风寒,因此在途中生起病来。穷乡僻区,既没有好医生, 又没有好调理,客中急病,又不免引起生世畸零之感,精神方面更 受打击,便恹恹病榻,直卧病了两个多月,方才稍有起色。我因为 急于赶路,也顾不得调养病体,稍能行动,又踏上了旅程。不过病 后力弱,走来也是慢得很,所以才走了这许多时候的。”
  玉琴道:“你和李鹏是在哪里会见的?”
  绮云道:“总因生了一场病,精神委顿了些,便时常惹得烦恼。 记得有一次,那时久病新愈,走了大半天路,体力已是不支。走到  一座形势险恶的山下,心里正暗忖着不要遇见剪径的强人才好,谁  知一声吆喝,大树背后突然跳出两个强徒,各从腰间拔出短刀,拦  住了去路。”
  玉琴道:“那种幺麽小丑,正不值翟小姐一击。”
  翟绮云道:“女侠倒不要小觑了那两个,他们的刀法也还不输于 今天的那个莫虎的鞭法哩。加之我在病后,以一敌二,急切总占不 到便宜。一回头又不见了那个驴夫和我的行李,我知道那驴夫起了 歹念,劫去了我的行李。我心里一急,虚晃一刀,撇下了二人,背 转身就去找寻驴夫。偏偏那两个贼子不舍,仍在后面追来,让我不 得不停住了步子抵敌。真是又急又恨。忽然从横里蹿进来一位青年 侠士,手执宝剑,青光耀目,和女侠等的宝剑一般可爱。那人的剑 法十分高强,直向两个强人击刺。我见有人相助,又想暂时抽身去 找寻我的行李。谁知一回身,我的行李和驴夫的首级,都赫然撇在 路边,我知道一定是那青年侠士替我找回来的。当然我十分感谢,又转身去杀贼。 一个贼子已经被那侠士劈死一旁。当时我们二人同 战那贼,他格外心慌, 一个失手,就让我一剑刺进了胸膛。我当下 向他致谢。他告诉我在后面看见驴夫驮了我的行李逃走,便追上夺 下。又因他乘人之危,所以把他杀死。”
  玉琴道:“这个少年倒也是我道中人,不知是什么姓名,翟小姐 可曾问得?”
  绮云道:“那少年好像有什么要事似的,说完了又指点我一条平 安的路径,便匆匆别去。我连姓名也不及问得,也不知他的来踪 去迹。”
  玉琴和彩凤同声叹道:“可惜可惜。”
  玉琴道:“你因病后乏力,遇见剪径的,才逢到了那位侠士,难 道你和李鹏遇会,也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吗?”
  翟绮云道:“可不吗?那一天我已到了天津,因不识李家集的途  径,向人探询。恰巧李先生也到李家集去的,他就指示我怎样走法, 好容易我找到了李家集,问起小豹子卫长春,倒是无人不晓,不过  大家说他家已在去年全家徙回故乡山东峄县去了。那时天已傍晚, 既然姑母家已他徙,我不免表示失望…… ”
  玉琴却是很关切地问道:“那么你怎么办呢?就该立刻来曾家庄 找我的寄父母啊。”
  绮云道:“我确是这样想,所以又向人探问到曾家庄的路由。这 时便有一个人对我说道:‘现在时候不早,这里到曾家庄也有好几十  里路,今天赶不及了,不如请小姑娘到舍下暂住一宵,明天刚好我  有个姐姐要回夫家去,他家也住在曾家庄的。’说着还把他身边的一  个妇人一推,那妇人也献着殷勤,邀我到伊家去歇宿,明天路中也  好有个伴侣,并且他们还说和我姑母家是素来很好的。我当时看那  妇人脸形也还和善,倒也有意在她家借宿一宵,便随着他们走去。
   可是还有很多闲人,都脸现骇疑之色,有些还露着愤激的神色,却 是一副敢怒而不敢言的态度。我走路稍慢,拖在后面,隐隐听得有 两个妇人叹息道:‘可惜好一个女孩子,葬送在这两个恶魔手里。' 又听另一个人轻声说:‘卫家已经给他们欺走了,还不放松,连人家 来一个亲戚都要算计,手段也不免太恶辣。'”
  玉琴、彩凤都道:“啊,那二人将有不利于你,你可曾觉察吗?”
  绮云道:“我听了路人的议论,就知道这二人是我姑母家的仇 人,还对我不怀好意,我心里一气,便立刻向那二人说我不愿意歇 宿到他处去了。那二人见我的脸色含有怒意,知道我一定识破了他 们的阴谋,也就马上变脸,我们便在街上交起手来。那个女的身手 也很矫捷,我战了一刻,却又遇见那位李鹏先生赶来。他从路人嘴 里得知了我和二人交手的原因,便也拔刀相助,同时他还带着一个 亲戚,也战在一起。那二人看看路人也都有跃跃欲试的模样,不敢 恋战,便自逃去。”
  玉琴道:“那么这一晚你歇在哪里?”
  翟绮云道:“那一晚我歇宿在李鹏先生的亲戚家里,谈起了曾家 庄和女侠,李先生他都知道,他愿意陪我前来。同时又对我说,女 侠等也许不久要下山一走,我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说不定女侠 和岳先生已经先在了。他极想一见你们,就格外高兴。不料到得庄 前,却不能进去,被大批拳匪围着。沿路我也听得有识人士谈论拳 祸很烈,我当时见了他们先已不快,何况他们又挡住了我的路,不 由我怒气陡生,就和他们恶战起来。谁知竟是这么巧,你们也在这 时来了。”
  玉琴刚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哗,足音杂沓,显然村里 又发生了什么大事。玉琴就一扯彩凤、绮云,站起来往外探听。才 出房门,已见毓麟容色慌张地跑来,颤声报告说是庄外又来了大股拳匪,声势甚张,似乎不像上几次的容易击退。玉琴见他急得面色 苍白,口吃言滞,不觉暗笑他的怯懦,当即微笑道:“有我们这些人 在此,凭他多少拳匪,都叫他一个不留。”
  玉琴便拉了绮云回自己房中取了兵器,到前面会齐了天声、剑 秋、李鹏等。这时双钩窦氏和彩凤也都扎束了出来,玉琴见毓麟愁 眉深锁的样子,就对彩凤说道:“有我们几个足够应付,你可不必出 去,在这里保护二老以及你的大小二麟吧。”
  彩凤看看毓麟的眼光,似乎很愿伊依了玉琴的话做,就一笑答  应了。剑秋、天声先走,玉琴因梦熊醉卧,所以叫李鹏也不出去。 伊又和绮云、彩凤等,到二老房中请二老安心,又告诉他们留李鹏、 彩凤在家保卫,二老听得这样安排,果然放心。于是玉琴才和绮云、 窦氏,别了他们,赶到庄外。
  见庄外红光一片,红灯如星。剑秋、天声各战一人,因为四人  战得难解难分,但见刀光剑影,耀映星月,如龙翔凤舞,使看的人  眼花缭乱,分辨不出。所以许多拳匪也只高举红灯,疾挥红旗,在  一旁呐喊助威。玉琴和绮云也就按剑不动,站在后面观看。和剑秋  对敌的一人,使一根三节铜棍,舞动时呼呼有声,紧绕剑秋左右。 好在剑秋的惊鲵宝剑使得更如群龙戏水,银涛翻腾,左刺右击,剑  棍相碰铿锵作声。绮云不由看得呆了,深赞剑秋剑术高强。可是玉  琴却拉了伊一把道:“你看闻先生作战,他的剑术真的是出神入  化了。”
  绮云听了便回头再看,闻天声所战的是一个稍长大汉,比他几 乎要长出两个头。使的是一把大刀,又是长兵器,看来很有些分量, 能使这样重兵器的人,武艺想来不会过下。绮云倒不免暗为天声着 急。睁着一双秀目,黑漆双瞳只是随着天声的剑光转移。天声使的 是一柄黄金软剑,他的兵器和他的身材,恰好和那敌人成相反,长短轻重的比较下,闻天声似乎不易占得那人的便宜。因此绮云初时 不免为他捏一把汗,但是天声身手矫捷,他存心戏弄他的敌人,觑 定他使着笨重的家伙,便一会儿跳左, 一会儿蹿右,闹得那人面红 耳赤,浑身大汗。不由怒气上升,大喝一声,举起大砍刀,使一路 泰山压顶势,直向天声当头顶劈下。在那大汉的本意,总以为这一 下,这矮子一定被分为两半。谁知天声身体灵活,并不用剑去格, 把身体向地下一伏,再使一个蛟龙出洞势, 一剑望那大汉的足上剁 去,那大汉连忙把身体向后一退,收回大刀,乘势来一下乌龙扫尾, 向天声拦腰一刀斩来。好个天声, 一个鹞子翻身,腾空从刀背跳过, 顺手一剑,就向上直点那大汉的咽喉,并且嬉笑着喊那大汉的名字 道:“魏大冲,送你到阎王那里去喂大葱吧。”
  那魏大冲不由一惊,急忙把头向左一避,挥起大刀,向天声臂  上压去。谁知天声却像浮鱼惊影一般,一蹿已绕到了他的身后笑道:  “喂,我在这里呢,你的大刀太笨了,不如把我的剑借给了你吧。” 一剑就刺他的后心。可是那魏大冲倒会运气之术, 一剑没有刺着,  天声第二剑想刺他的胁下时,那魏大冲已转过身来,咬牙切齿地举  刀,使个大鹏展翅式,向闻天声劈来。闻天声这时施展本领,把他  的黄金软剑舞得像万条金蛇,上下盘旋,那魏大冲的大刀固是迎不  得天声,而天声的剑尖却只顾向魏大冲的脑门挑来。魏大冲只是上  下遮护,累得气喘如牛。这时绮云却是有把握地估定天声必胜了,  伊轻轻对玉琴议论道:“凡是用重兵器的, 一到反攻为守,便没有便  宜可占了。”玉琴点头道是。
  这时伊俩看那魏大冲已是有些疲于奔命的样子。闻天声却偏故 意逗他,突然虚晃一剑,跳出圈子道:“你那大刀,委实压得我臂酸 手麻,我战你不过,就此算了吧。”那个魏大冲还当作是真,不免志 得意满,如何便肯放过,冷笑一声,举起刀迎面劈来。天声招剑一架,却是力小拦不住,不觉向后就倒。魏大冲见了满心欢喜,顺手 再是一刀,想结果了天声的性命,谁知大刀未下,天声已一个鲤鱼 翻身,蹿到了他的右边,等他的反手一刀挥来,天声已经乘隙一抬 手把剑尖戳进了他的肋窝,大叫一声,撇刀倒地,天声再加一剑, 便割取了大冲的首级。那边剑秋也已斩了二人,群匪见魏大冲被杀, 大为骚动,立时拥上二人,共战天声。天声这时并不如魏大冲时的 一以游戏出之,舞动黄金剑击刺腾跃,夭矫如游龙,迅捷如脱兔, 不消一餐饭时,两个拳匪又已身首异处了。群匪见天声连伤三个在 他们目为有神力的勇将,剑秋也接连杀伤了四五个,不觉大震,发 一声喊,如潮水般地涌来。玉琴那时早已入阵助剑秋杀贼,绮云和 窦氏此时也各挥动兵器,杀入阵内。只见刀光霍霍,剑鸣锵锵。天 声的软剑一伸,无头的便增三四;琴剑的剑锋疾转,鲜血和红灯争 辉;绮云的宝刀弩箭,替鬼门关平添无数恶鬼;窦氏的双钩轮转如 风,也为人世间消除了不少妖魔。五个人一阵用劲冲刺突击,人头 便像风扫落叶般纷纷落地。约莫杀了一个更次,真个是血流成渠, 尸积如山,红巾委地,红灯焰歇。霎时间不见一点红星,不见一个 缠红巾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跑的跑, 一场恶战,就此结果。曾 家村上的壮丁,都出动来忙着掩埋清除的善后事宜了。这一场大战, 曾家庄上的能人吓碎了拳匪的胆,他们再也不敢来侵犯了。
  曾翁、毓麟在家,总不能放心,屡次遣人探信飞报,等到听得 拳匪败退,众侠大胜,却十分欣悦。毓麟、李鹏都到门口去迎候众 侠,琴剑都到曾翁房中告诉他杀贼的情形。曾翁也慰劳感谢了一阵, 教毓麟、彩凤招呼众人漱洗,进些饮食,早去安息。剑秋主张不必 再睡,以防拳匪再来。可是毓麟却这样说道:“剑秋兄和众位已辛苦 了半夜,应该歇息歇息,拳匪经此一击,已经丧胆,不会即刻前来。 我看还是仍由兄弟和李鹏兄守候,如果有警,我们再来唤醒众位好了。”李鹏倒也以为很对,便这样决定了。毓麟、李鹏守了一夜,也 没有什么动静,天明梦熊酒醒,就让梦熊带了壮丁去巡查,他们二 人才去休息。
  这一天玉琴等睡到晌午时分才起,曾翁又令厨下办了盛筵,款 待众人。玉琴等就在曾家庄住下, 一来叙旧,二则防护,又恐拳匪  再来报复。他们听得直督裕禄袒护拳匪,引起外患,所以就派人去  城内探听消息,究竟拳匪对于在此吃了亏以后,有无再来寻仇之念; 裕禄有否知道拳匪被曾家庄杀败,要不要为此来问罪;洋兵夺去大  沽炮台后,攻势怎样。叫那人详细探明,前来报告,以便准备应付。 那人去了数天,回来报告了许多关于拳匪跋扈的情形,当众人听到  聂军门士成战死八里堡事,都拍案叹息、痛恨裕禄刚毅,嫉贤妒能, 把好好一位干城良将害死,无异自坏长城。
  讲起这位聂士成军门,却可算清代有名的忠勇善战的将军,他 曾经参与过许多次战争,像发捻诸役,和朝阳剿匪、甲午之战等, 都有很大的功勋,后来擢任直隶提督,统率武卫军驻扎芦台,保护  铁路。拳匪嫉恨洋人,凡是洋人办的事业,不问利害,都要摧毁。 他们因为铁路也是洋人所建,便沿轨浇灌洋油,烧毁铁路。先是烧  毁保定铁路,直隶总督裕禄令副将杨福同领兵赶去镇压。没有到时  就被拳匪所害。这时朝廷正在议用拳匪,竟然置不严追,也不抚恤  杨福同。可是这事恼了聂士成,他向来痛恨拳匪救国不足,殃民有  余。严饬部下,不许袒护拳匪。听说拳匪焚毁铁路,还戕害官长, 一面为保护铁路, 一面也为弹压拳匪。当拳匪正在黄村沿了路轨浇  沥洋油,要放火焚烧时,聂军一队驰至,勒令解散。谁知拳匪不但  不听令,反而猛扑聂军,士成军队素有训练,结阵自固,拳匪四面  围攻。匪中首领第一个猱升电杆,执旗指挥,被聂军门瞧见,指挥  部卒举枪遥击,把首领击死。同时痛击群匪,匪众死伤数百,不敢再战,连忙逃遁,因此大恨聂军。这件事闻于朝廷,朝旨还对士成 严加训责呢。
  后来大沽失守,聂士成又奉旨赴津防守。中途和拳匪相遇,竟 大家持刀直逼士成。幸近督署,他就急忙走入督署。谁知匪首率众 入署,指名硬索,诬他通同洋兵。裕禄这时为顾同僚面子,不得不 出为剖辩缓颊,并且邀士成出来,和匪首相见,愿为调停。匪首此  时还强欲挟士成到神坛前受教。士成坚持不去,匪首方才悻悻而去。 从此聂士成部下武卫军在津受尽拳匪倾害,士成诉与裕禄,裕禄阳 为排解,暗地却上疏弹劾。而且端王载漪、刚毅等又都深恨士成, 也媒孽其短,要想乘隙除去他。朝廷偏听,又下旨着聂革职留任, 因此武卫军屡为匪众戕害,士成也只好忍气吞声,无法和他们抗争。 洋军来攻,聂军守杨村,勇悍善战,洋兵不能得利,又因军饷不继, 兵力单薄,就自行折回。直督裕禄却是张冠李戴,为拳匪敷陈功绩, 朝旨赏拳匪巨万,聂军一个也没分,军中因此大愤。
  后来聂军又奉命去攻天津租界,血战十余次,几乎把租界攻下, 西人无不畏其勇悍。拳匪既妒且恨,遂诋聂军通敌。朝旨下时,又  是一场训斥。聂士成心中愤懑,巧遇马玉崑来津防守,聂士成一腔  牢骚,就尽倾诉与玉崑听,自语道:“上不见谅于朝廷,下又见逼于  拳匪,只有一死自明。”
  马玉崑也道:“你这时候既已见疑于朝廷,又遭小人的谤毁,只 有直前赴敌一法,胜了自然是非大白,否则马革裹尸,原也是大丈 夫应尽的本分。是非千古,且让后人定评。若欲和拳匪争辩,你不 会有利,九重深远,把持者另有其人,你的呼吁是不会上达天听 的。”马玉崑最后还紧紧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愚见如此,还待你 自己裁酌。”
  聂士成长叹一声,点头默然。他自觉进退两难,只有依着良友的劝导去做。所以每逢和洋人交锋,他必身先士卒,亲自陷阵。恰  巧洋兵援军大至,又鼓勇来攻,势如破竹,将薄天津城下。就和太 夫人诀别,命亲信护卫送太夫人和他的夫人回里,他便驰赴八里堡 前线督战。正在酣战,忽有护送家眷的将校来报,途遇拳匪,太夫 人等尽为匪众掳去。士成闻报,就立命分军去追, 一面自率军士抵  御洋兵。洋兵势盛械足,聂军虽勇,却因后顾多忧, 一时未易得利。 偏是聂部下新练军一营,多通拳匪,看见聂军返阵追匪急,便大呼  道:“聂军门反了,聂军门反了!”一面大家开枪轰击。这时士成内 外受敌,身中十余枪,悲愤交集,尽挥部下反击拳匪,自己单骑杀  敌,立下了杀身成仁的决心。部下如何肯舍?跪请回辔,士成见此, 不禁泪下,挥泪道:“你们杀退拳匪,还是自觅生路去吧。”说罢挥  手令部下退去,自己回辔向敌。有一亲校拉住他的缰绳不放,坚要  请他退回。士成咬牙挥刀刺杀了那个拉他的将校,士卒见他这样, 知道不可挽回,可是他们也不肯后退,追随士成,冲进洋兵阵中。
  士成虽勇,因身被枪伤,又以部卒死伤甚多,零落不能成军。 后面再加拳匪来攻,虽然被他手毙洋兵数人,但是他也满身弹穴, 腹穿肠裂,怀着余恨成仁了。部下见了,夺尸还阵,洋兵因钦士成  的忠勇,也就听任他们负尸而归。谁知拳匪见了,反而咬牙切齿地  必欲碎尸万段,以泄积恨。聂部正和拳匪争夺时,洋兵追来,拳匪  不敢敌,急于逃走,聂士成才算保得个全尸而归。
  玉琴、剑秋、天声和曾家数人听到士成喋血阵亡,无不咨嗟悲 叹。曾母和窦氏老年人心肠慈软,听了不由老泪纵横,尤其听说到 士成诀别母妻,结果又被拳匪掳去时,在座的人无不酸鼻。毓麟问 家人道:“杀身成仁,捐躯为国,照理当大加褒掖,以勖军纪,以振 军心,而使忠魂得慰才是。你倒听得提及过吗?”
  玉琴笑道:“拳匪的敢于侮蔑聂军,还不是为了朝廷中有权佞把持?士成早为朝廷疑忌所致,还望什么恩典?”伊说着不由长叹了一 声道:“时势如此,莫怪关外螺蛳谷诸人,有这伟大的企图,为我华 胄一吐不平,委实叫我听了也是气愤不过。”
  大家一问来人,果然他说:“途中也听得有些人为聂士成不平, 道是朝命不但未予嘉奖,反加申斥,说他督师多年,不堪一击,实 深痛恨。念为国捐躯开复处分,照提督阵亡例赐恤,还算是额外加  恩哩。”众人听说,也都深为不平。
  过了两天,又听天津失陷,曾家又接连着人探听消息,洋兵陷 津后的动向。一面由剑秋、天声、李鹏等帮着梦熊训练壮丁,坚固 碉堡,以防洋兵来攻。洋兵既攻陷了天津,因为拳匪和董福祥军围 攻使馆,洋兵急欲解围,挥兵前进,直薄京师,逼得两宫出走。这 一役总算逼得几个袒匪酿祸的大臣,有的受了国法的裁制,有的为 了羞愤自殉。他们固然咎由自取,无辜的小民却遭了连累,弄得妻 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还有许多烈士奇男,在这一役中做 壮烈牺牲的,也着实不少哩。
  
  
  第六回 豪气如云京华一镖客 忠心为国肝胆两昆仑
  
  叔季之世,四维不张,义礼伦隳。士大夫鹜势趋利,贿赂公行。 只要有缝可钻,便不惜卑躬屈膝,百计营谋。 一朝得蹈登廊庙,便  循为发财捷径,从前所费于钻营的,必十百倍地取偿诸无辜小民。 至于权位渐增,那么趋奉恐后的上司,便又不屑存问了。甚至怨恨  他昔日的骄矜,还要设心反噬哩。然而草莽之中,虽粗鲁少文,却  处心忠实,恩仇分明,甚至不吝牺牲,为人了恩怨,除不平。比了  附膻逐臭得意负恩的士大夫阶级,不知高上多少哩。即使不务正业, 倚暴力劫夺财物,和盗贼一般行径的,有时也还要问一下来历,也  有非义不取的条例。比诸那些无行的士宦,更该羞死愧死。
  光绪间,河北、山东以侠义著的大刀王五,便是这种英武的奇 男子。王五的武艺,可说是件件精通,般般高明,尤其善使一把大 刀,所以人称大刀王五。翟绮云的父亲翟宏道和他比拳,曾失败在 他手里。王五既有了这般能耐, 一般巨室富商都争相罗致。王五就 在这种环境下做了保镖的一行,自河北至山东道上,那些绿林健儿 没一个不甘拜下风,奉为盟主,慕名来归、愿北面执弟子礼者不可 胜数。北方诸省,几乎遍地是他的党徒。
  既然他的威名远震华北,使群盗慑服,不敢妄动,那么这许多喝惯了盗泉之水的,叫他们将何解渴呢?便是他的徒党之间也有很  多操这种没本钱营生的,因此那些党徒便暗地聚在一起,开了一次 会议。就中有个李元通,原是山东道上的剪径贼,家道贫穷,但善 事老母。初时曾为隶卒,因不满县官贪枉,醉后便坦率地批评那县 官的短处,为人告发,被县官治以毁谤罪,杖责五十枷号三月,还 被解出境。母子二人无以为生, 一时又找不到行业。他的老母偏又  病倒在古庙里,急得李元通搔头摸耳,想不出一个抓钱的办法。当 他的老母疲乏地熟睡时,他想耽在庙里,绝不会有办法,不如到镇 上去走走,或者向药店里乞讨一二剂发汗药来。他这样一想,便立  刻抽身到镇上去,走遍了南北东西,也没有一家药店肯施舍一剂半 剂,凭他那褴褛的衣衫、空虚的钱囊,虽然他的辞气是那么的诚恳, 面容是那么的哀切。讨不到药,却记挂着庙中的病母,只得仍拖着 酸软的两腿,垂头丧气地踱回去。
  太阳已经下了地面,四野的炊烟随着向晚的风林缭绕在半空, 却淡淡地成了余痕。走在林子里,夜色比外又加深了一层。他低着  头,盘算着焦灼着,脚步一会儿子匆迫, 一会儿子又踌躇,突然一  声窸窣发自他身后草际,灵敏的思绪立刻悟会到将有怎样的暴动, 来加上他这正交速遑的身子。在他连忙转身的一瞬,一根枣木短棍  离开他的头顶不到半寸。李元通自小也跟他父亲学过一些枪棒,而  且天生膂力,普通三五个壮汉和他角力,往往失败在他手下。这时  他一歪头让过了一棍,那个家伙倒也一不做二不休, 一棍未着,顺  手又是一棍,从侧面拦腰打去。李元通他身子向上一纵,让过这棍, 可是不待他变换棍法, 一脚就踢在他家伙的手腕上,短棍落地,李  元通用脚尖乘势一挑,把短棍挑起地面,伸手一接,这枣木短棍却  做了他的武器。那家伙见不是路,回身想作兔脱。李元通却一把抓  住他道:“朋友,刚才你有棍子,便恃它取我性命,刮我钱财,现在我有棍子,我便学着你的法子来治你了。”说着举棍便要打下。那个 家伙自知敌不过,便低头求饶。李元通当即放了他,并把自己的窘 况告诉了他。那个家伙倒也有几分义气,就邀李元通到他家里,把 几十串钱还有煮熟的半罐粥, 一起献给李元通,和他同到古庙中探 视。那家伙告诉李元通,他叫周三,也因为贫无以活,才在这黑林 子里干这行生意。
  李元通为了要医治母病,又因没钱买药受那药店朝奉的气,便  听了周三的怂恿,也干起这行营生来了。后来他的老母去世,他便  索性做起响马,觉得比那躲在黑林子里阴恻恻地给人一记闷棍,来  得痛快一些。可是他有一次偏逢到了大刀王五的镖车,没得着利市, 还险送了性命。后来他探听得大刀王五是一个血性男儿,又有着这  样高强的本领,他就一心一意地要从王五学习武艺了。可是他的饭  碗却从此打碎,还有许多和他一般情景的伙伴们,也不免暗中叫苦。 所以这天由李元通暗地召集了一个会,商议着怎样去向王五请求, 让他们捞一些畜养之资。
  李远通就说:“师父是性情中人,他一定会给我们一个妥善的办 法,绝不会坐视我们的妻孥尽为饿殍的。”许多人都以为是,当即推 举李元通和张享武二人同去向王五陈请。
  王五那天正在后院看几个门徒习艺,忽见李张二人走来,并且  各具一副尴尬脸色,还以为二人惹了什么祸,来求他去弥短的哩。  就招呼二人到室内坐谈,喝完了一盏茶,王五也尽得了二人所陈言  的事情,他默默地想了一刻,觉得此时吏治不澄,纲纪久毁,京畿  内外,更是盛行贿赂,那些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贪官滑吏,实在  也应该给他们一些惩戒才是。于是便点头表示允许,不过却警诫他 们道:“我们学习武艺,本来是用以自卫,其二就为的软弱不武、横  遭欺凌的良民,忠义正直、揭际不得志的君子们除不平,拒横暴。倘若把来混取衣食,已是下品,何况又是取之不义呢?不过话也可 说回来的,如果我们专拣那些积聚不义的人手中分取一些过来,再 把来济助贫而守义的人们,也还不背我们原来的宗旨。做些人家所 不敢做不肯做的事情,也未尝不痛快。就像小说子上人说的替天行 道一般。”
  王五说着,把他英锐的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接着说道:“如今  我们唯一应该遵守戒条的就是正当的客商、守理的富绅、廉明的官  吏,即使他们黄金堆满屋,我们也不取他们一丝一毫。倘若是为富  不仁、贪赃枉法、奸诈居积的宦官商人,无论他是行旅,是住宅, 我们尽可以把他刮削得来的民脂民膏,拿来还给被剥削的人们。我  们自己的享受,除了饱暖而外,不许过奢。假如你们能守着我的戒  条,那我可以宽放一二。不然的话,在我门下,便莫想有一丝松动。 要是犯了我的戒条,即使我肯容情,可是我的大刀却不肯容情的。 你们细想一下,能不能行?”王五说完,一双眼紧射着二人的脸,静  待他们的答复。
  二人暗忖这样限制,还有什么好处?冒着危险,却只是替不知 名的人在当着义务差使,很有些不值。但是在王五严肃的容态前、 锐利的眼光下,却也没胆量敢摇一摇头,二人不约而同表现了和私 怀相反的动作,都唯唯点头。二人又跟王五讨论了一番武艺,方才 辞去。
  这消息不一刻已传遍在王五的门徒中,初听时大家都没觉得什 么兴趣。又谁知当时世风浇漓,清廉守义的少,贪妄奸黠的多,让 他们着实沾了不少油水。那些门徒们获了财物,当然尽先要孝敬师 父,便是外来的绿林得了彩头,也总抽取若干,奉与王五为寿。王 五除了为人保镖外,又平添了不少意外的进款,他该是京师的首富 了。谁知不然,王五每年虽然有大批的黄白物收进,可是他的生活却十分简陋朴实,他的财物原是到手辄尽,全把来周济了贫人。
  自从王五治盗有道以后,盗案便又逐渐地增添。先是畿外,后 及畿内,闹得那些巡抚太守,个个头痛,人人皱眉,却又从不曾破  得一案。后来越闹越凶,京畿之内,竟然一二月中劫案出了数十起, 而且尽是缙绅显贵之家,吏捕搜索,苦不能获。但催比十分紧迫, 弄得那些平时狐假虎威、惯会欺压良善的吏捕们一个个焦头烂额, 苦不胜言,有几个狡黠些的,便怀疑到王五。他们曾经因滥肆淫威, 挨过王五的拳脚, 一向冷眼偷瞧,想抓一个把柄扳倒他。因为王五  举止豪阔,布施慷慨,这些家伙早就犯上了疑心病。这时京畿盗案  迭现,又破获不了,他们就疑定了王五。跟他们的上官一说,也都 以为很对。便行文刑部,吩咐逮捕王五。当时刑部总司谳事兼提牢  是溧水濮青士,奉了堂官的命,檄五城御史调集大队将吏士卒,侵 晓驰至宣武门外,由隶卒指认王五第宅, 一声号角,数百个持刀荷  棍的健卒,把王宅团团围住。
  王五早起练了一会儿功,正在指点徒弟们练习拳棍,突然一个 伙计气急败坏地跑进来报告道:“外面来了许多士兵,把我家前后围 住。现在由李爷张爷等派人把前后门抵住, 一面叫我进来,请爷的 示下。”
  王五听说,却并不稍现惊慌,就选了二三十个精于拳棒的徒弟, 各拿了刀枪棍棒,吩咐他们道:“后面少几个人,用重器把门紧紧抵  住,前门尽可打开,你们拿了兵器,守在门内。他们不来犯我,我  们也不去惹他。在我想来,我们把门打开,他们更不敢进来,你听, 这门外的喧声多大,这就是表示他们胆怯。而且京师军营中的士卒  将官,提起了我的名字哪个不胆战心碎?谅他们没一个敢进门。你  们守在门内,即使他们进来以后,我自另有妙法可以脱身。”众门徒  听了当即分头去守。王五走进内室,就把那年营卒林一飞和他决斗失风丢下的号衣重复取出,脱去外衣,把号衣穿在身上,仍把外衣 披上,走到外面,预备相机脱身。
  他走到二门外,隐身在一株大可合围的古榆树后,看他的门徒  们六七个一组,分成三组,前后相隔十数步,立成三角阵形, 一个  个圆睁虎目,瞪着门外,手里横着各式兵器,很威武地站在那里。 门外黑黢黢地围着无数士兵,各执枪棒,虚声示威,却没一个敢冲  进门内。内外相峙,但闻人马嘶喊,不见金铁交辉。王五看着那些  穿着号衣营卒,已和他身上穿着的一样,见了那些营卒畏蕙不敢进  前,于是那魁伟鸷狠的林一飞和他决斗的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了。
  那是一年前的旧事,在一个风日晴和、天高气爽的秋日的午后, 王五刚保送了一伙古玩商自迪化回来,同时带回来的是一笔很可观 的酬银。到家没到一盏茶时,阍人进来通报,说是五城兵马司营中 的一个军士求见。王五以为总是哪个军官来请他去宴饮,或者又是 介绍什么官商有大批的货物要他去保送,他仆仆风尘,长途劳顿, 征尘初卸,也想休息些时,再接生意,短时间不拟出马。至于叫他 去和那些刮民脂民膏自腴的士官们交际,他更不愿意了。这种宴会 他参加的百不得一,除非那位主人的口碑未尝有不满于民间的。这  时他刚才到家,更不想和任何冠盖中人兜搭,就叫阍人挡驾,回他 因行旅疲乏,已经安息,什么事叫他留下话语,改日再面谈。
  那阍人出去了一会儿回进来,红着脸嗫嚅着不敢说的样子。王 五诧异地催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呀?回了那人没有?你为什么不 说呀?”
  那阍人经王五一问,方才回道:“那个人仍在门口等着,他所说 的话,很是无礼,怕爷听了会生气。”
  王五知道他刚才所料的完全错误了,但不知究为的什么事,便  叫阍人尽管放胆述说,于是那阍人才敢一字不遗地说了出来。他说:“我把爷的话去回那个营卒,谁知他听了,连连冷笑道:‘我知道王 五不敢见我,原来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你去跟你主人说,倘若他 真的不敢出头,那么从此请他摘下招牌,不许再操镖行生意,并且 不许在京师招收门徒。今天劳你老爷登门,空走一趟,叫他须得拿 出十万白银,为你老爷谢步,至少也得把他今天带回来的那笔酬金 献给你老爷。快进去跟他说,我在这里等着银子买酒喝呢。’说完还 接连冷笑几声,那一副轻蔑的样子,委实教人看不下眼。”阍人的话 说完,王五把手里正擦着脸的面巾,往水盆里一撩,水珠四溅。那 阍人的脸上也着了几点,竟像铁弹一般,着肤如箭,痛得直跳起来, 可见王五那时心里愤激的程度了。
  他撩下手巾,匆匆直走到门口,果见一个高大身材,穿着号衣 的营卒,昂首叉腰,顾盼自傲地当门站着。这一副骄气凌人的模样  儿,已叫王五的心肝气破。但是他还忍着气,准备来一个先礼后兵, 便对着那人拱手请教姓名。那人可还是不改他的傲态,露着轻蔑的  笑容,报出了自己的姓名道:“你老爷的大名叫林一飞,在关东州没  一个不知道金钱豹林一飞的,便是黄口乳子,只要一提到俺金钱豹  三字,哭的会止,灵的会呆。关东道上的剧盗胡匪,莫不畏我如虎。 前三月俺来到京师,找俺那师弟李铁臂,因为他两臂富有膂力,关  东人就送了他铁臂的混号。他投在京师五城兵马司营中当一名营卒, 可是他的二臂听说为你的大刀砍去,害得他重创卧床,医治了数月, 不能再到戎伍,从此成了废人。居然闹得满营士卒,都为你的虚声  吓倒,没有一个敢来惹你。可是俺老子不服气, 一来替俺师弟报仇, 二来替那全营弟兄吐气,所以俺当时也补了一名营卒,随即要上门 找你。偏逢你保护镖车出门,所以放你多活了几月。今天俺探听得  你回家,特地登门请见, 一决雌雄,谁知你竟像乌龟那般缩着头不  敢出来,我叫你家阍人传话,想必你已知道,此刻定是给俺老子送谢步银子,谅不是出来送死的吧?”林一飞说定,很轻蔑地把双手一 摊,意思是“银子拿来”。
  王五听了,不由剑眉倒竖,怒气犯心,但还强忍着说道:“既然  足下自命好汉,那么应该明白是非,辨识正邪,江湖上人最讲究的  是义气。你倘若知道你的师弟所以失去双臂的原因,你就会心平气  和,不妄加怨恨。你的师弟李铁臂,自恃力大,又以营卒的号衣为  虎符,到处横行,近郊乡民遭其鱼肉的,简直指不胜屈。在下生来  是个爱抱不平的脾气,听了他的暴行,怎叫在下忍耐得住?凑巧有  个营卒和小徒有一些交谊,有事来访。在下见了,当即请他致意你  的师弟,劝他稍稍敛迹,讵料你的师弟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口出大  言,道他生有两条铁臂,天定他该占人的便宜。又说人人都怕大刀  王五,唯有他不怕。如果我的大刀能砍下他的铁臂,他便遵我的劝  告。否则便叫我把大刀销毁,并且从此少管人家闲事。你想这种话  我怎受得了?像他这样骄横的行为,也不是我的大刀所能放过的。 既然他愿意试试,自然我也绝不拒绝。又谁知他的铁臂竟和螳臂一  般地无用呢。”王五说这话的神情,很显着几分轻渺,不让林一飞有  机会咆哮。他又笑着说道:“请问李铁臂的断臂之祸,是不是咎由自  取?其实从此他可以少作许多恶,减少了人们口里的咒诅,也未始  不是他的幸福哩。你想到这点,根本不该来跟我寻仇,还应该感谢  我才是呀。同时前车可鉴,你看着他没有了两臂的双肩,也该知道  警惕啦。”
  王五末了的几句话,把个本来竖眉瞪眼的林一飞激得暴跳如雷。 他红着脸大喊道:“王五你不要夸口,俺一定要为师弟报仇。倘若俺  今天报不得仇,败在你手时,我也不当这名营卒,脱下号衣,立刻  回到关外去,绝不再在京师做片刻停留。”
  王五接嘴道:“好,倘若我胜不得你,便立刻摘下招牌,销毁大刀,绝不再当镖师,削尽烦恼丝,出家为僧。”二人这么一打赌,便 是各人都抱着必胜之心了。于是一脱外衣,就在门外广场上决斗 起来。
  王五看那林一飞身材魁梧,肌肉坚实,而且来意不善,估量着 定有几下绝技,自己便处处留心着,不要把一世英名,隳在一个外  来的无名小卒手下。那林一飞是久闻王五的高艺绝技,不过他自负 胜过王五,且又对于人家的赞誉王五他也不很相信,虽然他也一般 地出以全力,但是存着三分骄心,敌对之间,就比王五少些谨慎了。 二人拳来脚去,足足斗了两个时辰,还是不分胜负。这时王五的门 徒早已闻得风声,群集门外,但因王五吩咐,只许旁观,不准出手, 一个个立在四周,平息静气地注视二人的拳脚起落,以做他们拳艺 的揣摩。还有左右的邻人,路上的过客,也都驻足而观,竟筑成了 一堵人墙。
  王五一上手就觉得林一飞的膂力要比那自诩铁臂的李某胜过多 多了。心里怙慑着,只有智取,不可力胜,他觉得对方的拳法着实  高明,比诸那年败在他手的翟宏道还要高也一等,取胜倒不是容易 的。不过林一飞的拳法虽高,却可惜带了几分暴躁,王五利用他这  一弱点,他就处处以静制躁,以柔克刚。好几次在旁闲看的人,都 为他捏一把汗,以为他的亏吃定了。但是结果却引起四周一阵彩声, 原来他竟躲过了那下险拳。林一飞每举一拳,飞一脚都是用足全力, 使出绝手,可是王五却左躲右闪,只见他退避招架,不见他奋臂进  攻,林一飞因此格外增加了几分对于王五的藐视。但是急切不能伤  害他,又不免引起了焦躁,因此他格外着重于力的方面,亟图近功, 挥拳如雨。偏偏王五别有远谋,他的目的只要把林一飞拖累得没有  了力时,再行乘机反攻,可以一鼓得胜。所以林一飞尽管看着进逼, 他总是巧于趋避,但并不给对手期待着的破隙,只是静静地等着对方继续来的袭击。
  林一飞真的气极了,他看王五避过了他黑虎偷心的一下杀手, 一翻身从自己头上纵过,他急忙回身去,王五正做着蜻蜓倒竖把式, 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珠,似乎在说我又躲过了你的杀手拳,你再有什  么绝技尽管使来我不怕。林一飞瞧着,顿时有一股热气自心底直冒  上眼来,熏炙得脸上全是火辣辣的。于是喘息未定,用足了劲又使  一个饿虎扑羊之势,准备到了跟前接连一下凤凰展翅,抓住王五两  腿,左右一分,叫他一个王五变了两个,才泄得胸中这口恶气。四 周瞧热闹的闲人看林一飞那股猛劲,已是为王五担心,后来又见王  五的两胫已握在林一飞的手中,众人的心都不由怦怦地跳起来。果  见王五的两腿先是向下一缩,接着又是一伸,便听得一声惨叫,鲜  血自足踝一直流到膝盖,四周的观众都不禁顿足叹息, 一个侠义英  雄,死得这样可惨。
  谁知叹声未完,王五的一双血腿又屈伸了一次,洒脱了羁绊, 一个腾身又立在场中,神采焕发,仍复是以前的王五,并不像受了 丝毫伤的样子。而那个勇猛如虎的林一飞,却是面目模糊,血肉淋  漓,睡在地下,只剩得奄奄一息了。众人又都替王五欢喜起来,尤  其是他的门徒们。但他们眼见败的是王五,怎么受伤的倒又是林一  飞呢?不免是一个疑团,大家正待问王五,忽然一个门徒指着王五  背后叫道:“暗器师父,暗器。”王五果然觉得脑后飕飕有声,连忙  向下一扑,那一颗黑弹便找错了标的,站在人墙最前面的一个瞧热  闹的闲人,额上穿了一个窟窿,那人喔喷一声,捧着一个血脸便倒  栽了下去。跟着发生的便是人群的骚动,有些人逃避,有些人责议, 有些人叫骂,有些人敏捷地搜索着放暗器的人。
  一个为正义所激动了的闲人,拖住了一个穿着号衣的营卒,指 着他膨胀的衣袋叫道:“是这个人。”穿号衣的营卒,杂在闲人中的不止他一个,想用不光明的手段,取得胜利的也不止他一个。可是 那些怂恿他鼓励他采取不光明手段的同伴,见了众怒难犯,却一个 个地溜了,填刀头的却剩了这受人愚弄的傀儡。群众正义的责难, 他自知没法辩护,而那身怀绝技、侠义倾人的王五正缓缓地在踱来, 他要活,他要图避去眼前的危难,于是他只有牺牲前程。好在那牵  住他的并不是懂得拳棒的人,他就用着迅捷的手法,效他的同伴们 的故智,更具体地做了脱壳的金蝉脱去了那层蝉壳,杂在稠人中逃  了性命,那个热心的闲人只抓住一件号衣。王五就在群众的热烈的  欢声中叙述他的战略,以及这次起衅的原因。
  原来王五的对敌林一飞,一直只用智不用力。等到后来他看林  一飞累得喘气,便暗忖机会到了。他在林一飞头上飞过去,还悠闲  地玩蜻蜓倒竖,一方面他借此激怒对方, 一方面正运气凝神,筹划  取得最后的胜利,摆好了以逸待劳的阵势,闪动他的眼神,原是诱  敌的作用。林一飞果然入了他的彀中,凭着一股硬激出来的蛮劲向  他扑来。他见对方扑来的形势,估量他第二步必用的战略,格外不  动神色,把全身的精神气力运送到一双倒竖着的腿上,等林一飞的  双手握住他的足劲,出其不意地用力一轮,林一飞用力太猛,自负  太甚,满以为着手即可把王五一分为二,不防他有这一缩,他用出  去的力失了方向,反发出与已有害的弹力,把整个面部都落在王五   的脚心上。等不及他醒悟转变战略,王五的双腿一伸,两脚就像两   块板,重重地在林一飞脸上一压,五官失去了原形,鲜血直流,沾   在王五的脚心,一直沿着足胫流到膝弯。旁人看着,初时只当是王   五受伤而惨叫,哪知那一声惨呼,却是在林一飞的口里呢。“可是,” 王五对那躺在地下的林一飞看了一眼,说,“他的手劲也着实厉害,  虽给我踢伤了,还是死劲地握着不放,接连又用力蹬了他一下,才   撒脱了他的双手,至今我的足胫还有余痛,说不定也有了伤痕。”王五俯身解下腿带,撩起裤管一看,果然两个足胫上都深深地印着两 道青紫色的伤痕。
  当王五叙述完林一飞所以寻他决斗的原因后,并告诉了众人二 人立下的誓言,他抚摸着盘在头上的发辫笑道:“险些不保。”好事 的门徒们当时就把林一飞身上的号衣剥下,虽然经王五的阻止也不 听,从此营卒在路上见了王五的影儿,都怀着戒心。
  王五的眼前,闪烁着一片黯淡的斜阳,照映着殷红的鲜血,魁 梧壮伟的林一飞只无声无息地躺着。他虽然得了胜利,但对这为友  情而断送了生命的尸骸,也不禁生出几分怜惜。突然几声喧喊发生 在耳边,警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王五。眼前幻象没有了,斜阳、碧  血、伟岸的人形、模糊的血面,都变了穿着号衣、执着刀枪的士卒, 经了上官的催迫,怀着战栗的心情,硬着头皮冲进门来。但在那呼 喊声里,显着十分畏怯。王五想这是脱身的时候了,挥去了外衣, 闪闪掩掩地走进了争斗的混乱的群里,掣出腰刀,杂在营卒的队里。 营卒虽多,但胆怯少勇,虽然像潮水一般涌了进来,但经不起王宅  守门的勇猛抵御,当前的死伤了,后面的便仍像潮水一般地退了出 去。于是王五便跟着这一阵退落的潮水到了门外。自朝至午,虽然  发了几阵喊冲进了几次宅门,可是每一次增加了断腿折臂的受伤者, 而减少了健全的士兵。而且跟着受伤人的增多而增多了士卒们的恐 怖和畏怯。
  午后,便连这虚有其表的冲锋也不再表演,只是遥望着王宅的 大门摇旗呐喊,等待着撤退的命令。他们只在宅外喊着王五的名字, 威吓着叫他出来就缚,没有一个敢进门去缉拿。可是守在门内的却 听得刺耳,等得厌烦,挺着刀枪,站到了门口,门外的逻卒,还当 来杀他们, 一声喊倒退了几十步。可是那门口的武士并没有动武, 只大声说道:“我们师父其实不在,你们不信,尽可请到里面搜查,你们进又不进来,尽在门外叫喊,哪里会给你们拿到?倒闹得四邻 们都不得安宁。”
  那些士卒们从早上到现在足足立了四五个时辰,捉人捉不到, 反而要时时提心吊胆,防人袭击,不如请求上司退了,添拨勇将精  兵来拿。当时几个士卒把他们的意思陈达给下级军官。那些军官又  何尝不怕王五?觉得空守在这里没有意思,又转陈明了上司。至于  指挥士卒围捕的那个将官,格外地要保身家怕死,但又畏上面谴责, 进又不敢,退又不是, 一直僵持到金乌西坠,明月东升,还是个不  得要领。可是士卒们自朝到晚,没有沾过水来,上官以为捕盗易事, 不消一个时辰,可以缴差,却不曾带得粮食。士卒们这时不免鼓噪  起来,将吏们唯恐激变肇祸,只得退归。
  到了明天,正在议论怎样缉拿王五,忽传王五已亲到刑部自首。 当然这个惊人消息,很使人耸动,自有许多人赶去观审。只见太守  濮青士高坐堂上,王五跪在丹墀下,太守问他道:“你一般地自审法  纲不可幸免,那么昨天为什么不出而就缚,反劳吏卒们忙乱了一天, 还伤了很多将卒?”
  王五侃侃答道:“昨天因为以罪孥视我,以兵力胁我,不愿辱于  逻卒之手,所以小人也穿了士兵的号衣,杂在他们中间,呐喊助威, 谁知他们一个也没觉察。可是小人自知是非不辩不明,既然逻卒不  敢临门,小人自当投案听候发落。”
  濮青士看他气宇轩昂,神态磊落,并且一向听得他有义行,心 下先存了要开脱他的念头,便又问他道:“数月以来,京畿盗案迭  出,你的党徒甚众,难免良莠不齐,而且江湖上人和你多有来往, 大概你总知道一二。”王五遂即侃侃陈述,数十起盗案,他无不了如  指掌,内中有一大半倒是他的徒党所为,还有的是外路盗贼所做, 他一一直说,并不隐讳。四周观审的人,听了都暗暗咋舌。
   太守虽然有心要成全王五,觉得这样一个英勇义烈的好汉,使 他牺牲在刽子手的刀下,未免可惜。听了他的坦率的供词,他不由 皱了皱眉头,筹划着怎样判断才可保全这个侠义的英雄。明知这些 盗案都是受王五指使,因为被劫之家尽是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便 是濮太守心中也暗暗赞成该抢该劫,于是就说道:“这些劫案,我知 道和你全无关系,不过你广收门徒,尽交匪人,他们为非作歹,你 就受了累了。况且你酗酒纵博,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所应为的,我 要惩戒你的就为这一点。以后须好好地改过,做个奉公守法的良 民。”说道就命令捕役执刑,把王五打了二十大板,赶了出去。
  那些捕役见这样该遭大辟的罪案,太守只轻轻断了二十大板, 谁不知道本官用情?他们更是一向畏服王五,自然格外手下留情了。 本来这薄薄的竹片,王五仗了他的功夫,已是不足置心,如今隶卒  们一用情,二十板对于他真是一无所损。王五素来也钦仰濮青士有  廉名,所以才肯亲自投案。这回太守的开脱于他,心里十分感激, 他是一个具有血性的男子,他受了人家的恩,时时刻刻牢记着要设  法报答。
  王五既是心感濮太守,一心要想报答,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隔  了两年,濮太守出任河南南阳知府,因为他一向为官清廉,官囊羞  涩。这么长长的旅途,却是资斧无所出。想来想去,只有破例去向 亲友借贷。可是他的至亲好友在京的寥寥无几,而且也都是和他一  般的清寒,没有余资可以分润给他。至于那些豪门巨阔,他又不屑 去屈颜卑膝地告贷,弄得不能成行。又怕错了任期,焦灼得很。这  个消息很容易地传到了时刻注意着他的王五的耳里,当即揣了二百  两银子,到濮太守寓所求见。门人一看,就是从前发了数百兵卒也  没抓住的王五,曾被太守笞责驱逐,在这太守有心事的时候,忽来  求见。他以小人之心忖度之,以为王五将有不利于太守,拒不为报。
   王五再三婉请,同时又奉十两银子作为茶酒之资,门人方才进去 通报 。
  太守听说王五求见。虽然他心爱其人,为他开脱,可是却并不 愿和这草莽中人多所纠葛,以致有碍自己的清名。当时就叫门人回 他。王五知是托词,还是坚请门人再为通报,他又说道:“此去南 阳,所历颇多险径,但是我都熟悉,怎样可避免就安,见了太守, 我可一一陈明。”那门人本来不愿再去通报,后来听得王五说到行旅 的安危,和他自身也有密切关系,于是才肯再走第二次。
  依太守还是不想传见,倒是那门人代为恳请道:“看他辞意恳 切,倒不像假话,他原是老于江湖,对于行路的艰易,自然比我们 要知道得多。”
  太守听了便点点头道:“那么就叫他进来。”
  门人引进王五,王五一见太守便拜倒在地,太守命他起来,问 他此来到底有何目的。王五叩头道:“小人至今还能苟活在世,都是 恩公所赐,小人久图报答,苦无机缘。此次听得恩公出守南阳,但 是这条路盗匪纵横,荆棘满路,文弱如公,不易安全度过。小人亲 自保卫,便不怕他群盗如毛,必能使恩公安然无恙。同时我又听说 恩公资斧短少,不能即日荣行,所以奉上二百两白银,聊作赆敬。”
  王五说完,就在怀里掏出了一大捧白皑皑的银子,献与太守。 那个清廉自持的濮青士,如何肯受?当即婉言辞谢道:“我因怜君义  勇,所以当日略以减轻,今天受君赠银,那倒显得我当日的开脱你, 变成另有用心了,未免要招物议,这个我万万不能接受。并且我今  朝已经设法筹到百金,足够此去的盘缠了。”
  王五笑道:“这个小人探听得很仔细,今天朝上,恩公去向某洋 商借贷百金,确有这件事,可是那洋商没有答应,恩公又哪里筹措  到了盘费呢?这不用欺骗小人。而且小人此银也可算是奉借给恩公,就请您署一债券给小人,待他日恩公宽裕,再还给小人,也无不可。 至于小人护卫随行,若恩公怕有玷令名,不许同行时,那么小人暗  地也要追随左右,非送恩公安全到任,否则小人的心也不得安  宁的。”
  太守见王五辞意恳挚,自己没有盘费,不能启程,当时只得从 权受了王五的银子,只算向他借用,当时就立了借券,交王五收执。 至于王五要护送自己一片好意,他也不好过拂,只得应允。沿路有  了王五,的确是平安无虑,即使走得僻径小道,也从来没有出过什  么岔子。太守因为借贷盘费,耽搁了启程的时日,走在路上,便显  得急匆匆地只顾要紧赶路,有了王五同行,胆又壮了些,早行迟歇, 一天要赶不少路。
  那一天来到河南卫辉,已近黄昏,依太守还要赶十几里路再歇, 但是王五一看天色,阴云四合,狂飙陡起,知道天气将变,就劝太  守找个店歇了。太守主仆和王五共是四人,找了一家悦来客店住下。 店家送过了茶水手巾,便问用什么酒饭,太守随意吩咐了几样菜, 店家去厨下知照。太守端着茶喝了一口,便去推窗,欲想看看天色。 谁知窗闩才下,窗便应手而开,店里的床帏帐额都像旗一般地飞扬  起来。院里树枝间都发出沙沙的声响,迎面一阵风,太守噎住了, 连气都透不过来。连忙把窗关上,歇了好半天,才说:“这样的风 势,真可说是飞沙走石,满天的乌云,接着还有大雨下呢。”说着皱  了眉头。
  这时店家已送了酒饭进来,太守便坐下吃饭。他一顿饭没有吃 完,窗外已是一阵哗哗哗的大雨,像倒一般地下来。太守和王五说 道:“这么大的雨,明天我们走不了啦。”
  王五也皱皱眉向窗外望望道:“这个天只怕一 时不得晴,连连几 天雨,若把黄河闹得涨起来,那就够麻烦了。”
   太守点头道:“我也是这样虑着,若在这里耽搁久了,我的盘费 有限,用罄了一时无处称贷,也是叫人焦愁的事。”
  王五微哂道:“这个倒不用愁,小人自有办法。”他们挑灯闲谈 了一会儿,听听雨还是哗啦哗啦地下着,风也没有减小,吹得窗棂 咯咯作响。风助雨势,那雨便显得格外大了。窗隙风来,把灯儿吹 得摇摇晃晃地耀得人目眩。坐着听那撩人旅恨的风雨,无非更增烦 闷,太守王五也就收拾睡下。
  清晨醒来,王五听听风雨之势并未稍杀,知道一时不能成行。 一连旬日,雨暴风狂,黄河水涨,人民都恐慌起来,怕洪水汜滥成 灾。可是还好,那一天在许多人的默祷下,雨停了风也息了,总算  田庐保全未成泽国。但是黄河河身增高,不能行渡,濮青士和王五  及他的随从一行人还是耽搁在卫辉的客店里,不得动身。每天的房  饭金,眼看着把无多的余银剥削得只剩了渣屑,前面还有一段不算  短的路程,可拿什么来付车马水火之资呢?濮青士太守显着一筹莫  展的样子,和王五商量道:“黄河水涨,一时不得渡,而资斧却已告  罄,这里我又没有相熟的人,这怎么办呢?”
  王五看了看太守愁眉深锁的脸容,便一挺胸脯,安慰太守道: “这个不用急,戈戈之数,小人自有办法。”话还未完,紧一紧腰带, 挂了佩刀,蹴到院外,跳上他的坐骑,绝尘而去。
  太守见他这迅疾的行动,已是不胜错愕,偏偏两个随从,也拍 手顿足地惊哗起来道:“不好了,王五一定依赖武力去打劫了。”
  太守一想,王五说话的神色和率直的举动,很觉两个随从估计 得不错。但一想王五待自己的诚挚,又谅他不至有越轨行为,累及 自己的清名。不过王五骑马佩刀去做什么呢?当他们谈到了资斧将  罄的话,濮太守反复思维,猜不透王五的行动。等了多时不见回来, 太守的心不由得忐忑难宁,不时到门外道边去张望,盼他早些回来,好让自己明白放心。但又恐王五真的去行劫,回来反要为自己之累, 倒又最好王五自知无颜不来见他了。整天地提心吊胆,彷徨惊骇。
  自王五离开了他以后,好容易盼到日暮,王五很高兴地跳下了 马背,眼梢嘴角充满了笑意。解下腰里的裕袱,取出五百两银子, 陈在桌上。太守虽然正为了缺少这东西焦愁,可是见了这来历不明 的阿堵物,不由变色,厉声对王五道:“我纵穷困,绝不取非义之  财,盗泉之水虽甘,我也宁可渴死,终不愿取一滴饮的。快快拿开, 休要污我清白。”
  王五初见太守声色俱厉,也是不胜骇疑,回想当日公堂受鞫, 也没见过他这般脸色。后来听他说完了,才知道太守误会了自己的  行动,不由好笑起来,道:“恩公以为我这银子是抢劫来的吗?王五  虽微贱,却还不至于此。五百金并不是什么巨数,小人还有处可借。 这个银子,是从三十里外一个粮食商处借得来的。不信,可以招他  来问,小人感激大恩,绝不敢以污行累及清誉,请恩公放心。”说  罢,就写了一个纸条,注明地名姓氏,叫太守的随从小四送去。
  太守看王五率真的行动,相信他不是假话,但没有相当证明, 他不敢收用他的银子,桌上的白银,太守仍命王五收着。王五知道  太守的性子,也不强他接受,但等明天那粮商来辩白了再说。
  一宿无话,第二天晌午,那个粮商跟了小四同来,王五引他叩 见了太守,问他要了自己所署五百金的借约,给太守看过。太守自  觉以非义度人,很觉歉惭,便向王五深致歉意。王五直性, 一则感 恩,二则敬佩太守廉能,他倒并不在意。那粮商老远赶来,王五少  不得叫些酒菜款待他,饭后粮商怀券回去,王五仍去把银子捧来, 交给太守收藏。太守这时自无异言,也署了一券给他。再过两天, 河水少落,他们便渡了黄河瓒赶路程。王五一直送到任所,方才回 来。这一行,王五的业务却也停顿了几个月,找他保送的客商,都焦灼地等着。别的镖行虽多,却总不及他的得人信仰。王五重返京  师,那些客商都抢着来访他,有的还要探询他到哪里去的,王五只 推说送了一批客商。后来他的门徒却把这事泄露了出来,于是王五  侠义更著,不但江湖草莽中人,就是官宦士大夫阶级也都群相交纳。 他的业务大兴,他的声名也更大振了。
  后来御史安晓峰因为弹劾权贵获谴,谪戍军台。王五虽然读书 不多,但他从那些鼓词上、小说书中所听的忠孝节义可歌可泣的故  事却不少,就崇拜那种忠臣孝子节妇义士,恨的是奸臣贼子。偏偏  自古以来,又往往权奸得势,忠烈遇害,总是忠不敌奸的多。所以  他凭着一身肝胆,两臂气力,为那些忠臣孝子节妇义士们出出气。 无论识与不识,为他所知,他必要量力相助,代抱不平的。所以安  御史的被谪这消息传到王五耳中,这个血性男儿不由愤气填膺,深 恨在上者不分皂白。同时他常听得鼓词上说起,奸臣陷害忠良,必  定千方百计置诸死地,对于因罪远戍的忠臣,往往半途买通心腹, 或是刺杀,或是鸩死。安御史所参的权贵,又是著名阴狠的,因此  他不放心,便把保镖事务交代给徒弟们,自愿护送。他又知安御史  清廉自持,官囊不充,自己揣了许多银子,路上一切使费,都是  他出。
  果然权奸的计谋千古一例,解送的差役确曾受过贿嘱,要他半 路解决了安御史,又恐解役不可靠,又暗暗差一能武的家人,蹑踪  在后,如解役不下手,到边僻之境,便连他们一起砍了。今有王五 在内,不要说解役不敢动手,便是那个暗暗蹑踪的家人,又哪里肯  先送自己的性命?初时还以为王五送过几百里便要回来,又哪里知 道他竟一径送到军台,还等他们递过了公文,使人没法施暗算时才 走呢。
  王五回京,仍旧操旧业。那时清廷政治腐败,国势不振,外患内忧,交相煎迫,有志之士都觉得欲图重振国威,必须去腐更新。 王五虽然一介匹夫,但是他每一次听得国事的蜩蟾,天步的艰难, 四郊的多垒,往往气得他要痛骂当时的将吏无能。当时的光绪帝也  因受了刺激,立意励精图治,变法维新,帝师傅翁同稣就举荐工部  主事南海康有为给他。康有为又保荐他的同志杨锐、刘光第、林旭、 谭嗣同还有梁启超、康广仁等,商议变法。可是大遭朝中一般守旧 派的反对,都去包围太后,谮言危词,促起太后对于皇帝和维新党 的歧视,正日夜伺隙,要加不利于这一般倡言维新的人。王五在野  颇有所闻,他和维新党中的谭嗣同素来交厚,他听得守旧派的阴谋, 时常劝嗣同留意。
  谭嗣同这时正很兴奋,和康杨诸人朝夕计议,他们几个一心为 国,而且都是只知向前,不想后退的性格。王五所劝,嗣同哪里放 在心上。后来袁世凯泄露密诏,荣禄入宫,太后震怒, 一面命荣禄 返津调兵,截拿康党, 一面夺去光绪政权,出禁瀛台。幸得宫中密 议时有光绪的亲信太监听见,密报光绪。光绪遣人送一密札给康, 康有为因得脱身。至于他的兄弟康广仁和杨深秀、林旭、谭嗣同、 杨锐、刘光第等六人,却全被拿住。谭嗣同在缇骑临门之前,王五 已得消息,跑到谭寓,报告给谭听,劝谭立即出奔道:“留得有用之  身,可以再图完成未竟之志。为国为己,都不值得把堂堂七尺之躯  断送在那些肮脏满人的手里。只要你肯依我话,路上可以由我保护, 绝不会出甚岔子。”
  谭嗣同听了王五所说,只是摇头道:“你的好意,当然我十分感 激,但是我决不想走。为国而死,死而无憾。皇上既然因此被禁, 我们当然不该侥幸图免。如天不绝我国祚,说不定我们仍得保全, 纵使被害,那么也许因此引起后人的惕励愤慨,来继续我们的志愿, 我们的死就更值得了。谢谢你,我不走,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后死者的责任。”
  王五还要相劝,谭嗣同连忙挥手止住他,并且催他走道:“我这 里是危险地了,你快些走吧。你还有未了的责任,有你应该努力的 事业,不犯着落在他们的手里,走吧,快快。”说着,连连推他 出去。
  王五看他那副坚决的态度,只得退走。王五才走出谭寓不满百 步,军统领已经率领士卒来拿了。王五心里恨不得立刻回身过去, 把那些为虎爪牙的士兵打一个落花流水。不过自忖众寡不敌,只恐 不能成事。又一想到谭嗣同刚才说的话,他要留这个身体来继续谭 嗣同等未竟的事业,他不忍眼见他的朋友为豺虎所噬,连忙撒开大 步,掩面疾走。
  步军统领率领了士卒只捕了六个,还有维新党首领康有为和他 的学生梁启超没有捉到,太后如何肯放过?饬令步军统领挨户搜查, 定要拿获严办。可是搜索了多日,徒自扰乱得人心不宁,却仍没寻 得康有为的踪迹。太后传谕荣禄下令全国通缉。后来有人报说看见 康有为乘轮赴上海,荣禄就通电上海道查拿。可是上海道派兵排列  沿岸,候轮进口,即行兜拿,谁知康有为轮船上遇到了西人相救, 在吴淞口外随着西人另换小轮到关上,改坐威海司英国军舰到香港 去了,沪兵还是扑了一个空。梁启超也亏闻风得早,逃出塘沽,直  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护,径赴日本去了。
  太后捉不到康梁,虽然十分震怒,却也没有办法。对于这已锢 禁狱中的六人,格外地不肯放松,就召荣禄来商议怎样处置维新党。 荣禄极力主张严办,就令刑部提出六人来审讯。六人都直供不讳, 又在他们的寓中搜出许多攻讦诽议太后的文件,太后听了,更加大  怒,不待刑部覆奏,就立刻下谕把六人提出处斩。
  当六人在监禁中,王五几次想纠合党徒实行劫狱。但是他屡次向谭嗣同表示这个意思时,谭嗣同力示反对,他只叮嘱王五不要忘  却他后死者所应努力的工作。谭嗣同虽然没有听从王五的主张,但  对于王五的热诚血性非常感动。据说他在临刑前曾吟了一首诗道: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仰天笑,去留肝胆两  昆仑。”就是指的这件事情呢。
  
  
  第七回 一身先殉难壮志未伸 三剑齐劫营侠情可爱
  
  秋风瑟瑟,白杨萧萧,夕阳带着微黄的脸儿,看看一群群跟墨 点一般的乌鸦,哇哇地飞向窠去。野树丛中高高低低地坟起着几个 土馒头,上面的野草,经了秋风的摧折,已是一片枯黄。映着那无 力的斜阳,更觉得惨淡可怜。
  这时有一个伟丈夫,两手围着腰后,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抚摩一 下腰间的佩刀,在那一片枯草的野坪上,往来蹀躞。不时极目向树 丛外的一条曲径注视,或是仰天望着夕阳的临去秋波,投着焦虑的 一瞥,显得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人,而且是有着重要的事须待商量似 的。那些土馒头里的馅子,似乎也很值得他留恋,不住地低头看着, 用那亲切而黯然的目光,看着那些土冢,而看到那前面有着一个小 石磴的格外显着容色惨淡。他在这里蹀躞了好一会儿,夕阳已带着 黄脸,掩进了大地之幕,剩留在天边的只有一些无力的余晖,暮霭 倒趁势加浓了它的气氛。那个大汉对那暮气加深的天色,无力地看 了一眼,一挺腰腿,打算回去了。
  可是他还没有移动三步路,野树丛外的曲径上有三条人影在向 这边移动。他走到野树林边,瞥见为首的一条汉子正是他的徒弟李元通,那么后面两个一定是李元通所说的赛旋风吴奎、铁面判官钱 无灵了。虽然在这将尽的白日的余晖中,远远看去还能辨清眉目, 看他二人英气勃发,神采焕然,却是李元通说得不错,这二人也是  有血性的侠义男子。不一刻李元通已带了二人到了他的面前,他见 了两个壮健结实而又英武威严的两条好汉,不由心里十分快活,便  先抢步上前,一手拉着一人道:“好。”那二人看见了他,也一望而  知是李元通的师父,京师驰名的大侠大刀王五了。
  大家招呼了,就坐着地上谈了起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功利之 私,但凭一点坦直率真的侠义感情,见了面顿时便谈得十分入港。 赛旋风和铁面判官各人手下都有七八十个徒党,王五一算,连他自  己的门徒,还有玉金刚黄武、铁罗汉赵彪、小霸王周至忠、 一声雷  冯大江……连他们的徒党一起也有近千人了。王五当下就对吴钱二  人说道:“当今的皇帝是好皇帝,他倒是肯替国家和百姓们的祸福打  算打算的,就是让那老太婆压住了。那老太婆已受了阉狗和一班奴  才的迷惑,只想争大权抓金银,图自己一身的享受,什么国计民生  全没放在心上,一旦惹出祸来,吃败仗、割地赔钱,还不是送的老  百姓的命,刮的老百姓的钱。自从梁逃走,谭公和杨、林诸位死了 以后,这班魑魅魍魉格外闹得不成样子,叫我实在耐不下去了。”
  赛旋风吴奎、铁面判官钱无灵把手一拍道:“这样闹下去,皇上 的命也不会长久。我们这堂堂大中华古国,还要被这个老太婆和一 班妖魔断送了呢。”
  王五接嘴道:“这样岂不叫我们谭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不焦灼, 为了安慰他的忠魂,守我允许他的诺言,我希望在最短的时期内可  以起事。”
  吴钱二人同声问道:“那么现在共有多少人呢?”
  王五道:“连二位手下的一起在内,还不满一千。”
   赛旋风道:“那些但知抓钱不晓得忠君爱国的将兵,在我看来, 全跟酒囊饭袋差不多,人多又没有什么用,他们哪里可与我们许多 只顾义气不管生死的弟兄们相比?我们人少怕什么?依我,趁这秋  冬之交,就把那些狐狗杀个尽绝。”赛旋风说时,声容很是激励,那  宏伟的音调,在晚风中震荡着,把树上的乌鸦也惊得呱呱地叫了起  来。幸亏这时天色已黑,深秋的下弦月还没有到露面的时刻,旷场  上是一片黑暗,他们不过借着旱烟斗上几点星火略辨面目。
  钱无灵坐在吴奎旁边,把肩膀推了他一下道:“轻声些,让人听 了去可糟糕。”
  吴奎拍了一下胸脯道:“怕什么,他们来抓我们,马上就杀得他 们落花流水。”说着一撩衣角,在里面抽出两把明晃晃的小巧玲珑的 利斧,向身边地下重重地一摔。
  李元通同时把颈旋向树林外张望了一下,其实他看不清什么, 在一片夜色的笼罩下,便说道:“不要紧,此地荒僻得很,晚上没有 人行走的。"
  王五把烟烬从烟斗里磕了出来,重复把烟丝装上,取了火种点 着。李元通看他烟斗上的火光缓慢而有力地闪烁着,知道他师父正 在转着念头哩。他们三人也都装上了新的烟丝,沉默地望着烟斗上 闪光的火光和各人口鼻中喷出的轻白的烟雾。王五把一筒烟吸完了, 才开口道:“我也急于要为谭公复仇,可是我要希望这事一举成功, 应该准备得充足些。我们现在这点儿人数,似乎总还嫌不够。”
  钱无灵和着说:“我也觉得太少。”
  吴奎虽在摇头,表示不然,可是黑暗中也没有瞧到他。李元通 这时表示他的见解道:“我看咱们要有个二三千人,也就可以了。”
  吴奎性急,再也忍不住了,他嚷道:“现在才只近千,还要招这 么一二千人,要等到几时去呢?真把人的肚子也要闷胀了。”
   王五道:“别嚷,我想再请我们的同志,出力地劝募些义勇的同 志,到明年春天也许可以到这个数目。像这一个月中我们倒很快得 了四五百位弟兄了。”
  钱无灵说:“这么办的好,这是大事,不能太急了,急了容易失 败。我们两人决定分头去劝说,我有一个堂弟在潼头道上做没本钱 买卖,手下也有着四五百个人,我可以去招来入伙。他的为人也是 素来疾恶如仇,敬爱忠义的,我去对他说了,他一定肯来。”
  王五站起来道:“好吧,我们大家分头上紧去拉拢同志,明年春  天绝可起事。天色晚了,二位想也饥饿了,让元通陪二位去喝一杯  吧。兄弟近来不招待生客到舍下去,为的是避人耳目,请二位原谅。 待将来成功之后,我们再聚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大喝一顿。”
  李元通听说,就接过王五递给他的银包,陪着二人先走。二人 当即和王五告别道扰,就和李元通一起走了。
  王五等他们走后,又在墙前徘徊了些时,在谭墓前站定了一会 儿,默祈他阴灵暗佑,陈述着自己的计谋,来安慰他的亡友。王五 每一次招待新入伙的同志,总在这个地方,表示他没有忘了他亡友 的遗志,让他的亡友看着欢喜。并且每一次散后,他总要独自个儿 在此地默祷一会儿,把他的成就做一遍无声的陈述,随后才衔着闪 着缓慢而有力的火光的烟斗,慢慢地踱回去。这天他回去了以后, 想起那两个壮健而直率的汉子,不由高兴得多吃了两碗饭哩。
  韶光容易,王五所预定着的起事的时期已到了眼前,春天给大 地的一切都带来了生气。王五和他的同志们几百颗热烈的心,也在 腔子里活跃着了。可是在前一年深秋的黄昏,野树荒坟边所拟续集 的人数,虽经他们几个月的努力,却并没有增加,只有短少了些, 这又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时山东河北一带,拳匪蜂起,单凭几句 荒诞的言语,画两纸没有根据的怪符,便可以骗得官民们的敬仰和供奉,赋性犷悍阴狠的便都加入了拳匪。王五对于那些曾经人过拳  匪习过法术的,他都认为不可靠,即使有人介绍给他,他也不收。 至于那个铁面判官钱无灵答应为他去招致在潼关道上做买卖的亲戚, 谁知那亲戚有一次做买卖失了风,受了人家的暗算,伤重而死。他  手下六七百个徒党都也四散,并且倒也有好些流亡到山东直隶一带, 加入了拳匪。
  王五的集团有些性情躁率一点的,都嫌他顾前顾后,等得不耐 起来。有些本来加入的时候也不过想依附王五的名望,得些好处, 对于王五所以要招致天下义士,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意义, 根本没有清楚的认识。待了好久,还是一无动静,反就误了自己多 少好买卖,也就慢慢地动摇了。王五到了他所预定的日期,算算本  来将在近千的人数,因为意志不定而被自己撵除了的倒也有二三百  人,仅仅靠四五百人,怎么可发在禁卫森严的京畿里面一举成功呢?  虽然他的心里是非常的焦灼,但也只好忍着慢慢地等待时机。
  他那动摇的一群,却差不多全受了拳匪的诱惑,因此由他心里  的苦闷而发生了仇视拳匪的心理。拳匪的横行、朝官的偏护,这些  都是叫他咬牙痛恨的。况且又因拳匪的排外而引起了外交纠纷,洋  兵借口护侨,又来攻打中国。王五想起他的死难的朋友,为了要挽  救病弱的国家,才想着变法,为了变法却送了性命。如今这班妖匪  满口大言,倒算是扶助国家,其实替国家招来祸乱,像是一个病人  又并发了一种病症,使病人的健康更被多剥夺一分。而那些不愿意  变法救国的守旧党,却偏偏去信任了这班毫无见识的匪徒,格外地  使他气愤难禁,就把他所久藏着的一般怨气,要泄在拳匪的身上。 拳匪要民家设坛传教捐米助饷,临到他的门上,他却一概不理。拳  匪们慑于他的声威,不敢奈何他,心里却是深深衔恨,很想俟机中 伤他哩。
   王五眼看着大好山河给拳匪所糟蹋得满目疮痍,他所立下为亡  友遗志努力的誓言,既不能实现,国家的前途格外陷于黑暗。那一  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命运的危险更是日甚一日。他觉得这些都足  以增加他亡友阴灵的不安。他自恨对不起朋友,那一份苦闷,真有  不可以言语形容得了。简直地常常气得暴跳如雷,在家找人发脾气。 那些门徒想遍了方法也不能使他的心宁静。
  这一天王五心里正不自在,忽报铁面判官钱无灵和赛旋风吴奎 来了。他们一看王五的面色很难看,可是王五看他两个面色也是可 怕,尤其是吴奎,竖起了两眉,睁圆着二眼,鲜红的血丝布满在双 眼,直像有赤焰冒出来一般。王五就知道有缘故了,就问二人道: “外面究竟闹得怎样了?大概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看二位的脸色 都有些异样。”
  铁面判官就把聂军门被拳匪在后袭击以致阵亡的消息告诉了他, 王五心里原是恨着拳匪,听了忠勇的聂军门竟为受拳匪的牵制,以 致喋血沙场,含冤殉国,气得他心肺几乎炸裂。众人耳里只听得啪  的一声,一个茶杯让王五摔了,接着把桌子一击嚷道:“这个日子如  何再过得下去?索性也像聂军门一般,倒觉得爽快。不管他是洋鬼  子、拳匪和贪生怕死的脓包将兵,杀死他几个,也出出这些日子憋  在肚里的闷气。"
  王五一说,别人还没开口,那赛旋风第一个把两把利斧高高地 挥着道:“看看,俺便第一个跟在你老的后面,痛痛快快地杀他 一场。”
  铁面判官把双手做着一按的姿势,意思是叫他们坐下别嚷,随 后他又说道:“凡是有血性的男子,在这种圈子里过日子,谁不是憋 着一肚子的闷气?我也实在憋得慌了,刚好我有个结义兄弟,他的 叔父在马将军营里当一名书记,他也因这日子过得太闷人了,要找个武营差事,透一透闷气,想去找他的叔父,方才来和我商议的。 我觉咱们手下虽有好几百人,要举起事来,总觉得太危险,现在我  们不妨乘此机会,带着这些弟兄们去投军,慢慢和将士们厮混熟了, 把他们拉过来。即使不成,那么眼前总让我们杀死些于国有害、于 民无道的人,也总算不是白计划了 一场。你老人家以为我的话  怎样?”
  王五听了答道:“成成,你想的主意不会错,我们该去杀场上杀 他一个落花流水。你曾跟你的结义弟兄讲过了没有?我们这许多人 去投军,行不行?”
  铁面判官说道:“他还没有去见过叔父,因为我先要来征求你老 人家的同意,叫他听着我的回音呢。”
  王五道:“那么你们赶快去吧。”
  铁面判官和赛旋风去了以后,王五的精神十分兴奋,把他的门 徒都招来,告诉他们要和他们同去投军杀贼。这些门徒们听了,好  不高兴。第二天一早这些人又来王宅会齐,等候着钱吴灵的回音。 到傍晚时分,钱无灵和他的结义弟兄一起来了。那人说,他的叔父  说的,以王五爷这样的人才声势,肯为国家效力,岂有不欢迎之理?  叫就率领着众弟兄径投天津马营好了。王五和他的门徒听了,顿觉  通身筋骨长了不少力气。钱无灵也和王五告别去招集他的手下,约  定了明日卯刻在城外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旷场上会齐。
  这一天王五非常高兴, 一面叫李元通张亨武去分头通知他的同 志,一面在家里跟徒弟们练习拳棒刀枪。到了晚上连饭也没心肠吃, 睡也没好生睡,夜半就起来扎束停当,各人佩着习用的家伙,到城  外的乱冢前的旷场上。王五这一阵心绪不好,久已没有招得新的同  志,只有担忧着他原有的一群也在发生动摇,他觉得愧对他的好友, 倒有好一阵没上这里来了。这时他又怀着兴奋的情绪,来到了谭公的墓前,很亲切地瞧着野草丛生、湖露犹润的一抓黄土,心里是这 样默祷着道:“我们此去自然是为着实现我所许你的话,希望你在天 之灵默佑,使我们很顺地战胜,且杀尽毒害你们的旧党所倡护的拳 匪,结合了忠义之士,把守旧党赶走,替可怜的皇上解除锁链,重 行新政,复兴中国。”
  他站在墓前默祷的时候,铁面判官赛旋风率领着他们的部下来 了,集合在一起,倒也有六七百人,浩浩荡荡地便向津门出发。
  王五看着这一个充满了奋发情绪的队伍,整齐了步伐,挺起了 身躯,在他面前一行行地走过。这并不伟大的一群,却也脚声起处, 尘土蔽天,并不因人数的少而减低了雄壮的声势。王五用着热烈的 眼光看他们走去,自己落在最后,还是依恋地徘徊在乱冢之前。 一 条长蛇已在熹微的晨光中逐渐模糊, 一个健壮的汉子又复从去路上 夺奔了回来,挥着手高喊道:“师父,师父,他们已去远了,你怎么 还不走?”
  侵晓的野风,传声似乎格外清晰,震荡的余韵,惊醒了半模糊 了神志的王五。他回头挥挥粗壮的右臂,表示他即刻来了。接着是 向墓上深深地作了一揖,行了告别礼,旋转雄伟的躯干,迈步就向 曾经一群壮士践踏过的路上走去。可是走了没几步,又止步回头看 了,暗念此去若能成事,他日归来,谭墓当也改观,告祭禳祀,也 无用掩饰避人了。若战死沙场,那么这次便是最后一面,以后这野 坟荒场之上,乱草丛树之间,将再没有他的足迹了。墓中故人,将 无寂寞之感,这时他只觉鼻子里一阵酸,眼眶里热溜溜的。
  那时回来叫他的李元通已站在他的身边,拉着衣袖道:“师父我 们走吧,他们去远了,回头我们赶不上的。”王五听了,没奈何只得 跟他一起赶去。走着他也忖着,如果陈尸疆场, 一来也总算没有辜 负了七尺之躯,尽了国民的责任。同时也可以相从故人于地下,重得把晤了。他这样一想,顿时精神一振,足下不由加快了速率,不 多一会儿,也就赶上了前面的行伍。
  他们将近津门,正逢前面拳匪和洋兵对垒,其实拳匪打起了扶 清灭洋的口号,惹起了战祸,洋兵来侵,抵御的还仗官军。偏偏编 制大军掌握大权的重臣,还相信他们的鬼话,不奖励官军的忠勇, 反夸张神术的灵异。那些拳匪还更作威作福, 一会儿道这个将官通 敌,一会儿嫌那个军队甘为洋奴,闹得军士们一片怨声。聂军门一 死,更是人心涣杂,朝命拳匪协力对敌,可是每当洋兵来攻,拳匪 装神作鬼,跳舞而前, 一遇枪炮,便反奔入阵,冲动官军,必须立 即让路,若让得慢时,他们便倒戈相向。官军弄得两面受敌,往往 溃败,受累很深。
  这天又是洋兵来攻,拳匪算是协助马军抵御,枪炮着身,神符 失灵,他们竟不愿把血肉之躯做这毫无凭借的尝试,每遇交锋,便 向后转。那一股退势,却比向前冲突的劲来得足,官军们一时不防, 每被冲散,他们反要推说官军无用。
  王五督率的一群,最前的是赛旋风吴奎和李元通,王五在中, 铁面判官在后。拳匪不敌枪炮,向后直冲,马军让了他们,还须向 前抵敌,倒不能跟他们随便地一退,把大好国土拱手让人,放弃了  守土之责。拳匪退下,正和赛旋风李元通迎面撞着,吴奎李元通等  远望前面黑烟蔽天,杀声震耳,知道正是我军和洋兵交战,如何这  一队红巾红带的神军,只是向后倒退?急性子的赛旋风第一个不可  遏,偏偏那拳匪不知趣,还挥动着枪棒,耀武扬威地吆喝着,叫前  面让路,赛旋风如何能忍?挥动双斧,跳出去,就把为首的一个  劈了。
  拳匪看他们既不是兵士装束,但也不是碧眼高鼻的异族,怎么 吃了豹子胆,敢和天兵神将作起对来?当然不肯放松。就有一个叫张得标的舞着双刀, 一个叫王二福的挥动军鞭一齐跳起来, 一边一 个围住赛旋风吴奎,便大战起来。李元通见了, 一面差人飞报传信 后队,一面拔出武器来助吴奎,于是张得标和吴奎杀在一起,王二 福和李元通作了一对。王五在后看见,便挥动他手下那些弟兄,他 两面包抄,大家寻对儿厮杀。
  那些拳匪见了洋兵,果然是一触即退,听见枪炮,便吓得魂飞 魄散。但见了中国人倒勇气百倍, 一往无前,喊杀之声震天,和前 面马军和洋兵对敌的声势, 一般壮烈。拳匪之中,也有一个精通武 艺的,不过不敢和新式枪炮抵敌。若叫他一刀一枪,马上步下,即 便以一敌二三,也还来得呢。
  王五看看吴奎李元通竟是战不上那个拳匪,而且前面下来的拳 匪红头挤挤,要比自己的人数多二三倍,若不把较强的杀他几个, 寒寒贼心,壮壮自家队伍的声势,那便会吃亏了。王五立即挥动他 的大刀,蹿到前面,先来助吴奎。
  吴奎虽有赛旋风的诨名,那只是指着他的性情起的,若是判断  他的武艺,却是跟那梁山泊上的黑旋风差得远了,虽然他的兵器也  是使着两把斧头。和他对敌的张得标那两把刀倒是舞得出奇的圆熟, 他向吴奎进攻的几下刀法,更是显得那么灵捷毒辣。王五再不来助, 吴奎可有些吃不住了。那个张得标在吴奎面前果然把双刀舞得银光 闪烁,寒锋逼人。但是一逢王五那把腾龙踔蛟般的大刀,便显得是  小巫见大巫了。不消几个回合,那个张得标从头到底在王五的大刀 下,一分为二。
  吴奎是没有等张得标被劈死在王五的刀下时就去找别个拳匪厮 杀了。王五就又来加了李元通和王二福的中间。那王二福的一条鞭 子也很来得。李元通很有些疲累的样子,但是生龙活虎似的王五一 加入了里面,李元通顿时精神振作了起来。王二福使得呼呼有声的单鞭,经王五的大刀一逼,便和垂死的病马,做着哑声的嘶鸣一般 地没有生气了。王五的大刀舞动起来,寒光熠熠,像一个银色的车 盘滑出了辙,无规律地向人堆里乱碾,也像白皑皑寒气逼人的雪山 向人头上倒塌下来,来不及逃避,也无可逃避。先是王二福的单鞭 被碾断了,接着是王二福的身体被碾碎了,继续着是无数红巾红带 的拳匪,被压在银色的车盘下,高大的雪山下,血浸湿了战靴,尸 体让愤怒的、兴奋的、忠勇的、恐怖的、畏缩的、怯懦的种种不同 的脚步踩成饼了。
  王五的刀光,闪耀在他所领导的一群中,他的一群便成了几百 头勇猛的虎,矢矫的龙。拳匪虽众,终于抵不住这有坚定的信仰的 一群,何况他们原有被洋兵的炮火逼回来想逃生命的呢?拳匪们是 没有坚固的信心的,他们见同伴尸体的堆积,怀疑起身上所佩的灵 符了,也怀疑起临阵前所诵的神咒了。他们怕死,其实他们所以加 入这个集团,原是为的求生,自然他们见了王五的一群,也只有眼 见洋兵的枪炮一般地逃了。如果在他逃生的路上,发生障碍,那么 他又会不惜出死命,铲除那障碍,那是一个人求生存的本能。王五 领导下的一群,便也有许多在这个定义下,被拳匪杀死了,打伤了。 似潮水一般的红头的拳匪,现在在王五他们的眼前,只剩得浅沟里 的将涸的水脚,甚至不过像笔洗砚池里那么一点点了。他们无可讳 言地显着十分疲惫,就是说筋疲力尽,也不为过。但是他们的心里 非常畅快,也非常兴奋,尤其是那横着大刀的王五,他视着堆积起 来的尸体蜿蜒濡流的鲜血,他的心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想那腐烂了 尸体的气息和那殷红的血汁,是会渗进地下去的,是会漂进到他的 蛰伏地下的故人知觉里去的,他会得感到前途光明的快乐,他会得 欣幸他的志愿将实现。因为他的后死的朋友,今天将陷害他的守旧 派所袒护的拳匪,也是和他们的救国主义抵触的一群危害国家的动物,杀死了许多了。这至少能使他感到一些畅快的。
  王五想着,在那给忧患和疲乏折磨过的脸上现出了一丝笑容。 他们照理应该歇歇了,实在他们确是需要歇歇了。但是前面的隆隆  的枪声和头上身边不时哧哧地掠过的枪弹,对他们添加了鼓励,他  们振作了精神前进,他们现在要去参加的战争,比了刚才杀自己人  更要紧,更有意义。他们忘记了疲乏,忘记了饥渴,一往直前。
  可是一阵呐喊,当前的路拥塞了,又是红巾红带的拳匪,从上 面败退下来的。那一种颓丧的、恐怖的、卑情的神情,引起了王五 的羞恶和憎怅,他重又举起双臂,引导着他的一群,和拳匪做第二 次的混杀。这一批拳匪没有第一次众多,也更比前一次的怯懦无用, 但是却战来比前一次费力。好容易拳匪的围层逐渐在减少了,但是 那隆隆的炮声移近了,哧哧的流弹加多了,呐喊的声音,除了周围 的,似乎不远的地方也在发生,那是洋兵攻过来了。王五想起这一 点,他的两臂增加了神力,刀光跟闪电一样熠熠,他要冲到最前面 去,凭他的沸腾的热血,真挚的友情,义侠的精神,神妙的技击, 为了朋友,为了国家,为了他自己的唯一的正义感去抵挡洋兵。
  但是他忘了洋兵的新式武器是不需角力。它在很远便能取得人  的性命,只要他瞄得准。不幸的是他冲出了拳匪的围层,前面的清  兵也在向下退,枪弹像雨一般地在射过来,他知道快要遇见洋兵了, 他更发狂地向前冲。果然如了他的愿望,他遥遥地望见了洋兵,他  舞动着大刀,拨开了紧密的雨弹,他的后面跟随着几百个弟兄,也  和发了狂一般向前直冲。没有冲进敌阵时,已有好些中弹倒地了。 便是王五虽然仗着他的神奇的刀法,但是他的身上到底也中了两弹。 不过他没有倒,在没有杀死几个敌人前,他是不肯倒的。终于他们  这一队,冒着密集的枪弹冲进了洋兵的阵里。虽然古老的刀枪棍棒  是敌不过新到的枪炮的,但是凭着他们的勇气,也杀死了好多的洋兵。王五的身上已经中了十余弹,终于他含着笑去向他的故人报告 这一次努力的经过了。他的身后的一群,李元通倒在他的前面,吴 奎是没有劈死一个洋兵就牺牲了,等到钱无灵完结的时候,他们的 一群已经一个不剩了。
  因了他们的英勇的冲锋,鼓动了军士们, 一个个都秉着不怕死 的勇气,一往直前,前仆后继,有进无退。洋兵只得暂退。不过因 有拳匪的捣乱,不多几日津城终于失守。
  曾家村那个探事的人,倒是访问得很详细。玉琴剑秋等听了, 都不胜嗟惜。翟绮云虽然因为王五曾击败伊的父亲,使伊的父亲因 羞惭隐居昆仑,才致为祷杌所伤,严格说来,王五也可算间接杀死 伊父亲的仇人,伊一向对他没有好感,但这时听了这个消息,伊为 他的侠义忠勇所感动了。伊并不幸灾乐祸,也觉得这是武术人才的 一种损失,也是国家的一种损失。伊见玉琴等表示悼惜,赞叹他的 义勇,伊也不由很自然地流露一种哀悼惋惜的意思。虽然无可讳言  地伊在最初听见这消息时,松了一口困闷在胸中的恶气,有过一阵 痛快的感觉。
  他们在一阵嗟惜之后,便要讨论切己的问题。听说洋兵在骚扰  津城的四乡村镇,像曾家村这么碉堡俱备的地方,更不会肯放过。 倘然来攻,该怎么对付?梦熊哈哈笑道:“先时诸位剑侠没有来,拳  匪这么大的声势,且奈何我们不得,目下有你几位帮忙,还怕  什么?”
  剑秋玉琴正容说道:“那是不能和拳匪并论的,而且他们有火炮 洋枪,我们的刀剑却变了毫无用处了。”
  闻天声自听了王五殉难的消息, 一向沉默着,这时他开口了, 他说:“我们对付那些洋鬼子,却不可斗力,只能斗智。其实凭我们  的能耐,和他斗力也不愁斗不过,只是要拖延得日子长了,他们轰起大炮来,却叫庄子上许多老百姓吃他的亏。”闻天声把他面前的酒 壶,向酒杯里斟得满满的,拿起来一仰脖子喝干了,咂咂嘴装了一 个鬼脸道:“等他们立脚未定,我来想个法儿叫他们一个也不敢留在 曾家村前,叫他们不敢再对曾家村转一下歹念。”
  翟绮云也道:“洋兵来了,刀剑虽然失了效用,可是弩箭弹弓仍 得可用。只要防御的东西筑得坚固就是了。”
  梦熊听着,第一个高兴得喊起来道:“我希望洋兵来,待我这神 弹子打死他们几百个。那么我这神弹的名气,便可传扬海外,叫那 些白种人都吓退了。”
  梦熊拍手打掌地说得非常高兴,可是闻天声阴恻恻地插嘴道: “惜乎他们的子弹要比你的瞄得准呢,还不如让翟小姐的袖箭来替你 遮遮羞吧。”
  梦熊听他嘲讽,气得正要大喊大跳,可是玉琴摇手阻住了他。 伊瞧着天声道:“闻先生别跟那大傻子开玩笑,我们倒是计议计议, 洋兵来时怎样退敌?”
  当下曾家的花厅上便开了个保卫曾家村的小小军事会议。曾翁 夫妇虽然不武,但他们也参加了。自二老以下窦氏母女、梦熊毓麟 兄弟俩,外来的便是闻天声和剑秋、玉琴,还有李鹏和翟绮云,商 量了一会儿,对于有新式利器的敌人该取怎样的对策,便有了决定。
  过不多天,果然不出所料,有一部分洋兵骚扰到他们村上来。 曾家村上是不断派出哨探的人的,在洋兵离村大约十来里时,曾家  村即已得了消息。剑秋等当即调兵遣将,准备抵敌。村前筑有护卫 的闸门,一起关闭起来。窦氏、彩凤、梦熊、李鹏负责保守村门和  前后巡逻,天声剑秋和玉琴绮云都从村后小路抄出,天声和剑秋蹑  洋兵之后,绮云玉琴则在村前三里外的荒坟野树中埋伏,相机行事。
  他们各人带了兵器和干粮,而绮云格外多多带了弩箭,伊们二人在洋兵未到之前,已隐身在高冢背后,远远听见蹄声杂作,军号 时鸣,知道是洋兵来了。坟前长着好几株大榆树,伊们二人各拣一 株枝茂叶密最高大的榆树,猱升树顶,向人声喧杂处望去。这时夕 阳虽已被大地吞没,暮霭迷漫着整个的宇宙,但是也把路外的人物 还能够看得清晰,何况伊们练过功夫的,眼光格外来得敏锐。玉琴 看了,轻轻对绮云道:“前后的军马,服饰不同,体貌各异,看来不 是属于一个国家的。”
  绮云爬在一个大枝丫里,轻声地应着:“嗯,看去人数也不过一 二百,而且队伍不整,精神涣散。他们的目的不是在占夺我们的村 庄,不过想捞摸些宝物和抓些肥食儿罢了。你看前面那三个矮身材 的骑着马东张西望,贼头贼脑,一脸的贪馋颜色。”伊一手攀住了细 枝,耸出了半个身子,旋在后面和玉琴谈着话。那树枝受不住伊的 重量,便不住地摆摇起来,引得附近的枝叶都发出一阵簌簌的呼声。
  玉琴对伊道:“你站稳了,仔细让那些鬼子瞧见了起疑。”
  绮云低笑道:“怕什么?他们不会瞧见的,咱们在这暗处,天又  渐渐黑下来了,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你看我把那前面三个摇头摆脑  的贼子一起收拾了,叫他们死了还想不出是怎么个死法的呢。”玉琴  听了,不由想起当时在昆仑和剑秋俩恶斗,那一点寒星般的毒弩, 心里很钦佩伊的箭法。便不说话,只在树叶后面静静地窥伺。
  天色是渐渐暗下来了,五步以外,在普通人是瞧不清什么物体 了。这一队骑卒急于要达到由传闻得来的那个好地方,便抽得那些 马儿踏踏地飞跑。离开玉琴绮云隐身的榆林,约莫有百十步,这军 中的灯火正好做了伊们的目标。绮云擘骑在树杈上,把前胸贴住了 面前的粗枝,侧着半身,扳弓搭箭, 一连三点寒光,齐向那马蹄杂 沓声处去。那三点星星般的寒光,不先不后都迎着那三个长大身材 的骑兵的胸口钻了进去,接着是人在马上倒了下来。同伴们惊疑地呼叫,把那三头脱了缰的坐骑也吓得盲目地跑走了。那一队骑兵有 几个似乎瞧见有星光一般的东西一闪,三个猎狗便倒地乱滚,终于 莫名其妙地死去了。有些在后的便连什么也没瞧见,喧叫纷呶了一 回,也散向近边四面去搜寻,结果是得不到什么。他们哪里想得到 百步之外有人在暗算呢?外国人虽然喜欢研究,这时他们要研究却 抓不着一些头绪。只得硬着头皮撇下了三具尸体,怀着惊疑的心情, 急于去追求他们最终的目的物。 一阵尘沙扬过了榆树林的前面,那 一队心神不安的骑卒直奔曾家村去了。
  嚼着干粮的翟小姐,扳足了伊的宝弓, 一连又是三箭,蹿进了 那队伍的后面,追着三个最后的骑卒,钻进了他们的后心,三骑脱 缰的马,冲乱了前行的队伍,又是一阵叫嚣搜索,两边是那么空旷 荒野,没有一个人形。只得仍是怀着莫名的疑惧,瓒军前进。
  到了村前,那整个队伍的心里都幻出了灿烂的希望,那惊疑恐 怖像一顶沉重的帽子被卸下了,头脑顿觉轻松了,打起望远镜,那 村前一排黑黢黢紧腾腾的闸门,却叫他们倒抽了一口冷气,疲乏饥 饿、疑惧,激起了最后的愤怒,可是他们出来的目标是想发财的, 没有携带重军器,他们想中国善良的百姓一见他们的指挥刀和手枪, 就会像耗子见了猫一般,慑服不动了。他们这一队,除了这样外还 添着步枪,只要胁迫百姓掘窖藏,献金银已经嫌过甚了。这时一腔 愤怒,只得借步枪来对那一排紧闭的闸门发泄,偏偏那闸门坚固得 一些儿没有动摇。
  村里的人家,听得了人喊马嘶,知道是洋兵来了,已经吓得心 惊胆战,后来又听得砰砰的枪声,随着砰砰砰的声音,出的是那一 朵朵的火花。一向听得洋兵的军火厉害,所以中国历次和外国交战, 总是失败的。但外国兵器究竟怎样,却一向只是听人传说,从来没 有见过。几个胆大些的村民,便登上屋顶,爬近闸门去张望了。 一个两个没有让洋兵瞧见,他们低低地谈着,高高地看着,引起了别 人的好奇仰慕,渐渐地屋顶上,任何高的地方,人加多了,人声也 喧闹了,引起了洋兵的注意。打不开村门,正是一股愤火没处发泄, 居然不怕死的蠢民,还高踞着笑谈欣赏,他们便把枪支移动了方向, 一颗颗带着火花的子弹,便都向高处来了。
  愚蠢的村民,看见了火花射放的方向变换,还不知道对方的意 向,自己地位的危险,还在那里指手画脚指点给后来的人看呢。李 鹏梦熊正在村里巡查,这种情景正是要不得的,连忙喝那些村民下 来。他们虽然勉强下来,但是心里暗暗笑着:平时装模作样,似乎有 着高深的本领,领导全村做防卫守护的训练,现在洋兵这种放花炮 似的枪,都吓得不敢开门,连看都不敢看,真是。看他们以后还有 什么脸充什么有本领的人。
  贪着看新鲜的人,正在慢慢儿地爬下, 一声尖叫在他们的身后  起来,一个村汉胸口中了一弹,骨碌碌直滚下了屋面。恐怖的事实 摆在了眼前,那些愚蠢的村汉,才真实引起了心底的惊慌,顿时喧 嚣起来。懦怯的四散奔逃,躁急的呼号咒骂,镇定的连忙扶起受伤 的人,护送的、报信的, 一刹那为恐怖震慑住而寂沉如死的乡村, 一忽儿又让恐怖、愤怒和义愤交织成了一幅骚乱的动态。受伤者嘴 里不住发出痛苦的惨号,殷红的血汩汩地在痉挛的身体上流出。
  村上的医生是由梦熊和李鹏饬人策着快马都请到了,却没有一 个医生挽回得那一条无辜牺牲的生命。于是听着砰砰的枪声,全村 的情绪都陷入了恐惧痛苦中。枪弹时时哧哧地在空中掠过,屋面上 也不时有骨碌碌的声响发出。窦氏和彩凤安顿了家里的老幼,早早  地用饭熄灯安睡,只由毓麟率领着几个壮健的家人巡逻前后,坐守 屋门。好在毓麟不若以前那样怯生生的了,而况在这个动乱危难的 时期,看着别个人的奋勇尽力,他也不得不来一下他认为的壮举了。
  伊们母女留着毓麟在家,便帮着梦熊李鹏挨家比户地劝谕镇压。因 为那些无知的村民,初时藐视洋兵的军器,大意地做了他们攻击的  目标,此刻那一个呼号抽搐中弹惨死的同伴,却又引起了过分的怖  惧,死亡的暗影笼罩着每一个人的脑壳,每一下砰砰的枪声,似乎 都能夺去他们的生命。于是有好些人想挣扎逃亡,不肯安静地守在  围城中了。村后是有人守着的,放走了少许,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人心惶惑,使整个村庄濒于崩溃。所以那事前受计于曾李的壮汉, 终于把那些卑怯而自私的村民挡了回来。死亡的恐惧胁迫着他们, 向梦熊去啰唣,梦熊又是那么傻气而性急的人,解决不了,便生出 了许多纠纷和争吵。彩凤和窦氏便代替了梦熊,让他和李鹏去村前  督察。伊们一家家一个个去抚慰着,晓谕着,叫他们安静,由曾家 一家人负全责,担保他们能安全无恙。只要大家肯安定宁静地守着, 勤奋谨慎,敏捷热心地帮助着,在有小骚动的时候,经了窦氏母女 的威胁善诱,暂时这村子又进入了寂静。
  砰砰的枪声,纷扰的喊声,在夜风中格外的清晰响亮,但是紧 密的枪声逐渐地稀疏了,终于由断断续续至完全停止了,纷扰的呼  号远去了,模糊了,消失了。当黎明重复来到人间的时候,曾家村  上的百姓心境又恢复了明朗愉快和兴奋。 一天的阴霾,愁苦的网罗, 都仗着曾家宾主的努力,给拨开了,戳破了。
  小小一个村庄,以乘战胜余威的洋兵怎会悄然引退,自甘放弃 白费了几十里的奔驰半夜的攻击呢?原来他们的退去是禁不住疑惧 的包围,自数里路外一直到村前,也可说自黄昏一直到半夜,他们  之间发生的莫名其妙的可怕事情真太多了,最后还遇见了几个莫名 其妙的人物,给他们吃了许多亏,牵制着他们不能加紧对于村门的  攻击。劳苦了半夜,没有得到些微利益,反断送了不少同伴。看来 这个乡村是难以得手的,还是见机些退走了吧。至于谁给他们亏吃,谁让他们不断地陷落在疑惧的情绪里,那是不难分晓,自然是琴剑、 天声、绮云等几个了。
  绮云和玉琴躲在榆树林里,以绮云的弩箭先后射死了六个洋兵, 天声剑秋本是蹑踪洋兵之后,前面三个兵被射死时,他们事先没看  见。因见洋兵队中发生了一次骚动,才知道是前队出了乱子,他们  心知准是玉琴等做的。至于后来三个送命,却是他们亲眼目睹。那  一串三点寒星,在剑秋的眼里并不陌生,他知道绮云等定在附近, 向四面一搜索,在他们身后不到十步,有着一丛大树林,看去枝叶  颤动,估定二人是藏身这个林里,扯扯天声,才要回身也向那林子  里去,想吓唬伊们一下,谁料二人已像落叶般地飘了下地,而且玉  琴眼尖,已远远地用手指着他们所站的地方,在告诉绮云呢。他们  索性站定了等伊们过来,四人会合,少不得把刚才的一幕洋兵疑惧  莫名的神情笑谈了一回。
  天色已晚,天声和剑秋计议道:“村门坚固,防守得法,洋兵没 有重军器一时不会攻破,那么他们必要在此宿营了。我们正可前去 劫营,把他吓走了就算。若让他们久攻下去,曾家村又没新军器, 怎能抵御?吃亏是可包的。”
  剑秋玉琴都点头道是,剑秋又怕洋兵抄袭村后,那边却没有前 面的坚固的闸门。于是就推绮云去村后的道上守着,洋兵若是抄袭 后面,就用伊的弩箭射住他们。他们已经吃过两次亏,再遇弩箭, 一定不敢前进。绮云当下答应。
  玉琴又和绮云说道:“我暂跟他们一起看看营势,如果不必需 我,那么我仍赶到村后来跟你做伴。”
  绮云向他们挥挥手,转身子便似飞的走了。 一刹那已不见了苗 条的身影。天声点头赞叹道:“翟小姐的身手,竟着实不错。”他又 回头向剑秋笑道:“不知哪一位跟你一般的有福郎君,得偶这位小姐呢?”
  剑秋笑笑,玉琴却说他道:“闻先生这人真是太不正经,这时正 有重大使命在身,还有工夫取笑。”
  闻天声啧的一声道:“几个碧眼黄须的胡儿,要收拾他也不是难 事,又有什么大不了呀?”
  剑秋拦住了二人的取笑,指着前面道:“胡儿去远了,我们快追 上去吧。等他们攻破了庄门,可用不到我们了。”
  闻天声把腰里的干粮袋解下,对剑秋玉琴一扬道:“要杀敌还得 吃饱了肚子,即使我们今晚不使大力,可是不吃饱了可没有精神开 玩笑的呢。”
  剑秋经他一提,觉得腹中果然有些饿了,也在干粮袋内掏出几 个饽饽和风干了的熟腊肉腌鸡腿吃了起来。
  他们二人让玉琴吃,玉琴摇头道:“我和翟小姐早在榆树林里吃 过了。”
  天声嚼着一块腊肉咂嘴道:“可惜没有酒,辜负了这腊肉的 美味。”
  玉琴道:“要喝酒,前面的洋鬼子那里是有的,快去讨些喝 喝吧。”
  天声道:“嗯。”他把啃剩的肉骨往地下一抛,系了袋子,便赶 在琴剑的前头,看样子真像去要酒喝似的。剑秋吃饱了,也和玉琴 赶上前去。
  那些洋兵已扎了篷帐,真有在此夜宿的模样。村门前却不住爆 射火花,枪声劈啪。剑秋玉琴只见一列十几个营帐,都隐约透出灯 光,却不见天声的踪影在何所。村里远远看去,寂静无声,也没有 一枪一弹还击,坚固的庄门虽经枪弹密击,倒还是纹丝不动地植立 着。琴剑心想鬼子要轮流着攻村,庄门纵坚,也难保守,须要赶紧撩拨他们走路才是。二人便加紧脚步,向那张着帐幕的所在走去。
  帐外左边有一排大树,也有一片大荒场,几个脱却了军服只穿 着衬衫的骑兵,正掳起了衣袖,忙着上马料,也不知哪儿捞到的盆 桶,有几个都在村边溪旁汲着水往来很忙,树枝上悬着几盏玻璃小 灯,借以照明。突然一道黄光一闪,顿时树林里变成漆黑一团,玻 璃小灯一齐坠地熄灭。马群中同时起了惨厉的嘶鸣,夹着上料的骑 兵尖锐的叫声,帐里帐外的兵丁起了一阵骚动,知道有了奸细在捣 蛋。可是等他们重新亮起灯火,树林里的骏马倒有小半僵卧在血泊 中。上马料的骑兵,却把马的食料磕在嘴边,做了个狗吃屎的样子。 背上汩汩地流着鲜血,把白的衬衫染红了半件。在一刹那的时间, 丧失了这些马和人的生命,绝不是一两个人所干的,这较了刚才途 中丧失的六条生命,显然是格外离奇可疑。在这两个不同国籍组合 的一群中,发生了严重的情态,猜议、聚讼、纷扰,怖惧几乎影响 到全神贯注的攻村的军士。所有的帐幕,不用说是全成了空的,少 数帐中仅有的留守者,却是饮得烂醉的打着雷鼾的兵士。三条不同 形的黑影,蹿进了那些空空的帐幕,地上架着的枪杆,卸下的一串 串的子弹,却成了那三条黑影有兴趣的目的物,运用着敏捷的身手, 先把帐幕中的灯光灭熄,好在他们是不怕黑的,他们都有夜眼,在 黑暗中他们搬运起子弹枪械,悄悄地抛入村边的小河中。
  一座座的帐幕,由明而暗,小河中不住发出扑通扑通的投物下 水的声响,引起了两个洋兵的怀疑。他们虽也跟许多人一起聚在树 林前马尸旁,但是那些没有了命的骏马,天幸都是另一军队的,他 们比较的少愤恨,只是疑惑不解,究竟是有什么来暗算他们?从黄 昏时一直到现在,这样神秘地闹着,未免有些疑神疑鬼,但是又因 他们是很狡浍的,所以正在暗中仔细地侦伺着,想在一团混乱的纷 扰中来一个惊人的发现,以炫示他们的机警精干,被人尊重。所以他们两个见那营幕中的灯火几次熄灭,知道定有着奸细混入,那近 边还亮的灯光的营幕,在树林边的搜索,怒骂、埋骸、疗伤等工作 没有停止前,那亮着灯的营幕一定也要发生那神秘的黑暗。趁众人 不注意的时候,两个便商量着到营中去躲着,单看是怎么样的东西 来加害他们。轻捷地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最近树林的一重营帐, 两个人把头探进去一张,一个矮冬瓜般的黑衣人, 一脚踩着一个醉 兵的胸膛,手里拿了一个酒瓶,正仰了头咕嘟咕嘟做着牛饮。
  他们两个各在脑海里搜寻一阵,虽然那冬瓜的身材跟他们差不 多,但没有这样的服装,决定不是自伙里的人。他们是提着枪杆子 出来赶热闹的,这时现成地拿来瞄准了那冬瓜, 一弹结果了性命, 以后的麻烦也许就可以跟这一颗飞出去的子弹一起终了。才蹲下身 子,但是同伴中的一个另有了主张,把身边的人一扯道:“我们不要 打死他,趁他不防,掩进去执住他。这些事绝不是他一个人做的, 我们要他招出同党,把这闹了几个时辰的神秘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才显得我们精明强干呢。”
  那个一听不错,便把枪杆仍复提在手里,却安上了刺刀,两条 黑影很快地蹿到矮冬瓜的旁边,二人各举起枪杆想学一下中国黑松 林里惯演的闷棍,谁知一枪柄打下,确乎是软绵绵的人体,但灯光 却跟着枪杆儿一阵下去了,眼前是一片黑黢黢。但他们确信那冬瓜 是给打倒了的,不管黑暗,且先把那俘虏捆起来再说。
  二人正在暗中摸索,突然一阵轻蔑而狡猾的笑声起于二人耳边。 等不及他们憬悟而想站起来搜抓时,随着笑声来的是一阵含着酒味  的唾沫花儿喷溅得二人满头满脸,而且像针尖一般刺得人皮肤生疼。 那两个不由在黑暗中直叫起来,忙摸索着亮起灯来,打倒在地下的  并不是那黑衣的矮冬瓜,二根枪杆儿却交插地搁在那个醉倒在地下  的友军。至于那个冬瓜呢,不见了踪影,在营门口横着那个空的瓶,显然他是喝完了酒从这里走的。
  两个人原想干一件出人意表的奇功,谁知却反吃一神秘的黑东 西作弄了一阵。抚摩着刺痛的头脸,二人面面相觑。忽然营外传来  一阵喧嘈,意识到那黑冬瓜又在另外的营帐里玩弄着什么把戏了。 连忙循声往探,乱糟糟的一堆正在左边的营门口, 一个被酒瓶砸破  了头的兵士,躺在血泊里,正是他们自己的伙伴,还有两个在门口  向众人指手画脚地讲着什么。二人挤上去一听,那二人讲着的是: “……我们三个,才亮起灯,三条黑影,已蹿出了门,他比我们灵  捷,差不多将追到那最末的一团黑影时,谁知却让那黑影砸倒了。”
  许多人忙着一边猜疑, 一边忙着收拾这死尸。二人听了,心里 格外纳罕,一个黑冬瓜又变了三个,刚才是吐着酒沫儿伤人,这回 却把酒瓶儿砸死了人。黑影、酒瓶到底不知有多少。二人一想酒瓶 和那酒味儿都是他们熟悉的,原是他们行军时自己享用的,谁知却 让人做了武器害了自己。他们料定那个黑冬瓜是个嗜酒的,于是二 人计议道:"友军中所带的酒,酒性比我们的烈。我们去通知他们, 我们就施一下以酒诱敌的妙计,把所有烈性的酒都聚在一个营里, 我们多召集些人,在四下埋伏,另外的营里都亮起灯来喝酒,他闻 着了酒香,看见空营里有许多酒一定要去喝。那么这些烈性的酒岂 不把他醉死,就可以一鼓而擒之了?”
  二人分头去通知时,只听各营中一片闹吵吵的声音,原来许多 枪械子弹都不翼而飞了。二人听了,恍然最先所听得的投物下水声 是什么一回事了。他们惊疑尽管惊疑,计划还是要实行的, 一方面 赶着把酒集中在中间的一个营帐里,帐后埋伏着二十几个没有失去 军械的士兵,左近的营里,集着四五个一堆,七八个一堆,身边藏 着手枪,在那里喝酒谈笑,还有许多却分头打着灯去找寻失去了的枪弹 。
   在沿边的一个营门口,蹲着一堆黑影,帐后是黑漆漆的。三个  莽撞的洋兵,远远地把灯光一照,还是没有看仔细,隐约是两个黑  衣人蹲着。据同伴中的传说,这些离奇恐怖的事件的发生,原是由  于三条黑影,如今他们一举而猎得其二,还剩一个,便容易对付了。 对这含有神秘性的黑影,他们想抓活口,但又让过甚的恐惧胁迫着 不敢近身,如果吹起营号,召集了同伴来时,又怕惊走了将入网的  鱼儿。三人计议了一会儿,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让鱼儿受些伤,使他  不能漏网。于是三个人把灯藏在身后,匍匐着悄悄地行近了一点, 从身边摸出手枪,觑准了黑影的腿部砰砰砰的就是三枪,果然一堆  黑影本是蹲着的,应声倒下,变作平躺的一片黑影了。三人看那黑  影在挣扎着,便忙跑过去。同时被枪声吸引而来的同伴,也有十来  个,一齐奔集到黑影的旁边。五六盏灯,把光头猬集到那在地上挣  扎的一堆,不禁同声地叫起苦来。原来被打伤的鬼儿不是奸细,却 是同伴。不知是哪一个使促狭的,把两个喝醉了的兵士蹲坐在营前, 还替他们身上披了黑衣,看看还没断气,少不得要忙乱地施救护的  手 术 。
  可是在黑暗的营门里,发出了一阵揶揄的笑声,又接着飞来一 个酒瓶,打倒了一个正提着灯要进门的第一人。大家知道这一次又 吃了谁的亏,羞愤交并,发一声喊,一齐拔出枪杆,砰砰啪啪对着 黑暗的营里胡放一阵,除了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营里是一无声息, 而且也找不到尸体的踪影,有的只是帐幕上密集着许多弹痕。搜索  的只管前进,可是背后又传起一阵自伙儿里惨号的尖声,连忙擎枪  别过身来时,最后的三个已经变了无头的尸身,谁也没有看见什么, 因为全神贯注在营里的搜寻,就连挨近三个死鬼身边的也没留心。 只因看见三人突然颈中冒着鲜血,头颅滚下了地,才吓得大喊,至  于头颅怎么会落地,却没有一人看见。
   这一伙人把受伤的醉兵,抬进营里,派几个人救护,又派几个 人掩埋那三个尸身,其余的几人,觉得应该去知照那些在挖掘着陷 阱和伺候在陷阱边的人,这一遭得特别小心,不要掘了陷阱,埋葬 了自身。这时候不知怎么的,这一伙人心里似乎有着不祥的感应, 谁知他们还没达到目的地,在他们所谓陷阱的四周的营里,突然暗 了灯光,发出一阵喧叫。这一伙连忙奔过去,把他们的灯移到黑暗 纷扰的营中,灯光下的发现,无非替他们多带来了些惊疑,死的恐 怖渗人了每一个兵丁的血液里,使他们全身起了颤动。
  原来当灯光暗了以后,平添了几个断手折足的残废者,所留下  的又都是刀剑的伤痕,他们知道这是中国使用惯的落伍的武器,但  眼前却成了神奇的,竟使他们的科学的新型的武器失了效用。本是 埋伏在堆着酒的陷阱四周的兵士,听得近边本是设了网罗狩猎的, 竟出了乱子,便丢下空营,跑来看个究竟。
  那个嗜酒如命的闻天声,跟这些洋兵闹了半夜把戏,却是没生 喝得,这时趁空,他把这里的事丢给两个助手,自己溜进那座堆着 酒的陷阱里大喝去了。差不多中国的好酒,他已喝遍了,这洋酒却 还是第一遭喝呢。既是洋兵备着这些好酒款待他,自己乐得开怀畅 饮 了 。
  琴剑二人借用了洋兵的枪弹,打灭了营里的灯火,洋兵黑暗中 不敢开枪,怕伤了自己人,琴剑便利用夜眼,随意杀伤他们几个。 这一营闹到那一营,使那些洋兵都疲于奔命。天声在营中尽喝,喝 得高声,不觉纵声大笑起来。洋兵中本有一个较细心的,在百忙中 悄悄过去窥视那座陷阱。这醉人的笑声,毫无遮掩地钻入了他的耳 中,匍匐着撩起后帐把下巴颏儿磕着地,朝里一看,正是那个矮冬  瓜。他不由欢喜得几乎叫起来,忙过去把原来埋伏在四周的猎人叫 了回来,几十支枪,实了枪弹,蹑着脚,轻轻地来到营的四围。枪尖从近地面的幕隙里伸了进来, 一阵火药味里荡漾着两种不同意味 的笑声,得意的笑容未敛,有些人脚上着了剑锋,有些人背上砸中 酒瓶,更有些人手脸都溅射着一阵如雨的酒弹,烫得起了如珠子般 的水泡。那些都是随着一阵轻松而夹着鄙夷不屑的笑声里来的。
  这些受了创的猎人,掀起被轰倒了营幕搜索时,哪里有矮冬瓜  的形?大家疑神疑鬼,莫名其妙,实在受到了很多的骚扰,恐怕要  受更大的损失,没奈何只得到上级军官那里去据情实报。洋兵的最  高统帅的主将以为这是妖法,非大炮不能胜的。天津既已攻下,何  苦牺牲人力来攻这小村?胜之不武,败之有玷,所以连夜下令退兵, 到天明时曾家村前已没有一个洋兵的踪影了。
  玉琴、剑秋、闻天声三人在子夜归来,毓麟等不胜欢喜,立即 请到庄中去听取劫营的报告。
  
  
  第八回 远道探亲重逢游侠子 深山盗宝初斗巨灵神
  
  天声、剑秋、玉琴三人把他们在敌营中捣鬼的经过,讲给曾翁 夫妇和毓麟等听,他们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冒险太甚。毓麟听后, 不住地点头道:“却按事势来讲,他们的军械远胜于我,我们必败无 疑。纵使我们的碉堡坚固,但也不能经过长久的攻击,且我们除了 闸门死守以外,根本没有可以和他们对敌的家伙,终于我们的村庄 难逃炮火的劫运。亏得三位的奇技异能,才把洋兵击退。这样看来, 我国的军器虽不如人,便我国的武技却不是不能胜人。单看三位宵 来御敌的经过,岂不是全得力在精湛的技击?什么运气练功啦,跳 跃腾踔啦,他们是及不到我们的。其实我们只要大家肯下苦功,研 究精奥的武技,也未始不可和那些洋兵对垒。若也准备跟他们一般 的武器,那是胜券还可操之于我呢。我不懂,为什么我们的朝野就 把洋兵怕得跟神鬼一般呢?”
  剑秋微笑道:“你的话果然不错,必须以我国的武术为基,以外 国的武器为辅,我们才能操必胜。但有了此二者,也要能用才行呢。 讲到昨晚的经过,若不像闻先生那么矫捷灵敏,准也要受些损伤, 像他在营中喝酒,不亏得视听灵敏,举动矫健,怎可躲过四围这么些枪弹?要是我们两个就不敢冒这个险。”
  曾翁夫妇也接言道:“闻先生真是神人,喝了那么些酒,还能打 退洋兵。”
  天声这时喝着曾家给他备的庆功酒,心里没事,可容易醉了。 他们谈的话,模模糊糊的也没听清楚,他知道是在议论着宵来的事, 他这时想起,也觉好笑,那些洋兵疑神疑鬼一筹莫展的样子,心里  一乐,酒坛里的酒全倒了下去,竟烂醉如泥。毓麟还在发着什么高  论,他已没有听得了。当时曾家的下人,就扶他到客房里去睡下。 琴剑也是一夜没睡,也进房安息。这时洋兵已退,村人惊魂略定, 夜来提心吊胆,不敢睡稳的却安心复睡。只有李鹏梦熊恐洋兵再来, 仍不停地在村前巡防。窦氏彩凤一会儿抚慰村人,一会儿防护家门, 一会儿又帮着梦熊等巡逻村中,辛勤了一夜。这时得知洋兵已退, 玉琴等都已回来,只是翟绮云没有回村。玉琴说伊守在村后道上, 彩凤几天来和绮云也很投机,记挂着伊,便又和伊母亲窦氏也到村  后去瞧瞧,想找伊回来歇息。
  伊们走到村后时,天已大亮,红日如轮,已由树梢升起。鸡声 四唱,鸟语啁啾,村中勤劳的人家,已有起身工作的了。村后有一 条河,是由村前蜿蜒而来,似乎做了这曾家村的界线。河上有一座 石桥,过桥是一条曲折幽邃的小径,两边荆棘丛生,众草蒙翳,野 树密结如篱,正是一个隐秘的所在。彩凤跟伊母亲走过小桥,向两 边看看,也不见有人。便高叫了几声翟小姐,也不曾有人答应。彩 凤不觉心慌起来,不知绮云藏身何所,这里树深草长,正是狐鼠匿 迹之处,蛇虺潜踪之薮。绮云可是为虫兽所伤?或者夜来遇到什么 歹人暗算?在这隐僻之处,原是常有发生的。
  窦氏见彩凤焦虑得过分,伊却不以为然,说:“我看起来,翟小 姐也许还在那边外端,像伊这么的本领,山中的怪兽尚且为伊所制,这种地方的狐鼠蛇虫就伤得了伊吗?若说为人所算,那更不会有。 这种剪径的行为,只好加在无拳无勇的村农身上,才会得手。若施  于翟小姐,还不是喂了伊的宝刀?我们还是往那头找去好了。”
  依彩凤要去找昨夜守在树后的人来,问夜来有无听到女子的呼 救声,或有别的什么兽号和刀枪等杂声。窦氏把伊一拉道:“那又要 去村前找大官人才能查得夜来守村后的人,那岂不费事?还是我们 向前找去吧。”
  彩凤给窦氏拉着向前, 一边走一边喊着。走了一段没有应声, 却听得路边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窦氏没有听得,让彩凤把伊  的手臂一拉道:“妈听那边是什么在响?”
  窦氏顺着彩凤的手指看去,只见树后的野草在那里摇动,窸窣 之声,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伊一个虎步跳到树边,把手里的虎头 钩往那窸窣作响的地方拨去,却是两头小狐,睁着狡猾的目光,对 伊们手中的兵器一瞬,便不待伊们的家伙发挥威力,很快地向树林 深处逃去了。
  窦氏向地下呸了一下,仍复站到小径上来,向彩凤笑道:“都是 你,活见鬼,为这两个小东西,也值得你老娘费了这么大的劲。”说 着不住掸裤腿上扎着的泥灰,彩凤也帮着把髻上兜着的树叶拈去。
  又向前走,大约又行了百十步,前面横着一条山路,左右都通。 二人却不知该往哪里走好,不由停步踌躇起来。彩凤看前面不过再  行到百十步,路便已到了尽头,外面却是一个大原野,而于左右两  面那条小路,却不知通到何处。刚好路旁有株大树,窦氏就对彩凤  道:"我们不会上树顶去瞧瞧吗?"
  彩凤道:“好,让我上树看看。”说道便轻轻地爬上树干的顶。 伊向左边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对伊的母亲说:“那条小路看去约莫有  三五丈光景,路的尽头也就是小河的尽头,河的尽头有着人家,该是一个小村庄吧。”说罢,伊又旋转娇躯,向右边望去,嘴里喃喃地 自语道:“这条山路曲折得很,两边树木又多,竟看不清楚通到哪 里,哦,树林里有条岔路倒是通村外大路的。”
  窦氏在下面也听不清楚,看伊扳着树枝,踮着脚尖尽在左右张 望,便说道:“姑娘你瞧见什么了?有没有瞧见翟小姐?”
  彩凤弯下身体对伊母亲一援手道:“别嚷,那边大路上似乎有两 个骑着马来了。”彩凤说了又抬头向林外张望,惊异地说道:“这两 个人的服饰,不像是我们的国人,腰里挂着刀,该是兵吧?”
  伊在树上又张望了一会儿,忽地很快地跳下地来,拉着窦氏高 兴地笑道:“我瞧见翟小姐了,在那边树林里。那两个洋兵正走得起 劲,像是要向这边来的样子。忽然树林里飞出了两支袖箭,那两个 洋兵全倒了,两匹马溜了缰,也都跑了。我看那么准的箭法,已估 定了是伊,我们快到那边去找伊吧。”
  窦氏听了,估猜着也是翟绮云,便很欢喜地和彩凤跑去。这时 二人都加紧了脚步,放高了声音,边跑边叫着绮云的名字。那边翟 绮云结果了两个洋兵,看看后面没有再来,便想回去。正不知该走  哪一条路通后村回曾家去,打算仍从大路绕到村前去,忽然隐约听  得远远有妇女的喊声,仔细一听,正是叫着伊自己的名字。便站在  枝上,分开树叶,向喊声的来处看去。却见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地  在曲折的小径上边喊边跑,如果是普通的人,离得这么远是瞧不见  听不清的。不过绮云是练过功夫的,视听都较诸常人敏锐些, 一看  就认出是彩凤跟伊的母亲。绮云见了当然十分欣悦,伊也不跳下树  来,竟像麻雀儿般的,这棵树跳到那棵,分枝拂叶地迎着彩凤奔去, 一忽儿伊在树上瞧见彩凤离伊约莫只有二三丈路了,便纵身向下, 像落叶般飘到了地下,向彩凤奔去,嘴里也高声应着。不一会儿绮  云的双手一家一个牵在窦氏母女的手中, 一边谈着宵来二方的经过,一边向回家的路上踱着。
  三人到家已经过了巳时时分,家里的人正在纷扰着,为了三人 久不到家的缘故。尤其是曾家二老和毓麟格外着急,为着小麟闹着 要妈妈,毓麟哄骗不住,不由急得接连着人去找。可是家人又不知 彩凤母女是到哪里去的,盲人找瞎马又哪里找得到呢?毓麟抱着哭 着闹着的小麟,到门外不住去张望,远远看见两个村妇,毓麟以为 是彩凤来了,拍着小麟道:“妈来了,妈来了。”小麟顺着毓麟的手 看去,眼泪模糊,更以为是他的妈和婆来了呢,便停止了哭,张着 小手,搓着小脚,要毓麟走过去。可是毓麟走过去不多路,看清是 认错了,小麟的小眼也认出了不是他的妈,不由把叫妈的声音又变 成哇哇的哭声了。
  毓麟正焦灼得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边彩凤等三人恰好来了,伊  也远远听得了小麟的哭声,忙不迭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毓麟的面 前。小麟一见了娘,顿时破涕为笑,毓麟把小麟递给伊抱了,不等 他抱怨彩凤,窦氏、绮云也都到了,窦氏遂即滔滔地把伊们怎样找 寻绮云的经过,讲给伊的女婿听。毓麟当着翟绮云,自然不能埋怨 彩凤等去久了。因为伊们是去找绮云的呀,况且绮云的一夜不归是 为了保卫曾家村,他又怎能说彩凤去找伊是不该的呢?毓麟遂对绮  云道:“翟小姐辛苦了一夜,快去安息吧。”绮云倒并不急需休息, 到了屋里,还拉着小麟玩了一会儿,才悄悄地进客房去睡。
  那天晚上,曾家备了丰盛的筵席,款请闻天声、琴剑、绮云等, 作为慰劳。村上接连几日还是小心戒备,防洋兵再来,一面又不停  差人去探听京师消息。他们得到的消息,虽然十分令人扫兴,但洋  兵倒始终没有来,大概他们不愿张扬这一次在曾家村吃亏的事,致  失了战胜国的光辉,所以也不再兴师动众,来争这没有把握的胜利了。
   玉琴等在曾家一连住了好几个月,李鹏先回京师,不时带些京 中的消息来给他们。闻天声只要有酒喝,玉琴等不说走,他也想不 起。玉琴本来是好动的,依伊早要走了,但因时局未定,曾家又再 三留他们盘桓几时,就耽搁下来了。有时和梦熊等在院中练习武术, 有时和彩凤一起逗着小麟玩笑,或是陪曾翁闲谈前朝遗事,或是叫 几个村人引导,在田畴场角和乡农们聊天,倒也不觉寂寞。
  一眨眼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篱菊绽黄,霜枫染彩,秋风已吹 凉衫袖。绮云的去志更坚,曾家再三要留大家过了新年,等春暖时 再走,可是绮云亟欲去探望姑母,决意先行。玉琴等因曾家诸人情 意甚殷,他们这次下山,原没甚要事,当此时局未定,也许曾家村 再要遭逢兵匪骚扰,留此暂观后果,兼可保护,便先让绮云独自 登 程 。
  曾家在绮云临行前夕,备了盛筵作为饯行,又备了许多礼物送  伊。彩凤有玉琴、绮云等在一起,热闹惯了,陡然要少一个伴侣, 心里不免觉得难受。并且伊想到玉琴也不会久留,这次去了一个还  有一个,将来玉琴也和绮云一般走了呢?又只剩伊孤零零的一人了。 虽然有多情的夫婿,玲珑可爱的宁馨,还有仁爱慈祥的老母在一起, 可是灯下无事,做着漫无顾忌的雅谑,长日多闲,坦直地谈谈心事, 兴到时扎束裙袄,到后院舞一会儿剑,耍一会儿刀,把天上的飞鸟  赌赛着伊们射技的精确,替餐桌上添陈一二样熏炙的异味,博得老  人们几声欢誉,这些情致,在伊的夫婿,爱儿慈母那里是得不到的。 彩凤想到这里,为绮云斟酒时, 一双玉手,不禁微微颤动,晶莹的  泪珠,便不停在眼睑里盘旋起来了。
  绮云孑然一身,孤苦无依,和曾家诸人萍水相逢,本无瓜葛, 他们待伊跟家人一般的亲热,尤其是彩凤待伊和手足相仿。想起那  天彩凤到村后找伊,累得小麟大哭,家人发急的一幕,伊更是不胜感激。一旦离别,自也不免黯然欲涕。不过伊为亲情所牵,曾家纵 好,非宜久居,轻重暗度,倒也宽解了些。至于玉琴,虽也富于情 感,不过伊奔走天涯,行踪无定,来去自由,不像彩凤般有家室羁 绊,伊和诸人别时容易,见也不难。和绮云在昆仑一别,不到期年, 便已重逢。此番别后,伊和剑秋也要出行,说不定不消几时,伊们  又有机缘在山东重晤了。所以虽也有些惜别,却又比彩凤好得多了。 离别之宴,总不能使人高兴。闻天声便在这不高兴的场面中,喝闷 酒很容易地醉倒了。天声一醉,大家也便散席。
  第二天清早,绮云告别了曾翁夫妇和窦氏等,又和梦熊夫妻、 天声、毓麟、剑秋等道了后会,便跨驴出发。玉琴彩凤一直送了十  余里方才互道珍重而别。彩凤临别,殷殷嘱绮云到了峄县时通音讯。 玉琴却告诉伊自己此后的行踪,在曾家过了年后,便上岭南去访云  三娘,如果有便,也许会到山东去的。绮云含泪点首,扬鞭径驰, 彩凤玉琴直等到绮云的影子在朝霞里消失了,方才回辔。
  绮云踏上征程,初时不免有孤寂之感,但到一人鲁境,觉得不 日可以投入姑母的怀里,得老人家的抚慰,自然地兴奋起来。幼时 常听父亲告诉伊鲁省的胜迹,泰山的日观峰啦,济南的大明湖啦, 曲阜的孔庙孔林啦,都是怎么的好玩有名,伊却一处都没去过。这 时伊到了这名胜荟萃的省境里,天气又恰逢小春,虽入初冬,却是 风日和丽,正好浏览,于是伊便打算一处处都去见识一下。因为到 了峄县,姑母疼爱伊,必不肯让伊单独出外,那倒不知何时再有机 会赏览了。不如在到峄县之前,先畅游一番。这么一盘算,伊便在 济宁道上逗留了下来。登过了泰山顶,游过了大明湖,最后便去曲 阜瞻仰圣迹。
  离曲阜城三十里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暗。那时候正在昼短夜 长,太阳一没西,一刻儿天就要黑了。反正当天是玩不成了,伊想不如趁早找个宿头吧。可是伊看看这里不过二十来户人家,是一个 小小的村落,并没有客店,伊想这里是圣地,人民的风气淳朴,就 向人家借宿一宵,谅不会再像那回在津城可遇的恶棍吧?伊就跳下 驴背,走到尽头的一家,门前有着一个大敞院,周围栏着短栅,院 里又有两株大树,地下是一片蒙茸的草地,虽然颜色已发了黄,做 驴子的食料,可不成问题,并且别家门户都紧紧闭着,不见一个人 影,只有这尽头的一家开了栅门,出来一个老年妇人,扶着栅门向 着那边的大路望去,像是待着什么人。
  绮云一见,省得去别家敲门打户,便牵了驴子到那老妇人身边 来了。绮云很有礼地向那老妇人道了借宿的意思,那老妇人倒也是 挺慈和的,便引伊进去,帮着把包袱卸下,驴便拴在大树枝上。那 老妇人抚摸了一下驴背,笑着说:"这驴子倒是很好的种,可是它很 累了,姑娘怕跑了不少路吧?”
  绮云道:“正是呢,而且我每天都要赶不少路,我又性急,它确 累了,因此我今天早些儿歇哩。姥姥你倒是很识驴的。”
  那老妇人笑笑道:“我们还靠着它吃饭哩,我眼里见得多了,好 和坏一经我的眼,就分辨得出了。”二人说着已走到了屋前,绮云抬 眼一看,一排三间茅屋,陈设虽然简陋,收拾得却是十分干净。绮 云跟伊走进中间,只见向外供了一个神龛,前面摆着香炉、烛壶等 物,炉里还有三支香爇着呢。屋中间摆了一只板桌,四周安了几张 条凳,屋角放着几种农具,靠壁也有一只条桌,上面放着茶壶和碗  盘等物。那老妇人拉开条凳请绮云坐了,就去条桌前拿了个茶杯, 倒了一小半茶,洗拭了一下,然后又斟了满满一杯捧到绮云面前说 道:“姑娘跑得也很累了,请先歇歇喝杯茶,我要去烧些水来,给姑 娘洗把脸。”
  绮云很感激那老妇人的殷勤周到,看伊年纪大了,里里外外地为自己忙着,很觉过意不去,便自动随到灶下,帮着捡柴递火, 一 面便和伊闲谈起来。 一锅水烧热了,绮云也知道了那老妇人姓曹, 母家和婆家都是以赶驴为生的。伊丈夫在日,养着好几头健足的驴 子,雇了下手,兜揽旅客,不幸于十年前亡故。伊只有一个儿子, 那时年纪还小,伊又是女流,又因哀伤过甚,患了一场重病,家里 的驴子,便让那些昧良心的驴夫都给偷跑了。伊丈夫的营业不能继 续维持,幸亏她丈夫为人勤朴,置了这一所屋子,连这一片院子, 还可种一些粮食菜蔬,并且也还有几个钱留下,母子二人也还可以 过去。后来伊儿子长大了,仍做了他父亲的营业,不过为人忠厚处 处让人占便宜,自己总是认吃亏,所以只能养得一头驴子,也只好 自己跟着奔跑了。乡人都笑他是个呆子,因此大家都叫他曹大呆子。 他们叫溜了嘴,便把他的原名曹厚生忘了。 一直到今,这一带百里 左右,谁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忠厚朴实的赶脚的叫曹大呆子的了。
  绮云既知道伊姓曹,便赶着伊叫曹姥姥。曹姥姥把锅子里热水 舀了一盆给绮云洗脸,又添了一些下去,煮沸了预备做饭。绮云洗 过了脸,一人坐在堂前也很无聊,便又到厨下来和曹姥姥闲谈。伊 看曹姥虽在烧火,可是心神似乎不属的样子。灶前坐着, 一侧脸刚 好对着门,而从这门里却又是一直望到院子外面的道上,那曹姥一 边把柴往灶肚里送,两只老眼却只尽望着院外,出了神。饭熟了, 还不知熄火,仍把柴送进,烧得旺旺的,映得脸都红了。绮云连忙 告诉伊,不能再添柴呀,已经有一阵焦臭扑鼻了。绮云看那副望着 院外出神的样子,不禁回想起刚才伊在栅门外望着什么的样子,便 问伊道:“姥姥,你是在等候什么吗?我从初见你一直到现在,都觉 得你是在盼望着什么呢。"
  曹姥姥把眉头一皱道:“姑娘你真聪明,我是在盼望着儿子的归 来呀。他在上月送一个客人到临城去, 一个半月了,他说至迟一月可以回来,可是过了这些日子还没有来,不晓得路上会不会出了乱 子。如今的世道,不比从前,出门是危险得很的。姑娘,你说我该 不该担心?为了我这仅有的孩子。”
  绮云听了,心想:我估量得真不错,从伊那两道充满焦灼和慈 爱的目光中,就可以识出慈母在等待着儿子了。绮云随口宽慰了伊 几句,叫伊不要担忧,也许另外接了生意,接着赶路,来不及回来 了。曹姥姥听说,也只得这样譬解。
  二人不一会儿便把饭菜弄好,曹姥姥把饭菜端在桌上,叫绮云 先吃,伊又迈动小脚,站在院门口,向村外大道上张望去了。绮云 劝伊不住,只得独自先吃,不过伊看着曹姥姥一种母爱的流露,使 伊怀念起自己亡故的父母,不免有一种凄哀之感。吃了一点,也便 搁下了。
  这时天色已完全黑了,曹姥看不清道上的行人,便依着绮云的 劝说,关好了栅门回进屋子里。伊找个火种点上了灯,晚饭也只吃 下得一点儿,当然是为了想念着儿子的缘故。
  吃过晚饭,绮云相帮着伊洗碗刷锅,曹姥拾掇过了,便引绮云 到上首的房里,告诉绮云道:“贫家房屋湫溢,没有余屋,这是我的 卧室,姑娘不嫌亵漫,将就着宿一宵吧。”
  绮云看伊房里,箱柜桌椅都揩拭得干净,床榻也十分清洁。绮 云就把自己的行李打开,把被褥铺在小榻上。曹姥帮伊铺时,摸着 被褥都很薄,就到柜里拿了一床干净被出来,放在绮云榻上道:“如 今天气冷了,晚上寒气更重。姑娘盖这么单薄的被,怕受不住吧。 我这被是才洗干净了装起来的,姑娘把来加在上面吧。”
  其实绮云是不怕冷的,但因曹姥情意恳挚,伊心里十分感激, 不忍过拂伊的意思,就谢过了,接来加在自己的被上。绮云跟着曹 姥闲谈了一会儿,伊因连日赶路疲乏,又为了明天要去游览,便早早睡下了。蒙胧中似乎听得有人谈话,睁眼一看,房里已没有灯火, 只是门缝里有一丝光透进来,因为灯被移到堂屋里去了。侧耳听了 一会儿,谈话是两个人, 一个是曹姥的声音,还有一个粗声袴气的 是男子口音,只听他说道:“……那位少爷正是一表人才,生得剑眉 星眼,虎背熊腰,武艺又是那么高强。那把宝剑真是宝贝,使的时  候,但见清光逼人,简直叫人眼都睁不开。心肠又是那么好,救了 我还为我用了许多钱,要不是他,我不但这一趟生意白干,连命都  得送掉。就是幸而不死,也回不了家乡,身边连一个小钱也没有  存了。”
  绮云听了便猜定那说话的准是曹姥的儿子曹大呆了。但不知他 遭了什么不幸,让人救了。伊正在猜想时,又听曹姥念佛道:"阿弥 陀佛!那位少爷一定是菩萨转世,所以有那样仁慈的心肠,救了你 也就连带救了我,便是我们曹家的祖先,也是感激他的。不知你问 了他的姓名没有?待我立个长生牌位,放在神前,早晚一起敬香祷 祝,但愿他百年长寿,福禄绵绵。”
  绮云听了,虽不免暗笑伊的愚蠢迷信,但听了伊充满着真诚的 语声,也为之感动。却又听得曹姥抱怨着伊的儿子道:“你这孩子, 真是大呆,人家救了你连姓名都不问了。”
  绮云知道刚才没听见曹大呆子说的是“没有问过那少爷的姓  名”。接着又听得曹姥说:“你早些去睡吧,你的身体还没好全。” 听着足声踢踏,向对房走去。从门隙里透进来的一丝微光,顿时也  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房门呀的一声,灯光便摇晃着进来,曹姥以  为绮云熟睡着,脚步特地走得轻轻的,向自己床前走去。
  绮云在枕上仰起头来问道:“姥姥,是什么时候了?怎么还不 睡?在外面同你讲话的是你的 …… ”
  曹姥听绮云问话,知伊醒着,便回身走向榻前来了,不等绮云的话说完,伊放下灯台便插嘴道:“是我的儿子,我们的大呆子回来 了。”曹姥把脸对着绮云,挂着一脸笑意。
  绮云道:“路上出了什么事吗?”
  那曹姥竟是毫无倦意,拖了一张小凳,在绮云榻头坐下,对着  伊滔滔不绝地演说道:“我们大呆子送一个客人上临城去,不是我先  前告诉过你来吗?那客人到了临城,却不给钱,说是耽搁三天仍要  回来,到时一起总算。他把我家大呆子安顿在下处,倒确是好吃好  住的,过了三天,他同了另外一个叫什么黑太岁的到大呆子的下处, 告诉大呆子说他自己有要事,一时不得就走,怕误了大呆子的生意, 所以另外介绍一个客人给他。那客人正是上这边来做买卖的,所有  他应付的费用,也由这位黑太岁付。等送到了终点时,我家的大呆  子因为三日来住得吃得都很舒服,又不用他花钱,那客人都认了去。 他说三日后要回来,自己不能成行,却替他荐了一个主客不使他的  生意流空。他呆子的心眼儿里,就认定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好人。 看那黑太岁衣服丽都,囊橐充裕,谅来必靠得住的,就毫不迟疑地  应承了。”
  绮云插嘴道:“想必这黑太岁不是好人吧?否则你儿子不会需要 人家搭救的。”
  曹姥道:“可不是吗?就连那头先的客人也不是好东西哩。”
  绮云道:“他们怎样给你的儿子吃了亏呢?”
  曹姥道:“那黑太岁骑了我们的驴子,赶了十几站路,突然向我  们大呆子说:‘明天我到附近乡下找一个朋友,他养着两头好驴子, 我要问他借一骑来赶路。你的驴子跑得太慢,我不要了。’我家大呆  子想他另有好驴可借,当然不能强他雇用自己,就请他把账算清。 姑娘,你道那黑太岁怎么说?”
  绮云微笑答道:“他怎么说我虽不能确知,但我先前就估量他是个歹人,决定不肯认账。姥姥没说,我猜得可对?而且赖了账不算, 还要伤害你儿子的性命呢。”
  曹姥姥不禁把两手向膝头乱拍,表示称赞绮云的聪明。伊说道: “姑娘真是水晶心肝,给你一猜就是一个着,谁说不是这样呢?他见  大呆子要向他算账,我家大呆子一听话头不对,未免着急起来,白  赶了许多日子, 一个子儿都没到手,如何不要与他争辩?声明自己  没有拿到一文钱,同时把腰里的搭膊解下,打开来给他看,不过几  串零钱。可是那天杀的黑太岁咬定了已经由那朋友代给了钱,不但  不承认,还把大呆子的钱抓起来,往他的头脸上摔来。大呆子不由 发起呆性来,他原也略懂得一些拳棒,便和那黑太岁扭打起来。谁  知那黑太岁很有本领,大呆子一下子就吃那厮打倒在地,还拔出腰  刀,向我那孩子的肚腹戳去。幸亏他眼快,连忙把身体往旁边一滚, 臀部吃了他一刀。那个天杀的黑太岁,还踢了他几脚,骑着我们的  驴子走了。”
  绮云看伊讲到后来,脸色紧张,两眼湿润,显然是想到伊儿子 吃人打坏时的难受,绮云问道:“他既是骑驴逸去,那侠少年又怎会 和他厮杀而救了你的儿子呢?”
  曹姥道:“我那孩子虽是受伤,神志却很清楚。他见黑太岁骑去 驴子,那比要了他的性命更厉害,便顾不得伤痛大喊起来, 一面在 地上爬行着。这时路那边也有二三远骑在驰来。那黑太岁见他大喊, 深恐惊动了人,不由大恨,便奔过来,拔刀便刺。那时候蓦然有一 声很亮的吆喝,黑太岁一惊,抬头四望。吆喝声住, 一匹泼风也似 的好马已到了身前,马上就是那位侠义的少爷。他说:‘光天化日之 下,怎可随便杀人?听他呼喊,你竟是抢了他的驴子,还要来伤他 性命,心肠未免太毒。’黑太岁看那少爷说话时态度很和善,以为懦 弱可欺,瞪着眼厉声回他,叫他只管走路,少管闲事。若不知趣走开,可别怪他的刀子不讲交情。竟当着他的面,还要杀我们的孩子。 那位少爷这时也就怒不可遏,从腰间拔出宝剑,就去挑他的刀。那  黑太岁暴跳如雷,撇下大呆子,和他厮杀起来。”
  绮云问伊道:“那黑太岁自然不是那少爷的对手了,否则你儿子 不会护救回来的,是吗?”
  曹姥一脸紧张的神色,这时已松了下来,用衣袖拭抹一下嘴唇 微笑道:“当然是啦,那少爷的剑使来出神入化,非常奥妙。我家大 呆说,只是一团青光,哪里还看得清人影?那黑太岁虽狠,怎敌得 过那少爷?结果受伤而逃。据大呆子说,那少爷是存心不伤他命的, 要不然,以他那神妙的剑法,十个百个黑太岁也不会有命。后来那 位少爷问明了这事的始末,便从怀里拿了一包刀伤药出来,给大呆 子敷上,另外又给了一包内服的伤药和一些碎银,把大呆子送到他 先前歇的旅店里,预给了三天的房饭资,就匆匆走了。我们那大呆 子却感激昏了,连姓名都忘记了问。他吃了伤药,在店里往了几天, 伤势渐愈,知道我挂念,就连夜赶回来了。”
  绮云听伊说着只见一团青光,哪里还见人影,伊的记忆里似乎  有些熟悉,正待思索时,却让曹姥的话岔了开去。因为伊神思昏倦, 便撇开懒得去追思。便是曹姥后来的话,也没有听清,竟是迷迷蒙  蒙地睡熟了。
  曹姥儿见伊不开口,眼皮已是合上了,不禁也打了几个哈欠, 熄了灯回身去睡了。不一会儿,远处的鸡声已起,纸窗上已微微蒙  上一层白光了。这时绮云醒来,听着鸡声四起,睁眼一看,满屋子  为太阳照得雪亮,伊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自喜道:“今天天气真  好,大清早就是一屋的太阳。”
  刚好曹姥进房来看伊,听得了笑道:“我的姑娘,午饭已熟了, 还大清早哩。”
   绮云也惊异地笑道:“啊?已晌午了?怎么我竟睡得这么着?姥 姥你昨夜睡了没有?你后来讲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伊说着已把衣服穿好。曹姥把脸水端进来,伊梳洗完毕,就跟 曹姥到外间来。就见一个躯干魁伟的短衣男子,在院里抚弄着两头 驴子,听姥姥喊了一声“大呆子吃饭了,快来搬菜”,便应着回身 跑 来 。
  绮云看他黑苍苍的方脸,浓眉大眼,确是一脸的忠厚相。母子  二人在厨下搬出了热腾腾的一大盘馍馍, 一海碗牛肉汤,还有一盘 煎鸡蛋,只有两个,是专为绮云备的。大呆子又拿了两个小碟子, 盛生蒜和辣椒,另外舀了一碗汤,密密地漂着蒜葱,拿馍馍蘸着辣  椒,在旁边去吃了。
  绮云吃完,擦过了脸,只见曹姥姥说道:“姑娘要游孔庙孔林, 我家大呆子闲着,给姑娘当个向导吧。回来晚了,路上也有个伴儿。 今天时间已迟,去了回来不会早了。”
  绮云昨晚原只打算在这里耽搁一宵,今天一早出门,瞻仰过了 胜迹,便预备赶奔峄县。如今时候不早,看来不及赶路,便想仍回 来宿也好,绮云便点点头。伊不过尚怕曹大呆子身体不好,大呆子 道:“没事了,那少爷的伤药十分灵效,吃了便好得多了。昨晚回 家,很安稳地睡了一大觉,今天什么都不觉得了。”又对绮云道: “姑娘那头驴子跑了长程,累得很了,今天还让它歇息着,就骑了我 们的牲口去吧,我们的一头已歇了多天,足健得很呢。”
  绮云很感谢他家母子俩一般地好心待伊,就揣了一些零钱,换 了一件衣服,骑了曹家的牲口,就到曲阜城里。孔庙建在孔子的故 里阙里,本是孔子旧宅,庙的建筑非常壮丽,庙内正殿叫大成殿, 在殿前筑有杏坛,坛是孔子讲学的地方。坛前有两株大银杏树,高  大参天,据说是孔子手植的。绮云在坛的四周绕行了一回,便入正殿瞻视了一番。祭祀用的礼服以及古乐器和祭器等,绮云确是未曾 经见,看着很感趣味。至于陈列的碑帖经书,伊看着有许多是不懂 的,芳心中未免以为这些东西总不及弓箭剑戟来得有意味。
  伊在庙前后溜达了一会儿,便出来找着大呆子,跨上驴子,又 往城外孔林去。孔林在县城外北面二里余,是孔子的坟墓所在。周 围筑着墙垣,面积有二十余里。绮云在驴背远远望去,墙内古木参 天,而且常绿树居多,虽在初冬,还是枝叶葱茏,亭亭如盖。这时 斜阳欲坠,故作殷红,半天霞彩,耀映树巅,闪闪作金光,更觉可 爱。不过这里比城内冷落得多,大约因季节和时候关系,来游孔林 的却没有瞻仰孔庙的多。这时候便是几个寥落的游人,也都倦游赋 归。和天际的乌鸦采着同一的方针,有去无来,来的只有伊一个。
  绮云因为爱那逗留在树巅的霞辉,而且伊以为远着比较更可观, 因此伊叫曹大呆子在林前这边等着,自己加上一鞭,纵骑循着围墙  绕行一周。绮云身上穿着薄棉,虽然晚风渐渐带些峭厉,因伊在斜  阳的余晖里跑了一阵儿,似乎微觉一阵烦热,便让坐骑放缓了脚步。 可是身后却有一阵急促的蹄声在跟踪而来,不由回头一看,一个穿  得非常华丽的男子,骑了一头花驴,在后驰来。见伊回头,便咧开  嘴对伊一笑,透着满脸邪意。绮云连忙别转头去,记起刚才在大成  殿前,在石阶上一绊,歪在伊身上的那个小子。伊顿时明白他先前  的一绊和现在蹑踪而来的本意,芳心十分愤怒,不过自己亟欲在探  姑母,不欲在此生事,以免羁绊。便重重地把驴子抽了一鞭,向前  疾驰。而留心一听,后面的蹄声并没有止,心里冷笑一声,暗骂他 讨 死 。
  到了和曹大呆子约定的所在,却不见大呆子站着,心里正在诧 异,忽听墙那面有人喊道:“姑娘,我在这里呢。”
  绮云见他从墙那面跑过来,身后跟着一个英武俊爽的少年,手里牵了一匹青骢马,枣红的长袍,天青色的嵌肩,帽上缀了一方块 洁白无瑕的玉,腰里还悬了三尺长的龙泉。心里暗忖这人好生面熟, 却记不起哪里见过一面的。心里翻着咕嘟, 一双俏目不期然地尽逗 留在那少年的脸上了。那个少年两粒英敏眼珠,也正为了似曾相识 而不停地在伊的面庞上盘旋。绮云的冥索却给曹大呆子打断,他告 诉伊道:“这位就是救我性命、打败黑太岁的少爷。”绮云这时也已 跳下坐骑,听曹大呆子一说,便又想起了只见青光一团,看不清人 影的赞词,便挂着笑向他看了一眼。
  那位少年听曹大呆子在给他介绍,便含笑上前相见,并道出他 心中的疑点,向绮云请教芳名。绮云也正要告诉他自己也似乎见过 他时,忽听后面传来一声冷笑道:“嘿,赶驴的竟兼营拉马,怪道见 了我是那么冷冷的,原来早约了个小白脸在这里幽会呢。却也不是 好货,在我面前充什么贞女的架子?”接着又是连声冷笑。
  站在墙边的三人,听了都由脸色陡变,曹大呆子回头忙摇手道: “韩二爷快别胡说,这二位都是世上第一等好人呢。”
  那所谓韩二爷的,斜乜着眼睛,透着一脸鄙夷的神情,仍是掀 开了嘴冷笑道:“好人?你替他们拉拢,他们自然有好处给你。你是 个呆子,让人利用了还没知道呢。你若肯替我二爷拉马时,我给你 的好处一定比他们更使你满意。不过现在迟了,这种无耻的贱女人, 白给我我也不要了,哈哈。”
  他冷笑着背转身来待走,可是绮云却气白了脸,再也捺不住伊 的怒火,一个箭步跳到了韩二爷的身后,飞起一足,对准驴子的粪 门这一挑,那驴子痛得直叫,把屁股一掀,放步乱跑。那个满身华 服的韩二爷便让驴子掀翻在地。为了那一股劲太大,跌下的地方又 是斜坡,骨碌碌一直滚到斜坡的泥糟里。因为坡面的不平,所谓韩 二爷者头脸磕破了好几处,再染上了泥沙,脸上青紫红黑,像是画家调色的画缸,满身泥汗,衣服也扯破了几处。当他自泥糟里爬起 来时,简直像个活鬼。
  忠厚的曹大呆子看见韩二爷跌翻了,虽然痛快,但为绮云捏一  把汗,趁他没有站起来时,扯扯绮云低声道:“我们快走吧,这家伙  也有几手呢。我们虽有这位爷在不怕他,可是强龙不敌地头蛇。这  厮仗着县太爷是他的表兄,平日在县里横行不法,鱼肉良民惯了的。 这回吃了亏怎肯罢休?况且你又是个姑娘,往日里不知有多少娘儿  们死在他的手里了。”
  绮云听得这个人如此作恶多端,更不肯走。伊不是为泄个人的 私愤,却要为受过他荼毒的人们复仇。可是伊不能累及大呆子,因 此连连叫大呆子走开。
  在伊向大呆子解释未完时,那个活鬼样的韩二爷已经带着一团 怒火冲到绮云面前,粗恶的口语跟着拳头, 一齐向伊的耳门上袭来。 绮云眼快,见他的拳头袭来,便向旁边一偏,让过了一拳。姓韩的  见一拳不着,格外急躁,双拳向前齐张,用足了劲,像饿虎扑羊般  直向绮云的肩颈抓来。曹大呆子畏韩二爷的势力,不敢上前劝解。 心里不由为伊卜卜地直跳,不由用眼去看那位救过伊的少年,希望  他相助一下。谁知那位少年却很冷静地在旁看着,因为他一看绮云  的让避动作,便知是个内家,便把那按着剑的手又放了下来。同时  他的脑幕里,重复映演起春间相助路遇盗劫为驴夫拐走行李的少女, 不禁恍然初见时觉得面熟的缘故。他想以伊的身子应付这个花花公  子,是绰绰有余,不足担忧。
  果然绮云见他扑来,把身体向上一腾,随即反过身来,使了个 倒竖蜻蜓式,双手在姓韩的颈后,用力一揿。那姓韩的正因用劲太 猛扑了空一时站不住,再让伊在后顺势那么一击,顿时跌了一个狗 吃屎。刚巧那地方有一个石笋,和他的脸部相碰,石笋嵌进脑壳,闷住了连啊呀都没喊出,只见手足乱动了一会儿,便气绝了。
  大呆子见绮云打死了韩二爷,虽然畅快,可是怕也怕到了极点, 连连搓手,叫绮云趁没人看见时,赶快逃走。至于那个少年,除了 痛快之外,还透着一脸钦佩之色。
  绮云打死了他,余怒还是未消,更不知道什么叫怕。见大呆子 催伊走,伊便折了一根树枝,蘸了血在尸泥地上画了几行字道:“此 人以侮辱女性,过路女子翟绮云击死,地方官不得株累无辜。”
  那少年一看伊的名字,心想他的朋友小豹子卫长春好像告诉过  他,有个表妹叫翟绮云,是名镖师翟宏道的女儿,不知是否就是伊, 要想问时,见伊已被曹大呆子逼着骑上驴子。曹大呆子又过来对他  道:“少爷救了小子的性命,我家的老娘十分感激,现在就请和这位  姑娘一同到草舍, 一来可以让我娘拜谢救命之恩,二则也帮这姑娘  计议计议怎么避祸。”
  他因为要打破胸中的疑团,就答应和他同去。幸得那时已没游  人,竟无人知觉。夕阳已经躲入了山后,暮霭笼罩了大地,日短的  时候,天色说黑就黑,那侠少年见曹大呆子赶在骡后跑,未免太累, 就叫他也上自己的马背,便和绮云各加上一鞭,一前一后,直向曹  大呆子的家驰去。不消两个时辰,三人都站在曹姥的面前。那一驴  一马跑得直是喘气。
  曹大呆子一到就告诉他娘,这位少年就是救他性命的,他的姓 氏也已问得,是叫穆祥麟,人家都称他小侠,很有名气。曹姥听说 儿子的恩人,便想跪下叩头。穆祥麟连忙推住,曹姥只得弯腰福了 几福。曹大呆子去照料马和驴子,伊让穆祥麟和翟绮云进屋,剔亮 了灯,献上了茶。晚饭烧好已久,这时都已冷了,曹姥便叫儿子到 灶下帮着烧火,把饭菜重行煮热。
  绮云和祥麟坐在中间屋里,二人较前已稍熟。祥麟便向伊问起和小豹子卫长春是否亲戚。绮云笑讶道:“原来穆先生还和我表兄相 熟,此番我正是要投奔峄县姑母家去,沿路想游览一番名胜,谁知 却弄出这等扫兴事来。”
  祥麟听说伊是卫长春的表妹,在关系上似乎又接近了些,便又 问伊道:“姑娘是不是常出门的?好像今年春天在豫边见过姑娘。”
  绮云一听顿时恍然大悟,怪道一见时便觉面熟,就是救过自己  的那个少年,芳心不免暗暗钦佩。他的侠义行径,到处助人而又不  留名姓。而且他的剑法,自己亲眼见过,确是精湛无比,无怪到了 曹大呆子的口里,格外说得神奇了。当时听曹大呆子讲述给他母亲  听时,原觉有些奇怪,好像伊也遇见过,谁知竟是他一个人。绮云  这样忖着,很自然地看了穆祥麟一眼,瓠犀微露,嫣然地笑了一笑, 对他一点头道:“正是的,穆先生剑法精妙,行为侠义,那时一见, 便不胜敬服,只是匆促未曾请教尊名。后来我还告诉荒江女侠,伊  也以为这很可惜哩。不知先生那时有什么要事,竟像十分匆忙。”
  穆祥麟听伊提到荒江女侠,竟不答伊的问话,反问道:“姑娘难 道也和荒江女侠相识吗?听说伊和师兄岳剑秋结了婚, 一直住在昆 仑。听姑娘当时说往天津探亲,怎么又能和女侠见面?难道伊又下 山了吗?”
  绮云讶异道:“穆先生也认识吗?”伊见祥麟点点头,不禁欢喜 道:“哦,你们是该相识的,你们的剑法都一般的精奥神妙,便是所 有的剑也都是一般的锐利名贵,听说女侠的剑叫真刚,剑秋的剑叫 惊鲵,都不是常品,看来先生的剑也一定是十分高贵的吧?”
  祥麟听说,微笑着就把宝剑解下,递给伊看道:“这叫安澜宝 剑,虽抵不上女侠和剑秋的,但也削铁如泥,非寻常兵器可及。”
  绮云知道他是谦辞,把宝剑抽出,寒光炫目,不可逼视,正和 玉琴的相仿。伊把玩了一会儿,还给他时,他还把从前因误会而在萧老英雄家里和荒江女侠比剑的事很详细地说了。绮云遂也把天津 投亲不遇,遭姑母家仇人陷害、李鹏相救,往曾家庄适逢拳匪攻庄, 巧遇女侠等来解围,在曾家叙首,又大破拳匪,计退洋兵等事,讲 与穆祥麟听。
  穆祥麟笑道:“姑娘在津帮着人家破匪退敌,令表兄有事,却要 另请外人帮助,歼仇盗宝,我都有份,天下的事情往往都是这 样的。”
  绮云不懂歼仇盗宝是怎么一回事,待问时,曹姥和伊的儿子端 了菜饭进来。绮云看时,除了白天所有的,另外添了一大盘炒鸡子 和一盆堆得高高的烙饼。曹大呆子骑了驴去市上打来的一角酒和一 碗咸猪腿,这都是为了穆祥麟添的。
  曹姥在厨下早已由伊的儿子把白天在孔林翟绮云打死韩二爷的 事告诉了伊,不禁为绮云担忧,吃饭时伊看绮云倒是有说有笑,坦 然自若,并没有什么心事。再看穆祥麟也是一片很高兴的样子,好 像白天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般。反是曹家母子二人,虽然殷勤地劝 酒劝菜,心里都是忐忑不定,偶然门外有了野犬的吠声,曹大呆子 手中的筷儿也险些落下。绮云看着,知道曹大呆子忠厚胆小,便打 定主意,明日早行,不要累他母子不安。
  吃过晚饭,绮云不免又问起表兄的事,祥麟上次救了她匆匆而 去,是否和瑶池兄的事有关。穆祥麟笑着点了点头,便讲述他帮着 卫长春怎样歼仇盗宝。
  原来卫家祖上有件宝物,是一尊金铸的卧佛,屈肱跷足,袒胸 露腹,大约有一尺来长。伸直的一足,有一个足趾是活络的,腹内 有无数细针,只要把活络的足趾一扭,里面装的机关就把细针从腹 脐孔内射出。卧佛身下有一木座子,能自行转动,可任凭己意转射。 最奇怪的是两颗眼珠是一种变色宝石镶嵌成的,如果来人暗怀不利于主人的念头,那卧佛的眼睛便会张开,而且发出可怖的红光。主  人只要一见卧佛的眼睛变色,便能辨别来人是友是仇,预定应付的  办法。可是到了长春的祖父手里,让一个手下的伙计偷了献给卫家  的仇人。长春的祖父去索取,反让仇人伤了他一只眼睛,回家气愤  成病,临死再三嘱咐儿孙,务要将宝物索回,并报这一回的仇恨。 谁知他的仇人因故出关,等卫家丧事办完,报仇的对象已经失踪了。 许多年来,多事探听,在去年年底方才从一个关外来的熟人说起, 那一个仇人早已亡故,这一尊卧佛也不知落在什么人手中去了。不  过这东西已不复在关外了。
  卫长春搬回峄县后,他有个好友在徐州叫张立功的,便常来峄 县游玩。谈起芒碣山中有个猎户,绰号叫巨灵神,犷悍蛮横,把原 有的猎户齐给赶走。有人说他不但猎兽且也猎人,行径是不大光明 的。家中有一尊金的卧佛,按有机关,可以伤人,想必来历也未见 光 明 。
  长春听他谈起卧佛,不由心里一动,便托那朋友去探听这巨灵 神的真实名姓,以及出身武艺等。那张立功受了好友之托,如何不 经心?过了一月,他打听到的全来告诉卫长春。长春一听姓谭,心 里一喜,为着访寻的仇家竟然有了着落。不过一听那人身高八尺有 余,躯干魁伟,简直有他两个身体般大。武艺也非常了得,使的是 一柄燕尾钢叉,倒有百斤重。还养着一头恶犬和一只巨鹰,都受过 他的训练,不啻是他的助手, 一样地能和人决斗。 一般猎户的被赶 走,富户们的被害,差不多全是这两个帮手替他做的。
  长春自忖单独绝不能抵得住他,把宝佛拿回来绝不是一件易事, 势需找两个帮手。他的好友张立功可以为他做向导,但是他的能耐 平常。他又一想,想起了他父亲有个表侄,住在陈留,比他自己胜 过十倍,并且身材也很高大,便修书遣急足送往,请来相助。谁知那人正患疟疾,不能远行。他和穆祥麟很投机,便请穆祥麟代他 一行。
  他有一个把兄,是调鹰能手,无论怎么猛狠的鹰鹞到他的手里, 自会帖然驯服。他家里正养着几只金眼铁爪的鹰儿,也可将去制伏  巨灵神所豢的鹰。他叫祥麟兄去约了他然后同行赴峄县。祥麟上次  救了绮云,说有要事,就是要去找这个人。谁知他还是去迟了一天, 那人却在早一天出门访友去了。而且也没留下地名在家。祥麟以为  没有此人未必有碍,就单骑直奔峄县。而卫长春真的盼望得眼都  酸了。
  长春自修书去后,在家早晚勤加练习,对腾踔跳跃的功夫,格 外练得努力,就为准备对付那鹰犬的。好容易盼到了助手,当即收 拾兵器,向徐州出发。
  先到徐立功家中。徐立功当即告诉长春道:"我向人探听那厮的 近况,似乎那厮对于我们的举动有所觉察,前十天据说他又迁居到 山的深处去了。好在他有鹰犬作伴,不怕寂寞的。说不定还设了什 么陷阱机关呢。”
  穆祥麟接嘴道:“那厮搬家不过十日,他又没人帮忙,独自个儿 也不及布置得怎样周密的,要干趁早,今晚就下手。日子长了,使 他从容布置,虽不惧他,总多麻烦,你们二位看是怎样?”
  卫长春的主张,当夜先去探望一下,然后再定。这事是长春的 主干,这话也原不错,二人当无异议。徐立功当晚备了些酒菜,三 人因有事不敢多饮,饱餐一顿,各换上了夜行衣,带了随身兵器。 穆祥麟不用说是带着安澜宝剑,卫长春是惯使一根三尺长的竹节软 鞭,不用时向腰里一缠。立功使的是一把牛耳泼风刀,也把来插在 背上。
  初夏的晚风,吹在行路人的身上,却是异常舒适。那夜月色很佳,照耀得大地如水,柳丝在道旁轻拂着行人的首,万籁俱寂。三  人的脚步虽轻,在这寂静的旷野居然也踢踏有声。如银的大道上, 映着三条壮健的人影。皎洁的圆月,又多情地做着他们的护卫,在 万里无云的净空中,追随着他们。此境此景,如果在一个闲人逸士  看来,真是够美妙、够悠闲的了。惜乎三人都怀着一颗紧张的心, 谁也不曾注意到当时的景色。
  三人的功夫,当然是祥麟第一,卫长春努力追赶,也还不至落  后过长。那个徐立功却是显得十分不行,起初还勉强跟随着卫长春, 后来逐渐由数尺落后至一二丈。走了一个时辰,竟落后到三四丈了。 祥麟和长春只得在凉亭里等他,心里都后悔着这一次该不要他同来。 等了一会儿,立功赶到,却已累得面红气喘了,长春索性叫他坐一  会儿再走。这一回祥麟和长春只得故意放慢脚步,到得芒碣山下, 已近四鼓。
  芒碣有两个山头,相去八里,汉刘邦微时,曾居在这芒碣山下。 至于斩蛇之说,却是一种宣传作用,不能使人十分深信。远远从月  下望去,二山遥峙,山势雄伟,峪壑幽邃,自是龙盘虎踞之地。这  时天色反趋黯黑,月已西落,这正是在黎明将来时的前奏。三人攀  登到了山头,纵目四眺,只见一片乌黑,丝毫找不出有人家的所在。 他们既听说巨灵神是住在山之深处,他们只索向山之深处去搜寻。
  约莫也费了半个时辰,祥麟走到了一片绝壁上,俯首下望,窈 不见底。再仔细看时,壁下十余尺,有一株横生的古松,枝干盘曲 如龙,他就轻轻地向那最粗大的枝干上一跳,拨开枝叶,向下一望, 他简直想欢呼起来。原来他们探索了许久的人迹,却在这山沟里呢。 他运用夜眼,向离树身十余丈深处看去。在石壁的罅隙中,透出了 细小的灯光。他要回身去告诉长春和立功, 一纵身又复登上了绝壁。 谁知他这一跳因为心里高兴的缘故,比先不觉大意了些,树身起了微小的震颤,竟惊动了栖在树梢、职司守望的老鹰。 一声凄厉的尖 啸,余音回荡,使这寂静的山中顿时蒙上一层恐怖的暗雾。山沟中 起了巨獒的响应,连站在绝巅的人也听得哄哄的余韵。
  祥麟知道已惊动了敌人,急忙打一声呼哨,照应两个同伴从速 戒备,一面把那青光炫目的宝剑执在手里。果然那凶猛的铁爪鹰已 迅疾地向他进袭。黎明的曙光已在东方的天际透出一线,夜神的黑 幕还在踌躇地只收起狭狭的边际。在普通人看来,山冈树影还只是 模糊一片,但是却纤微不能逃过祥麟的眼帘。他很清楚地看那巨大 的黑鹰两眼放着金光,伸着尖利的铁爪向他头上抓来。
  好个祥麟,不慌不忙,先把身子一蹲,让它抓了个空,随即把 剑向自己头盖骨上一横,顺势向上一纵,手一斜,一道青光直向黑 鹰的两爪上掠去。受过了训练的黑鹰,它似乎也辨得出这剑的厉害, 急忙缩回两爪,扑扑翅膀去袭击站在后面作旁观的徐立功。
  还是卫长春眼快,喊道:“立功,鹰来了。”立功连忙架起手中 兵器,挡住了巨鹰的两爪。狡猾的巨鹰似乎看准了这个技艺较低的 人。一会儿利爪, 一会儿尖喙, 一会儿又用刀一般的坚硬的翅膀, 不停地向他进击,使得立功对它小心翼翼,不敢有一丝疏忽。
  祥麟长春都想来助他,但一头信信狂吠的恶犬和那个身材高大 的巨灵神,都已从后面攀登到了绝巅。那巨灵神的钢叉上,装了几 个环儿,一路摆弄着作着当啷当啷的声响。卫长春一见巨灵神,正 是仇人相见,分外眼明,不由从心底里冒起一股怒火。一挥手中钢 鞭,直扑前去。他使的是软鞭,动时寒光颤旋,呼呼作风雨声,对 方非有大功夫的,往往不能久支,被他的鞭光炫耀得目眩头晕。巨  灵神一见自是不敢怠慢,舞动钢叉,也使出浑身解数,鞭叉交挥, 各出死命。一个像生龙, 一个像活虎,鞭光叉声,竟像是千军万马 在雷电交作,狂风骤雨之下,挥旗追逐,金铁齐鸣。崖边的木叶被振得飒飒不停,连山谷也起了动摇。
  只有祥麟英雄无用武之地,他见恶犬在长春扑向它主人去时, 竟蹿向长春背后去夹击,便挥剑去刺恶犬。那头恶犬灵敏不亚于那  只黑鹰,一听身后的兵器声,很敏捷地回转身来,噬那袭击它的人。 凭它恶犬再狠些也怎能敌得过祥麟呢?祥麟故意做个懈怠的姿势, 让那恶犬张开大嘴,直奔他的胸前。等它到得面前,却一旋身,执  剑的手从背后抽出,很快地反手一剑,直戮进恶犬的嘴里。只轻轻  地一搅,那恶犬的舌头牙床全跟着鲜红的血一起喷了出来。 一声惨  嗥,在地上滚了几滚便完了。
  那只黑鹰和它的主人一般地在心上起了疼痛的惊颤,各对敌方  加紧攻击以泄愤恨。祥麟杀死了恶犬,正要去助长春时,忽然一声  惊呼发自徐立功的口里。他急忙跳过去时,立功已被逼跌下壁去。 那黑鹰高兴地扑着两翅,伸出了尖利的钩形的坚喙,正要向下掠取  仇人的心肝。但祥麟的剑尖,偏在这毫忽之间,触上了它的翅膀, 使它不得不回身来和这杀他同伴的仇人周旋。祥麟虽然善于腾挪, 可总不能像黑鹰一般地飞翔,自己纵不曾吃亏,但也占不着那狡猾  东西的便宜。他心想:在这峭崖绝壁之上,总不是决斗的好地方。 上下兼顾,未免太吃力,战累了难免蹈立功的覆辙。当然他又惦着  立功不知跌到哪里,如果滚下山去,那是必为齑粉无疑了。他这样  想着,亟欲制伏了那黑鹰,以便一探立功的下落。他觑着脚边有一  块巨石,故意在石上一绊,身体便斜扑到地上。黑鹰觉得这是最好  的机会,如何肯放过?便像箭一般地飞下,直啄祥麟扶在石上的手  背。哪里知道祥麟比它更狡猾,已悄悄地把剑握住覆在右掌下的左  手里。鹰嘴离他的手背不过二三分吧,他的右手突然移开了,左手  里的剑向上一竖,进了黑鹰胸膛。祥麟的身体灵活地跟着手臂向上  一纵,觉得剑柄一震,满心以为那头狡猾的巨鹰,该像孩子把粽子扞在筷头上一般地前后贯穿。谁知那机警的东西却连忙把身体一侧, 只削去了小半个翅膀,连带着胸口受的浅创, 一路滴着鲜血飞去了。 当然祥麟没法去追踪它,却先要探索立功。
  这时朝曦初升,东方的云彩让那海天深处吐出来的半轮红日烘 染得璨璀夺目。山石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也格外映得殷红可怖。而 长春跟巨灵神的争斗还是那么剧烈、紧张,丝毫不现松懈地继续着。 鞭影叉光,在初升的旭日下,比在黑暗中尤其耀眼。
  祥麟看长春精神抖擞,那巨灵神却是面目狰狞,胆小的人看了 准会吓掉了魂,他这时也无暇研究,且一个箭步跳到先前立功坠下 的所在。还好,半山里倒生着无数荆棘,把他的身子网住了,不曾 掉下去。只是一条腿折了筋,手脸又让荆棘刺破了多处,再加战累 了的精力,在那摇摇不定的树枝上,又无从用劲,所以挣扎了好半 天,还是半跪半躺着,抓着刺人的枝条,随着山风在半山摇荡着。
  祥麟一看,知道他自己绝没法上来了。要拉他一把吧,苦于手  臂不够长。下去扶他吧,看看除了摇曳摆动的荆棘,却别无可以承  足的地方。后来把腰带解下, 一试还是嫌短。幸亏山上多的是千年  老松,他就把缠着松枝的藤萝拣粗干的割了下来,接在腰带上,向  立功身上一抛,立功把来系在腰间,总算让祥麟拉了上来。可是他  满身创伤,再也不能行动。好在这时巨灵神的两个凶恶的助手,死  的死了,伤的伤了,就让立功在一旁歇息,不怕受外物的伤害了。 他既安置好了立功,想帮长春来解决那尊狰狞可怖的巨灵神。
  他看长春也显然有些支不住那越来越紧的钢叉,突然半山下起 了一声尖锐的惨叫,那声音激起了巨灵神的怒火。只见他把银杏似 的两颗门牙使劲地咬着下唇, 一叉直刺长春的脑门,长春连忙把手 中的鞭向上一抬,想架开去。谁知那巨灵神却突又收回钢叉,在长 春眼前一晃,长春使足了的一股劲脱了空,加以久战力乏,让这叉光在眼前一耀,不知怎样心里顿觉一慌,一阵眩晕,竟不及招架直 刺他胸膛的钢叉。一条人影,就在当啷一声下倒了下去。
  曹氏母子和绮云听祥麟讲到这一段时,都不禁同声喊着啊呀。 绮云固然是为了亲谊所关,便是曹氏母子,本着人类的同情,他们  似乎总希望长春得到胜利,听说他为巨灵神的钢叉刺倒在地,都变  了颜色。
  祥麟见了,微笑摇手道:“莫慌,莫慌,救星在旁边呢。”他喝 了一口茶,继续述说那件故事。
  原来长春的倒下,不是给巨灵神的钢叉刺倒,却是让祥麟把他 用力一拉,倒在地下。祥麟的宝剑,才得挤进钢叉和胸骨距离不到 半寸之间,把叉挡住了,所以发出当啷一响。同时半山下那惨厉的 尖叫又起,显然是那受了伤的巨鹰在作着求救的呼声。
  那巨灵神见祥麟正是连伤他两个助手的仇人,恨不得一叉就把 他刺死,为他的助手报怨泄恨。可是听了山下的呼声,他赶紧要去 医治助手的创伤。他自知一时未必就能胜得这个生力军,反延误了 治疗的时辰,因此把祥麟的宝剑一撇,虚晃一叉,叹了一口无可奈 何的怨气,旋转身来,迈步下山去了。
  祥麟看着受了伤的立功,疲乏以极的长春,觉得这一回夺还宝 物的希望不能实现,且回去将息几时再作计议。于是由祥麟扶着立 功,寻路下山。雇了舆夫送归徐州治疗。
  祥麟的故事当然还有下文,可是灯里已经添油过的,又已将烬, 村外更鼓三下也敲了好久了,天气又变,窗外的树枝作着飒飒的巨  声,大家都有睡意了。
  
  第九回 萍水相逢多情怪成梦 剑琴同伴故意试鬼婚
  
  曹大呆子把母亲柜里的干净铺盖拿来铺在自己的床上,与祥麟 睡,自己就在灶前铺了柴,把铺盖拿来,睡在柴上。四人睡在床上, 不一会儿便坠入了不同的梦境。
  曹氏母子心上感激祥麟,又因他青年技高,视之不啻天神,所 以梦中也总脱离不了祥麟。曹姥本是佞佛的,梦中果见许多神佛, 道伊诚心,故特差遣金甲天神下凡,暗中保佑。那金甲天神的面貌, 却正和祥麟一般。那个曹大呆子却正梦见县里来了许多公役,说他  是杀死韩二爷的凶犯,他极口呼冤。可是那些虎狼似的公人,不由 分说,拳脚交加,硬扯着他走。他远远看见祥麟骑了马过来,便喜  得叫起来。谁知祥麟并不理他,掉转缰绳拐弯去了。这时他才看清, 原来马上不是祥麟一人,还有一个翟姑娘和他并坐着。二人指指点 点,有说有笑,好像没看见他一般。他心里正自着急,忽然那差役  已变了刽子手,执着明晃晃的虎头刀,就要向他脖下砍来。他见老  娘在旁哭泣,不由也哭喊道:“穆少爷,穆少爷,求您可怜我的老  娘,救救我吧。”曹大呆子连声极叫,真把睡在房里的穆祥麟叫醒了 。
   祥麟听得呼救,果然披衣执烛跑到厨下来看曹大呆。原来曹大 的卧室是在厨房的里面一间,也有一扇门可通。祥麟走出来,看见 曹大还是睡着,不过手足乱动,嘴里还在呜呜地响着,不知说些什 么。祥麟俯身把他推醒,问他做了什么可怕的梦,要这样大声呼救。 曹大呆子睁眼一看,祥麟似乎很关切地站在他身边问话,神情并不 像刚才那么冷漠,他揉了揉眼,暗自语道:“我原想穆少爷不会那样 心狠,让我受人欺侮,坐视不救的。果然穆少爷仍来救我,那些天 杀的公役,一个个都逃跑了。穆少爷,你看,他们跑得一个都不见 了,可是翟姑娘,和您在一起骑着马的,怎么此刻也不和您在一起 了呢?快快去找,不要给公役拐了去。”曹大呆子虽然醒来,却还是  一派梦呓。
  祥麟听得不觉好笑起来,不过听他提起翟姑娘不要给公役拐去 的话,不觉唤起他刚才梦境的回忆。他也似乎梦见绮云给韩二爷纠 合了多人强行劫去。绮云又好像并不能武,娇啼婉转,非常可怜。 他一本见义勇为的素志,把韩二爷等打退。可是绮云虽然给他救下, 却因受惊过甚,倒在他怀里,竟是气绝身死。祥麟自觉和伊不过萍 水相逢,却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悲哀,痛泪直流。后来也不知如何 听得有人叫他,便醒了。他的梦境并不清晰,只是迷茫得很。此刻 听得曹大呆子提起,不觉又引起了一阵凄楚的感觉,便叫曹大呆子 讲述梦中情形。他笑道:“这是你心里这样想着,才有这梦的,如果 他们敢来,叫他们一齐死在我的剑下。”
  曹大呆子也全清醒了,想起刚才说的话,也自觉好笑。祥麟还 是回到床上去睡,但哪里再睡得着?眼前只是摇晃着绮云的影子, 又想着曹大呆子说他和伊并坐在马上,自己梦见伊倒在他怀里。事  实上他们以礼自守,而且又是初交,哪里会有这亲昵的份儿。祥麟 想到这里,那颗赤热的心上,不觉蒙上了一层怅惘。祥麟虽不是轻浮子,但他也具有青春的热情,多少年来,他也见过许多青年美貌 的女子,可不曾像绮云般地梦回在他的心上。
  这边祥麟固是辗转反侧,寤寐思之,脑际心上,无非是伊人的 倩影。而绮云这时香梦方酣,也自对于这侠义心肠的少年,心折无 已呢。
  第二天早上,曹姥母子最先起身,生火煮粥,收拾堂屋。母子 二人正洗脸时,绮云也整衣出房,没有梳理过的云鬓,用一块帕儿 包着。曹姥看见忙道:“姑娘怎不再睡一会儿?时候早着呢。”
  绮云笑着答道:“我听你已起来好些时了,正自愧偷懒贪睡,怎 说大早呀?”伊把手紧着头上的帕儿,走向窗前一看,朔风摇树,气 候比昨天冷了许多,满天是淡灰的云片,看样子天要变了。
  绮云不觉皱眉道:“天要变了。”
  曹姥接嘴道:“说不定要下雪了。”
  绮云道:“下起雪来,赶路就讨厌了,我希望在我没有到姑母家 时不要下雪。”
  曹姥也走在窗口,望着天道:“姑娘善心人,说不定菩萨保佑, 会等姑娘到了令亲家才下的。”说着还合手向天拜了几拜。
  绮云觉得伊迷信得可笑,但一看伊脸色是那么的慈和诚恳,不 由深深地感动。却听曹大呆子叫道:“娘,快打脸水给翟姑娘进房梳 洗,大清早在窗前聊天,别让姑娘受了凉,可不是玩的。”曹姥听 说,真的忙着张罗绮云的脸水去了。
  祥麟夜来给大呆子闹醒了, 一直没好生睡熟,直反侧到天明时 才迷糊睡去。这时又让堂屋里一阵谈笑惊醒,知道时候不早,便披 衣下床。曹大呆子听见房里响动,便进房探看,见祥麟起身,便又 忙着张罗他了。
  吃早饭时,四人都集在堂屋里。祥麟想起梦境,却未免对绮云多看几眼。他见伊今天穿了一件蓝绸的银鼠袄,雪白的毛锋,袖口 领头露出有二三分长,衬托得杏靥春葱,格外娇嫩可爱。这时绮云 晨妆初罢,绿鬓如云,玉肌胜雪。祥麟暗忖:这样娇艳的美人,若 为强暴所劫,该是多么可惜的事儿。绮云瞥见祥麟的目光,不住落 在伊的脸上,不由羞晕双颊,顿时觉得浑身如火灼一般,窘得坐不 住了。便推说心口不舒吃不下, 一放碗箸,跑进房去了。绮云虽是 女子,但是倜傥英武,并不和寻常妇女的扭怩拘束。伊以前和剑秋 等初见时,也很落落大方,便是昨天见了祥麟,也并未露出丝毫娇 羞,怎么相处了大半天,反觉生出羞怯起来呢?原来也是为了夜来 的梦儿古怪啊。
  伊一进房,坐在榻上,痴痴地坐着出神,伊是重复浸入那个又 可怖又可爱的梦境里去了。本来呢,至人无梦,愚人无梦。他们既 不是至人,也不是愚人,日有所遇,晚上未免萦诸梦寐,这是幻想 所成。但是有的幻梦,将来竟会见诸事实,就是所谓心灵感应,这 却是不可思议的。
  绮云和祥麟遇合,因为他曾经有恩于伊,并且还有精湛的武艺, 使伊自叹勿如,听他谈了一席话,知道又和表兄相识,他们之间的 关系,自然不同寻常的萍水相逢的交谊了。伊暇时未免会想到他的 一切,梦中的遭遇,真是伊曾身亲其境的,什么遇劫遭骗,祥麟拔 刀相助,等等,都是事实。至于后来那韩二爷忽变魔鬼,不来寻伊 复仇,却找着了祥麟,伊眼见他血淋淋的一颗心,让魔鬼捧着塞进 嘴去,不觉心痛如剜,便一恸而绝。但一忽儿却又看见祥麟好好地 站在一条大河的岸边,嘻嘻地对隔河的伊笑着。伊觉得和他睽违了 好久,正是天天在那河边注视着来往的行舟,有无他的归帆,谁知 他却站在河对岸呢。伊向他招招手,可是河上却没有桥梁,又没有 渡船,一片浩荡汪洋的河波,他又不曾生得双翅,怎么过来呢?他见伊搓手顿足,现出很焦急的样子,便不顾一切,一纵身想跳过河  来。谁知河面太阔,他掉下水去,偏偏他又不懂水性,眼见得要灭 顶。伊心里一急,正要跳下水去,准备与他同归于尽。恰好这时河  面上漂来一只小舟,伊大声呼救,小舟上的人也看见了河里的人, 便把他救了起来,还把船靠了岸让伊下船。而伊一看操舟的人,不  是别个,正是玉琴,真叫伊又是感激,又是欢喜。二人设法,把他 弄醒。玉琴驾舟邀他俩到伊住的岛上去。谁知一阵狂风,玉琴忽失  所在,小舟无人操持,他俩一个也不会摇船,尽着船身在河上高下  回旋,把两人一齐翻倒河底。伊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还喃喃地说我  俩要死在一块儿。醒来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两手围抱胸前,还紧  紧地握着呢。伊想着这梦奇怪,见了祥麟,已觉不好意思。谁知他  又偏偏不住地看伊,叫伊怎不要含羞呢?
  绮云在房里呆想着,忠厚的曹姥却是不放心起来,赶不及地提 了一壶热茶,拿进房来,问伊是否着了凉,要不要煮碗姜汤喝。绮 云摇摇头说:“不妨事,一会儿就好的,这时候已经好多了。”伊搭 讪着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着。曹姥看伊脸色自若,不像有甚疾苦, 摸摸伊额上却和自己一样,便放心出去,张罗伊儿子街上买菜。今 天伊嘱咐儿子菜要买得好些,好好地款待一下他们的恩人。
  祥麟本是说今天要走的,因为他的行李丢在客店里,不能放心, 后来听绮云不舒服,曹家母子留她,不知怎样的他倒又不坚持要去 了。绮云夜来原不曾好睡,便借着不适再躲一会儿。可是房外的杂  声,使伊再也莫想睡熟。曹姥趁儿子不回来,先去灶下洗刷碗锅, 堂屋里面,只丢下祥麟一人在那里了。绮云只听得足声彳亍,在堂 屋里不住地来回,有几次这足声似乎尽在房门口徘徊。伊睡的小榻, 靠近房门,几乎是走到伊的头边来了。不由自主地伊的心会怦怦地  跳起来。可是抬头一看,门好好地关着,门帘也沉沉地垂着,并没有人进来。伊自己也好笑怎么今天会这样心不定起来,索性一骨碌 走下床来,对镜整了一会儿衣裳,把微松的云鬓重复梳掠了一下, 听得曹大呆子已买了菜回来,伊便出来打算到厨下帮曹姥弄菜。知 道她家今天菜多,怕母子二人张罗不了。
  伊一掀门帘,走出房去,只见祥麟站在对面,正痴痴地凝视着 房门。他瞥见绮云出房,便含笑问道:“翟姑娘怎么出来了?此刻舒 服些了吗?”
  绮云微红着脸笑答道:“没事了。”
  祥麟道:“天气冷,姑娘还该躺着歇一会儿子。”
  绮云看曹大在院子里给马和驴子上草料,又见曹家那头驴子嘴 里不住冒气,估猜曹大准是骑驴上街的。伊一面迈步向厨房走去, 一面回答祥麟道:“好好的,我不喜欢睡,今天曹姥姥忙着,我去帮 伊做些活儿,闲着倒反难受。”
  伊的话祥麟还没及回答,曹姥在厨房里忙出来接嘴道:“姑娘你 快歇着吧,我们又没有多菜,没有什么忙的。有大呆子帮着,这几  个菜,老身尽能对付。记得年轻时, 一人一手还办好几席酒菜呢。 如今虽不中用,可是十来个菜,还不慌了手脚,姑娘快歇着去吧。”
  曹姥正杀着一条大鲤鱼,扎着满手的鲜血,挂着一脸的笑意。 绮云哪里肯听伊?还是迈着脚步向厨房走,虽然在院里的曹大呆子  也附着他老娘的话。
  曹大呆子进厨房里来,见绮云正帮着他母亲切肉,他母亲已经  洗好了鱼,腻了一手干面在擦一个猪肚,他想不必再挤在里面了, 既有翟姑娘帮做,这几个菜是不必费他母亲多少事的,他就搬了几  捆大枝子的柴,到厨房外面的台阶上去劈。祥麟闲在房里无聊,便  站到堂屋前阶上看他劈柴。
  这时天空里云痕渐薄,太阳的脸儿隐隐约约地蒙上了一层轻纱似的,淡淡的光射在人身上,也略微有些暖意,原来风也没早上那 么大了。祥麟抬头看着天自语道:“看来天不会下雪了,正是我们赶 路人的运气。”
  曹大呆子听他提着赶路的话,忽然把劈柴刀一丢,抬头透露一 脸的忧灼,跟祥麟说道:“哦,穆少爷,我想起在市上听到的话来 了,你不能走。县里查完韩二爷被杀的案子,恐已疑着你了,县城 里正严密搜查着呢。”
  曹姥便听着比祥麟先急,便埋怨他道:“你这孩子,人家叫你呆 子真一点不假,这么要紧的话,归来这么些时了才记得说。穆少爷 快不忙走,就在草舍暂避几时,你也不用焦灼,吉人必有天相,像 你这样好人,神佛保佑, 一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南无大慈大 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佛力无边,使穆少爷平安无祸,阿弥陀 佛!阿弥陀佛!”曹姥一连串地宣着佛号,手里起劲地擦着猪肚。在 伊的心目中,简直当它是木鱼呢。
  祥麟起初听到也微微一震,见曹姥一番善意的做作,他倒又好 笑起来。他很镇静地问曹大呆子究竟听到的是怎样的消息,要他详 细述说一遍。
  曹大呆子索性站了起来,走到祥麟身边讲道:“我到市上去买  菜,听得三三两两的传说,什么韩二爷昨日在孔林遭人暗杀,陈太 爷关了城门,严加搜查。有一个人说道:‘孔林在城外,那凶手可不 是白痴,还巴巴地跑进城来送死,在城里搜查又有什么用?这不是 叫百姓受累吗?这样搜查,准是毫无线索。除非那些公役们怕担无 用的尊号,随便拉几个无辜的作为嫌疑犯。昨天不知是哪几个走了 霉运的被抓了进去。'那个人道:‘话不是这样说的,经这一搜,到 底搜出线索来了,是城中迎宾旅馆,有一个旅客,来了已有三天, 行囊很是简单,服饰却并不寒酸。说是为了爱慕本县胜迹特来瞻仰,所以白天总是骑着马出门,到晚才回。昨天饭后原也说出城游览, 可是到晚却没有归来,似乎这人和这案有些关系。大家初时原不过  瞎猜,后来县里特派的公役守在旅馆里,等那人回来,即使他不是  凶手,但他昨天也是出游览的,这案件发生时或前后也许他都知道。 问他也许能得些端倪。可是公役们直等到天明,那个客人也没有来。 众人便七张八嘴地齐说那人一定和暗杀案有关,公役当着旅馆掌柜  的,把那人的行李打开一检查,那厮居然有夜行衣,还有一包刀伤  药。有这些东西,又在出事之夜走掉。随后掌柜的说看样子不像是  歹人,也不能叫人置信。'”
  曹大呆子说到这里,对祥麟看了眼,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些 话,不由心动,觉得他们所说很像指的是你。后来又听他们说那个 旅客是穿了什么衣服,骑的什么马出城的,我就连忙赶驴回来,酒 也顾不得沽了。”他又指着祥麟的衣服道:“他们的衣服颜色,偏偏 又是跟你一模一样的,因此我心里着急,赶紧回来,让你别出外乱 闯,给那些贪图赏格的歹心人撞见了,才不是玩的。”他说着伸头向 院外探望了一下,就推祥麟进堂屋里去道:“少爷,你可别站在这儿 让篱外的人瞧见。”
  祥麟把身子一挺道:“我才不怕呢,公人来,我就跟他走,看那 狗官又敢怎么?那种恃势作恶的淫棍,就算是我杀却,为众人除害, 还不是应该的吗?”
  绮云听曹大呆子谈起杀韩二爷的话,伊也站出厨房来听了。此 刻听祥麟这么说,伊连忙摇着一只为切肉糟得油晃晃的手道:“这怎 么行?公役不来,也得我去自首,免得累及穆少爷丢了东西,还不 能走路。”
  伊撩起曹姥借给伊系在腰里的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油,解下带 子,就是要走的样子。祥麟和曹氏母子一齐上前拦住道:“姑娘犯不着去受那狗官的气,因为他的纵容,那死鬼才敢胆大妄为。你去自 首,也白白受他的凌辱,还是另想办法。”
  绮云道:“起先我原是为急于赶路,这种恶徒死有余辜,便不打 算理他。现在既为此连累穆少爷,当然由我去自首。那狗官讲理便 罢,不讲理嘛,哼,叫他认识姑娘手段。”
  曹姥道:“自然他们那些脓包官役只会欺压良民,哪经得姑娘的 神刀?不过姑娘虽不会吃亏,这事情可闹大了,地方上的小百姓, 准让那些吃人的公役蹂躏得不能做人。还是另想方法,过些时捉不 着凶手,也就冷下去了。好姑娘,快帮我弄菜吃饱了饭吧,老身自  有好方法。”
  祥麟也笑劝道:“姥姥的话不错,我们也决不能让姑娘去,等一 会儿再计议吧。”
  祥麟回进堂屋去,绮云也跟曹姥进了厨房。曹大呆子仍蹲下劈 柴,却不住地探头向外张望。曹姥见了骂道:“柴也有得烧了,快进 屋里去吧,看你这样贼头狗脑地张望,不疑心的人也让你惹起疑来 了。嘴里说着的赶回家来,张慌得连东西都没买全。回来了又忙着 喂马喂驴,停了半天才想起来说,怎么你就真的应了你那诨名了呢? 真气人。”
  绮云听着,想起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大呆子让他母亲骂着, 把柴抱了进来,咕嘟着嘴,踅进堂屋去了。厨房里曹姥和绮云便忙 着煮菜、搅面、蒸饽饽。不一会儿都熟了,曹姥叫儿子道:“大呆 子,把桌子抹拭干净,快来端饭菜,今天迟了些,怕穆少爷和翟姑 娘都饿了。”
  祥麟和绮云一个在堂屋, 一个在厨房,却同声道:“不忙, 不忙。”
  曹大呆子把桌子抹过,又放了箸碟,就进厨房端菜。绮云却让曹姥硬推到房里洗手,叫伊先上桌去吃。这一顿饭,曹家可说好几 年没有怎么讲究过了。 一大锅汤是猪肚和一只京蹄,一方火肉再搅 上些胶菜笋片,另外是五香牛肉、红烧鲤鱼,熏鸡蛋跟辣白菜,虽  只四五样,可都是大盘大碗,堆得是那么满满的,再加一笼白面的  饽饽,就把那方桌放满了。那做饽饽的白面,平时他们是舍不得吃 的,总要等过年才弄些吃。这回为了祥麟都拿出吃了。今年过年, 他们只得吃棒子面的黑饽饽了。
  曹姥知道绮云喜吃打卤面,特地为伊煮了一罐,面里除了肉丝  和蛋外,又多多加上寸把来大的大虾米,是上年一个贩海味的客人  送给大呆子的,伊一向藏着舍不得吃。绮云吃着面,不住赞美说, 伊自随父入山以后,就难得吃到这个面了。在天津曾家村虽也吃过  几回,但因厨师烹调得不得法,不及这个鲜美可口。祥麟本不喜欢  吃这牵牵拉拉的面条儿,听伊赞得这样好吃,便也向曹姥要一碗吃, 果然味道很好,也赞不绝口,引得曹姥笑得合不拢嘴来。这一餐饭, 虽然各人都藏着那段心事,可还是吃得十分高兴。
  擦过脸后,大家喝着新沏的雨前茶,谈着话儿,不免又提起那 件事来,四个人却是四个主意。依曹姥是叫祥麟在伊家暂躲过几时, 让那件事冷下来了再设法走。曹大呆子虽不反对他母亲的主张,可  是担心着那匹马露眼。依着祥麟,干脆回旅舍,县里要是抓他,又 没有罪证,他可不怕。但是绮云不赞成,伊倒附和曹姥的说法,如  果祥麟固执着要去,那还是伊去自首,免得连累他人。伊要去自首, 其余三人又没有一人赞同。谈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
  大呆子一直侧着头对着窗外,望了几匹驴马出神,忽然若有所 得,把手掌击了一下膝头叫道:“这样办准可安全。”
  曹姥让他吓了一跳,笑呵道:“呆子你又有了什么好主意,这样 大喊小叫的?”
   呆子回转身来道:“只要翟姑娘和穆少爷把所骑的牲口对调一 下,穆少爷再把身上的衣服改换一下,出门去是尽可放心大胆了。”
  曹姥和祥麟绮云也点头微笑说:“这个倒也行得。”
  曹姥对祥麟身上看了一眼,对他的儿子道:“你父亲还有几件长 衣服在着,身量倒和穆少爷的差不多,就让穆少爷穿了,衣服牲口 都换过了,但凭客店主嘴里的描画,不曾亲眼见过的公役,无论如 何也不会认得出。呆子,你这主意倒是不呆。”曹大呆子听他母亲一 称赞,得意得了不得,马上拉着他母亲去翻箱笼,找他父亲的遗物 去 了 。
  祥麟见绮云站在屋门口望着院内,便走上一步,站在伊肩旁, 低声道:“他们母子一片恳挚,真叫人感佩,不过姑娘的牲口白换给  了人,却是叫我不过意,累及姑娘遭此无误的损失。”
  绮云听说,不禁扑哧一笑,回身进里面坐着。伊对祥麟笑道: “一头驴子换一匹骏马,是谁受了损失?只是为我的事,让你招上许  多麻烦,还损失了行李,我才真过意不去呢。我想请穆少爷仍回表  兄那里去盘桓几时,我和家姑母说了,重新置一副铺陈和衣履等, 赔偿给你。”
  祥麟摇头笑道:“姑娘若是途中要个伴儿,那是小子愿充护从之 职,若说赔偿行李,那是笑话了。况且我的行李也决不白让那些公 役们去享用,决定今晚上去盗它回来,我还是要驮在驴上带着走。”
  绮云一摆手道:“为行李那又何必去露险?就让我们重制一副 好了。”
  祥麟道:“巨灵神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他藏宝的所在是多么的 险固,尚且给我把宝物盗了回来,何况到这小小的旅店中去拿回一 副行李,又有什么危险?”
  绮云听他提起盗宝,不由忆起昨晚上所叙述的故事,便问祥麟道:“真的,这宝物究竟是怎样盗回来的?昨天不是说今儿讲的吗? 都给这倒霉的事情弄糊涂了,耽搁了大半天,请你说一说吧,一定 比昨儿说的还有劲儿。”
  这时曹姥母子已经捧着衣服从房里出来,伊听得绮云要祥麟讲 什么故事,不由笑着咕哝起来:“年轻人真不知担心事,这时候竟还 会有兴讲故事呢。”
  祥麟笑道:“这点儿事,真不值担心呢,你们且别忙,听我讲完 了故事再谈这个。”曹姥母子就把衣服放在椅上,真的坐下,静听祥 麟讲盗宝的故事了。
  祥麟道:"第一次我们没有得手,徐立功还受了伤,我跟长春俩 护持他回来,很费了些事。这一回没有得手,长春当然心不死,而 那巨灵神死了一头狗,废了一头鹰,心也不甘,第二场恶斗是少不 了的。偏偏那没有用的徐立功还跟长春说定了,下回定要带他同去, 要报这一跌之仇。我很不赞成, 一则等他伤愈,定要过许多时日, 反使巨灵神得从容布置;二则多了一个没大能耐的人,不能为助, 反足为累,倒要去照顾他。这一次不是为了立功受伤,说不定我们 能直捣巨灵神的巢穴。长春却答应了立功的要求,我可没那好耐性, 他既是要我帮忙,赶快替他把这事办妥,我的责任也就可完。尽着 耽搁,且又反致棘手,那又何必呢?因此我不得长春同意,那一夜 悄悄地独自上芒碣去盗宝。那夜恰逢有月,月光照着山谷,很容易 地找到了巨灵神的石屋外面。”
  祥麟讲到这里,刚好曹大呆子倒了茶来,他就端起喝了一 口。 绮云的一双俏眼尽盯着祥麟他喝茶,伊的眼光便跟着他的手腕茶杯  移动着。祥麟便放下茶杯,继续讲道:“他的屋子,并不是砌的,是  天然的石穴,在一块岩石的底下,不过门是新装上的木板,外面再  加一重木栅,都是树干编起来的。此外别无窗户。”
   绮云插嘴道:“那么如何进去呢?”
  祥麟道:“是呀,劈开门栅,虽不费事,可是没有先看清他在里 面做何准备,我不愿惊动他,于是我就开始前后左右地找。我想起  第一次在石壁上看见过的灯光,我知道这石屋上面, 一定有罅隙。 抬头一望,刚好有株大树在旁,便攀登上树,纵身路过屋上,又见  了一丝灯光,正是一条石缝。我俯身贴在石上,仔细看下去,是那  个巨灵神正在抚摩着那头受了创的巨鹰,嘴里喃喃地咒骂着伤它的  人。那只巨鹰,大约经他的治疗得法,竟没有死,不过两个翅膀有  了长短,不能再高飞了。同时因翅伤还未痊愈,委顿得很。那巨灵  神抚摩了一会儿病鹰,又去石壁下一按,便有一个小穴,他伸手进  去一捞,遂即捧出一座金铸的卧佛,就是卫氏的家传宝物。”
  祥麟把脸正对着绮云道:“那尊佛真是宝物,莫怪长春必要夺  回,他把佛像一拿出来,顿觉霞光万道,灿烂耀目,那石屋里便像  点了千百支灯烛,照耀得通明。而且奇怪的是那一只宝石眼睛,竟  然变了颜色。我听得那巨灵神咕哝道:‘难道有刺客在屋里吗?奇  怪,怎么它的眼珠会变色?’他于是对这小小的屋子开始怀疑,居然  向屋角、床下、桌底、椅肚四处搜索。我在上面看他那种忙乱慌张  的神情,几乎笑出声来。这时那尊宝物,孤零地睡在石桌上,倒是  一个下手的机会。可是这石穴既无后门,又没窗户,怎么潜身进去 呢?后来我记起身边带有几枚梅花针,便衔一枚在嘴边,对准了石  罅吹下去。我原想暗算那巨灵神的,谁知却伤了那头病鹰。巨灵神  听得病鹰的惨叫,连忙来看顾它。我便用力把松枝拗过,打着屋面, 发出一片嚓嚓的响声,同时拔出剑来,在石罅两边刮削,又沙沙地  撒下了一阵石屑,故意惊动屋里的人。果然吱喳一声,两扇板门大 开,接着外面的栅门也敞开来, 一条伟岸的黑影拖着琅琅作声的钢  叉,一蹴就上了屋顶。那时我却蹿进了屋子,因我在他开门前就潜身在栅门旁的树后了。进屋一看,却不见了金光灿烂的宝物,我也  俯身用剑尖在刚才他按的石壁上一点,也现出了一个石穴。我用剑 伸进去一掏,一个银匣跌了出来。匣盖离了身,可是里面并没东西, 不过是个空匣。狡猾的巨灵神却把金佛藏在别处了。”
  祥麟说了这许多话,这时喝了口茶,嘘了一口长气,而三个人 却听得有劲儿,忙同声问道:“后来怎样呢?这些时候耽搁了,巨灵 神在外找不着人,一定要回进屋里来了。”
  祥麟道:“是呀,我还待搜寻时,那个家伙跑进屋来看见了我, 那短叉便对准我头上掷来,我一偏头让过了,那钢叉竟搠入了我身  后的石壁中,那短柄颤颤地晃动,却并没掉下,可见他那时所用的  狠劲了。我把剑指着他道:‘物各有主,卫家的宝物,你家怎可强  占?还是好好送回,还不失为一个明事理的丈夫,两家也仍化仇为  友。若不明白,那就莫怪小子爱管闲事的宝剑,不留情面。'他听了 我的语,只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指着壁上的钢叉道:‘只要你赢得过  它,金佛就给你带回;若不能胜得它时,莫说金佛休想拿去,便是  你的头颅也得留下,让那卫家的小子自己来取。’这时我也更无话  说,只叫他到屋外去见个高下。”
  曹姥一面替祥麟倒茶,一面插嘴道:“那个人一定战不过穆少爷 的,后来准是穆少爷把他杀了。”
  祥麟笑道:“怎见得?”
  伊也笑道:“穆少爷不是头先说宝佛也盗了回来,莫说小小客店 里去拿几件行李。既经宝物已给穆少爷拿回,当然那个什么神的死 定了。”
  绮云听了点头道:“姥姥的猜想一点不错。”
  曹大呆子却愣着两只大眼,只顾看着祥麟,似乎在问他,伊们 的话是否对的?只见祥麟把头点点,微笑道:“猜是猜着了一半,那家伙可没有死,我砍去了一条腿,金佛是我去找出来的,在另外的 一个壁穴里,我就在他昏晕中,把金佛盛在那个银匣中拿了回来。”
  绮云道:“他既没有死,那么表哥家的金佛,还是不能十分 安全。”
  祥麟道:“不,人总是有良心的,我并不乘他昏晕而伤他性命, 他也该感激,所以后来没有什么举动。”
  绮云笑笑道:“表哥家的宝物,既是你给他取回来的,那么就让 他替你置一副新的行李也不为过,今晚上城里就莫去了吧,免得生 了意外,反误了行程。”
  曹姥母子俩也竭力劝止,并把取出的衣服叫祥麟试穿,祥麟便  也不坚执己见了,把衣服穿上,稍嫌长大。曹姥又去找出一条束腰  的绵绦,围腰一系,便恰好合适。绮云看他换了衣裳,虽也是长袍, 却显得一副乡愿样了,不觉抿嘴微笑。这时夕阳西沉,晚霞满天, 天气好转。绮云便决定明日早行,商量着请祥麟做伴,绮云骑马, 祥麟骑驴,二人不同时出发。出了曲阜境,再行会合。
  那一天曹大呆子时刻提心吊胆,却始终不曾有公人上过门来。 绮云行李简单,傍晚时略一整理,便已舒齐,因为明日早发,当晚 吃了晚饭都很早地歇了。
  第二天黎明,祥麟跨驴先发,宝剑放在绮云的行囊内,身边揣 了几两碎银,向曹姥告别。曹大呆子赶驴送去,约着送出县境才回。 绮云等祥麟走后,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也和曹姥约了后会,道了扰, 扬鞭跨镫,直驰大道上去了。曹姥擦着湿润的老眼,倚门直望到伊 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方才进去。 一路还喃喃地念着菩萨保佑二人 平安到峄。
  不过走了一天,第二天早晌,绮云到了一个叫五松村的地方, 正在曲阜县的边境。那里有五株古松,都是数百年前之物,有一株长在村的尽头,格外生得奇骇,如盘龙一般。绮云便勒马挽辔,缓  缓地绕着树走,鉴赏这古怪的松树。谁知祥麟和大呆子也在树旁指  点着松枝,道它的形势奇古。他们想不到没到指定的地点,便已会  晤,好在这里已快出县境,这荒僻之处,也没人知道县里的消息, 对这陌生的旅人,并不表示惊异。祥麟便叫曹大回去,绮云送了他 几两银子。走出五松村有一道溪流,二人让坐骑去溪中喝水, 一面 坐在石上谈着一日来途中的见闻。二人重复跨鞍时,由绮云提议, 各骑自己的牲口。而绮云的行李,却仍让祥麟的马驮着,晓行夜宿, 沿路玩山观水,旅程颇不寂寞。
  不几日便到了峄县长春的家门,祥麟却熟得很。绮云跟他到卫 家,卫家的童仆见祥麟去而复来,已是纳罕,看他带着一个年轻貌  美的女子,格外狐疑。他们都是卫家在峄县雇用的,根本不认识伊, 更不知道伊和卫家的关系,还以为是他的家眷呢。因此卫长春听了 仆人的通报,出来迎接的时候,见是他多年不见的表妹,身上还有  孝服呢,那仆人怎说伊是穆爷的夫人?但不知二人又怎会一起来? 他心中自是疑惑不定。来不及招呼祥麟,先问绮云道:“舅父现在怎  样了?表妹为何人服孝?怎么会和祥麟兄一起来的?”
  绮云听了这话,不禁盈盈欲泪,便把数年来的家事略述了一番。 至于和祥麟同来的事,伊却这样答道:“这事说起来话长呢,待穆少  爷跟你讲吧,我要紧进里面拜见姑母。还有表妹畹芬,多年不见, 不知长得怎样了,我很惦念着呢。”长春便叫仆人引伊进见母亲,自  己就陪着祥麟。
  绮云见着姑母和表妹,悲喜交集,少不得把别后的遭逢各叙述 一番。绮云的姑母翟氏哀悼兄长只留下了这一点骨血,对于绮云, 不自觉地爱抚备至,像自己亲生的一般。畹芬添得一个闺中伴侣, 从此莫忧岑寂。又听绮云讲起山中杀死怪兽,曾家村大战拳匪,计退洋兵,以及路上遇见强人暴徒,都为伊所制伏,把个畹芬欢喜得 直拍手。翟氏听伊讲到剑秋夫妇、闻天声等的剑术高深,人又侠义 正直,嘴里不停地啧啧称羡。
  晚上备了酒筵,款待绮云和祥麟,长春母子果然依了绮云的话, 留住祥麟,重新又替他置被裁衣,祥麟坚辞不过,也就答应住下。 一面修书回家,着人寄银来峄。绮云祥麟便在卫家住下,和长春畹 芬有时结侣寻胜,有时闲圃习武,有时陪着卫太太谈家常。日子过  得非常安闲,这且按下不题。
  玉琴等自绮云走后,不久也离了曾家,他们一路上游山玩水, 扶弱锄强,比了绮云的路程走得更慢。绮云和祥麟在卫家度岁时, 伊和剑秋却又在西陲的边僻小县里管一件闲事。
  那地方是山陕接界的一个村集,玉琴等到时,正值腊尽。恰逢 大雪,道路泞滑难行,便在一个村民家里耽搁了下来。这时家家户 户都显得十分忙碌,准备着各种在新年应用的东西,菜肴啦,糕点 啦,都很兴头。可是他们那一家居停却有些反常,一个个愁眉不展, 似乎有着重大的心事。玉琴起初以为他家总是为了经济拮据缺乏年  关所需费用,就和剑秋商量了,第二天就捧了一包银子,约有三五  十两,请那居停主人来,交给作为他们借居的盘缠。
  那居停主人姓吴名重三,做的是贩卖瓦器的行业,也还能够温 饱。这一向因过年停贩,到家也不过三日,可是听了他的老妻的报 告,便把他的一片高兴的心浸入了冰水。他家除了老妻之外,还有 一房寡媳和一个女儿,年时腰腊,总是高高兴兴弄些吃的, 一门四 人过得欢欢喜喜的。他们那个地方交通不便,风气闭塞,人民的风 俗习惯,全是和半开化式的人民相仿佛。迷信神权,什么事都要请 神指示,听命运支配。所以地方上神医巫师之属,是非常的多,居 然也有一部分潜势力。 一般愚昧的百姓,简直就畏惧那些巫师像神明一般。于是他们利用了这点,勾结土豪劣绅,借了神的幌子,借  端压榨良民,直是无恶不作。最令人切齿的就是倡言鬼婚可以愈病。 年轻的妇女们有了疾病,去请教神医,除了几服炉丹(香灰)之外, 必说有冤孽缠身,须请巫师或鬼婆查明禳解,才能痊愈。他们查了, 就说是前生的丈夫或情人前来作祟,必须与鬼举行婚礼,了却前缘, 病便霍然。那些无知的妇女们信以为真,听凭巫师鬼婆做主,和鬼  婚配。鬼婚之礼,当然要在夜间举行,地点总在寺庙等鬼神所居的  地方,有一间专为鬼婚的洞房, 一切布置,全是新房样子,就没有  灯。婚礼也不举行交拜合卺等仪式,只要新娘黄昏时盛服而往,由 巫师或鬼婆送入洞房,喃喃为之祷祝数语,遂嘱令卸装卧帐中,静  待鬼丈夫来成礼。第二天新娘的簪珥饰物便该留下做谢媒礼。若不  遵依,便受阴谴。至于鬼夫究竟怎样,鬼婚是怎样一回事,那是照  律不可宣布的。倘泄露了一言半语,便遭横死,所以从来没有人宣  露过鬼婚的真相。
  上一月吴家的寡妇凌氏忽患寒热,伊的婆婆金氏因伊年轻守寡, 十分顾惜,跟自己女儿一般看待。见伊染病,不禁十分焦急,忙就 请个神医来瞧。神医点起了香烛,看了一会儿道:“伊因昨日出外晾 衣,撞见了阴人,故而寒热,要请陶师婆禳解。至于阴人是甚等样 人,那么陶师婆看了,自会告诉你们的。”
  凌氏的婆婆听了十分相信,当去请了陶师婆来。伊也是点了香 烛,对着袅袅的炉烟,扮了几个鬼脸,就告诉金氏道:“你家媳妇是 撞见了前世的丈夫,他已找了伊三年,昨天才给他找到。若不出外 晾衣,还不会撞见,不过迟早总要给他找着。这是前世的一重冤孽, 不解是永远不会了的。”
  金氏听了,只是恳求陶婆设法禳解,使伊的媳妇儿快快好起来。 那陶师婆见金氏一派焦急的神情,知道已上了伊的钩儿,皱眉蹙额,假作为难的神气道:“这个冤孽倒不是寻常办几个菜,化几张箔就能 了事的。因为你的媳妇前世是个势利的姑娘,初时见隔壁的大郎, 买卖做得顺手,娘死了又有几件首饰传下,便央人为媒,愿意许他 为妻。大郎就把娘遗下的首饰做了聘礼,还封了几十两银子,言明 当年冬里迎娶。大郎为要娶妻,想出外做一项好买卖,赚些钱来, 做婚礼的铺张。谁知事不遂心,不但没赚钱,却亏了大本,还欠了 同伙的一笔巨款。偏偏那个同伙也是重利轻义的,逼着他偿还。大 郎没法,只得回家典卖东西,偿清了欠款。那时他的婚期已近,就 央媒人去女家说项,想把婚礼办得简单些,谁知那姑娘见他穷了, 便尔悔婚,首饰也不肯退还。那大郎一气成病,就此不起。现在寻 到了伊,还是要履行前世的婚约,不允是不肯放过的。”
  金氏道:“就是鬼婚么?”
  陶师婆道:“正是,并且他还要讨回首饰,所以你家媳妇装新娘 时,要另外多戴一根簪子和一只手钏。”
  金氏道:“只要伊的病好,自然一切依神判断,但不知该在哪一 夜举行?”
  那个师婆见金氏一口允承,不由笑逐颜开,就耸着肩道:"既然 依了他,了却宿缘,伊的病自会痊愈,再过三天,是黄道吉日,若 你家媳妇寒热不作,就可行礼了。”
  金氏拿了香金,送了伊出去,回来便和女儿玉娟商量。吴家的 玉娟今年十七岁,生得非常美丽,并且冰雪聪明,事理清晰。伊见 母亲迷信神佛,已是不赞成,又听那师婆满口胡说,格外好笑,不 禁站在伊母亲背后,挤眼撇唇,表示不信的样子。那个师婆却目灼 灼如贼,也着实对伊的娇躯玉容细细赏鉴了一番。
  金氏要和玉娟商议的,便是师婆所说伊媳妇前世所受的聘礼。 因为伊媳妇虽有几件饰物,却没有手钏,且小村集上无处可兑。伊女儿前年受聘,倒有一只手钏的,金氏想借来一用,等重三回家时 兑还给伊。玉娟很不以伊母亲的主张为然,说伊上那师婆的当,虽 然结果伊的手钏仍借了出来。伊的嫂嫂凌氏,听得母女俩为了伊的 事争端,伊的心里已经暗怪着小姑。后来听得玉娟说:“如果我生了 病,便不信这些鬼话,伊要叫我和鬼婚配,我宁死不愿。”
  凌氏暗道:“遇一天偏让野鬼看中了你,叫你生病,看你还是愿 死还是愿和鬼婚。”
  过了三天,凌氏让伊的婆婆送去举行鬼婚,回来后细味夜来的  遭遇,狐疑不定。玉娟问伊道:“你那前世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  子?他既然隔了一世还会找到你,那么我哥哥知道你这件事,也该  要找到你了,你还是不得安静。等着吧,不出三天,你又该病了。” 凌氏给玉娟说得红着脸开口不得,心中不觉更加怀恨。
  过了旬日,玉娟时常觉得头痛,患起病来了。金氏只有这个女  儿,爱若掌珠,见伊病了,自然比凌氏病时更着急,便不顾玉娟反  对,又去请了陶师婆来。伊以为媳妇的病是伊医好,信奉伊十分了 不得。那陶师婆来了,少不得又是那一套,也是前生的一位公子, 因为爱慕伊的才貌,求婚不遂而自杀的,冤魂不散,因此前来作祟, 只要答应和他配合,便会立刻痊愈。玉娟听了宁死不允,金氏一来  拗不过女儿,二则女儿的首饰都是乾宅下的聘礼,都给化去了, 一 时怕赔不全。同时因最近听说邻村有一个姑娘为男家娶去了又退回, 原因就是曾行过鬼婚。伊的女儿尚未过门,不要将来也蹈了邻村姑  娘的覆辙,误了女儿一生。若不依师婆的话,又恐冤鬼作祟,害了 女儿的性命。吴重三回来,也是想不出妥善的主意,老夫妇俩满腔  心事,所以连过年也鼓不起兴来了。
  玉琴剑秋还只当他们愁的经济,因此把伙食费先付给他。吴重 三却是推辞不受。玉琴性直,心里藏不牢事,就盘问他们为什么好像有心事似的,是不是为了家用问题。吴重三便把他女儿玉娟患病, 不肯行鬼婚,同时也把行了鬼婚后的困难告诉二人。可是因为玉娟 不肯,冤魂不散,至今伊的病还是不好,所以一家人心神不宁,也 没心绪打点过年的东西了。
  玉琴听了,也觉得这种事荒诞不经,看不出玉娟竟有这样清明 的头脑,但是伊的病怎么又不肯痊愈呢?如果不允鬼婚,也会病好, 那不是迷信神鬼的事,不攻自破了吗?玉琴心想替伊找个什么好药 方,眼珠一转,目光无意间射及吴重三身后站着的凌氏,露着不可 掩饰的狡笑。而且清晨偶然经过厨房,看见伊似乎抖了些什么在一 碗小米粥里,端进玉娟房里去。而且伊曾经行过鬼婚,又因陶师婆 治好了伊的病而认了干娘,看伊和陶师婆很亲密的样子,不时溜去 看干娘。玉琴心里忽地一动,便有了一个主意。对吴重三道:“依我 看来,要你女儿病好,只要依允鬼婚,怕赔不全男家的首饰,那就 别动用他家的,我送你女儿一二件好了。至于退婚等事,也是巧合, 那倒不用怕的。”
  吴重三皱眉道:“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小女固执,伊誓死不信有 这等医病的法子,无论如何不肯依从,如何是好?”
  玉琴道:“我来去劝解,也许伊会允从,请你相信我,确实有许 多固执的人,都让我劝说得心回意转的。”
  剑秋很稀罕,怎么玉琴也会信任这种不经之谈?抬头想问伊一 个究竟,但伊已别转娇躯,走向玉娟房中做说客去了。
  
  
  第十回 嘉宾朝至共集九龙庄 旅客夜来初闻满家洞
  
  一间幽暗而湫溢的卧房,除了一榻一桌之外,就是几个箱笼, 一张方凳,却塞在桌下。如果把凳子拿出来,便连一人回旋的余地  都没有了。陈设虽简陋,收拾得倒相当干净。榻上撑着一顶白地青  花的蚊帐,放下半面帐帷,还有半面用一个牛角钩钩起了。帐里一  个少女,云鬓半斜,蛾眉微蹙,脂粉不施,略现憔悴,但是仍掩不  了那艳丽秀媚的丰姿。穿了一件洋红花布的棉紧身,坐起了半身, 身后倚着两个荷绿挑花的枕头,松松地盖着一床彩花布的棉被。
  玉琴坐在床沿,附着伊的耳朵,喁喁细语着。伊不住点头微笑, 听到后来,又显出怀疑的脸色,侧着身子把一只妙目不住地盯着玉  琴的面,似乎想在伊面上找出什么证据,以证明伊所讲述的有实现  的可能。玉琴瞧伊的神情,早就明白了伊的心思,于是伸出春葱一  般的纤指,把供在桌上的一个缺了一只脚的铁香炉顺手拿来,一手  托住了炉,只把两个指尖,轻轻地一拈那炉脚,便断了下来,简直  跟小孩子撕一片花瓣那么容易。伊看着虽是惊讶,还不坚信,自己  也伸起手来把仅有的一个炉脚用力拗折,可是指骨扭得生痛,那炉  脚却还是丝毫不曾损伤,于是伊脸上所现的一副笑容,全是欣喜和佩服所混合成的了。
  伊便是吴重三的女儿玉娟,就是那个师婆说伊应举行鬼婚,祛 孽除病的。
  玉琴和玉娟谈了一会儿,满面春风地来报告给吴重三夫妇以好 消息道:“玉娟经我解释一番,已不反对,允于病体略见起色后,从 师婆之劝,和前生为爱伊而死的冤鬼结婚了。”
  玉琴见吴老夫妻俩听了伊的报告,初时面有喜色,但一忽儿那 暂展的双眉,倏又紧皱。玉琴知道他们的心事,当即笑说:“我知道 你们愁着首饰献去了赔不起,这个你别愁,我这里的几件首饰借给 你们的女儿用好了。”说着立即把自己的钗钏卸了下来。
  吴老夫妇看着绿油油、黄澄澄的金钗翠钏,却踌躇着不敢去接。 显然眼中都透露着疑讶探询的光。两老夫妇互相你瞧瞧我,我瞧瞧  你。玉琴见他们不接,便把两件东西向吴媪的手里一塞道:“这东西  并不稀罕,我又不很喜欢戴首饰,丢了也没关系,你们拿着吧。”
  吴媪还在迟疑,却见久作旁观的剑秋,也对伊努嘴示意道:“不 要紧,你拿着就是,伊这些东西多着哩。”
  吴老夫妇见他们一对都这样的慷慨豪爽,便也不再推了。玉娟 的嫂子在旁看到那一双钗钏,不由十分艳羡,觑一个空便溜到师婆 家去报信了。
  说也奇怪,自从玉娟表示了愿意鬼婚,伊的病竟然不再发了。 过了三天,正是小除夕,那师婆来通信道:“昨天焚香默坐,正静心  做夜课时,忽然玉娟姑娘前生的情人又在香头出现,道是他要赶回  沧州去过年,今晚必须成婚,叫我来通知,若不照行,那么他就要  带了玉娟姑娘的生魂回沧州去了。我怕误了玉娟姑娘的性命,所以 不敢耽搁,赶来送信。你们究竟预备怎样?告诉了我,也好让我知  道该给你帮些什么忙。”
   吴老夫妇俩面面相觑,一时回答不出,恰好玉娟从里面走出来, 这几日伊的身体已硬朗些,为了将近过年,起来帮着家人做事。伊  一见师婆,不由心里一跳,暗暗切齿,伊竟不肯放自己过太平年。 虽然伊原已决定去尝试一下,但伊见那师婆来催迫,便又觉得烦  恼了。
  那师婆一见玉娟,便迎着伊拍手打足地把来意又重述了一遍, 最后拍拍玉娟的肩头,正了脸色道:“好姑娘,这是和你生死有关 的,你得早些儿拿定主意呀。”
  玉娟对伊父母看了一眼,转脸来对伊一笑道:“多谢您这样关切 热心。过了新年, 一定要重谢您。今晚上的事, 一切都依你吩咐好 了,你说怎样办便怎么好。不过这事也是人生难得遭逢的,我的性 格是不肯随便的。最好那边的新房请我嫂子去布置一下,因为伊比 较知道我的脾气,布置出来才能合我的意,要不然我这牛性子发作, 便宁死也不去见那个孽鬼。”
  师婆听说连声答应:“可以,可以,就请你家大娘去好了。”
  玉娟略顿一会儿,又道:“可是我要天黑了才来,这种事怪难为 情的,我不愿意让人瞧见,就是我到了也不用点灯照引我,也不要 在屋里点亮,我胆小得很,等一会儿由妈跟我这位干姐姐一起送我 去。”伊说着,向坐在一边的玉琴指了一指。
  那师婆初时并没在意有人坐在旁边,这时经玉娟一说,一双狡 邪的鼠眼在玉琴脸上骨碌了一会儿,露着一 口黄牙笑得咯咯道: “哦,你妈几时认的干女儿呀?怎么也不请我喝杯喜酒?”说着别转  身拍着吴媪道:“你老真是好福气,自己的姑娘已经长得跟花一般的  鲜艳,又哪里去认得这样一位绝色的干小姐?要是老身也有一天侥  幸认一位美貌的干女儿,那真是睡梦中也要笑醒了呢。”
  吴媪正想开口声明玉琴不过是借住的,并不是干女儿。玉娟已在伊身后轻轻地一拉衣角,于是伊就搭讪着打了个哈哈。可是伊的 心里总不明白伊女儿为什么这样冒昧,不怕唐突了那位姑娘么。
  那个狡猾的师婆可不管伊们娘儿俩心里的计较,只是骨碌着眼  睛打歹主意,怎样兜揽一个主顾,在这美貌的姑娘身上再捞他百十  两银子,作为新年开手第一炷大财香,也卜个一年中财运亨通的口  彩。歹人起歹念,是比才子的文思还要敏捷。 一会儿伊就得了主意, 跟玉娟娘儿俩告别,临行时还对玉琴看了几眼。
  玉娟见嫂子没有跟伊走,连忙出去喊住伊道:“你老别忙,带我 嫂子一块儿走呀。”
  那师婆实在一心专在打玉琴的主意,就把眼前这桩买卖懈怠了, 便打一下自己的头道:“真是老昏了,怎么才说的话, 一会儿就忘 了?我在这里等,姑娘去叫伊快出来吧。”于是玉娟就去把伊的嫂子  叫来,和师婆同去布置洞房。
  玉娟把伊的嫂子打发走了,就催伊母亲快预备晚饭,吃了好去。 伊母亲真不懂女儿的心理,怎转变得这么快,对一件十分憎恨的事, 竟变成十分高兴,同时也不明白伊为什么要认玉琴作干姐,便在灶  下,问玉娟是什么主意。玉娟笑道:“不认作干姐,陌生人怎可叫伊  送?那老鬼婆也不答应呀。”
  伊母亲道:“本来这种地方,这种事情,用不着烦劳客气的人, 就让我跟你父亲送去得了,你怎么随口乱说谎,可惹那方姑娘心里  不快乐,你真还是那孩子腔。”
  玉娟笑道:“请伊送去,自有道理,您慢慢自会得知。至于认伊 作干姐,伊绝不会生气,这话原是伊教我这样说的呀。”
  吴媪格外不懂了,为什么这姑娘要这样说呢?可是问玉娟,伊 只是笑着催伊快弄饭,吃了饭自见分晓。吴媪对这娇憨的爱女,真 也没法,便和伊一同烧煮饭菜。熟了端出去时,刚好剑秋和吴重三从镇上买了东西回来。
  吴重三讶道:“怎么今儿晚饭做得这么早?”
  玉娟道:“吃了饭要干正事呀。”
  重三见他女儿笑嘻嘻的,偏着头一副高兴的样子,也不知是什  么缘故,他也无暇研究,只是想着自己上镇买了便宜菜,十分得意。 饭端到桌上,便招呼剑秋一同用了。剑秋看见玉琴脸上也是一团高  兴,两道含有英气的柳叶眉,不住地向上扬着,他心里就明白了一  半。因为在玉琴和玉娟商量之后,玉琴便把伊打的主意,告诉过他。
  吃过晚饭,玉娟、玉琴便去房中洗脸更衣,吴媪趁便就把玉娟 今晚结鬼婚的事讲述了一遍。吴重三见他女儿没什么忧容,献去的 首饰又有人代办,他也不去管这笔账了。所以吴媪讲给他听时,只 随口应了几声道:“嗯哦,不是太局促吗?怎可烦岳先生的太太?就 是你一人送去便行,反正你又不能和伊同在里边的。”
  吴媪道:“我不是也这么说么?可是你那位任性惯的女儿偏要这 么做,你能违拗伊吗?”
  吴重三见说,便也不再过问,自己又去和剑秋俩讨论刚才买东 西占便宜的手段和方法,以及商量行贩取巧的法门,喋喋不休。剑 秋想觑空和玉琴谈几句,也抽不得身。
  吴媪进女儿房里看时,见二人都穿着停当,只是打扮得新娘样 的不是自己的女儿,却是方姑娘,自己女儿身上反穿了方姑娘的衣 服,真是叫她摸不着头脑。问玉娟的话,伊又只叫伊莫管,但跟伊 们走就是。
  吴媪道:“你这妮子,越来越糊涂了,大约你胆小,要请方姑娘 代,可是那冤鬼认得清的呀?你骗了他,怎肯和你干休?以后即使 依他也不成了,这是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不成,不成。”
  玉娟急忙对伊娘摇手道:“别嚷, 一嚷可真会给鬼认出了,要不,绝不会认出,即使等他认明白了,那鬼也绝不会再作祟。你不 知道,这位姐姐会打鬼的呢。不然,我为什么要伊陪去呢?”
  吴媪将信将疑,对玉琴看了一眼,既是女儿信伊,也只得由伊 们去闹了。玉琴不愿再给人瞧见,所以三人从后门出去。吴重三和 剑秋都没照面,只听见吴媪高声关照重三小心门户,不要跑开,就 砰的一声带上后门走了。
  玉娟一手扶着伊母亲, 一手扳住玉琴的臂弯。吴媪手里提了一  盏灯笼,穿过三条小街,便到了师婆所指定的那座九天玄女庙的前  门。玉娟这时心不住地跳突,唯恐让人认出,站定了竟不敢再走。 吴媪道:“这是正门,我们该走侧门。”把玉娟拉了一把。三人绕到  侧门口来,吴媪上前叩门,玉娟便退后站在吴媪身后,让玉琴站到  吴媪肩下,把灯笼用裙角罩满了,天上又没有星月,站在墙阴下, 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面貌。
  里面听见叩门,知道是吴家送女来了,那师婆早就等在庙里了, 而且玉娟的嫂子也在这里。师婆执着亮,在门里问道:“是谁?”
  吴媪道:“是吴家送人来了。”
  师婆记着玉娟的话,就把亮熄了,开了门。吴媪就把玉琴的手, 往师婆的手里一按,轻轻道:“你引着伊进去吧,等天明我们再 来接。”
  师婆拉着玉琴的手,不由喜欢得合不拢嘴,嘻嘻笑道:“你老人 家也不必再跑了,我准送你家姑娘回来,况且还有伊嫂子一块儿走,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夜过了,解除冤孽,从此你家姑娘无病无 灾,长命百岁,你老人家简直可以放心了。”
  玉琴急于想看鬼,不耐烦听一个老婆子闲搭,便把师婆的袖子 一拉,师婆就叫吴媪回去,忙关上了门,带着玉琴暗中摸索着回鬼 洞而去。到了一间屋子面前,师婆用手一推,门便开了,里面点着香烛,虽然那烛光很微弱,玉琴怕给师婆认破,很快地跨进房门, 就啪地把门关上。师婆在门外叮嘱道:“姑娘你不要怕,静静地歇一 会儿,那灯光灭时,你的鬼夫就来了,来时也不用怕,不能嚷,要 不然也会扼死你的。”
  玉琴只轻轻嗯了一下,算是答应着,心里却不住地在冷笑。伊 把房内四周一看,倒是布置得很不错,向外排着一张大床,湖绿的  绸帐,配着一双灿烂的银钩,床里叠着两条锦缎的棉被, 一对鹦鹉  绿绣软枕,居然还是簇新的,满堂红的帐额,还钉着一排流苏,想  是窗缝里有风进来,所以一排流苏在摇晃不定的烛光里不住地曳荡。 床前一个梳头桌子,上面放着镜箱,明角的台灯, 一双小小的铜烛  台和一个紫铜小炉,这时点着香烛,靠窗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桌上供着一个瓷瓶,插了几枝蜡梅, 一阵阵的寒香和着香烛味一齐  冲入鼻管。门左边是一口衣橱,再里边是一叠三个描红箱子,下面  是红漆的箱柜,却已斑驳暗淡,同房里其他家具一般,和床上的被  褥很不相称。
  玉琴心里暗忖:这个所在不过临时借用与人,又不常住,要这  衣橱箱柜何用?房间很小,那箱柜简直和床要顶住了,不知是什么 意思?伊就站起身来,想去开开橱门看看,里面有没有衣物放着。 走了几步,伊又恐门外有人窥听着,就走去想把门拉一点儿缝瞧。 可是一拉门,竟是反锁着。玉琴哼了一声,便怀疑衣橱箱柜定是那  所谓鬼魂的藏身所在,立即旋风似的走到橱前,橱门倒没有锁, 一  开橱门,里面扑秃一声,蹿出一条黑影,别的什么也没有,却是一  所空橱。玉琴暗想:这么大的橱却空着给老鼠住,这是什么打算?  伊估定那些箱子一定也是空的了,走过去把柜门打开,真的不出伊  的所料,也是空的。伊把上面的箱子一掇,轻轻的,不像有东西。 伊掇箱子时,发现这一叠箱子竟是荡空摆的,后面并不靠墙,还离着有一人走的那么宽。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扁着身子从床边挨 行过去。
  原来墙上有一扇小门按着,这一幢箱子,意在挡住这扇门,掩 遮人家的眼睛。玉琴心里暗道:“这扇便是鬼魂出入的门了。”伊仍 退到床前面来。经伊傍着床进呀出的,那床帷格外曳漾不止,短短 的烛芯,眼看着渐渐销熔。玉琴所期盼着的一幕,即刻到了揭开的 时期。伊坐到床上,把帐帷放下,二足缩起,盘膝倚坐床角,双目 炯炯,注视着帐门。但看烛焰销尽时,将有怎样一个鬼魅出现。
  伊坐定没一刻,只见帐外的烛光连连地晃耀了两下,立刻室中 变了一片漆黑。这时玉琴的双目便像两条电光,直射床前帐幔上。 果然,烛熄以后,帐幔便微微起了振荡,一会儿一条黑影,钻进了 帐里,双手向床中一按,惊讶地不禁咦了一声。玉琴在暗中却看得 明白,有声有形,哪里是什么鬼?油头粉脸,衣服丽都,却分明是  个花花公子。
  玉琴觑着他那只在床上摸索的手,提手过去一把握住,伊只咯 咯地一用劲,那个活鬼便杀猪般大叫起来。玉琴连忙轻轻喝道:“不 许响,再作声便立刻要你的命。”
  那个活鬼抚着几乎要痛折了的手,再也不敢作声。于是玉琴向 床正中一坐,指着那活鬼问道:“你是什么样人?姓什么?叫什么? 为什么要假充鬼乱人名节?这种勾当你做过几次?”
  那人虽然凭仗着有钱,在地方上培植了些恶势力,可是身体却 不结实,又不懂得拳棒,平时借着鬼魅做幌子,吓倒了那些柔懦无 知的妇女,以逞兽性。如今他遇见玉琴,虽不知伊是甚样人,但刚 才这一捏,已足使他心惊。先时他早躲在床下,偷看伊一会儿开橱, 一会儿搬箱,和此时的态度,他就知道伊是存心来捉破他的。一个 女子而有这么大的胆量,绝不是常人,一定有着非常的能耐。他听江湖上人传说的什么侠客,也许这个女子就是这类人。乖人不吃眼 前亏,他就老老实实地讲述给玉琴听。
  于是玉琴方才知道他是当地的大户陈百万的儿子,叫作一条线 陈显祖,因为他一见年轻的女子, 一双眼便乜得像一条线,因此人 家就替他取了这个诨名。这种假冒鬼魅、乱人妻子的把戏,却不是 他作俑的。那师婆年轻时,有个拼夫,是当地的恶棍,看上了良家 妇女,便威胁师婆唆得人家鬼婚,他就假装鬼魂。上他当的不知凡 几,也没有给人识破。后来因为犯了杀人罪,怕官厅捉拿,便拐了 一个少妇逃跑。这师婆就让他扔了,伊便把这把戏又教给当地许多 有钱而好色的子弟,伊从中取利,每次几十两几百两不等,看那妇 女的年龄姿色而定。这位玉娟的嫂子有病,师婆就来兜揽他,又因 为玉娟不听,嘲讽了伊们,怀恨在心,又由师婆出主意,叫玉娟嫂 子暗中下药,让伊患病, 一面告诉他玉娟的容貌比了嫂子还要美丽 上几倍,叫他来充鬼夫。照理该多花一倍银子,只为伊们要报仇雪 气,所以只要了他和伊嫂子一般价钱。今天那师婆还告诉他,伊替 他觅到了一位仙子,简直月里嫦娥也没有这样美丽,玉娟比了伊便 又差多了,要他出五百两银子,伊准替他想法弄到手。不到此数, 伊便另外要去觅主顾了。那美丽的仙子就是玉娟的干姐姐。
  玉琴听他讲到这里,便止住他道:“我都知道了,你去把门开 了,叫那老婆子取个亮来。”
  那人听了不觉大喜,拔了闩想趁此向外溜。偏偏那门外面倒锁 着,玉琴叫他喊,他果然喊了几声。老婆子听喊,怀着鬼胎把门开 了。陈显祖并不接伊手里的亮,却抬起腿想向外跨, 一条腿还没到 门外,后头的肉痛得似乎割去一般,耳边一声娇叱道:“敢走!”他 只得缩了回来。
  玉琴接了老婆子手里的亮,顺手一把,师婆脚都没着地,让伊牵了进房。玉琴叫伊寻出纸笔砚墨来,叫陈显祖把刚才所供的都写 上,还叫他念了一遍。玉琴问师婆道:“他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师婆到这时候方才认清伊并不是玉娟,却是那个什么干姐姐。 老婆子想起玉娟白天所说的种种,方才明白伊们竟是有计划地来破  坏自己,想不到卅年老娘倒绷孩儿,坏了这么些妇女的名节,赚了 不知多少的造孽钱,想不到今天跌在一个外来的女子手里。那师婆  也不用抵赖,老实地直认不讳。玉琴问伊有否同党,害过多少人, 得过多少钱,伊一一叙述着,玉琴就叫那姓陈的一一写在纸上,又  叫他念一遍给师婆听了。玉琴问伊道:“这些都是事实?”
  伊道:“是的。”
  玉琴就叫伊在纸上画花押,把纸折叠起来,和先前陈显祖的一 起揣在怀里,站起身来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人在此坐着,天明自有 人来发落。”伊看二人唯唯应着,而目光闪烁,显无诚意。
  伊一笑道:“你们两个家伙不怀好意,我有些放心不下。只得烦 劳我的双指,把你们看管一下了。”说着,就把二人分两边按在椅上 坐下,同时又在两人的双膝下,用二指各点了一点,二人但觉得一 阵酥麻,便莫想站起身了。二人知道求也无用,各苦着脸互相用失 望的眼光相视着,目送玉琴的娇躯轻疾地走出了房外。
  玉琴走到庭中,看见一条人影正想避去,伊追上一步,一看正  是玉娟的嫂嫂,便伸手拉住道:“嫂子回去吧,你犯不着把清白让这  种轻薄而没有真情的登徒子玷污了,关于你们合谋图骗玉娟的一节, 我可以替你掩盖。只要你确实悔过,以后不再和这种黠邪之流互通  声气,而出卖你自己的亲人。"
  玉娟的嫂子听说事情闹穿,见了玉琴自觉不胜羞愧,垂低了头, 默默不声。玉琴知道伊完全受了那师婆的蛊惑,年轻守寡,意志薄 弱的人,又怎禁得外来的诱惑?看伊此时颇有悔意,玉琴劝了伊几句,决定不把伊同谋的事明白说出。
  二人回到吴家,天色还是黑沉沉的,未透曙光。玉娟母女不知  玉琴如何应付,心神不宁,母女灯下相对,兀自未睡。还有剑秋, 挑灯独坐,一颗心也自扑扑不定。虽然他深知玉琴不会吃亏,可是  不自主地一颗心老是没安放处,再也无法安稳入睡。听得叩门声, 他比玉娟母女先抢出来开了,剑秋看伊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便知事  情的结果一定完美。
  玉娟母女闻声出来, 一同问玉琴鬼魅究竟真假,玉琴在怀里掏 出那两张纸来,交给玉娟, 一面把自己所遭讲了一遍。玉娟在众人 惊叹唾骂声中,不禁抬眼向伊的嫂子看去。玉琴见了,也就向玉娟 投过调解的眼光,劝伊不必穷究。玉娟看见嫂子不敢正眼向伊,局 促地低下了头,正想说伊几句,后见玉琴在使眼色,便向玉琴笑了 一笑,表示接受伊的调解。
  玉琴在吴媪向伊慰劳感谢时,搭手笑道:“我生性喜管闲事,请 你不必挂齿。时候不早,大家都该去睡一会儿,明天正有事着忙 呢。”经伊一说,剑秋跟着玉娟母女不期而然地打起呵欠来,便各自 进房安置。
  第二天吴重三就去找地方保正,把陈显祖所写的二纸给他们看, 要他们去告官抓人。本来大除夕了,县官也已封印不理官司,保正 自然也图舒服,不愿多事。可是这一件事他倒十分义愤填膺,表示  立刻要去抓人,不可轻贷。原来他的媳妇儿也行过鬼婚,看病的也 就是这个师婆呢。
  吴重三家里过年的事,交给妻女去办,又托了剑秋新夫妇帮同 照料,自己跟着保正公役同去抓人。到了庙里公役去扯二人,两个 中一个也不起身。公役以为二人赖着不肯走,便是几个巴掌,二人 被打得鼻肿嘴歪,齿缝里鲜血直迸,哭着道:“我们的脚被点住了站不起来,便打死我们也不能走呀。”
  吴重三听说方想起玉琴对他说过,并告诉他如何解法,当即告 诉了公役。凡是当公役的都会一些拳脚,这个过门也听得过。听吴 重三说了解法,就中有一个公役原会针灸,对于周身筋穴骨骼,都 还认得清楚,他上前依着吴重三所教的,给二人在膝下一点,说也 奇怪,二人又是一阵酥麻,却伸展自如,可以站起来走了。
  二人被捕,县官须待开印后才理,所以衙中公役趁此敲诈。好 在二犯都是肥猪,着实榨得出油水,他们都捞了一笔意外之财。这 一来,村人受过骗的都拍掌称快,听说这件骗案是被一个外方来的 女子所破,大家都想去瞻仰一番。于是吴家的户限为穿,玉琴也烦 得头疼,开审时少不得还要伊到堂做证。玉琴怕招摇,嫌麻烦,过 了新年,不等县中开印,伊和剑秋丢了几十两银子,也不向吴家人 告别,便悄悄地走了。好在罪证确凿,那地方官听说也还肯为人民 的福利费费心思,不是一味儿只注视着银子的,后来自能如百姓所 望惩恶儆奸,玉琴等尽可不必再管后事了。
  他们此行原要到岭南去探望云三娘,不过一路还要探胜访古, 有时竟不惜绕道,走得很慢。离了吴家,他们路上走了两个多月, 还是未入岭南境界。
  那天风日晴和,正是杏花天气, 一路看见许多红男绿女,纷纷 谈论着九龙庄的杏花盛会,去赏览的往返不绝。玉琴好奇,便向一 位白发皤然、银髯飘拂的慈祥老人探询道:“借问老公公,九龙庄在 哪里?大家议论着九龙庄的杏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盛会是 否公开可以随人自由参与,还是须由主人邀请?像我们外路人不知 也能参加吗?”
  那个老人伸手扶着银髯,露出一脸慈和的笑容道:“九龙庄离此 不过六七里,走过前面一排榆林,顺着小溪向右转弯,不到百步,就是九株古松,枝干盘曲作龙形,所以叫作九龙庄。”
  剑秋在旁插嘴道:“那么今天这么热闹,是为了什么?杏花并不 是什么奇花异葩,为什么大家都这样高兴?好像是难得有的盛事 一般。”
  那老翁呵呵地笑答道:“客官说得不错,我们这里真把它当作一 件盛事哩。”那老翁一面说一面把双手一拱道:“二位想是路过此地, 不妨请去赏光一下,老汉可以做向导, 一路慢慢讲给二位听。”
  剑秋玉琴果然跟他同行,因老翁并无坐骑,所以二人也牵了驴 马,和他一路步行。那老翁一边走, 一边讲述那赏杏花的盛事道: “我们这庄子上只有三户人家栽杏的,附近的村庄却从来栽不活。可 是三年前起,我们庄上的杏树也都枯萎,三年来连一张叶都没生过, 别说着花了。”
  玉琴笑着插嘴道:“一定今年枯萎了的又开花了,是不是?那么 是否三家的都开了呢?”
  那老翁道:“哪里三家都开,只是我们家里的几株开了,较往年 开得格外茂盛,又大又多,颜色又好,亲邻们都说是吉兆,我家几 个孩子一高兴,就兴了这个什么观杏盛会,随便让人观赏,还备了 茶果招待。至于亲友近邻来相贺的,便治酒款待。”
  说罢,争去观赏。但见灿若晚霞,妍红欲滴,还衬着绿叶和其 他杂花,彩蝶翩跹,乳莺舞梭,简直像一幅渲染工深的画图,刺绣 精良的锦幔,耀眼生光,确乎是前所未见的美景,莫怪村中男妇都 像病魔了一般,络绎不绝前来观赏。正中两扇朱漆大门,开得敞敞 的,那是放进去的人,左右两边都有侧门,也敞开着,游人都从这 里出来。门口也都有家人照料,三处门口,游人如蚁,黑黢黢的只 见人头乱动,乡镇间赛会敬神时也不过如此轰动罢了。
  龙老招呼琴剑道:“前面太挤,我们还是打后院走吧。”于是龙老引二人折而向东,走完圃墙,便是一扇黑漆小门,却是紧紧闭着。 龙老举拳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便听见里面答应, 一会儿门就开了, 是一个垂髫小童,叫了一声老太爷,便躬身垂手侍立一旁。
  龙云从向琴剑二人拱手请进,二人又请老翁先进。让了一回, 还是云从在前,曲曲折折,重重叠叠走了好几个院落,好几重门户, 方才到达前厅。两边敞轩里摆着好几桌酒席,是龙家的亲友,右边  敞轩里有珠帘隔着,鬓影衣香,隐约可见。大约是龙氏的内戚。轩  外一带长廊,廊外便是杏花盛开的那个大花园。白石栏边一字排着 几十张朱红漆的方桌,上面陈列了各色茶果。台阶上站着一对白袷  少年,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真的像玉树 临风一般。正在指挥童仆,分发茶果,笑嘻嘻的, 一脸和蔼相,竟 跟那老翁一模一样。琴剑心里忖度,必是老翁的孙儿了。
  果然老翁使人把二人唤进来见琴剑道:“这两个都是小孙,这长  一些的叫龙飞,短一些的叫龙翔,他们是一双孪生兄弟,上面还有 两个哥哥,大的前两天为朋友的喜事出门去了,过一两天才回呢, 第二个在左边敞轩里陪客哩。”
  云从介绍了半天,忽然打了自己一下头道:“啊呀,一路说了半 天废话,却没曾请教得二位的大号,真是老朽该死。”
  琴剑忙笑着欠身叙述姓名。那龙飞龙翔听了连忙又是恭恭敬敬 地行了一个礼道:“二位的大名,久震江湖,小子们自恨生也何晚, 不能一亲颜色,引为憾事。想不到今日竟承虎驾贲临小庄,夙愿得 偿,领教有自,真不禁要距跃三百了。”
  那龙云从听说是荒江女侠方玉琴和伊的夫婿岳剑秋,二侠同临, 也在旁拱手盛道歆慕之忱。琴剑二人谦谢不迭。云从就吩咐下人另 设盛筵,在花厅中款待嘉宾,自己亲自作陪,并叮嘱飞翔,游人散  了速来陪客,可以向二人叨教武术。飞翔因急于趋陪佳客,天色原也渐晚,就催下人快快把茶果分发完了,早关园门。许多游人见了, 都暗暗纳罕:怎么今天比前昨早关一个时辰?太阳还徘徊山边迟迟 未下呢。昨晚是月亮挂上树梢方才闭门,这是什么缘故?村人们未 免私叹有钱人家的公子,没有长心,高兴不久,就厌烦了。还是叫 村人们明天别来了吧,再过几天说不定得不到彩头,还会讨没趣哩。
  不说游人私下忖议,且说飞翔二人督率下人把茶果分完,正门 关上,园中观赏杏花的游人,都不出不进,派几个人在园中及出口 处照料,便匆匆地往花厅中去。可是才走进大厅,他们的二哥龙跃 自敞轩里赶来问道:“为什么今天门关得这样早?是谁的主意?”
  龙飞道:“是祖父叫早些散的,因为花厅里他请了二位贵客,要 我们去作陪呢。”
  龙跃笑道:“看你那个高兴的样子,是什么贵客,却找你们这两 个小子去陪?”
  龙翔对他哥哥把大指一跷道:“说出来你别吃惊,那二人就是江 湖上鼎鼎有名的侠客,荒江女侠和岳剑秋,都是能剑的。二哥,你 不是一 向想学剑术吗?会剑的现在送上门来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没有?”
  龙翔这一说,可把龙跃说得乐起来, 一跃就是几尺高, 一把抓 住了龙翔二人道:“快快,咱们一块儿去见见这二位大侠,这一遭可 把我乐疯了。”
  龙跃把敞轩里的许多客人撇下了,径自跟着他两个兄弟往花厅 见琴剑二侠去了。三人到了花厅,只见四面窗帷齐下,已点起绛纱 灯来,四壁灯烛辉煌,照耀着更显得二位大侠神采焕发,云从老人 精神矍铄。云从见龙跃跟随来,唯恐他率性而行,粗鲁无礼,得罪 了人,连忙站起给琴剑二侠介绍道:“这是二小孙龙跃,性情粗豪, 行为鲁莽,不过心眼儿倒不坏,而且性喜武术,还请二位不吝指教。”
  老人又指点二侠告诉龙跃,命他行礼相见。龙跃一来震于二侠 的盛名,二则倾于二侠的丰采,不等他祖父说已是拜倒在地,比了 他两个兄弟更见恭诚。琴剑连忙回礼, 一面仔细端详,见他生得方 面大耳,虽不及他两个兄弟俊秀,但眉目之间,英气勃勃, 一望便 知是个豪爽率直的汉子。
  这时下人们摆好酒席,龙跃却向他祖父要求在这里陪剑秋夫妇, 把外面的宾客交给龙翔去照料。云从老人道:“那不妥,好在游人都  散,外面的客也快散了,等他们散了,你再进来不迟。”
  龙跃不敢违背祖父的命,只得向琴剑告了罪,怏怏地仍向外面 敞轩里来。外面的宾客因天色不早,园门已关,游人也渐散尽,顿 时觉得园庭寂寞。他们原是来凑热闹的,这会子没热闹可看,便也 纷纷向主人告辞,约着明天再来赶热闹了。龙跃急匆匆把客人送走, 便赶到里边来。
  云从老人很会喝酒,而琴剑却不胜酒量,飞翔兄弟也不大会喝, 龙跃一来,这下可够热闹了,他的酒量既好,谈锋又健,琴剑看他  祖孙二人饮酒的样子,直跟闻天声和余观海一般。便提起了二人的  往事,把二人惯会恶作剧、调弄人家的趣闻逸事,讲给众人听。把  龙家兄弟引得大笑不止,连在旁伺候的下人也听得一个个别转脸去  匿笑,连端菜添酒的事都忘了,要云从老人扶着银髯笑呵他们。飞  翔兄弟年轻,听着格外觉得有趣,他们觉得比他祖父哥哥大杯地喝  酒、高声地猜拳要有意思得多,便要求他们把江湖上闻见的奇事异  闻述给他们听。琴剑便把大破天王寺、歼灭邓家堡和剿太湖水盗等  往事讲了一遍,又把昆仑峨眉两派比剑不成,而二派的群英齐集少 华山,晚上剑光刀影,闪烁山林间,和星月争辉,真是奇观,可惜  没有比成。否则各显奇能,一定更好看呢。
   琴剑讲述往事,把个龙跃听得出神,连酒也不想喝了,两眼望 着琴剑的脸,透着欣羡的神色道:“最好能让我见识一次剑侠们的剑 术,听说能剑的人,把剑吹一口气便能到数千里外,取人首级,有 人还说剑仙把剑吞在肚内的,不知是否事实?二位也是能剑的大侠, 不知肯否赏脸,表演一些给小子们扩扩眼界吗?”
  剑秋听说笑道:“凡是习武的,欲求艺精,都讲究练功。有的练 硬功,有的练内功,有的专讲究气神,功夫深了,练气练神都已到 家,自然形与神合,指挥如意。至于种种近乎神话的说法,是世人 诳诞夸大,我们没见过,更莫说要我们献丑了。我们只会几路剑法, 也和别人学别的兵器一样,不过我们使用剑较顺手些罢了,跟练气 练神的剑客们,还比不上。”
  龙跃和两个兄弟同声道:“二位是有名的剑侠,剑术一定精湛高 明,务请赐示一二。”云从老人也在一旁怂恿。
  玉琴就和剑秋说道:“既然这样,我们就献一会儿丑,助助酒 兴吧。”
  剑秋见玉琴已是首肯,他是唯玉琴之命是听的,又如何不允呢? 当即叫下人把行囊中的宝剑取来,二人把长衣脱下,推开座椅, 一 个箭步,便到了庭心。
  这时云从已叫人把窗户打开, 一庭明月,清澈如水,祖孙四人, 都凭窗站着,八只眼睛一齐朝着窗外的琴剑瞧着。只见二人分左右  站定,竖起手中宝剑,二道寒光,并在一起,做了一个玉兔拜月的  形势,就地乘势左右分旋,就此对舞起来。龙氏祖孙,但见两条银  光在地面左右合旋成一圆形,后来这个圆形忽分忽合,或单或双, 倏起倏落,时高时低,似见无数条银蛇在那里腾跃飞舞,和月光照  映,闪耀得使人目光不定。至于什么是人,什么是剑,哪个是玉琴, 哪个是剑秋,再也分不清楚了。把个云从老人看得不住地抚弄银髯,连声啧啧。龙跃乐得扯住两个兄弟又笑又跳,连那些侍候在旁的下 人都一个个目瞪口呆,惊心动魄。
  剑鸣锵锵,剑舞飒飒,震得庭中的树枝,不风自摇,高枝儿的 宿鸟都忒棱棱扑翅飞去,因受不住这惊扰,忽然砰的一声,和碎金  裂石一般,两道交叉着的剑光,突地像电光闪射,自空中下落,耀 得众人眼花缭乱。而二条健捷的人影,就在砉然一声,银光四坠中, 重复显现在众人眼前,笑嘻嘻地抱剑欠身连说献丑,却丝毫不现疲 乏喘息等态。
  龙氏祖孙连声称赞,十分钦佩,龙跃更是崇拜之极,定要从二 人习剑,执弟子之礼。剑秋玉琴再三逊谢,后来却不过龙老一再坚  请,方才应允,龙跃若要学时,可以一同研究练习,至于师长的名  分,无论如何不能承受。龙跃见二人肯允许教他学剑,大喜过望, 倒也并不坚执一定要拜他们为师了。当时云从命下人重整酒肴,复  邀二人入席。他们的谈锋只是在剑上绕圈子,讨论着剑的品质、学  剑的方法等。这一席酒直喝到谯鼓三下才散,云从早已在饮酒中间 叫下人为二人铺设好了客房,洗漱毕,就叫下人引导二人至客房安  歇。龙跃高兴极了,还亲自执烛送他们。到了客房中,还嗔责着仆 人预备得不周到,缺这样少那样,啰唣了好一阵子,又和剑秋谈了 几句,方才各道安置而别。
  第二天早上,他家的观杏盛会照理仍要招待各村来观的人,但 龙跃一心在琴剑身上,没心肠理会这个,就向他祖父说:“取消了 吧,这个什么观杏盛会,这两天来的人也不少了,有些人都是去而 复来,他们哪里懂什么赏花?不过图些吃食罢了。”
  云从道:“既是你懒得招待,便就罢了,我可也没这大精神。但 先头起动的也是你第一个,这回子厌烦了,也是你第一个,可见得 是个好新鲜没长心的孩子。”
   龙跃笑笑道:“这回您看我学剑可有没有长心?”
  老人喘了一声道:“至多三个月。”
  龙跃道:“好,您等着瞧吧。”他说完随转身去知照下人,叫写 张帖贴在门上,说停止公开观杏, 一面忙不迭去看剑秋有未起身。
  走近客房时,正见剑秋已在房外的小院里,伸拳舒腿,在练身 体呢。他忙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去,跟剑秋请了早安。
  剑秋原听说他性喜武术,便问他学过哪些武器,练过拳没有, 宗的哪一派,是什么人教的。龙跃一一回答道:“只学会了使短刀, 是族中的一位叔祖父教的。拳也练过,宗派倒是少林。只惜他的叔 祖父死得早,所以也只学会了不多,我们的祖训是重文轻武,且以 务农为主,切戒仕进。所以我家的人都略习拳腿,以为防身健体之 具罢了。我祖父年轻时拳腿也很了得,只是不善用家伙,不过我叔 祖什么都强过祖父,只可惜寿短了些。我们弟兄,大哥完全是个文 人,我和三四两弟,都略习了些武,似乎我比两个兄弟稍好一些。”
  剑秋道:“听说还有一位令弟呢,怎么不见提起?”
  龙跃道:“有的,就是我们的小弟兄龙潜,他跟大哥一同出去 了,大概今天就要回来。他的性子躁急粗暴,好做出头椽子,什么 话什么事都藏不住一些在肚里,所以祖父特地替他取个名字叫潜, 要他顾名思义,改改脾气的。可是他的脾气还是改不了,但他却肯 听大哥的话,跟大哥在一起,祸便少惹了,所以这回祖父叫大哥带 他一起去的。”
  剑秋和龙跃在说着话,玉琴也已梳洗完毕,从房里出来。下人 来请用早饭,三人便同到前厅。云从和龙翔兄弟都已候在那里,各 人互问了早安,便一同入座。
  吃完早饭,龙跃逼着祖父把家藏的一柄宝剑取出来,他抱了剑 也来不及抽出来看,便催着琴剑到院子里去教他。剑秋看他性急可笑,便走到院里,先叫他把学过的武器使几路看看。他一听十分高 兴,连蹦带跳,跑到自己房里,把那柄他当作宝贝而又久为尘封的 短刀拿了出来。剑秋一看,那把刀锋利无比,确是宝刀,便要他使 起来。
  龙跃擎刀在手,环起一足,才做了一个金鸡独立的架势,便听 得他的小兄弟龙潜一片声喊进来道:“我知道准是二哥的主意,他好 新鲜,又另换别的玩意儿,可是我不依,我没赶上这一趟热闹,非 要把纸条去,重开园门不可,真正的太岂有此理。”
  龙跃给他兄弟一路嚷责,不禁生气,放下手中刀,怒目往那边 奔去。剑秋和站在台阶上的玉琴也都顺着他看去,只见一个少年, 身材矮小,筋骨强健,面红耳赤地大声嚷着,从边门里进来。后面 紧跟着一个高个子,面貌和云从老人一般模样的人,年纪也不过二  十多岁,大约就是龙跃的大哥龙腾了。他一路在扯着兄弟,意在禁  止他嚷。再后面缓缓地随着二人, 一个面如锅底的黑汉, 一个却只 生得一条腿的。
  琴剑二人不由同声惊诧道:“咦,怎么他们二人也来了?”
  说着,二人便直向龙腾身后走去。那二人这时也已瞧见他们, 举手欢呼道:“女侠和岳先生也在这里,真是巧极了。”
  他们四人这么一奔一呼,却把龙氏兄弟都呆住了。起先龙跃只 生了气要同龙潜争吵,并没瞧见他们身后两个陌生人。龙潜一心要 和二哥办交涉,龙腾只在盘算调解的方法,都不曾注意院中还有着 两个生客。这时龙潜顾不得和二哥闹了,跑过去笑嚷道:"咦,滕先 生,薛先生,您们怎么和他们认识?”龙跃也问琴剑这二位是甚等 样人。
  当下剑秋就指着黑汉道:“这位是小尉迟滕固,一条铁鞭真使得 神出鬼没。”又指着那个独脚汉子道:“这位是薛先生,单名一个焕字,他也是昆仑门下,剑术高强,就和你们听说的剑仙差不多了。 我们在洛阳破灭邓家堡时,也亏这二位相助的哩。”
  龙跃和龙翔听说,不觉抬眼对薛焕多看几眼,心里兀自不信, 这样丑陋的汉子,有着偌大的本领。剑秋把龙跃等和滕薛二人介绍  过了,龙跃也把他的大哥幼弟介绍和琴剑相见。龙腾又把怎样认识  滕薛的经历讲了一遍。
  原来龙腾兄弟在亲戚家遇了土匪绑架,恰巧滕薛路过那里,初 意欲向那家借宿的,谁知正有盗匪在抢劫掳人,二人各出兵器相助, 那些盗匪怎经二人猎杀?不死的便抱头鼠窜而去。那办喜事的人家, 自然十分感激,备了盛筵款待。龙氏兄弟亏他们才得脱匪手, 一定  要邀他们到家盘桓几时。他们知道家里正举行着观杏盛会,也请他 们来瞧瞧热闹。他们因龙氏兄弟情意恳挚,谊不可却,便一早赶着 回来了。龙潜回家见了园门上的纸条,他觉得虚邀了二位恩人,让  他们瞧不到热闹,心里一急,问下人知是二哥的意思,便赶进来作 闹。又哪知他二哥正招待着二位客人,又和他们的恩人是同道呢? 这时他的快乐,已压制了初来时的愤怒, 一迭声催着他祖父,要求 他吩咐下人在杏园中备了酒筵,给四位客人赏杏。
  老人真的就叫人吩咐厨下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出来,摆在园中。 一会儿席面已经排好,老翁请四位上坐,自己率了五个孙儿在下相  陪。一桌团团刚好坐了十人,老翁又叫把家酿好酒抬一坛来款客。 那酒的颜色竟和珊瑚一般,在觥中荡漾着,映着各人的脸色,都罩  上了一层红光。
  琴剑和滕薛互询别后状况,他们还是在琴剑合卺的那一年分别 的,屈指已有四五年了。琴剑就把在山上生活情形,以及杀怪兽巧 遇孝女翟绮云,中秋夜饮酒睹妖星等异闻, 一一讲给二人听。此番 下山,原为探候故人,遇洛阳访公孙龙,古堡破贼窟,到天津曾家庄又适逢拳乱,帮着曾庄诸人破拳匪,退洋兵。与翟绮云闻天声分 手后,想赴岭南探望云师三娘,沿路又消除了许多不平之事。最近 在晋豫边境,破除了鬼婚的骗局等情,一直讲到路遇龙翁邀观杏花 为止。
  薛滕二人听他们说要去访云三娘,便同声说道:“云三娘不在山 中,到崂山去了,你们不必空劳跋涉。”
  剑秋问道:“二位怎么知道?难道二位也曾登罗浮去过吗?”
  薛焕道:“正是,我们自那年少华山一别,跟师父憨憨和尚回 去,在师父身边听训习艺,也很容易地过了两年。下山访了一群故 旧,又到螺蛳谷去访问袁彪李天豪等众英雄,住了几时,想起云三 娘便赴岭南。谁知伊先一日携了桂枝赴崂山去了,只留下徒弟吕云 飞看守门户。据说伊要在崂山住些时呢,短时间内未必就回。”
  玉琴跟剑秋说道:“那么我们不必往岭南了,就折向鲁境去吧, 顺便也可至峄县看看翟绮云。”
  伊又复回头向着薛滕二人道:“那么二位现在要到哪里?就和我 们一路赴崂山走一遭吧。”
  薛焕道:“我们不打算去了,要紧回螺蛳谷去看看。”
  琴剑齐声问道:“真的螺蛳谷中的近状如何?李天豪、袁彪、蟾  姑、小鸾等都怎样了?我们一直很惦念着,尤其是在这神州板荡、 民生涂炭的时候,我们很盼望他们所栽培的那朵革命之花,能灿烂  光大起来,我们访过云师,原想去关外一行呢。”
  薛焕道:“李袁夫妇和陆翔欧阳兄弟等都很好,而且他们也都有 了子女。他们的雄心不衰,只是幸运欠佳,连年来招兵买马,培植 势力,可惜这期间因用人不慎,出了两次乱子。那一回不是我们赶 到,螺蛳谷险蹈了龙骧寨的覆辙,可是元气大伤,要恢复又待费好 些时了。我们这次离彼日久,很不放心,袁彪临行原叮嘱我们早回的。”
  玉琴道:“闻先生也说过螺蛳谷的,也许二位回去时,他已先 在了。”
  龙家诸人听他们讲着,虽不知是什么事,但听着也觉有趣。龙 潜年少性急,时时扯着滕固,问他们讲的什么。滕固笑着也讲些给 他听。直听得他眉飞色舞,非常钦佩。龙老和龙腾不停向众人劝酒, 酒又醇,菜又精,主人家情意又殷勤,久别重逢,又是在不期而遇 的局面中,怎不高兴?因此主宾都开怀畅饮,再加上跃和潜弟兄俩 很会闹酒,一桌上除玉琴微醺外,几乎无不酩酊大醉,尤其滕薛和 龙跃龙潜 。
  琴剑、滕薛给龙氏祖孙挽留着,在九龙庄上一住旬日,每日盛 筵款待,龙老讲些前朝逸事、乡里奇事。龙腾却是彬彬有礼,不娴 武但很能谈武,学问渊博,诸人和他倒也很谈得来。他的几个兄弟 羡慕诸侠的武艺,一个个都要学习,老二、老五格外起劲,剑秋知 薛滕二人暇时也指点他们一二,还喜二人都肯专心,他们便也很觉 高 兴 。
  玉琴却和龙腾兄弟的妻子在一起看看伊们刺绣烹饪,闲时以琴  棋消遣,这些都是伊平素所不接触的,和伊们一起玩着,也另有新  趣。只是久了觉得气闷,不及伊挥剑舞刀来得爽朗有劲罢了。因此 住了旬日,玉琴再也待不住了,并且伊也急于要去崂山见云三娘, 便催着剑秋要走。剑秋知道伊的性格,所以龙氏祖孙虽然恳切坚留, 剑秋也决计辞去。龙云从备了许多礼物,还奉献数百两白银作为程  仪,四人坚不肯受,推辞再三,方才各取了一两件小巧的礼物,实 在他们自不愿累赘多带物件。
  琴剑滕薛辞了龙氏祖孙,各跨上坐骑。滕薛本来没有骑马,龙 翁在厩中选了两匹好马赠给二人 , 龙跃和他幼弟龙潜最是依恋不舍 ,一直送出庄外十余里才回,还殷殷订期后会。琴剑滕薛四人行了一 程,便分道了。滕薛取路回螺蛳谷去,琴剑则向崂山道上走。晓行 夜宿,多无耽搁。
  那时天气晴和,已是暮春季节,他们到了山东境内,天色已渐 昏黑。玉琴连日小有不适,所以剑秋主张早歇。刚好这里有个小旅  店,剑秋看也还洁净,便找了一间向南的屋子,窗外是个小天井, 门外就是过道,从窗内望出去,进出的人都能瞧得清清楚楚,而外  人要看窗内,却好当窗有棵很肥大的芭蕉,像绿帽一般地遮住了。
  剑秋和玉琴进内歇下,小二端进茶水,安放了行李,剑秋就叫 他把门带上,因他嫌门外进出人等太杂,把门帘也放下了,只开了 靠边的一扇窗。
  玉琴歪在床上,剑秋站在窗里闲看。这时天色已黑,月亮还没  上,所以看出去也看不清人的面目。但是黑影幢幢,往来罢了。过  一会儿小二开进饭来,玉琴喝了二碗稀粥,便早早睡下。剑秋因时  候还早,便出房随便走走。才出房门没几步,看见过道那面的屋子 里,匆匆走出一个人来,一身深蓝布的袄裤,戴了一顶阔边青毡帽, 帽底低垂,衣领高耸,把脖子和眉目都给挡住了,简直看不清面形。 那人似乎很焦躁的模样,匆匆往店外走去。剑秋看这人的情形很在 可疑,故意走过他的屋门口,想看得些什么。可是那人出去把房门 带上了,屋里也没上灯,静悄悄地不像有什么人在里头。他不便逗  留在别人家房外,只得走到前面去。听见掌柜的吩咐小二道:“我乏  了,今晚要早些去歇,有什么事你去承当一下。你的舅舅,我看在  你的脸上就留他在这儿待一晚,明儿早上赶早走。不过他吃了我两  顿也该尽些力,叫他听着门户,旅客进出,他要随时留意启闭。天  黑了,该谨慎门户,但也不能得罪客人,只须自己时刻关心,不要  偷懒。”
   小二和另外一个沙哑喉咙的男子,都唯唯应着。剑秋心想这个 掌柜的刚才招呼自己是多么谦恭,一团和气,谁知竟是这样啬刻的 小人。不愿和他多搭,剑秋便折身回屋子里来了。掀起帐幔,玉琴 仍没睡着,为了亮着灯的缘故。剑秋把灯熄了,坐在床沿,把这间 所见的和自己怀疑的都讲述给伊听。他还说:“今晚上要醒睡些,那 家伙形迹诡秘,也许不是好人。”
  玉琴道:“区区小丑,怕什么。”
  剑秋听伊语气虽强,可是语音含糊,知道伊要睡得紧了,便不 和伊再说什么,站起身也打算解衣就寝。抬头一看,雪白月光洒满  了纸窗,他倒又舍不得睡了,把纸窗轻轻推开,站在窗前看月。听  听街上,万籁俱寂,只有远远的更鼓声在晚风中荡漾。过了一会儿, 忽然听得一阵犬吠,接着便听得店门砰砰一片声响。门咿呀地开了, 便是一阵踢踏的足声,听去不止一人,约有三五人的样子,直响到 过道那面去了。剑秋正在忖度,这些又是否和刚才那穿蓝袄裤的人 一起的?忽见芭蕉树外有一条黑影一闪,剑秋急忙转身,在床头取  下惊鲵宝剑,闪在窗边戒备着。可是好一会儿并没有人,只听蕉叶 外有人窃窃私语。剑秋把脸侧向窗外听着,其实谈话的人还站在天 井的南口呢,他们说得是那么低,几乎和耳语一般,可是剑秋听得 却很清楚。原来练过功夫的人,耳目的效用,自也较平常人灵敏 得多。
  他听那沙喉咙说道:“什么满家洞?我可从没听见过。”
  又听得小二道:“轻声些,舅舅,让他们听见,知道我们在窥探 他们,议论他们,那就别想保住脑袋。”
  小二的舅舅把声气放得比小二还要低道:“这么说来,这些人必 是歹人,为什么店里要招接这班凶神恶煞呢?”
  又听小二说道:“你这又是老实人的话了,开店的只认钱,不认人,只要用钱爽快,又管他什么样人!巴结还嫌不够,怎么会不招 接呢?平心说起来,这满家洞的好汉倒也不蛮,你不惹他,他也不 会无端欺人,所以有些人说他们是土匪,也有些人说他们是什么油 纸之是。这句话我也不懂是怎么解,只是看讲的人的神情,似乎称 赞他们不坏就是。”
  剑秋听着,几乎笑了出来。又听小二道:“好了,我们去睡吧。 店里的客人都已回来了,您明天还得早起赶路呢。”二人一路嘁嘁喳  喳地往前头去了。剑秋便也关窗睡下,可是再也睡不着,耳边只是 嘁嘁喳喳地响着“满家洞,有些人说是土匪,有些人说是有志之  士……”眼前又不住晃着那个低帽檐、高领子的诡秘的人形,一翻  身便坐了起来,决计去他们房外探看一番。小二的声音似乎又在耳  边响起来道:“知道我们在窥探他们……就别想保住脑袋。”
  剑秋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提了宝剑,重复把衣服束紧,轻轻开 了房门出来,谁知才跨出门口,偏逢小二执了烛台过来,问道:“客 官往哪里去?”那一双含疑的目光,直停留在他手里的剑上。剑秋只 得推说是要小溲,因夜深在客地恐遇歹人,所以随带宝剑防身。
  小二道:“客官放心,小店没有发生过使旅客吃亏的事,客官胆 小,待我伴同前去就是。”小二说话是很高的,剑秋只得跟他同去。 一会儿,小二又殷勤执烛送回。
  剑秋留心过道那面的屋子,起先是暗着的,经小二这么高声一 谈,屋里又亮起灯来。剑秋回房时,那边屋子打开房门,走出一个 人来,小二忙去招呼。剑秋不便站住了看他,只得进来。听得小二 和那人一路问答也是向后面而去,剑秋暗恨掌柜的过度谨慎,深更 半夜地还叫小二巡视门户,撞破了自己。现在已惊动了人家,不能 去探窥,说不定小二还怀疑他是坏人。对于他的信任,还不抵对于 满家洞的人呢。
   剑秋一懊恨,在床上便莫想睡熟,惊醒了玉琴,问他什么事, 剑秋从头详说了一遍,玉琴道:“明天早起,等他们走时,我们跟踪  去就是,在这里也探不出什么首尾来。”
  剑秋听了也表示同意,便安心睡了。迷蒙中发觉那诡秘的旅客  逃了,他连忙追踪而去,才要抓住,偏偏后面有人拉他, 一回头, 那旅客已无踪影了。
  
  
  第十一回 探秘搜奇有心寻间道 残山剩水无意见故人
  
  剑秋恨恨地把拉他的人瞪了一眼,却原来是玉琴。玉琴拉着他 的臂膀道:“天亮了好久,昨晚计算的事,今天该起来办了。”
  剑秋方才明白玉琴把他从梦中拉醒了,看帐外天色大亮,便咕 哝道:“只怕已迟了,怎么你不早些叫我?”
  玉琴笑道:“不怪自己贪睡,却怨人家叫迟了。你知道我叫了你 多少时才醒的?也不知你在做什么好梦, 一脸的得色。不是我狠命 地拉你,还不知什么时候醒呢!”
  剑秋不由好笑起来,便把适间的梦境告诉了伊。玉琴道:“说不 定,他们真走了呢,我们赶快吧。”
  玉琴开门叫小二打脸水和收拾行李,瞥见通道那面的房门大开, 小二正在里面扫除,看样子是客人已经去了。伊回头问剑秋道:“你  说的是不是那个屋子?”拉着剑秋把小二正在扫除的屋子指给他瞧。
  剑秋跺足道:“糟糕,糟糕。”说着就走到那边去叫小二。顺眼 向屋里一看,除了小二,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就随口问小二:“这屋 里的客人都走吗?”
  小二道:“是,早就走了。”
   小二撇下剑秋,带上了门去打脸水。剑秋回到自己屋里,小二 把脸水也打来了,玉琴就叫他把行李收拾起来,随口和他有搭没搭 地闲谈。又取出一些碎银赏给他,因话搭话地就问起那屋里住客的 踪迹。小二得了银子,心里一欢喜,就都说了出来道:“这一批人行 踪诡秘,也不知是好人还是歹人,可是在这一方时常进出,倒也没 听说出过什么乱子。”
  玉琴道:“他们时常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二道:“也不详细,有时他们说来办货,有时却不见他们办什 么东西。”
  玉琴道:“今天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小二道:“天还没亮就动身了,他们时常来得很迟,去得很早。”
  玉琴道:“他们往哪一条路走的?”
  小二不懂为什么伊对于这问题很感兴趣,抬头看看伊,挂着一 脸和蔼的笑容,又想起怀里白花花的银子,便又答道:"向东面大道 上去的,这时大约也走了好几十里路了。”
  玉琴又道:“听说他们是满家洞来的,他们这时候是回去吗?满 家洞在哪里?怎么我们从来没听人说过?”
  小二道:“我们也是听人说,满家洞就从东面大道上一直去,不 过二三百里路,也有人说不是这样走的,可是他们今晨确是从东面 大道一直去的。”小二说着话,已经替他们把行李收拾好。
  剑秋也已漱洗完毕,玉琴只洗了一把脸,头上包了一块帕儿, 剑秋已从外面买了些点心回来,和玉琴俩吃了。玉琴又顺手给了些  小二,小二欢天喜地地出去了。剑秋算清了账目,和玉琴俩带了行  李,跨上龙驹花驴,也直奔东面大道上去。
  剑秋在马上对玉琴道:“他们没骑牲口,我们加鞭追去,也许还 追得上。”
   玉琴点头道:“是。”
  二人各催跨下坐骑。好在这条大道行人很少, 一马一驴,直和 风驰电掣一般,在路上直蹿。可是到了晌午时分,他们一路留心, 也没瞧见这群诡秘的旅客,算来他们的行程已超过早行的旅客了。 这里一带树林夹道,野花丛生,香气袭人,他们也赶得乏了,就下  骑坐在树下休憩一会儿。
  玉琴道:“这地方枝叶葱茏,花气清芬,确能令征人疲乏的身心 顿觉畅舒,可惜的缺少一缕清泉,使人马渴不得解。”
  剑秋指着对面挂满了梅子的树道:“摘几个梅子来吃就是。”
  玉琴笑道:“像珍珠样大的梅子可以吃得吗?即吃了也解不得 渴呀。”
  剑秋也笑道:“你不会假定它是大的么?本来你又不吃梅子,看 见了这酸得满口生津,这会你只要假想这一树又大又青的梅子,你 摘了一个在嘴里,酸得口涎直流,不是就不渴了么?从前曹孟德叫 他部下望梅止渴,你现在就叫想梅止渴。”
  玉琴站起来拍去了身下的灰尘,笑啐道:“少说废话,还是到前 面去打尖吧。”剑秋也笑着站起身来。
  他们坐在那里时, 一直留意着两面往来的行人,可是这半晌也 没有人走过。他俩解下拴在树上的坐骑,正待跨上,剑秋忽把玉琴 一拉,指着后面道:“你看,那面尘头扬起,是有人来了,我们且闪 在一旁看着。”于是两人仍复坐下,装作休息的样子。
  一会儿果见两骑马飞奔而来,两人留心马上的人,忽见下骑叫 道:“女侠,剑秋,你俩怎么在此地?听说薛滕二位说起,你们已在 少华山成了嘉礼,可惜我们没有知道,少贺失礼了。听说你们婚后 住在山上,是几时下山来的?怎么不到峪中来玩?袁头领和他的夫 人都时常思念你们,便是内人蟾姑也时常和我谈起的。”
   这个说话的正是从前龙骧寨中的雄主,后来给杨乃光出卖了龙  骧寨,由玉琴介绍到螺蛳谷去的李天豪。后面一人是小子龙陆翔。 四人相见,欢愉莫名,琴剑看天豪似乎苍老了些,不过豪迈英爽的  气概却不曾减去分毫。小子龙倒仍是那副样子。他们看剑秋伉俪时, 还是和从前一样,可见他们养性山上,生活恬适,虽然下山来,风  尘仆仆,长途跋涉,但他们干的都是快心快意的事,精神的慰藉, 足以解去疲劳,使人年青,自然和天豪在谷筹谋计划,劳于职责的  人不同了。
  四人互询了些别后状况,琴剑向天豪探问了袁彪伉俪和蟾姑等  的好,又问起谷中近况,并告诉他们九龙庄观杏,遇见滕薛二位。 天豪道:“我们离谷时,他们二位还没有到。如果他俩在山,这一趟  我也不出来,而要烦劳他们俩了。”
  琴剑就动问天豪等的行止,天豪道:“说来话长呢,此刻腹饥 了,且到前面打了尖再细讲吧。如果二位没有其他重要事情,最好 能和我同行一遭,这兴趣也许不减于你们以前大破天王寺等机 关哩。”
  玉琴讶道:“如此说来,二位是去破什么匪类的巢窟的吗?既然 连你们在关外的也闻名而来,那一定在地方上为害不小了。不知在 什么地段?如何我们一路来倒也不听得人们提起呢?”
  天豪这时已和陆翔重复纵身跨上马鞍,且不答玉琴的话,用马 鞍一指琴剑的驴马道:“请上坐骑,这个哑谜,且让它闲搁一下,等 小弟去前面修过五脏神庙再行详解注释吧。”说完一笑,扬鞭先行, 陆翔催骑随在他后面。
  剑秋玉琴当即树上解下驴马,骑上加了一鞭,不一会儿就追上 天豪了。剑秋高声叫道:“天豪兄,我们追上你了,这里距市镇还有 好些路呢,何不就把那个哑谜说出,也好解路上寂寞。怎么你数年不见,说话会变成这么吞吞吐吐的不爽快?”
  天豪回头向他摇摇手,又把嘴朝前一努。剑秋和玉琴是双骑并 行的,见天豪做作,便转脸对玉琴道:“不知道他闷葫芦里装些什么 药,也许故弄玄虚,有意装作那怪模样,知道我们好管闲事,借此 玩笑罢了。”
  玉琴深思着没有理会他,剑秋笑着喊伊道:“喂,你想什么?为 甚不理人?”
  忽见玉琴若有所悟道:“也许就是这条道儿。”伊说完看着剑秋, 等候他回答伊的揣想是否不错,可是他哪里知道伊没头没脑的一句  是指着什么说的,便问道:“你说什么呀?”
  玉琴道:“我们在这条大道上来的目的是什么?”
  剑秋方才恍然,也点头道:“准是,准是。”
  这时天豪陆翔也都缓辔而行,他们夫妇俩的谈话,也传入了他  的耳管,便笑问剑秋道:“你们贤伉俪在办什么交涉,是是否否的?”
  琴剑同声笑道:“就猜你那哑谜儿。”
  天豪先向前后左右一望, 一条广长的大道上,除了日光树影外, 便只有他们四骑士,别无旁人,才问剑秋道:“你们是怎样猜的?倒  说给小弟听听看。”
  剑秋先对玉琴一看,和天豪道:“我先说三个字,你听对不对, 满家洞,是不是你们要去的地方?"
  天豪点头道:“着着,看来你们也是这条道儿去的吧?”
  剑秋也点点头,天豪便问剑秋洞内详情如何,剑秋摇头笑道: “不过听人说起这个洞名,内容如何,却一些儿不知,所以想去探一  个究竟。”于是把旅店中所闻所见的讲给天豪和陆翔听。
  天豪道:“这么说来,还是我们比你们知道得多些呢。”
  玉琴听天豪这么说,便催他快讲,剑秋也急于要破除他一天来的疑团,连催天豪讲。天豪看见前面不过一里之遥,树林尽处,便 是市集,有酒旗飘飘风中,便道:“前面便有人家,不及细讲,让人 听去了不便,还是饭后慢慢细谈吧。”
  玉琴性急,听了半天,好容易天豪露了些口风,但又因行近市 集,不肯讲下去,伊只得耐着,四骑牲口一阵风似的到了市口。正 有一家小酒店叫醉白馆的,就在面前。四人下了坐骑,把牲口拴在 店前的大榆树上,解下行李,步入店内,跑堂的赶紧上前招呼。
  这店除了门口一副炉灶, 一个账柜子,所占地位所余无几,挤 挤地排了四张桌子,安了十来只条凳。这时店里除了掌柜兼跑堂和 一个下灶的外,客座内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天豪一看室浅座 挤,他携了行李,就拣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了。跑堂的抽下肩头的 抹布,拂拭了一会儿,排下箸碟,便向四人问要些什么吃的。四人 看看灶上零零落落排着无多几样菜肴,笼里蒸的馍馍倒是满满的正 冒着白汽。就道:“你们有什么吃什么,方便的多要些个,不方便的 我就少要些个,也省你们麻烦。”那跑堂的连声谢着客官照应,便吩 咐下灶的预备去了。
  这时日色当檐, 一树榆钱泻影入屋,桌面和四人身上都像洒满  了金钱一般,一只白猫蹲在槛上,迎着日光,洗脸搔耳,舔理毛片, 满身白毛,洁净无瑕。榆叶的影儿,洒在它身上,又如斑斑圆纹, 很觉美观。猫的身体时时颤动着,榆叶的影子也因风时时摇漾着, 猫身上的圆形花纹也时时变换。玉琴看着,很觉有趣,不由出了神, 也忘了催天豪讲满家洞事了。伊正看得出神,剑秋招呼伊吃东西, 才见满满当当已摆满一桌子了,另外两个桌子也挤满了食客,跑堂 的忙着奔走招呼,不停地撩起围腰,直抹额上的汗。
  玉琴好几天因身体不适,也没好生吃东西,这会看那现蒸的馍 馍,又白又松,面前又放着一大碗鲜汤,倒是引起了伊的食欲。刚才没有遇见天豪等前,原是为口渴急于赶来打尖喝汤的,待遇见了 天豪,倒又把口渴忘了。这时看见了这一大碗又热又清的汤,把伊 的口渴倒又引起来了,连忙端起汤来就喝,觉得鲜美无比。可是见 剑秋喝了一口汤,却摇头对天豪道:“究竟小店里没有好东西吃。”
  玉琴揪着他道:“别剔精拣肥的吧,我觉得好几天来也没吃到这 样配口味的东西了呢。”
  剑秋见伊拈了馍馍就着汤,吃得很香的样子,心里自是愉快, 当然不和伊分辩。吃完了由天豪抢着会了账,略略歇息片刻,便重  复向那大道上驰驱。奔了约莫有廿余里路,道路稍狭,两旁尽是丛  林,路的宽度,刚好容他们四骑并行。好在这条路十分冷清,除了 他们四人外,别无人形。听了林中鸟鸣叽叽和道上的蹄声嘚嘚,做  着似乎节拍的应和,会叫人静极欲眠。
  天豪等放缓了辔头, 一路且行且谈。琴剑才晓得谷中近况和满 家洞的内情。又知闻天声曾到过谷中,却见薛滕不在谷中,所以不 曾遇见。又在天豪等来鲁前离谷他去,否则此行探满家洞之事,又 不会少他了。
  原来袁彪自琴剑介绍了李天豪夫妇到谷,共襄大计,他十分欢 喜。又以天豪智勇双全,秉性义烈,非常信任,又得薛滕二人帮助, 谷中诸事日见发展。但是消息传来,国是日非,因当国者的颛预, 致人民涂炭,满汉之间歧视甚重。巍巍华胄,却受着双重压迫,内 患外祸,交相煎迫。生活在世外桃源洞天福地中的袁李之徒,眼见  得自己的同胞肝脑涂地,听人宰割,不用说那一缕革命之火,在他  们的血液里沸腾起来。便积极地想增厚实力,收买粮草,招抚兵马, 不数月成绩很是可观。
  他们满怀乐观,防卫稍差,不知如何给混进了奸细,假作卖粮 食的。这人原是常和谷中做交易的,袁李等一点不起疑心,疏于防范。给那厮放了一把火,把谷中多年的存粮烧去了一半,虽然发觉  得早,没有全毁,可是损失也就很大了。不但新收买的全给烧掉, 反连历年所积的也蚀去了不少。那个奸细倒没有政治背景,只是附  近的匪徒妒恨谷中势强,恶意中伤。
  又有一次,是关外的胡匪曾因劫掠正当商客,遭袁头领撞见击 退,由是衔恨,处心积虑,趁谷中招兵买马时,几个胡匪假作由远  处慕名求入伙的。那几个人倒都生得状貌英武,举止豪爽,言语之 间,又显得很有正直的见解、义侠的怀抱,又哪里知道他们心怀叵  测,为奸作怅的呢。袁头领和合寨的人都十分欣辛,为山中庆得人, 以为革命大业可成,就十分信托,把操练新来弟兄的事交付他们。 谁知他们暗中收买,捏辞破坏山中声誉,新来的人信心不坚,很多 受了他们的笼络。他们手头又阔,常以小惠示恩,在谷中混了大约 月余,暗中和外面的胡匪通了声气,约定在中秋夜举事,里应外合, 要占夺山寨,杀尽头领和他的亲信。
  刚巧他们在树林里秘议的时候,滕固薛焕回谷经过林外听见, 知是谷中新招的弟兄叛变,就把听得的话告诉袁李等知道。袁李等 还在将信将疑,恰好有一新来小头目因曾受小鸾救母之恩,不愿和  他们同事,私下来小鸾处告密。小鸾来寻袁彪告知,和滕薛的话不  谋而合。当时袁头领自然十分震怒,就和薛滕等计议停当,暗中提 防,将计就计,乘势杀他一个净尽。那批胡匪自以为计划周密,神  鬼不知,定能一举得手,哪知反成了瓮中之鳖呢。
  琴剑等听了也为他们捏一把汗,都说亏了滕薛赶回,否则光是 一个小头目告密,袁李等还不肯深信哩。
  天豪讲完谷中近年所遭,不觉深深吁口长气。欲图扩展,反遭 了两次不小的损失,很为他们事业的前途担忧。琴剑劝慰了一番。 玉琴最要紧的是要听天豪讲关于满家洞的事,便催他快讲。天豪道:“提起满家洞,正和我们抱着同样的志趣,为了要增强革命势力,加 速民众的复兴,我们不顾危险,又来做一次纠合同志的尝试。谁知 又耗了银钱折了人呢。”
  琴剑同声讶异道:“既然他们也和你们走的一条路,怎么会加害 你们的人呢?”
  天豪道:“为此参不透,所以小弟要亲走一遭啦。”
  玉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豪道:“这个所在,说起来历史很长,还是在顺治年间,明社 初屋,清兵南下,亲王豪格驻军济南。青州有贼反叛,其实是明义 民起事,大概以势孤力单,而为豪格所破。至于满家洞里的一伙, 却很费了豪格一番心思气力呢。”
  剑秋问道:“如此说来,满家洞当日已为豪格所破,如何现在还 有人存在呢?”
  这时他们的四骑牲口正缓行在一片草原,夕阳已斜挂林梢,天 半朱霞,照射在碧草地上,闪耀着一片彩色。在旁边久守静默的陆 翔忽把手中鞭指着马前一堆焦黄的草道:“可惜,不知什么人把这碧 绿的草原中,烧黄了这一大片。”
  玉琴接嘴道:“这又有什么可惜?过一阵子倒又可长一大片绿 草了。”
  剑秋原是候天豪答话的,忽听他们二人在旁打岔,便也接嘴道: “这就是叫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们难道不知吗?”
  天豪笑道:“剑秋兄既知道这个,怎么刚才却问起满家洞人如何 现在还有存在的话呢?也不是跟这个一样吗?”
  玉琴不等剑秋说完,却先开口道:“这一段故事,我现在记起来 了,好像听得曾家的毓麟说过。那个满家洞占地很广,有二百几十 个巢窟,是明遗民所据,想重复明社的。豪格以为土匪,遣派大军去剿,绕余郡王阿巴泰也帮他去攻打各穴,可是还有两个大洞,深 奥邃秘,无法攻入,绕余郡王想出一个绝计,把两个洞堵塞住,余 众便都饿死在里面,其他各洞也都给他堵塞,满家洞患也遂弭 平了。”
  剑秋道:“既已堵塞洞口,里面人已饿死,现在怎么又会有人盘 踞洞中呢?不要是冒名的吧?”
  李天豪道:“听说另有间道可通,清兵没有发觉。初时满家洞人 也不敢出外,后来相隔年久,官军也已不复再记得满家洞的事,他 们才又从间道出外,重整实力,再图继续先人遗志,来干一下呢。”
  剑秋道:“那么他们的势力一定很雄厚了,有这么悠长的历史。”
  天豪道:“听说也不过四五百人罢了,因当时洞中留守的人原不  多,后来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意志薄弱的动摇了,早时又不敢出  来活动,即偶有和外人相通,也很隐秘。近年来方才逐渐有人知道, 但也很秘密。他们一方面要扩展势力, 一方面又防人破坏,密设陷  阱。本来我们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年前欧阳仁因公出外,在途中遇  见他的表兄林盛富,是在青州设粮食铺的,这一次到关外采办杂粮, 和欧阳仁相遇,谈一些别后状况。牵涉到买卖的好坏、地方的治安, 林盛富就谈起了满家洞事,欧阳仁听在耳里,回寨就告诉了袁头领。 袁头领一听,便有心结为同志,欧阳兄弟自告奋勇,愿赴鲁联络。 可是一连数月杳无回音,寨中着急,差急足来林家铺子探询,才知  二人从间道往探满家洞, 一去未还。这条路名叫禁贤镇,也是林某  听人说的,是否确实可信,连他也不知道。”
  剑秋道:“二人既去而不还,当然可通洞内,否则岂有不退错 之理?”
  天豪道:“我们也是这么想,所虑的是洞内人的行为。有些人们 志在复兴明社,不扰百姓,但到了此地近时,却也有人说他们行同盗匪,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呢。”
  玉琴也插嘴道:“只怕就是对外宣传是心存故主,意图复仇,实  际只是敛财植势。既然洞中密设陷阱,暗中自然做害人的勾当。这  种人欺世盗名,假善济恶,哄骗得多少人受他们的愚弄,真是该杀。 到我手里, 一个也不得叫他活。早知如此,昨晚旅店里的那几个家 伙,都不得让他们走。”玉琴是越说越气,蛾眉紧蹙,玉颜晕红,映 着霞光夕辉,格外显得红了。
  天豪陆翔听说什么昨晚旅店的人,便同声问伊是否遇见了洞中 的人。玉琴未及回答,剑秋接嘴便把昨晚在旅店所见诡秘的旅客, 和小二的讲述一一讲给李陆二人听。天豪道:“照小二这么说,洞中 并不是藏垢纳污的恶薮了?不知欧阳兄弟是遇害了呢,还是遭他们  款留?但他们该知寨中牵挂,怎令信也不给一个呢?其中的理真叫 人参不透。”
  玉琴道:“准是歹人,我们此去,欧阳兄弟还在也罢,如果被 害,我们必把满家洞填满了回来,其实我们这几年来,很久没有畅 畅快快地杀一场了。”
  天豪笑道:"所以小弟说,这个地方,如需要用武的话,其热闹 不减你们当日破天王寺邓家堡等处哩。”
  陆翔叹息道:“如果这样,欧阳兄弟绝不复在人世了,我们相聚 数年,志愿未成,遽尔死别,未免教人伤感。”天豪等听了,也都 凄然。
  天边一阵归鸦飞噪,剑秋道:“鸟归巢了,我们也该加快几鞭, 找个宿处才是。”于是四人停止说话,各把坐骑一夹,三马一驴,便 像箭一般地直驰过去。不到一盏茶时,便到了州城里面,在一条横 街上找到了宿店。
  那旅店倒很大,他们在最后一进要了两间向南的房,倒是屋宽庭敞,十分通气。而且这店住客不多,前面几进住的人较多,他们 住的一进,只有他们四人,别无旅客,却是很清静。四人把坐骑交 给店家,上厩槽喂养。行李在房中安放停当,已是上灯时分了。剑 秋吩咐侍者,叫下了酒菜,就在天豪房中饮谈。
  四人议定,当晚早息,明天一早,天豪和陆翔同寻到林家铺子 里,去探听欧阳兄弟信息和到满家洞的路径。琴剑在旅店等候听信。
  玉琴性急,天豪等去了多时,不见回来,伊和剑秋说要去街上 找他们。可是剑秋说:“偌大一个青州城,我们又没问得天豪林家铺 子的所在,到哪里去找?等一会儿他们自会回来,不要性急。”
  剑秋就和伊锁了房门,知照了侍者,店内店外四面闲走了一回。 回来一看天豪的房门仍下着键,知是还没有回来。看看时候已近晌  午,侍者来问午饭的添菜,玉琴叫等天豪等回来再说。
  剑秋却关照了饭菜。他道:“也许他们不回来吃了,已到了这个 时候了。”
  等到饭后,仍没回来。琴剑二人吃了,又过了一会儿,方见天 豪和陆翔来了。这天天气燠热,二人又没骑牲口,跑得一身汗。玉 琴急问消息如何,可是二人却先要紧回房洗脸更衣,对琴剑道:“话 长呢,等我们换了衣服,再过来细谈吧。”
  李陆换过衣服,就到琴剑房里来。剑秋问他们吃过饭没有,天 豪道:“就为了林盛富死拉活扯着吃饭,所以才回来得迟了。”
  剑秋问道:“欧阳兄弟有什么消息吗?”
  天豪摇头道:“没有,我们找到林家铺子时,偏偏盛富不在,问 店里的伙伴,他们也不清楚欧阳的事,只叫我们坐在铺里等着。倒 等了好半天,林盛富才来。”天豪见剑秋彻来一壶新茶,便倒了一杯 喝着道:“林家的菜也不知是谁做的,简直咸死了,把人吃得口渴得 紧,可又没有好茶喝。”
   玉琴道:“现在可有好茶喝了,不渴了,快讲正经吧。”
  天豪放下茶杯,继续说道:“林盛富对于往满家洞的间道也只是 听得人说起,是在离这里有七十里的景贤村,有路可通洞中。他告 诉了欧阳兄弟,他们弟兄俩就在第二天清早去了。临行曾约定,若 能谈得成交易,至多半月必返,若交易不成,隔日就来。过半月不 来,就遣急足赴锦州汉盛粮食行通个信。”
  天豪讲到这里,琴剑都不懂起来,问他汉盛粮食行是什么所在, 怎会代山寨通信,欧阳兄弟说的交易是什么交易。天豪又倒了一杯  茶在喝,陆翔在旁就替他答道:“汉盛粮食行是只收进不卖出的,就  是山中派干员在锦州开办的,欧阳兄弟和林盛富亦说是在做粮食买 卖,到满家洞去为兜揽大批粮食交易。林盛富和洞中人也常做交易, 不过只是在他铺子里,他却没有到洞里去过。”
  天豪道:“欧阳兄弟一去二十天也没回来,林盛富着急起来,就  派急足来锦州汉城报信。我们计议了一回,就决定由小弟和陆兄弟  走一遭。可是问那林盛富,也问不出什么头绪,光知道了个景贤村, 倒是死拉活扯地定要留着吃饭,很花费了他几两银子呢。”
  剑秋把几个指头轻轻地击着桌面,侧着头随口问道:“那么现在 打算怎样办呢?我们也从欧阳兄弟一去不回的那条路上走吗?”
  天豪反问道:“不从这条路走,还有哪一条可走呢?”
  四人沉默了一会儿,玉琴首先站起来道:“走是只有也走景贤村 了,除了这我们又没有探听得别条通路,我看天色尚早,七八十里 路,今儿又赶得到,我们就此去吧。”
  剑秋见李陆二人也站起点头道好,忙伸手拦住道:“且慢,且  慢,我们的行李牲口,都不宜带,先要找一个安顿的所在,同时干 粮也不可不备,那满家洞听说地界四县有二百多个洞穴,当然走起  来路很长,这个间道是当时不为官军发现的, 一定格外幽邃诡秘、崎岖曲折,离开洞穴说不定有着 一 大段路程,我们怎可不带些 干粮?”
  天豪等都觉得剑秋的话不错,当时议定,把牲口行李寄存店中, 当日下晚出街买些应用物品,明天侵晨早行。四人就锁上房门,到  城内各街道闲逛了一回。要买的东西都顺手买了回来,又在城街酒  楼上饱餐了晚饭,方才回店。
  一宿无话,天方五鼓,四人都已起身,梳洗完毕,各进了些干 粮,除随身备带应用之物外,都扎束在行李内。把店小二叫来,言 明四人有事出城去几天,两个房间,合并一间,把行李都寄存在内, 四骑牲口,都寄养店中,房金和牲口喂养费,先存五十两纹银在柜, 又赏了小二几两。天下只要有钱,无不妥当。四人和客店掌柜的讲 了一阵便出门了。
  这时晨星寥落,残月犹存,虽然时值清和,晓风犹带寒意,扑 面风来,四人都不禁把披的大氅紧了一紧。天豪记得林盛富说的出 城东门,向东直行,约七十里就到景贤村。出了城门,迈上大道, 剑秋跳上高处,向后望去,昨天来的路,不是蜿蜒着跟现在所行的 直接吗?他想起和玉琴俩问店小二满家洞路径时,店小二也说是向 东大道上直行就到,如今林某说的也是向东,大致不错。但欧阳兄 弟怎会一去不回?总不至走错了路头,可疑的是洞中人的行为了。
  他们几人脚下都很来得,可算行步如飞,只陆翔稍差点罢了。 不过半日,他们面前横着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 一端是一条蜿蜒  曲折的小溪, 一端是丛密如篱的森林,看进去幽暗不辨路径。他们  走到这里,不知该从哪一条路走了。路的方向,都已不正,小路是  做半月形的,两端都是向东, 一端看不出路, 一端虽是小溪,溪对  面倒是有两条岔路,右面的一条顺水势倒向后面,却可通他们来的  大路,左面的一条路, 一头通右面的路, 一头直通前面,也不知有多少深长。但是两旁荆棘丛生,看样子不是容易走的。
  四人正在踌躇,又没处找人问询。玉琴前后瞭望,却看见一个 樵子,担着一肩青枝绿叶,在后面路上走,看样子便是从溪对面来 的。伊就一拉剑秋道:“就找那个来问一下。”
  那人比他们落后有四五丈远,并且又背着他们走的。可是剑秋  过去,不过跳了几步,就到了樵子的身后,轻轻在那人的背上拍了  一下。问道:“借问樵哥一声,这里到景贤村去该打从哪一条路走?”
  谁知那樵子是个老聋子,只觉得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别转 脸来,抚着一嘴雪白的胡子,两眼含着讶异的光,似乎奇怪剑秋为 什么拍他。剑秋还不知道他是聋子,见他别转脸来不说话,又含着 笑问他一遍,可是那人还是没有听清。见剑秋的嘴唇翕动,知道是 向自己问话,便大声道:“客官说的什么?请高声些,小老儿的耳朵 不很方便的。”
  剑秋不防他说话会用那么大的劲,初时不由一震,后来听他自  说是个聋子,方才明白他所以这样大声说话,因为聋子的听觉不灵, 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说起话来总是较常人为高。剑秋于是也提高  了声音,问他到景贤村该走哪一条路。那樵子笑呵呵道:“客官要到  景贤镇吗?喏喏,就是溪对面那左一条小路,直通镇上的。不过你 要先从右面的路走去,这条路渡溪就通大道,有人架了一块石条可 行。左路是没有什么可能的,除了渡船。可是因这里渡船出过事, 现在没有了,要去只有倒走这边的石桥。”樵子指着架在溪上的石条 道:“不过这么一狭条,不惯走的人,还是过不去,小老儿是走惯了 的,每天得走上两趟,倒觉得和康庄大道一般的平坦呢。”他说了一 大堆的话,又把枯瘦的手指抚着雪白的胡子,呵呵地笑了一阵。
  剑秋也没在意他那得意的神色,既问明了道路,便向他道了谢, 回身三脚两步,跑到了原处。玉琴和天豪陆翔都在树边等他。剑秋回来,向溪那边左首的路一指道:“就是这条路通景贤村的,不过那 聋老儿把景贤村说成景贤镇了。”
  陆翔道:“大致不会错,年纪大的人说话不清楚是常有的。”三  人听陆翔这么说,当然没有异词。四人走到小路尽头, 一纵身都跃  过了小溪。那聋樵子还以为剑秋必去招呼同伴,他们如果退回来, 不能渡溪走过时,便把肩上的扁担卸下,给他们打过扶手,所以还  站在溪边等着。远远望去,四人并不回转,似乎跳过溪水,他不由 咋舌,暗暗称羡,挑担自去。
  且说琴剑李陆等四人在小径中走了一程,约莫十余里光景,便 见前面豁然开朗。小径尽处是一个荒凉的小镇,零零落落没有几户 人家,倒也有一面白布的酒旗在野风中飘扬。四人走得口渴了,便 向那小酒店走去。
  小酒店里不多几副座儿,倒是坐满了人,四人不由觉得稀罕。 且看那些饮酒的人,满脸横肉,竖眉暴眼的,都不像是安分的人。 四人一面喝酒, 一面不觉都注意着那些人的行动。那些酒客向来没  见过这山野荒镇之中有这样气度的人,不免也目光灼灼,尽在四人  身上打转,尤其是对着玉琴。玉琴见一个猴儿形的,眯着一双邪眼, 不住地看着伊,嘻开了嘴, 一副口角垂涎的馋相,不禁暗骂一声, 别转娇躯,再也不去看他们。
  他们四人虽坐着喝酒, 一面却向店外瞭望。对面是几座楼屋, 有的关上了门,有的却敞着门户。孩子们在阶前玩着泥块,妇人们  在门口绩麻纺纱,有的搓绳,也有手里缝着针线,闯家踏户,找人  谈话,却是不见一个男子的影儿,除了闲坐在酒店的诸人之外。
  左面便是他们来的一条小径,向北是一带小松林,过去却是陡 斜的山坡。那座山虽不过高,却是不小,而且绵蛮蜿蜒,穷一人的 目力,竟不能看清它的终点在哪里。不用说这小小的荒镇,是在山的包围之中了。逶迤的山脉,正做了这山镇的天然围墙。店后的背 景,他们将跨进酒店时已看清了的,过去百余步,也错错落落地有 数十家泥墙板门的矮屋,这些矮屋的后面,尽是阴森森的密树丛林, 似乎树林里还有许多隆起的古坟呢。
  他们喝了一点,口渴也止了,这小小的山镇,跑遍了也不满二 里路,却看不出打哪里去寻满家洞的入口,想向店家探听一下,又  忌着这一班向他们眈眈而视的酒徒,诚恐泄了行状,不能达到目的。 喝了一会儿,付了店账,便想向四周走走。和那些乡妇们谈谈,也  许能探问些头绪出来。
  四人走出店来,向四面看看,除了房屋以外,都是林木和那迤 逦不绝的山冈。既不知满家洞在哪里,更瞧不出除了他们来时的小 径外,另有别的通路。
  剑秋道:“那樵夫不见得白给当我们上吧。”
  玉琴道:“我们只问他怎样到景贤村,可没问他如何可到满家 洞,这里若果是景贤村,樵夫便没有冤我们,冤我们的该是那林盛 富,欧阳兄弟一定也是给他冤得出了乱子。”
  天豪道:“那姓林的倒很忠厚,怎会平白地给亲戚们吃苦?我相 信不会。”
  陆翔道:“不过也奇怪,欧阳兄弟到了此地,既找不着路,也不 至迷失了不回去呀。这姓林和那樵夫总有一个的话不可信。”
  天豪道:“我看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但看酒店里那一伙喝酒的, 不是贼头狗脑,便是竖眉瞪眼的,都不像守本分的,说不定欧阳兄  弟给这伙人害了。”
  玉琴摇头道:“不会,这伙人至多是几个剪径打闷棍的小毛贼, 欧阳兄弟到底也是江湖上闯惯了的,而且能耐总不见得比这几个小  毛贼不如,也不至落在这班人手里。”
   天豪沉吟着向村周围又瞧了一眼道:“我对这一伙酒徒和这些疏  疏落落的关着门的矮屋,都不能无疑。不要看它是一个荒凉的小镇, 也许是什么匪类的巢穴。”
  剑秋道:“我们且先探明了这里的地名再说。”
  那边有一个妇人,手里拿着一只扎花的鞋面,站在门槛上跟隔 壁在门口纺纱的老妇人正闲谈着呢,玉琴走上前,向那站着的妇人 施了一礼,指着她家西边关着门的屋子问道:“请问大嫂,这家的人 在屋里吗?我是他家的亲戚,因见门关着,不知里边有人在家吗?”
  那妇人原是最好说话的,今是玉琴这样一个体面漂亮的人来向  伊问话,态度语气又是那么和气,就忘了村中的禁忌,笑着回道: “啊呀,姑娘你别弄错了,这屋里没有人住的呀。”
  玉琴也笑道:“我没有错,记得我还来过一次,他家是住在那间 屋里的,你们这里不是叫景贤村吗?”
  那妇人正要答话,偶然向对面一看,顿时脸色改变,转身回屋, 把门砰地关上了。
  玉琴和伊说得好好的,突见这种变态,不胜诧异。忙回头去看, 原来那批竖眉瞪眼的酒徒都站在店门口,紧瞧着伊们呢。玉琴心想: 这班人果不是善类,所以妇女们都赶忙躲匿起来。伊想再问那纺纱 的老妇人,伊这么白发婆婆,总不是得还怕匪类垂涎而躲起来吧?
  谁知玉琴转身去找伊时,很出意外的,伊竟也吓得老颜失色, 连忙搬纺车关门人内去了。玉琴倒好笑那老妇人过分,同时伊又听 得有一个很尖脆的女音在喊道:“大狗,快回来,别和人家搭话,仔 细你老子揭你的皮。”
  玉琴回头去看,见陆翔俯着身在和一个玩泥块的孩子说什么呢。 那个妇人许是那孩子的母亲,很着急地在叫那孩子回去,不准和陆  翔搭话。那妇人的眼色,显然也是畏惧着酒店门口的一群。玉琴这时方才明白自己的猜度还太简单,在这里不但妇人,连壮夫孺子都 畏惧着这一群,不知是怎样的恶魔?今天自己遇见,倒要见识见识。
  想着正要蹿过去,忽见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不住以衣袖抹 汗,气急败坏的样子,在向这一群诉说着什么。 一望而知是赶来报 告消息的。于是这一群凶神恶煞似的人, 一个个面呈异容,不暇来 管镇上的闲谈,纷纷和那报信人一同走了。
  玉琴和天豪等都十分注意这群人的行踪,只见他们走到酒店后 面,绕过许多矮屋,竟走向那密树丛林里去,渐渐地隐没不见。那 个黑猴落在最后, 一双邪眼,不住回过来射着玉琴。当他走进树林 的时候,还别转脸来,远远地瞅着玉琴做着轻薄的笑。
  玉琴十分愤怒,就要跟踪追去。剑秋因见天豪又在和刚才关门 进去的妇人问话,他拉住玉琴同去听。原来天豪在问伊们,为何不 肯答话?刚才酒店里的一群是什么样人?那妇人悄悄地说道:“他们 不许镇中人和外人搭话,要不然,重则处死,轻则驱逐。你看那些 空关着的屋子,就是例子。屋主人死的死了,赶的赶了,我们还要 活着过日子哩,怎么还敢多嘴?”
  天豪也悄悄道:“你们为什么受他们的压制?他们是奉的王命 吗?现在他们已走,你们可不怕了,讲点给我们听,停会儿自有重 谢。现在这一伙人往哪里去的?那树林是否有路?通什么地方?外 面传说的满家洞是不是通这里的?如何去法?”天豪一边问,一边掏 出一绽银子,愿作为谢仪。
  那妇人怕受累,又回身关门,在门缝里轻声说道:“这里不是好 地方,天色快晚,赶快离开此地的好。”说完,把门关了起来。
  天豪隐约还听得妇人叽咕道:“满家洞,满家洞,洞里都是吃人 的老虎。这些好端端的人,为什么都愿来送死?你也来问,他也来 问 …… ”
   天豪一拉剑秋道:“是了,我们回去吧。”
  不但剑秋奇怪,玉琴陆翔都觉得诧异,答道:“好容易探得了端 倪,便连路也寻得,就是他们走进去的森林里,为什么反要回 去呢?”
  天豪道:“就是这个说法了,既已探得端倪,尽可不忙在一时。 我们离了这里,再行细谈。对面酒店伙计,正窥探我们的行动呢。”
  他们三人留心向酒店看去,店内座客冷落,掌柜和跑堂的只把 眼睛从这边看来。店门口还站着三四个闲汉,也似很注意着他们四 人。于是他们想起刚才那妇人的话,确非无因,此时追踪而去不难, 不过行藏之露眼,总觉不便。因此都依了天豪的话, 一面指指点点, 假作访错了路,仍从来时的小路走去。
  四人仍恐背后有人侦探,并不多话,只是迈步走着。不一会儿, 重又走到了那溪边的岔路口,天豪等回头向后看看,除了从枝叶罅 里透下的淡黄的夕晖映着地面外,只是一阵倦鸟归巢的鸣声和风动  枝干的木叶声相应和而已,并没有半个人影。
  于是天豪停住脚步道:“诸位看方才在酒店喝酒的一伙人,是和 满家洞有关系的吗?”
  琴剑等三人道:“一定有关系,不过这伙人都不是善类,原来满 家洞果是盗名欺人的。”
  天豪道:“但看村人畏惧的情形,平时的淫虐可知。欧阳兄弟陷 入此中,久无消息,谅遭不测了。”天豪说着不由面现凄然之色。陆 翔和琴剑等齐说今夜踏平巢穴,为欧阳兄弟报仇。
  天豪又道:“村妇虽不肯明言,但细味语意,这处必为景贤村无 疑,确通满家洞的。你们看四周山峦起伏,其中自然必有奥窟,可 不知打哪里进去?”
  陆翔第一个说道:“自然就是那伙人走的树林子里过去。”
   天豪摇头不以为然,他说:“他们绝不会把隐秘的通道轻易告诉 生人,既那么着,倒不会禁止村人连外人问询都不许讲的了。”
  陆翔一听不错,便是琴剑先也以为那树林里必是通匪穴的路, 经天豪一说,果然觉得万无此理。那么这通洞中的路必在酒店内或 是那些没人的空屋中。
  二人把这个意思向天豪说了,天豪道:“我也是这么想,据我看 这酒店里定有秘密隧道可通洞中,这树林里也许可有路通达,但定 是险峨难行,设伏着种种陷人机关的。”
  陆翔又道:“酒店既和洞中人通连一气,为非作歹,怎么倒不卖 药酒?没把我们当作几个肥羊宰了?”
  天豪道:“照此看来,他们倒也不是随便害人的,若不是显著地 将有不利于他们,或者是外来的他们看来是肥羊的,也许不轻易伤 人。否则外面的口碑,不会有那么好。”
  其他三人道:“可是也有人道洞中是恶薮的呢?”
  天豪道:"所以世俗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谚语了呀。他 们既做了歹事,便假作好行为,也掩盖不住他的真恶。否则,古往 今来许多口是心非、形慈行恶的大奸大恶的伪善者,怎么终给后人 知道真面目的呢?”
  剑秋笑着说:“别谈这些了,究竟今儿个晚上我们打算去不?”
  天豪道:“如何不去?不过天色还早,记得刚才我们来的大道旁 有一座歇凉亭,且去那里歇一会儿子,等起了便再发动不迟。”
  四人便向凉亭方面走去。离这小溪约莫也有十来里路,但在他 们走来,是不消多少时候的。那座凉亭里是四角形的,三面都有狭 狭的石条拦着,既可算栏杆,也可算石凳。四人就在两面石栏上坐 了。这时道上并无人往来,淡黄的夕晖,也让渗化着的暮色给融合 在一起而失去了本色,只见一层黯蓝色的天幕,笼罩了整个地面,眉样的月儿,遥遥率领着几簇耀着眼的小星,闪闪烁烁,偷偷掩掩 地在天照下,偷窥着凉亭里四人的心事。
  四人沉默着养了一会儿神,各把干粮掏出来吃了一些,此去如  何行事悄悄细议了一番。听听四围寂静无声,看看天色,估料着已  有初更时分,四人把兵器都从里衣内取出。琴剑和天豪都是使剑的, 各把剑背在背上,陆翔本来惯用长枪,但出门携带不便,所以他吩  咐巧匠替他另铸,枪杆做成空心的,又节节活络,里面装有弹簧, 不用时把枪杆顶上的机纽一扳,便节套节地缩成一管笛子那么长短, 要使时,按着机纽一抖,便是一杆银光灿烂的长枪。陆翔还叫匠人 打了一个套子,把枪插在里面,背在肩上,不留神外人看来,都认  作是把雨伞哩。此时他也把枪取出。琴剑还没有看见过,因此陆翔  细细把枪的构造讲了一遍。二人听了都赞他说:“亏你想得出,果真 轻妙灵便得多。”
  四人扎束停当,便向前瓒路,不消一个更次,白天喝酒的小店, 已黑黢黢地挡在他们面前。
  他们由门缝里一张,一片漆黑,寂无人声。知道都睡静了。不 过他们料准隧道地穴之设,绝不会在店堂里,便一齐绕到屋后。不 想这酒店虽小,屋后倒有着一个很大的院子,四人一纵身上了矮垣, 又轻轻地蹿到地面。正待四面去寻觅机关消息,忽见前面屋旁的井  中有火光上射。剑秋把玉琴一扯,且悄悄对李陆三人招呼,同闪身  在树后,蹑足向井边走近些。
  只见井里冉冉地升起一个灯笼,随后是个秃了顶的苍头,也从 井里出来。只听他嘴里咕哝着道:“平白地疑神疑鬼,好好的过路客 人又说是奸细。深更半夜,放着觉不睡,却要守着这牢洞口,派几 个别人也罢了,偏派着我们那糊涂掌柜酒坛子, 一会儿要酒, 一会 儿要菜,一会儿又要点心,叫人又要跑腿,又要起炉掇锅的,烫呀煮呀,简直莫想歇一刻,真是从哪里说起?如果没有奸细,白守上 这么十天半月,我这条老命可给断送了呢。奸细奸细,哪有这么多 的奸细?这分明做贼人心虚,自己不行好,就猜疑着别人都怀着歹 心了。”
  那老头从井里上来, 一手提了灯笼, 一手拿着空酒壶,嘴里咕  哝着往屋里去,不提防出井口不到三步,有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一  把明晃晃的宝剑,在他面前一晃,他吓得才要喊出口来,只听得那  人轻轻喝道:“不许嚷,跟我这边来,要不然,一剑就送了你的命。”
  那老儿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心想:别怪寨主瞎疑心,果然白 天的那话儿来了。他心里尽管明白,脚却不由得哆嗦着跟着那人走。
  原来玉琴看见井里有光射出,便猜这井是通满家洞的隧道,就 蹿到井边抓住出来的人,把他引到墙边,剑秋、天豪、陆翔三人都 在哪里呢。那老儿一看这么些人,他虽没见过,但听得说白天是三 男一女来村里问询的,可不对了景?这时心里再也不抱怨人瞎疑猜 了。可是眼见得自己的性命难保,也没法儿去给他送信。
  他正这样想着,一个人把剑对他指着道:“这井下是否通洞中的 隧道?有无机关埋伏?好好地告诉我们,绝不难为你。”
  那老儿抖抖地还没开口,只见边上又有一人问他道:“今年春 间,有两个做买卖的人到你们洞中是否已被杀害?快快说来。”天豪 亟欲知道欧阳兄弟的下落,不等他回剑秋的问话,便先问了。
  那老儿战战兢兢地说道:“小老儿来店里打杂不过一月,对里头 事情,不大明白。似乎听说因有奸细混入,所以现在防得紧了,本 来这井下隧道直通洞中,并没有机关,最近才设置的。”
  天豪剑秋同问:“你知道如何可以安渡这些机关?快说。”
  那老儿抬头一看,四人的目光,在黑暗中竟像八道电光直射着 他,吓得他把说谎的心思忘了,老实说道:“这井是口枯的,白天有盖掩着,下面是十余级石阶,走完石级便是青石板铺的路,这一段 是没有危险的,约莫走了丈余路,当前就有一个竹栅拦住,现在我 们掌柜的就和洞中的一个小头目叫黑猴儿的守在那里,就是没有人 守,你不知道开竹栅的诀窍,也不得过去,还要送了性命。”
  剑秋等问道:“这竹栅是怎么开的呢?”
  老儿道:“那竹栅的柱子,顶端有尖有平,尖的高,平的短,你  把平顶的往上挑,竹栅自会开放,若挑了尖的或随手推动碰了机纽, 都有竹箭射出,把人射成一个刺猬似的。过了竹栅,也有丈余路, 又是一个木栅,你走路须拣泥地上走走。若那石条铺的路,便坠入  陷阱了。”那老儿是高兴起来了,不等人问,他滔滔不绝地又演述开  木栅的方法道:“那木栅的柱子,也有分别,半边是方的,半边是圆  的,你千万别推动那圆柱,因圆柱是活的, 一推就转了过去,飞出  钩子来,带住了你转过不歇,直等你的身体磨成粉碎。所以你只可  推那方柱,还要推单数的,就能安稳通过,过木栅也有丈余路…… ”
  老儿说到这里,玉琴眼尖,见井又隐约有火光透出,就连忙把 老儿带出的灯笼熄了,天豪机警,撩起老儿的衣角,就掩住了他的 口。陆翔剑秋帮着割下衣角,解下衣带,把老儿捆了丢在墙边。
  他们三人在这里动手,玉琴早潜身到井边,只听那人走上来喝 道:“老李,你掉在酒缸里了吗?舀一壶酒费了 …… ”一句话没说 完,玉琴跃到他身后, 一剑就把个肥头削了下来,正是那个胖掌柜 酒坛子,一颗头滚在井边,还张着嘴等酒喝哩。
  这时剑秋天豪等也都来在井边, 一同下井,没走完石级,便听 前面有人惊讶道:“怎么石掌柜的跌了下来?啊?不好,头没有了, 有奸细。”
  四人不等他说完去报警,已跳下石级,冲到他面前, 一看那人 就是白天喝酒尽瞧着玉琴的猴儿相的黑汉。那黑汉一见四人,也来不及去栅门前按警铃,连忙掣刀在手,冷笑道:“你们四人果然来送 死了,没劳你爷爷白等,可是那位娇媚的美人儿,爷还舍不得你死 呢,你且避过一旁吧。”说着,还向着玉琴装了一个轻薄相。
  引得玉琴眼中冒火,喝道:“贼子休得胡说,叫你死在眼前。” 执着真刚宝剑, 一个箭步就到了黑猴儿对面,劈面就是一剑砍下。  剑光霍霍,把个黑猴儿耀得眼花缭乱,心慌意忙,不敢再生邪念,  只得打叠起全副精神,使出浑身的气力来对付玉琴。平日这黑猴儿   的刀法也算是精湛的,平常粗知武艺的他以一敌十也来得,因此在   洞里也很得用。可是今晚上一遇玉琴神出鬼没的剑术,他的刀法便   成了无法了。不消十个回合,便让玉琴把他劈成两半,倒在胖掌柜   的无头尸身边旁,合而为三。
  天豪等见玉琴和黑汉一上手,便知道很易解决,不必为玉琴助, 他们三人便向竹栅前走去。构造形式果如老儿所言,但他所说开栅  之法,是否可靠?三人犹豫未定。
  陆翔道:“不要紧,兄弟有长家伙,远远拨去,即有暗器,也不 怕了。”岳李二人一听不错,各掣剑在手,在两旁戒备着。剑秋看陆 翔在皮套内抽出那根枪来,原只笛子那么长短,可是陆翔拿在手里 这么一抖,就成一杆丈来长的银枪了。陆翔把枪尖挑着平头的竹柱, 虽没暗器射出,可是竹栅也没移动,后来把所有的平头柱子, 一根 根都向挑的和尖头的一般高,那竹栅果自动向上开了。
  玉琴结果了黑猴儿,走到竹栅前,刚好陆翔把竹栅挑开,玉琴 看陆翔的枪倒觉得很好玩。竹栅里面一条路,中间铺的石条,两旁 是泥地,四人都不走中间,果没有遇到什么机关。走完了路,果又 见一座木栅在前。他们又依着老儿所说,由陆翔用枪尖拨开了,木 栅里也有和刚才走过的一条路一样。这时天豪道:“刚才那老儿没说 这条路该怎么走,依我看,这路虽和前面的路一般铺设,我们走时须调换一个方法才行。”三人也以为他的话不错,陆翔便用手中长 枪,抵着石条,用力按了按,并没变动,于是四人各把兵器点着石 条走了过去。
  谁知路尽了又有一座铁栅,这一道关那老儿却是没有来得及述 说,已被他们捆了。他们看那铁栅,并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柱子都 是一般长短粗细的圆柱,后来仔细一找,才在横档上找到两个雕成 梅花式的圆眼, 一左一右,他们看看两个一式,不知是否启闭的机 纽,仍由陆翔用长枪尖去试。
  陆翔叫他们站得远远地留心着暗器,他举起枪来,顺手就向右 面的眼搠去,那梅花挡子原是活络的,谁知经他的枪尖一旋过了头, 顿时像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巨响,那座铁栅直陷下了地面,铁栅里面 本是一条石子路,路面竟也陷下,涌出许多黑水,立刻成了一个臭  恶异常的黑水池。
  铁栅陷下时,四人都不由吓了一跳。原来那左面的圆眼,只要 向左旋过三挡,就是三片梅瓣,铁栅自开。右面的圆眼,有三挡活 动,可也旋转不得,旋动了铁栅会向动手的人倒来,压成肉饼。谁 知陆翔用力过甚,枪刃又锐利,把所有五挡全行削断,所以铁栅直 陷下地面,便是那老儿来不及讲,也想不到有这一变的。
  四人看那一汪黑水,约有两丈模样,再过便是一片碎石路,料 着那路上是平安的,便跳过了黑水池,在这路上走着,果没有危险。
  过了一段,忽听铃声大振,但两面看时,又不见铃在何处,倒 叫四人不胜疑异。走到一条岔路口,却听岔道那面铃声响得更甚, 再加上是声音杂沓,人话喧哗,四人不由立停了。那岔道上过来许 多人,见了四人,也不胜疑讶,齐声道:“但听说前面出了事,如何 这里也有生人?黑猴儿和酒鬼怎么守的?”
  只见一个青面人知照身后的一个彪形大汉道:“金大哥,就烦你们弟兄四个在这里对付这四个吧,今儿前面的事出大了,我们都得 去呢。”说完带着十余个大汉,向前奔去了。
  那个彪形大汉提着两柄板斧,指着天豪等四人问道:“吠!你们 四人是哪里来的奸细?快快明白说来,好让你爷爷的板斧送你们 回去。”
  天豪冷笑道:“我们四个是昆仑门下的荒江女侠岳剑秋,跟咱们 两个关外螺蛳谷中的李天豪陆翔,因为听得你们洞中为非作歹,故 而前来讨罪,且侦察我们谷中两个失陷的兄弟。”
  剑秋也把手中惊鲵剑一指道:“你岳爷剑下不死无名之辈,你们 四个都通上名来。”
  那彪形大汉哈哈笑道:“原来是专和绿林中作对的荒江女侠,确 是久闻大名。可是今日一见,却未见有甚了不得。若问你爷爷的姓 名嘛,你爷爷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金名如虎,绰号赛李逵的便 是。他们是我的二弟金钱豹金如豹,三弟赛张飞金如彪,四弟小吕 布金如麟,谁要先死的速上来与你爷爷对几合?”
  玉琴听他口出大言,不由心头火冒,更不答话,抽剑便刺。金 如虎见来势凶猛,忙不迭地招架。这边金如豹飞起钢叉和天豪对敌, 剑秋的剑挡了赛张飞的矛,小子龙的枪架了小吕布的戟,都捉对儿 战将起来。谁知金氏四兄弟都空负了好名号,战不几合,大言不惭 的赛李逵,给玉琴削去双斧劈开了脑袋。金如豹被天豪搠破了肠子, 都死在地下。如彪如麟,既悲且惧,自知不能对敌,便拖矛曳戟而 逃。四人哪里肯舍?紧紧追去。谁知这二人武艺虽则平常,两条腿 倒练得有很大的功夫,跑得确可说如飞一般,追了好一段路,只听 前面人声如雷,金铁齐鸣,四人注意了这个, 一错眼,如彪如麟跑 得踪影也没有了。
  他们留神一看,旁边有一条小路,想必二人从小路逃走。待要去追,忽然剑秋想起了什么说道:“穷寇莫追,算了吧,前面人声鼎 沸,火光如焚,便是刚才铃声大作和那青面汉匆忙奔去的原因了, 我们且去那里一看。”三人都道好,便向前面走来。
  没多少路,便见一片空场,火炬通明,星月耀天,虽然人多气 浊,但他们的呼吸比先畅快了许多,原来他们又到了地面上了。在 人圈子中看去,有许多人在那里混战,但有一黄一白的两道剑光, 格外的矫疾如龙,许多兵器总没有方法钻进这一黄一白的光圈内。 不消说四人都很眼熟,不由呼欢雀跃,掣了枪剑打人堆里杀将进去  助战。一边高呼道:“闻先生,我们都来了。”
  闻天声果然听得清是琴剑李陆的声音,心下欢喜,手里格外有  劲。另外那白光掩住了人影,也听清了玉琴的声气,略把剑光收敛, 高呼道:“女侠来了吗?幸会,幸会,等结果了这伙恶贼再行细谈。”
  玉琴剑秋一听,暗道:“怎么祥麟也在这里?”
  他们急于要话旧,便各把浑身解数使出,以便快快结束这个战 斗。这一场恶斗,直杀得乌鹊潜形,星月失色,木叶惊脱,山石崩 裂,尸积如阜,血流成渠。琴剑结螭以后,要算这一次是杀得最热 闹最畅快了。
  
  
  第十二回 秘穴隐身义师图光复 高峰观日大海思长征
  
  穆祥麟伴送绮云至峄县卫家,由绮云的表兄卫长春留住盘桓, 怎么会来满家洞厮杀,和女侠等会合起来呢?原来绮云的姑母,听  绮云讲述许多年来的遭际,竟是悲忧惊惧都曾亲历,伊姑母本来很  爱这个侄女的,如今哥嫂都已亡故,母家方面,只留下这么一个骨  肉至亲,叫伊如何不加倍爱怜?所以听绮云讲的帮伊杀死怪兽报了  父仇的岳剑秋和女侠方玉琴和款留伊几月的曾家诸人,甚至像曹大  呆子母子等许多人,伊觉得曾待绮云好的,伊十分地感激,要好好  地谢他们。但是那些人都不在眼前,只好慢慢地设法图报。
  可是那个曾助绮云杀退强人,追回行李,这回又为伊牺牲了行 李铺陈的穆祥麟,却正在眼前。因此立叫人传命喊长春进来,要他 留祥麟在家多盘桓几时, 一定要他在此过年,要好好地款待他,不  可怠慢。一方面又拣了上好的绸帛,称了好棉,叫人给祥麟装被褥, 做衣服。
  这位卫老太太,为人十分豪爽,也很健谈。上次祥麟在他家住 了几时,伊由伊儿子去招待,只见过一回。这一次因伴送绮云回来, 又曾有惠于绮云,伊待祥麟便也有胜于前遭。常出前堂和祥麟闲谈,天天叫厨下预备了好酒菜,用饭时,伊老人家总是尽拣好的往祥麟 碗上堆。长春兄妹看着,心下都不免暗笑,而伊疼爱绮云的那一分 心思,可就十分显著了。
  祥麟住在卫家,老太太又待他十分殷勤,除了陪老人闲话之外, 便同长春绮云讲究武事。长春有事不能常在家中,祥麟便单独和绮  云俩演剑舞刀。绮云的表妹畹芬虽也习过武艺,可是比了绮云就差  得多了。伊又要帮着料理家事,便乐得推托,不加入他俩的中间。 祥麟绮云的接近,既没有阻碍,也毋庸顾忌,两人一个钦佩他的侠  义,一个敬重伊的孝勇。 一个感激他的一片热肠,一个爱慕伊有十  分色艺,两情便像磁石和铁,渐吸渐近,终至于牢牢相黏,不复可  分。耳鬓厮磨,两情相印,虽不曾明结丝萝,但两人的心中却都暗  誓,白首偕老的伴侣非此人莫属了。
  凡是一个人坠入了情网爱河,自己往往不觉,但旁观者却很易 在他的言语举动上觉察到。绮云的表妹畹芬便是发觉绮云和祥麟相 爱的第一人。因为绮云和畹芬住在一间房里,初来时,绮云还是那 么素服淡妆,简朴不华。偶然长春祥麟来请伊去后院练习刀剑,伊 只把身上衣服束紧密了,从容不迫地抱着伊的宝刀弓箭而去。后来 渐渐地注意起修饰来了,虽不浓妆艳抹,每天总也薄施脂粉,绝不 是初时铅华不御的样儿了。
  每逢祥麟来请伊去练习武艺,伊便忙乱着一会儿拢拢头发, 一 会儿匀匀面粉,又要整理衣服,又要拂拭鞋子,走了三步,又缩回 来照一会儿镜子,摸摸头发,拉拉衣裳,必要拉着畹芬代伊看有什 么缺点没有,一定要伊认为完全满意了才肯出去。最后来不必祥麟 来请,伊到时候便着意修饰了去到后院练武。若遇雨天,后院不能 练武,伊便百无聊赖,什么都不得劲儿。除非姑母带伊到堂前和祥 麟闲谈,或是长春和祥麟到内堂来陪侍姑母,伊方才有些喜色。因此畹芬明白伊每天练武是名,和祥麟俩谈情是实。有时绮云和畹芬 绣余灯畔闲谈起来,十句倒有九句是和祥麟有关的。伊和畹芬有时 爱看月光迟睡,伊会说:“祥麟这时也许还没睡呢,他是最爱在月下 舞剑的。”吃到时新的果子或精美的糕饼,伊会说:“这东西也许祥 麟还没尝过呢,给他留着些。”
  畹芬觉得好笑,故意岖伊道:“你替他留着,他倒是不喜欢吃的 呢,不是你白费心?”
  绮云会和表妹争辩:“这样好吃的东西,他不会不喜吃。你看, 我不是很爱吃么?”
  畹芬笑道:“怎见得他的口味定和你一样?要不,你们两个人就 算一个人吧。”
  这时,绮云听表妹取笑伊,才知自己说话不留神了,便矜持着 再不和伊谈祥麟。可是忍不了一天,又是祥麟长祥麟短地和畹芬谈 起来了。畹芬偷偷地把这种情形告诉伊母亲翟氏知道,翟氏时常也 见祥麟如果在外闻见到什么新异有趣的事情,总是先找着绮云讲述。 在外得到什么好玩好吃的东西,也是巴巴地要先留给绮云。可见祥 麟的心上,也是深藏着个绮云呢。翟氏对于自个儿的亲侄女,既是 十分疼爱,祥麟的武艺容貌性格,也没一处不叫人欢喜,在伊老人  家的心里,二人很可配成一对。看上去二人已有情愫,只消着个人 一说,谅来没有不成,自己也可了却一桩心事,哥嫂泉下有知,也 可放心了。
  所以翟氏听了女儿畹芬的学舌,就把长春叫进来,告诉他想把 绮云配给祥麟,叫他探探祥麟口气。长春一听笑道:“这件事依儿子 看来,竟直接了当告诉了他,也让他心里高兴。”
  翟氏道:“难道他在你面前已露过口风,欲求绮云为偶吗?”
  长春道:“虽不曾明言,可见他每一提及表妹,总是极口称扬,表示十分倾倒的样子。看神情儿子早就明白了,原要想来和你老人 家商量的。如今你既想起来了,就爽快地跟他说明,也好叫他 放心。”
  翟氏笑道:“因为他帮过你的忙,所以你也很回护着他,好吧, 你就去和他说。”
  长春笑着到外面去和祥麟说话,可是祥麟没有在房里。长春去 问小厮,小厮说在后院舞剑,长春踅到后院,以为祥麟一定又让那 安澜宝剑的一片白光裹住,只见剑光如雪而瞧不清楚人形呢。
  谁知他到了后院,却是静悄悄的,并不见剑光,也不知祥麟在 哪里。便一面走一面高声呼喊,寻到一株老梅树畔的茅亭里边,祥 麟闻声便从亭里出来。长春道:“听说你在这里舞剑的,怎在这亭子 里?倒叫我好找。”
  祥麟笑道:“我原是和翟小姐一同在树下练习刀剑,因乏了,才 进亭子去歇一会儿。谁知刚坐下,你就叫得来了。”祥麟说着,绮云 也从亭子里走了出来,含笑跟长春招呼。长春见伊短衣窄袖,腰间 还挂着箭袋,果然是曾习武来着。
  祥麟问长春道:“你巴巴地找得来,想必定有什么要事?”
  长春对绮云看了一眼,微笑回祥麟道:“不但是要事,简直是喜 事,你快跟我上前面去,待我仔细说与你听。”
  祥麟道:“别开玩笑,有话这里也好说,何必定上前面去?”
  长春道:“在这里说么……”沉吟着又看了绮云一眼:“似乎不 大方便,你要听,快上前面,练武哪一天不可来练?反正看事是与 你有好处的。”
  绮云看长春满脸春色,很顽皮地看着伊,不觉两颊晕红,忙别 转身去,回到亭里拿伊的弓刀,顺手给祥麟的剑也带了出来。祥麟 要跟长春走,便从伊手里接过剑,被长春牵着衣袖走了。
   绮云察视长春的颜色,心里揣摩着和自己有关,倚着亭柱,远  远地望着祥麟和长春的背影,又羞又喜,不觉出了神。祥麟的身影  早已超出了伊的视线以外,可是伊还是呆呆地在那里立着,直等翟 氏差小丫头来请伊吃点心,伊方才如梦初醒。那时正在仲春时候, 天气还不很暖和,那几天更是春寒料峭,东风如剪。绮云在风里吹  了多时,连鼻尖都冻红了,先时出了神倒不觉得,待小丫头叫了伊, 突觉得肩背如浸,冷得发噤,忙跟着小丫头进去,添衣进食。
  且说祥麟跟着长春来到外面客室中,不等坐定,祥麟便催长春 快说。长春笑道:“就是你心里朝夕盼望的那事,得能实现了。”
  祥麟不解道:“我并没有盼望着什么呀,什么事得能实现呢?”
  长春拍了他一下道:“别装傻了,适才家母叫我进内,伊老人家 有意将表妹绮云许你为室,叫我征求你的同意。你可老实说,这件 事是否你心上朝夕盼望的?”
  祥麟一听简直乐疯了,望着长春只是嘻嘻地笑,连话也说不上 来。长春见他只笑不答,还道他不信呢,便正色对他说道:“这是真 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你究竟同意么?快告诉我,让我好去复命, 别尽管傻笑了。”
  祥麟这时心神似乎略定,敛一敛神说道:“我对于老伯母的美 意,绝没有辜负之理,但小弟虽然没有父母,尚有家叔六指和尚在  天台山出家,总是小弟的尊长,不得不先禀明,自从习艺下山, 一  晃已几年没有上山省问,小弟准于明日启程, 一则请示,二则定省。 下聘之礼,待小弟下山再行。请代禀老伯母,看小弟的话行得  去吗?”
  长春道:“令叔既是出家人,他也不会干涉你的婚姻,据我看不 必多此一行。”
  祥麟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做小辈的却不可越礼。这也不过是一种形式,对于这事,他老人家是绝不会反对的。”
  长春道:“我不和你拗,待我禀明了老母再说。”
  翟氏点头道:“这话也是,既有尊亲在上,自不可越礼。就替他 收拾收拾,让他明日早行,待他回来下聘好了。婚姻大事,原不忙 在一时。”
  长春见他母亲赞成,便也不再反对。当即出外与祥麟说知,又 帮他收拾行装。晚上又备了酒菜,与祥麟饯行。席上只有长春母子 和祥麟三人,绮云因早有表妹告诉过伊,反觉不好意思出来。畹芬 自然也不出来,在房里陪伊。姐妹二人互相取笑,倒也吃得并不寂 寞。外面席上,翟氏无非叮嘱祥麟代为致候他叔父。又嘱他旅途小 心,早去早回等话。因祥麟明日要早起,晚上便也早歇。
  第二天一早,祥麟携了轻便的行李,骑了他自己的马,直发天 台去了。到了山上,拜见了六指和尚,多年不见,二人互觉都变了 样子。和尚看祥麟益发英武俊爽,神采奕奕,比下山时又显得健壮 魁伟了些。虽说出家人的六根清净,但骨肉至亲,久别重逢,心下 自有无限欣喜。祥麟看他叔叔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只觉佛光 瑞气隐蕴眉目,比他在山时格外慈颜仁行,全是一副菩萨相了,私 心也自安慰。
  祥麟给他叔叔请过了安,把别后数年来的行事为人,也详细禀 明他叔父。和尚听他与玉琴等化仇为友一节,便点头十分赞成道: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原是你父母不是。你能如此做,才显得是个 深明大义的好孩子。”又听祥麟告诉他这几年来许多行侠仗义的事, 也点头表示赞同,不过戒他少杀。后来祥麟把自己的婚姻向他请示, 并把翟绮云的身世年貌才艺都详细描绘了一遍。六指和尚微笑道: “这事竟由你自己做主好了,何必巴巴地还赶来问我?我出家人可不 问这些事了。既有这么好的姑娘,该快快定下才是。”
   祥麟在山上盘桓了五日,六指和尚便催他下山,同时叫他写一  封信到济南千佛寺,讨取一副碧玉制的弓箭,而且盒囊俱全,可以 作为聘礼。他叮嘱祥麟道:“这不是我祖师的遗物,去年我的师兄来  看我,见了借去做个样子,要叫巧匠雕副翡翠的送给一位大施主。 他是济南千佛山千佛寺的住持,在大城市里当家,是不得不讲究些  世故应酬,比了我们山中不同。他借了去,大约因无便人,总没见  送来。这东西我出家人留着也无用,你就将去做了定媳妇聘礼,日 后也可留个永久纪念。”祥麟当然唯唯称是,就取了书信,拜别叔父  下山,取道往山东济南而去。
  晓行夜宿,沿路并无耽搁,不多日到了千佛寺。献过了叔父的 书信,取得碧玉弓箭,果然雕刻玲珑,玉色明润,可称至宝。作为 聘礼,也可算得尊重了。因住持坚留在山玩几时,情不可却,只得 在山住了两日。但他的心中恨不一步就跨到峄县,见了绮云,把碧 玉弓箭给伊瞧,告诉伊叔叔听得了他们订婚消息的高兴样子。因此 住了两日,住持再也留不住,拜谢下山。
  谁知老天偏作弄人,他愈是心急;却愈阻碍。走不了多少路, 忽然下起雨来。祥麟本是带着雨具,挣扎着还是冒雨瓒程。不料雨  越下越大,再加风势又猛,他带的避雨之具失了效用。而且那骑马 逆着顶头风,淋了一身水,踏着泞滑的泥路,再已没法前进。祥麟  没奈何,只好找个客店宿下。
  那时还不到晌午,祥麟看天色像一时不会放晴,心里十分懊闷。 换过了衣履,洗脸漱口后,便靠着床栏假寐。才一蒙胧,便被后院  一阵喧哗吵醒,揉了揉眼睛,出房带上了房门,踱到后院去瞧瞧热  闹。他走出穿堂,便到后院, 一排也有许多小屋,原是下房。店主  把来赁给贫人们借宿的。祥麟看后院房廊下黑压压的人都站满了, 一个指手画脚在那儿高声呼喝的,便是这客店的掌柜,两旁帮着纷呶的倒有十来个,全是店里的雇工。还有许多衣履都不是十分体面 的,大约便是寄宿在下房的旅客,都面有不平之色。可没有上前说 一句响亮话儿的,只在那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至于那掌柜呵斥 着什么人呢。
  祥麟留心看去,靠着房廊的尽头,有一间小屋,屋门口倚住门 框站着一个脸黄肌瘦的病汉,胁下还挟了一根木拐,看来还是个跛 足呢。那些店里的人都戟指着他喝骂,他却只是拱手央告,愁眉苦 脸,十分可怜的样子。他们说些什么,却为雨声庞杂, 一 点听不 清楚。
  祥麟便问他身边站着的人道:“这是什么一回事?”
  刚好他身边站的那人诨号叫快嘴百晓,是个在店里穿堂入户卖 糖茶食的。凡是寄宿的旅客,和他有过交易的。不用说,便是没和 他做过交易,他也有本领打听得谁长谁短。在店中住长了的,那更 是纤屑靡遗,什么他都晓得。又喜欢讲话,因此大家替他起了这个 诨号,真名叫什么倒让大家忘了。
  他见祥麟问,就抓了一碟花生糖递给祥麟道:“这件故事,说起 来长呢。我这花生糖是玫瑰洋白糖煎的,又香又甜又便宜。你老买 这么一碟子尝尝,只要花五文钱, 一边吃着, 一边听着,那才有味 儿呢。吃得香再要添,这篮里有的是。讲完了这人,另外的故事我 也有。反正下着这么大的雨,你老人家也不能出门,留在屋里也无 聊,不如吃些糖茶食,听听野话儿解个闷,你老说是不是?”
  祥麟接过他的糖皱眉道:“快说吧,哪用这些废话。”
  快嘴百晓打量了祥麟一眼,把头一缩,不敢得罪,便滔滔不绝 讲那病汉的故事道:“那病汉姓欧,本是做粮食买卖的。有一回遇见 了强盗,把银钱行李丢了不算,还摔坏了一条腿,闹得浑身伤,身 边又没有银钱,几乎饿死在道旁。恰好有一个行好事的客商,出钱替他治病医伤,总算好了,可是一条腿却成了残废。那客商是到济 南出货的,顺便也打算替这姓欧的置办些衣服,送他些银两,好让 他回家去。谁知那客商货还没出清,家里派急足追来,说是家里的 老娘病得要死,天天直着嗓子叫这儿子的名字呢,只怕这时赶回去, 要见不到了。那客商是个十分行孝的,听了这个消息,等不得出清 货,就关照行家,把出货的款兑清了他带回去。余下的货出清了, 把货款就付给这姓欧的人,让他做回乡的盘费。那行家倒并不昧心, 货款两清,这姓欧的可真运悭,拿了银子,办了行装,才到这个镇 上就病倒在客店里了。”
  祥麟道:“看他脸色黄瘦,病体也许还没痊愈哩,那掌柜的又跟 他吵些什么呢?”
  那快嘴百晓看看左右没有人,便很感慨地悄悄说道:“所以人家  要说开店做买卖的人黑心啦。他们只认金银,不讲情义。那姓欧的  初到店中,那掌柜的何尝不曾奉承他来着?一会儿替他请医啦, 一  会儿替他买药。少一会儿替他买吃食啦,从中不知赚了多少扣头, 捞了多少油水。后来看看客人现钱用完了,在典卖东西了,就换了 一副嘴脸,将他从上房移到了下房,还把他搁在这离茅厕最近、没  人住的房里。那客人倒也好性儿,图着省些房饭钱,就也忍着臭气  住下来了。他那病就可难得好了,在又臭又脏的屋子里,这下房小  二本来就难得来打扫,别的住客免淘气也就自己动手,他呢,又残  废,又是病着,哪自己动得了手?为他以前常买我的糖,我看他的  屋子实在糟得不成样了,抽空儿就替他收拾一下。谁知他这么耐气, 那掌柜的还是不得饶他,说他欠了五天房钱,要撵他走呢。可怜他  无亲无故,这大雨天叫他往哪里去呢?尽央告着也是无用。你看, 那掌柜的叫人在扯他了呢。”
  祥麟向对面看去,果见两个人去扯那病汉,可是那病汉两手死命把住门框,赖着不肯走,那两人竟扯他不动,可见那病汉也很有 些膂力,为病着才让那些小人欺侮了。掌柜的见二人扯他不动,便 跺着双足咆哮道:“一个病鬼,你们还扯不动吗?敢是不吃饭的吗? 你们这些都是死的?脚钉住了?不会上前帮着扯?尽呆看些什么? 真是气人,尽是些只会吃饭不会做事的家伙!”
  站在旁边看的雇工,原是在暗暗纳罕,怎么这病汉竟有这般大 力?不觉就看呆了,忘了上前帮忙,让掌柜的一嚷,少不得擅拳捋 袖,一拥上前,扯腿的,扳臂的,抽掉他胁下的拐棍揍他的,乱作 一团。那病汉没了拐棍,便少了大半力,如何能敌众人?看看地要 被摔倒了。这时祥麟再也捺不住心头之火,一个虎跳,就到了对面 房廊下,分开众人,一手扶住病汉,一手向外一挥,把许多扯腿扳 臂的工人,摔得倒的倒,颠的颠,歪的歪,没一个再站得稳。
  这一下子,真像飞将军从天而降,谁也不知这个好管闲事的人 从哪里来的,除了卖糖茶食的快嘴百晓。快嘴百晓见祥麟一跳,就 过了这么一个大院子,知道是有大能耐的,料定那掌柜的不省事便 有亏吃,过后查出来是自己饶的舌,可别想在这门口里进出,趁没 人见快溜走了吧。可是祥麟吃的一碟子花生糖还没给钱,丢下可舍 不得。便是祥麟过去了,下文如何,他也舍不得不知,就又待住了 向对面看。
  那些摔倒了的人,虽然一个个伸拳跷腿,做足十分声势,可是 尝过那一跤的味儿,也没人真的上去。那掌柜的初时不知是谁,总 以为也是住下房的穷主顾,高喝道:“哪个要来管闲事?好管事就代 他出房钱。”
  祥麟冷笑道:“出钱还是易事,可是理也得评一评。”
  祥麟话没说完,那掌柜已看清了来人。他虽不知祥麟是何等身 份,可是他们势利的眼光看来,这一身服装和一匹青骢马估计,绝不是贫贱的人,连忙换上一副笑脸,不住口地告罪道:“刚才没看清 是你,大爷,请你恕罪,这地方都是穷人们借住的,肮脏得很,别 熏坏了大爷,请大爷前面去坐吧。这个病鬼,我们委实受够了他的 累了,大爷犯不着为他生气,大爷金玉般的身体快也别靠着那病鬼, 他的病肮脏得很,要沾染了才不合算呢。”
  祥麟把拐棍夺过,那些人以为他要打他们,都吓得倒躲,其实 他是还给那病汉的。他扶的病汉站稳了,方才回身答掌柜的话。他 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不爱听那些废话,你只说指使这么些人欺侮 一个病人,是否合理?假如把他摔死了,你怎么说?”
  那掌柜的赔笑道:“他实在太惫赖了,占着屋子又不出钱。现在  有人要住这屋子,跟他好话商量,他又不理,没办法才扶他出去。 小店将本求利,要是客人们都像他一样,怎么亏累得起呢?”
  祥麟问病人道:“难道尊驾进店以来,没付过房钱吗?”
  那病汉就把来店后的经过, 一一讲给祥麟。祥麟听了对掌柜的 道:“算来才欠了你们三天房钱,便用这副手段对付人,这么大雨天 赶一个病人往哪里走?真太没情理。”
  祥麟对病汉说道:“这屋子既臭又脏,他既另有人住,兄台就让 了他。好在小弟一人独住一大房间,就请过那边和小弟同住。”他说 了也不管病汉是何表示,看看雨已停止,就搀了他走。
  那掌柜的连忙拦道:“他这病不好,大爷别近他,怕沾染了才费 事,还有这里欠的房钱归哪个算呢?”他的话才完,脸上早着了一 掌,顿时红肿得像灌了水的猪肺,齿缝里鲜血直迸。
  祥麟初时虽恼着掌柜的,却没有想打他,见他一再欺侮那病汉, 不由心头火冒,只略用小力,惩戒他一下。还厉声喝他道:“房钱归 我算,不会跑掉你一个。他是一个病人,方才你们许多人扯他的病 体,可也得和你算账。势利的东西,再啰唆你一嘴牙齿别想保住。”
   掌柜的捧着痛脸说不出话,只把一双眼瞪着他手下许多爪牙。 那些雇工们见了祥麟的气度和膂力,心里就不敢动,何况院子里许  多看闲的人,都同情着祥麟的一方。他们知众怒难犯,抚心自问, 委实也理屈,大家互相觑着,也不敢动手。掌柜的这一掌受了可没  处发泄,等祥麟扶着欧姓病汉过去了,才拍手跺足骂他们无用。众  工人只索由他排擅了一顿。掌柜的又羞又愤,捧着脸进屋就睡觉  去 了 。
  这里祥麟把病汉扶过自己房里,叫店伙在他床头又搭了一张铺, 把自己的铺盖分一半给他。又把衣服拣出来给他换,换下的衣服和  被褥,祥麟叫人拿去浆洗。那人劳动了半天,又着了气恼,喘吁吁  的话都懒得说,祥麟叫人扶他睡下。房外有许多好管闲事的,都来  探头张望。祥麟把店伙挥出去,就把门掩上,看看那病汉睡得沉沉 的,便靠床栏冥想。闪耀在他眼前脑际的幻影,总脱不离是绮云。 一会儿在荒郊,一会儿在僻道,一会儿在矮屋中,一会儿在院子里, 由相逢相识到相恋,一幕幕地在心头回味了一遍。
  正幻想到洞房花烛,绮云扮作新娘, 一种如羞如喜的娇态,真 叫人又怜又爱。祥麟正体验着温馨旖旎的风味时,偏偏那不知趣的 小二推进门来问他:“开饭了,大爷要不要添什么菜?”
  祥麟经他一叫,眼前的幻影都消灭无形,未免有些恼恨,重声  回道:“不用。”小二吓得连忙把身体退出去。祥麟这一声吆喝,惊  醒了床上沉睡着的病人,翻了一个身。祥麟见他醒来,便走到他床  前,问他要否进些饮食。那人此时精神较起先好了许多,见了祥麟, 记起方才众人豺虎似的相待情形,全亏祥麟挺身相救,衷心感激。 便欲起身叩谢。祥麟按住了他,叫不要动,又去喊小二开饭,叫他  给欧爷备些可口的小菜和稀饭。
  后来二人都用过了饭,祥麟坐在床前,和他闲谈。他已知道了祥麟的姓名,又知道他也是会使剑的。二人谈来谈去,不觉都谈起 了荒江女侠方玉琴和伊的师兄岳剑秋的剑法。二人同声诧异道:“你 也和他们二人相识吗?”
  姓欧的病人,本是钦佩祥麟的侠义,感谢他相救,又知道他和 女侠相熟,绝不会是不可靠的人,便很惭愧地向他告罪,不早把实 情告知。
  祥麟讶道:“你的遭遇,难道全是假的吗?你的脚受伤为了什 么?你既和女侠相识,谅来不是为非作歹的吧。”
  那人此时一字不瞒,把他的底细经历全告诉了祥麟,方知道他 并不姓欧,却是复姓欧阳,单名一个义字。和哥哥欧阳仁同在关外 螺蛳谷中帮着首领袁彪做培植革命势力的工作。因听人传说鲁境满 家洞有明遗民潜居,蓄志革命,复兴汉族,兄弟俩奉了首领的命令, 入关探寻,打算和洞中联合,以便起事时多一助手。谁知满家洞为  强徒盘踞,遍设机关,专杀害外来生人,劫夺财物。兄弟俩陷入机 关,哥哥欧阳仁四肢分裂,痛遭惨死。他折了一条腿,由一条隧道 里逃了出来。可是又伤又累,晕倒在道旁,幸遇一个仁慈的客商相 救,就是那卖糖茶食的快嘴百晓告诉过祥麟的一节事了。
  祥麟听了道:“这满家洞在哪里?似乎没听人说过。”
  欧阳义告诉他道:“我们有个亲戚,在青州城内做买卖,是他说 的,出青州东门向东到一个景贤镇,有路可通。在那边很有赞美洞 中人的义行,不知为什么要害人?”
  祥麟道:“此害不除,总为民累,我想要去看他一看。”
  欧阳义道:“穆兄去不得,据说他里面的机关多得很呢,陌生人 非有人引导,绝没的得全尸而死的哩。”
  祥麟少年好胜,见欧阳义畏惧得那么厉害,他格外要去一走了。 他走到床前,把挂在床头的安澜宝剑摘下,抽出鞘来给欧阳义看道:“单凭我这口宝剑,什么龙潭虎穴都敢去得,何况那小小匪窟。”
  欧阳义泣道:“我就让这病磨死了,要不然我也要去得很。我哥 哥死得那么可怜,我誓必为他报仇。穆兄,你等等我,待我病好了 一起去。”
  祥麟道:“我可不能等你,说去我明天就走,你的身体一时不能 就好,在这店里也不是养病之所。”
  欧阳义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一时又不得回去。说来惭愧, 因为短失盘缠,还受了小人不少的肮脏气,要寻个人替我到青州和  关外去寄一信,又总没便人, 一直耽搁,今天要不遇穆兄,还不知  让这伙奴才怎样摆布呢?其实我现在是废了一条腿,又吃亏在病了 好久,不然的话,早就叫那些奴才吃足了苦了。”
  祥麟道:“我见许多人扯你不动,我就知道你是有能耐的了。现  在你也不用发愁,少停不下雨了,我送你上千佛山寺中去养病。那  里的住持是我叔父的好友,他又懂得医道,你到那里,病一定好得  快。一切费用,我都会安排,你也不用挂心。青州的信和关外的信, 你也可托他设法代寄。他常和官府来往,这两处有投递公文的,叫 他们带一带并不费事。等我破了满家洞回来,有便的话,我送你  出关。”
  欧阳义听祥麟为他想得这么周到,自然十分感激,只是窗外的 雨声时缓时急,总没有停止。祥麟焦躁道:“这老天真也是跟人作 对,看将起来,今天不会晴。”
  欧阳义劝慰他道:“明天一定会晴的,便迟一二天也没要紧。”
  祥麟还要说什么时,上午那个卖糖茶食的又掀帘进来道:“二位 爷,下雨天不能出去逛,就做成了小老的生意,买点个糖食解 闷吧。”
  祥麟真的买了他的几样糖食,他拿了钱可还不走。先是把祥麟刚才的举动恭维了一顿,随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谈。他的话都很 新鲜有趣,不知不觉把两个人都听住了,把一个下午就消磨了过去, 那篮子里的糖茶食也销去了大半。他讲得忘了形, 一边口讲指画地 说,一边也顺手捞着糖食吃,后来也由祥麟给了他价,他才在开晚 饭时千谢万谢地去了。
  祥麟让欧阳义先喝了稀饭睡下,他方才叫小二打了些酒添了些  菜,独酌了一会儿。喝得微有醉意,才叫小二撤去残肴,洗脸睡觉。 因为喝了些酒,睡下倒很容易熟。一会儿就沉浸在甜蜜的梦境里来。
  欧阳义却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直到鸡啼时方才睡去。不知睡  了多少时候,听得祥麟连声催唤他起身,他睁眼一看,红日满窗, 知是时晏了。祥麟却是一脸笑意,站在他的榻前,当然因天色放晴  的缘故。欧阳义虽然有病,但以昨夜饮食睡眠都很舒适,听了祥麟  的计划,心里一宽,精神就振作了不少。当时就起身,由祥麟叫小  二侍候着穿衣洗漱,吃了早餐,收拾了行李,由祥麟付去店账,小  二扶着欧阳义上车。祥麟因他病着不能骑马,特地着人雇了一辆车。 祥麟看他很安稳地斜躺在车中,随后自己上马,直奔千佛寺。
  过午到寺,守门的沙弥见他去而复来,十分诧异,进内禀明了 方丈,祥麟也已到了里面。见了住持,就把来意说明, 一切医药日 用,日后归他总算。
  住持连道:“不用客气,尽管住下好了。”
  祥麟看着欧阳义住所安排定,又拜托了住持几句,携了行李上 马赶路去了。沿路无甚耽搁,不多日到了青州。便向人询问景贤村 的所在。那人对他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才指点他道:“向那边大 道上一直走,过一条小溪,从溪边林中小道穿出去,便到了。”祥麟 谢过那人便循着他指点的方向走去。
  那人对着他的背影披嘴瞪眼地低骂道:“找死,来向我问路,只有送你上鬼门关去。”
  后面过来一人,身材高大,脸色金黄,额上有一疤痕,其形如 目,他姓杨名进,人称假二郎的。把他扯了一下道:“猴儿,你捣什 么鬼呀?”
  那人给他一扯,倒吓了一跳,后来见是同伙,方才放心,就拉 杨进走到道旁林里低声笑道:“前面那个你看是不是肥羊?但看身上 的衣服和那帽檐上两粒珠子,便估定了价。还有胯下一匹马,也不 是下驷,他问我上景贤村的路,大约是去找满家洞赵家弟兄的。我 可不那么呆,就指点他上我们的那条道儿,我要赶回去通个信儿给 酒鬼,指点他入洞的路。采办东西,你一个人去了吧。”
  杨进把他打了一下道:“乖猴子,你总拣轻巧的做,我希望他忘 了你的话,走了溪这边北头的山路,让你得不到劲。”
  那个被叫猴子的本性孙,行三,因为生得瘦小,举动灵活如猴, 恰巧他又肖猴,又喜穿花衣服,因此诨名叫作花猴子孙三。同伴们 因图呼唤便利,就叫他猴儿。
  孙三见杨进岖他,也笑道:“你别那么小气,洞里杀了肥羊,你 也捞摸得到油水,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利益。即使他记错了走到真满 家洞去,赵家兄弟知道是我指点他去的,从此再也不会瞧不起我们, 要称颂我们很有信义哩。我得不到利也得了名,又有什么不值呢?”
  杨进道:“得了,好兄弟,我是跟你玩的,快使出你祖宗传授的 本领,一个筋斗翻到村里去吧,别落在那肥羊后面误了事,他还骑 着马呢。”
  二人才要走出林子,忽听后面林里窸窣一阵,许多树叶纷纷飘 下,不由吃了一惊,各人袖出匕首,往身后林里搜索了一回,并没 有什么发现。
  花猴子孙三道:“真是活见鬼,白耽搁了老子许多时候。”
   杨进道:“可是也奇怪,说是风吧,外面沿大道的树枝不动,里 面林密枝紧,更不该摇动,别真是鬼吧?”
  孙三道:“走吧,随他鬼也罢,怪也罢,青天白日,可没什么 怕的。”
  二人说着就走出林子,杨进奔城内采办东西,孙三追向东面大 道上去。可是他一路并不见祥麟的行踪。直到溪边过了桥,穿进了 小道,仍是没见。他想:“难道这家伙走得这么快?在林子里不过略 耽延了一会儿,他就到了镇上不成?”他赶紧走出小道,到酒店一 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人来过镇上,大家都说没有。
  孙三跺足道:“竟让假二郎君说坏了,真的他记错了路,走了北 头的树林里去了。”众人问他什么事,他就告诉众人,一头就口的肥 羊溜了。大家都不胜懊丧。
  那么祥麟到底走了哪条路去呢?他听了孙三的指点,记住了他 的话,催动坐骑,向东直走,还留心着找一条小溪。果然那人并不 说谎,道旁有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直到路的尽头。过了溪,尽头处 真有一条小路。祥麟下马,让马在溪边喝了一会儿水,嚼了一会儿 草,随后上马,正要经桥上通去时,突然有一根二尺来长的树枝从 后飞来,掉在马前,把马吓了一跳,几乎把祥麟掀了下来。祥麟连 忙勒住马,回头看来,身后空无所有。才要转身,瞥见后面约离二 丈远近,有一冬瓜形的矮汉在向他摇手。祥麟不认识他,也不愿和 他计较,转身待纵马过桥,忽然背后有人喊道:“哎,傻瓜,叫你别 走那条路,那条是死路呀。”
  祥麟不禁又回头,谁知那矮冬瓜已到了他的贴身,这么快的步 子,怎不叫他惊异,知道绝非常人。但不知他来意善恶,便道:"刚 才那树枝是尊驾丢来的吗?好腕力眼力,小子不胜佩服。你的意思 是阻止小子上对面去,但小子是经人指点的。你看那溪的尽头处,不是有路吗?谁说是死路呢?多谢你的好意,小子有要事须办,改 日再请教吧。”说完又待转身。
  矮冬瓜道:“你不是要上满家洞吗?刚才那人是谎你的,上满家 洞走这条路才对。”说着把手向大路尽头,北端的丛林一指。
  祥麟一听,追想刚才那人的神色,和眼前这人果然邪正有别, 也许是实话,就姑且听他,即使有甚岔子,好在有宝剑在身也不怕 什么,至多耽搁了到满家洞的时候。于是就依着矮冬瓜的指示,掉  转马头,向大路尽头驰去。
  只听那人笑道:“这小子好不懂礼,人家指示了他,反把人丢在 后面,也不招呼,那么,我可也不等你了。”
  祥麟回头看时,只是一团影子,向道旁树林里一蹿便不见了。 祥麟满腹狐疑,这人神出鬼没的,不知什么路数。
  到了路的尽头,果见一条月牙形的横路,北端林丛密树之中, 果然有一深邃曲折不知穷尽的小路。祥麟踌躇不敢进去,林中有人  喊道:“进来吧,这条路正是你所探寻的一条,再逗留路口,猎取肥  羊的猎狗来了。”语声尽时,那矮冬瓜从林中蹿出来,拉着马的嚼  环,往林子里用劲一牵,又随手一放,把身子往旁边一闪,祥麟的  马不由自主地向前直冲。等祥麟使劲拉住,已走了一二丈路了。祥  麟不知那矮冬瓜是何用意,勒住马缓缓地走,看看两边尽是丛密的  树林,躺在前面的是幽暗的小路,待退回去吧,矮冬瓜必又来麻烦, 倒不如向前,总要走尽这条路的。只自己戒备着。就是这样想着, 便顺手把宝剑抽出来抹拭了一下。
  “嗯,好剑!”祥麟马前像落叶似的飘下了一个人影,同时飘出 了赞美的语音。
  祥麟见了不觉又一呆,便道:“尊驾究竟什么意思,这样相随不舍?”
   他道:“我喝饱了酒,好管闲事。不过你放心,反正于你有利无 害,刚才不是我一拉,那个花猴子就瞧见你了。这会子啊说不定着 了他的道儿了。”
  祥麟道:“花猴子?我不相识啊。”
  他道:“就是你向他问路的那人。”
  祥麟才想起那人果真有些猴儿相,便道:“你和他相识?”
  他摇头道:“不。”
  祥麟道:“那么怎知道他叫花猴子?噢,是你浑诌的。”
  他道:“不是,我偷听来的。”于是他把在树林里听得二人的谈 话,学舌给祥麟听。他因此赶上来阻止祥麟走过小溪。他临走故意 在林中做了一些声响,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起疑搜索,耽搁些时 候。因此那个著名的跟斗虫也没赶上。他又告诉了祥麟,自己的姓 名叫闻天声,也是要上满家洞去的。
  祥麟当即谢过了他,又向他探询和满家洞有什么交涉。天声道: “沿路听人传说,但是毁誉不一,想起关外有两个朋友,我就打算去  探看一下,可是老问不到道路。刚才凑巧我在林中有事,忽听得了 二人的话,才知满家洞该走这条路来,但满家洞的内情如何,却还  是没听得详说,我那朋友的确信,总要我到了洞中才知哩。”
  祥麟道:“据小子看来,这满家洞绝是匪窟。”遂把在济遇见欧 阳义的事说了一遍,自己的来意就是为地方除害。
  天声不禁拍掌笑道:“这么说,你我二人都是为一桩事而来的 了。我说的朋友,正是欧阳兄弟呀。”说着,又凄然叹息道:“想不 到两兄弟一死一伤,可怜谷中的弟兄们,都还天天盼望着他俩的好 消息呢。”
  祥麟听说他也是为探欧阳兄弟消息来的,当然不会是歹人,自 己得了这样一个同伴,心下十分欣慰。一边走,一边谈着天下大事,以及古往今来许多忠孝节义的故事,和草莽中的英雄奇人。闻天声 讲起那年昆仑峨眉两派在少华比剑,聚了不少能人,可惜未成事实, 否则必大有可观。又讲到琴剑定姻,洞房起火, 一对新人大战刺客 等旧话。祥麟才知他也是和玉琴熟识的,心下暗忖:果然和女侠一 路的人物,都是正直义侠肝胆照人,莫怪江湖上的人提起伊来,敬 畏不衰。谁知他们这路上谈着玉琴,而玉琴和剑秋天豪等也在那条 大道上驰来,和他们具同样的目的。可走了岔道,过溪那边的小路, 走上景贤镇去了呢。
  这条通景贤村的路,可比溪对面的路长,他们穿出这条路,便 是村口。村中人男耕女织,倒是一派安乐的景象。蓦见来了两个陌 生人,都抬起诧异的目光看他们。确实,他们的村中终年难得有生 人来的。
  祥麟看见一个牧童,便问他到满家洞去怎么走。那牧童对他们 看了两眼,摇摇头走开了。天声和祥麟便去村中走走,想寻一条通 路。这是包围在山中的一个乡村,四面全是连绵不断的山峰,他们 正在探索,忽见一个壮汉走到面前施礼道:“二位客官,驾临荒村, 不知有什么见教?”
  祥麟天声都道:“我们来访满家洞的。”
  壮汉道:“客官弄错了,这里是一个小村,并没有什么满家 洞的。”
  祥麟冷笑道:“既然敢作杀人越货的勾当,又何必遮遮掩掩?没 有满家洞,如何我们的同伴会死在洞中的机关里?”
  那壮汉讶异道:“死在机关里?是多早晚的事?”
  祥麟道:“去年岁尾时吧。”
  壮汉道:“没有的事,客官你准是弄错了,到别处去打听吧,天 晚了这条路不能通行了。”
   祥麟道:“别装假,什么危险我们都经过,怕什么?你不肯说入 洞的路,我们自家会找。”
  那壮汉随在后面尽拦,惹得祥麟性起,拔出剑来一扬道:“再废 话,就送你回家。”壮汉勉强笑了一笑退下。
  二人想沿着山坡走,总可寻得什么路。可是走遍整个村庄,也 是循着山走了很久,还是一无所得。看看天色渐暗,天声的酒虫已  在作怪。可是这个山村连个卖茶的店也没有,别说是酒,哪里有沽  酒处呢?祥麟见东北山坡上有一亭子,便和天声俩踱到亭里憩坐, 顺便想上山看看有无路径。
  到了亭子里,天声既无酒喝,又不厮杀,他便不得动儿。祥麟 因找不到入洞的路,心里着急,嘴里说:“费了一整天的工夫,还是 落个茫无头绪。”嘴里恨恨地说着,却用拳在亭中石桌面上狠狠地重 击了一下。
  亭中地下原也铺的石板,经他一击,那石板活络了,石桌下的  石板向下对开,便清楚地露出一洞,有石级可以升降。祥麟不觉欢  喜起来,天声也精神一振,二人毫不踌躇地下了石级。祥麟的马拴  在亭柱上,他也不管了,他们都用剑点着石级走。这也是一条隧道, 却是十分长,一会儿平地,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忽儿由石级升, 一忽儿又由石级走下,曲曲折折,约莫也走了二三里路,由十余层  石级上走了出来,倒像是人家院落,其实是一个山洞。走了几步, 看见前面有灯光和炊烟,还闻见一阵酒肉香味,正是厨房预备晚餐  的时候。
  二人走近看时, 一带许多土穴,有的有灯,有的无灯,两个土 穴内正在烹煮饭菜,灶前候着几个搬饭菜的下人。忽见两个生人来 张望,连忙去土壁前一摸,便听满山的梆子响。祥麟和天声知是山 中的暗号,立即拔下宝剑,蹿至空旷处已等待厮杀。
   果然不多时,左右前后,人如潮至,声如雷鸣,火炬通明,剑 戟成林。但只是四面围立,呐喊示威,并不举兵,像静待号令的样 子。而且行伍整齐,虽惊不乱,虽怒不莽。
  祥麟天声久历江湖,和绿林健儿不知交过多少手,却从没有见  过这样纪律严整的匪众,便已暗暗纳罕。二人见众人不动,便也各  按兵器,怒目回视。突见围立四周的人众,忽然分向两边按次排立, 让开一条路来,碰见两个带刀的勇士,眉目英爽,气概雄武,绝不 像为非作歹的匪人,后面跟着持枪肩棍的壮汉三五人。便是刚才村  中所见的壮汉也在里面。
  一伙人来到二人面前,见二人手中的宝剑, 一黄一白,宝光闪 霍,便知是有来历的,不敢造次。为首一个带刀的,便进拳躬身, 很和气地说道:“某等隐居秘穴,不与世通,不知因何有忤壮士,辱  驾责罪,还祈壮士赐教。”
  祥麟心想越是巨凶极恶的人,越会做作仁义,为为谦礼,这时  谦和有礼,不知暗中怎样安排着狠毒的杀机呢。他这样一想,只觉 气愤难忍,也顾不得什么回礼,当即把剑一指,气愤愤地说道:“隐  居秘穴?不与世通?说什么废话,明明借隐居之名,做杀人越货的 勾当。既是行为正直,又何必遍设陷阱,暗装机关,叫好好的人平  白地肢体残缺,死无完尸?这样惨无人道的残行,天下之人,都可  讨而诛之,不问有忤无忤。况且我们自有同道中人,好意来向你们  通诚致敬,也遭了毒手, 一死一伤,今天若不把你们的巢穴踏平, 也出不了我们胸中的恶气。”
  祥麟正言厉色,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他越说越气,后来索 性不愿多话,挥动安澜宝剑,便向为首和他说话的人劈来。两旁人 众,见祥麟动手,发一声喊,舞动兵器,齐向四面包围上来。可是 那个带刀的汉子, 一面挺起手中宝刀,架住祥麟的宝剑, 一面还挥手高叫道;“众位弟兄且莫妄动,也许其间有什么误会,我们决不可 轻易杀害好人。”
  那个还待和祥麟解释什么,祥麟可不耐烦了,又是一剑当胸直 刺,嘴里说道:“别假惺惺了,看剑吧。”
  那人身后的跟着的人也都怒嚷道:“大哥别跟这浑人说理了,他 又哪里懂得理?也不问问清楚,便胡赖人是强盗,说不定他们自己 怀着什么邪念,自己是歹人,偏认别人是歹人呢。咱们又不是不会 厮杀,怕什么?就跟他来一下,不让他吃些苦,他还不知你大哥的 厉害呢。”
  那人见祥麟的剑当胸刺来,忙把身体一偏,顺手就把刀向剑上 一挑一拨,二人对立着倒像一座笔架。二人心中都暗暗称赞对方好 腕力,他们二人, 一来一往,像练把式那么玩着。天声和那人身后 的几个壮汉就浑杀起来。那些人虽然武艺都还不错,可哪里能奈何 天声的宝剑。
  祥麟杀得不爽快,怒喝道:“谁和你玩什么把式?怕死就伸头过 来受剑,不怕死就使劲杀上一阵,分个胜败,这种样子,好不 痛快。”
  那人架住了当头劈下的剑说道:“壮士来责难我们的事,实在这 山中是未曾发生过,我们山中为防卫起见,确也设着几处陷阱,可 是跌下后,只是牵动山中报警的消息,至多碰破些皮面,不伤筋骨, 更说不上肢体残缺,尸骨不全了。我看壮士们一定弄错了地方了。”
  祥麟道;“明明是由景贤村可通的满家洞,难道不是你这里吗?”
  那人道:“山那面也有一伙人盘踞着,听说是可通景贤镇的,要 不你们说错了吧?”
  祥麟觉得那人腕力不错,使的兵器也很名贵,确是精钢练成的 宝刀,为什么把自己逼着,只是惋惜,估量不是精练智能,也知真的错认了好人吧。他这样一想,很自然地把宝剑收回来道:“难道那 面也叫满家洞吗?他们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那人道:“他们和我们素不相通,不知他们干着什么,风闻得有 些不大光明,说不定他们在冒着我们的名义,欺妄良善的人民吧。”
  和天声交手的众人,正给天声戏弄得团团作转,闹得一身的汗, 见他俩停手谈起话来,便也各收兵器,围上来听了。有一个手执双  锤,面如满月的少年说道:“大哥,我们应该去和他们交涉,为什么 假借我们的名义,作歹为非,败坏我们洞中的名誉?”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道:“他们怎肯承认曾冒我们的名呢?”
  少年道:“那两位不是说有两个同道被害吗?问明了年貌姓名, 到山的时日,去问他们有没有这样二人到过洞中,不是就有分晓  了吗?”
  少年说了,另一带刀的和为首一人面貌相仿的说道:“兴哥,岳 贤弟的话行得,我们就和这两位壮士同去责问,事情应该弄个明白, 怕伤什么和气?假如不追究,他们尽是一件件地干下去,推在我们 的身上,常常代人受累,岂不麻烦?事情纵有明白的一天,我们可 多费了许多精力。你该知道,我们另有我们该努力的工作呢,不犯 在这上面白费许多神。”他说了也不管他哥哥的意见怎样,便用刀向 众人一指,许多执戟持棍的勇士,都纷纷退去。
  他上前对祥麟天声介绍他哥哥赵肖汉,就是此地满家洞之主, 也就是从前为满兵所害的洞中义士的后裔。他自己叫赵后明,还有  许多都是他俩的结义兄弟。那个使锤的少年,叫岳忠先, 一个持棍  的大汉叫何继贤,一个执剑的叫戚慕光,前明戚继光的后嗣。还有  一个红面大汉拖着钩镰枪的,和一个使獠牙棒的矮汉叫孙耀宗。说 明他们隐居此处,囤粮全由力耕,从不向民间妄取粒米。耕作之暇, 习武演兵,锻炼体格,也从不无故加害良民。并且不与外间相通,很少有生人入洞。
  祥麟见他言辞恳挚,态度和缓,便也有几分信他。当下也把自 己和天声的姓名告知众人,并将欧阳兄弟的年貌和来意也都讲述了 一遍,只没说出螺蛳谷来。赵氏兄弟听说欧阳兄弟是不愿受异族荼  毒,有志民族革命的志士,慕名来归的。却惨遭毒手, 一死一伤, 十分表示惋惜,并两三申明半年来确不曾有过这等样人来。
  赵复明又向二人拱手致敬道:“二位的同道既是革命志士,谅必 二位也是同志了。小弟等隐身秘穴,原是蓄养锐力,志图为先人复  仇,为全民解缚,不愿我巍巍夏裔,受制于塞外夷人。他们既欲为 民之主,就该为民谋福,但是他们只图享乐,不谋国事,对于人民, 往往歧视,专一榨取我人民的汗血,去供养他们一辈懒惰无用的人  们。弄得国库奇绌,国势日弱,兵连祸结,外患迭乘。哀哀小民, 反流难失所,填身沟壑。我们为了国家的存亡,为了先人的血仇, 誓不与夷两立,但以力微兵薄,尚在等待机会。若有同志来助,小 弟等是十分欢迎的,哪有加害之理?”
  天声答道:“诸位义士的大志,实堪钦敬,我们虽以闲散之身, 不能和诸位常在一起,但遇有紧急,我们很愿效力,略为帮助。同  时另外有一伙义士,很愿和诸位合作,他们准备有年,实力很可观  了。只惜有人假冒贵洞的名义,害人劫财,未免使志士寒心,义民  裹足,这一点倒不得不彻底地弄清一下的。”
  赵复明道:“是呀,依我估猜,绝是龚玉龙所做的勾当,时候不 早,我们立刻前去,回来再和二位细谈。”
  赵兴汉听说,就转身和持棍大汉道:“何贤弟不必同去,在洞照 料,并吩咐厨房备筵,回来和这二位壮士痛饮。”
  那个叫何继贤的便转身退去,他们六人和天声祥麟一共八人, 当即由孙耀宗持灯前行,七人跟在后面,忽高忽低,或左或右,绕了一会儿,也不觉有多少路,却已出洞到了山的另一面了。就在山 峦上一路行去,走不多时,孙耀宗指着山坳道:“我们就从这儿跳 下,可省绕路。”说着,他执了灯,蹲着身子,照着众人跳下,随后 他也赶着跳下。
  祥麟天声留心他们几人,个个都是身轻如燕,着地无声,洞中 人全无警觉。等到孙耀宗跃下,因他手中有灯,火光摇映,土穴中 有人瞥见,便跳出来喝问,孙耀宗就上前答道:“我们是那面满家洞 的人,我们洞主有事请教,特来拜访贵洞主的。”
  那人沉吟道:“满家洞和我们素无来往,不会有什么事要谈的。 我们洞主不见生人,请回去吧。”
  这时赵氏兄弟和众人都已走到前面,赵兴汉向他一拱手道:“兴 汉有一件疑难事,欲向贵洞主请教,请足下代为通报。”
  天声、祥麟在后都已看清那人,原来就是白天指点祥麟路径的 小花猴孙三。孙三还待推脱,祥麟抢步上前,对那人一拱道:“足下 还认得小可吗?白天承蒙指示到满家洞路径的。”
  那人见了祥麟,不由一惊,自己指点他上景贤镇的,怎么他竟 到了景贤村,而且居然和满家洞人在一起?那自然是来责问了。他 是十分机警狡猾的,看看众人都携带兵器,面露愤激,知道不有圆 满答复,不会干休的,倒不如先下手为强,当即笑道:“好,诸位请 跟我来,我去通报。”说完,回身引路。但走时跳跃无定,叫人看不 清他的足迹着地何方。戚慕光便知有诈,把赵兴汉一拉道:“他有诡 计,别上当,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是。”众人被他一言提醒,都暗暗戒 备着。
  孙三见众人走了两三步,便停住了,知道没法暗算他们,看来 难免一场恶斗,遂即进去报告。天声、祥麟就四面观看,他们站在 山坳之中,四面为山所围,很像一个大天井,小花猴进去的是一个穹形的洞穴,周围穹形的土穴很多,有的有灯光射出,有的没有灯 火,倒全静悄悄的一无声息。不一会儿,又见小花猴从穴中蹿出, 后面是三个人跟着。那三人走路,规行矩步,显然脚下留心着机关 消 息 。
  三人中为首一人,头骨两边突出,和角一般,相貌凶恶, 一望 而知不是善良的人,他便是这里的首领神龙龚玉龙。后面二人, 一 个红巾红袍的,名叫大头军徐炎如,目如火,腰悬宝剑,剑柄饰着 赤色流苏,还有一粒赤色明珠,闪耀如火。其一文人装束,却生得 獐头鼠目,奸相暴露,他是这里的军师叫智囊申巨方。
  三人出来,却由那文人和赵氏众人对答,绝不承认杀害人命, 劫夺财物,假借名义。至于欧阳不欧阳,更不知道了。抵赖得干干  净净,简直反怪他们无礼。祥麟听了,就上前指摘孙三故意指示他  到景贤镇的路,便是不怀好意。你一言,我一语,两面争论起来。 只见那个孙三把申巨方一拉道:“不必和他们斗口,就请龚头领的双  龙神枪,送他们回家吧。”申巨方果向后一退,在小喽啰手中接过双  枪,递给那个出角的神龙。那两杆枪,全是烂银铸成,灿耀夺目, 枪杆上盘着一条龙,却雕刻得栩栩如生。祥麟看着双枪,不由暗暗  喝彩。既然翻面,大家拔出兵器动手。
  申巨方按动消息,山中各处铃声大振,都来前边助战。正是玉 琴、剑秋、天豪、陆翔等进来时候,被琴剑等所败的金如彪、如麟 拖着矛戟,引着琴剑等到了前面空地, 一转身就不见了。琴剑等认 出祥麟、天声,多么高兴,便在人头上纵过,加入战团。
  那龚玉龙的双龙神枪,果然使得神妙,可惜对着个闻天声, 一 柄黄金软剑,竟把他的双枪束缚得无法可施。徐炎如的一把宝剑使 得也好,竟和祥麟、慕光对敌,三道剑光左右盘旋,上下翻腾,再 加上那粒大珠的耀光,煞是好看。孙耀宗对了小花猴,解光祖战住青面鬼,一枪一刀,功力悉敌。岳忠先的双锤,流星般倏忽,逼得 假二郎杨进的短棍莫想反守为攻。再加上琴剑、李陆四人,不消盏 茶时,金氏兄弟终于死在陆翔的枪下,青面鬼在玉琴的剑下真的做 了鬼,神龙龚玉龙,双龙神枪被闻天声一剑拦腰截断,岳忠先早把 杨进送走,连忙赶上对着龙头一下,再加上天声一剑,一颗首级不 知飞到哪里,却成了个神龙有尾没头了。
  神龙一死,众人心慌,都想逃命。但哪里还有用?一个个都归 了老家,只申巨方从隧道中逃去。赵氏兄弟只叫那些小喽啰逃生, 有许多不愿走的便投顺了满家洞。天豪叫个小喽啰一问,才知欧阳 兄弟问信时遇见他们的人,又露了财白,让他们骗进镇来,又指点 他走那酒店后面树林里的地道,中了机关死在里面。赵氏兄弟料理 这里的善后,叫喽啰引导,叫人拆毁机关, 一面督率人埋尸,又点 查粮米银物。
  祥麟、天声和琴剑、李陆互道到满家洞来的动机和途中的经历。 天豪知道欧阳义还在,又谢了祥麟、玉琴,闻知祥麟将和绮云订婚, 十分欢欣。祥麟就请琴剑同到峄县一行,玉琴当然很高兴地应允。
  他们这里谈着话,赵氏兄弟已将各事料理清楚,就请琴剑等一 行人过满家洞去。众人擦洗过手面,赵兴汉便叫人摆出酒筵,相待 众人。这时天已大明, 一轮红日,涌上山顶,日光下洒,洞中也已 通明。剑秋为天豪和赵家兄弟贺道:“你们两处革命园地,在这时候 开始联合,大家协力同心,定能得到美满的收获。这朝日,正是你 们前途光明的象征。”
  众人听说也同声祝贺,赵兴汉非常高兴和大家干了一杯,这一 席直喝到午牌时分才散。天豪、陆翔被赵家兄弟留住,商量合作的  计划。祥麟此时急于回峄,再也不肯逸留片时。玉琴既要一见绮云, 就和祥麟同走。天声志在游历,也不欲在此盘桓。剑秋自是跟着玉琴。四人就向满家洞中众义士告辞。琴剑并和天豪约了后会。
  天豪在满家洞住了几日,谈得十分和洽,预备将来起事,互相 应援。天豪回谷时,便去千佛寺接了欧阳义,满家洞后也时有人和 关外通信,不过他们虽惨淡经营费了不少精力,想为民族争荣,结 果却是屡遭挫折,未曾成功。但是颛预误国的清政府,后来终于逊 位,使数百年受制异族的人民,透了一口自由的气。他们虽不成功, 却也少慰,这是后话不提。
  且说玉琴、剑秋跟了祥麟向峄县进发,在路并不耽搁,不消几  天,就到了卫家。祥麟给长春介绍了,卫长春久闻琴剑的侠名,极  道欣慕之忱,忙设盛筵款待。玉琴和绮云相见也自有一种欢喜的表  示。卫老太太见祥麟回来,告知叔父十分赞成,还赐他碧玉弓箭, 作为聘礼。老太太非常欢喜,就叫长春拣选黄道吉日,为二人订婚, 乾宅的大媒就请了剑秋,坤宅大媒便由长春担任。请了许多亲邻, 热闹了数天,卫老太太还定了八月中秋做他俩的佳期。所以玉琴住  了几天要走,卫老太太和绮云竭力留住,定要他们喝了喜酒才去。 祥麟、长春也再三挽留,玉琴只得留下。绮云由姑母指导着剪裁刺  绣,不再练习弓马,日事针黹,赶制嫁衣。畹芬也帮伊料理,只有  玉琴不会做这些,只陪着卫老太太闲谈,或和剑秋闲游,或和长春、 祥麟等演练武术。
  光阴如水,不转瞬绮云嫁期已到,祥麟方面并没有什么戚友, 宾客者是卫家邀的,新房也在卫家。卫老太太对于这个侄女真的疼  爱得无微不至,绮云的奁具虽不豪富,却也应有之物无不齐备,也  都是伊姑母为伊置办。祥麟、绮云对于这位老人,衷心十分感激。
  结璃之日,宾客盈门,着实热闹了一番。祥麟家中既没有什么 人,就长住在卫家了。剑秋、玉琴过了绮云的吉期, 一心要去探望 云三娘。绮云过了三朝,他俩便向卫老太太、麟、云等告别。
   绮云还要留时,玉琴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在这已经这许 久,委实把我闷得慌了,我们多年不见云师父,伊又云游无定。此 番伊在崂山,我们必须去探候一次,若错过了,又不晓得往哪里去 找伊了。明年也许我们又来,那时要向你讨红蛋吃了。”
  绮云微红着脸把玉琴推了一推,不依道:“和你讲正经,你却只 顾取笑人。”
  玉琴也笑道:“这不是取笑,是定例,宋家彩凤,我和伊作伐, 嫁了毓麟,过一年不是就生了小麟吗?你又何能例外?明年此时必 定也多了个小麟,或是小云呢。”
  绮云虽然羞得红云满面,却也不肯让人,问玉琴道:“既是定 例,那么你们呢?也该有个小剑和小琴了。”
  玉琴给伊一说,粉颊微红,对绮云笑了一笑,二人还要说话时, 祥麟进来道:“岳先生等得急了,请女侠快去呢。”
  玉琴就携着绮云的手, 一同出外。除了卫老太太, 一家人都送 他夫妇俩直到大门外面。祥麟更是骑马送了几十里才回。
  玉琴在路和剑秋闲话,指着几树浅绛的枫叶道:“时日径您,不 觉又将秋凉了。记得我们去年离开曾家,就要去看云师的。谁知路 上屡经耽搁,直到如今将近一年了,还没有见到伊老人家一面。但 愿此去,路上再不要出什么岔。”
  果然这一段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岔,很顺利地到了崂山。二人 上山找到了碧落岩上的紫云观,看门的道人问了来历,知是观主好 友的弟子,便进去代他们通报,由桂枝出来,领二人进去。云三娘 也已站在台阶上等着了,二人远远看见,连忙抢步上前叩见。三娘 还了半礼,一手携了一个,露着十分喜色。二人细看云三娘时,虽 然隔了多年,还是鸦鬓朱颜,神朗气清,不见些苍老相。
  二人向云三娘请过了安,拜问些别后的情形。三娘也问二人婚后在山的景况和禅师长老等的生活。剑秋先回过了禅师和长老的生 活如常,也详细说了自己和玉琴在山数年的生活情况。赏中秋见妖 星、除祷杌遇孝女翟绮云等,也告诉了伊。玉琴也把沿路所经历的  讲了一番,在曾家庄力敌拳匪,计退洋兵。云三娘听着洋兵疑神疑  鬼,也觉好笑。山陕边境计除鬼婚,九龙庄上观杏巧遇薛焕滕固, 他们不去南而折向山东来,就是听了薛滕的报告。云三娘方知薛滕  到过罗浮。琴剑二人又把在鲁境巧遇天豪陆翔,同探满家洞,又和  闻天声、穆祥麟相逢等情,详细叙述了一遍。云三娘听说鲁中有隐  居秘穴,志复明社,伊也为螺蛳谷诸人庆幸多了一伙同志。
  云三娘叫桂枝吩咐观中人别备一丰盛的素筵,款待玉琴和剑秋 二人。晚饭过后,师徒三人在灯下闲谈。桂枝去替二人铺设卧榻。 闲谈了一会儿,云三娘便着琴剑二人去安歇,明天早起和他们登山 顶,看日出的奇景。
  玉琴一觉醒来,瞥见窗纸上一片清光,以为天已大亮,不由懊 恼道:“怎么一觉就睡得这迟?这时太阳谅早已出山了,错过了瑰奇 可观的妙景。”起身下床,把纸窗推开,向外一望,江山像盖上了浓 霜。原来半缺的残月,不肯稍输于圆月时,遍洒清辉,整个的紫云 观和山峦树石,都浴在皎寒的月光中了。玉琴才知方过子夜,天还 没到四更呢。
  伊观玩了一会儿月色,觉得眼皮沉甸甸的,心想还可睡一会儿, 便又重复上床睡下,蒙胧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有人在伊房中讲话, 睁眼一看,原来桂枝奉云三娘命,来侍候玉琴盥洗晨餐的。剑秋也  已起身,在和桂枝讲话呢。
  玉琴翻身问道:“什么时候了?”
  桂枝接口答道:“辰初二刻了。”
  玉琴惋惜道:“哎呀,错过观日出了。”伊边说边披衣起身,撩帐对窗上一看,却黑沉沉的,还不及昨晚明亮,便笑道:“桂枝你哄 人,天色这么暗,哪里已有这个时候?”
  桂枝也笑道:“真的是这时候了。天色暗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你 听,雨下得很大。"
  玉琴留心一听,果然窗外淅淅瑟瑟一片雨声,玉琴方才相信。 这天就只在观中走走,或待在云三娘身边,谈论些性灵的修养、剑 术的变化。
  玉琴一心要上山峰观日出,偏偏天不作美,连连下了几天雨。 这天午后,天气放晴,玉琴欢喜道:“明晨无论如何,可以上山峰观  日了。”这一晚上,伊时时警醒,忽听室外一阵淅淅沥沥地响着,伊  以为又下雨了,暗暗抱怨了一阵,倒放心睡着了,直到桂枝来叫伊  方醒。桂枝奉云三娘的命,关照玉琴道:“高处寒冷,宜多穿衣服。”
  玉琴道:“难道今天还登山巅观日?不是在下雨吗?你听窗外萧 萧淅淅的。”
  桂枝道:“那是风吹动了树枝,一天星斗,哪里来的雨呀。”
  玉琴听说,不由很高兴地一跳起床,梳洗穿戴了,便和剑秋上 云三娘房里请安。云三娘叫桂枝把隔夜煨着的八宝甜粥端上来吃了, 使身上加些热力。云三娘、剑秋、玉琴连桂枝一行四人,出了观门, 向碧落岩最高处行去。这时天才五鼓,小鸡竞唱,但星斗未落,残  月如钩,还斜挂天西。时值深秋,果然晓风侵肌如冰。四人都把大  氅裹紧了,慢慢循着石径上去,到得最高处,却是一块面积有丈余  长的砦石,上面长着许多苍松古柏,枝叶杂披,做了天然帷盖。
  他们到了上面,云三娘望了望东方,只些微有些白意,灰浸浸  弥漫着东方的半异天。伊回头指着松下展踞地面的树根,对琴剑道: “我们就坐在这儿看吧,好在这里是最高处,眼前了无遮掩,尽可坐  着。”于是三人各拣择了树根或砦石坐下,只桂枝侍立三娘身后。
   这时玉琴定睛细瞧,东方的一线白光,似乎已扩大了许多,苍 茫的宇宙已渐渐显露半边轮廓,满天的云絮幻成了无数毛茸茸的羊 群百兽,不一会儿东方极边的一线,渗入了深红、浅紫、嫩黄、轻 碧、淡蓝、浓绿,各色染汁。这一片彩色,山云层的底面向上渗化 扩大,而那染了彩的云块,罅隙处又蜿蜒盘踞了无数透明的晶质的 鱼龙,尤其是东方极边的一线,如金如火如晶,又如射出万道银针 金箭,耀得人眼眩头晕。就在这一刹那,一颗火球在动荡着的晶光 彩线中,探出了半个怒赤的头。可是不知何处来的一阵红雾锦翳, 又掩没了才探出的半球。这样地迟迟掩掩,再试再跃了几次,终于  整个纯焰的圆颅,蹿上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着海空。四围的 云堆渐渐隐去渗透了的彩色染汁,虽还保持了紫红灰青的彩色,却 已推动了晶明的光芒的鱼龙,透明的晶莹的以及箭一般的光体,潜  进了那个红球。 一霎时高挂在天空的是一个由绛赤的火球转成的 皓日。
  他们几人的眼,顿似揭去了一层幛帏。苍松翠柏、峭崖峻岭也  都由薄雾中显露了傲岸俊爽的神态。他们看那边的一片蔚蓝的天空, 嵌着一颗晶明的皎日,四方的云彩,都给皓日四围的如帚的光箭扫  荡得不仅剩了几许稀薄的云屑,光明和白热驱走了黑夜的烟雾、侵 晓的寒意。
  四人都卸下了大氅,站起行近崖边,遥瞩着浩滔的东海,海波 耀日,好像万道金蛇,在海面蜿蜒浮沉,又像有无数金镜,随波腾 跃起落。云三娘遥指洪涛,仰瞩晴空,低低祝道:“我愿普天下为黑 暗笼罩追求光明的勇士,都和此时的明空晴波一样,实现他们的企 求,达到他们的目的,享受光明晴和、活泼自由的岁月。”
  玉琴剑秋心有所感,也同声祝道:“愿螺蛳谷满家洞两处的义 士,在不久的将来,得到光明的结果,和这个时候一样。”
   云三娘道:“我们但愿他们所怀的志愿有光明的结果,成功的处 所却不定是限于这两处的。”
  剑秋注视着海天远处的一点黑影道:“这是什么?也许是桅杆的 影儿吧?”
  桂枝侍立在云三娘身后,半晌总没开口,这时伊突然插嘴道: “驾了帆船,在海上航行,是最自由的生活了。”
  云三娘微笑道:“你只是羡慕人家自由,你又哪里知道那些厌倦 了海上生活的人,正羡慕你山居的恬适呢。”
  玉琴道:“见异思迁,人之恒情。我们数年来山居也觉得厌倦, 下山以后,也从不曾离陆地一步,泛海而行,我倒也很有兴趣一  试哩。”
  剑秋道:“在琼岛的非非道人他不也是一个光明的企求者吗?不 知他独据海岛经营得怎样了。像他那样的才力、资力、人力,迥非 袁赵所能比拟的吧。”
  玉琴经剑秋一提,居然有了泛海的机会了,就对剑秋道:“我们 无事,何不去一探琼岛,看看非非道人。并且把袁赵所经营的情形, 告诉他一二,使他们得一联络。”
  这时群山毕现, 一个皎皓皓的白日照遍了整个的宇宙,玉琴剑 秋遥对着对方,把当日琼岛非非道人的经营布置以及他的异貌奇行, 一一告诉云三娘。于是这位慈祥的老人,又在为这海上的志士祷祝 光明的实现。
  伊左右两边,琴剑的心底也默默做着共鸣。三人遥瞩着南方的 大海,悠悠的心神似乎已飞越长征,他们忘失了背后的桂枝,飘然 浴在晴和的山风温日中,只觉得眼前一片清空明朗,象征着他们未来的希望。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10-15 19:09 , Processed in 0.293352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