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点我注册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89|回复: 0

[完结] 冯湘湘《花剑悲歌》

[复制链接]
发表于 昨天 14:2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冯湘湘《花剑悲歌》(当代文艺1999念8月号)
  (上)
  天昏云暗,一阵大风吹来,树上叶子簇簇落下,萧瑟凉意使树下走过的武士猛地皱了皱眉,更加紧脚步向前疾奔而去。
  心中落寞如那飘然黄叶,加上夜莺凄异的哀鸣声,使人倍添凄凉。
  到处是杂草丛生的原野,这条关西古道迷离荒芜,别说行人,连鬼影也难见一个。
  古道旁竟稀罕地出现一间连招牌也没有小酒铺。听到敲门声,老板娘幸子有点不耐烦地在门内应道:“对不起,小店已打烊了,明日请早吧。”
  敲门声不但没停下,反越加急迫。
  她儿子是个十多岁老实纯朴的年轻人,小名阿木。这时走过来不安地问:“娘,不要是公差吧?”说着,在他母亲来不及阻止之下,突地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在古道上匆匆赶路的武士。一身黑衣,闪着寒光的双眸和肃穆表情,令人惊恐。
  娘儿俩不声不响把客人迎进门来。
  XXX
  时间已经很晚,靠近东面窗子木桌坐着的武士,仍在慢慢喝着酒,偶尔吃点萝卜烤肉和赤身(生肉)下酒菜。小酒铺几乎没见过这等客人,他身旁彷佛笼罩一圈阴沉气息,加上腰间挂着的佩剑,更使人不敢任意近前。
  幸子把油灯捻亮了点,悄悄打量一下客人,然后静静地坐着不作声。阿木终于忍不住,走前啧啧道:“先生,我……我们要熄火了,你要不要再……吃点甚么?”
  武士抬起头来,看到阿木紧张的样子,脸上竟然有了笑意。这一笑,使幸子呆了,心想,还以为这人是关西著名杀手上野弥十郎呢,看来不是,他笑起来多好看,人又长得英俊,怎会是那杀人不眨眼的弥十郎。
  武士从怀中掏出一大块银子,抛给阿木道:“我样子很可怕是吗,对不起,吓着你们了,我是无心的,小兄弟叫甚么名字呢?”
  阿木见他忽地变得和蔼可亲,也就不怕了,接过银子,高兴地说:“我叫阿木,请问先生要到甚么地方?我们这里从没见过像先生这样的人物。”
  神秘武士眨眨眼,柔声道:“好,阿木,你是个好孩子,你能否告诉我,这里附近是否有个梅花庄?”
  阿木听了,不知为甚么,竟吓得倒退好几步,喃喃道:“甚……甚么,梅……梅花庄……”
  幸子连忙走过来道:“是的,先生,这里很久以前的确有个梅花庄,不过早就消失了,不但人没有了,连梅树也无影无踪。”
  武士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为甚么?”声调很冷。
  幸子小心地问:“先生为甚么要找梅花庄,是想找朋友,还是想故地重游?”
  武士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起我来了。梅花庄在我出生以前就已消失了吧,我怎么可能会有朋友在那里,又怎可能故地重游,事实上,我只是想去拜祭那里的亡魂,聊表敬意而已。”
  看着躲在角落发抖的儿子,幸子忽地大声道:“啊呀,梅花庄梅花庄,名字依旧,却没有一朵梅花,但地面上满布别的东西,那就是白色碑石,先生明日天亮到那里去一看就知道。”
  当她说完抬起头来,眼前的神秘武士早已不见了。
  XXX
  嗖、嗖、嗖……
  连串暗器袭向夜行人身上。
  肯定不是一流高手。
  一流高手发射暗器是不会弄出声响的。
  夜行人凝神敛息,仗剑而立。
  无言,不动。只有眼眸射出闪光,连敌方也感受到夜行人全身燃放着烈日般的骇人气势,感到深深的战栗。
  偷袭者开始移动,摆成阵势,在移行的顷刻,双方已出手。
  暗夜中,纷纷倒下的是偷袭者。
  有人发出死亡前毕竟的惨叫。
  口中喷出大量浓稠鲜血。
  倒在地上的尸体,嘴角仍带着一丝绝望薄笑。
  活着者战抖的呼吸,显示他们无比胆怯,尽管手中仍握着武器,但已无力垂下。
  早已闻知夜行人武功高强,如今总算领教。
  其中一名幸存者不服气,突地圆瞪双目,像滑在冰上似地疾前,继而脚尖轻轻一点,如猛鹰扑击似的一跃而起,手举长刀使出柳生武技中最著名的绝顶刀法——“迎风一刀斩”。
  夜行人如乘旋风,高高跃起,跳得比对方还高,轻功绝妙,不但令对方的一刀斩落空,反挥剑把对方头颅斩下。
  鲜红热血从脖上创口涌出,喷得身边同伴一身一脸。
  无头残躯徐徐倒下,首级在泥地上翻滚了三丈多远,碰停在一堆乱石上,首级上的双眼仍大大地圆睁,愕然而惊骇。
  血,随剑尖慢慢淌下……
  剑的主人低头凝视那把二尺三寸秋霜。
  偷袭者终于退缩了。
  慢慢地倒退着,突然齐发一声喊,四散奔逃。
  夜行人肃立,四肢仍充满对敌积聚的锐气。
  点点繁星,把暗夜点缀得更美。
  隐隐树影,被风吹得摇曳着,沙沙作响,远望如鬼魅欲扑。
  危险又已迫近。
  夜行人没有回头,但已很敏锐地感受到接踵而来的杀气……
  一刹那,他感到彷佛某种冰冷的东西掠过背脊,周围迸射凄烈剑气。不同凡响的感觉,是有生以来绝少遭遇过的。
  他等待着。
  不久,一条如鹰般的瘦长身影出现在暗夜中,沉默良久,那人淡然道:“让我们以血招呼血吧。”
  “恕难奉陪……”夜行人回答。
  “为甚么?”那人似乎奇怪。
  夜行人望望手中剑,月下那长刀正发出精闪的寒芒。他叹口气道:“吾师常训导我,剑以明心,而且映照人心万物,不得常存喜胜之念,更不可存杀人之心,但今晚我已杀多人,实在不想再让宝剑染血了。”
  “哼,就算往后日夜修习,不动不止的守行,就能抹煞你以前杀人如麻的恶行吗?”
  “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如今我也认为你是该死之人,所以特地前来取你狗命。”
  “杀人总有个理由吧,况且刚才那班倒霉鬼肯定和你是一伙的。”
  “用不着说理由,只要记着我就是东洋第一剑石原太郎便是。”
  “别说大话了,东洋第一剑不是柳齐吗?”
  “哼,那个从不杀人的家伙,也配称天下第一剑吗?”
  石原太郎不屑地说着,可见他是个嗜杀成性的狂徒。他口中的柳齐,原是柳生道场创办人,柳生流武术秘传中,有种叫“月阴”的绝招。
  那种绝招是在日月阴阳中,以月和阴结合的极阴剑法。月有形,照亮暗夜,阴无形,也就是黑暗本身。有月光才能见到阴,如在暗夜厮杀时,彼此看不到对方,敌我只能像在漆黑夜寻物一样,挥刀拂地,举剑斩砍,但如有月,双方可藉着剑光刀光和月色杀斗。
  这叫“月阴”绝招。
  石原太郎曾习柳生剑法,更把“月阴”绝招转化为“山阴”绝招。该绝招阴阳互合表里,更能应对敌人的变化。后来,他又把“山阴”绝招转化为犹如烈风吹裂海面、逆卷波涛的“浦波剑法”。
  以此种剑法,他已杀了九九八十一个有名堂的高手。
  难怪他出言不逊,看不起柳齐。
  厚黑的云层被风吹散,月亮又露出脸来。
  夜行人清楚看到面前的石原太郎。高瘦身子披着一袭斗篷,斗篷被夜风高高吹起。
  周围很静,但仍有夜风过处,衣裾飘动的声音。
  “我不想决斗,和柳齐一样,我也已厌倦杀人。”夜行人沉声道。
  “哈哈,难道阁下没听说过‘兵,应者胜’的道理吗?连应战也不敢,恐怕更难以取胜,遑论杀人。”石原太郎话音一落,甫即出手,因有月光,故使的是“月阴”绝招。
  长剑闪着厉光,招式八变,以飞天魔之势紧逼而来。
  丛林深处响起夜鸟受惊冲天而飞的翅膀声。
  被人挑战,不得己而应战时,也应处于冷静如水之境,才能取胜。
  夜行人定下心来,沉着应战。
  石原太郎紧闭的嘴巴闪动着冷酷笑容,每个毛孔都弥漫着明显杀意,剑法诡异奇幻,他极有信心令夜行人毙于自己剑下。
  夜行人目光敏锐,恍如迸射火花,一下子像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浑身上下充满斗志的人。
  剑花朵朵。二人眼光也如磨亮的锐利的矛尖一样互相交缠着,所有感觉都为了杀死对方。
  尤其石原太郎,抱着一股定能取胜的执念,唯一念头就是使对方鲜血喷涌倒地。他祈盼那一刻尽早来临。
  他没有想到,倒下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夜行人用的是一刀流剑法。
  这是王府指派给他的一流名师所授。
  一刀流剑法法形有电光、明车、内流、浮身、私舍、妙剑、绝妙剑、真剑、金翅鸟王剑、独妙剑共十式。
  十式又混合着惊人神技,即乱曲、鹰扬和飞身三招快斩。
  XXX
  “呀……”恐怖的叫喊刺破夜空。
  夜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招飞身把石原太郎双腕齐斩断。
  石原太郎手中长剑“当”地掉到地上。
  人也前俯,扑倒在潮湿的地面。
  折膝向为他所不齿,然此时已无力回天。
  良久,他仰头向仍握剑站他身旁的夜行人惨笑道:“你胜了……”
  夜行人收了剑式,默默无语,似乎有点惶惑。他总是想不明白,他从来不想杀人伤人,也没扬名天下的野心,却老是违反本意地杀人伤人,无端地扬名天下。
  地上失去双掌的人又说话了:“我已没有能力反抗,你不想要我的剑吗?它就是有名的三条宗近。”
  东瀛三大名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武林人人欲得的神器。
  第一名剑是小静道场传人神子上源四郎的村正佩剑。其二是宫本武藏的三条宗近。一代剑圣宫本武藏死后,三条宗近由其养子宫本伊织所得。天下第一奇相十空斋预言,据村正和三条宗近剑相所显现,二剑必将相遇,互割对方主人的血,非拼个高下分出胜负不可。
  结果,预言实现。源四郎和宫本伊织两雄相遇,一剑定江山。宫本伊织死于村正剑下,三条宗近不知如何辗转到了石原太郎之手。
  如今两掌已没,名剑又有何用?
  他以为夜行人会以新阴流剑法和他决斗,谁知对方竟非一家之学,身怀多家绝术,以一刀流剑法打败他,自己技不如人,亦无可怨。
  见夜行人无动于衷,没有可得天下名剑之雀跃,石原太郎深感奇怪,又道:“我被武士魂之剑所伤,并无怨恨,你是配得三条宗近的人,可不用客气。”
  他看了看夜行人手中剑,又道:“你的阴阳剑也属非凡之物,勉强算是名剑吧,但连天下第三的凤蝶剑也及不上,有机会得到三条宗近,难道一点不动心?”
  看到夜行人准备离开的样子,石原太郎终于忍不住轻叹口气道:“请留步吧,狂野三郎,我算服了你了。不怕告诉你,如你取我的剑,将会触动剑身机关,立时喷出剧毒,令你死于非命。我敬佩你是个武功高强、没有贪念的好汉子,愿告诉你是谁让我来取你性命的。”
  夜行人——即夜闯小酒铺吓老板娘母子一跳的武士,也即狂野三郎。乍听此言,不由得急步向前问道:“谁,究竟又是谁非要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
  “你是真的不知道,那正是你的亲表兄藤井武男所为,我曾受他父亲恩惠,只好为他出力,不过,与你这有名高手决一死战,也是我的心愿。”
  石原太郎说毕,随即紧合双目,不再做声,狂野三郎离开后,藤井武男的手下曾回头找他,但不见踪影。东瀛武林从此失去一个叫石原太郎的高手。
  XXX
  一片荒野,满地白碑,犹如鬼墟。
  曾经热闹繁盛,成为武林圣地的梅花庄,如今荒冢处处,渺无人烟。有的,只是大白天出现的疾奔火狐和觅食野鸟。
  狂野三郎蹲在一块碑石上,苦苦思索。
  他刚才已以香烛拜祭过亡魂。虽然与梅花庄武士素不相识,梅花庄庄主万人真弓威震天下时,他仍没出生,可四郎为梅花剑声生中原,到中原为弟弟报仇之前,他愿意诚心诚意首先前来梅花庄拜祭死去的冤魂。
  从石原太郎口中,他已知道,表兄藤井武男非但没稍减除去他的决心,不断派出高手追杀他,而且已下令即使不能夺取他性命,也要百般阻挠他往中原。因为假若他没有死,只是远离日本或失踪,王府都决不会让藤井武男取得继承权。
  想到此,他不由苦笑,甚么亲情,甚么王府,全是骗人的混账东西,通通见鬼去吧。
  “哈哈哈哈哈!”正在这时,他附近忽地响起一阵诡异至极的怪笑声。
  循声一望,只见有个胡子老长,长得怪形怪相的干瘪老头也像他一样,蹲在不远处的石碑上。
  迎着他的视线,小老头一蹦老高,伴着哈哈怪笑,自这块碑石跳到那块碑石蹲着,身手敏捷,一点不像年近古稀的老人家。
  “你是甚么人。”狂野三郎挺身跳起,喝问道。
  “你是甚么人。”小老头竟然学着他的腔调问,语气声音学得维妙维肖。
  狂野三郎大怒,他最恨被人捉弄,一气之下,便拿着剑鞘稍一运功,一挥而去,想把小老头弄一个狗吃屎,倒栽葱跌下来。
  谁知小老头比他的剑更快,轻轻一跃避过剑鞘,巧巧落在另一石碑上,还拍手唱道:
      梅花庄啊梅花庄,
      梅花飘落无影踪,
      万人真弓化白骨,
      全庄武士变碑石。
  歌声凄厉刺耳,使人听了遍体顿生寒意。静阳下,碑林间,飘着细碎的微尘。
  狂野三郎不意在这荒僻之野竟遇到如此奇人,心知乃绝顶高手,决难奈他何,正想态度斯文点再好言相问,谁想那小老头却飘飘然一闪而过,瞬间已把他佩剑抢在手中,一跃又蹲上一块高高碑石,并细细端详其剑,那轻功真个精彩绝伦,连狂野三郎也不禁叹为观止。
  正当小老头嘴中“啧啧”有声,赞道“好把阴阳剑”,而狂野三郎直瞪瞪望着他,感到无可奈何时,突听一声轻喝:“疯奴,还不快把剑还人家,滚回草庐去,生火煮茶待客。”
  叫“疯奴”的小老儿把剑搁在地上,一路哈哈笑着,向远处大树旁一间草庐跳着,翻着跟斗而去。
  狂野三郎抬头,见一位鬓发俱白的老婆婆,年纪看来比刚才那小老头更大,但骨格清奇,目光炯炯,一看便知身怀绝技但功力内敛的人。
  “对不起,方才老身的奴才冒犯了壮士,那东西向来疯疯癫癫的,还请壮士万勿见怪。”老婆婆含笑开口,声音不大,但很宏亮。
  狂野三郎暗暗吃惊,忙回礼道:“在下狂野三郎,特前来拜祭梅花庄一众英魂,别无他意,不知婆婆如何称呼,望赐告在下。”
  老婆婆仍含笑望着他,好一会,才点头道:“看来壮士出身名门,说话知书识礼,这里很久没有见到你这样的人物出现了,如不介意,称老身梅婆婆即可。”
  “梅婆婆……”狂野三郎再度施礼。
  “少见之姓氏吧,是的,多年以前,梅花庄一夜消失,梅树被砍,换来遍地白碑,祖师娘娘携梅花剑四下中原,留下养女,指梅为姓,看守这遍野荒碑,如今已有好几代了。”梅婆婆看出他的疑惑,侃侃而谈,告知一切。
  “梅花剑……”狂野三郎更吃惊了。
  这时太阳升起老高,已看不到晚间在荒冢间滚来滚去的燐火,也听不到野狼骇人的嚎叫,但静寂世界中,想到无数武士英魂正躺身白得耀目东倒西歪石碑之下,负屈含冤多载,仍让人感到头皮发麻,无限惆怅。
  “唉,”梅婆婆轻轻叹口气,抚摸手中饰着蛇头的拐杖,感慨道:“往事说来话长,当年梅花庄受到奇袭,全庄武士死于血泊中,庄主万人真弓被幽冥教主古涯活捉,锁在幽玄洞,他女儿香月子因为参加选美,夺取了关西三艳的首席头衔,正好和两位师兄丰田玉和黑而森前往领取奖品,这才逃过大难。”
  狂野三郎当然听过这段惨痛往事。正因香月子艳名四播,引起古涯独子古刚的倾慕,前来求婚,谁知万人真弓早已爱上面貌酷似亡妻的女儿,又嫉忌古刚的年轻俊美,于是暗嘱徒弟向古刚挑衅,结果一剑穿心,把古刚杀死。
  古涯知道独子死于非命,怒火攻心,趁黑夜率领邪教狂徒,以五更断魂香迷倒梅花庄上上下下三百多人,把他们全部杀死,其中包括投靠万人真弓学艺的梅花武士,万人真弓被生擒活捉。
  香月子一度流落九花娘开设的妓院雅花楼,卖艺不卖身,靠弹筝和三味线取悦客人,赚来银子安葬遇害武士。
  万人真弓精通剑术,有次应诏在御前舞剑,剑光闪闪,剑人合一,把千瓣梅花削开,刹那漫天花雨,清香扑鼻。天皇大悦,把他封为梅花剑士,赏他一座梅花庄,又赐与宫中珍藏宝器——梅花剑。
  这是一把寒光闪烁、削铁如泥的宝剑。
  丰田玉和黑而森两位高徒苦练武功,终合力把万人真弓自幽玄洞救出,但二人却争娶香月子。万想不到的是,万人真弓竟爱上自己的亲生女儿,怒火难浇的他竟挑拨徒弟决斗沙洲,从而设计令其陷于死地,再把女儿骗到船上观战。在亲眼目睹两位师兄惨死后,香月子被父亲强奸,她以梅花剑杀死父亲,因悲愤过度,发疯跳海而亡。
  发生凶案的船成为“鬼船”,漂流海上。船上常传出刀剑碰击声,少女哭泣声和狂呼声,凡遇到“鬼船”的人,不是船翻便是人死,起码大病一场,海上渔民互相告诫,纷纷远避这艘不祥凶船。
  想起可怜的香月子,还有她那武功虽高却不幸于情欲上走火入魔而害死众多人命的万人真弓,梅婆婆和狂野三郎皆不胜唏嘘。
  梅婆婆道:“不瞒壮士,老身的祖师娘娘九花娘,也是个可怜女子。她父亲原是中土人,因仰慕东瀛剑术高超,特东渡扶桑求拜良师,后结识关西名妓红叶夕子,迷恋不已,待夕子生下祖师娘娘,他却因思乡心切,竟不辞而别,又重返中原。”
  狂野三郎想,怪不得九花娘后来上凶船拜祭万人真弓尸骨后,取走梅花剑西下中原,可能不想留在伤心地,索性上中土寻觅她的生父吧。
  梅婆婆又低声叹口气,缓缓道:“九花娘原是万人真弓情人,但他却娶了香月子母亲,九花娘一气之下,重操亲娘故业,开起妓院来,因万人真弓曾授她一身好武功,故没人敢欺负她,后来她还不计前嫌,收留毁家之痛的香月子。作为她的后人,老身也只好苦守在这荒郊碑林,日常和你方才见到的老仆疯奴和女婢小夜切磋武艺,闹着玩玩,以打发日子。”
  狂野三郎笑道:“在下刚才被前辈老仆那身绝世功夫几乎吓倒了,还说闹着玩呢,要不是为有急事须赶路,在下一定拜求前辈好好赐几招。”
  梅婆婆望着他,含笑问道:“壮士可急着有甚么重要事去办呢?”
  狂野三郎道:“愚弟四郎在中土被奸人暗算,不幸身亡,在下打算前往为他报仇。另外实不相瞒,在下决心乘此之便,在中土找回本国失却已久的梅花剑。其实愚弟之死,也与此剑有关。”
  梅婆婆似乎吃了一惊,脸上微微变色,略顿一顿,才道:“狂野君,老身站着和你说了这老半天,身上也有点乏了,如不嫌脏狭,请往舍下坐,老身仍有话对你说。”
  狂野三郎见她脸色凝重,想是有紧要话说,当下点头同意,随梅婆婆走向茅庐。
  XXX
  小院中,炉子里火焰正烧得旺,水滚沸得快溅出来。疯奴蹦蹦跳跳上下忙着,见了狂野三郎,咧着没牙的嘴嘻嘻笑了。要不是梅婆婆喝止他,定然又以那绝世武功把三郎作弄个够。
  当然,梅婆婆武功决不弱于这个可爱有趣的疯老头子,这点狂野三郎不会不懂。
  周围是树木碧草的清新香气,一座草庐孤零零筑于其间,倒像遗世独立的高人。
  进得庐来,只见分间出约六榻榻米的茶室,收拾得洁净雅致,有如让人端坐静思默想的禅室。和群鬼乱舞的武林,有着天渊之别。
  迎面是幅笔走龙蛇、利休提倡的四字名言:“和敬清寂”。利休原名千宗易,乃千家流茶道之祖。仕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甚受厚遇,但俗说伴君如伴虎,最后仍因触怒秀吉,一代茶道大师,自刃而亡。
  壁龛里挂有镰仓学而篇中的“礼之用和为贵”。轴下供的是荒芜、野花。土法素烧的陶瓶装着敬神之酒,高杯上盛有白米。
  狂野三郎以平素少有的和平心境,盘膝而坐,默视婢女小夜优雅愉快的为他和梅婆婆沏茶。
  因平日几乎从没客人临门,而且是像三郎这样一位英俊有礼的剑客,小夜兴奋得连脸孔也有点微微发红。不过这并没影响她纯熟和严谨的的泡茶动作。
  从她泡茶手法可看出已进至茶道奥义,最令人感动的是那种极具气质的动作,从头至尾保持着无微尘之隙的严谨,在在使人赞叹。
  狂野三郎虽不谙茶道,但看到那双把茶碗置于棉纱上盈盈捧到自己膝前的少女白嫩的手,每根手指皆是那么一丝不苟的严谨,姿态的温文,他情不自禁陷入沉思……
  ——啊,原来不管剑道或茶道,一旦臻至于奥义,即达至化境,也就表现出完全相同的严谨。
  师傅寒江明信良的无刀流剑派,最高境界却是他一直无法达至的剑禅合一。
  也许,人的心中有事,自然无法澄明如镜,清灵若空,又何能如谷茶次郎的练就剑禅合一之境。想到此,他的心瞿然猝痛。
  算了,他苦笑起来,思绪飘然回落具简素之美的茶室中,捧起小夜为他泡的香茶,一饮而尽。
  茶的气味芬香,但有点苦涩味。
  无刀之刀,无剑之剑,皆是无法领悟的虚幻。只有这碗茶和它的味道,倒是实实在在。
  为人之道,何尝不是如此。
  梅婆婆微笑着他,待他放下碗,才问道:“茶好吗?”
  狂野三郎有点不好意思:“若有茶道之法的话,在下真个半点不懂,如只论茶味,则很不错。”
  梅婆婆瞅了小夜一眼,她正静立甜笑,再看着三郎,缓缓道:“唔,茶事之法,要说有是有,要说无也可以说无,但一茶在手,喝了再说,不喜欢也可以解渴。”
  见三郎又陷入苦思中,梅婆婆挥手让小夜退下,外间也早已不闻疯奴的嬉闹,只有草丛传进来蝉儿叫鸣。梅婆婆和蔼的面孔忽然蒙上一层阴云,幽幽道:“年纪大了,总爱回忆前尘往事,不管阁下爱不爱听,老身就倚老卖老,告诉你一个有关梅花剑的故事,这可是一把受过诅咒的剑啊,已有无数冤魂亡于剑下。”
  狂野三郎听了,垂首端坐,一言不发,合眼静听梅婆婆告诉他如下悲惨往事。
  XXX
  那是一个严寒冬夜,白雪纷飞,朔风呼号,京都城刹那成为银色世界。
  京城西面的藩王府却灯火通明,温暖如春。身为宫廷元老派首脑的藩王丹洪天机正在王府摆寿筵,大宴亲朋。
  丹洪天机之子丹天雷,在最近一场惨酷大战中敉平叛乱,却不幸血染沙场、为国牺牲。为此天皇不但对天机好言安慰,还赏赐大量财物。趋炎附势的大臣百官,自然纷纷赴宴。连炙手可热,真正掌握军政大权的将军,也派他的儿子小名吉羽郎的,带了丰厚礼物前来庆贺。
  酒醉饭足之余,丹洪天机突然把他十七岁的女儿丹云姬唤出堂前,令她为宾客表演奏琴技。云姬长得千娇百媚、明眸皓齿,如一朵空谷幽兰。
  她奏的琴叫“松月”,是来自中土一具古朴雅致的旷世名琴。她为宾客弹了一曲“秋之吟”,音调凄绝。为怕父亲不悦,再而强奏一曲“春之舞”,音调欢快,音色圆润,苍古天磬。
  众人听得入神,加上她初绽蔷薇的艳色,大家都给迷倒了。
  一曲既罢,席上人如痴如醉。
  云姬被女侍前呼后拥着,回后庭休息去了。庭前,只留下她身上一股淡淡幽香。
  丹洪天机此时站起来,对宾客道:“今日乃老夫寿辰,承蒙各位拨冗驾临,隆情可感。老夫仅得一子,业已战死沙场,惟有一女,今欲在诸位英雄中求取一婿,以比武分高低,只要未婚者,皆可参加,胜出者老夫即招他为婿,并当儿子看待,决不食言。”
  此言一出,满座欢欣。因丹云姬素有艳名,方才更演奏人前,个个得睹芳容,深感比传闻更端庄美丽,且出身名门,又有声艺,座中青壮年的未婚公子,无不磨拳擦掌,一心打败他人,好当丹洪天机的乘龙快婿。
  丹洪天机暗暗笑了,他自然有他的打算。皆因私下已收到近百封恳求赐凤于凰的礼帖,而且个个是非富则贵的公子哥儿,他既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又因一向嗜武如狂,誓要找个武艺高强的佳婿才可遂己心愿。今晚各贵介公子云集,其中大多更是求婚人,乘便以比武招婿真是最好机会。
  至于贵介公子是否有一身好武艺那可一点不用虑处,皆因当时四方多难,有身份者或一般平民无不崇尚练武。儿孙但满五岁,便开始学艺,朝夕苦练刀术剑法,忍受各种苦楚,并立誓宁死不辱日本武士魂。
  其间又盛行野武士和鬼武士。
  野武士即在朝廷没有官阶或没有投靠官宦大户的人,他们带剑而行,到处流浪,如浪人般。当无法生存下去时,只好沦为贼匪。但自命清高的,不屑做贼,却又两餐不继,只好举行悲壮的“切腹”仪式,自杀身亡。这种人就成为鬼武士。
  那时的将军,盛传其除了残暴好色,且嗜好杀人。起先只把狱中死囚捉来试试剑锋,后来觉不过瘾,竟在晚间偷偷躲在江户城的黑暗巷道中,挥刀斩下夜游人首级,民间称此暴行为“路斩”或“过斩”,又叫“千人斩”。
  丹洪天机的寿宴上,等闲人是不可进去的,所以不必担心会有野武士或准备自杀的潦倒鬼武士。倒是大阪城三个最有权威豪门望族“云门族”、“丰川族”和“洪都族”皆有子弟前来。还有金刀王早田岸一之子早田盛和雷电门传人堂本刚等著名武士亦为座上客。只有将军之子吉羽郎虽武功也极高,但因早已订亲,故没参加比武。
  为免有人好勇斗狠,血染寿筵,丹洪天机再次站起道:“诸位只是比武招亲,并非生死决斗,所以老夫希望点到即止,切勿闹出人命。为此,搏击用的武器,皆是木刀竹甲,再加上头盔,倒地或被击中者为败。”
  他又选出几个德高望重长者,作为评判。
  众子弟难得有这个扬名立万好机会,又可夺得美人归,纷纷反对以木刀木剑比试,但同意穿上竹甲和戴上头盔,并点到即止。
  于是,一场怵目惊心的比武就在藩王府寿筵前展开了……

  (下)
  “嗨!”一声大喝,首先出战的是名列皇廷十大刀客之首的金刀王早田岸一之子早田盛。他手使一把金刀,虎虎生风,气势不凡,可惜人长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扬,这是他一直引以为憾的心头致命痛。
  也因此,看到出列迎战的竟是江城有名俊俏公子的江川美男,他气得眼也红了,因这更衬托出自己的猥琐丑陋。气恨之中,他不由动了杀机,决心把这个相貌漂亮的小白脸斩于剑下。
  二人苦斗近百回合,仍不分胜负。宾客席上已有人掏出金子赌胜负。丹洪天机夫人和几位姬妾及丹云姬,也已在侍女簇拥下出来坐于席间观战。看到江川美男的美貌,女眷们都一致希望他能取胜,好令王府招位俊女婿。只有云姬静静坐着,并没祈求任何一方取胜,她心中亦无所属,只是听天由命。
  酣战之中,早田盛虽身形矮小,然灵活敏捷,刀法纯熟。江川美男使的是一杆长枪,但见长枪舞起枪花,随着闪闪金刀车轮般转。早田盛挥刀贴着对方长枪猛地削上,江川美男并没退缩,只听“铿”的一声,他已举枪反向早田盛凶心刺去,此招乃江家枪著名绝招“巨龙吐信”。
  谁知早田盛半点不慌张,手起刀落,以难以置信的快速动作把枪尖一挡,同时整个身子向斜里飞跃,荡出一股劲风,却忽地跪下来,似乎不支跌倒。
  江川美男不知是计,忙举枪向前追击,正想一枪刺去,谁知早田盛刀尖一点,早已高高跃起,再以金刀对准江川美男露在竹衣和头盔间的脖子狠狠斩下。
  此招正是早田岸一威震八方的绝招“一刀杀”。
  江川美男惨呼一声,颈中鲜血狂喷。只见他倒地滚了几滚,寂然不动。正好天皇御医也在座,忙上前探他鼻息,发现已气息全无。
  想不到第一场比武已闹出人命,众人都惊呆了。与江家不和或同早田盛一样妒恨江川美男的人虽暗暗窃愿,但表面也故意表示惊诧。丹洪天机勃然变色,还没开口,江川美男的两个已婚哥哥和家臣已扑前拥着他尸体放声大哭。丹洪天机怒斥早田盛道:“老夫老早说明点到即止,你怎可下此毒手杀人!”
  早田盛却振振有词:“刀枪无眼,如时时想着手下留情的话,就打到天亮也难分胜负。”
  此时席上哭声震天,一片愁云惨雾,就连王府婢女也为江川美男之死感到不值,面露不忍。
  丹洪天机正要再发话喝骂早田盛,忽见雷电门的堂本刚排众而出道:“在下雷电门传人堂本刚,乃江川美男深交好友,今就由本人出战为挚友报仇。”
  堂本刚有着和江川美男同样的英俊面孔,只是他的英俊是阳刚真男性气概。江川美男则是女性精致的美。二人平时形影不离亲如兄弟,今骤见好友遇害,他自是挺身而出,要为江川美男复仇。
  江川美男大哥深知他武功不俗,走近鼓励地用力拍拍他肩膀,再与手下抬起弟弟尸体悻然离去,头也不回。丹洪天机眼见场面发展已不由自己控制,血腥死亡事定必接踵而来,但他又不能阻止堂本刚为友报仇,长叹一声,只好作罢。只有座上那班好赌成性的贵介公子和武士,不失时机地连忙掏出赌注赌谁胜谁负。
  堂本刚气定神闲,走前一步朗声道:“比武决斗,自是‘兵凶战危’,一时失手,也无话可说,但早田盛居心不良,蓄意杀害吾友,本人是决不会放过他的,故如今尽力一搏,如若战死,与人无尤。”
  他又转过来向着早田盛恨声道:“早田盛,你还有什么卑鄙无耻的本事,尽管施展吧,但你放心,我只会和你比真功夫,不会暗施毒手的。”
  原来雷电门有一种暗器,叫做红火玩,极为细小,但威力无穷,对敌之时,只要拿来向敌方扔去,马上轰隆而响,冒出火花和红色烟雾,把对方炸死。堂本刚这样说,分明表示他乃正人君子,不会以毒攻毒地暗算对手。否则要杀早田盛,使出红火丸就已足够。
  早田盛见他相貌堂堂,比江川美男更多了股英气,说话又咄咄逼人,本来他就极端仇视长得比他英俊的求婚者,当下更是怒火中烧,忘了父亲告诫他动武的人,切不可动怒之忠告。他闪电般拔出金刀,跳到场中,车轮般舞起来。
  堂本刚冷笑一声,接过门徒递给他的宝剑,猛地举剑一挡,但见一道奇光,闪闪生辉,耀人眼目。有识货者叫道:“呀,梅花剑!”
  这梅花剑是雷电门的传家之宝,是东瀛伊势国著名铸剑师耗尽心血铸成。雷电门的梅花剑,野山派的合欢刀,为东瀛武林两大至宝。而梅花剑剑身虽薄如树叶,却锋利无比,飘落的梅花花瓣那么轻盈,它可以片片斩断。笨重的大石磨也可一剑砍作两边,真个无坚不摧,但剑法奇诡,一定得身怀绝顶轻功的人,才可以练成恍如银蛇飞舞的梅花剑法。
  众人能一睹天下名剑,自然雀跃万分。加上金钢刀法刚阳,梅花剑法阴柔,却恰好是金钢刀法克星,这下龙争虎斗,更有看头。
  早田盛身形急转,招招凶险。
  堂本刚凝神屏息,沉着应战。
  早田盛知道再施杀死江川美男的“一招杀”已不能奏效,堂本刚定有防备,他又想速战速决,以刚制柔,于是把最阴险毒辣的刀法施展出来,疯狂进攻。偏偏堂本刚采守势,以柔克刚。早田盛刀法绵密,无懈可击,但因他动了怒,带着气,经过一轮急攻,总被对方猫儿玩鼠似的紧守中门,化解他的招式,而并不进攻。早田盛越加烦躁,于是采取更凌厉凶猛的攻势,恨不能把堂本刚一刀砍死。
  星残月白,连大地也笼罩着浓浓杀气。座中有个极希望堂本刚获胜的人,她就是藩王女儿丹云姬。不知为甚么,她刚才对江川美男的美貌无动于衷,只惋惜他年轻生命瞬间消逝。但对这个叫堂本刚的英俊果决青年,竟油然而生一份好感。
  趁早田盛怒火攻心,内心渐失平衡之际,堂本刚一反守势,开始反击。他轻功一流,身体如会滑行般,忽前忽后,斗魂充满全身,斗志高昂。
  快如闪电的长剑只看到剑尖跃动。冷酷如冰的眼神狠视对方的妄动变乱。早田盛已失去必战自信心。他咆哮着,满面憋得赤红,刀法开始紊乱,如喝醉似的晃动身体。
  座上各人兴奋谈论难得一见的决斗,评完刀法又评剑法。只有早田岸一看出端睨,蓦地感到从头到脚有种类似寒冷的战栗。
  他想起一个叫空斋的相士,曾告诉他爱子早田盛因心术不正,有盛年早逝的凶相。
  他不但不信,还派人把这可恶的相士杀掉。
  梅花剑法无懈可击的神技,已渐渐把早田盛逼得险象环生,节节败退。
  堂本刚内心澄明如水,虽碰到温柔似水的云姬那毫不掩饰、热情关切的眼神时,也曾内心一热,但招式丝毫不乱。
  早田盛终于忍无可忍,大吼一声,猛虎般一纵跃起,准备凌空而下,给堂本刚狠狠一刀。
  堂本刚轻功比他好多了,如要跃起,定可比他跃得更高。
  可堂本刚非但不举剑挡格他的金刀,反滑身往他胯下,以脑袋迎向金刀。
  在众人惊呼声中,血肉横飞的并非堂本刚,而是早田盛。
  他被梅花剑从下而上,从下体神龙穴倒斩上去,直至脑袋,全身一分为二。
  佩戴着护照的那团累赘之物,被斩得粉碎。
  藩王府女眷吓得掩面骇呼,被扶进内堂,只有云姬留下。
  早田岸一半言不发,默默包束好儿子的尸首离去。
  堂本刚傲然挺立道:“还有哪位想和本人比试的,请出来。”
  良久无人应战。
  最后站出来的,是个大眼、阔膀,长着胡子的小泉八馆馆主之子小泉龙升。
  八户在日本海一隅,前面是千叶群岛,故海食特多。八户的人也特别崇尚练武,练武道场蓬勃。小泉八馆是八户第一流武馆,以软硬功夫名闻东瀛。
  软功即柔流,更软的为柔道。硬功是空手道,还有摔角。欲想把四派功夫混合精研,投身小泉八馆是当时习武人的上上之选。
  小泉龙升正是软硬派中的高手。
  堂本刚笑望小泉龙升:“你是小泉八馆的人,想是和我斗软硬功了。本人也曾练过一点中原拳脚功夫,就用来和你的软硬功比试吧。”
  他搁下梅花剑,抱拳致礼。小泉龙升还礼后即摆开架式。能在软硬功上击倒他的,全日本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叔叔。如今能和久闻大名的中原拳脚功夫比拼,令他精神百倍,决心打场胜仗,既扬名又可抱美人归。
  座上人又沸腾起来,蜂涌着以黄金下注。
  小泉龙升大喝一声,疾冲上前,开拳起脚,和堂本刚猛烈对打。
  堂本刚首先施展一招双龙出海,继而使出连环急速的旋风掌。小泉龙升虽尽力挡格,再飞脚施袭,但堂本刚练就金雷气功护体法,龙升飞脚踢过去,犹如踢在棉花上,自己反觉足尖麻痺,不由心下暗慌。
  席间人士多为习武者,对日式软硬功当然十分熟悉,每招每式都可叫出名堂,但对中土武术认识不多,今有机会观看,自然全神贯注欣赏。
  不久,小泉龙升额角开始淌汗,深知自己取胜不易。堂本刚却是越战越勇,一双拳头,使得神出鬼没,并以移步换形方式,不断避过小泉龙升的攻击,把一旁观战的人看得呆住了。
  红晕,一点一点涂上云姬的脸。爱意,也一寸一寸在她心内滋生……
  她知道,无论能否嫁给眼前这个叫堂本刚的人,她可是一生一世也不会忘记他的了。
  也许,这就叫一见钟情吧。
  眼见堂本刚步步紧迫,一式三变地先以长风出谷横扫而来,紧接着再以勾勒脚、凤尾掌、铁桩锤三招一齐出击,打得小泉龙升无法使出小泉八馆的绝招——如法大御。他背脊有点发凉,仓卒间正想改变架势,但已来不及了。堂本刚“喝”地叱呼一声,把身体化为一阵疾风,一招虎尾穿心脚,踢正在他心窝,再走前一步,伸手擒拿,一手抓住他的头,另一手托着他的腰,把他举起,使劲一送,小泉龙升眼前一黑,即腾云驾雾似地被扔向场外,滚落地面,久久也没法爬起。
  这下子,不少人大声喝采叫好。只有少数人又妒又恨,尤其中土武术竟胜了东瀛武术,令其感到抬不起头来。
  不过这一来,连藩王丹洪天机也动容了,认为堂本刚很有资格当他佳婿。
  接着仍有几位武功高强者出来挑战,但依然不敌堂本刚,一一落败。
  知道父亲将宣布心上人为佳婿,云姬忙害羞地退回内堂,抢先把喜事告知母亲。
  丹波天机亲自满斟一杯酒递给堂本刚,堂本刚接过一乾而尽,丹波天机微笑道:“好,好身手,看来我今晚……”
  他本来想说“看来我今晚得到了一个好女婿”的,谁知话没说完,忽听后堂人声鼎沸,铜锣“当当”响起。有府丁大叫:“失火了,失火了,各位快快走避!”
  各人大惊失色,你挤我拥奔往门外逃命。不久,只见整个宅子大火熊熊、烈焰冲天。
  原来是早田岸一痛心儿子被活活打死,竟至失常,发起狂来,跑到王府后面放火。
  丹洪天机想起夫人和女儿仍在府内,急得大声嚎叫,几次欲扑入火场救她们,都被家臣死死拉住。无法可施之下,惟高呼道:“谁肯冲进府内救我夫人和云姬的,老夫赏他一千两黄金和把女儿嫁给他!”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堂本刚把上衣脱下包着头脸,又取出一瓶银白色的油涂抹双手,二话不说,勇闯火场。
  他一路从腰间革囊中取出一种比沙还细的粉末向火中撒去,粉到之处,火光顿熄,他乘机冲进火窟深处,不久不但没被烈火吞噬,反背着藩王夫人和抱着丹云姬逃离火场,跑出府外。
  见此一幕,犹如惊弓之鸟一众也不由欢声雷动。传闻中雷电门中人所穿衣物能避火并有灭火粉一事,也得到证实。再没人想和堂本刚争了,连刚才落败的几位武士此刻也感到心悦诚服。大家一致把眼光转向丹洪天机。
  丹洪天机紧拥娇妻和女儿。尽管烈火中传来阵阵呼救声和血肉烧焦的气味,仍有不少人留在火场没能脱身,他也顾不得了,高声宣告道:“诸位听着,从此刻起,堂本刚就是老夫佳婿!”
  堂本刚大喜,立刻拜倒在地。口称:“岳父,小婿有礼。”并奉上梅花剑为聘礼。
  XXX
  纷乱人群中,陪同大阪城主前来的幕客岛津泰经轻叹口气,小声对其主耳语:“城主有所不知,这梅花剑乃室町时代伊势国桑名郡千子村的著名刀剑师村正所铸。村正虽名满天下,但他所铸刀剑遭德川幕府所忌,无不背视为妖器。”
  大阪城主也是见多识广之人,闻言点头:“未免村正刀剑流传于世,使幕府不能独据名气,将军当初曾捏造罪名,令村正切腹而死。村正死前,对自己所有铸品下了毒咒,并诅咒将军全家及后代必为村正铸品所祟。”
  在他们身旁的三宅大辅听到了,也低声道:“德川家康的祖父清康,天文二年十二月,被其臣子安倍正丰所杀,行刺之剑正是‘村正’。”
  “德川家康之父广忠,于天文十五年三月,被其臣岩松八弥以‘村正’金枪刺中股部,且同时刺伤家康,从此,德川幕府就十分忌讳其器了。”岛津泰经道。
  “某次,家康之子秀忠玩弄小刀,伤了手指,一时血流不止,家康笑道:‘不用说,能令德川家流血的东西,定必村正无疑。’后来仔细察看,小刀果是‘村正’。”三宅大辅又道。
  大阪城主叹气道:“尽管‘村正’被忌为祟魅妖物,但武人仍以佩戴此器为荣。不过今晚看来,梅花剑此一妖器甫现,又死人又火烧王府的,恐怕很不吉利吧。”
  他们三人低声议论,其他人并没听到。丹洪天机因忙乱之中,没法回礼给堂本刚,约于日后再补送其府上。
  曲终人散,众人于王府外仓惶作别。
  XXX
  多天后,丹洪天机正率众处理灾场事务,将军府派人飞骑来道,因知道藩王府毁于大火,特请藩王到江户城将军别院小住,迎宾大宴已准备好,将军会很高兴见到藩王云。
  藩王虽是宫廷大臣,但岂敢逆将军好意,立时便打点好一切,携眷直上江户城。
  安顿下来后,将军府果然设盛宴为他洗尘,并请藩王夫人、女儿也一起前往。
  酒过三巡后,将军定睛注视丹云姬,片刻,微笑点头道:“果然国色天香,好个温婉王府之女,正好与小儿匹配。”
  丹洪天机以为将军喝醉胡话,怔怔望着他,谁知将军正色而言:“小儿吉羽郎一向崇武不好女色,但自那天于藩王府见了云姬小姐,回来后茶饭不思,病倒在床,本将军几个儿子中,最疼爱吉羽郎,不忍他相思而亡,只好依他心愿,为他退了亲,另外迎娶云姬小姐。”
  丹洪天机夫妇和云姬听了,皆大惊失色。丹洪天机一向为人懦弱,加上人在江户,身处险境,屋檐之下岂敢不低头,只好小心翼翼推托道:“小女已聘了人家,将军应知比武招亲之事,恐雷电门堂本刚不肯就此罢休的。”
  将军用鼻子哼了一声道:“那些甚么十大门派,我早已看不顺眼,欲教训他们一下,姓堂本的如敢道个不字,我定派大军踏平他们雷电门,杀他一个不留。”
  将军身旁的幕僚土井利人悠然道:“将军错了,这岂非仗势欺人。不若延请良医为吉公子看病,待他病好,再去挑战堂本刚,打胜了自然可娶云姬小姐,岂不更好。”
  将军狠狠瞪他一眼:“小儿怎是那家伙对手,你是否想他白白送命,看我不把你脑袋割下来。”
  他又转头对丹洪天机狞笑道:“先上曾下令不准任何人佩戴‘村正’之物,那堂本刚违反禁令,我正要抓他治罪,你赶快把这不祥之物还他,否则连你也有不是。”
  丹洪天机见他俩一唱一和,将军更语带威胁,心知此事定无法违抗,只好长叹一声,答应三天后把云姬送到将军府与吉羽郎成亲。
  XXX
  天空挂着淡淡如薄烟似的圆月。
  淡月昏黄,云影深深,周围是一片阴沉,正像云姬此刻的心境。
  堂本刚英俊威武的样子常浮现她眼前,尤其他紧抱着救出火场时,他们就心心相印。至于吉羽郎,她连他的样子也记不起。
  明天就要出嫁了,嫁给自己并不愿意嫁的人。满腔愁绪,骤然溢满心中。她痛苦地绞着双手,情思如飘絮,萎碎一地。泪水一点一点,为心上人滴滴襟前,濡湿双腮……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加上将军府张灯结彩,且并不讳言吉羽郎将迎娶云姬郡主。
  横行江户城中的浪人恶少,已准备到时往将军府门前看热闹,起哄一下。
  庆长十七年夏,德川家康发现江户恶少结帮组党,身穿奇装异服,横行跋扈市中,为害不少,于是下令严禁,但禁之不绝。
  他们晨昏颠倒,以昼为夜,以夜为昼。大热天偏要团团坐大火炉旁,身穿棉衣,大吃热面吃火锅。到了冬天反在庭院用冷水互泼,饮冰水吃冷食。每到黑夜便到处闹事,酗酒打架,累了往路旁一躺便睡,害得老百姓不得安生,把这些如当今嬉皮士加童党的家伙成为町奴。
  有些歌舞伎者看见好玩,也加入町奴行列。
  将军亲信的旗本武士则是为害民间的另一类“市虎”。
  有时市民仅因不小心碰到他们的佩剑,“嚓”的一声,脑袋已被斩下,抛于路旁。
  这些残忍“市虎”被称为旗本奴。
  旗本奴中又分六法组、白柄组、大小神祇组等十多帮派。町奴则有浅草组、幡随组等。两大派相遇常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当时就还没有山本组。
  官家管不了,市民只好也组织帮派以自保,富裕的甚至聘请町奴做保镖。町奴发展到后来就成了日式黑帮。
  将军府要办喜事,官府早已和各帮各派领说好,大喜之日不得闹事。
  这天却是个寒风刺骨的日子。
  飘缈如烟的细雪中,送亲队伍缓缓前进着。
  丹洪天机骑在马上,内心忐忑不安,心怀鬼胎。
  快走到分水桥时,突听桥上有人大喝一声。
  桥上骑着青骢马的正是威风凛凛的堂本刚。
  他怒喝道:“丹洪天机,将军恃势欺人,你竟屈于淫威,送女入虎口。我不是随便被人悔婚就悔婚的人,今天定要抢回我的未婚妻。”
  丹洪天机自知理亏,无言可对,只好耍无赖道:“你虽下了聘,但老夫尚未回礼,这门婚事仍作不得准。况且你这梅花剑乃犯上的妖邪之物,老夫如今还你。”他把随身带着的梅花剑抛给堂本刚,堂本刚接过,爆发一阵大笑。
  丹洪天机听得心惊肉跳,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当时我只说,谁救了云姬,我便把女儿嫁他。我的女儿不止云姬一个,另有一个养女,也长得千娇百媚,只要你识相,我就把她嫁你也无妨,否则激怒将军,他定把你雷电门连根拔除!”
  谁知他不说还好,堂本刚见他出言侮辱雷电门,比刚才侮辱他心爱的名剑为妖邪之物更气愤,大怒之下,挥剑便斩。丹洪天机本是武将出身,武功不弱,而且早有准备,于是举起追风刀迎战,两人在分水桥头大打起来。
  这一打喜坏了来看热闹的旗本奴、町奴等市井无赖恶少,他们本就唯恐天下不乱,这下更纷纷在旁“打呀,打呀,打死他!”的大声乍呼、高叫助阵。雷电门一队队身穿红衣的武士四面围拢,也和王府送亲的兵丁打在一起,一时刀剑齐鸣,杀声震天。
  丹洪天机毕竟年纪大了,比不上年轻力壮的堂本刚,渐渐有点连大刀也举不起,他原是老奸巨滑的人,便佯装不支战败。堂本刚对这门婚事仍存一丝幻想,虽此时大可趁机下手把岳丈杀了,但他手下留情,仅一心奔往花轿处准备抢亲。谁知丹洪天机见机不可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斩草除根免再生变,立即抽出短刀,向堂本刚背后“嗖”地激射而去。
  堂本刚没有防备,中刀落马。他气得眼也红了,马上把手中剑飞出,正刺中丹洪天机心窝。
  丹洪天机滚落马下,惨呼死去。堂本刚负伤上前拔出自己的梅花剑,举目四顾,只见雷电门武士被将军派来支援的将士那如蝗飞箭射死大半,剩下的也因血战而身负重伤。呼救声、呐喊声响成一片。他仰天长啸,随之倒地,但他不甘心,一路向花轿艰难地爬去,身后洁白的雪地留下一条长长血路。
  云姬坐在花轿里,听得杀声大作,吓得颤抖不已。忽听外面有人颤声唤她名字:“丹云姬小姐,你……你可否出来见我最后一面……”
  云姬认得是堂本刚的声音,连忙揭开帘子奔出。骤见心上人血淋淋伏于前面,她心都碎了,白晰如雪的脸孔,凄美如一朵快凋零的落樱,衣襟把她绊着,使她跌倒雪地上,但她不顾一切,奋力爬向堂本刚,二人相遇,紧抱着哭得天愁地惨。
  堂本刚命在垂危,反觉快慰,伸手轻抚云姬的脸孔道:“师父曾告诉过我,武士踏出家门时,必须随时准备暴尸荒野……这,就是武士道精神,就是为了忠义而背负舍生成仁的宿命……”
  他气喘着,说不下去。好一会,缓过气来,才又说道:“武士生于该生之时,死于该死之日。殉志而死,是真正的武士。今天我俩已成一体,就在这杀戮之地成了亲,能死在你怀中,我……我已很快乐,只可……可惜,我杀了你父亲,对……对不起你。”
  云姬放声痛哭道:“别说了,别说了,你死了,我也决不想活下去的,让我们死在一起好了。”
  她拿起跌落在堂本刚身旁的梅花剑,用剑尖狠狠刺进自己的心窝,血喷射出来,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
  堂本刚含笑亲吻了她的嘴唇,相拥爱妻而逝。
  冷雪无声,不知甚么时候,天已放晴,只有远处的风,慢慢呼啸而来,满耳哀音。
  遍地尸骸的战地,充满悲情的静寂。连平时最凶悍最乱暴的旗本奴和町奴,似乎也被眼前惨景象吓着似的,呆呆望着,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
  XXX
  伤感、悲情、梦碎。
  生命和日子仍然如流水般逝去了。
  将军为了平息民愤,让人把堂本刚和丹云姬合葬一起。人们同情这双不幸男女,在他俩墓前栽满樱花,称其墓为“悲情冢”。
  每当樱花盛开的季节,仰慕他俩的市民和武士纷纷到墓前拜祭和赏花,相爱男女也会在他俩墓前山盟海誓、订结良盟。
  只有樱花凋零飘落之际,藩王夫人才会出现,在墓前悲啼,痛惜女儿和女婿。
  XXX
  梅婆婆把故事讲完,天色业已向晚,黄昏残阳从茅顶缝隙间射进庐内,金黄斑驳,屋内所有东西像涂上一层金光,仿如皇宫似的华贵。
  见狂野三郎竟像听得入了神,久久动也不动,梅婆婆叹息着摇了摇头,道:“可怜的云姬,可怜的堂本刚,命运对他们太残忍了。三郎,你可知道,梅花剑后来落到何人手上?”
  狂野三郎抬头,以询问的眼光望向梅婆婆。
  梅婆婆道:“雷电门弟子和王府合葬云姬、堂本刚二人时,认为梅花剑的确是一把不祥之剑,以至令其主人失去至爱兼死于非命,皆反对把此剑陪葬。”
  狂野三郎道:“那么,此剑又是如何落到万人真弓手上呢?”
  梅婆婆道:“将军府认为此剑是邪魅之物,要把其毁掉,不意被天皇所知,要求奉上此剑,将军认为天皇乃天照大神后裔,当可镇住邪物,便把此剑献给天皇。”
  狂野三郎点头道:“后来万人真弓以剑法受宠天皇,因此天皇便把梅花剑赐给他了。”
  梅婆婆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天皇一心想拔除幕府势力,暗中组织力量对抗以重拾权掌,赐以万人真弓名剑及让他集各方武士,建梅花山庄,也许另藏一番心意,可惜万人真弓为情孽所惑,自己反倒死于梅花剑下,此后人们就为此剑另起一个名字……”
  “甚么名字?”狂野三郎喝过一口冷茶,抬头问。
  “悲情剑。”梅婆婆回答。
  两人沉默片刻,狂野三郎站起施礼。梅婆婆道:“天色已晚,不若留下住一晚再上路吧。”
  “不了,多谢婆婆款待,在下真的该走了。”狂野三野谦恭地回道。
  梅婆婆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叹道:“去吧,我早已知道,无论甚么样的故事,也不会打消你夺回此剑的念头。其实,如此一把邪剑,让它留在中土不好吗,何苦定要取回来呢?”
  狂野三郎但笑不语。梅婆婆站起来道:“好吧,婆婆也不送你了,这里有颗石菩提,以此为证物,你到四国九州的内海,找一个叫火岛的地方,岛上有位叫室矢清光的老人家,曾当过大目付之官,因对幕府不满而退隐居住那里,诚心向佛,自称空然老人,他会找人把你从海道送往中土。”
  狂野三郎接过石菩提,再次向梅婆婆致谢,便离开那在黄昏里显得阴惨的碑林。
  只有小夜奉的茶仍在齿间留有清香。
  XXX
  身上斑染着透过树梢映射来的淡光,狂野三郎坐在树下,维持着不动的姿势很久很久。
  火岛已在不远了,他有点累,坐下休息。
  双手置于膝盖上,他闭目沉思。
  想起离开不久的江户城,那里,连风也有点香气,有着鳞次栉比的屋海,大街上被风卷起泛白的尘埃,摩肩擦踵的行人。最令人难忘的,是春日盛开的樱花,那花可催动美丽女子的心。眼前还浮现起千妙那娇俏脸孔,他微微一笑,暗道,算了,三郎,你是个剑客,此生只能娶自己的佩剑为妻,无论多好的女子,也注定与你无缘的。
  于是,眼前千妙的脸孔便被姐姐泉子忧伤的脸孔所代替。
  “姐姐……”他轻声叫唤。
  正如每次想起姐姐一样,内心又痛起来……
  想得入神之际,忽地传来一阵歌声:
      咕勒咕,咕勒咕,
      日暮池的野鸡,
      正在叫呀,
      看不到它的影子,
      但叫得可欢呢……
  睁开眼睛,看到远处蹦蹦跳跳跑来一个八岁左右小孩,口中唱着当地民谣。谁知快跑到他面前时,竟噗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狂野三郎忙上前扶起他,往他口中倒水,又按他的人中穴。他很快醒来,定睛看了看三郎,道:“叔叔,谢谢你救了我,我是饿昏了,已整天没吃过东西。”
  三郎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修太郎。”
  “你为甚么不吃东西,还到处乱跑,自然饿坏昏倒了。”三郎道。
  “家里没吃的呀,我们好穷哦。”修太郎说着,鼓起黑漆似的圆眼珠,看着三郎的剑问道:“叔叔,你是武士吗?”
  “我是个浪人,以山川野地为家。别说了,修太郎,我这里有些干粮,你吃了回家去吧。”
  吃过干粮的修太郎,抹抹嘴,小心翼翼望着三郎问道:“叔叔,你有银子吗?”
  三郎奇道:“你问这个干吗,哦,你是想我给你银子,好的,拿去吧。”他掏出一把碎银。
  修太郎没有接,反道:“无功不受禄,妈妈会骂的。不过,我妈妈很美,如果你跟我回家,和她睡一觉,她就不会拒绝你给她银子。”
  三郎很惊奇地看着这个人细鬼大,竟为母亲扯皮条的小子,不由道:“是你母亲让你帮她找客人的吗?”
  “不是,不过,妈妈也很久没吃东西了。”修太郎小声道。
  XXX
  那的确是个很美的妇人。
  脸色苍白,眼眸有点惊恐的样子,也许害羞之故,仅扫了狂野三郎一眼,便赶紧垂下头。
  白晰颈项和秀美下巴,很具诱惑性,但那种害羞的哀情并没掀动三郎年轻的血液。他小心地观察四周环境。
  这是很普通的民居,破落简陋,但收拾得很整洁,榻榻米还铺着整齐干净的枕被,倒像特地为欢迎他这个贵客光临似的。
  见他不说话,美妇人怯生生地以幼长手指去拉他,他轻轻把手抽回来。妇人看他一眼,慢慢退到一幅旧帐子后面,出来时,竟是全身赤裸,虽已有修太郎这么个八岁儿子,但身裁仍非常迷人。一双浑圆丰满的乳房挺立着,纤腰盈盈一握,雪白柔肤和丰盈肉体极具诱惑。
  对着这样一丝不挂,正缓缓走前来的美女,任何血气方刚的男人都会受不了。三郎却视若无睹地大喝一声:“别过来!”
  妇人停了步,脸孔唰地变得更白,把手交叉胸前。
  “这里有一点钱,”三郎和蔼地笑笑。“你先拿去用,我要走了。”
  他把几块银子放在身前地上,转身欲走。
  “不,不要……”身后妇人低叫。他转过身来,竟然发现她无言地作出“快逃”的唇语,眼睛也慌张地向门外望去。
  三郎随手拾起地上一件衣服扔给她,再慢慢转过身来,向着门外挺立不动。
  屋里屋外,凄绝的杀气弥漫空间……
  剑拔弩张的浓重杀气令人屏息。三郎脸上掠过一丝不屑冷笑,向前跨进一步。
  “出来受死吧,叫狂野的!“外面有人大叫。三郎一个飞燕穿帘,倒扑出去。
  有七、八个以白巾蒙面、一身黑衣决斗装束的汉子迎面立着。
  他们后面一排是另有七、八个以黑巾蒙面,身穿白衣决斗装束的武士。
  每人手中都拿着准备厮杀的武器。
  双方如石像般不动对峙良久。
  终于,三郎凛然道:“你们难道是阴间的鬼,不敢堂堂正正做阳间的人,究竟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本州道场的人。”前面三人一把拉去蒙面白巾,接着报名:
  “本多弥太郎。”
  “高垣隆也。”
  “井上雄介。”
  三郎冷笑:“大概又是我那好表兄,竟能收买本州道场的人为他卖命,追杀我到这九州来,还玩弄美人计,倒叫本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别多说了,今天是你死期,出招!”高垣隆也高叫。
  “孙子兵法道,善战者,制人,而不制于人。如本人是好色之徒,今天早已受制于人,来吧!”说着,三郎剑出鞘,脚尖用力一点,跃起全力出击。
  “上!”本多弥太郎也杀气腾腾大喝。
  短兵相接,自是一场昏天黑地厮杀。
  本州道场的人绝非等闲之辈,个个是武道好手,经千锤百炼磨练。只因知道对手是狂野三郎,好胜心发作,加以受不起藤井武男之激,于是远道追到九州和三郎决一死战。
  事前他们也不知道藤井竟布下卑鄙的“美人计”,还准备让他们在三郎双计翻云覆雨时,乘机偷袭。因是场主之令,无法不委屈接受。
  如今为三郎气势所震慑,不得不十多人对付他一个,看来仍占不到甚么便宜。
  眼见脚旁已倒下几具尸体,应倒未倒下的是狂野三郎,气坏了的本多弥太郎等人,便生生啮住口内怒吼,高举手中武器,以急促步履,摆成半圆的阵势,围住那该死而不死的可恶者。
  三郎那锐眸和本多弥太郎、高垣隆也、井上雄介一个接一个的冷眸相接。
  形成包围圈的人,采取类似猛兽飞扑猎物和最终一击必定取胜之决心。
  三郎看到形势险恶极不利自己,斗志依然高昂。这时的他,更冷静得想起当年的剑术大师宫本武藏,只一击便击毙佐佐木小次郎。
  师父常教导自己的是:“一心要求生的无形架势,在乎平静心境。心为架势所拘者,合时虽胜,不合时即负。必胜不在于架势,在于事理之正。”
  自己为正,对方为不正。
  虽然不是穷究剑理的时候,他仍是不由自主想到这些。
  包围者脸上已显露暴戾之色,刹那间即发动凌厉攻击。
  谨记师父教导之言,三郎也清醒意识到,大可绝方处,细可入微尘,活杀在机变,变化应切时。对着发出凶恶吼声扑来的敌人,他灵活挥剑,发出最能制敌于死命的漂亮剑招,一场激战之后,身边敌人只剩下本多弥太郎。
  “你回去告诉藤井武男,我不会和他争甚么,但他也决阻止不了我想去做的任何事。”
  本多弥太郎身负重伤,但仍忍痛以一个武士应有的气概离开。
  美妇人追出来,向走往大路的三郎急促道:“请别介意,我……我是被迫的。”
  “请回吧,好好养着儿子。”三郎微笑。
  XXX
  狂野三郎身穿黑衣,头戴草笠,身材高硕,步伐稳健,一个人迅捷地在海滨上前行。
  他脸上仍带着微笑,但微笑中却有着一种无法掩饰的凄寞神情。
  天地陆空,无处可寄。古道音尘绝,惆怅依旧。
  行走江湖的浪子,心境毕竟是孤寂的。
  终于看见大海了。
  大海茫茫,三郎感到像在梦中一样。
  这是宫本武藏也到过的地方呀。
  俗说一山还有一山高。传说宫本武藏的徒弟兼养子宫本伊织,武功竟在师傅之上。
  他们曾在这里的海边比试过。
  宫本武藏跟人决斗时,对方砍来的刀锋或剑尖即使快触及头颅,又将刺中胸部的千钧一发间,他既不躲闪也不招架,反乘此刻赢得胜利。
  门徒不解,向他请教,武藏答道:“这叫准头,在决斗时最重要的。只要看得准,心无旁骛,到了要紧关头——即遭人突然出剑砍来时,就不会措手不及。”
  门徒静心恭听,他又继续说下去道:“决斗时,如老是想着如何闪避对方,就会失却主动和先机。如随便移动身体的话,反会因移动而生出空隙,让敌方有机可乘。”
  某门徒问:“那么,究竟如何才可克制敌方,反给其致命一击呢?”
  “当敌方剑尖与我们身体保持在约一寸距离时,如看着这一寸之间的间隙,那么不管对方砍或刺,都休想碰到我们的身体。不过你们的功力不够,所以应先从五、六寸开始练起,再渐渐缩短至四寸、三寸……”
  宫本武藏仍未说完,宫本伊织已大言不惭打断师傅之语道:“师傅,我比他们高明,定可料准在一寸之内。”
  伊织是野孩子出身,曾跟伊贺上野的深山洗心洞一位叫“幻梦殿”的隐者习武。
  “幻梦殿”是“剑禅合一”绝招的始祖。
  他认为,禅的修行,剑的磨练,最终殊途同归。心法和剑法的的尽头皆是“无”。
  可是,“幻梦殿”终其一生,从没跟人决斗过。
  他也可说是“心中有剑,手中无剑”之“不动智”的始祖。
  十四岁的伊织起初跟他学艺,手执木刀,总是连他的衣角也碰不到。他笑对伊织道:“这是心的问题,你的心过分执着于我的动作,而急着出击。因此我的心能看透你的木刀。此外你又过于执着兵器,因此也就止于兵器了。不要过于执着我的外形,以及你自己的架势……”
  这也是“禅”和“无”融于武学的一种吧。
  伊织后来成为宫本武藏养子,理所当然跟他习武,由于他有以前的经历,自然比武藏其他门徒成就都高。不过当武藏听到他出言如此自负,当场大感不悦。
  这时的伊织,已长成一个优雅、俊美的青年剑客。武功之高,更是匪夷所思。
  他并没夸口。
  当他颈上绑上白头巾,站在海滩准备迎战师傅时。武藏气他太过猖狂,抓起一把真剑,当头便劈。伊织微笑挺立。武藏那一剑仅把他头巾斩断,但并没令他受伤。
  XXX
  登上火岛,前尘往事也就在思忆中湮没。
  空然老人的家十分雅洁,客室的壁上,有一幅粗笔横幅,上面写着伊藤一刀斋剑法书中一句:
  “水月之本心”
  另一边壁上,写的是西行法师在武藏野写的诗:
      吾辈如何成此清纯之身,
      只待琢磨心之月影。
  接过石菩提和听到狂野三郎的请求后,空然老人笑笑道:“梅婆婆还好吧,那老家伙一定对你说我是痴心向佛,其实我是凡心犹在啊。”
  他爽朗地大笑,使三郎觉得老人甚和蔼可亲,也跟着笑起来。
  老人答应,日内就召船把三郎送往中土。
  花开花谢,岁月如流。
  很快又将踏上征途了。
  一种充满激情、壁破时空的燃烧感觉,如蝙蝠的黑翼般覆盖三郎全身,心头像云影中的天马一样奔驰起来。他想,无论冷白如霜的晓月,积满旅程的风尘,都不能动摇他的意志。他会踏破黄河万里、飞越关山,以血维护武士魂的精神。锄恶除奸,绝不言悔。
  (完)
  Q群7649715中国武侠小说,古陌阡25.10.12校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点我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古龙武侠网 ( 鲁ICP备06032231号 )

GMT+8, 2025-10-15 19:17 , Processed in 0.054861 second(s), 17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5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