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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朱羽《罪恶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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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13: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朱羽《罪恶之桥》(时报周刊1978.01.08-10.22,43期)

  第一章 命案
  桥下有女尸。
  百善桥下有女尸,这对百善乡的人们来说,如同晴天霹雳,夏日飞雹。从晚清到民国创立,数十年来,百善乡在徐百善徐老爷子的治理下,几乎连口角、斗殴的事件都没有发生过。百善乡的人过得都很快乐、知足,别的地方还闹过饥荒、匪患、兵灾,百善乡似乎得天独厚,始终是安安宁宁,和和乐乐的。明儿个是徐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他已经治理百善乡近万户人家整整四十年。他老人家决定将这项大权交给他的长子徐克飞。这具女尸竟然将徐老爷子的四十年盛誉给破坏了。
  最令人感到惊震的,女尸并非失足坠落,也不是自寻短见,而是被人勒毙之后弃尸于桥下。死者的长裤绕在她的脖子上,两条雪白的腿浸泡在水里,上半身躺卧在沙滩上。深秋水浅,所以没有被水冲走。最最重要的关键是:死者不是普通人,她是徐老爷子的三儿媳妇。
  徐老爷子有三个儿子,长子克飞已经年近半百了,他长大成人后一直都是徐老爷子的好帮手,如果不是很大的事情都由他作个主儿,不必再去麻烦徐老爷子。次子克勤是个书呆子,在省城读过洋学堂,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看到他,都会发现他手里除了一本书,或者一根钓鱼竿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样东西。三子克刚则是个性格完全外向的人,骑马、摔角、玩枪、狩猎,样样精通。百善乡有个保乡团,有百来支枪,二、三百个团丁,这个保乡团统领的重责很自然地落到徐克刚的身上。
  这是民国八年的秋天,在军阀统治下的北国很不安靖,盗贼蜂起,兵灾处处,四乡八镇,经常听到烧杀掠掳的事,百善乡就不曾有散匪入过境。刚三爷的名气在江湖道上也是叮当响亮的。
  徐克刚结婚的那年刚好是民国创立的新纪元,乡下人并不关心政治,但是,朝廷换位总是一件大事。女家是滚石镇的大户,出名的大粮商郭积庆的么女儿,婚事的铺张、豪华一直成为四乡八镇人们的谈话数据,单是为了保护丰盛的嫁妆,就派出了五百人以上的枪队,当然,其中大部份是邻镇邻乡前来支持的。
  新娘子郭彩云多么美丽,多么娴淑,那只是人们嘴边的空谈,那年头,女人抛头露面的机会太少,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堂客。可是,有一点却是有目共睹的,婚后的徐克刚已不像以前那样跋扈,狂野了,除了每年秋冬之间的一次狩猎之外,大部份时间他不是待在家里,就是待在保乡团的团本部,见了人,总是笑呵阿的。
  深秋的早晨是灰蒙蒙的,一大早,就有许多妇女到河边浣衣,女尸发现之后立刻就有人飞快地报到了乡团本部,当然,身为总团练的徐克刚也立刻赶到现场。
  死者是自己结褵八年的妻子,这对徐克刚是既悲恸、又难堪的当头一棒。可是,这位年仅二十八、九的小伙子却非常冷静,他的脸色如同深秋的穹苍,阴郁而又灰蒙,他的目眶中隐现一丝泪光,嘴角在轻微的抽动,任何人也无法猜透他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百善乡原来的名字叫八道沟,在徐老爷子苦心经营下,幅地一再扩展,沟渠变成灌溉的水流,丘陵变成了可耕的良田。当百善桥完成通行的那一天开始,百善乡就已经扬名北国了。这里是冀南一带主要粮产的集散地,由于郭、徐通婚,身在滚石镇的粮商郭积庆也在这儿插上了一脚,可是,在徐老爷子的威势之下,谁也不敢有低买高卖的行为。
  从百善桥的南端走下去,就是百善乡的一条主要大街,街道的两旁全是粮栈、旅快、骡马店。其实这里早就具备了大市镇的规模,称它为百善乡,那只是人们的习惯。
  在这条大街的中间,有一座高大门墙,门前横卧一具石雕麒麟,这就是百善乡最有名的徐家大院。
  年近古稀的徐百善身体依然健朗,他每天天未亮就起身,一趟拳练下来刚好东方发白,他酷爱花木,经常在花园里消磨了整个上午。
  徐家大院整日的气氛是和乐的,尤其是在清晨,今儿个可不同,连吊在廊下的画眉鸟都好像解事似的闭上了嘴巴,花园中紫姥红嫣的秋菊也减了颜色。
  长街上传来一阵蹄声,跟随徐克刚有五年之久的蒋佩廉一听蹄声就知道那是三少爷的雪里拖枪,他从角门冲出,那匹拖着一条乌黑尾巴的白马正好在他面前停住。
  马儿还没站稳,徐克刚已经一跃而下。现在,可形容他身手利落,他简直有些儿慌乱,落地的时候,右脚还拐了一下,蒋佩廉立刻冲前扶住。
  徐克刚却忿忿地将蒋佩廉的手甩开了。
  “三少爷!”蒋佩廉是个毛躁性子,此刻却是非常地温文。“老爷子在大厅等你。”
  “哦?!”徐克刚微微一愣。“老爷子已经知道了?!”
  “三少爷!这么大的事,瞒得了谁呀?”
  徐克刚似乎很困乏地跨上徐家大院门前那七层用花岗石铺砌的石阶,在经过花园时,他停步对一朵凋谢枯萎的紫菊凝视,那好像是他刚刚死去的娇妻。
  大厅中的气氛也是低沉的,四面的花窗都敞开了,看上去好像还不太明亮,徐老爷子拿着旱烟袋叭叽叭叽地吸着,专门侍候老爷子的小胖许兆麟站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徐克刚缓缓走进了大厅,轻轻喊了一声:“爹!”
  徐老爷子的头低垂着,目光似乎在盯着袋烟锅里冒出的缕缕轻烟,他也是轻轻地说了一声:“站过来点!”
  徐克刚向前走了几步,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在他和郭彩云结婚的那一年,有一个戏班子来百善乡唱迎神大戏,他迷上了班子里的一个女伶,被老爷子用烟袋锅将他头上敲了一个大疱。
  “彩云呢?”
  “爹!我将她先安置在乡团本部,因为她是凶死,不敢随便入宅……”
  “浑帐!”徐老爷子一声沉叱,倏地站了起来,这一次,他手里的烟袋锅并没有往他三儿子的头上敲。
  “爹……”
  “彩云是咱们徐家的儿媳妇,你居然将她安置在乡团本部,置身在那群臭男人的中间,你说你浑帐不浑帐?”
  “爹!我立刻就去……”
  “你给我站住!”徐老爷子手里的烟袋杆儿一挥。“小胖!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到后院带两个婆子去。”
  “是!”许兆麟转身就走,他怕待在这儿自己会被沉闷的气压憋死。
  “你昨晚上那儿去了?”徐老爷子的神情依然非常严肃,但是口气却轻缓了许多。
  “没上那儿去呀!”
  “浑帐东西!你以为你老子老眼昏花、耳朵聋了是不是?昨晚吃过晚饭后你就溜了出去,一夜没回。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要是你在家,要是你跟彩云在一起,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你说,是那个狐狸精把你给迷住了?”徐老爷子气得脸色发白,胡须上都沾上了口沫。
  “爹!昨儿夜里我宿在乡团本部。”
  “你骗谁?你这浑帐小子肚子里在想什么歪心事你老子还会不知道?”
  “爹!我真的待在乡团本部,彻夜未眠,因为明儿是您七十大寿,有一件事情不敢惊动您老人家。”
  “什么事?”
  “在冀南一带活动的散匪头目灰狼武胜教人带了一封信来,要咱们准备快枪二十支,子弹二千发,大洋三万,明儿晌午之前送到狐狸岭,要不然他就要闹您老人家的寿宴,所以,我连夜在乡团本部商量对策。”
  这时,徐克飞赶了进来,他似乎起身较迟,连长褂子领口上的钮子都还没有扣上。
  “爹!”徐克飞先请了安,然后转头问:“克刚!怎么回事?”
  徐老爷子先作了个制止开口的手势,然后喃喃地说:“灰狼武胜?!他竟然敢在百善乡的地面上打主意?”
  徐克飞只听说弟妹被杀,详情一概不知,很想问个青红皂白,在徐老爷子面前,他却连口都不敢开。
  “爹!”徐克刚神色凝重地说:“灰狼武胜在前几年还不成气候,近两年来,他并呑了好几股散匪,约莫有七、八百支人枪,力量不可忽视。爹!要是平时,我倒不含糊,偏偏在您老人家的寿诞之期……”
  “什么寿诞不寿诞,他不教我过七十,我还可以过八十,他不教我过八十,我还可以过九十……这么说,彩云是他们干的?”
  “我也这么猜想。”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一个无辜的女人下毒手?”
  “给咱们一个下马威。”
  徐老爷子两道花白的眉毛皱了起来,徐克飞刚要找机会开口,又被徐老爷子一个手势挡了回去。
  半晌,老爷子才缓缓地问:“明儿请了多少客人?”
  “四乡八镇的,总有百来桌。”徐克飞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还要唱戏吗?””
  “爹!那是免不了的。二个京戏班、一个落子班,分别在南院、北院演唱,两个班子都到了,如今一出事,只怕……”
  徐老爷子坚定有力地说:“克飞!明儿宴客的事照常进行,原先想怎么办,如今还是怎么办,别因为彩云的事受到影响。”
  “是!”徐克飞没有多说,他太明白他爹的个性;徐老爷子不是一个喜爱排场的人,他如此决定,定有他的理由。
  “克刚!你亲自去一趟十里沟,请庞老爷子过来坐一坐。”
  徐克刚暗暗一怔,庞云过去是个江湖大豪,是他所景仰的人物,可是,徐老爷子毕生最不喜欢和江湖人物打交道,怎么有这样一个决定呢?
  “克刚!你没听见?”
  “爹!你说的是庞云庞老爷子?”
  “除了他还有谁?请他立刻过来坐坐,就说我有事请教。如果他搭架子不肯来,也无所谓,我去拜访他,不过,时间一定要定在今天。”
  “是!我这就去。”
  徐克刚飞快地走出了大厅,在厅外伫候的蒋佩廉立刻迎了过来。
  徐克刚的话声像连珠炮:“小蒋!备马,咱们去十里沟。”
  话如连珠炮,人如旋风,座骑如闪电,不过眨眼间,两骑已经过了百善桥,通过了百善乡的界碑;一过界碑,就算到了滚石镇。只见对面尘烟滚滚,一支马队正朝百善乡方向电驰而来。
  大道最多也只能容许三骑并行,因此双方都挽缰勒马、煞住去势。
  这支马队约莫有二十骑,一色皂衣褂裤,每人都腰插快枪,枪穗子腥红夺目。为首一人,约莫与徐克刚年龄相同,身裁短小精悍,双目焖焖有神。他是郭彩云的胞兄,徐克刚的舅子郭健业,护粮押车,都是他亲自出动,双枪既快又准,附近活动的散匪为他封了一个绰号,叫做拼命三郎。
  郭健业是个血性汉子,公子哥儿却丝毫没有纨绔气,如果硬要挑他的毛病,那就是太毛躁了一点,常常捅了漏子再反悔。
  “徐克刚!你上那儿去?”郭健业在马上粗声粗气地问。
  “去十里沟……”
  “去十里沟?!不是去滚石镇?”
  “我去滚石镇干哈?”
  “徐克刚!”郭健业猛一夹马,他那匹灰斑马就纵到了徐克刚的身边。“你说你不去滚石镇,我妹妹彩云被人宰了,你还不去滚石镇给我们家报信,你是什么意思?”
  徐克刚愣了,就在这一瞬间,郭健业已经伸手抓住了徐克刚的领口,声色俱厉地说:“姓徐的!你它娘的存什么心我可是明白得很,你昨晚不在家,是不是?你故意溜出去,教人把她做了,好趁你的心,你它娘的早就跟那倒唱落子的臭婊子好上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小健哥!”徐克刚这才发现郭健业对他发生了极大的误会,因此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昨夜不在家,那是实情……”
  “行了,你已经招了供,走!跟我上滚石镇见我爹,如果他说不计较这档子事我就放你一马。”
  心里如此说,手上也动了动儿,猛力一拖,想将徐克刚拖下马。
  蒋佩廉一夹马冲了过去,冷冷地说:“健少爷!请你放手,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小蒋!”郭健业冷冷地说:“站远点!这不干你的事,如果你硬要逞强,吃了苦头可别喊叫。”
  “健少爷!我奉老爷子之命保护三少爷,在我没有断气之前,谁也别想动三少爷一根汗毛。”蒋佩廉字字着力,显示了他绝不屈服的性格。
  郭健业以不敢相信的目光凝视着蒋佩廉,突然,他手中的鞭子抽出,快如闪电,唰地一声,插在蒋佩廉腰间的快枪被抽飞了。几乎同时,有两个皂衣汉子策马向前,一左一右地将蒋佩廉夹住了。
  就在这一瞬间,砰地一响,从山林间响起了一声枪声,由于道路两旁的峭壁回震,枪声格外震耳。
  郭健业身旁的一个皂衣汉子立刻应声而倒。毫无疑问,这一枪如果不是以郭健业为目标,就一定是以徐克刚作目标,那个皂衣汉子作了替死鬼。
  郭健业的拼命三郎之号绝非浪得虚名,两旁夹壁甚陡,但是他仍然策马冲上了山坡,循枪声追了过去。他一动,另外一群人马也紧跟着行动;他们显然经过熟悉的演练,立刻展开了包围阵势。
  蒋佩廉疾声说:“三少爷!咱们快走呀!”
  “不行,”徐克刚摇摇头说:“我们一定要等到小健哥回来再走,否则误会愈闹愈深……”
  “三少爷,舅爷不讲理,到时候又是歪缠,误了老爷子的事那还得了?我看咱们还是去十里沟,然后再去滚石镇……”
  “好吧!”徐克刚想想也对,立刻夹马前行。
  前面是一道坳口,过了烟口再左转就是十里沟,在坳口处有六匹马,马上人都端着枪,每个人的遮阳草帽都盖住了半张脸,他们似乎在这里等待什么。
  他们在等待什么?这个问题飞快地在徐克刚的脑海里闪过,而他也很快地得到答案:这六个人是在等他。郭健业方才从这个方向来,并没有遇上这六个人,这是很明显的道理。
  “小蒋!”徐克刚轻轻地喊了一声。
  蒋佩廉兜缰趋前,和徐克刚并鞍而立,跟随这位剽悍的三少爷太久,他已经养成了过人的警觉性。
  “听清楚!”徐克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对面有六个人,想尽方法认清一个人的面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要活着回去。”
  “三少爷……”
  “闭嘴!”徐克刚一声沉叱。“这是命令……退后,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作鬼我都不会放过你。”
  蒋佩廉那敢违抗,缓缓抖缰,那匹座骑也很听话,退后了约莫二十步的距离才停住。
  徐克刚很严肃地开了口:“徐三克刚在此候教。”
  那六个人当中有一个夹马上前了几步,措辞倒很客气:“三少爷!用这种方法跟你会面很是不敬,不过,情非得已还得请你多多原谅!时间不多,长话短叙,听说武胜给百善乡下了黑帖?”
  “不错。”
  “三少爷打算如何应付?”
  “有钱化钱消灾,没钱只有拼命。”
  “三少爷!你在说气话。这也难怪,只怪兄弟我没有先亮身份。咱们兄弟并不是武胜的同路人。”
  “哦?”徐克刚倒是有几分意外。
  “三少爷!咱们找武胜找了许久,这小子大概是属泥鳅的,滑不溜手,老是踩不着他的尾巴。明儿晌午,三少爷最好准时赴约,好给咱们兄弟一个复仇的机会,也好趁此为地方除害。”
  徐克刚不禁暗暗称怪,武胜下黑帖应该是个天大的秘密,怎会被外人知道?而且对方还知道约在明天晌午,这不是太玄了吗?
  对方又是何种身份?也是黑道上的枭雄,只不过与武胜有私仇才打出了“为地方除害”的冠冕旗号……绝对是如此,自己又何必被对方利用?
  “刚才我们死了一个人。”徐克刚冷冷地说。
  “刚才?”对方好像非常惊讶。
  “你们用这种方法把别人调开,好与我打商量,这种方法太卑贱,也太残酷。”
  “三少爷!你只怕弄错了,咱们刚到这里,就和三少爷遇上了,咱们并没有……”
  “不是你们?方才放冷枪杀人的不是你们?”
  “三少爷,我可以发誓,咱们这六支枪早晨才擦过,还没有发射过,你不信可以检查。”
  坳口那边响起奔雷般的蹄声,显然是郭健业赶了过来。
  那个汉子连忙说:“三少爷!咱们兄弟不想和拼命三郎打照面,兄弟我的建议你可以仔细想想,反正对你们有益无害,明儿我也许会找机会跟你碰碰头……”
  他的手臂一挥,六人六骑兜马就走,真个是快如闪电疾如风。
  这六骑刚去,郭健业那二十骑已经如狂风劲飚般卷了过来。
  徐克刚疾声问道:“小健哥!追着没有?”
  郭健业气咻咻地说:“连个影儿都没见着……克刚!我妹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健哥!内情复杂得很,你先去家里坐坐,我去十里沟请庞老爷子,即刻就回,再跟你细谈,行吗?”
  “克刚!你要是不给我一个明白交代,我就剥了你的皮。”
  徐克刚连多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打了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用意的手势,然后纵缰策马疾行,蒋佩廉立刻跟了上去。
  两骑一先一后,一直到了士里沟,才缓了下来。
  十里沟在山洼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这里说不上山明水秀,却是安和宁静。不过,这小小山村的宁静却被这两匹快骑打破了。
  庞老爷子真是人如其名,他常自嘲自己是一朵流浪的“云”,但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安乐窝。
  几块山田,一幢茅舍,谁也不敢相信这儿住着当年叱咤江湖的庞云庞老爷子。
  快骑惊动了山村野夫,也惊动了庞云,徐克刚的座骑刚到门前,他已经快步迎了出来。
  庞云约莫六十来岁,一头银丝,写尽了他此生的风霜雨雪,不过,他的身子骨儿依然朗健,两眼也炯炯有神。
  他的神态并不热络,语气也是冷冷的:“原来,徐家三少,难怪气势如此惊人,你也不怕吓坏了村夫野妇?”
  徐克刚从马上飞跃而下,一个长揖到地。
  “庞老爷子!实在是急如星火,才来得如此卤莽,家父请老爷子过去坐坐,有事请教。”
  庞云神情一愣,似乎大感意外。
  “小蒋!你还不快些下马,把座骑让给老爷子乘骑?”
  蒋佩廉飞快地从鞍上跳下,将座骑牵到庞云的面前。
  “三少!”庞云的神态依然非常冷漠。“我并没有答应说要过去坐坐呀!”
  “家父说过了,如果老爷子不愿移驾,家父就亲来拜访,只请老爷子定个时间,不过一定要在今天。”
  “哦?!徐老爷子要来?”
  “是的。要亲来拜望庞老爷子。”
  “令尊一向抵制江湖中人,怎么会折节下交,莫非是什么情况把他逼成这个样子?”
  “前辈!事态的确非常紧急。”
  “三少!不必说,我也非常明白,你先泄个底儿,看我庞云是否能插得进手,否则,我不必去,令尊也不必来。”
  徐克刚一合计,不说明情况绝不行,于是很简略地说:“悍匪武胜向咱们下了黑帖,不但要枪,还要钱,所以家父想向前辈讨个应对之策。”
  “你在说谁?”
  “悍匪武胜。”
  “对不住,”庞云猛地一挥手,“三少,你请回吧!别人的事我或许能拿个主意,武胜的事我管不了,也不敢管。”
  武胜是个什么东西?充其量只是一个泯灭人性的悍匪,庞云庞老爷子在江湖上何等受人尊敬,多少黑道巨擘听说他的名字都亡魂丧胆,他怎么会怕起武胜来了?
  怪?!真怪?!
  “前辈如此说可教小辈不明白了,以老爷子在江湖上的声望,怎会将武胜放在眼下?”
  “声望?!声望值得了什么?”庞云冷笑了一声,又接着说下去:“三少!庞云只落了个虚名,那管不了用,我见了武胜那号人物双腿都会发抖,我还敢在徐老爷子面前出馊主意吗?”
  徐克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老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庞云庞老爷子。
  “三少!转告徐老爷子,如果他真想跟我讨教应对之策,我就教他一个法子,武胜教你们东,你们就向着太阳,教你们西,你们背着太阳,要不然,百善乡就会变成百‘尸’乡,千尸乡,万尸乡,你快请回吧!”
  庞云似乎是过甚其辞,区区一个悍匪,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徐克刚就不信这个邪,谁也没有本事将百善乡变成一座死城。武胜办不到,天王老子都办不到。
  “庞老爷子!”徐克刚一肚子火,但他按捺住没有发泄出来。“今天跑来打扰你,真是不该。不过,有一件事你可以放心,在徐家的人没有死绝之前,武胜的爪子就休想伸进百善乡,小辈告辞了。”
  徐克刚和蒋佩廉跃上了马背,扬鞭而去,去势比来势更急,引起了一阵鸡飞狗跳。
  二人只顾挥鞭疾驰,转瞬间又回到了百善乡。
  就在这一段短短的时间里,郭彩云的遗体已经移回了徐家大院,后院内堂的灵堂都已经布置好了。
  拼命三郎郭健业带来的马队暂歇在徐家大院的门口,长街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只知道徐家三少奶奶被杀,舅爷前来兴师问罪,暗中潜伏的危机他们就不知情了。
  小胖许兆麟在大门口探头探脑,一见徐克刚策马疾回,立刻就迎了上去。
  “三少爷!老爷子在花厅等你,教你立刻过去。”
  “舅爷呢?”
  “在后院守着三少奶奶的尸首……”
  徐克刚来不及听完小胖的下半句话,就连忙向花厅疾步走去。
  徐老爷子正在花厅里踱方步,挤眼一看,就知道他的神情非常沉重。
  “克刚!见着庞老爷子了吗?”
  “见着了,倒不如不见。”
  “这是什么话?”
  “爹!什么江湖老前辈,他说的话混账透了,他教咱们听武胜的摆布,好像武胜是催命阎罗似的。”
  “他真是这么说的吗?”
  “爹!我还会瞎胡乱编造吗?”
  徐老爷子两道花白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半晌之后,他才开了口:“克刚!我要问你一件事,明儿唱贺寿戏的‘福龄班’是谁去请的?”
  “是我去县城约来的。”
  “你跟这个班子很熟吗?”
  “谈不上很熟,去年咱们乡里唱迎神戏也是这个班子,上个月我到县里去买枪,跟几个卖军火的应酬,也去听过几回戏,玩艺儿还真不赖。”
  “班子里有个当家花旦叫吴美卿,是不是?”
  “是呀!明儿夜里,她还要为您老人家唱一出麻姑上寿的吉祥戏哩!”
  “这个班子什么时候到的?”徐老爷子愈问愈紧。
  “昨儿擦黑光景。”
  “歇在那儿?”
  “如意栈。”
  “有人告诉我,一年前你就跟那个姓吴的花旦混上了,昨晚你歇在她那儿,是不是?”
  徐克刚的脸色倏地一变,那绝不是作贼心虚的惶然,而是意料不到的惊讶。他不知道这个谣言是从何而起的。
  “怎么?!你哑啦?”徐老爷子的脸色铁青。
  “爹!没那回事,昨夜我的确在乡团本部,不信你可以去问……”
  “问?!我去问谁?那些人全是你的心腹死党,谁不帮着你说话?你在外头玩戏子,老婆才被人拖出去宰了……郭家的人来了,我看你怎么应付,你的舅子可不好惹,他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我这个作老子的可救不了你。”
  “爹!小健哥我已经在路上见过了,死的是他的妹妹,也是我的老婆,他难过,我也伤心。如果他硬要找碴儿,也得要有凭有据,含血喷人可不行。他如今在后堂,我去见他……”
  徐老爷子似乎也慌了手脚,乱了方寸,不知该如何是好,就让徐克刚去了。
  郭健业一个人站在院子角落里,他似乎在极度悲恸中去求取冷静,徐克刚的步履声才使他转过身来。
  徐克刚等待一场风暴,爱妻的死已经就是一场惊涛骇浪,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
  “克刚!”很意外,郭健业的语气非常低沉:“我一直想不透,刚才是谁放咱们的冷枪?”
  “对了!中弹的弟兄怎么样?”徐克刚关心地问。
  “没有死,送到伤科大夫那儿去了,能不能脱险要看他的造化……克刚!你说,刚才那一枪是要射你?还是要射我?”
  根据当时子弹射来的方向判断,那一枪显然是要射杀郭健业,可是,徐克刚不愿说出他的看法,只是含糊地说:“谁知道!”
  “克刚!如果有人说,你会暗中派人杀死彩云,我绝不信,可是,刚才有人告诉我,你昨晚没回家睡觉,你常常夜不归家吗?”
  “小健哥,昨夜我的确不在,我彻夜都在乡团本部,明儿是我爹七十大寿,悍匪武胜来下黑帖,要钱要枪,若是不答应,他就要闹得咱们人神不安,昨夜我就在为这件事大伤脑筋。”
  “哦?!有这种事?”
  徐克刚无言地点点头。
  “那么,彩云是死在武胜那个王八羔子的手下啰?”
  “小健哥,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不过,我却不以为然,彩云的死与武胜没关系。”
  “怎见得?”
  “武胜限令交钱交枪的时间是明天晌午,时限没过,他并不知道咱们是否拒绝,他不可能先下毒手,滥杀妇孺。”
  “那么……?”
  “小健哥,承平的日子过得太久,我们的警觉心也松弛了,以我看,咱们内部已潜伏了危机,家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郭健业虽然号称拼命三郎,勇猛绝伦,但是他并非一个武夫般只会动枪使棒不会用头脑,“家贼”两个字像一枚炸弹般使他一震,而他并没有大声嚷嚷,却反而将雷神似的粗嗓门压低了。
  “家贼?!徐家大院会有这种人?”
  “我说的是百善乡。”
  “里应外合,勾结悍匪,这种人还容许他存在?”
  “小健哥!我恨不得把他找出来将他撕成一片片的用来喂鹰,可是这小子究竟在那儿闷着,咱们是一点影子也没有呀!”
  “克刚!我问你一句老实话,彩云死了,你伤不伤心?”
  “小健哥,这还用问?”
  “可是,我看你一点儿也不急、也不怒、也不恸……”
  “你难道教我去抱尸痛哭,呼天抢地、茶不思、饭不想。小健哥!咱们是男子汉,悲恸放在心头、仇恨也要放在心头。”
  “有一件事我代替咱们郭家反对。”
  “什么事?”
  “明儿老爷子七十大寿的寿宴应该取消。”
  “小健哥,这是我爹决定的。”
  “克刚!你得替咱们郭家想想,儿媳后死于非命,老爷子的寿宴照常举行,分明是不把我妹妹的死活当一回事,咱们郭家的面子往那儿搁?”
  “小健哥!你要明白一件事,老爷子,并不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他这么作自他的道理……”
  “外人并不知道内中有什么道理,传扬开来,咱们姓郭的那还有面子作人?”
  “小健哥!你这么讲究面子吗?”
  “克刚!你这么说就不近情理了……”
  “小健哥!你能忍受你妹妹被人勒死了还光着两条大腿躺在桥底下出洋相?你能忍受别人打你的黑枪?……将这些事情和面子去比较,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徐克刚显得很激动,说起话来像放鞭炮似的。
  郭建业的眉头皱得很紧,一脸困扰的神情。
  “小健哥!我要战胜那姓武的悍匪,我要将杀害彩云的凶手找出来,我要把那个内贼查出来将他剁成肉酱……小健哥,只有你才能帮我的忙。”
  “克刚!你说,要我怎么帮你?”
  “一切都听我的。”
  “克刚!你过去太花,这是大伙儿全知道的事,而且有人传说你跟‘福龄班’的当家花旦有一腿,如今彩云的死令我疑云窦生,教我怎么相信你?我既然不相信你,我又岂能听你的?”
  “小健哥!这么说,你甚至怀疑我是凶手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胖许兆麟突地跑了进来,
  “三少爷!我四处都找遍了,原来你在这儿,‘福齢班’的吴老板来拜访你,在前厅等着哩!”
  徐克刚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郭健业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同时还冷笑了一声:“哼!三少奶奶还没有入棺封土,外头的女人就找上门来了!”
  “小健哥!”徐克刚嚷道:“你胡说些什么呀?”
  “克刚!在百善乡是你们徐家的天下,你们姓徐的说了算,彩云尸骨未寒,只求你凭凭良心,我拼命三郎尽管老爱跟别人拼命,却不喜欢找自己妹夫拼命。不过,有句丑话可要说在前头,我爹是个火爆神,他要是知道他的宝贝女儿被人杀了,你们还在大开寿宴,恐怕不会答应的,那时候,看你如何去对付他吧!”说罢,郭健业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小健哥!慢走!”徐克刚横身拦住了他。
  “还有什么话要说?”郭健业的态度非常冷漠。
  “小健哥!我在前厅打个转儿就来,你务必等我一等,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克刚!我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喜欢拐弯抹角,你听清楚:要我帮你找凶手,清内贼,对付悍匪武胜,都不成问题,只要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你说!”
  “立刻宣布,老爷子明儿的寿宴取消;然后将那个臭京戏班子撵走。”
  “小健哥……”
  “别叫得那么亲热,只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这头一件事情我就作不了主。”
  “那还有什么好谈的?”一摆手,郭健业已经冲了出去,不过,狠话还是不断地从他嘴里吐出:“彩云一死,咱们徐、郭两家的关系也断了,以后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小胖轻轻地说:“三少爷!舅少爷太不讲理了,你少理他!”
  “小胖!不干你的事,你少说废话。”
  徐克刚没有去追赶郭健业,他太了解这位舅少爷的个性,“日久见人心”,他希望雨过天青,用事实来证明一切,误会就让他误会去吧!
  吴美卿打扮得非常漂亮,那年头,正流行凤仙装,由于剪裁得宜,将她那副玲珑浮突的身段都显露出来了,几上放着一封寿礼,她的身边则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经她介绍,那是他们班子的管事,名字叫做田通。
  “吴老板!”徐克刚对她一直沿用梨园行的称呼。“你太客气了,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呀!”
  吴美卿是个成熟透顶的女人,尤其是在梨园行中厮混已久,进退应对当然是驾轻就熟,她笑眯眯地说:“三少!你要这么说,可就拿我吴美卿当外人了。县城里有多少京戏班子呀!你只请咱们‘福龄班’,咱们的面子够大啦!另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要禀报三少。”
  姓田的管事立刻接上了口:“三少!这件事可真有点儿怪,咱们可不能把你瞒着……刚才有个人上咱们那儿去,他竟然红口白牙地说你的三少奶奶被人杀害了。”
  徐家三少奶奶被人杀害弃尸在百善桥下,已经在百善乡闹翻了天,“福龄班”身在客居一时没有听说倒也是情理中的事,这位田管事在得到消息之后也应该查访、査访,怎么反而说报信的人“红口白牙、胡说乱道”哩!
  徐克刚神情沉重地点点头说:“是真有这么回事。”
  “呀!”吴美卿尖声嚷叫起来:“田管事!你……你快些将下情禀告三少爷呀!”
  下情?徐克刚心神突地一震。
  “三少爷!是这么回事,刚才我正在和吴老板合计戏码,突然来了那么一个人,三十上下吧!瘦瘦精精的,眼珠子又黑又亮,说话的时候瞟来瞟去。”田通可真会形容。“一进门就嚷着要见吴老板,后来被我挡了驾……”
  田通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下去:“他劈头就说,徐家三少奶奶被人抹了脖子扔在百善桥下……”
  吴美卿不甘寂寞地接上了腔:“当时我躲在门背后偷听,接下去他又说:三少爷一定痛心万分,眼面前他一定要千方百计地追查凶手……呢!谁也不知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干的黑心事,我知道……”
  田通像争功似的抢着说:“他说,只要三少爷给个赏钱,他就泄底。”
  徐克刚抢着问道:“那个人在那儿?”
  “三少爷!你听我说呀!”田通可不管徐克刚急不急,他还要细说原委:“我当时就说啦,这种大事你为啥不当面跟三少爷说去?他说……他说,内中有不便之处,要麻烦咱们这外来的人居中引个线。”
  “我问你人在那儿?”
  “他说过,价钱没谈好,他绝不跟三少爷见面。他教我晌午时候到东头七棵柳树下等候,他再跟我碰头。他还说,除了我之外,若是再多一个旁人,他就不露面了。”
  “好!你晌午的时候告诉他,只要他有确实的消息,他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教他当面来见我,我不会为难他的。”
  “好好!”田通连声答应:“我一定把话传到……吴老板!咱们回去吧!”
  “三二少爷!”吴美卿笑眯眯地说:“有一句话我想问问,既然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不幸,老太爷的寿诞……?”
  “老爷子交代过了,寿宴如期举行。”
  “那……咱们今晚的暖寿戏什么时候开台呢?”
  “上灯就响锣鼓点儿。”
  “田管事!”吴美卿一本正经地交代:“办完了那件事之后,立刻就将今晚的戏单送过来请三少爷过目,要有不合适的地方,立即修改,知道了吗?”
  “吴老板!这些琐碎事就不用你烦心啦!”
  “好啦!田管事,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
  田通连忙识趣地先走了。
  徐克刚也要紧跟着离开,却让吴美卿一伸手给拦住了。
  “三少爷!别躲我。”吴美卿板着脸在说话。“若是你还看得起我,你就静静地听我几句话。”
  徐克刚皱皱眉头,停了下来,因为流言困扰着他,他不愿让人看见他和吴美卿单独在一起。
  “听说悍匪武胜给你下了黑帖?”
  徐克刚微微一愣,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少爷,有这回事吗?”
  “是有这回事。”
  “要钱又要枪,限期明儿响午,对不对?”
  “吴老板的消息倒真灵通。”
  “三少爷打算如何应付。”
  “还没想。”
  “三少爷拿我当外人?”
  “吴老板!说句你不介意的话,咱们只见过两三次面,本来就是外人。”
  “三少爷!”吴美卿娓娓道来:“别说见过两三次面,见过一次也是缘份。如果三少爷打算花钱消灾,也就算了;若不理武胜的碴儿,我大概还可以为你出个主意。”
  “吴老板?承你关心,我不能不说实话,武胜要的钱数,咱们也许还能凑出来,他要的枪弹咱们根本办不到。咱们手边一共才只有七、八支快慢机,他一要就是二十支,狮子大开口,离谱啦!”
  “那只有硬拼一途啦?”
  “别无他法。”
  “三少爷!咱们班子里有个唱武生的,平日喜欢喝两杯,大伙儿全管他叫迷糊;其实这个人是表面迷糊心头清,三少爷不妨跟他谈谈。”
  “跟他谈谈又有什么用?”
  “听说他和武胜有点交情,或许……”
  “什么?!你们班子里当家武生和悍匪武胜有交情?”
  “是这么回事,好几年前在关外,武胜很潦倒,病困在客栈里,迷糊帮了他不少忙,就这么一份交情。”
  徐克刚当然不肯放过任何机会,立即说:“吴老板!一客不劳二主,麻烦你代邀,请他过来坐坐。”
  “不成!这会儿他已经喝上早酒了,谁请他也不会动,他除非得听到了锣鼓声儿才会有精神。三少爷上咱们班子去坐坐,又何妨呢?”
  徐克刚考虑了一下,终于答应:“好!吴老板先回,我随后就到。”
  “那我就恭候您的大驾啦!”
  吴美卿走了。
  徐克刚立刻去见他爹,把这两个重大的消息告诉了徐老爷子。
  徐老爷子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当然抱着怀疑的态度,他冷笑了一声:“哼!你倒真会编故事,你又打算找机会去‘福齢班’厮会吴美卿,是不是?”
  “爹!”徐克刚忿忿地说:“你怎能不信你的儿子?要是你真不信,你派小胖跟我一起去,行不行?”
  “别忙,先等晌午那个消息回报之后再说,武胜不是铜头金刚铁罗汉,我徐百善并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徐克刚一直都认为他父亲是个和善、慈祥的老人,没想到徐百善是如此顽强、固执,他真希望有个帮他说话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来了!想着想着就来了,是他大哥徐克飞。
  “大哥!”徐克刚虽然明知这个大哥在老爷子面前除了唯命是从之外再也没辙儿,他仍然把徐克飞当成救星。“你帮我说说,帮我说说,爹对我的误会太大了,他老人家竟然不相信自己的儿子……”
  “小弟!”徐克飞的声音简直像蚊子叫:“你别嚷嚷呀!自从你长大知事以来,什么时候见过爹作过没谱的事?如果他老人家说你不对,你就得面壁三日,好好反省、反省,别再顶撞啦!”
  徐百善并没有去叱责他的三儿子,冲着他的长子问道:“克飞!事情办得怎么样?”
  “爹!”徐克飞缓缓地说:“这件事可真难办,谁家也没遇上过这种事,又是喜事又是丧事。好几位地方上的大爷我都去探过口气了,他们明儿没法子来跟您贺寿,这也是实情,心里头多彆扭呀!”
  “克飞!打明儿起,百善乡就要交给你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你还凭什么治理百善乡?”徐百善冒火了,脸红筋胀,样儿很可怕。“我不是为了摆谱,也不是非过这个七十大寿不可,只因为那个姓武的土匪扬言要扰乱我的寿宴,我才要跟他标上一标……克飞,把话传出去,凡是接到帖子的人,明儿要是不来,我徐百善就跟他没完没了。”
  “是!”徐克飞那敢说半句不字。
  “我就去传话。”
  徐克飞匆匆走了。
  “克刚!”徐百善轻轻叫了一声,他的情绪似乎已经逐渐平息下来。
  “爹!”徐克刚向前跨了一步。
  “克刚!我有三个儿子,只有你最像我,好强、好胜,心中有多大的痛苦、屈辱都不表露出来……克刚,从小我就最疼你,我不愿看到你作出令我痛心的事。”
  “爹!你放心……”
  “克刚!什么都不必说,我只问你一句话,有没有作出对不起彩云的事呢?!”
  “没有,绝对没有。”
  “你老婆被杀、悍匪压境,你身为乡团总练,你有了应付的腹案吗?”
  “还没有。我心里很乱,不过,你老人家放心,我会很快镇定下来,理出一个头绪,爹!我不会给你老人家丢脸。”
  “克刚!我信任你,如果事后我发现你欺骗我,我会亲手宰了你。好!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只有一个要求,寿宴照开,客人一个也不能少,谁要是不来,用枪杆子把他给押来。”
  “是!”徐克刚紧张的神经才稍稍松弛下来。

  第二章 摸索
  福龄班把这家客栈的东厢九间厢房都占据了,行头、道具,几十口人,住九间厢房并不宽敞。不过,当家武生和当家花旦还是各占一间。福龄班是专跑喜庆堂会的班子,不以正宗唱功戏为主。除了打情骂俏的花旦戏,就是火爆炽烈的武打戏。所以花旦、武生才是角儿,其余的都是边配。
  这位当家武生的本名叫什么,没人知道,他挂牌的艺名叫做凃小楼,可能因为那个“凃”字与胡涂的“涂”字谐言,再加上他好喝几杯酒,整天醉眼迷离的,因此有了“迷糊”的绰号。
  正如吴美卿的形容,这位当家武生是表面迷糊心头清,不管他喝得有多醉,一上台,绝不拖泥带水,口齿清晰,边式利落,套枪、快枪,绝不会戳上“下把”的眼珠子,一个“四季头”亮相,准定博得满堂彩。
  一喋花生米、一壶烧刀子,他又在那儿“晕”。
  当田通带着徐克刚进来的时候,他连眼皮子都没有抬动一下。
  “凃老板!”田通轻声叫唤。
  “田管事!”他仍然没有抬头,右手在一大堆花生衣子中寻找剩余的花生米。
  “今儿夜里给我点花蝴蝶,明儿是大泗洲城,徐老爷子的七十大寿,咱们可得卯上。”
  “凃老板!徐三少爷来看你啦!”
  凃小楼这才抬起头来,那两颗眼珠子也在转动,好像费了好大劲儿,那两道迷迷糊糊的目光才落在徐克刚的身上。
  徐克刚也在打量对方:高个儿、宽肩膀、貌相不恶,扮上戏装之后,一定是英俊挺拨。
  “徐家三少爷?”
  “徐三克刚,大早就来吵扰你,请包涵。”
  “客气!客气!”凃小楼双拳当胸一抱。看他的模样儿似乎已经醉了。“早就闻名……三少!我这武生是假的,是花架子,你这个武生才是真的……田管事,给我找个酒杯来,我要跟三少爷干几杯。”
  “不!”徐克刚连忙说:“喝酒的日子很多,今儿来访,是有事请教。”
  “哦?!”
  “听说凃老板以前在关外待过?”
  “嗯!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唱野台子,充下把……唉!直是不堪回首话当年。”
  “凃老板太客气了!就算那个时候你不得志、不如意,身子骨儿还算朗健,不至微于病困他乡,听说,凃老板还救过一个病困客地的人,是吗?”
  凃小楼突地神情一震,两道目光也变得非常清亮,酒意在这一瞬间突然消失净尽。
  “凃老板莫非忘记了吗?那个人名叫武胜。”
  “莫提武胜!”凃小楼摇头叹息,突然干了一大杯酒。
  似乎武胜曾经给凃小偻刻骨铭心的创痛。
  徐克刚没有待人处世的手腕,由于爱妻凶死,意外沉重的打击使得他比以前冷静,此刻,他没有说半句话,只是静静地观察,他要先弄清楚凃小楼说这句话的意思。
  凃小楼倒主动地说了出来:“武胜如果当年不遇到我,已经死了;我救活了一个人,却害死了许多人。我以前不喝酒的,我不但身段利落,嗓门也冲,现在……”
  他又喝了一杯酒,好像说了一声:“不提也罢!”
  “凃老板!”徐克刚心中有了盘算,首先,他一定要说服眼前这个藉酒浇愁的人。“听说,江湖中人都非常讲义气。”
  “是吗?”凃小楼不置可否。
  “而且,他们恩怨分明。”
  “这与我不相干。”
  “你可以找他。”
  “我找他?!”凃小楼瞪大了眼睛,像是很光火。“我是没饭吃、没酒喝?我会去向一个土匪讨恩情、要钱化?”
  “凃老板!你别发火……”
  “三少爷!在县城就听过你的大名,在你面前大吼小叫实在不应该,不过,请你在我面前别提武胜……今晚老太爷的暖寿戏,我唱花蝴蝶,好吗?”
  “凃老板!我还是要提武胜。”
  “三少爷!干吗老提武胜?就因为我认识武胜所以注定要倒霉吗?”
  “因为武胜给咱们下了黑帖。”
  “哦?!”凃小楼好像酒意全消。“武胜下了黑帖?他敢在百善乡头上动歪脑筋?”
  “他要三万大洋,二十支快慢机,二千发子弾。”
  “好大的口气。”
  “我想麻烦你传个信儿。”
  “我?!”凃小楼指着自己的鼻子。
  “家父七十大寿,我不喜欢在这种大日子惹麻烦,三万大洋照付,枪没有,不过,我可以折价。”
  “我上那儿去找他?”
  “凃老板!出了百善乡,我包管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武胜。”
  “三少爷!承你看得起我,我理当効劳。可惜我早就立过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这个土匪的面,对不住,帮不上忙,罚酒一杯。”凃小楼又干了一杯。
  吴美卿一定在屋外注意里面的动静,她适时走了进来。
  “迷糊!”她有些激动地说:“这件事你一定要帮忙。”
  “我一定要帮忙?!”
  “迷糊!三少爷待我们不错,刚好你和武胜又有一段交情,顺水人情为什么不作?”
  “吴老板!别以为我当真迷糊,我当初帮助武胜的时候并不指望他记得这份情,你们就当我不认识这个人,别烦我,行不行?”
  吴美卿显得很尴尬,幸好,徐克刚及时给了她一个眼色,二人退了出来。
  吴美卿还在嘟嚷着:“真是不识抬举。”
  “人各有志,”徐克刚倒很谅解别人。“人家已经很痛心了,又何必硬去逼他?”
  “三少爷!到我房里坐一会儿吧!你也需要静一静。”
  一片盛情,徐克刚又怎能拒绝。
  身在客栈,没什么讲究,不过,进得房来,还是让人感觉清清爽爽。
  吴美卿亲自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吴老板……”
  “三少爷!”吴美卿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在梨园行中混了好几年,老板长老板短的,已经听腻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一声美卿好了。”
  “吴老板!”徐克刚很正经地说:“你待人热心、亲切、一点都不像是跑江湖的艺人,我呢?也是个很随和的人,却想不到流言四处传播,把咱们两个扯在一起了。”
  “哦?!有这种事?”
  “是呀!老爷子竟然相信了这个流言,对我大发脾气,偏偏又遇上……”
  “三少爷!老爷子也真是的,三少爷是什么身份?我配吗?”
  “吴老板要这么说我倒不好意思了,我方才就说过了,吴老板待人亲切、热心………这件事还要请你费点儿心。”
  “教迷糊去找武胜?”
  “是的。”
  “好!我尽力而为就是。对了!晚上的暖寿戏………”
  “照唱。”
  “那么,戏码请你过目……”吴美卿打算叫田管事。
  “不必了,你说了算,我还得回去一趟,晌午的事麻烦田管事给我送个信……”
  “三少爷!有一件事我不知该讲不该讲。”
  “有话尽管说。”
  “我在城里常常应一些大商家的饭局,这些话也都是听来的,请别当真……我听人说:三少爷的岳丈郭老爷子对令尊徐老太爷很不满。”
  “怎会有这种传言?”
  “三少爷!我说句大胆的话,这话也不能不信。”
  “为什么?”
  “作生意的人总会为利润打算,郭家在百善乡收购小麦,令尊为农家争价钱争得很厉害,郭家嘴里不说,心里不舒服总是难免的。”
  “吴老板,这种事千万不要再提了,彩云被杀,我和岳家的误会已经很深、很深,如果这种话再流传出去,一定会推波助澜,不可收拾……好!我走了。”
  徐克刚的去势甚疾,很有远离是非圈的味道。他打开房门,却见凃小楼笔直地站在房门口。
  凃小楼的呼吸很急促,熏人的酒气直喷到徐克刚的脸上。不过,从他清朗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绝对没有醉。
  “三少爷!”他缓缓地说:“我刚才想了很久。”
  “哦?!”徐克刚不便答话,因为对方这句话不着边际。
  “我是应该去见见武胜,我早就该去了。他是否听我的劝,那是另一回事,我总得尽尽责任。”
  “那真是太好了,”吴美卿忍不住似的叫了起来:“小楼!我早就说过了,你是表面迷糊心头清,三少爷……这下你可放心啦!”
  凃小楼神情冷冷的,他似乎没拿吴美卿的话当话。
  “三少爷!我立刻就去找武胜,不见他我绝不回来,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你说!”
  “听说三少奶奶不幸过世了?”
  “是的。”
  “家有丧事,老太爷的寿诞大事铺张,合适吗?”
  徐克刚没料到凃小楼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禁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
  “三少爷!我好像太冒昧了,不过,我总觉得不太合宜,就拿我个人来说吧!我在台上又唱又打的,一定会不大对劲。”
  “你的意思是……?”
  “我希望老太爷的寿宴能够取消。”
  “小楼!”吴美卿以责备的口吻说:“咱们身在客位,怎么可以过问徐府的事……”
  “吴老板,凃老板也是善意,让我解释一下,”徐克刚很和气地向凃小楼提出解释:“家父一生节俭,不是一个喜欢摆谱的人,人生七十古来稀,这次寿宴也是儿孙辈出的主意。如果不是武胜下了黑帖,家父一定会为拙荆过世而取消宴客。家父一生好强,他坚持寿宴如期举行,只是对武胜还以颜色罢了。”
  “那是不是稍嫌冲动?”
  “小楼!”吴美卿竭力想阻止。
  “三少爷!如果你能说服徐老太爷取消宴客,我就想法子去说服武胜,要他让步……”
  “凃老板!如果我无法说服家父取消这次寿宴,你就不去找武胜,是吗?”
  “是的。”
  “小楼!”吴美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帮人之忙,救人之急,怎可以讲条件?
  “吴老板!”凃小楼冷冷地说:“我拿你的包银,就为你干活儿,你点我的戏码,我就照唱,纵使我心里不舒坦,我就憋着点。除此之外你少管我的事,你也管不了。”
  吴美卿气得脸发白,说不出话来。
  徐克刚倒是心平气和,他缓缓地说:“凃老板!你的善意我心领,你的为人我佩服。不过,明儿的寿宴是无法取消的。我不能违拗家父的决定。再说,我也不愿被武胜的黑帖压低了头。……二位!夜里看你们的戏。”
  徐克刚可说是乘兴而来,败与而归。可是,他此行也绝非一无所获。
  吴美卿和凃小楼都留给他极为深刻的印象,前者属于柔性的,善于调和,人也挺世故;后者为人刚动,耿直,这两个人都很正派。可惜的是,这两个人在目前都帮不了他的忙。他信步行来,不觉来到百善桥,从不幸的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现在他才流出了悲恸的眼泪。
  “是徐家三少爷吗?”
  背后有人,徐克刚竟然没有发现。在以往,他不是如此缺乏警觉性的。
  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戴着一顶草笠,压得很低,只看得见下半张脸。
  徐克刚第一眼就是嘴了瞄对方的腰部,对方带了武器,这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朋友高姓?”
  “敝姓王,虎头万儿。”
  “贵干?”
  “交个朋友。”
  “在下?”
  “能交上三少爷这种朋友,是我虎头万儿的荣幸。”
  “客气。不过,我有点儿怀疑,王朋友为何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出现?”
  “因为三少爷这个时候最需要朋友。”
  “哦?!”
  “有一个人你需要对付,可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对付他。”
  “你?”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徐克刚还没有遇上过如此自傲、自信的人,他再仔细打量,得到的印象是:高深莫测,倨傲不可攀。
  “请到舍下谈谈如何?”
  “三少爷!咱们最好别公然露面。”
  “为什么?”
  “三少爷是聪明人,还用我说明吗?”
  “那么,咱们就在这里谈谈。”
  “其实,不用谈,像我这种人只谈两件事:一是友情,一是金钱。友情有限度,金钱愈多愈好,对了!我忘记表明一件事,我只为钱杀人。”
  “你绝对能杀武胜?”
  “能。”
  “说!你要多少钱?”
  “这一回例外,我不要钱。”
  “朋友的话先后矛盾,刚才你还说只为钱杀人,而现在又说不要钱,难道你要一样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姓王的以一根手指顶起了顾上的草笠,现在,徐克刚可以看到他那双大眼睛和两道浓眉了。论相貌,的确是威武堂堂,只因为威武过份,稍带几分煞气。
  “三少爷!我只要一个字。”
  “一个字?!钱也是一个字。”
  “一个‘信’字。”
  “信?!信任,信息?!信义……”
  “信任。在我未除武胜之前请三少爷对我绝对信任,我要投店,我要露脸,百善乡一定有人怀疑我,一定会有人报到你那儿去,你得作个妥善处理。”
  “这我知道。不过,在我没有决定信任你之前,我要请教两个问题。”
  “有必要吗?”
  “绝对有必要。”
  “好吧!”
  “你过去认识武胜吗。”
  “认识。”
  “你决定除去武胜的动机何在?”
  “私仇。”姓王的倒很坦白。“睚眦必报,是江湖道上的铁律,不过,这个机会非常好,我报私仇却可以博得众人的称赞,何乐而不为?”
  徐克刚面临考验,他必须确定这个姓王的可信不可信;这一个决定,正反两面的影响都非常大。
  “我还想请教一件事。”
  “没关系,两个问题和三个问题并没有差别。”
  “你拟定了行动计划了吗?”
  “三少爷!这请你不要过问……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进入百善乡,你决定给我这次机会,那么,我就入乡落店;如果你不敢信任我,我就走回头路,譬如咱俩没见过。”
  “王朋友!去信赖一个从未晤面的人是件愚蠢的,急病乱投医,我就作一件愚蠢的事吧!有一句话实在不必说,不说又憋不住。我没在江湖闯荡过,可是,我也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姓王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那是唯一的反应,他并没有将这种不礼貌的警告放在心上。然后,他通过长桥,向热闹的长街走去。
  徐克刚看着他的背影,心头突觉沉重;这个姓王的来得太突然,太玄妙了,他不应该去相信这样一个陌生人,他无异作了一次平生最大的赌博。
  桥头是一片酸枣林,徐克刚好像听到一声轻微的马嘶,马歇林,人必在附近。
  那会是谁?
  必然是异乡客,为什么在这儿停歇?
  徐克刚下意识地摸摸腰间的快慢机,弓着身子,像离弦疾矢般向那片酸枣林射去。
  四匹马,拴在林间,徐克刚一看就知道这四匹牲口经过迢遥的路程。马上人呢?
  徐克刚游目搜索,终于看见了,四个人聚集在一处,有两个在吸旱烟,另两个则仰起脖子在喝水袋中的水。徐克刚很难判定这四个人,什么身份。从衣着,神情上看,他们是极为普通的行商;从那四匹健马看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最大的疑问是:过桥之后有店有铺、有茶有酒,干吗要在这儿歇?
  徐克刚站直了身子,缓缓走过去,他要盘问、盘问;别说现在,就是在没发生事故的往日,他也照样会盘查一番的。
  徐克刚露了脸,可是那四个人一点反应也没有,似乎徐克刚是个隐身人。
  “各位迷路了吗?”徐克刚很温和地问。
  四个人相互看了看,谁也没有答腔。
  “过了桥就是长街,要茶有茶,要水有水,干吗在这里歇?”
  “咱们在等人。”有人答话。
  “是有伙伴落队了吗?”
  有人站了起来,旱烟袋还在叭叽、叭叽地吸着,他缓缓走到徐克刚面前,手指头儿一点:“咱们在等你。”
  “我?!”任何人都会感到意外。
  “徐家三少爷,不是吗?”
  “有何见教?”
  “前来报个信儿。”
  “哦?!”
  “有人出一百石麦子,买拼命三郎一条腿。”
  徐克刚心头暗惊,但他表面上却非常冷静,轻描淡写地说:“各位好像走错了地方。”
  “没走错,拼命三郎不是三少爷的大舅爷吗?”
  “腿在他的身上。”
  “这么说,三少爷并不关心舅少爷?”
  “关心是一回事……好吧!你的意思是……?”
  “如果郭少爷肯出价一百五十石麦子,他那两条腿就可以带进棺材。”
  “好意盛情都心领,只是不明白,这事为什么不跟郭少爷当面谈,却来找我?”
  “郭少爷性子太毛噪,不好谈;三少爷是个懂事理,明是非的人,所以……”
  “这码子事我不能立刻回答,稍等……”
  “等多久。”
  “各位能等多久?”
  “天黑之前。”
  “那儿再碰头?”
  “四海茶园。”
  四海茶园?!徐克刚愣住了,这四个人公然在百善乡等,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先告退了!”那帮人可真懂得礼貌。
  四匹马转瞬间出了酸枣林,徐克刚听得清清楚楚,蓬脆的蹄声过了百善桥。
  他在冰冷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四周一片沉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好环境………现在已不是单纯武胜下黑帖敲诈勒索的局面了,其中的恩恩怨怨好像非常复杂;尤其是吴美卿告诉他的谣言更令他暗自心惊,他觉得有告诉他老子的必要。
  一念此,他就连忙穿出了酸枣林,向桥头奔去。
  这时,已经是日正当中,阳光非常强烈,徐克刚一出林子,就发现东边的岗子上坐着两个人。本能的警觉使得徐克刚立刻卧倒,然后翻滚在一条干沟里。
  再偏头看去,那两个人仍然坐在那儿,似乎在谈论什么,对方并没有发现他。
  他找好一棵小树作掩护,潜到树后,再向岗子上望去,他认出了其中一个人:福龄班的田管事。
  另外一个人当然是出卖消息的人,徐克刚看了许久,都认不出那个人来。好奇心驱使他想走过去看个究竟,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终于,岗子上的谈话结束了。
  另一个人从岗子后路离去,田通则从岗子上走了下来;这已经证明了一件事:一大清早,吴美卿和田通到宅子里来送信并非清明放风筝——乱打高空。这一帮人倒是可以信赖的。
  田通急冲冲地走上了大路,徐克刚冷不防地叫了一声:“田管事!”
  田通吓了一大跳,开口就是结结巴巴的,“三……三少爷!你……你怎么在……在……在……?”
  “怎么样?”
  “三……三少爷,你刚才都……都看见了吗?”
  “嗯!”
  “这小子开价太离谱啦!”
  “他要多少?”
  “一百两金子。他说,凶手就在镇上,只要他说出来,三少爷就包管手到擒来。”
  “如数照付。”
  “这………太多了呀!”
  “他所提供的消息也太重要了。”顿了一下,徐克刚才问:“怎么跟他连络?”
  “他说:起三更的时候,要三少爷一个人带着黄金到百善桥下来跟他会面,他还说,全部要一两重的小元宝,也不能多带一个人。”
  “田管事!多谢啦!”
  “三少爷!我担心这内中有花样。”
  “花样?!”
  “是呀!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趁火打劫,到时候你带着黄金一个人来,他在这儿设好埋伏,那怎么得了呀?!”
  徐克刚冷笑着说:“田管事!你给我放一百二十四个心,我徐三克刚不是绣花枕头,也不是省油灯,他们想算计我,门也没有。”
  徐克刚和田通分了手,急急赶回徐家大院,将他所见、所闻、所知、所断,巨细无遗,全部向他老子徐百善提出了报告。
  徐百善虽然个性强烈,毕竟是一个好好先生,没经过这种事故,自然没有应付之方。愣了许久,才问道:“克刚!千头万绪,你打算从何着手?”
  “爹!我先要请示你老人家一件事:寿宴还要如期举行吗?”
  “爹一生好强,到这种骨节眼儿上我也知道强不过去了………克刚!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爹,原先我是不赞成寿宴如期举行的,如今我反倒赞成了……”
  “为什么呢?”
  “爹!我揣测这内中必然有一个很大的阴谋,目标不是指着整个百善乡,而是针对我们徐家。如果寿宴如期举行,对方就有机会;同样,我们也有机会。不过,最好请大哥亲自去请郭老爷子来一趟,把实情告诉他。征求他的意见,免得发生误会。”
  “如果他不赞成寿宴如期举行呢?”
  “我相信我可以说服他。”
  “好吧!你告诉克飞,教他立刻去一趟。”
  “好的……爹……”徐克刚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克刚!有话尽管说,别吞呑吐吐的。”
  “爹!我记得去军县里的保安大队刘大队长送了你老人家一支象牙把子的三号勃朗宁……”
  “怎么?!你要用?”
  “爹!你老人家最好把那支枪放在身边。”
  “怎么?!我还用得着?”
  “防而不备,备而不防。”
  “嗯!”徐百善漫应了一声。
  徐克刚于到外面,只见家人正忙着布置寿堂,赶搭戏台,他匆忙找到了徐克飞,两人低语了一阵,徐克飞连忙吩咐备车,匆匆出门去了。
  徐克刚来到了后堂,整整过去了五个多钟头,他还没有见过爱妻一面。现在,他再也抑压不住心头的冲动,他明明知道此时去看死者,会影响自己的情绪,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死者已经穿戴整齐,而且面部还经过打扮,看起来如同在睡觉一样,可是,没有生命的躯体是冷漠无情的。徐克刚以颤抖的手指去摸触她的脸,她的手,在毫无反应的情况下,他哭了。
  他哭得很伤心,尽管他没有嚎啕,但是在一旁的老婆子都能体会出他是多么的悲恸。没有任何人去劝阻他,悲哀是需要发泄的。
  四海茶园在百善乡那条大街的西头上,虽然这里已经远离了大街的中心区,还是非常热闹。这里有四厢雅座,敞座也有十几副茶头。
  方才在酸枣岭露过面的四个汉子如今就坐在这儿,他们翘着二郎腿,剥着花生,意态非常悠闲。四匹马拴在门口的横栏上,马鞍没离马背,很明显,他们随时准备上马离去。
  四海茶园的对面有一家“董家药铺”,这是百善乡唯一的药材铺,铺面不算小,店里有好几个伙计。
  店东董贵平不是道地道地的本乡人,不过,他在百善乡落籍也有一、二十年了。他每年走一次关东,收购药材,因此他的见闻极广。只要他在四海茶园一坐,其余的茶客就一个个闭上了嘴巴,竖起了耳朵。他的人缘也不错,穷人上门,他经常不收钱。因此,百善乡的老百姓见到他,无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董大爷。
  他总是一吃晌午就过街在四海茶园一坐,一壶明前龙井足够他消磨一个下午。
  今儿他还是照常进了四海茶园。
  不过,今儿却不太对劲,茶座上只有四个客,而且都是陌生客。其实,今儿整个百善乡都不对劲,徐家出了事,就好像他们自己出了事,大伙儿都缺乏心情。
  董大爷正在端详面前这四个陌生客,倒有一个向他打起招呼来了。
  “这位大爷!下一盘象棋,消磨消磨,有兴致吗?”
  对方一脸笑容,董大爷当然不便峻拒。
  棋盘摆好,双方开了局,董大爷才搭讪着问道:“贵姓?”
  “敝姓赵。”
  “哦?!百家姓上第一姓。”
  “好说!”
  “打那儿来?”
  “远吶!您就是对面董家药铺的董掌柜?”
  “是呀!”
  “常去关东?”
  “一年走一回。”
  “那一定认识关东道上有名的金毛狮子楚河东了?”
  提到楚河东,董大爷不禁皱起了眉头,有名!的确有名,不过,却是匪名,臭名,楚河东是关东道上赫赫有名的大盗。
  “我跟楚爷不熟,是经别人引见的。承他大力保护,我才能安安稳稳去,安安稳稳回。”这是实情,董大爷上关东都是买人参,若是没有通好关节,预奉孝敬,人参是休想安全带回来的。
  “董大爷!听楚爷的口气,他跟您好像很熟。”
  “是吗?”
  “楚爷捎来一个口信。”
  “哦?!”
  “兄弟们要在这儿办点小事,楚爷托您多多关照。”
  董大爷的脸色变了,白里泛青。董大爷太了解楚河东是何等人物,绿林强梁,黑道枭雄,江洋大盗,土匪……不管用那一种名称去称呼他,反正他都是一个坏人;一个沾不得的坏人。楚河东的朋友要在这儿办事,那还会办什么好事?他不但脸色变了,连嗓门也变了,他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董大爷!咱们还在等着您的回话哩!”
  “这……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呢?”董大爷总算在喉咙眼里挤出了一句话。
  “董大爷这么说就太客气了,除非您从今以后不再交楚爷这个朋友,从今以后不打算再去关东。”很明显的威胁,不过,对方却说得很婉转。
  “赵爷!”董大爷的声音微微发抖,显示他的心情非常紧张。“你初来乍到,还不了解这儿的情况,徐家三少为人非常剽悍,他是个不讲情面的人。而且,这两天刚好有事,悍匪武胜下来黑帖,要枪要钱,徐家三少奶奶又死在百善桥下,一定会对外地来的人特别留意……”
  “董大爷!咱们兄弟可是光明正大的投店,一不偷,二不抢,徐家三少爷又能把咱们怎么样?”
  “既然如此,各位爷们的房饭钱一律由董家药铺开销,就算……”
  “那倒不必。”
  “那……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照顾的呢?”
  “天黑之后,有个女眷要到,住店不方便,想在宝居寄宿个三、两天,为免惹起无谓的麻烦,请董大爷不要张扬,就这么点儿小事。放心,叨扰之情,楚爷会当面谢你的……将军!”
  姓赵的大喊一声,将棋盘上的黑马跳到卧槽的位置,至于他所提出的问题似乎不需要答复了。
  董大爷难免有些发愣,但他立刻明白对方何以如此,原来是徐克刚缓缓走进了茶园。
  “输了!输了!”董大爷将棋子一推,站了起来。“我是臭棋,不是对手,不是对手。”
  他疾步离座,迎向徐克刚。
  “三少!真是不幸。”董大爷忧戚地说:“身子要紧,务要节哀。”
  茶座上见面就是朋友,因此徐克刚并没有留意董大爷为什么会和这几个人下棋,他很有礼地回答:“多谢董大爷关注,明儿还请过来吃一碗长寿面。”
  “令兄克飞已经来过了,明儿准来拜寿,红是红,白是白,生老病死,人生难免,能看开就好了。”
  “不坐了吗?”
  “我得回店里去瞧瞧,刚才和这位爷下了一盘棋,脑子里晕晕的。”
  董大爷三步并成两步地走了。
  徐克刚在姓赵的面前坐下,整理棋盘上凌乱的棋子,缓缓地说:“领教一盘如何?”
  “下什么彩头?”姓赵的有恃无恐地问。
  “无彩不博吗?”徐克刚反问。
  “有彩头双方才会全力以赴,棋局才会精彩。”
  “好!我要一个秘密。”
  “哦?!”姓赵的一愣。
  “是谁出一百石麦子要买拼命三郎一条腿。”
  “三少爷!别老是想到赢,输了你又怎么样?”
  “立即付一百五十石麦子,要粮给粮,要钱给钱,钱粮都不要,我就给票,县城里的粮栈都可以提货。”
  “一言为定?”
  “徐克刚说话是绝对算数的。”
  “好!红先黑后。”
  棋局立刻开始了,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另外三个人还在喝茶嗑瓜子,对这盘赌有彩头的棋局毫不关心。
  徐克刚的棋力不弱,一上来就架上了当头炮,接连几手,威猛有力,攻击火力就迫近了对方的王宫,难怪他要博彩。那个姓赵的似乎就有点儿自不量力了,他的棋力并不强,但他为什么敢博彩。
  不到三十手,姓赵的就被迫投棋了。
  “输了!”他的身子往后一靠。
  “彩头呢?”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绝不反悔。不过,我要提醒三少爷一声,这件事情被你知道了并没有好处。”
  “我这个人对任何事情都想了解真相,好处、坏处那是我的事。”
  “三少爷了解真相之后又如何呢?”
  “放在心头。”
  “那么,我们谈的交易又怎么样?”
  “这件事我不能作主,我已派人去请我的岳丈去了,我的郎舅也会来,你们当面谈。”
  “怎么?!三。少爷!你拿拼命三郎来吓我?”
  “朋友!你也不是怕事的人,如果拼命三郎能吓倒你,你还敢明目张胆地跑到百善乡来吗?”
  “三少爷太抬举我们兄弟几个了……好啦!话题不要扯远,言归正传……干咱们这一行的,是接买卖,不问来头。那位化钱的大爷姓什么叫什么咱们真不知道。咱们只晓得他也是个粮商。”
  徐克刚瞪着对方,没吭声。
  “三少爷不信?”
  “我没有理由不信……朋友贵姓大名?”
  “干咱们这一行的,是在刀口上舔血,生不留名,死也不留名。我姓赵,道上的朋友都喊我一声灯笼万儿,另外三个兄弟你也不必知道他们姓什么了。”
  徐克刚一直在观察,他发现,这个姓赵的非常稳健,不但是好手,也是老手,绝不能小看。
  “赵兄今晚可能要在这小乡小镇歇下了。”
  “早就有此打算。”
  “既然不是行色匆匆,我可要跟你谈点别的事儿。悍匪武胜,这个响叮当的黑道人物你一定听说过。”
  姓赵的淡淡一笑,那种笑很难形容,至少,坐在他面前的徐克刚就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三少爷!武胜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说他是悍匪也不为过,他打家劫舍,烧杀奸淫,无所不为。不过,你要说他名号响叮当我可要反对,在道上混,要混得有名,并不靠一个‘狠’字。”
  这番话相当有份量,徐克刚对这位陌生客的掂估又重了一些。
  “三少爷因何提起武胜?”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方才跟对面药铺的董掌柜下棋时他已提了一提,听说他下了黑帖,要钱要枪,是吗?”
  “是的。”
  “这件事在三少爷来说,当然是晴天霹雳,因为百善乡一直平静无波。在我的眼中,这码子事就不足为奇了,武胜干的是这一行,他当然要不停地找寻敛财的目标啦!”
  “赵兄!咱们都是安善良民,只想过安宁日子。化钱消灾的道理我也懂,地方虽不富庶,三万块大洋还凑得出来,可是他还要二十支快慢机,两千发子弹,这就把咱们难住了,化钱也没处去买呀!”
  “三少爷!我认为这件事处理起来很简单。”
  “哦?!那倒要讨教啦!”
  “四个字!不理不睬。”
  “赵兄说这四个字非常简单,我做起来可就难了,明儿是家父的大寿,四乡八镇都有贺客前来拜寿,如果武胜趁乱出点子,那就防不胜防啦!”
  姓赵的眉头微微一皱,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很显然,喝茶是为了拖延时间,思索一下该如何接话。
  “三少爷!如果你不嫌,我要冒昧说几句话。”
  “我正在讨教,请赵兄务必直言。”
  “听说尊夫人今晨不幸去世了?”
  “是的。”
  “凶杀是大丧,对百善乡来说,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老爷子的寿宴为什么定要如期举行呢?”
  “赵兄,家父一生好强,只因为武胜在黑帖上说,如果咱们明天响午不将钱与枪弹送到指定地点,他就要闹家父的寿宴,家父一怒之下……”
  “三少爷!黑帖是什么时候收到的?”
  “昨天下午。”
  “那时尊夫人还是鲜蹦活跳的,如果逞强照开寿宴,那倒还无所谓,如今……”
  “赵兄!恕我打断你的话……寿宴是否照开,完全由家父作主,咱们谈了也是的谈,我想请教另外一件事,赵兄或许能指点迷津。”
  “三少爷不必太客气。”
  “拙荆遇害,可能是武胜下的毒手吗?”
  姓赵的毫不思索,就斩钉截铁地说:“绝不是。”
  徐克刚瞠目以对,他不了解姓赵的何以如此肯定。
  姓赵的立刻就说出了他的理由:“最近几年来,武胜无法无天已经到了极点,正因为他目中无人,所以他才标榜他是‘明人不作暗事’,他抢、他杀,都是明着来,绝不偷偷摸摸。而且根据常情判断,他下黑帖,是想要枪、要钱,在没有肯定你已拒绝之前,他为何要行凶杀人?”
  徐克刚点头表示同意。
  “三少爷!恕我说句直话,你有仇人。”
  “哦?”
  “而且这个仇人还在你的身边,他利用这个机会杀害尊夫人,使别人误以为是武胜下的毒手。”
  徐克刚两道浓眉倏地挑了起来。
  “三少爷!这是很好查的。”
  “如何查法?”
  “三少爷接到黑帖之后,绝不会大肆宣扬,有那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三少爷!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徐克刚仔细寻思,昨晚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乡团的几个心腹,他没有理由去怀疑那几个心腹之中有一个是他的仇人。
  “赵兄!我要冒昧问句话。”
  “请问。”
  “听说江湖道上有一种职业杀手,专门为钱杀人,或伤人。”
  “是的。我就是干那种行业的。”
  “可是,以赵兄的谈吐和气质来看,似乎不像。”
  “人不可貌相。”
  “听说这一行的规矩很严。”
  “相当严。”
  “有人出一百石麦子买拼命三郎一条腿,如果咱们出一百五十石麦子,你就可以保证他那两条腿能够带进棺材。如此一来,赵兄对原先托付的那个人岂非不忠、不义、不信了吗?”
  “问得好!问得好!”姓赵的连连在大腿上拍了两巴掌。
  “赵兄!我在等待你的答复。”
  “三少爷!那只是一个幌子。”
  “幌子?!什么意思?”
  “没那回事,你明白吗?没人出价要拼命三郎的腿,我灯笼万儿也不会为了一百石麦子劳碌奔波,我只是用这个幌子进了百善乡,用这个幌子来结交三少爷你。”
  “那么赵兄来此的真正目的呢?”
  “谈一桩大买卖。”
  “什么买卖?”
  姓赵的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五万大洋,我先要问问三少爷出不出得起这个价。”
  “那要看你卖的是什么东西。”
  “武胜的人头。”
  徐克刚着实吃了一惊,武胜令人谈之色恋,如今竟然有人要卖他的人头。这个消息应该使徐克刚兴奋,但他没有他非常冷静、非常小心。从今晨那个晴天霹雳在他的脑门顶上爆开来之后,所有带有激动性的字眼都在他的意识中消失。
  “武胜有几颗人头?”徐克刚的语气非常严峻。
  “他并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他的人头当然只有一颗。”姓赵的语气依旧非常轻。
  “武胜的人头常常被他自己摘下来随地乱扔吗?”
  姓赵的脸色变了,语气也变了:“徐家少爷!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你认为我灯笼万儿没那种本事,你尽管直说,也犯不着转弯抹角地骂人呀!”
  “没那个意思。只是我觉得奇怪,今天向我兜售武胜人头的人何其多。”
  “还有别人?”
  “是的。一个从未晤面的陌生客。”
  “姓什么?叫什么?”
  “他说他姓王,人就像他的姓,横是横,竖是竖,笔也不拐弯儿。”
  “虎头万儿?!”姓赵的皱起眉头,似乎想从他的记忆中将这个人搜索出来。“人在那儿?”
  “就在本地。”
  “请三少爷带我去见他。”
  “对不住!在他过桥之前我和他曾有过协议,准许他留在百善乡,不去打扰他。”
  “那我就不打扰他,只在暗中瞄他一眼。”
  “赵兄,有这个必要吗?”
  “有必要。”
  “理由呢?”
  “理由很简单,武胜虽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可是,除了我灯笼万儿之外,谁也不够格卖武胜的人头。”姓赵的语气张狂,可是,教人听起来却会相信他绝不是吹牛。
  徐克刚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他的话锋也转湾了:“赵兄!咱俩好像在抬杠,在这个节骨眼上抬杠对你也许无所谓,对我却有莫大的损失。咱们言归正传,请赵兄报个价码,我好斟酌。”
  “我不要钱。”
  “哦?!又是不要钱?”
  “怎么?!难道那个虎头万儿也是不要钱吗?”
  “赵兄,咱们不谈别人,只谈你,你不要钱,要什么呢?”
  姓赵的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说:“事成之后,请三少爷准许我带一个人离开此地。”
  “谁?”任何人都会如此问,徐克刚当然也不会例外。
  “三少爷!”姓赵的诡谲地一笑,“我这个条件并不好答应,因为事先我不会说出这个人是谁,也许是你,也许是……”
  “赵兄!如果你的条件是要带我走,我也许还会答应。若是别人,我还需要知道理由,徐家保护百善乡的每一个人,他们比咱们徐家任何一个人都重要。”
  “三少爷!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一定要问。”
  “如果我坚持不说呢?”
  “买卖就不成,即使武胜明天会将百善乡捣翻,我也认了。而且,我不会允许你们在本地再多待上一分钟。”
  姓赵的经过一番苦思,终于妥协了,但并非完完全全的妥协。
  “三少爷!我了解你的立场,但你也要体谅咱们的处境。不管成与不成,三少爷都要保守机密。”
  “可以。”
  姓赵的抬手向对面一指,字字有力地说:“咱们要带董贵平。”
  徐克刚大吃一惊,疾声问道:“理由呢?”
  “三少爷!董贵平是在百善乡落籍,开那家药铺之后才成为安善良民,以前他不是。有一段江湖恩怨牵连在他身上,日子太久,需要结算了。”
  这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最令徐克刚棘手的事情,但他却很快就下了决定。
  “赵兄!”徐克刚神色肃穆地说:“我没在江湖上闯荡过,但我懂得江湖规矩。如果董大爷真是牵涉到一段江湖恩怨,我不便袒护他,随便怎样都可以,不过,你一定要给我一个明白的交代。”
  “放心,三少爷!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
  “成了!”徐克刚用力说出这两个字。
  姓赵的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了他的手,徐克刚了解对方的意思,伸出手去和对方重重一握,
  姓赵的站起来打了一个手势,另外三个人立刻离座而起,和他一起离开了茶园。
  很静。晌午过后的四海茶园会如此安静,倒是一件稀罕事。
  正因为茶园内太安静,因此,长街上那一阵疾骤的马蹄声听起来才势如奔雷。
  是马队,还没见影儿,可是徐克刚已经猜到来人是谁了。
  是拼命三郎郭健业。
  那是绝不会错的,郭健业一马当先,马儿刚在茶园门口一露影儿,拼命三郎已经飞身下了鞍子,冲到了徐克刚的面前。
  “克刚!”郭健业气喘吁吁地说:“是谁……谁出一百石麦子要我一条腿,是谁?”
  郭健业就像一个引燃引线的爆竹,随时都会爆炸,除非徐克刚赶快伸脚踩熄引线。
  “小健哥!”徐克刚笑着问:“打那儿听来的消息?”
  “克刚!你还想瞒我?百善乡谁不知道这码子事?人都到了,一共有四个,对不对?它娘的来了四十个我拼命三郎也不在乎,告诉我,他们在那儿?”
  “小健哥!你安静点听我说,今天是有陌生人来到了百善乡,跟你都不搭轧,什么一百石麦子,一条腿的,我听都没听说过。”
  “克刚!为啥一定要瞒着我?你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防备呀!”
  “小健哥!我说的都是真话,那是谣言,有人想把咱们百善乡变成一座乱哄哄的蜂窝,所以造出各种谣言,信它干吗呀?!”
  郭健业冲动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徐克刚不说出真相是有原因的,那个姓赵的既然说明那只是一个幌子,他又何必让郭健业知道了节外生枝呢?
  “爹来了。”郭健业轻轻地说。
  “在那儿?”
  “在跟你爹谈话,你得赶紧去?”
  “你爹也是个火爆神,我真怕见他。”
  “待会儿你一定很意外。”
  “哦?!”
  “爹出奇地冷静;从我长大知事以来,我还没见他如此冷静过。他好像呑下了一颗不会发脾气的药丸子。”
  “小健哥!你先去……”
  “怎么?!你还有事。”
  “你提起药丸子,使我想起一件事,我要先到对面董家药铺去一趟。”
  “好吧!别让我爹等得太久。”
  郭健业是个勇猛、刚强的汉子,从不去怀疑别人;当然更不会怀疑他的妹夫,匆匆走了。
  徐克刚在姓赵的那一伙离去之后就决定去见见董贵平;他答应守密,但他绝不会百分之百地去相信一个陌生人,那是非常危险的事。
  董贵平心中有鬼,一直就在药铺里注视徐克刚的行动。如今一见徐克刚横过街心,向铺子走过来,不禁心头暗惊,连忙摸这摸那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董大爷!”徐克刚人没跨进店铺,就已终先打了招呼。
  “哦?!三少爷!”不管董贵平如何掩饰,都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张。
  “刚才那几个人,你认识吗?”徐克刚的态度非常严肃。
  “不……不!从来没见过。”
  “可是,我看见你们在下棋。”
  “三少爷!人家找上我,我能不理不睬吗?三少爷!你……你坐呀!”董贵平搬凳子的双手都在发抖。
  徐克刚没有坐,问起话来更加直截了当:“董大爷!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没有呀!”
  “董大爷!你是个老好人,不会装假,我看得出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没关系,说出来,有我徐三在,恐怕还没有人敢在百善乡耍狠!”
  “三……三少爷!我说出来只怕你也不信。”
  “董大爷,老街坊,老邻居,你又是个大好人,我不信你,信谁?”
  “三少爷!你坐着,听我慢慢说。”
  徐克刚这才坐下了。
  “三少爷!我每年都要走一次关东,你是知道的。”
  “嗯!”
  “我去关东都是买些贵重的鹿茸、人参等等贵重的药材。关洛道上是江洋大盗楚河东在称雄霸道,我经同行的指点,每次都预奉孝敬,所以一路平安,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故。”
  “嗯!”徐克刚静静地点着头。
  “刚才我去四海坐坐,就是跟你说话的那个汉子,搭讪着要跟我下棋,然后他又提到了楚河东。”
  “嗯!”徐克刚仍然很沉静。
  “他说,楚河东要他捎个口信,他们几个人要在这儿办点事情,教我关照、关照。”
  “如何关照呢?”
  “那汉子说,今晚有个女客来找我,因为女流投店不便,所以要在我这儿借宿一、二宿……三少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董大爷!我要问你一句话:在本乡落籍以前,你都在……?”
  “不瞒三少爷说,我那时是个走方郎中。”
  “在江湖道上混过吗?”
  “三少爷!我还不够格。”
  “你自问此生作过丧德败行的事吗?”
  “没有,绝对没有。”
  “有过仇家吗?”
  “我生平与人无争,那更不可能。”
  “董大爷!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个安善良民,而且对本乡本土有很大的贡献,你安心,有我徐三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
  “是是是……那件事……”
  “你是说有女客登门借宿的事?”
  “是呀!”
  “照办。咱们方才的谈话你知、我知,就当咱们没见过面。”徐克刚说完之后,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他现在认定那个姓赵的有问题,因为姓赵的言语太闪烁,一会儿说要五万大洋卖武胜的人头,一会儿又说不要钱。很明显,那都是临时的搪塞之辞,所以才前后矛盾。

  第三章 虎头
  百善乡虽然幅地很广,然而那一条热闹的长街却有限度,招商旅店也并不很多,徐克刚要想找寻一个外来客的落脚处,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他在翻阅号簿,只见上面写着:
  “王科、三十二岁、河北人,来自关外,前途不定……”
  “他住几号房?”
  “东字三号”掌柜的必恭必敬地回答。徐克刚放下号簿,向内院走去。
  聚友钱是百善乡最大的一家旅店,东西两厢各有十五间上等客房。在偏院还有专供车夫、马夫、挑夫居住的通铺十来间,后面还有车棚、马厩。
  东、西两厢之间是个偌大的庭园,可惜未经整理,以致杂草葛生,凌乱无章。东厢三号的房门虚掩着,徐克刚轻轻叫了一声:“王兄……”
  没回应。
  用手一推,房门荡开了。
  徐克刚一脚跨了进去,由于窗户没有撑起,光线略显黯淡,乍进之际,徐克刚很难看清房内有没有人。
  他再叫了一声:“王兄在吗?”
  “是徐家三少?”声音来自背后。
  徐克刚一惊回头,发现那虎头万儿置身门后,手里还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三少爷!对不住。”他将匕首插进了腰际。“绝不疏忽是咱们这一行的生存要诀……三少爷会来这儿,很使我感到意外……请坐!”
  “王兄!刚才又来了四人四骑。”
  “哦?”
  “其中有一个姓赵的,不知王兄听说过没有?”?
  “江湖道上何止千人、万人,姓赵的太多了。”
  “不过,这个姓赵的却有些特别。”
  “哦?!他有三头?还是六臂?”
  “他跟你我一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他求售的一样东西却非常特别。”
  “是宝刀?还是名剑?”
  “都不是。”
  “那是什么?”
  徐克刚一字字很用力地说:“他要卖武胜的人头。”
  王科的两道浓眉倏地挑了起来,他那对很大、很圆的眼珠子里充满了煞气,如果他的目光是两把刀,徐克刚必然立刻血溅五步。
  徐克刚也在玩心机,很明显,他要在王科与那姓赵的之间制造纠纷,让他们去冲突,他才可以在一旁冷冷地去发现真相。
  这一着棋下得很绝,但是也很冒险?
  虎头万儿眼光中的煞气逐渐消失了,他凝注徐克刚,半响才问:“三少爷告诉我这件事的用意何在?”
  “让你知道你有了对手。”
  “对你来说,并没有两样……”
  “当然不同,你最少不会教我付钱。”
  “灯笼万儿开价多少?”
  “五万大洋。”
  “这件事如果被武胜知道,他一定会笑掉大牙。砍下来的人头都要值大洋五万,长在他脖子上的那颗人头该要值多少钱呀?!”
  “王兄!有句话本来不该问。”
  “问也无妨?”
  “来了这个姓赵的,你原订的计划会改变吗?”
  “绝不更改,我虎头万儿就像我的姓一样?横是横、竖是竖,一笔也不拐弯儿。”
  “请保重。”徐克刚双手一拱,掉头要走。
  王科一伸手拦住了他:“三少爷!保重二字是什么意思?”
  徐克刚缓缓地说:“我有一个感觉,武胜的爪子似乎已经伸进了这块宁静的土地,王兄既然与他有过节,当然应该小心一点呀!”
  “多谢提醒!”
  徐克刚走出客栈时,心头比来时更感到压迫加重,他也明白自己这一着棋干下得很险。
  管它娘!徐克刚在心中暗暗骂了了句粗口。爱妻遽逝,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样,他才不在乎那些牛鬼蛇神会将百善乡弄成什么样子哩!
  匆匆赶回徐家大院,门上的人告诉他,他的岳丈郭槐臣郭老爷子已经等他等得发急了。
  徐克刚一进门,还没开口,他的爹,他的大哥克飞,以及拼命三郎郭健业就立刻退了出去,好像事先说好了的。
  “克刚!”郭槐臣的神情相当凝重,语气倒很缓和:“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是的。”
  “你跟彩云感情好吗?”
  “这还用说吗?多年来,顶几句嘴总是难免的,唱俩还没吵过架哩!”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老人家的。”
  “你在外面另外有女人吗?”
  “没有。我敢赌血咒。”
  “你最近的生活正常吗?是不是经常夜不归家?”
  “没有。纵然有一、两晚回家稍晚一点,也都是在乡团本部跟兄弟们商量事情,譬如说昨晚……”
  “克刚,我给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我不但没给别人看过,而且提都没提过,是彩云十来天前教人捎回去给我的……”说着,郭槐臣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
  徐克刚迫不及待地抽出了信笺。
  信上写着:
  “爹:女儿近日心情不好,想回家住一段日子,有好些心里话要对您老人家说,为了避免公公和克刚的不悦,请您老人家派人来接女儿回去,就说您想我,要和我聚聚。别让健哥知道。
                                                  女儿彩云敬叩”
  “克刚!听说彩云有空就练字,是吗?”
  “是的。”
  “这是她的笔迹吗?”
  “很像。”
  “心情不好是什么意思?回娘家也是正经事,为什么怕老爷子和你不快?”
  “您接到这封信之后,怎么没理睬呢?”
  “我没当回事,彩云在家没出嫁时就喜欢跟我撒个娇什么的,直到方才我听到噩耗,我才想起这封信,克刚!你说,她心中是不是早就有了什么疑虑?”
  “她不应该有什么疑虑。”
  “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待会儿我要去对对她的字……对了!这封信是谁捎回去的?”
  郭槐臣皱眉想了想,才说:“信留在粮行的柜上,我当时也没查问是谁捎过去的。”
  “这种事,彩云除了交小蒋去办之外,绝不会交给别人,我叫他来问问。”
  徐克刚立刻着人将蒋佩廉叫了来,经过询问,蒋佩廉绝口否认这件事,时隔不久,他应该不会忘记。
  蒋佩廉退出之后,郭槐臣说:“克刚!你查问这些干什么?难道你怀疑这封信是别人捏造的?如果是捏造的,我派人来接彩云回去,父女一照面,不就揭穿了吗?”
  这个理论很对,这封信不可能是假的,那么,郭彩云为什么心情不好?她有什么隐忧呢?
  “这封信我暂且留下。”
  “好!你揣着吧!”
  “刚才你老人家跟我爹谈过明儿寿宴的事吧?!”
  “嗯!”
  “您的意思是……?”
  “克刚!我要问一句话:你真没有作出对不起彩云的事吗?”
  “没有。绝对没有”
  “克刚!我信任你,我当然也信任你们徐家。亲家翁大寿是大喜,绝不能因彩云的丧事而耽误,何况你们还别有用心,我没意见,你们看着办,不过……”郭槐臣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你老人家有什么训示,尽管明说。”
  “我明儿不能来拜寿,寿礼是一定会送到的。”
  “那……?”
  “克刚!你要谅解我的心情,彩云惨死,我那有心情举杯痛饮……我已经吩咐小健,带着他的兄弟布置在附近,随时给你最大的支持。”
  在这一瞬间,徐克刚感到无比的激动,热泪几乎夺眶而出。郭槐臣不愧是上了年纪的人,连忙豪迈地在徐克刚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扬长走出了客厅。
  郭家父子走了。徐老爷子躺上了床,他一大早起来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也确实累了。
  徐克刚在一阵短暂的悲恸之后,精神又开始振作起来,寿宴要办,丧事也要办。前院唱吉祥戏,后院请僧道超度亡魂。这种情况很少见,不过,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有过这种遭遇?
  在一阵忙碌之后,徐克刚在客房中休歇片刻,因为,还有紧张的两天两夜在等候他,他必须养精蓄锐,应付任何突发的情况。
  醒来时已是黄昏,前院的戏台已经搭好,五色缤纷的幕布也挂好了,四盏煤气灯投射出白色的光芒。
  班子也来了,已经有人在化妆,前后院的气氛迥然不同,前院喜气洋洋,后院愁云惨雾,徐克刚的心情更是复杂,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愁?还是该喜?
  吴美卿本来在后台忙这忙那的,徐克刚一照面,她就迎了过来。显然,她一直在注意徐克刚的行动。
  “三少爷!”她笑着,已经上了脂粉的脸鲜挑得像一朵花。
  “吴老板!你辛苦!”
  “三少爷!你精神好像不大好。”她透露出无限的关切。
  “睡了会儿,刚醒来……”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说。”
  “哦?!”
  “以前我在城里唱的时候,有个姓赵的客人常来捧场,又是包座、又是打赏、又是请吃饭的,咱们干这一行的,也不能不应付。”
  说到姓赵的,徐克刚不禁心头一动,不过,他并没有表示什么。
  “他刚刚到客栈去找我……”
  “怎么?!那位赵爷是咱们百善乡的人吗?”
  “不是的,他不知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
  “嗯!往下说。”
  “他扯东拉西的,最后提到了府上的寿宴,他说,徐家的排场早就听闻了,很想来见识、见识……”
  “欢迎他来,欢迎他来……”
  “三少爷!他又不是接到帖广的客人,跟你们徐家又不熟,他说,他要冒充咱们班子打杂的,混进来偷偷瞧两眼就行了。”
  “哦?!”徐克刚的双眉不禁挑了起来。
  “要是往日,还倒无所谓,偏偏在这种一节骨眼儿上,我怎么敢呀!”
  “你拒绝他了?”
  “当然啦,想不到他大发脾气?还警告我,若是我把这件事说出去,就剥我的皮。”
  “吴老板……”
  “三少爷!”吴美卿眉开眼笑地说:“明们也不是刚刚才相识,干吗老板长,老板短的,这多生份呀!你要是不嫌弃,就喊我一声美卿……”
  “这……在人面前咱们也该避避嫌疑。”
  “哟!三少爷,这儿又没第三个人……”
  徐克刚唯恐话题扯远,连忙收了回来:“我跟你说正格的,你知道那姓赵的住在那家客栈吗?”
  “三少爷要去找他?!”
  “不!我要你去找他。”
  “干吗?”
  “答应他的要求,免得开罪他;我也要趁机瞧瞧,他混进徐家大院是想干啥。”
  “三少爷!这可是你教我这么作的,万一……”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干,你赶来送信,我已经感激不尽啦!”
  “好!我这就去?瞧,我还得将脸上的脂粉洗干净……三少爷!不陪你聊啦!”吴美卿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后台。
  吴美卿对他格外巴结,徐克刚不会不明白,他只当她是职业上的表现;一个吃开口饭的艺人对肯化钱的大爷总是百般奉承的,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徐克刚缓缓走出了徐家大院,在大门的左右两侧出现了不少摊贩,有卖糖葫芦的、有卖山楂糕、有卖水果的……他猜测那可能全是郭健业的手下所布置的。
  今晚应该无事。因为武胜的限期是明天中午。
  一阵得得声,有一匹小毛驴打从徐克刚面前走过,驴背上坐着一个娘儿们;她头上扎着布巾,看不出她有多大年纪。
  徐克刚也不是那种见了娘儿们就淌口涎的登徒子,也不过是漫不经心地一瞥,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匹小毛驴迈着小碎步一直到了董家药铺门口才停了下来。
  董贵平心情焦灼地等了一个下午,这会儿他那颗悬起来的心差点儿就要从心腔里跳出来了。
  骑毛驴来的女人年纪不算小,也不算大,约莫有二十四、五岁年纪。身裁婀娜,五官也不恶,唯一的缺点是她的面颊上生着雀斑。不过,这反倒增添了几分妩媚。
  她从容地从毛驴背上跳下来,一摇三晃地进了董家药铺。
  “董掌柜在吗?”
  “我就是。”董贵平连忙迎了过去。
  “关东楚大哥的口信捎到了吗?”
  “捎到了,姑娘请到后院,客房早就收拾好了。”
  “我有个小包袱,替我提进来,那匹小毛驹给我喂上好的料,可别亏待它。”这小娘们的口气真大,也真会摆架子。
  董贵平没有半点埋怨,乖乖地接受。
  客房很宽敞,也很洁净。董贵平既然得到了徐克刚的默许,当然乐得接待这位“恶客”;她一开口就称楚河东为大哥,可以想见她绝不是什么等闲人物。
  那个小包袱很有点份量,董贵平猜测那里面一定有刀枪之类,他放在桌上的时候用力特别轻,唯恐碰出声响来。
  “这间屋还合适吗?”
  “好极了!”她的表情、姿态、声音都柔和起来,怎么看,也不像个女强盗;她既然叫楚河东为大哥,董贵平自然就将她当强盗看待。
  “姑娘要什么,尽管吩咐,我指派了两个婆子日夜分班侍候。”
  “董掌柜!婆子都是笨手笨脚的,我才不要。”她走到董贵平面前,佻达地用手指在董贵平的眉心处点了一下。“我要你亲自侍候我,行吗?”
  “行!行!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有些不便。”
  “没什么不便的……董掌柜!我先自我介绍,我叫楚仙仙,是楚河东的七妹。”
  “哦!楚姑娘!”
  “头一件事,我一身肮脏,先要洗个澡。”
  “是!是!”
  “洗澡之后,我要好好吃一顿饭,饭要用糯米蒸的,菜只要一样,整只肥鹅,用烧烤的,别的什么都不要。”
  “是!是!”
  “第二件事,给我配点药,等我吃饱之后,这帖药就要到我手里。”
  “那没问题………”
  “别答应得那么快。”
  “楚姑娘!这是我的本行,当然没问题。”
  “你最好先看看药方子。”楚仙仙从腰间掏摸出一张小纸片递了过去。
  方子上一共开了五味药材,头一味就是麝香……
  “都有吗?”
  “有,有,当然有。”
  “只是贵了点,可别心疼,该付多少钱,我会照付。”
  “楚姑娘这么说,就见外了……”
  “将这五味药焙熟烘干,研磨成纷,装在磁瓶子里,记住,饭后我就要。”
  “是!是!”
  董贵平连忙退了出来,吩咐备水、备饭之后,他就跑到前面的药柜,他是行家,知道其中的过程并不那么简单,一点时间也不能耽误。
  他仔细揣摩那个药方,想不出到底是一帖什么药,以他的经验竟然看不出究竟,那倒是一件怪事。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的脑际。蒙药!难怪有麝香,不过,这种配方董贵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在聚友栈的隔壁有一家骡马店,这里除了贩卖骡马的客人居住之外,一般的客人是不会投这种店的,因为那股子牲口的粪便味道实在教人受不了。
  姓赵的就住在这家骡马店。他也许想掩饰他的行踪,不过,还是有人找上了他。
  是王科。
  当姓赵的发现站在门口的王科时,第一次露出了惊讶之色。
  “找谁?”
  “找你。”王科粗而有力的手指点在姓赵的脑门顶上。
  姓赵的抬起手来,将那根极不礼貌的手指头拨开了。
  “找我干吗?”
  “谈谈。”
  “请进。”姓赵的侧身让路。
  王科大踏步走了进去,另外三个大汉就站在门边。王科昂视阔步,根本就无视他们的存在。
  “坐!”姓赵的还很客气。
  “不必,”王科向那三个大汉抬手一指。“请他们出去,这不是打架,用不着成群结党。”
  打从一露面开始,王科就非常不客气,可是姓赵的竟然忍受了,他大概是不愿无故寻衅。一摆手,他那三个弟兄也走了出去。
  “报个万儿吧!”王科仍然非常地不客气。
  “灯笼万儿。”
  “赵?!天下第一大姓,什么名儿?”
  “单名一个骠字。”
  “赵骠?!没听说过。”
  “本来就是无名小卒。”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听说你在卖野人头。”
  “野人头?!”姓赵的有些迷惑。
  “而且还索价五万大洋。”
  赵骠的态度开始改变了,目怒凶焰,口吐恶言:“这干你什么事?”
  “如果不干我的事,我干嘛上门来找你?”
  “说吧!这干你什么事?”
  “你要卖悍匪武胜的人头?”
  “没错。”
  “有我在,你就休想办到。”
  “为什么?”
  “因为武胜只有一颗脑袋,那颗脑袋早就被我定下了,谁也不准动。”
  姓赵的深深吸口气,他开始仔细地打量对方,可是王科已经飞快地转身向外走去。
  赵骠的出手实在太快,没有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手的,可是,锋利的匕首已经到了王科的腋下。他刀走死位,分明是一出手就要置对方于死地。
  锵地一声,王科的家伙也掏出来了,那一是一把奇形怪状的刀,有些像钩子,正好将赵骠手中的匕首钩住。
  一上手,双方就将对方的份量掂出来了,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赵骠将匕首收了回来,讪讪地笑道:“难怪口气大,身手果然不凡。”
  “我不在乎别人在我背后出刀。”
  “那倒很好。”
  “因为我背后有一只雪亮的眼睛。”
  王科走了出去,他的行动颇有大将之风。
  赵骠心头一定在想着一个问题:这小子是什么路数呀?
  一阵香风扑鼻,赵骠这才发现有个花不溜瞅的娘们站在他的面前。
  是吴美卿。
  “方才出去那个横眉竖眼的大汉是谁呀?”
  “别东问西问的。”想不到,真想不到,赵骠对吴美卿竟然如此凶巴巴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哟!瞧你!人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还对人家大吼小叫……”
  “别啰嗦!事情办得怎么样?”
  “我试探过了,徐三好像不在乎。”
  “不在乎?!这话什么意思?”
  “我照着你的话说了,他教我照你的交代去作,将你带进去。”
  “哦?!”
  “我已经扮上戏了,又洗了脸赶来告诉你,你看怎么样?”
  “原计划取消了。”
  “哦?!是……?”
  “别啰嗦,”赵骠对吴美卿始终没有好颜色。“交代你一件大事,刚才出去那个人,你认清楚了吗?”
  “他那种长相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想尽任何办法,都要把他的根底刨出来。”
  “他住那儿呀?”
  “百善乡一共才多大,难道还找不着吗?”
  “好!我会去办,徐三那边我怎么回复?”
  “你就说我怕了,其它一概不提……走吧!今儿不见,明儿一大早,我就去你的班子,我交代的事要快,咱们并不在这里待一辈子,只有今夜,明天,凡事都要快,除非你愿意唱一辈子的戏。”
  “我知道。”
  吴美卿匆匆地走了。
  赵骠开始召集他的三个手下,密商计议,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着,那显然是一个行动计划。
  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
  一个谜。
  在目前,任何人都猜不透眼前是个什么局面,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任何人,任何事,目标都是对着徐家大院。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
  徐家大院前院的戏台上也响起了锣鼓点子,将那四盏煤气灯所发出的嘶嘶声也掩盖了。
  暖寿只有内亲,没有外客,戏台前只是稀稀落落地摆了十几张桌子,而每一桌上也只稀稀落落各地坐了几个人。尽管喧腾的锣鼓,和五颜六色的彩灯将气氛烘托得非常热闹,然而严格地说,只能用“冷冷清清”这四个字去形容现场的情况。
  所幸暖寿的场面不需要寿星亲自出面,要不然,对性格刚强的徐百善徐老爷子将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菜在上,酒在斟,台上也在开始跳加官了,什么“富贵寿考”、“八百八年”的字眼都在陆续出现,可是,在场的人任谁也提不起兴致来。
  靠近戏台的一桌,只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徐老爷子的表兄,他已经是个孤老头子,平日就靠杯中物来打发日子。他不需要作庄稼,因为他也没有田产。别看他穷,一年之中他只在徐家大院出现两次,一次是他表弟徐百善的生日,一次是过年,除了这两个大日子,你就是用八枱轿去请他也请不来。
  人是好人,就是喝了黄汤之后话多,别人为了耳根清静,都不愿跟他坐在一起。怪?!今儿却有个年轻人陪着他,而且态度还非常恭敬,不时为这位老人家斟酒。老头儿三杯入肚,兴头儿来了:“小老弟!你跟百善,是那门子亲戚呀?!以往没见过呀!”
  “老大爷!我是徐家二少爷克勤的同学。”
  “哦!那个书呆子,难怪你这么懂规矩,知书达礼,你可是书没白读,来!干一杯。”
  年轻人陪他喝了一杯。
  “克勤怎么没来陪着你呀!”
  “唉!别提了,不知是谁最近打京里给他背来了一箱书,都有半个月没出屋门了……老大爷!他弟妹遭了横祸,他都没去瞧瞧吗!”
  “反正大伙儿都了解他,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大爷!您贵姓呀?”
  “别问那些,多少年来,人家都叫我绰号,什么大酒缸啦!醉猫啦!弄得我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克勤要叫我一声大伯,你,看着办,爱怎么叫都行,来!再干一杯。”
  那年轻人又端起酒杯来陪他喝了一杯。
  这时,戏台上的七子锣已愈敲愈紧,跳加官的动作也愈来愈快,大伙儿全在鼓掌,年轻人也跟着鼓掌。
  年轻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封袋子。
  “怎么?!你还要打赏?”
  “他实在很卖力……”
  “哼!你一定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
  跳加官的得到一个红包,当然是非常感激,回到后台,想急忙看个究竟,拆开封套一看,又是一个密封的袋子,上面写着:“密函,急交徐家三少爷。”几个字。
  这件事当然立刻就惊动吴美卿,她立刻教田管事去找徐克刚。徐克刚跑了一整天,刚在饭桌前坐下,只扒了几口饭,田管事就来找他了。
  徐克刚丢下饭碗就跑,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来到后台,吴美卿立刻将那封密函交给了徐克刚,他立即就到一个角落里将信拆阅。
  “徐三少爷:武胜要枪、要钱,只是一个幌子,其实另有阴谋,已有数起卧底者来到贵地,希加防范。”
  署名竟然是“好管闲事者”这几个字。
  徐克刚请吴美卿把那个跳加官的人找了来。
  “那个给你红包的人坐在那一桌?”
  “就坐在靠近戏台的那一桌。”
  “你在帘缝间点一下,让我跟他‘对个盘儿’。”
  “好的。”
  他当然愿意这么作,孰料他在帘缝间一张望之后,立刻发了愣。那只醉猫还坐在那儿猛灌黄汤,那个年轻人竟然已失踪影。
  “奇怪?!不见了。”
  “那一桌?”
  跳加官的点了一下。
  “行了!”
  徐克刚从后方绕了出来,在年轻人原先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大伯!敬你一杯。”徐克刚举起了酒杯。
  “今天不跟你喝酒。”
  “为啥?”
  “因为你今天心情不好。”
  “大伯!我今儿心情是一半好、一半坏……对了!我刚才好像看见有人陪你喝酒呀!人呢?”
  “他是你二哥克勤的同学,去找克勤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克勤的同学?”
  “是他自己说的呀!”
  “我去把他找来。”
  徐克刚匆匆忙忙地跑到他二哥的房门口,举手擂门,由于心情有点儿急躁,擂门简直如擂鼓。
  徐克勤开了门,他手里还拿着书。
  “克刚!你又来吵我了。”
  “二哥!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今天大伙儿全在为爸暖寿,你都不知道?”
  “对!对!我差点儿忘记了。”
  “还有,你弟妹被人害了。”
  书呆子的眼睛瞪得很大,惊讶地问:“克刚!你在说些什么呀?!”
  “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我问你另一件事,你约了一个同学来咱们家为爹暖寿吗?”
  “没有,我压根儿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徐克刚回头就跑,信上警告他“已有数起卧底者来到贵地”,而这个“好管闲事者”却轻易地混进了徐家大院,这证明徐家大院在防卫上太松懈了。
  来到中院,正好遇上蒋佩廉迎面过来。平日里,小蒋总是与他寸步不离,今儿个两人却有好几个钟头没照面了。
  “小蒋!干吗急冲冲的?……”
  “三少爷!我正找你哩!门上来了一批寿礼,送礼的人非要你亲自去收礼单,你过去瞧瞧吧!”
  “在那儿?”
  “在门上呀!”
  “小蒋!你跟我应付场面的事也有两三年了,送礼的人是亲?是友?是混混?你还分不出来吗?”
  “三少爷!送礼的人压根儿就没见过,我一问他三摇头,只得来找你啦!”
  “怪?!照说寿礼明天才进门呀!”
  “内亲也有头天送的,说不定……”
  内亲都是熟人,绝不会非要徐克刚去亲接礼单不可。小蒋的话还没说完,徐克刚已经大踏步向大门口走去。
  八盏彩灯将大门口照得明晃晃的,打老远,徐克刚就看见四个挑夫拄着杠子在那儿站着,结上彩带的礼盒放了一长排,手捧礼单的汉子服装整齐,神情肃穆,是个受过相当教养的人。
  徐克刚抱拳一拱,很客气地说:“在下徐三克刚,您是……?”
  “三少爷!”那人立刻抢着答话:“我是城里‘大吉祥’的二柜,代客送礼,礼单请三少爷过目。”
  礼单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计开:
  精选宋瓷花瓶一对
  郑板桥扇面四幅
  团绣四色光缎各一丈二尺
  云腿四只
  精致小玩一十二件”
  徐克刚暗暗吃了一惊;这份寿礼不但雅致,而且名贵,单是郑板桥那四幅扇面就不是可以用金钱去计算的。
  “二掌柜!是那位送的这份厚礼呀?”
  “这儿有拜帖。”
  大吉祥的二掌柜又捧上一个精致的漆盒,揭开盒盖,里面是一份扎上缎带的烫金折帖,这份排场,这份谱,已经够瞧了。
  徐克刚取出那份折帖,松开缎结,揭开,他的目光刚接触到上面的字,就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拜帖上面写着:
  “贺
  徐老爷子七十大寿
                            关洛  武胜  敬拜”
  武胜下黑帖,打抽丰,要钱、要枪、耍狠、耍恶,怎么又会投红帖,送来这么一份厚礼呢?
  “三少爷!请打个回帖,行吗?”
  “不忙。”
  “三少爷!是不是要清点寿礼,核对礼单?”
  “二掌柜,这份寿礼一共要多少钱?”
  “三少爷!你眼界宽,一挤眼也能估计出来,贵在郑板桥的四幅扇面,不瞒你说,这件寿礼,要两万多块现大洋。”
  “钱都付过了?”
  “三少爷!这宗买卖是咱们头柜接下的,要不是现金交易,也必然是信得的熟客,要不然……”
  “二掌柜!你认为这份寿礼是不是太重了一点?”
  “三少爷!”那位一掌柜可真会说话。“这的确算是一份厚礼。不过,徐老爷子年高德劭,名扬四乡八镇,够交情,才会送这么一份厚礼呀!”
  “二掌柜!你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这份礼咱们不能收。”
  “哦?”那位二柜的脸都绿了。
  “因为咱们徐家不认识这个人。”
  “三少爷!也许是老爷子的故交,烦你问上一声……”
  “二掌柜!请你将寿礼原封带回,拜帖我徐三留下了……”徐克刚回头发现蒋佩廉已静悄悄地站在身后,又吩咐道:“小蒋!吩咐账房开程仪二十块钱,谢这位大吉祥的二掌柜。”
  “三少爷!三少爷……”任那位大吉祥的二掌柜喊破了喉咙,徐克刚已经大踏步向内走去。
  戏台已经粉墨登场上,头一出“八百八年”正在演出,徐克刚在戏台前一露面,那个跳加官的小丑已迎了过来。
  “三少爷!我正到处找你哩!”
  “哦?!有事?”
  “瞧!”唱小丑的抬手一指:“那个人又露面了。”
  徐克刚顺着对方的手指瞧,可不是,那老头儿的对面坐了个年轻小伙子,正在意兴风发地和老头儿连连干杯哩!
  “就是他,你没认错人?”
  “准没错,”
  “好,回头有赏。”
  徐克刚一直走到年轻小伙子面前,对方依然和老头儿喝得有劲儿,似乎不在意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
  徐克刚冷冷地打横坐了下来。
  老头儿酒言酒语地说:“克刚!咱们喝得真有劲儿,你这小子跑来搅和啥呀?”
  “哦?!”年轻小伙子日光转移过来了。“原来这位就是四乡八镇扬名的徐三少爷?”
  “朋友!大函收到了。”
  “聊表心意,何必提?”
  “朋友!今儿是内亲聚首,为家父暖寿,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徐克刚神情严峻,态度很不客气。
  那年轻人的修养竟然非常好,笑着说:“三少爷!对于一个关心你的朋友,态度如此恶劣,妥当吗?”
  “朋友!徐三明是非、知好歹,关照之情日后会报。我现在只问一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三少爷!这个‘混’字用得极不洽当,我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没人盘,也没人查。其实,真正混进来的人,三少爷你是一个也没见着。”
  “哦?!”
  “三少爷!后院有座马厩,听说你豢了几匹好马,对不对?”
  “朋友问这些干什么?”
  “三少爷最好立刻到马厩去瞧瞧。”
  “瞧什么?”
  “三少爷如果信得过我,你就不妨去瞧瞧,包管你会发现一件生平从未见过的奇物异宝。”
  徐克刚豫了一下,刚好蒋佩廉走了过来。
  “三少爷!已经将送礼的人打发走了……”
  “小蒋!”徐克刚轻声说:“你留在这里,把这小子钉牢,要是让他闪掉了,我就要砍你的头。”
  “三少爷!你放心。”
  徐克刚立刻飞快地向后院马厩赶去
  管马厩有好几个佚子,只因徐克刚爱马胜过爱己,经常会有两个佚子在照顾马匹,一见徐克刚,两人都同时迎了过来、
  “三少爷!您来啦!”听口气,这两个佚子好像已经等待好久了。
  “有事吗?”
  “刚才有位爷,捆来了三个人,说是什么混进来想作怪的奸细,教小的放翻在马厩里,等候三少爷亲自来发落,所以……”
  “人呢?”
  “在马厩里呀!”
  “掌灯,跟我来。”
  马厩中铺着稻草,若不是一股难闻的马粪味儿,躺在这儿也不算不舒服。
  那三个人都捆得像元宝似的放在稻草上,油灯一照,徐克刚立刻认出来了,有两个是厨子,一个是花匠,都是为了赶办寿宴,临时召募的。
  他们真是潜进来卧底的吗?
  内中一个嚷了起来:“徐三!早就听说你是一条铁打的汉子,就是要把咱们毙了,也得让咱们大吃大喝一顿,干吗让咱们躺在这儿被马粪熏死呀!”
  “放心,我徐三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和你们这种底下人计较,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
  “关洛武胜!”有一个很爽快地回答。
  “你们都是武胜的弟兄吗?”
  “没错。既然被你徐三识破,咱们只好自认倒霉。”
  徐克刚的思念如风车般的溜溜地转了起来。

  第四章 路客
  气氛完全改观了。
  徐克刚虽然心高气傲,却不是飞扬跋扈的人,现在,他对坐在面前的这位年轻小伙子已是心服口服;从对方翻倒武胜派来卧底的三根暗桩这件事看来,他绝对是站在徐家这一边的。因此,徐克刚立刻吩咐另备酒菜,将这位年轻人请进了他的厢房。
  另干三杯之后,徐克刚才开了口:“请问贵姓大名,除三也好称呼。”
  “人必有名有姓,不过,像我这种无名小卒,即使报出万儿,三少爷也一定是闻所未闻……”
  “客气……客气……”
  “在下姓鲍,鲍鱼之鲍,草字凌峰,凌云虚度之凌,山峰之峰。”
  鲍凌峰?!徐克刚仔细想了一想,的确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鲍兄一向在何处得意?”
  “游手好闲。”
  “那么,鲍兄这回来到百善乡……?”
  “三少爷!我只是路过………嘿嘿!一个路客。”
  “鲍兄!咱们不妨摒弃客套,行客在外,大都守着少管闲事的戒律,这回鲍兄却愿意淌浑水,沾上一身污泥,其中必有缘故。”
  “那是冲着三少爷的英名,”
  “鲍兄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我说的是实话。”鲍凌峰说起话来总是那么不疾不徐的:“像我这种人,如果说生下来就有打抱不平的性格,那未免太高抬自己。不过,我的确是喜欢爽快,光明磊落的人,厌恶阴险多诈的恶徒。这一回路过此地,听说武胜下黑帖的事,就身不由己地管上了,说不出有什么目的,更没有把握说将来能为三少爷帮上什么忙。”
  “鲍兄如何听说这件事的。”
  鲍凌峰笑了笑,笑容非常神秘,似乎其中有许多奥秘不足为外人道。
  徐克刚很懂事,并未追问,话题立刻就转开了:“那么,鲍兄对我徐三有何指教吗?”
  “三少爷!你的台甫是克刚二字,以柔才能克刚,我认为三少爷处理这件事的手段不够柔韧。”
  “哦?!”
  “譬如说刚才武胜派人投红帖,送厚礼,三少爷就不应该拒收。”
  “哦?!你都知道?”
  “三少爷!我既然好管闲事,当然会对周遭的事物格外注意,也许,有许多情况我比你了解更清楚。”
  “鲍兄!我先要请教,为什么我不应该拒收武胜的厚礼……”
  突然,笃地一声,一把犀利的短刀插在桌子中央。
  窗纸见孔,这把短刀分明是从窗外投受进来的,
  徐克刚那里能接受这种威胁,霍地长身而起,鲍凌峰更快,一伸手就将徐克刚的肩头按住了。
  “任他去?”徐克刚急急地问。
  “三少爷!我方才还提到过,以柔方能克刚,绝不能冲动,想想看,对方掷刀的动机何在?”
  徐克刚答不上来,事实上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对方绝不是存心伤人,否则,刀子不会落在桌面上;也不是传递什么信息,要不然,刀上也会寄柬,很简单,对方是在试探一件事。”
  “试探什么?”
  “试探你的定力,”鲍凌峰以老练的姿态说:“所以我方才说你不该拒收武胜的那份厚礼,那也是一个试探说不定,那位送礼的人就是冒充的,那些礼盒也都是空的。”
  徐克刚猛地一颤,这些情况都是他事先不曾想到的。
  他伸手去拔那把短刀,又被鲍凌峰阻止了。
  “三少爷!让这把刀留在这儿。”
  “为什么?”
  “三少爷!我太了解人的心理,尤其是在外面混混的。人都有好胜心,混混们的好胜心更强;如果将这把刀留在这里,我猜它的主人一定会来拿回去。”
  徐克刚突然明白了,鲍凌峰利用这把刀布置了一个陷阱;原来这个年轻人还有点儿心机。
  徐克刚站了起来,豪爽地说:“鲍兄,咱们到前面听戏、喝酒去。”
  “不!”
  “怎么啦?鲍兄。”
  “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
  “哦?”徐克刚只得又坐了下来。
  “有一位江湖老前辈庞云庞老爷子,你听说过吗?”
  “知道、知道,今儿上午我还奉了家父之命去拜访过他……”
  “哦?徐老爷子很信任他?”
  “很敬重他。”
  “是为武胜下黑帖的事去拜访他?”
  “是啊!”
  “他怎么说?”
  “他压根儿不管这件事,态度非常恶劣”
  “你们这儿有家‘董家药铺’,掌柜的名叫董贵平,是吗?”
  “是呀……”
  “三少爷!我特别提起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庞云和董贵平弯过腰,是结拜兄弟,他们相距这么近,为什么平时不来往,为什么?”
  最后一句“为什么”鲍凌峰特别加强了语气,在这一个问号的后面似乎还隐藏了无数的问号。
  徐克刚静静地坐在那儿,他不希望被鲍凌峰在他身上试探什么。
  “听说过一个名叫赵骠的人吗?”
  “赵骠?!”
  “不久之前你还与他见过面。”鲍凌峰好像知道得很多。
  “哦?!我只知道他姓赵……”
  “他一来到这里就和董贵平见过面,为什么?”
  又是一个问号。
  “三少爷!这些事也许无关紧要,可是,在这种节骨眼儿上,许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都会变成最重要的事,丝毫也不能放松。”
  “我会放在心上。”徐克刚只能说这句话;原先,他对面前这位年轻人非常钦敬,当然也非常信任,现在,他发现这是一个错误;轻信一个陌生人往往会带来致命的伤害。
  “三少爷!能给我一间客房吗?”
  “当然可以……”
  “那就多谢了,一切心照,现住你很忙,稍歇咱们再长谈吧!”
  徐克刚立刻就吩咐人准备客房,不过,他私下还交代了另一件事,教蒋佩廉钉牢这个姓鲍的。平心而论,鲍凌峰的言行没有令人起疑之处,如果硬要挑剔,那就是他热心得稍嫌过份一点儿。
  避开喧嚣的戏台,徐克刚来到后园的一角,开始作冷静的长思。
  首先,他认为武胜那份厚礼不是假的,一个悍匪,一个武夫,怎会懂得郑板桥的扇面?
  可是,其中又有矛盾说不通的地方,下黑帖勒索三万大洋,他送一份寿礼又化费了两万多,莫非他有毛病,喜欢捣来捣去吗?
  赵骠、庞云、董贵平……这一连串出现的人物如果硬要把他们串连起来,却又没有理由。
  他蓦地想起一件事,董家药铺不是要来一个女客吗?她到了没有。想到这里,徐克刚决定到董家药铺走一趟。
  董贵平还守在店堂里,似乎知道徐克刚要来。
  “三少爷!明儿要去给老爷子拜寿哩?”
  “董掌柜!麻烦配一帖药。”徐克刚也在说场面话。“提提神,补补气。”
  董贵平一面抓药,一面说了许多话。
  徐克刚特别记住两点:来人是江洋大盗楚河东的七妹;这个娘们一来就配了一瓶蒙药。
  “人呢?”
  “刚出去。”
  徐克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色看来非常凝重。
  在西头上,有一间纸扎店。这间纸扎店的老师傅每年元宵节都要扎一些精巧的彩灯应景儿。虽然目前距离元宵节还有好长一段日子,而他已经忙了近半个月。为啥?原来他扎了一座“八仙上寿”的彩灯,内中共享了一百零八个火头,象征一百零八岁,赶明儿要送到徐家大院去,为徐百善徐老爷子贺寿。八个纸神仙都照着人的尺寸,个个栩栩如生,在擦黑的时候才完工,点上了火头,光华灿烂,绚丽夺目,引来不少路人围观。
  众人一面观赏、一面啧啧称奇。
  “瞧!铁拐李的那根铁拐杖看来真像有百斤重哩!”
  “嗨!瞧瞧何仙姑那张脸蛋,有多漂亮呀!真的神仙只怕也没这么美呀!”
  “你们看张果老骑的小毛驴,耳朵还会动哩!”
  竟然有人在何仙姑的玉手上捏了一把。
  “哎呀!手是软的,还温温的,真像是个活人。”
  在这许多围观的人当中,有一双格外圆、格外明亮的眼睛;在这双眼睛的上面是两道黑而浓的眉,他就是虎头万儿王科。
  王科一直瞪着何仙姑,彷佛被那纸人儿迷住了。其实,他的目光中丝毫没有色情意味。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然后悄悄走了。
  他那儿也没去,直接回了客栈。
  一进门,小伙计就迎上他:“王爷!您有客。”
  “哦?!在那儿?”
  “是位堂客,她要在你房里等,我不好推拒……”
  小二的话还没有说完,王科已经向内院走去。
  王科真猜不透这位堂客是谁,但当他推开房门时他立刻就认出来了:是福龄班的当家花旦吴美卿。吴美卿脸上涂得红艳艳的,显然是急急忙忙赶来的,王科两道浓眉不禁皱动了一下。
  “王大爷!久不见了呀!”吴美卿一副热络的姿态。
  王科认识她并不是直接的,他意识到这个娘们一定在玩什么花样,于是冷冷地说:“咱们见过吗?”
  “哟!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在县里吃过好几次饭,你都忘啦!”
  王科跨进门去,用脚后跟踢上了房门,依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是谁,福龄班的当家花旦,对不对?”
  “当家这两个字可不敢当……”
  “吴老板,我认识你是今天的事,以往根本就没见过,更没吃过饭,干吗要攀交情?”
  “王大爷!结交咱们这种人好像不光彩,所以你就来个不认账,没关系,算我认错了人,行吗?”吴美卿装着生气的样子要往外走,王科突然地一伸手,将她的手抓住了。
  “干吗?”
  “吴老板!”王科一脸獠笑。“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想走,有那么容易吗?”
  一丝惧意爬上了吴美卿的脸,不过,那也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地,她的脸上就浮现了毫不在乎的佻笑。
  “王大爷!吃开心饭的见过的场面可不少,你这两套可吓不了我,我敢来,也不怕你把我一口吞下去,你想怎么都成,可别耽误我上台唱戏,徐三少爷像条猛虎,只怕你惹他不起。”
  “坐着!”王科用力一推。
  吴美卿倒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床边上。
  “只问你一句话,谁教你来的?
  “这话可问得新鲜,谁也没教我来,是我自己来的。”
  “吴老板!别自讨苦吃,你那张脸蛋很漂亮,要不然你也唱不成花旦,我若是在你脸上划上那么一刀、两刀,往后你只能去唱大花脸。”
  “王大爷!别吓人,行不行?”
  “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行,是谁教你来的?”
  “我刚才就回答过了,没谁教我来,是我自己来的,就算我来错了,还不成么?”
  嗖地一声,王科拔出了一把犀利的短刀。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王大爷!你是说着玩儿的,你不会真这么作,对不对?”
  “我虎头万儿一向说到作到。”
  “你一定不会,因为百善乡一向不容许恶人在这儿为非作歹,我只要一喊叫,你就完了。”
  “吴老板,你会喊叫吗?”
  “我当然会,我又不是哑巴!”
  “咱们试试怎么样?”王科缓步逼了过去。
  “只要你一张嘴,我就立刻教你变成哑巴!”
  “王大爷,”吴美卿还在力持镇定:“就算我认错了人,走错了地方,你也不必要如此对待我呀?你抬抬手,我就过去了。”
  “吴老板!吃开口饭的人那张嘴都很利,我早就知道了。用不着在我跟前耍嘴皮子,我不吃那一套。爽快点,只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行了?要不然,我是……”
  “没人教我来!”吴美卿突地强硬起来。
  “哟!吴老板!你是张飞卖刺猬,人强货扎手呀!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紧到什么程度。”
  锋利的刀子到了她的脸上。
  世上有不怕死的硬汉,却没有不爱美的女人,想想脸上被划了几刀之后的丑样子,谁都会寒心。
  吴美卿自然也不例外。
  不可,她也考虑到后果。她奉赵骠之命来刨王科的底,反而泄了赵骠的底,赵骠会如此轻易放过她吗?
  “快说!”王科又在高声催促。
  突然,一个冷冷的声音自房外响起:“哼!男子汉大丈夫,欺侮一个女人,算什么呀?”
  声落人现,是楚仙仙。
  王科不禁愣住了。
  从王科的表情中就可以看出,他绝不认识这个年轻而又花俏的绮年少女;说楚仙仙花俏,绝不过份。她脸上涂得红艳艳的,身上也是五颜六色,鬓边还戴了一朵大红花。这么一打扮,比原先的本色要成熟得多,也要俗气一些。
  王科发愣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楚仙仙很花俏,而是他不明白像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干吗冲着我发愣,”楚仙仙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我长得很标致是不是?让这位当家花旦走路,你可以仔细地瞧、慢慢看,要是我高了兴,你可以看一辈子。”
  王科走南闯北,不危没见过世面的,他立刻发现这个小妞儿是个多刺的玫瑰,花色诱人,却很扎手。
  “吴老板!”王科在这一瞬间已经打好了主意。“你可以请了。”
  吴美卿得到这个脱身的机会当然不会放过,连忙向外走。
  “慢点!”王科突又将她叫住,“暖寿戏要唱到什么时候?”
  “总要到下半夜。”
  “到时我会在徐家大院门口等你,咱们还得好生聊聊。”
  吴美卿急急忙忙地走了,一来是急于脱身,二来她也真怕耽误上台的时间,那样对徐克刚可不好交代了。
  王科跟过去门上了房门,然后在楚仙仙对面坐了下来。
  “说句良心话,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你这种胆大的姑娘。”王科的语气柔缓有致,看起来,他并不是一个十足的粗人。
  “我也没见过像你这样粗心的男人。”
  “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个娘们明明是来刨你的根,挖你的底,你心里既然有了数,就该跟她泡蘑菇、瞎扯谈,干吗拆穿人家呀!竟然还逼问谁是主使者,你不但粗心,唉!简直就是一头驴嘛!”
  王科脸上不禁一红,这个小妞儿的口齿未免过份犀利了。
  “虎头万儿!听说你跟关洛武胜有过节?”
  “姑娘!别忙,我得先弄弄清楚,你怎么知道我的万儿?又怎么知道我跟关洛武胜有过节?”
  “哼!”楚仙仙撇撇嘴,轻描淡写地说:“姑娘我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哩!”
  “你还知道什么?”
  “你想听吗?”
  “很想听听。”
  “你过年时还在关东,今春溶了雪,你才进关往南走,走走停停,弯来拐去,今儿才到这里。看起来你好像是专程到这儿来找武胜的喳儿,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因为在昨天那份黑帖没送到徐家三少的手里之前,谁也不知道他会在这儿插一脚。”
  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王科突地一伸手向楚仙仙的头上抓去,他显然想一把抓住楚仙仙的头发,将她的脑袋掀在桌子上,问个青红皂白。
  他这一着棋下得太急躁,简直就是太冒失。
  楚仙仙一晃脑袋,王科那只手就落了空,叭哒一声,他的手反被楚仙仙反扭,按在桌上了。
  由于手心向上,胳臂扭曲,王科的身子也斜了。
  王科绝没有想到,他会栽在这样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手里。
  幸好,楚仙仙立刻松开了,她双手轻拍着,好像手掌心里沾上了什么肮脏东西似的。
  “虎头万儿!看你昂藏七尺,挺像个大男人,怎么老是爱欺侮女人呀?!”
  王科咬着牙,沉吟着:这口气如果要忍下去,恐怕就要忍到底,如果不忍,那只有亮家伙玩命儿。不过,他并没有把握能够胜过对方,而且,也有些儿师出无名。
  他冷静下来,放弃使用武力。
  “厉害!”王科耸耸肩头,自嘲地说。
  “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太多,如果有一天连阎王爷也对我说这两个字我就高兴了。”
  “姑娘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问你一句话。”
  “请问。”
  “我当然要问,不然我岂不是白来了一趟,不过,你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吗?”
  “有问必答。”
  “干脆!听清楚:问题很简单,你来干什么?”
  “杀悍匪武胜。”
  “是为公害?还是私仇?”
  “我不想说冠冕堂皇的话,是为私仇。”
  “虎头万儿!方才我就拿话点过你了。我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事先你并不知道武胜看中了百善乡这块肥肉,怎么会……?”
  “姑娘对我的行踪的确非常了解,可是你也有不明白的地方。事先我不知道武胜要卷百善乡,但他在这附近一带活动我是知道的,事有凑巧,他给徐家下黑帖的事被我知道了………我说的实情,信不信由你。”
  “虎头万儿!你跟徐家三少见过面了吗?”
  “见过。”
  “是你主动找他的?”
  “不错。”
  “为什么?”
  “向他说明我流连不去的理由,此时此刻,他对外来的人必定非常留意,我不愿引起他的误会。”
  “虎头万儿!”楚仙仙字字有力地说:“但愿你说的都是谎言,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我可为你捏把冷汗。”
  “为什么?”
  “你可能会先被武胜所杀。”
  “哼!”王科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姑娘可知道我这一生中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我的命不是灯草灰,一吹就不见了影儿,想要我的命可也没有那样简单。”
  “我真想跟你打个赌。”
  “打什么赌?”
  “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只要眨眨眼皮子就行了……”
  王科霍地站了起来。
  “别紧张!我并不想要你的命,因为咱们不是敌人;非但不是敌人,咱们还要作朋友。”楚仙仙轻顰浅笑,着实逗人。
  王科显然不是一个好女色的人,不然早就意乱情迷了。
  “我很少交朋友,尤其不爱和姑娘家作朋友……”
  “你听我说,朋友有两种:一种是情投意合,那是感情上的;另一种是情势所迫,基于彼此的需要。咱们就是要作这第二种朋友,现在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等这种需要消失之后,咱们又不是朋友了。”
  以她这种年纪,竟然说出这种世故的话,真是令人心寒。
  “我没有需要你的地方,你也没有需更我的地方……”
  “有!绝对有!”
  “说说看。”
  “你需要我替你保密……”
  “什么意思?”王科的脸沉了下来。
  “别发火嘛!女人天生舌头长,喜欢说话,我要是把你的秘密泄漏出去,对你不是大不利吗?”
  王科忍住心头火,冷冷问道:“你又有什么地方需要我的?”
  “我需要你帮我去杀一个人。”
  杀人这两个字应该不会令王科这种人吃惊,而他的两道浓眉却倏地挑了起来。
  “干嘛作那副怪样子?”楚仙仙满脸含笑,一副可人的模样儿。
  “姑娘的份量我掂过了,我能杀掉的人,你也照样办得到,那里还用得着我?”
  “这话也是实情,”楚仙仙一点也不谦虚。“不过,内中还有缘故你并不知道,这个人对女人有戒心,很不容易接近他,而且,这种人也用不着我亲自动手。”
  最后这句话对王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但是王科还是忍了下来。
  “说说看,那个人是谁?”
  “你永远都不需要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又如何下手?”
  “只要你点头答应,我就会告诉一你如何着手。”
  “好!我答应。”
  “我真高兴死了,来,先钩钩手一指头。”
  “不忙,我们既然要作朋友,我一总应该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我是楚河东的七妹楚仙仙。”
  王科先是一愣,接着纵声大笑起一来。
  楚仙仙原是满脸笑容的,当王科一纵声大笑时,她反倒沉下了脸,冷叱一声:“你笑什么?”
  王科止住笑声,冷冷地说:“小丫头片子!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你以为我不认识楚河东,所以想来唬我是不是?楚河东单丁独个,那来的妹妹?别说七个,连一个也没有啊!”
  “哼!你以为你很聪明是不是?其实你是天下等一的大傻瓜。你也许真的认识楚河东,可是你并不认识他的妹妹……”
  “楚河东根本就没有姊妹。”
  “你跟楚河东是弯腰的,磕头的,还是献血的?他凭什么要将他的家庭状况告诉你?我大哥在关东有名,那也只是土匪,我冒充他的妹妹又有什么光彩。我根本就不需要将真实身份告诉你,只是觉得咱们既然要作朋友,就得实在点,你明白吗?”
  王科真的被这个小丫头片子左右了,纵使疑云未消,他仍然点了点头。
  “现在坐下来,仔细听着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以命令的语气说。
  王科很驯服地坐了下来。
  “东头上有一家金银店,那是本地唯一的金银店,你绝不会弄错的。”
  “嗯!”
  “今晚三更时分有两个人要从后院翻墙进去,他们不是贼,是有一批金子,跟店主人约好了,要卖………”
  “干嘛深更半夜偷偷摸摸…………”
  “别问为什么,那不干咱们的事……这两个人当中是一老一少,老的大概五十出头,少的二十靠边,即使是深夜漆黑,你也很容易将这两个人分辨出来,杀那个老的,记住,不多话,一照面就给他咔嚓一刀,然后掉头抽走,就这么简单。”
  “楚姑娘!杀人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王科冷冷地说。
  “这话什么意思?”
  “在搏斗时,有一股强烈的冲激力;在复仇时,有一股强烈的恨意……杀人必须要有动机,像这样无缘无故地杀人,我杀不下手。”
  “虎头万儿!你这一生中杀过多少人?”
  “你要我说实话吗?”
  “我当然要听实话,放心,你吓不倒我的。”
  “楚姑娘!如果我说出来,一定会吓倒你。”
  “我不会那么胆小。”
  “你听着:我从十七岁在江湖上闯荡,今年三十一岁,前后十五年,经历不少血腥搏斗,伤人无算,但是我还没有杀过一个人。”
  “哦?!”楚仙仙果然吃惊了,“你从没杀过人?”
  “是的。”
  楚仙仙突地跃起,人已凌空,脚尖向王科的咽喉处踢去。
  楚仙仙穿的是一双薄底快靴,这种靴子讲究舒适、轻快,所以帮子是用翻皮,这种靴子不会光亮夺目。可是,楚仙仙踢过去的靴尖却出现了一道闪光。
  原来那是一把长约二寸半的尖刀。
  靴尖藏刀,这小妮子的花样倒真多。
  这些花样对王科来说并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他当然更不会吃惊。而他现在却非常吃惊。原因是:刚才这个小妮子还口口声声要和他作朋友,却在突然间展开了攻击、一上手就要置他于死地。
  王科不是省油灯,也不是窝囊废,他想摘下悍匪武胜的瓢把子,当然不是三脚猫,尽管事起仓促,他还是很快地闪了过去。
  楚仙仙绝不是只亮花拳绣腿,她一脚落空,变招再进,身子一转,手中又出现了两把匕首。她只有两只手,却有三把刀,即使她的双腕被封,她的脚下仍可展开致命的攻击。
  王科不敢等闲视之,更不敢东避西闪了,呛啷一声,他的家伙亮了出来。
  是一把链子刀。
  链子的尽头有一个圆环,那环套在他的左手腕上,刀在右手,链子接在刀把上。很明显,若在必要时,那把刀会脱手而飞。
  楚仙仙的攻势立刻停顿下来。
  是被王科手里那把链子刀所吓住了吗?
  她轻描淡写地问:“如果我再猛攻,你会怎么样?”
  “我会杀你。”
  “你不是说,杀人需要动机吗?”
  “如果我不杀你,便会死在你的手里。”
  “那就对了,在自卫的情况下,一你不需要任何杀人的动机。那一老一少不是青菜萝卜,不会任你杀、任你砍,他们必定还手,而且非常勇猛,你不杀人,行吗?”
  “我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突然向我下手?”
  “告诉你一个道理。”
  “也许我没躲过……”
  “那你就该死,我也不需要你这一种朋友;你也别妄想去砍下武胜的头颅了。”
  这小妮子的气势已经将王科震慑住了,尽管他一再地告诉自己:绝一不能被这个小妮子所摆布,但他却欲振乏力,想挣脱已不可能。
  “记住:只杀老的,留住小的。”
  “楚姑娘!你可要记住一件事:万一那小的逼我太甚,我又如何能……?”
  “放心,只要老的一倒地,少的就软了,他不会再有攻击力。”
  “你有把握?”
  “我对任何事情都有把握,在来此之前,我就知道你会与我作朋友。”
  王科在冷笑:自信过高的人总会有些儿危险的。

  第五章 花灯
  那座八仙上寿的花灯原本就装上了辘辘,二人在前牵引,二人在后轻推,缓慢来又稳重地推到了徐家大院的门前。
  人群跟着那座诱人的花灯在前进,到了这儿,他们都止步了;人群中有一个是王科,他仍然目不转睛地在注视着八仙中的何仙姑。他并不是一个爱好女色的人,何况那只是一个纸扎的人儿,那又是什么缘故呢?
  花灯进入了徐家大院,两扇朱漆大门也关了起来,王科这才缓步离开,往东头上走去。夜色虽深,不过,距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
  尽管百善乡这条大街迤逦了一里长,走着走着也就到了尽头,王科果然看见一块“万顺金银店”的招牌,那上面还有一行小字:“兑换银洋,童叟无欺。”
  金银店的门面不大,却很深,刚好在大街的尽头,所以靠东边都是这家金银店的院墙,王科以溜达的姿态晃过去,绕了半个圈,来到了金银店的后院墙。
  墙头不高,稍有功夫的人都能一跃而过,可是王科不仅仅是要跃过院墙而已,他还要守候那两个一老一少的夜间来客。他是否会听楚仙仙的摆布,只有他心里才清楚;不过,从表加上看,他已经按照楚仙仙的指令展开了行动。
  经过一阵观察之后,他才算找到了一个埋伏之处,那是两棵柏杨树,枝叶虽不茂密,躲一个人还勉强可以,唯一的缺点是:那两棵柏杨树距离院墙过远,到时候他并没有把握能一跃而落在院中。
  他决定先登上柏杨树再说,也好先将金银店内部的情势作一番观察。
  蓦地,背后传来一声冷笑。
  王科身形电旋,同时,右手已抓牢了腰脚的匕首,随时都可作出致命的一击。
  有一个人站在他方才观察那两棵柏杨树处地方,王科暗暗吃了一惊,因为她一直不曾发现身畔有人在跟着。
  “何方高人?”王科低叱了一声。
  “真个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对方没头没脑地说。
  “这话什么意思?”
  “赫赫有名的虎头万儿,只因为身在异乡,形只影单,就得听那丫头片子的摆布,我这话可没说错呀?”
  “朋友亮个万儿如何?”王科很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
  对方像是深具戒心,王科一进,他那儿一退。
  “亮万报名,多此一举,王兄信得过在下的话,最好立刻回客栈睡觉,要不然,王兄今晚可能就要栽一个大跟斗。”
  王科没答话,却纵身扑了过去。
  王科觉得这个人似乎比楚仙仙还可怕,他不但了解自己的行动,甚至了解自己的心意;这种人是一股无形的威胁力,如果此人不除,不
  仅不能有任何行动,连寝食恐怕都难安。
  因此,王科决定采取最严厉的行动。
  他并不想立刻置对方于死地,如果情非得已,他也只好破戒杀人。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刺,手中的匕首也指着对方的“死位”,但他明白,对方一定躲得过。
  对方果然一闪滑开。
  王科这一刺,是虚,实在的一招在他的左手,五指箕张,如铁钩般抓向对方的右肩。
  十多年来,王科这一抓从未失败过;正因为从未失败过,他才不需要用他右手的锋利匕首;也因此才伤人无算,而从未杀过人。
  江湖道上吃过这种苦头的都为他这一招取了个名儿——虎头抓。在王科的经历中,这一抓简直就没有人能够脱逃。
  可惜,今晚他这一抓却失败了。
  而且是在几乎就要得手的那一瞬间被对方滑开了。
  星月争辉,视野明亮,彼此都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那人是赵骠。
  在这一招失败之后,王科发了愣,由于从无这种经验,他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去对付他面前的敌人。
  赵骠很冷静,换了别人,即使逃脱了这一抓,也会吓出一身冷汗的。
  “虎头万儿何苦如此冲动?”
  “是你!”
  “是我。人生在世,总该明是非,分好歹……”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像你这种人,不会安什么好心的。”
  “王兄这么说,就太武断了。我只是觉得,像王兄这种昂藏七尺,怎可为一个小丫头片子作刽子手?”
  “你都知道了?”
  “不知不来。”
  “来了也是白来。”
  “如果王兄不听劝,那真是来了也是白来。”
  “你要劝我什么?”
  “悬崖勒马。”
  “我不明白。”
  “说得明白点儿吧!王兄该回去睡大头觉。”
  “是那老家伙不该死吗?”
  “方才就已说过,虎头万儿岂可被那小丫头片子利用?”
  “你可知道那丫头片子是谁?”
  “楚仙仙,江洋大盗楚河东的七妹。”
  “你明白就好。”
  “在你、我面前,楚河东又算得上是什么东西?”
  楚河东的确算不了什么,他不过是关外的另一个武胜,可是,以赵骠的这种口气,未免又太轻狂了。如果楚河东打算要他姓赵的六阳魁首,他那颗脑袋瓜儿就绝对跑不掉。
  王科冷静地想了一想之后,冷冷地说:“赵兄如果真是一番好意,就请回;如果是想存心搅和,那请看着办吧!”
  “咱俩方才已经就有过一次误会,不能再生误会,我灯龙万儿先告辞一步,别忘记待会儿栽跟斗的时候,着地轻一点,别摔断了脊探骨。”
  赵骠走了;看他表现,倒像是真的为了关心王科而来。其实如何,只有他自己才最清楚。
  磨蹭了一段时间之后,已逐渐接近午夜,王科再也不敢耽搁,决定先登上树梢守候。
  上树,那是雕虫小技,绝对难不倒王科。前面已经说过,枝叶并不密茂,躲一个人只能算是勉勉强强。不过,有一件事却是王科连作梦都没有想到过的。
  柯枝间早就有一个人埋伏在那儿了。
  王科刚一登上柯枝间,就有一根细棍似的东西向他面门处捣来。
  在下意识中,王科还以为是一根反弹的树枝,就顺手一拨。一触之下,他立刻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相当重大的错误。那不是一根反弹的树枝,而是一支用藤条制作的红缨枪,不是弹过来,而是刺过来,劲道超过一根反弹的树枝千百倍。他轻轻顺手一拨,绝对无法拨开,只是使枪头部份稍稍偏斜,尖锐的枪头从他的腮帮子擦了过去。
  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王科毕竟还是一个有经验的老江湖,借着偏让之势,一个倒栽葱,从树下翻跃下来。
  人在半空中,只听呛啷一响,他的链子刀已经抖了出来。
  不管王科是何等厉害脚色,他一旦钻入了人家布置好的圈套,总是很难应付的。双脚刚落地,一左一右两个彪形大汉就将他架住了;这两个人好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双臂被架,那把链子刀纵有雷霆万钧之势,也使唤不出来了。
  王科蓦地想起了赵骠的话:纵使栽跟斗,也别摔得太重,因此他未作反抗的打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埋伏在树梢柯枝间的人并没有下来。
  王科连对方的面貌都没见到。
  静静地,那两个彪形大汉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在等待他们“头儿”的裁决。
  嗖地一声,那支红缨枪从树梢直射而下,插在王科的两脚之间,入土半尺,枪杆子不停地颤晃,如果他存心要将这支枪插进王科的胸膛,那也绝无问题。
  王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明白:这个跟斗已经栽定了;但他也有想不通的事;赵骠为什么要好心地警告他。
  夜色阑珊。
  在徐家大院院落中的那座花灯显得更加光华灿烂,灯匠在一百零八个火头中都加满了油,以保持彻夜不熄。
  戏台上的暖寿戏已经到了尾声,看戏的宾客也都有了倦意,是到收场的时候了。
  徐克刚一直在庭园中徘徊,在他的脑海中似乎有千头万绪待理,而他又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三少爷!”有人轻唤。
  头回一看,是福龄班的管事田通,徐克刚敷衍地道了一声:辛苦!
  “三少爷!咱们就要收台了。”
  “是啊!明儿还要辛苦,是该早歇。”
  “三少爷……”田通欲言又止的。
  “田管事!你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信得过,有话尽管说呀!”
  “三少爷!这话实在很难说。”
  “田管事!”徐克刚全力鼓励对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就是说错了也没关系呀!”
  “三少爷!人应该忠心,照说,我田通吃的是福龄班的饭,不该说这些小话,不过,想了又想,觉得干系太大,不敢隐瞒,我不说也不行……唉!”田通急得用力一躁脚。“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田管事,怎么啦?”
  “三少爷!我要先问您一句话:您跟咱们吴老板有多熟?”
  “田管事!不瞒你说,我跟你们吴老板也只不过吃过两顿饭,那是应酬场面,根本就谈不上深交。”
  “三少爷!那我可就敢放肆说话了——我发现咱们吴老板有问题。”
  “有问题?”徐克刚大大一愣,在他印象中,吴美卿是个热心而又善良的人。“这话什么意思?”
  “三少爷!她刚才扮好了,却又溜了出去,快到她登台还不见人,急得我四处去找,却见她从聚友栈匆匆忙忙地出来,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
  “你没看错吗?”
  “三少爷!那会错呀!”
  “她看见你没有?”
  “当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就没敢露面。”
  “唔!”徐克刚沉吟着。
  “三少爷!等她上场之后,辞儿也拉啦,身段也不利落,处处不对劲,我可是内行,她今儿晚上这出戏唱得槽透了。”
  “田管事!你认为……?”
  “那还用说吗?她魂不守舍呀!”
  “田管事!承你好心告诉我这些,我一定会有重赏,今晚我要托付你一件事情。”
  “请三少爷吩咐。”
  徐克刚将嘴巴凑上了田通的耳朵。
  场面在奏“水滴鱼”,这是一出戏终场时所演奏的曲牌,整个暖寿戏已经结束,田通也悄悄地溜进了后台。
  吴美卿连脸上的脂粉都没擦干净就到了徐克刚的身边,很显然,她在戏台上一直都在注视徐克刚的动静。
  “三少爷!田管事跟你嘀咕什么呀?也不让你耳根清净、清净。”
  “哦!他跟我商议明儿戏码的事。”
  “唉!田管事也真啰嗦,这些事还用得着三少爷烦神吗?……对了!你今儿累了一整天,怎么还不去安歇呀?”
  “那里睡得着?”徐克刚装出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陪着你……”
  “吴老板!”徐克刚很想装到底,可惜他的涵养功夫不够。“多谢你的美意,明儿你还有得累,今晚不好生安歇可不行。如果你真愿意帮助,倒想托你一件事情。给那姓赵的传一句口信——教他安份点。”徐克刚说完之后就走开了。
  吴美卿想叫他都没法子叫住。
  她赌气似地出了徐家大院,连宵夜都不吃了。刚走了几步,街檐下就有人到了她的身边。是赵骠。
  吴美卿连忙转头,这时长街上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放心!没人跟着。”赵骠冷冷地。
  “你交代的差使我没办妥。”吴美卿怯怯地说。
  “我早就知道你没用,不过,现在已没有这个必要了。”
  “哦!为什么?”
  “虎头万儿栽了。”
  “栽了!栽在谁的手里?”
  “栽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这些都不要去管他……我问你,刚才是不是有人送过去一座‘八仙上寿’的花灯?”
  “有的。”
  “好看吗?”
  “好看极了,八仙就好像是活神仙。”
  “哼!”赵骠冷笑了一声。
  “怎么啦?”
  “什么也别问,回去客栈蒙头大睡,明儿一大早就去东门外,在坳口子前等我。”
  “知道了。”
  “走吧!”赵骠的口气就好像在赶一条狗。
  吴美卿赶紧走了,赵骠却向徐家大院走了过来,大门还没关上,八仙上寿的彩灯在深沉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灿烂夺目。
  夜色愈来愈深,愈深就愈接近黎明。
  徐家大院静悄悄的,这晚,巡更守夜的格外多,一更又一更,一巡又一巡,连老爷子身边的小胖许兆麟也参加了巡更守夜。
  他将内院、中院都巡过,然后来到前院,突然发现那座“八仙上寿”彩灯的火头全部熄灭了。
  火头若是被风吹熄,绝不可能说一百零八个火头全部都吹熄呀?!是油尽了吗?那得赶紧加油重新点燃,这一座代表吉祥的彩灯应该是彻夜长明的呀!
  巡夜都带了灯笼,也带了火柴,小胖划燃了一根火柴,找着火头,轻易就点燃了,灯油还是足足的。他一口气将所有的火头都点燃,之后,他抱着欣赏的心情仔细凝视这座花灯。
  突然,他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座花灯的名儿不是叫“八仙上寿”么?怎么只有七仙呢?何仙姑竟然不见了。是谁恶作剧呀?小胖连忙跑去找徐克刚。
  “三少爷!出了事!”小胖气急败坏地说。
  “哦?!”徐克刚原本是坐着的,此刻突地跃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八仙上寿的花灯少了一个神仙。”
  “你在说些什么呀?”
  “灯上何仙姑不见了。”
  徐克刚愣住了,纸扎的何仙姑会不见了?纸人儿还会跑路吗?
  “有人恶作剧,”小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定有外人潜进来了。”
  徐克刚站起来就向外冲,像一阵风似的卷到了前院。
  那座彩灯火头明亮、光耀照人,徐克刚仔细一看,八仙一个也不缺。
  “小胖,你昏头了吗?”徐克刚沉声怒斥。
  “三少爷!我刚刚明明看见少了一个何仙姑,现在怎么又……”
  “小胖!我平时怎么教训你们的,凡事要镇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乱了方寸那还得了?幸亏没惊动多少人,以后小心点。”
  “三少爷!我方才明明看见……”
  “你还要胡说!”
  “三少爷!我……”
  “好了!好了!你也太累了,换个人守夜吧!你去歇着,明儿还要侍候老爷子哩!”
  小胖只得走了,他一定是满肚子委屈,因为他方才看得很清楚,何仙姑的确离了位。
  徐克刚转过身子要离去,就在这一瞬间,彩灯上的何仙姑突然悄悄地拔动了手中的宝剑。
  那把宝剑装饰得相当漂亮,有亮晃晃的银片,有鲜艳的络苏,也有五颜六色的水钻,任何人都看得出那是一把只供别人眼睛观赏的假剑,谁也不会相信鞘内的剑能修杀人。
  剑身并不闪亮,薄而利,发出湛蓝的光,行家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把剑不但能杀人,而且锋利得可以削金切玉。
  不管那位何仙姑拔剑的动作多么轻悄,必然会发出声音;也许那声音轻微得近乎无声,绝对逃不过徐克刚的耳朵。
  徐克刚一转身就感到有些儿不对邪,他认为小胖是在胡扯,然而小胖的说法也多少影响了他。他的思念非常快,可是那位仙子的动作更伏,警惕之意刚在心底升起,冰冷的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后颈窝。
  剑尖传过来的压力恰到好处,重一分就会刺进肌肤,轻一分则徐克刚将能从容脱身。不轻不重的压力正好将骤悍而也相当冷静的徐克刚镇慑住了。
  虽是轻轻一触,徐克刚的感觉则好像那把利剑已穿过他的心脏,使他全身麻痹。
  “徐克刚!”好轻、好轻,就像情侣间的耳语,不过,在徐克刚听来,却好似三记重锤,无情地敲击在他的脑门顶上。
  “徐克刚!”又是一声轻唤。
  “嗯?!”徐克刚本能地应了一声。
  “徐克刚!你的娇妻惨死,你该不会也想到阴世间去和她作伴吧?!”
  “姑娘你……”
  “现在别开口,只要静静听我的,转过身去将花灯的火头全部吹熄,然后回到房里去,剑光也许会离开你的后颈窝,让你行动自由。但是你一定要确信我能随时随地一剑刺进你的心窝。”
  “我明白。”
  “现在开始照我的吩咐去做。”
  剑尖果然离开了徐克刚的后颈窝。
  徐克刚并没有利用这有限的自由去试图反抗,他绝不作这种无谓的事情,而且他绝对相信那位驾临人间的仙子早已将他的生命捏在手掌
  心里了。
  他完全依照那位仙子的吩咐去做。
  吹熄了花灯的一百零八个火头,回到房里,刚坐下,那轻轻的声音已经在他背后响了起来。
  “徐三少爷!你很合作。”
  “那是因为我感觉得出姑娘并无恶意。”
  “哦?!我用利剑逼着你,你怎么还会想到我并无恶意?”
  “在这草木皆兵的时刻,很容易发生误会,姑娘不得不……”
  “咱们别耽误时间,你的判断很对,我的确没有恶意,只想与你谈谈,让你了解许多情况,也使我了解许多情况。”
  从声音与语气去加以估计,这位仙子似乎非常正直。
  “三少爷!咱们先谈尊夫人的死亡;如果我说她是发现了一件极大的秘密才被杀灭口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
  “为什么相信。”
  “因为我相信姑娘言必有据。”
  “好厉害,信是信了,还要我拿凭据出来……暂且打住,我再问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说悍匪武胜下黑帖要钱,要枪,只是在耍障眼法,他是另有目的,你也相信吗?”
  “我相信。”徐克刚毫不考虑的回答。
  “为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相信?”
  “因为我早就有了这种想法。”
  “他想席卷百善乡,下黑帖要钱,要枪,不过是先试试咱们的决心和勇气。”
  “错了。”两个字,说得如敲金击玉。
  “哦?!错了……”
  “我只说八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三少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难道说我徐家有什么异宝引起武胜的……”
  “又错了。”
  “哦?!”徐克刚突然发现他在这位仙子面前已经变成世界上最笨的人。
  “三少爷!咱们也把这个问题暂且打住,先来谈谈‘百善乡’这个名儿吧!我觉得这个名儿有些不切实际,因为住在这儿的人并非全是安善良民。”
  “良莠不齐,那是难免的。”
  “好了!咱们现在要开始谈到正题了,我先说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三年之前……对了!三少爷那时多大年纪?”
  “十多岁。”
  “嗯!我们那时都很小,我比你更小,那时候,满清最后一个皇帝宣统还没有登基哩!关外有家‘金顺镖局’,护送了一批貂皮、人参,到江南去,然后换回了一箱珠宝,以现在的大洋来计算,约莫价值百万。在回程途经沧州道的时候被人劫了镖。押镖的人是‘金顺缥局’的东家金宏,他带了四个镖师,八个趟子手,外加车夫等等约有二十多人,这一伙人全部下落不明。有人说,金宏吃了镖,逃逸隐居,可是,大部份的人都不相信这种说法。因为金宏热爱他的妻子和爱女,他绝不可能为钱财而置妻女于不顾;而且,他也非常富有,不会见财起意。”
  徐克刚静静地在听,这个故事很有吸引力。
  “在最初几年,这件事曾经轰动江湖,金宏的友好全部出动追查,失主也化钱请了道上的高手明查暗访,黑道上的也动员了,因为他们想抓住这个机会发笔横财,谁也没有收获,一年一年过去,这件事也就渐渐被遗忘了,想不到最近却又旧事重提,在江湖道上喧腾起来。”
  在黑暗中,徐克刚只能闻其声,不见其影,停歇片刻,那柔柔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三少爷,凭你的聪明,以下的情节大概不需要我再讲述了。”
  “姑娘!小的时候,常听老奶奶说故事,那时候我就养成了不胡乱插嘴的习惯,姑娘还是继续往下说吧!”
  “有一个流言,在最近两个月来传遍了江湖;当年金宏被劫的那批珠宝藏在百善乡,当年作案的主谋也隐居在百善乡……”
  “哦?”徐克刚的反应非常强烈。
  “三少爷非常吃惊吗?”
  “的确非常吃惊,这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过,流言毕竟是流言,稍具头脑的人绝不会轻信……”
  “江湖道上的朋友冲动者多,冷静者少,于是,各形各色的人都涌到了百善乡,悍匪武胜的真正目的恐怕也是在此……”吸了一口气,那位仙子又继续说下去:“咱们不妨假设,隐居者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当然要立即离开此地;再进一步假设,那批珠宝可能埋藏在一个安全可靠的地方。他要离开百善乡,当然要带走那批珠宝,在挖掘的时候,被尊夫人看到了,所以她被杀灭口……”
  “姑娘!你的假设太离谱了。”
  “三少爷!你能安静地听我说完吗?七、八年前,你新婚的时候,西院还是一块空地,那时才扩建的。一个劫掠的盗匪将所劫得的赃物埋藏在一片空地上难道不可能吗?
  “而且,除此之外,尊夫人没有任何被杀的理由,她恪守妇道,甚至足不出户,不可能是情杀;你们并无仇家,也非仇杀;当晚府上未发生偷盗事件……三少爷!我们只能假设尊夫人的被杀是因为她无意间发现了别人的秘密……”
  “不对!”徐克刚强烈地反对。“我勘查过咱夫妇俩住的西侧院,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姑娘!我正要告诉你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彩云是在离开徐家大院之后被杀的。”
  “何以见得?”
  “她有两种鞋子:一种是出门穿的;她死的时候就是穿着出门的鞋子。”
  一阵冗长的沉默。由此可见,那位仙子不是一个独断专横的人,她在重新整顿她的思考。
  “三沙爷!照你这么说,尊夫人当时离开徐家大院时是完全自由、完全自动的啰?”
  “当然,如果她被挟持,就不可能还换上专供外出用的鞋子。”
  “你查问过,昨晚有访客拜访尊夫人吗?”
  “绝无访客。”
  “那么,尊夫人是何时离开徐家大院,总会有人知道。豪门显贵,仆从如云,她的行动不可能遮人耳目。”
  “姑娘……这本来是一个秘密,我曾暗暗发誓,要将这个秘密保持到死亡,我和姑娘初见初识,不过我对姑娘很信任,如果你能保证……”
  “放心,三少爷!我知轻重、利害,我保证不泄漏有关尊夫人的任何秘密。”
  徐克刚非常沉重地吁吐了一口长气,然后缓缓地说:“昨晚彩云很早就上了床,而且告诉仆妇说她身子不舒服,如果我回来就睡在外面的耳房,不要惊吵她……由此可见她是偷偷溜出去的,还唯恐被我发现……西侧院有一个后门,那是专供清除庭院废果垃圾用的,内外都可锁。平时都是里面加锁,今早我去看过,锁加在院墙外面,只有我和彩云才有钥匙……姑娘!这些秘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因为我深信彩云很守妇道,我不希望别人胡乱猜测而污辱了她的名节。”
  “她偷偷溜出去干什么?”她的语气像在自问。“答案只有一个:与一个无法公然进入徐家大院的人会面,你说是不是?”
  徐克刚没有回答,即使他同意对方的看法,也不便在口头上表示。
  “好了!我们再来清理一下这几天来到百善乡的不速之客……三少爷!你就知道的有那些人?”
  “很多,很多,但他们都是今天才来到的。”
  “有一个人昨天就来到了。”
  “谁?”
  “就是尊夫人偷偷溜出去要见面的那个人。”
  “这是猜测,并无实据。最近有些流言,谣传我有外遇,彩云也许是溜出去暗察我的行踪,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呀?!”
  “好了!三少爷!咱们别抬杠,我不是存心要在尊夫人头上按上一个不名誉的罪名,而是想将真象找出来。三少爷!别尽往好处想,你也得朝坏处……”
  “姑娘!有一件事咱们一定要先弄清楚。”
  “什么事?”
  “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今儿晌午。”
  “你年纪轻轻,如何对十多年前那件劫案了解得如此详细?”
  “因为我是金宏的女儿,我叫金家玉。”
  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
  身份的揭露使得徐克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一是宽慰,这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并非坏人;一是震惊,江湖上喧腾的流言带来不少江湖恶客,金家玉怀着一腔仇恨,当然也算是恶客之一。这件事的发展似乎远较悍匪武胜席卷百善乡还要来得可怕。
  “三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是的。”
  “那么,你肯助我一臂之力吗?”
  “金姑娘!我倒想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请吩咐。”
  “肃除这些流言,使百善乡免却一场灾害。”
  “三少爷!你这么说是不公平的。”
  “怎么呢?”
  “你并不能证明劫匪与赃物绝对不在百善乡。”
  “金姑娘同样也不能证明劫匪与赃物绝对在百善乡呀?!”
  “无风不起浪!”金家玉铿锵有力地说:“而且,这里已经有了事件;尊夫人的死是为什么?三少爷!如果您想排除这个流言,你必须先花工夫查明尊夫人为何而死。”
  “我会……”
  金家玉的手突然按在徐克刚的肩头上。
  即使她不用这个动作去暗示徐克刚,徐克刚也将话声实时停住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发现的:窗外有人。
  徐克刚立刻就要采取行动,可是,肩头上那只手非常强劲有力,使他动弹不得。
  接着,金家玉又说话了:“克刚!作别发火,这是迫不得已的,郭彩云非死不可,她不死,咱俩就永远无法结为正式的夫妇……”
  徐克刚吓坏了,金家玉为什么要说出这番无头无脑的话,为什么要给他加上这样一条罪名?
  他张口欲辩,肩头上那只手却又很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克刚!妻丧只要一年,一年之后,你就可以找媒人去我家提亲,这一年咱们一定要忍耐,可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来哟!”金家玉还在自说自话。
  徐克刚在全力挣扎,但他却始终挣脱不了那只强而有力的手;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竟然有那么大的臂力实在出人想象。
  过了一阵,金家玉却主动地将她的手松开了。
  “三少爷!很对不起……”
  “金家玉,你为什么那么卑鄙?为什么造谣生事?为什么……?”
  “三少爷!请你冷静一点,方才窗外有人,我不希望对方了解咱俩到底在商谈什么,同时想利用这个机会将对方引入歧途,所以我才……”
  “方才在窗外窃听的是什么人?”
  “是关外江洋大盗楚河东的七妹楚仙仙。”

  第六章 杀将
  八仙桌上放着盏洋油灯,那年头,用这种灯的人真还很少,玻璃罩子的上端套着一个大盘帽似的罩子,把光头压得很低。虽然有好几个人围着这张桌子坐着,却没法子看清他们的脸。
  他们似乎在讨论一件事情,正谈到节骨眼儿上,所以有了一瞬间的停顿。
  隔不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又打破了沉闷:“我来到百善乡已经整整七个年头了,当初是满怀兴致而来,如今却是愈等愈烦。想想看:那小子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这么些年了,他也得拿点儿破铜烂铁出来卖呀!”
  “也许……”这人说话慢吞吞的,一副破锣似的嗓子。“也许你这家金银铺太小,人家看不上眼。”
  “老弟!”原先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开了口:“你这么说可就错了,我这金银铺子可不算小,城里的那几家也不见得有我这份排场。而且,我还特别加了一块招牌,写着:‘专收名贵珠宝’几个字………我看呐!那小子一定没窝在这里,那箱红货也不在这儿。”
  “这么说……”那破锣嗓子又开了口:“你在这儿开金银铺子是为了想钓那条大鱼?”
  “老弟!我若是不想钓那条大鱼,干吗窝到这穷乡僻壤来?唉!七年的岁月是白磨蹭了,人不在这儿,货也不在这儿。”
  “秦掌柜!”这是第三个声音,冷峻、沉稳,很有份量。
  “嗯?!”苍老的声音爱理不理的。
  “你到这儿已经七年了?”
  “没错。如果要仔仔细细地算,应该说是六年十个月零二十七天。”
  “你的记性可真好。”
  “嘿嘿!”一声干笑。
  “这么说,你在七年前就听说人在这儿,货在这儿……嘿嘿!消息竟然比咱们快了七年。”
  苍老的声音没答腔,他似乎听出对方的言辞不但犀利,而且相当有份量,因此不敢随意答腔。
  “秦掌柜!过去在江湖上常听人说,南秦北楚,这话是什么意思?”
  “北楚好像是指关外的楚汾楚七爷吧!他已经道归西山了,倒生了个成材的儿子楚河东,如今还是独霸关外。至于说南秦,大概是指我秦上淮,说来惭愧,年轻时还有点儿勇气闯闯荡荡,一上年纪,只有守株待免,而且一守就是七年,像个木头人似的。”
  “秦掌柜!你这么说就未免太客气了,”那个冷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据咱们所知,北楚耍的是霸权,玩的是拳头;南秦则是以手段见长,玩的是心机。如果秦掌柜在这穷乡僻壤一守七年,竟然毫无结果,那么,传言岂非空穴来风,一点儿也不实在了吗?”这番话软中带硬,铿锵有声,如汹涌奔腾的黄河,任何山岳也阻挡不了。
  秦上淮毕竟上了年纪,所谓一岁年纪,一岁狡,他大概还不会被对方这番犀利的言辞难住。
  “哈哈!”一声干笑;似乎这一笑把一切都掩饰过去了。“不知道你是在赞我,还是在挖苦我。北楚南秦,分庭抗礼……唉!北楚的雄风还在,南秦的气势已弱,人老了,处处都不灵光,尤其是脑筋不够灵活……嘿嘿!就算那小子在这里,我都没法子把他给引出来。”
  “大哥!”破锣嗓子又开了口:“我看你是白费精神,这么一头老狐狸,就算他已经捞着了什么,也不会告诉咱们呀!”
  “哼!”有人冷笑,当然不是秦上淮。
  “大哥!”破锣嗓子又说了话:“要嘛咱们请秦掌柜明明白白给咱们一个交代,要嘛咱们赶紧走回头路,在这儿磨磨蹭蹭不会有什么结果。”
  “闭上你的鸟嘴!”作大哥的在骂人了。
  破锣嗓子立刻变成了哑嗓子。
  “秦掌柜!”仍是冷冷的,一点儿也不激动。
  “嗯?!”虽然仍是一声漫应,秦上淮那股子倚老卖老的劲儿倒收敛了不少。
  “你在这儿一住七年,可以说是人熟地熟;你在这儿放下金钩钓海鳌,必然注意四周的动静,对不对?”
  “那是当然。”
  “那么,今儿到了那些人,你留意了吗?”
  “全都留意了。”
  “说说看,有那些?”
  “王科、赵骠、楚仙仙。”
  “王科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江湖浪子,不结帮、不入派,孤家寡人一个,他好像和武胜有段梁子,想借这个机会找武胜了断。”
  “赵骠呢?”
  “他是武胜派来卧底的。”
  “没错?”
  “绝没错,福龄班的当家花旦吴美卿是赵骠的帮手,这娘们怎会和他混在一起,可不清楚。”
  “楚仙仙呢?”
  “她是楚河东的七妹,来此的目的不问可知;而且她不可能孤军深入。楚河东也必然亲率精英来到了附近。这小姑娘和赵骠也有关系,也许楚、武两帮已经连手了。”
  “就这三个人吗?”
  “还有你们……”
  “秦掌柜!除了咱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你好像故意把他说漏了,他叫鲍凌峰。”
  “鲍凌峰?!”秦上淮似乎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秦掌柜,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吗?此人是如今黑道上最负盛名的四大杀将之一,慓悍勇猛,心狠手辣。听说,他是你花钱雇来的。”
  此语一出,气氛立刻凝重起来;看来,这几位恶客要逼迫秦上淮摊牌了。
  如果秦上淮真是凭着耍手段,玩心机在头上混出名头来的,他此刻一定会了解对方的动机,也一定会有方法应付。果然,他连一点惊讶的反应也没有。
  “二位老弟!”秦上淮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就算秦某人隐居在此有什么用心,有什么意图,自信宝刀未老,还用得着花钱请什么杀将吗?”
  “这么说,你否认?”
  “绝无此事。”
  “大哥!”那个破锣般的声音又嚷了起来:“咱们可没闲工夫在这儿跟这个老家伙瞎扯淡,要下决心弄个水落石出,咱们就硬上;若是咱们没那个硬拼硬的勇气,咱们就打退堂鼓,撒腿走人!”
  “秦掌柜!你听见咱们兄弟的话啦!”
  “听见了,不过,我相信你老弟绝不是那种一味蛮干的莽汉。”
  “哦!你是说,我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会。”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
  “因为蛮干的结果对彼此都没有好处。”
  “秦掌柜!咱们兄弟出道晚,懂得敬老尊贤的道理,所以才不愿冒犯你。现在咱们兄弟只要你答复两件事:一是你在这儿一守七年,到底有什么收获;一是你花钱雇请杀将鲍凌峰的用心何在。”
  “老弟!我答复了这个问题之后,你们就走人吗?”
  “是的。而且从此以后不敢登门打扰。”
  “好的,你听着:第一个问题,我在这儿一守七年,是毫无所获……第二个问题,我压根儿连鲍凌峰这个名字都没听过……”
  他的回答也许很实在,但是绝不能令对方满意。
  作大哥的还没表示什么,那个破锣般嗓门的汉子已经恼火了,他两手在桌边一按,人已腾空而起,双脚伸得笔直,向秦上淮的面门蹬去。
  秦上淮坐在那儿,几乎没有闪让的余地,只见他抬手一挥,只听叭地一声,那汉子的身体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翻滚,若不是作大哥的伸手一扶,他准定会摔一个元宝大翻身。
  除了秦上淮,对方有五个人,现在,他们都霍地站了起来,似乎将有什么蠢动,可是,却教那个作大哥的给拦住了。
  “秦掌柜!”他的语气、嗓门始终是冷冷的,似乎任何情况都不会使他激动。“我这位兄弟性情太毛躁,多多冒犯,请海涵。”
  秦上淮淡淡的说:“老弟!这算不了什么,年轻人,火气旺,总是难免的……各位要是饿了,我吩咐厨下作点宵夜来。”
  这位秦掌柜的修养可真到了家。
  “不敢叨扰!”作大哥的深深一揖,然后一挥手,带着他的四个弟兄走了。
  秦上淮仍然坐在那儿没有动。他听着步履声远去,最后听到大门关上的声音。
  “来人!”他轻喊了一声。
  立刻有一个壮汉出现在他面前。
  “听着:加强戒备,如果有任何人胆敢闯进来,格杀勿论。”
  秦上淮站起来,走出了这间屋子。
  他跨过宽敞的院落,来到西厢一间屋子,门口有个大汉在守着。大汉见他来到,立刻打开了屋门。
  屋内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根木桩:桩上绑着一个人,是王科。
  王科手脚都上了绑,但他的神色却非常镇定,他冷冷地看着走到他面前的秦上淮。
  “虎头万儿!你大概听说过‘虎落平阳’这句话。”
  “嗯!”
  “你当然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嗯!”
  “那就好办,你为啥来到百善乡,我不问。我只问一件事,你潜伏在树上,是何企图,你可要老老实实说出来。”
  “说出来以后又怎么样?”
  “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也许会放你走。”
  “只是也许?!”
  “是的。我还要看看你所犯的错误是否严重。”
  “我上了别人的当;也可以说我是受了别人的利用。”
  “哦,这个利用你的人是谁?”
  “楚仙仙。”
  “哼?!黄毛丫头。”
  “她的确是个黄毛丫头,不过,她却很厉害,因为她抓着了我的小辫儿。”
  “别告诉我她抓着你什么样儿的小辫儿,因为我不想知道与我无关的秘密,只告诉我,她要挟你为她作什么事。”
  “她要我为她杀一个人。”
  “杀谁?”秦上淮指着自己的鼻子。“是我吗?”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这儿的主人。”
  “金银铺的掌柜吗?”
  “是的。”
  “那不是你。她说:午夜时分,有一老一少两个人到你这儿来,她教我杀那个老的。”
  “她是这样说的吗?”秦上淮非常吃惊;他是个修养非常好的人,照说,他不应该如此吃惊。除非这是一件天般大的事。
  “我不会说谎,这是我的长处,也是我的短处。”
  秦上淮突然重重地掴了王科一个耳光。
  以秦上淮的功力来说,他这一掌可以将人的头颅拍碎,而他这一掌看似很重,声音也很响亮,可是在王科的感觉上,却好像是轻轻地抚摸了他一下。
  王科即使再蠢,也明白秦上淮这一个耳光是掴给别人看的,可是,现场并没有第三者,莫非屋外还有人偷窥吗?
  “你胡说!”秦上淮气咻咻地吼道:“今晚根本就没有人来见我,而且,楚仙仙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她怎么会教你杀人?你快些实说,深更半夜,爬到后院墙外的树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的全是实话,信不信由你!”
  秦上淮没有再说什么,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彷佛在倾听什么动静。
  有人走了进来,向秦上淮吁了一口长气,然后轻轻地说:“把他松开!”
  王科从木桩上松了下来,他一时真还弄不清楚这老家伙在耍什么把戏。
  那个人又退了出去。
  秦上淮两眼直直地看着王科,手却在身上掏摸,摸出了一块银元………不!应该说是半块银元,或者是一块银元的一半。
  那半块银元像是被凿子凿断的,裂断处并不整齐,大小也不均匀。
  他将那半块银元平放在手掌心上。
  王科的目光突然闪亮,他也在身上摸出了半块银元,那两个半块合在一起正好严接合缝,它们原来是一体的。
  “辛苦了!”秦上淮轻轻地说了一声,那味道,像是在跟一个很熟的老朋友寒暄。
  王科的眼睛却瞪得很大,他似乎有许多想不通的事情:他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我知道我找的人已经到了。”秦上淮又缓缓地说:“可是,有那么多陌生人来镇上,我实在不敢冒失地去连络,没想到,楚仙仙那丫头片子倒把你送到我面前来了。”
  “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秦掌柜。”
  “秦掌柜!在关外我已收了你付给我的二十两黄金。”
  “是的,那是预付的一半,另一半也是黄金二十两,那要等到事后才付。”
  “要我办什么事?”
  “我会慢慢告诉你。”
  “秦掌柜,楚仙仙要我杀的人又是谁?”
  “不知道,也许是那丫头片子在故弄玄虚………刚才我故意掴你耳光,逼问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可能外面有人偷觑。”
  “对!你很聪明,偷觑的人就是楚仙仙那丫头片子。现在,你就住在这里……眼面前我还有点儿糊糊涂涂的,大概到了明天晌午就一切都明白了,那时,我就教他们有得受的!”秦上淮龇牙咧嘴,面现獠色。
  在徐家大院的客房中,鲍凌峰正翻了一个身子,改变了躺卧的姿势。这一夜,他一直在半睡半醒之中。
  当然,在这种环境中他是不可能高枕无忧的。
  看看窗纸的颜色,他也大约猜得出这是什么时候;漫漫长夜已经过去一半了。
  突然,他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
  那像是一只昆虫用它带毛的爪子在爬动;在一般人来说,那根本不能算是声音;可是在一个终日在刀口上舐血的人听来,那无异是死亡的讯息。
  那阵子沙沙的声音在继续着。
  现在,鲍凌峰已经肯定是有人用一把小刀插进门缝拨动门闩;门外的人非常有耐性,拨动的速度非常缓慢,他大概了解这间屋子里睡的是个什么字号的人物。
  那种沙沙声具有催眠作用,一般人在聆听那种声音时可能会不知不觉地睡去,鲍凌峰的眼睛却愈睁愈大,他毕竟不是一般人。
  门门终于滑落,门也在以极慢的速度荡开。
  鲍凌峰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纤细的影子。
  夜风轻拂,也带来一阵香气;女人最容易使人分辨的就是她们的身上永远有香味。
  鲍凌峰握紧了身畔的匕首,并不因为来人是个女子他就掉以轻心;相反地,他觉得这一定是个很难应付的女人;如果她无所恃仗,她会这样胆大吗?
  女子进了门,房门掩上,又落了闩。
  这个女人并没有预留退路,那么,她只有两种打算:她死在这里;或者她要鲍凌峰死在这里。
  因此,鲍凌峰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鲍凌峰!”一声轻唤,柔到极点。
  鲍凌峰摒息凝神,他几乎已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握匕首的右腕上。
  “鲍凌峰,你早就醒了!”人正向床前行来。
  鲍凌峰仍然没有吭声。
  “我敢打赌,你脚上穿着鞋子,你手上握着刀……其实,你是白化了精神,此时此刻,还没有到动刀拼命的时候。”
  “你是谁?”鲍凌峰不能再装哑吧了。
  “如果你连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还凭什么列名在当今的四大杀将之中?”
  “姑娘用不着卖关子,报名,说明来意。”
  “报名不必,说明来意那是一定的,要不然,我岂不是白来了一趟。”
  “我在洗耳恭听。”
  “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
  “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死在这张床上,你就尽管这么躺着吧!”
  鲍凌峰霍地跳了起来,他并不是怕死在那张床上,他只是觉得他不容许别人戏耍。
  这个不明身份的女子似乎就在戏弄他。
  当鲍凌峰飞身跃起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已经扫向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屋内无灯,可是窗纸透现了星月的光辉,他仍然可以看清楚屋内的每一样东西;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
  屋内并没有那个女人存在。
  如果你明明知道有人在你身畔,却看不到他,你一定疑心他躲在你背后,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因此鲍凌峰疾旋身形,察看背后。
  仍然没有。
  在眨眼之前,他已转变了好几个角度,最后背部贴住墙壁,现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呈现在他的眼底,他仍然没有发现那个戏弄他的女人。
  是鬼?是狐?……鲍凌峰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个冷颤并没有使他浑身发抖,反而使他冷静下来。
  他想:一定是在他飞身跃起的那一瞬间,那女人又退出房去了。哼!她只会唬唬人,说说大话,她还怕挨揍,怕挨刀子!
  想到这里,鲍凌峰就开门走了出去。
  一条长长的回廊展现在他的眼前,并没有发现任何影子。
  鲍凌峰已经栽了一个小小的跟斗,即使他不承认也不行;他名列江湖四大杀将之一,而他现在却连对方的影子都见不到。
  睡意已全消,他已不想再躺到床上去;何况,女人那句话也使他觉得不吉利,谁也不愿意躺在床上等死!
  他在回廊上漫步,看天色,黎明就要来临了。
  突然,他听见噗哧一笑。
  这一笑,将鲍凌峰的怒火引发了。他心里暗骂:臭娘们!你把老子看扁了,教你瞧瞧老子的厉害!
  他心中虽然怒火高炽,表面上却非常镇定,他的步子丝毫没有紊乱,他有把握,只要对方再笑一声,他就能发现那娘们的藏身之处;换句话说,他手中冷漠无情的匕首就要插进对方鲜蹦活跳的心脏。这倒并非完全为了报复对方的戏弄,而是他绝不容许有人了解他的真正身份。
  他仍旧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可是,那女人似乎也很诡,再也没有发出讪笑之声了。
  有人说,笑对健康有益,而她此刻的笑声却很可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厄运。
  鲍凌峰一直保持高度的戒备,可是,他所等待的情况却一直没有发生。
  冗长的戒备使人容易疲劳,鲍凌峰突然觉得有些累;他也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冲动。如果他够聪明,他应该坐在屋子里以逸待劳。
  现在,还来得及。
  他返回房中,将门掩上。
  经过一段长时期的紧张状态之后,此刻最松懈,如果有人此刻向他袭击,对他来说,将是最危险的时。
  不错,是有人向他袭击,而且是三个。
  在正式拼搏之前,对方已经先和他展开了一场心理作战;在心战方面,鲍凌峰就已经败了。
  用一个行踪飘忽,言语闪烁的女子为饵,先使鲍凌峰进入精神紧张状态之中,然后狙击手才乘隙进入了狙击位置。
  这一着,的确高明;更高明的是,他们选择的攻击时刻,是在鲍凌峰精神状况最松懈的一刻。
  这三个狙击手站在一个三角位置上,不管鲍凌峰面向那一边,他都是三面受敌。
  这三个人用了不同的兵器,一个用缅刀,一个用长木棍,另一个用的是与渔夫所用的渔网相似的网子,看情况,他们如果不被情势所左右,可能想逮个活的。
  他们的战略正是如此,因为最先出动的就是那张网。
  这是一种缠人的兵器,你身体上任何一部份被它沾着了一点,你都会有麻烦;不过,这种玩艺儿也有它的毛病,在撒出的那一刹那,有轻微的声音。
  如果是偷袭,任何一丁点儿声音都是最大的败笔。
  网子一临头,鲍凌峰就发现了,他一个疾滚,就到了“渔夫”的身边,好小子!人刚滚到,锋利的匕首已从“渔夫”的胯下刺进。
  这是一个杀将的基本条件,敌人躯体的那一部份距他最近,一定是那一部份先挨刀。
  狙击者也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实际上他们的确不是泛泛者,尽管他们的同伴已经遭到毒手,缅刀、木棍却也同时逼近了鲍凌峰的要害。
  木棍兜头劈下,缅刀斜劈到他的腰际。
  鲍凌峰一个鲤鱼打挺,竟然从渔夫的胯下钻了过去,当年韩信胯下受辱,他是胯下逃生。
  的确太精彩,一个杀将,固要千方百计地取人性命,也要千方百计地保全自己的生命。
  缅刀、木棍都走空。
  而撒在半空中的网子却正好落下。
  这对两个攻击者而言,是极端不利的。
  拿缅刀的汉子的右臂被网子罩住,在他还没来得及应变之前,鲍凌峰的锋利匕首已经从他的左肋刺进。
  不管这把匕首是从任何部位刺进敌人的体内,它的尖端都能伤害敌人的要害。
  第二个狙击手倒下了。
  执木棍的现在只有逃命了,他现在才发现高估自己,轻估敌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快,鲍凌峰更快。
  他的一条腿才跨出房门,房门突地被重力推上,夹住了他的另一条腿。
  匕首从门缝中穿进,自他的颈项间插入。
  第三个狙击手又成了刀下游魂。
  真快!真利落!鲍凌峰不愧为江湖有名的四大杀将之一。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又响起鼓掌赞赏之声。
  又是那个女人吗?她竟然在暗中不动声色地观赏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事后还加以喝采,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
  鲍凌峰自然无法立刻得到答案,但他最少可以明白一件事:这个女人不是可以用手上这把匕首对付得了的。
  “真棒!”女人在暗中用激赏的语气说:“不愧列名当今江湖上的四大杀将之一,准、狠、稳,三字诀一字不缺,真是棒极了!”
  “刚才你在那儿?”
  “躺在你的床上,免得碍手碍脚。”
  一个随便躺上男人床榻的女人,又是个什么样儿的女人?
  “他们是谁?”鲍凌峰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他采取了一种战略——冷静。
  “死人是不会回答问题的。”
  “你又是谁?”
  “是你攀交?还是追问底细?”
  “是你先来告警的,我应当谢谢你。”
  “你毕竟不是普遍人,要是换了别人,一定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为什么呢?”
  “不是我将你引出去的吗?然后那三个死鬼才有机会埋伏在你的房里,俟机下手呀!”
  “未尝没有这种可能,不过,我却另有看法。”
  “哦?”
  “我一直都没有发现你在房里,如果你是他们一伙的,你一定有机会向我下手,而你却没有。”
  “别太相信自己的判断,女人的武器有些特别,不一定用刀枪,也不一定要将对方杀死。”
  “好了!你已经卖了太多的关子,现在我很感激你,如果你现在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鲍凌峰!你太自信了,也太愚蠢了,像我这种人会向你提出什么要求呢?凡是你能办到的事,我都办得到。”
  “那……!我就不明白你的来意了。”
  “我只是觉得,在当今的四大杀将之中你最年轻,死了未免可惜。”
  “照你这么说,如果你没事先提醒我,我就一定会死吗?”
  “一定会。”女人的语气非常肯定。
  “就凭他们三个?”
  “不是三个,是四个。”
  “还有谁?”
  “还有我。”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开玩笑。
  “现在呢?”鲍凌峰一直到现在还站在那儿没有动过。
  “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因为我觉得杀死你倒不如让你活着;你活着还可以为我作许多事。”那语气充满了自信,由此可见,这个女人不但自负,而且自大。
  自出道以来,鲍凌峰对付过各色各形的人,在他的经验中,唯有那些具有自大狂的人死得最快;那女人已经暴露了弱点,凡是有弱点的人他都有把握对付。
  于是,他转过身来,缓缓向床榻走过去。
  屋内的光线不太明亮,不过,他仍看得清楚床榻上的确坐着一个女人;女人的体型是一眼就可以分辨的。
  “站着!”女人轻喝了一声。
  “干吗?”
  “别走得太近。”
  “你害怕吗?”这一问,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
  “对于一个我不喜欢的男人,我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我用不着害怕;对于一个我所喜欢的男人我不会害怕,我只是觉得我现在的行为像在打猎,目标是一头凶狠的野兽。我想逮活的,尽量不去伤害牠,但我怕它伤害我,一定会和它保持一段距离,是不是?”
  “很有趣。”
  “鲍凌峰!这三具尸骨你如何处理?”
  “不用劳心。”
  “我担心你如何向徐三少爷解释。”
  “那是小事。”
  “对我呢?”
  “自出道以来,只有两样东西可以驱使我、引诱我,那就是金钱与权力。如今要被一个女人驱使,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体验。”
  “鲍凌峰!你弄错了,我并没有驱使你,如果你愿意为我作一些事,我仍然愿意付酬。”
  “那更有趣了,现在就请你赏一件差使吧!”
  “你是那样迫不及待吗?”
  “渴欲效劳。”
  “可是,你手上的买卖还没有了结。”
  “我经常同时接好几件买卖。”
  “那表示你的能力很强,可是也容易出毛病,打个比方吧!现在你在为张三办事,如今李四找你杀张三,你怎么办?”
  “会有怎么巧吗?”
  “天下往往有许多太巧,太巧的。”
  “这么说,咱们暂时不会打交道?”
  “是的,不过,情势随时会变,谁也不敢料定,是吗?”女人从床上下来了。
  虽然在黑暗中,鲍凌峰也能发现她的身段很美。
  他是健康的男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不过,他也是个杀将,在一个杀将的眼中没有男人与女人,只有敌人或友人。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就没把这个女人当友人。
  他知道这个女人要离去了。
  他也知道这个女人会从他身边走过,那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此时绝不容许一个了解他真实身份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成为一个有名的杀将,除了具有上乘杀搏的功夫之外,还要有冷静的头脑;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感情已完全消失。说得再可怕一点,他们的人性几乎已经绝灭,他们手中的刀永远在找机会断绝别人的生存权利。
  鲍凌峰正是如此。
  女人似乎在毫无警觉的情况下在卖弄她的聪明,她也许还不了解一个江湖杀将的危险性;他们有时看起来非常驯服,如同你养着一条毒蛇,如果你没有拔除他的毒牙,那条蛇随时都可能置你于死地。
  “明天我会找你。”女人轻轻地说。
  “你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你。”
  “你最少可以认识我的声音,即使我不说话,在你面前一站,你也会认识我。”
  “好吧!我倒想尝尝被女人驱使的滋味。”
  女人走过来,经过鲍凌峰的面前,向外走去。她边走边说:“你得赶紧处理这三具尸体,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你还需要体力。”
  鲍凌峰此刻用以回答她的是他手上的那把刀。
  那把匕首就像一条没有拔除毒牙的蛇。
  而那把刀比蛇的行动还要快。
  尽管屋内漆黑,那把匕首仍然指向女人的心脏,鲍凌峰最能控制出手的最佳时刻,只要一出手,他就有九成九的成功率。
  他的名声,以及他的生命,就靠这个成功率维持着。
  女人的背后像是生了眼睛,其实,在那种闪电般的攻击下,就算她的背上生了眼睛都逃不晚,但她竟然逃脱了,她似乎已精确地计算出鲍凌峰出手的时刻,抢先作了闪避。
  锋利的匕首从她身侧虚空走过。
  叭地一声,鲍凌峰的手腕竟然被她的双手扣住了。
  几乎同时,房门被人一脚另开,有人像幽灵似地闪了进来。
  那个人的双臂坚强有力,从鲍凌峰的腋下抄过,翻上,扼住了鲍凌峰的后颈窝。
  四大杀将之一的鲍凌峰就这样被制服了。
  如果他的右腕还能动弹,他手中的刀绝不会刺向敌人,而是刺向自己。
  此时此刻,死亡的滋味对鲍凌峰来说应该是最愉快的事了。
  “丢刀!”女人一声轻叱。
  呛地一声,那把曾经置许多人于死地的匕首终于落下了地。
  “来人!”背后那个男人嚷了一声。
  有人进来,立刻取火燃灯。
  这个女人是谁?背后那个男人又是谁?
  女人是金家玉,男人是徐克刚。
  这小妮子可真不简单,身为杀将的鲍凌峰会被人家生擒活捉,这是他作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天已经亮了,由于这间厢房的门窗都紧紧地关闭着,因此仍然点着灯。
  鲍凌峰坐在一把厚重的椅子上,不过,他的右手却被捆住了,这是不得已的措施。若非金家玉坚持,徐志刚还要对他宽厚一些。
  徐克刚认为他犯不上跟江湖人物结仇。
  这间屋子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也没有第三者。
  “鲍兄!咱们无怨无仇,你必然是受人之托。现在我只需要知道两件事:是谁教你到徐家大院来卧底?为什么?如果你无法回答第二个问题,你只要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也照样感激。”
  鲍凌峰无言。
  “鲍兄!我了解,江湖上有许多行规,你不便泄漏别人的秘密。可是你也得想想我的处境,我徐家的生死存亡,百善乡上万人的祸福……”
  “三少爷!路已经被我走绝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鲍兄的路还很早,只要你回答我一句话,我立刻就备马送你离开,而且我还有巨金酬谢。”
  “不可能。”
  “不可能?!你不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任三少爷,是我不能那么作。”
  “鲍兄!那位姑娘是不是很厉害?”
  “的确,她像一朵刺人的玫瑰。”
  “鲍兄难道愿意让她来问你吗?”
  “三少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也许不像我这么客气。”
  “怎么?!你在威胁我?”
  “不敢……”
  “三少爷!你同样也可以用各种惨无人道的方法来对付我,也许我会在吃不了苦头的情况下从实招来,你为什么不试试?”
  “鲍兄!我不愿意那样作,现在咱们有了冲突,但不是直接的,咱们犯不上……”
  “好了!三少爷!我不会告诉你什么的,我有把握,就是到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你省省精神吧!”
  “鲍兄!为什么要弄到那种下场呢?”
  “没法子!”鲍凌峰展露了一个苦笑。“我在北,你在南,本来咱们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头,命运却让咱们一头撞上,咱们认了吧!”
  徐克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来对待这个江湖人物。
  鲍凌峰闭上了眼睛,他的话似乎已经讲完了。
  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
  是金家玉。
  她一摆头,轻轻地说:“三少爷!你出去吧!”
  徐克刚没说什么,立刻走了出去。他发现:江湖人物似乎一定需要江湖人物去对付。
  鲍凌峰冷周地看着金家玉,他似乎想不到这样一个年轻轻的女孩子行事竟然如此老辣。他深深了解:对付这女娃子绝没有像对付徐克刚那样简单。
  “鲍凌峰!”金家玉冷冷地开了口,跟她方才在客房中与对方聊天的语气完全变了。“我知道你骨头硬,骨头不够硬就休想当杀手。不过,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我跟你无怨无仇,既不想倒你的名,也不想要你的命,只想知道那么一点小秘密,你开开口,咱们就没啥纠葛了,何必那么撑呢?”
  “你想必也是在道上混混的,那就该懂得道上的规矩,栽了认,输了也认,要我违反道上规矩却不行。”尽管鲍凌峰心头有点儿寒,他的态度仍然非常强硬。
  “不说?”
  “不是不说,是不能说。”
  “鲍凌峰!出道几年,你犯了多少杀孽?树过多少敌人?结了多少仇怨?”
  “不少。”
  “如果你今天已不再是一个杀将,变成了一个普通人;甚至变成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残废人,你会怎样?”
  鲍凌峰猛地打了一个寒噤。
  “你只有听任那些仇家和敌人的摆布、宰割,对不对?”
  “你打算怎么样?”
  “挑断你的脚筋,”金家玉取出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用你这把沾染血腥的刀。”
  “你好残忍!”
  “鲍凌峰!你也不是一个好心人,在我走过你身边的时候,你不是也想杀我吗?难道你就不残忍?”
  鲍凌峰吸了一口长气,闭上了眼睛,他似乎已经认命了。
  金家玉蹲了下去。
  鲍凌峰虽然在力持镇定,但他的双足仍然禁不住在轻微地颤抖。
  金家玉的左手将鲍凌峰的裤管挑了起来,匕首的取口点上了后脚跟,冰凉的感觉使得鲍凌峰又打了一个冷颤。
  “好心的姑娘!给我一个痛快,在我心口上插一刀。”
  “没那么便宜,像你这种作恶多端的人,应该羞惭忍辱地活着,慢慢地受罪。”
  匕首在拖动,血从鲍凌峰左脚的脚后跟处流了出来。
  金家玉用力不重,只不过割破了一层表皮,她手中的匕首再缓缓推出去……又拖回来,她不是在切割,好像是在“锯锉”鲍凌峰的肌肉。
  痛楚并不大,却使人感到莫大的恐惧。
  黄豆般大的汗珠从鲍凌峰的额头上滚动下来。
  金家玉真够狠,她仍然无动于衷地一刀一刀往下“锉”着。
  “去找秦上淮,”鲍凌峰终于叫了出来,声音凄厉已极,“别再折磨我啦!”
  “秦上淮?”徐克刚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三少爷!你仔细想想看,也许……”
  “金姑娘!你怎么不再问得详细一点。”
  “三少爷!这已经很够啦,在江湖道上的人,不管是正道,还是邪道,都有几斤骨头,也不能逼得太过份。”
  徐克刚并没有去注意她在说什么,仍在想着那个名字。他突然叫了一声:“对了!”
  “想起来了?”
  “咱们百善乡有这么一个人,是开金银铺的……”
  “金银铺”这三个字似乎像根尖针般在金家玉的背脊上扎了一下。
  “他多大年纪?”金家玉问。
  “六十靠边了。”
  “是本乡本土长的么?”
  “不,几年前才在这儿落籍。”
  “三少爷!替鲍凌峰在刀伤处贴一张膏药,记住,绝不能放,派人把他看牢。还有,风声也不能漏出去。”
  “你上那儿去?”
  “我去找秦上淮。”
  “没凭没据的他可以赖账呀!”
  “哼!我不会直截了当地找他。”
  天虽已大亮,长街上还是冷冷清清的,金家玉一路走,一路想着“点子”,因此她是低着头在走路,如此一来,她差点撞在别人身上。
  那个人不是在走路,而站在路当中,似乎是存心挡道。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子。
  金家玉心头有数,却没说破,一闪身,打算绕过去,那老头子又将她拦住了。
  “嘿嘿!”金家玉笑了,“老伯伯!你是人老心不老嘛!你打算干吗?”
  “问你一句话。”声音似乎比人还要苍老。
  “问吧!”
  “我那三个兄弟是躺下了?还是吊起来了?”
  “老伯伯!你的话没头没脑的……”
  “小姑娘!今儿不是上元夜,不必跟我找灯虎儿,打哑谜儿,我明明看见你从徐家大院出来的。”
  “老伯伯贵姓大名呀?”金家玉还是和和气气的。
  “罗万车。”
  金家玉好像打了个颤儿,这个名字就像是道符咒。
  “没听过?”
  “听过,听过,罗老先生派那三个兄弟深更半夜摸进徐家大院是要杀人呢?还是要偷东西?”这小妮子的胆子可真大。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回答你的问题。”
  “老伯伯最好去买三副棺材到徐家大院去收尸,走侧门,别给人家晦气,今儿是徐老爷子的大寿之期,活了一大把年纪,要懂规矩啊!”
  罗万车猛地一震,他的脸也变成了三块瓦,红一块、白一块、青一块。
  不过,他的语气还算镇定:“是那位高手的杰作?”
  “当今道上四大杀将之一的鲍凌峰。”
  “哦?!鲍凌峰?!”罗万车满脸惊讶之色。
  “你不信?”
  “我信!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件事:秦上淮雇了鲍凌峰在徐家大院卧底不是为了对付徐家,是为了对付觊觎徐家的人。”
  “哦?”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你认识秦上淮?”
  “你认识罗万车吗?”
  “咦?!现在不是认识了吗?”
  “如果你认识罗万车,就应当认识秦上淮。”罗万车掉头走了,不是走向徐家大院,而是走向另一个方向;他不想为他的兄弟收尸,也不想理论了。
  金家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抬动了脚步。
  时间实在太早,金银铺的大门还关得紧紧的,金家玉犹豫了一阵,还是举手敲了门。
  门立刻打开,好像彻夜都有人在守门。
  “小姑娘!干吗?”应门的是个粗壮汉子。
  “找秦掌柜。”
  “太早了吧?!”
  “秦掌柜一夜都没睡,有什么早呀晚的?告诉他,如果他不见我,是他损失,不是我损失。”
  “进来吧!”门开大了一些。
  金家玉落落大方地走进了店堂。这才发现大门边不止那一个汉子,还有好几个人,真可算是门禁森严。
  其中一个跑到内院去禀报,不旋踵间,秦上淮就来了;在金家玉的观察中,秦上淮的确是老了,可不是老态龙钟,是老狐狸、老江湖、老经验……一块老姜。
  店门还未敞开,店堂内暗朦朦的,在秦上淮的示意下点上了灯,秦上淮这才缓缓开了口。
  “这么早,姑娘一定有什么急事。”
  “送信。”
  “给谁送信?”
  “鲍凌峰。”
  “哦?!”
  “他把罗万车手下三个健将给剁了。”
  “唔!”
  “不过,却因此暴露了身份,被徐家三少爷逮住了。”
  “你说徐克刚逮住了鲍凌峰?”
  “没错。”
  “他要你捎什么信儿?”
  “教你赶紧去救他。”
  “小姑娘!别以为我老眼昏花了,徐三拿不下鲍凌峰;鲍凌峰也不会教你捎这种口信,你来,是为了什么,我可清楚得很,嘿嘿!你打错主意啦!”秦上淮蓦然出手,向金家玉的衣领口抓去。
  这一抓,具有雷霆万钧之势,看来金家玉万难逃脱。
  金家玉也知道闪躲不开,她双手一抬,两道晶光闪现,两把锋利的匕首如剪刀般绞向秦上淮的手腕,如此犀利的攻击,不怕秦上淮不收手撤招。
  金家玉打错了算盘。
  秦上淮的五指仍然抓住了金家玉的衣领口,当然,金家玉的看家武器玲珑双匕也刺中了秦上淮的右腕,只听叮地一响,原来秦上淮带了钢铁的护腕,他的左手一翻,巨灵大掌将金家玉的双腕都扣住了。
  “嘿嘿!小丫头片子!现在老老实实把徐家大院昨晚发生的事故说出来吧!”
  “你放手!”
  “放手!没那么容易吧!你要是再不开口,我就扯光你一身衣服。”
  “你……”金家玉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刚才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不信,我又有什么法子?”
  “我要撕衣服啦……”
  呛啷一把刀已经飞到了秦上淮的头顶;那是王科的链子刀,王科以英雄救美的姿态出现了。
  链子刀的威力非常惊人,秦上淮不得不放手,王科的出现倒真是解决了金家玉的危难。
  “老不识羞的东西!”王科破口怒骂:“你竟然用这种卑鄙下流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年轻轻的小姑娘,这次饶你狗命,下次就教你作刀下游魂。咱们走!”
  金家玉当然不会得寸进尺地要找秦上淮算账,她来此的目的只要证实鲍凌峰的那句话是否真实,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必要再留下去了。
  她纵向门口,拔开了门问,秦上淮没有阻拦,他的手下也没有阻拦。
  她先行,王科殿后,当然她无法看见秦上淮向王科挤了挤眼睛。
  走在清静的长街上,两人开始交谈。
  “姑娘贵姓?”
  “我叫金家玉,你呢?”
  “我叫王科。”
  “刚才多谢你搭救。”
  “那算不了什么……姑娘,我昨天晚上就见过你了,你相信吗?”
  “哦?!在那儿?”
  “在一座‘八仙上寿’的花灯上,你扮何仙姑。”
  “你倒是个有心人。”
  “若非有心人,你方才可能就要在那头老狐狸手下受辱了。”王科外型很粗犷,其实他的心眼儿倒很细。

  第七章 绝招
  一天的忙碌又开始了。
  在百善乡,这原本是喜气洋洋的一天;却变成了最紧张的一天。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也许这个一向安宁的乡镇就要在今天毁灭。
  大批的鸡鸭鱼肉涌进了徐家大院,徐克刚看着这些食物不禁眉头深锁,一到晌午,就有大批贺客涌进百善乡,也许他们会和这些鸡鸭一样地听任宰割。
  金家玉原本说好去去就来,如今已是日上三竿,为什么还没有见影子?莫非……?
  人总是会往坏处想,一想到金家玉可能会遭遇什么凶险时,徐克刚就无法坐等了。他唤来了蒋佩廉,还带了几个精干的乡团团丁,主动去找秦上淮。
  金银铺今天没有开门,门口贴着一张“今日封市”的红纸条,并没有说明理由。
  蒋佩廉却把店门给擂开了。
  “干吗呀?”
  徐克刚一个大步就跨了进去,沉声问道:“秦掌柜呢?”
  他的话声未落,秦上淮已经从内院来到了店堂。
  “哦!是三少爷呀!坐!坐!”
  “秦掌柜!今儿为啥封市?”徐克刚毕竟年纪轻,不会装假,脸色是绷着的。
  “三少爷!我今儿为啥封市你都不明白吗?待会儿我要去给令尊大人拜寿呀?”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徐克刚愣了一愣,才开了口:“那可不敢当……秦掌柜!有一件麻烦事儿要请教你……昨儿夜里有三个人摸进了徐家大院,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咱们没发现,却被一个姓鲍的过路客发现了,姓鲍的倒真行,一个人干了三个……”
  “结果呢?”
  “结果是姓鲍的被咱们逮着了,不管他是好意,还是恶意,他在咱们徐家大院任意杀人,咱们总要问个青红皂白。姓鲍的承认他是江湖杀手,还承认一件事:他是秦掌柜给他钱请他来的。”
  “三少爷相信吗?”秦上淮的神色很平静。
  “半信半疑。”
  “那敢情好,现在我可以给三少爷一个老老实实的回答,贼咬一口,入木三分,没那回事。”
  “也稀罕,百善乡成千上万的人,那个姓鲍的干吗只咬了你一口?”
  “也许他跟我有仇。”
  “秦掌柜!在没有査个水落石出之前,我要限制你的行动。”
  “行!”秦上淮满口答应。“如果我不去府上拜寿,三少爷不责我失礼的话,我连大门都不出。”
  “哼!”徐克刚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子冷气,声冷如冰地说:“秦掌柜!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要你待在家里足不出户,我是要带你去乡团本部,将你看管起来。”
  “三少爷!你要将我囚禁起来?”好像费了好大劲儿,秦上淮才迸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囚禁,是看管。”
  “那又有什么不同?”
  “囚禁就表示你有罪,看管只表示你涉嫌,还不能确定你有罪。”
  秦上淮还在倚老卖老,喋喋不休:“三少爷!你们徐家在本乡本土有财有势,我是个外乡人,还有啥话好说?不过,公道自在人心,总有一天……”
  徐克刚忍得住,蒋佩廉却忍不住,他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秦上淮的衣领:“掌柜的!咱们三少爷今儿有得忙的,别一个劲儿地跟我们闲扯淡……爽气点!跟我走吧!”
  秦上淮这才想起了一句古话!阎王好斗,小鬼难缠,眼前的局面就是这样。当然,他要是放手一搏,眼前这几个人,就算包括徐克刚在内,也不是他的对手。问题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心将这口气忍下了。
  “三少爷!”秦上淮一旦决定忍下这口气,说起话来也就漂亮了:“你是本乡的乡团总练,担负着本乡本土的治安责任,你裁决的事谁敢不遵呀!不过,我要请求三少爷一件事,尽快查明事实,还我清白,免得我老是待在乡团本部耗着,连买卖也作不成。”
  “放心,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查明这件事,秦掌柜,麻烦你跟小蒋走一趟吧!”
  蒋佩廉和那几个团丁带着秦上淮走了。
  徐克刚却留了下来,因为他此来是为了追查金家玉的下落,他还要盘问一番。
  于是他将账房唤了来。
  “说实话,”徐克刚先来一番下马威。“若是有半个假字,你就吃不了兜着走。”
  “三少爷!”老账房已经在发抖了,他毕竟是局外人,也是道外人。“我那敢呀?”
  “一大早,有位姑娘,拿了三两金叶子上这儿来兑,有来没去,这位姑娘那儿去了?”
  “三少爷!姑娘倒是来了一位,可没见着什么金叶子呀!”
  “人呢?”徐克刚虚空一招,立刻有了效果,因此他又接着问了下去。
  “人走了呀!”
  “真的走了吗?”
  “三少爷!我绝不会说假话,那位林姑娘和咱们掌柜的好像有争执,有位粗壮汉子突然出来打抱不平……”
  “于是,她就和那个粗壮汉子一起走了?”
  “是……是的。”
  “账房先生!你跟秦掌柜多少年啦?”徐克刚拿出一副话家常的口气。
  “三年多了。”
  “你评评看,他这个人怎么样?”
  “他……待人不错的。”
  “一无缺点么?”
  “如果硬要挑毛病,倒也并非一无缺点,他……他交朋友好像杂了点儿。”
  “你是说,经常有各色各行的人找他,是吗?”
  “是的。”
  “昨晚有人来找过秦掌柜吗?”
  “有!有!深更半夜的,来了好几个。”
  “老账房!你是本乡本土的人,如今有歹徒算计咱们,你可要帮着我。”
  “那还用说吗?三少爷!”
  “好!你跟我去一趟。”
  “去那儿?”
  “咱们家。”
  徐克刚将那老账房带到徐家大院,要他去认尸。老账房一眼就认出那三个人都是去过金银铺子的,他说:还缺了一个老头儿。
  徐克刚总算抓到了一条扎实的线索,他飞快地赶到了乡团本部,时间已如流水般在消逝,他不打出绝招,是不行了。
  “秦掌柜!”徐克刚开门见山地说:“咱们非得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有几个问题要请你回答;你不回答也不行。”
  “三少爷!您别这样激动,只要我答得出来的,我一定据实回答。”秦上淮可真沉得住气。
  “昨夜有人去找你,一共四个,除了有一个老头儿之外,另外三个都在徐家大院被鲍凌峰给剁了,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路,以及跑到这儿来干啥?”
  秦上淮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大概也知道如果不加以搪塞是无法过关的,因此就从容地回答。
  “那个老头儿叫罗万车,是个黑道上的人物,另外三个是他的手下,我叫不出名字来。他们来,是向我敲诈勒索,我没答应。”他的回答是一半儿真,一半儿假。
  “他们为什么要向你勒索?”
  “因为我过去在别地方开金银铺收过赃,有把柄在他们手里。”
  “实话?”
  “不敢欺瞒三少爷。”
  “一大早有个姑娘去找你,与你发生了争执,后来有人打抱不平,将她带走了,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
  “真不认识?”徐克刚的语气咄咄逼人。
  “三少爷!”秦上淮苦着脸说:“我在百善乡落籍已经好多年了,早就跟江湖道不沾边,那些后生晚辈我当然不认识呀!”
  “秦掌柜!另外有个问题本来不打算问你的,你刚才提到你过去在别地方开金银铺子收过赃,所以我才提出来请你指教。”
  “三少爷别客气……”
  “有一个名叫金宏的人,带了一票红货,在途中被人劫杀,当时在江湖道上曾经引起骚动,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听说过。”
  “这事沉寂了多少年,最近又在江湖道上喧腾起来,因为有一个传说:那个劫匪以及那票价值连城的赃物都藏在百善乡。”
  “哦?!”
  “秦掌柜!你认为这种传说可能吗?”
  “三少爷!如果你真想在我这儿得到一点意见,那我就说几句直言。”
  “我洗耳恭听。”
  “常言道得好,无风不起浪,既然江湖上有这种传言,那就有几分可靠。”
  “唔!”
  “这两天,本地突然出现了许多江湖人物就与这个传言有关,武胜下黑帖,老爷子又过寿,都挤在一块儿了,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凑巧,其实不然。”
  “嗯!”徐克刚静静地听。
  “我看,三少爷得展开行动了。”
  “展开什么行动?”
  “当然有法子,不过,我想先了解一下,三少爷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我不希望本乡本土受到任何骚扰,也不希望家父的寿宴遭到破坏,当然我还要找出拙荆被杀的原因,以及抓到凶手。”
  “那很简单,立刻展开一项全面清查,只要是外乡人,全体请进乡团本部,限制他们的行动,到了明天才放人。”
  “这种法子不嫌太霸道了吗?”
  “没法子,江湖中人是不能对他们客气的;而且,你还要派人封锁四处通道,贺客要凭请帖才能通行,防止还有好多江湖道上的人混进来。”
  “秦掌柜!帮个忙。”
  “你吩咐。”
  “我交一批精干的团丁给你指挥,由你带头去展开这次行动……”
  “我?!那怎么成?”
  “秦掌柜!你应该分得出那些是江湖道上的混混,为了地方,你务必要挑起这付担子,你就别再推辞啦!”如果是下象棋,徐克刚这一着无异是叫了“将军”。
  秦上淮两只眼睛珠子骨碌碌转,徐克刚静静地欣赏他的表情,秦上淮似乎看穿了面前这个小伙子使出来的绝招,竟然一口答应了。
  “好!这件差使交给我,倒不需要大批精干的团勇,那样会惊动地方上的百姓,我只向你要一个帮手。”
  “你说!”
  “拼命三郎小健。”
  “好!我立刻派人去找他……”
  “用不着教他出面,只要暗中跟着,倘若有了冲突,他才露头。”
  “那就多费心啦!”
  秦上淮离开了乡团本部之后,没有回他的金银铺子,就立刻展开了行动,他似乎早就料到徐克刚会派遣好几只眼睛盯着他。
  他所找的第一个对象是赵骠,而且他用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方法。
  “老弟!我叫秦上淮,不管你听说过这个名字没有,我都要在你面前称一声老前辈,所以你老弟务必要听我一句劝。”
  赵骠愣愣地没有接口;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立刻到本地的乡团本部去。”
  “干啥?”
  “徐三立刻要展开一次凌厉的扫荡,在这个时候赶来的江湖朋友只怕都有特殊使命,硬上还不是时候,如果暂时受点委曲,还不至于弄得不可收拾。”
  “你在说些什么呀?”
  “老弟!我说什么你自然会懂,用不着在我面前装迷糊,你老弟不听也没有法子,不过,等我走过之后,就有个狠脚色跟着进来,那个人恐怕不好对付。”
  “谁?”
  “拼命三郎郭健业。”
  赵骠的脸色微微一变,显然他也曾听说过这个慓悍人物。
  “请问:教我去乡本部干啥?”
  “徐三有个天真的想法,他认为将一些外来的人聚集在一起,加以看管,他老太爷的寿宴就会顺利进行。其实,等时机一到,各位要动,那些扛大枪的乡团团勇还拦得住你们吗?”
  “你提到‘各位’这个字眼,莫非还有别人?”
  “是的。此时此刻,外来的人绝不止你一个。”
  “还有谁?”
  “还有罗万车、楚仙仙、王科………”
  “秦老头!你在痴人说梦,罗万车、楚仙仙会自动走到乡团本部去接受看管吗?而且王科也不可能去。”
  “为什么?”
  “因为王科已经被你看管起来了。”
  秦上淮的动作快得出人意外,他的右手伸出两指,像把利剪似地刺向了赵骠的咽喉。
  虽然秦上淮伸出的食、中二指像一把利剪,那毕竟不是真的利剪,因此赵骠没有闪躲。他的双腕倏招,相互交叉,想架住对方的攻击。嘭!双方接触时发出了一声巨震,赵骠竟然连连退后了好几步,两只手臂再也举不起来了。
  秦上淮一个箭步冲上去,如利剪般的手指毫无困难地插在赵骠的喉头上,他只要稍稍一用力,两指就会洞穿咽喉,连赵骠都非常清楚有这种可能性。
  “老弟!”秦上淮的声音很轻,一脸狞笑,“说吧!你怎么对我的行动那么清楚。”
  赵骠贴在墙上,一动都不动,现在他只冀望一件事;双臂的机能赶紧恢复。
  “说话呀!”秦上淮在催逼。
  “老前辈!”赵骠倒是真能见风转舵,此刻连称呼都改了,“这都是误会,请松开手,我可以向你慢慢解释,慢慢解释……”
  “用不着解释,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别人打探我的秘密,你知道王科被我囚禁,想必也还知道别的……老弟!你得吐露一点秘密来跟我抵账,要不然,你这根喉咙管儿可能就要漏气。”
  “我并不知道什么……”
  “老弟!两个问题给我圆圆满满的答复,我这个人并不贪心,只要对本对利就行了。”
  “我……我……”由于喉咙管上的压力愈来愈大,赵骠说话已不自在了。
  “听清楚:我问话不问第二遍,而且话声一落,你就要回答,慢不得,也假不得……”
  赵骠连点头的自由都没有,他只有连连眨动眼皮,表示他的绝对服从;他也不算是一盏省油灯,可是,现在他要活命,那必需暂时承受任何委曲。
  “你是武胜派来卧底的,是吗?”
  “是的。”
  “关外的楚河东已经和武胜联上了手,席卷百善乡,是吗?”
  “是的。”
  “老弟!早知道你回答得如此干脆,我就多问几个问题啦;好了,说话算数,到此为止……对了!还有一个小问题,如果你死了,你希望睡一副什么样的棺材?”
  赵骠的双拳突然用力捣出,一拳击中秦上淮的下颚,一拳捣在对方的小腹。在赵骠来说,他已用尽了全身力气,其实那一双铁拳和幼童并没有什么差别,他在刚和秦上淮一接触时就受了伤。
  秦上淮脸上的狞笑更浓了,他那两根如利剪般的指头也缓缓地插进了赵骠的颈项,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渐渐渗出。
  用这种方法杀人,的确太残忍,可是,秦上淮的神色却一些也不像是他正在摧残一个生命,当他两指插到齐根时,他似乎得到高度的满足。
  赵骠结实的驱体终于萎顿地倒下,秦上淮那两根指头并没有拔出来,他很小心地拉扯起赵腰的衣襟掩盖住喉头部位,这才拔出了他的手指;他怕血会喷到他的身上。
  将两指血指头擦拭干净,他还以目光扫了一圈,这才向外走去。
  门口竟然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是郭健业。
  也许他认识拼命三郎,也许他不认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郭健业脸上浮现阴冷的笑容,那种笑容足以令一个站在炎阳下的人浑身发寒;连江湖老道的秦上淮都难免打了一个冷颤。
  “干得好!”郭健业冷冷地说。
  “你是……?”
  “我是你向徐三要的人。”
  “哦!拼命三郎小健呀!久仰,久仰;唉;我这么大一把年纪,实在不想要开杀戒,可是,他不但不肯自动到乡团本部去,还想……”
  “别说理由,我希望你将这帮家伙杀光,没人怪你,老天爷更不会怪你,因为他们都该死。”
  “是的,是的。”
  “现在要上那儿去?”
  “去找罗万车,一头老狐狸。”
  “他在那儿?”
  “谁知道?只有上穷碧落下黄泉了。”
  “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交代清楚。”
  “郭少爷请明示。”秦上淮的态度一直都很和气。
  “你爱杀谁就杀谁,只要你有那种本事;不过,有一个人你却不能杀。”
  “谁?”
  “杀害我妹妹的凶手。”
  “他是谁?”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如果日后我发现你所杀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杀我妹妹的凶手,这笔帐就要算在你的头上。”
  “郭少爷……这……”
  “不必这呀那的,咱们就这样说定了。”郭健业说完话掉头就走,走了几步,他又转回头来:“对了!徐三交代过,我会暗暗跟着,随时给你全力支持,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用那两根指头去多杀几个坏胚子。”
  秦上淮深深吸了一口气,几番欲言,几番又止,最后他还是开了口:“郭少爷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听说你常常到城里去作买卖?”
  “没错。”
  “有一个人你一定认识。”
  “谁?”
  “任海威。”秦上淮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晰地说。
  郭健业不禁大大一愣,任海威是城里一家有名的刀剪铺的少东,与郭健业私交甚笃,郭健业不明白秦上淮何以要提到他?
  “认识吗?”秦上淮脸上透现诡谲的神色。
  “是多年好友。咱们在穿开档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任记刀剪铺的少东,郭老弟!你说的也许是实话,不过,你对这位多年好友也许并不了解。”
  “你现在突然提到他,究竟有何用意?”郭健业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救你一命。”
  “你说什么?!”
  “救你一命。”这一次秦上淮说得很慢,也很用力。
  郭健业倏地一伸手,将秦上淮的手腕给扣住了,以秦上淮的功力来说,郭健业纵使想制住对方也非易事,此时秦上淮却一动也没动:他显然很有把握认定郭健业此举并没有太大的恶意。
  “老家伙!请你把话说清楚!”
  “郭老弟!难怪别人叫你拼命三郎,原来你的个性是如此毛躁……你放心,我既然提了个头,就得给一个尾,又何必如此着急呢?里面坐,慢慢聊。”
  “屋子里有个死人。”
  “那我们就站在这儿聊……任海威有一个特长,就是精于打造各种利器,而且还会设计各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古怪暗器。”
  “这我完道。”
  “这我知道。”
  “有一个黑道上的有名人物认为任海威大有利用价值,就千方百计地把他给收买了,两年前,他就已经跻身于江湖四大杀将的榜上了,只不过,别人都不知道他的真名,除了极少数的两三个人之外,也没人见过他。”
  “胡说!他家财百万,那个黑道人物用什么收买他?”
  “当然不是钱;不过,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比金钱更诱人。”
  “老家伙!如果你说了半句假话,我就打落你一嘴牙。”
  “我说话可都是有凭有据,任海威如今接到了指示,要在今日日落之前取你性命。”
  “哼!”郭健业打从鼻孔中喷出一股冷气,“我倒要好生想想,你挑拨我和任海威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何居心。”
  “小兄弟!我问你一件事?任海威来过百善乡吗?”
  “没来过;他没必要来。”
  “是的,他的确没有必要来,而他现在却来了,因为你在这里,他为了达成任务,必须跑这一套。”
  “他在那里?”
  “小老弟!我并不是无所不知的神仙,你只要记住一件事;当任海威在你面前出现时,你得全神贯注地戒备,否则我这番心机就白费了。”
  郭健业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但他却了解江湖的险恶,他也相信秦上淮绝不会无的放矢,若要想澄清这件事,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任海威,问个明白。
  “你要去找罗万车?”
  “是的。郭老弟!要你在暗中跟随,必要时助我一臂之力,那是徐三少爷的好意,其实我并没有这个需要。如果你有别的事要办,就请便。”
  “好!我去办点别的事,我会派几个兄弟暗暗照顾着……”话还没有说完,郭健业就已经掉头离去。
  上那儿去找任海威?这个问题深深地困扰着他。
  任海威会住在旅馆客栈中吗?
  应该不会。如果秦上淮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任海威就绝不可能在公开的场合中露面,如此自己想找到他立刻问一个青红皂白就没那么容易了。
  郭健业有些后悔自己的孟浪,他生性冲动,冲动的人都容易后悔。
  “小健!”突然有人叫他。
  这一声喝叫,在以往,可能是最亲切的呼唤;在此刻听来,却犹如死神的召唤。因为那个呼叫的人就是任海威。
  怎会如此凑巧?
  郭健业呆住了,他近乎僵硬地站在那里,似乎稍一动弹就会招致死亡的厄运。
  任海威绕到郭健业的面前,低声问道:“小健!您怎么啦?”
  “海威!你跑到这儿来干啥?”
  “瞧热闹。”
  “瞧热闹?百善乡又不赶庙会,有啥热闹好瞧的。”
  “徐老爷子作寿,戏班子都来了好几班,这比赶庙会还过瘾啊!小健,我就知道在这儿能遇上你,给我安排一个看戏的座位好吗?”
  郭健业几乎立刻就想敞开来,将秦上淮所说的情况问个一清二楚,但他并没那么作,他决定先采取迂回战术。
  “海威!你没请帖,不太冒失吗?”
  “小健!咱俩是好友,你是徐府的舅爷!怎么?你就不能请我喝杯寿酒吗?”
  “当然该请你喝杯寿酒,可惜今天的情况有些儿特殊。武胜下黑帖,要钱要枪,徐府难免会严加戒备,对你岂非太不方便?”
  “好!没关系,我不去徐府凑热闹,咱哥儿俩去喝两盅,总行吧?!”
  “奉陪!”
  郭健业在此地是熟门熟路,他立刻带任海威去到一家酒馆,这一路上,他都是先在后头,似乎唯恐任海威敲他的闷棍。
  酒菜叫妥,郭健业终于将要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海威!咱们是老兄弟了,千万别瞒我,所谓来凑热闹只怕是个幌子,你来,一定有什么目的。”
  任海威的身裁颀长,两眼大而有神,说话的声音非常响亮,是属于爽朗型的男人,他的反应应该是明快的,而他现在却凝注着郭健业,一语不发。
  “海威!我等着你的回答。”
  “小健!”简直是例外中的例外,任海威的声音低沉轻缓,跟过去完全不同。“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在我的眼中没有变过,每一次见到你,都还像以前的样子,今儿怎么变啦?你的眼神,你的语气,完全像另一个人;像一个对我完全陌生的人,是怎么回事?”
  “海威!我一直都是个火爆神,为了押粮,与那些抢粮的悍匪搏斗,使我更加剽悍。你每次都劝我收敛一鲇,因为你讨厌暴力,对不对?”
  “对呀!”
  “那是你的真心话?”
  “当然是。”
  “海威!我真不希望一个多年的好友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可是……”
  “小健!你莫非听到了什么坏话?”
  “是的。”郭健业是个不善于说谎的人。
  “告诉我,那些流言坏到什么程度。”
  “江湖上有四大杀将,你是其中之一。”没法子,郭健业就是这种直性子,若是教他将话搁在心里,那真会把他悠死。
  “杀将?”任海威的惊讶并没有郭健业预想的那么高。“你可知道什么叫杀将?”
  “当然知道。”
  “说给我听听。”
  “专门为钱杀人的刽子手。”
  “小健!我有必要为钱而杀人吗?”
  “你也许不是为钱,但是我敢肯定你说你讨厌暴力的话是假话,你喜欢打造利器,而那些利器都是助长暴力的工具。”
  “就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你信了流言?”
  “没错。”
  “小健!你根本不了解我;如果你不了解我,咱们的交情就完了。”
  郭健业冷冷地说:“我们的交情本来就该完了。”
  “这是什么话?”
  “海威!如果咱俩没有交情,对你也许方便些。”
  “小健!你的话可把我弄胡涂了。”
  “海威!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教你去杀死一个多年的老友,你下得了手吗?”
  “小健!”任海威霍地站了起来。“你一定要把话说明白些……”
  “我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海威!我拼命三郎郭健业人粗心眼儿细,耳目也灵活,你这次来百善乡,目的就是要把我撂倒……海威!别否认。”
  任海威的呼吸急促,脸上浮现了愤怒之色。
  郭健业见过这种神色,也太熟悉这种神色;这是将要行凶前的征兆,就是一般所说的杀机。
  虽然杀机已在任海威的脸上浮现,但是郭健业还是稳稳地坐在那里;若是换了别人,他必然先动手,而对方却是他的老友。他口口声声教对方别否认,其实他是希望对方否认。
  那股子浓厚的杀机又逐渐在任海威的脸上消失,他又坐了下来。
  “小健!你这些消息是打那儿听来的?”
  “自有来处。”
  “如果不是传话的人道听途说,就必然有什么目的……小健!你怎么会相信这种话?”
  “我本来不信,可是,你的突然出现使我有些相信了;现在我更加相信,因为你一直没有否认。”
  “我不必否认。”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杀将。”
  “海威!咱们过去是朋友,现在也是朋友,将来仍然是朋友吗?”
  “当然是。”
  “海威!你真愿意永远与我作朋友?”
  “愿意。”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立刻离开百善乡。”
  “为什么?”
  “不要问理由。”
  “小健!你没有理由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请你离开,只有你离开,咱俩才不会发生误会,才能维系彼此的友情……”
  “假如我不走呢?”
  “海威!你还没有正式回答我,说你不走。”
  “小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走;你对我发生误会是你的事,我问心无愧就行了。”
  “海威!”郭健业冷冷地说:“请你不要动,桌子下面有一支快慢机对着你,只要你稍一动弹,枪子儿就能将你射成一个蜂窝。”
  “小健!”任海威丝毫没有吃惊,“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洗’你,看看你身上带了什么;一个杀将不可能手无寸铁的。”
  郭健业脖子一歪,立刻有两个精壮的大汉走了过来。不错,郭健业的确是粗中有细,他早就有了安排。
  那两个大汉一左一右地在任海威身体坐了下来,他们分别摸索任海威的腰际、袖筒,以及任何可以掩藏武器的地方,任海威连一枚绣花针都休想掩藏住。
  任海威突然展开了动作,他不但灵巧,而且擅长技击,他的双手在那两个大汉的肩头上一压,人已腾空而起,悬空中,他那双长腿已经向郭健业的面门踢去。
  郭健业始终在将信将疑的情况下,根本就没有料到任海威有此一击,他的面门立刻被任海威巨大的脚掌踢个正着,执枪的右手猛撞在桌子的反面,枪也落下了地。
  就在这一瞬间,任海威已经向店门口冲去。
  那两个精壮大汉本可以疾起直追,可是他们又关心主子的伤势,稍一犹豫,任海威的踪影已不见了。
  郭健业的鼻孔在流血,伤势并不严重,由于满脸血污的关系,看起来非常怕人。
  “少掌柜!”那两个精壮汉子连忙去扶持。
  郭健业猛地一跳,站了起来。
  “那小子身上是否带了硬货?”
  “是的。”
  “带在那儿?”
  “两边袖间都有。”
  “是那一类的家伙?”
  “好像是飞叶子(飞刀)。”
  “你们把那小子认清楚了吗?”
  “他烧成灰咱俩也认识。”
  “好?你俩各带几个人,严密搜査这小子,记住一件事,你们可以先开枪伤他的腕子,免得他用飞刀伤人;也可以射伤他的膝盖,免得他逃跑,绝不能要他的命,我要活的。”
  “是的。”两个大汉匆匆离去。
  郭健业向茶园伙计要了一块手巾把子,擦拭了满脸血污,正要离去,却见徐克刚匆匆带人赶了来。
  “小健哥!你在这儿!”
  “你来干什么?”
  “听说有人在这儿打架闹事,我才赶来看看……”
  “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小健哥!是怎么回事?”
  “没事啦!”郭健业用力拍打着徐克刚的肩膀,“克刚!听我一句劝。”
  “你说!”
  “寿宴停开。”
  “这……我没法子作主,老爷子坚持寿宴照常举行,你爹也同意了,我又啥法子可以改变?”
  “克刚!信不信由你,武胜下黑帖,要钱要枪,那只是一个幌子,内中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如果寿宴照开恐怕要出大漏子!”
  “我知道。”徐克刚的反应非常沉静。
  “你知道?你既然知道你还……”
  “小健哥!你听我说,这件事就好像在背上生了一个瘤子,不拿刀将瘤子拿去,就永远无法安枕入梦,我的看法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如此,我也跟你一起昂上了……对了!我还要提醒你一件事,秦上淮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知道。”徐克刚依然非常沉静。
  “哼!你样样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秦上淮在找罗万车;而罗万车又在何处呢?
  他在董家药铺。他不是去董家药铺去买药,而是和掌柜的董贵平在聊天。
  他们不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也不像是在洽商买卖,因为他们相谈的气氛并不融洽。
  “董豪!我说了老半天,你一句也没听入耳吗?”
  “我已经说了几百次了,我不叫什么董豪,我叫董贵平。我也不是什么黑道上的大人物,在此落籍之前,我只是一个草药郎中。”
  “哈哈!”罗万车干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我依然认为你就是我找了你十多年的董豪,可别以为我在唬你,我下过不少功夫,一条线一条线地清理,你躲得很好,也很有耐性,不过,我要提醒你,亿万财富,不拿来享受,岂非等于没有一样?”
  “罗老先生!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董豪!如今找到百善乡来的江湖人物不止我一个;我能找到你的头上,他们也能找得到,他们好像比我晚一步。只有我,能够护着你安然离开此地,条件也不苛,三分拿一分,不算是敲竹杠吧?”
  “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董贵平连连地摇头,他一脸困惑之色。
  “十年前,听说过金宏这个名字吗?”
  “没听说过;就算曾经听说过,也记不得了。”
  “那么,十年后的今天,可曾听说过金家玉这个名字?”
  董贵平仍然摇晃着他的脑袋。
  “金家玉是金宏的女儿,她也到了此地,别人把你找到,只不过榨干你一身油水,如果金家玉将你找到,还会要了你一条老命。”
  “为什么?”
  “因为你杀了她的父亲。”
  “我为什么要杀她的父亲?”“你不杀死她的父亲,怎能将她父亲携带的一箱金银珠宝劫走?”
  “什么?说了半天,你把我当成劫匪了?”
  “本来就是呀!”
  “姓罗的!”董贵平气咻咻地低吼着:“你立刻给我走,你休想在我这儿诈财,我不吃你那一套,我是一个安善良民,本地的乡团会保护我。”
  “徐家三少奶奶为什么被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向徐家三少爷去告密?”
  “董豪!别那么凶巴巴的,若不是看在那笔巨大的财富份上,我早就对你不客气了……你想想清楚,我在晌午之前来听回话,罗万车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罗万车留下一番狠话,然后扬长而去。
  董贵平紧咬牙根,他的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第八章 奇变
  徐克刚在坐等金家玉的消息,并非他对这个初度邂逅的年轻姑娘有了好感,而是因为金家玉掌握了整个事件的核心,他不愿意与她失去联系。但是,经过一番严密的搜索后,毫无金家玉的踪影,连王科也不知道到那儿去了。
  徐克刚当然不肯罢休,他下令继续搜索,他则在徐家大院坐等消息;金家玉没有找到,另外一位不速之客倒出现了。
  是江湖遗老庞云。
  这个老头儿不可能前来给徐老爷子拜寿,即使要来,也不会这么早;他亲临徐家大院到底为什么呢?
  “他要见老爷子?还是……”
  “庞老爷子指名要见三少爷,”门上的人回说:“而且他还再三交代,千万别惊动咱们家老爷子。”
  “哦?”徐克刚稍一沉吟就下了决定:“请庞老爷子在旁厅待茶,我立刻就去拜见。”
  “是的!”门上的人退下了。
  徐克刚又坐了一会儿,他当然也假设了一些庞云来此的原因,然后他才向旁边走去。一切都已交代过,他一进旁厅,厅门就掩上了。
  “庞老爷子!”徐克刚长揖到地,行的是大礼:“这里僻静点,请老爷子勿要见怪。”
  “坐!坐!”庞云很随和地挥挥手。
  徐克刚很恭谨地坐下,与庞云只隔着一张茶几。
  “克刚!”庞云缓缓地开了口:“冲你喊我一声老爷子,你的事我就不能不管。不过,我要先声明一句:咱们不谈武胜,不谈任何人,只谈你媳妇的死……”
  “是的。”
  “你说,彩云的死,有没有奸杀的可能?”
  “不可能。”徐克刚说得斩钉截铁。
  “哦?”庞云微微一愣。
  “彩云是个规矩的女人。”
  “克刚!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彩云因有奸情而被杀,而是说,彩云可能被歹徒垂涎美色而奸死……”
  “也不可能。”
  “你有把握?”
  “当然,虽然彩云的死状非常狼藉,但她身上大部份的衣衫还是整齐的……”
  “那只能说,彩云在没有受辱之前就被杀了,你不能肯定她没有遭到歹徒的袭击……”
  “老爷子莫非听到什么风声?”
  “克刚!你媳妇为啥在深更半夜的时候走到桥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杀害彩云的人的确是对她滋生邪念,这个凶手如今还在镇上。”
  “是谁?”
  “克刚!你必须要心平气和,杀害彩云的凶手是曹家酱园的宝贝儿子曹进坤。”
  曹进坤这个名字像火种,而徐克刚的身上正泼满了油,顿时使他燃烧起来。
  百善乡谁都知道曹进坤是个白痴,只能说简单的语言,甚至连他的父母亲都认不清楚,这种人怎可能去杀一个女人?
  庞云那双眼睛何等犀利,他立刻就看到了徐克刚浑身燃烧的烈焰。
  “克刚!你不信?”
  “庞老爷子!你可知道曹进坤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不错,他正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他却是一个白痴,他连话都说不周全……”
  “不错,他是一个连话都说不周全的白痴,”庞云很快地接了下去,眼中透现诡谲的光芒。
  “他没有感情,没有思想,也不懂什么叫王法,甚至不知生和死,但他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强烈的欲望,尤其是对女人的欲望,最低等的动物都有这种欲望,何况他是人?”
  徐克刚沉静下来,尽管他一万个不相信,可是他一时还没有理由去驳倒对方。
  “克刚!今儿一大早,曹掌柜就跑去找我。”
  “哦?!”
  “他发现他的孽子犯下了滔天大罪,不知如何是好……克刚!一个作老子的绝不会去诬赖他那可怜的白痴儿子吧?!”
  “他凭什么认为这件凶案是他宝贝儿子干的?”
  “昨天早上,曹掌柜曾经到桥边去看热闹,他发现彩云上衣的前襟撕裂了一块,而那一块缺失的衣襟却握在曹进坤的手里,闻着、嗅着,就是不肯放手……”
  徐克刚身心猛地一震,不错,彩云的上衣前襟的确缺失了一块,这……
  “走!老爷子!”徐克刚有些激动地说:“麻烦你陪我去一趟曹家酱园。”
  “慢点!”庞云一把拉住他。“我想先问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个可怜的白痴?”
  徐克刚紧咬着牙关,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良久,他才缓缓地说:“我能杀一个白痴为彩云抵命吗?现在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彩云是怎么死的?”
  “好!我陪你去,千万别激动。”
  曹家酱园的面酱及可口的酱菜,徐克刚从小吃到现在,在他的印象中,曹掌柜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好人。在走向曹家酱园的途中,他每每举步踌躇;他真怕看到曹掌柜那种痛苦而又歉疚的神情。
  当他们刚一跨进酱园,一双老夫妇立刻在阶前跪下了,曹进坤的老娘已经哭肿了双眼,曹掌柜似乎突然苍老了十岁,徐克刚差点认不出来了。
  “三少爷!”曹掌柜一面说话一面磕头。“我真没有脸见你,你们一家对咱们要多好就有多好,那小畜牲竟然作出这种事,咱夫妇俩愿意抵命,三少爷……”
  徐克刚在进门之初是有些激动与惶乱的,但他竭力控制了情绪,将曹掌柜抚扶起来,和气地说:“曹掌柜!别这样,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认为进坤作了什么坏事,他在那儿,带我去见他。”
  “是他,是那畜牲造的孽,不用再……”
  “曹掌柜!你带我去见见他再说好吗?”
  “好!请……请随我来。”
  “庞老爷子!请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庞云对于徐克刚不让他去见曹进坤有些感到意外,而他没有说什么,进入厅堂,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曹进坤被关在一间窗户钉牢的黑屋子里,门上还加了锁,进去之后,曹掌柜还取火点燃了灯。
  曹进坤裸着上身,瑟缩在一个角落里,在油灯火苗的映射下,他的脸色蜡黄,身上有明显的血痕,曾经受过鞭打……不错,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块花布,徐克刚认得出那是彩云上衣一幅残缺的衣襟。
  “是谁打了他?”
  “我!”曹掌柜的声音像在哭泣,“这种畜牲怎能不打呀?!”
  “曹掌柜!这里没有外人,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一定要仔细地回答。”
  “好……好的。”
  “他一向都被锁着的吗?”
  “没有,是今天才开始锁上他的。”
  “进坤傻呼呼的,咱们都知道,他傻,却不疯,从来没听说他伤害过别人,是吗?”
  “是啊!”
  “他以往离开过家吗?”
  “跑出去过。”
  “他知道回家吗?”
  “都是我们去找他回来的。”
  “前天晚上他失踪过吗?”
  “我……我不知道,不过,我在睡前总要来看看他,那时他已经睡在床上了。”
  “曹掌柜!”徐克刚很冷静地说:“这块布并不能代表什么,一个傻呼呼的白痴,你给他任何一样东西,他都可能紧紧地抓着,他白天跑出去都不知道回家,夜晚跑出去,还会回来吗?”
  曹掌柜愣在那里,他不是被徐克刚说服,而是惊讶徐克刚为什么还要替一个杀害他爱妻的人说情?
  “进坤平时穿鞋吗?”
  “一向赤足。”
  “曹掌柜!你瞧瞧!他的脚底板漆黑,脚背上倒还干净。百善桥下都是细砂,你再仔细看看?有没有?”
  曹掌柜不但细看,而且还用手抚摩他爱儿的脚背,然后以兴奋的语气说:“脚的确满是老垢,最近根本没有沾过水。”
  “曹掌心!我不相信进坤会做出这种事,不是现在,一开始我就不相信……曹掌柜!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三少爷尽管吩咐。”
  “待会儿出去之后在庞老爷子面前啥也别说。”
  “三少爷!你……?”
  “啥也别问,善待你的儿子,他生来就遭受苦难,你要更加爱护他。”
  曹掌柜老泪纵横地说:“三少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徐克刚已经飞快地走了出去。
  庞云在店堂里踱方步,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一见徐克刚来到,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
  “咱们别在这儿说什么?”徐克刚快步向外走,“免得给曹掌柜夫妇俩太深的刺激。”
  出了曹家酱园,庞云说:“我要回去了。”
  “老爷子专程来此,就是为了这事?”
  “是的。”
  “老爷子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吗?”
  “克刚!听你的口气好像认为我在管闲事,要不是曹掌柜去求我,我还不会来哩。”
  “他求你什么?”
  “他求我向你说明他儿子作的疯事。”
  “他自己不能对我说吗?”
  “他没有勇气。”
  “好了!老爷子!我明白您的心意就好……要不要再到寒舍坐坐?家父也许……”
  “不了!今儿是他大寿,就不惊动他了。”
  “庞老爷子既然已经来了,何不顺便喝杯水酒?”
  “三少爷!我是江湖人,而且是个遁世的江湖人,不想再涉足红尘,过问俗事,如果徐老爷子要怪我,那也没法子……告辞!”
  “好!好!不敢坚留,我送庞老爷子一程总可以吧?”
  “请留步!”
  “不!一定要送庞老爷子一程。”
  庞云一见推拒不了,也就没有再坚持。
  二人瞬间通过了百善桥,庞云回过头来说:“你可以留步了。”
  “还要再送一程。”
  庞云也没有再坚持推拒,当他们进入一座丛林之后,庞云突地停步站住。
  “徐克刚!”庞云的语气非常森冷:“你少在我面前玩花样,你一直跟到这里,有什么目的尽管说吧!”
  “庞老爷子!我想请问你一件事。”
  “哦?!”
  “有一个人,名叫董贵平,您认不认识?”
  庞云的身子霍地转了过来,他的目光如烈焰,咄咄逼人,一股冷气从他鼻孔中喷出,他的右手一挥,树丛中立刻冲出来几个彪形大汉,连手向徐克刚展开了攻击。
  徐克刚虽然练过几天拳脚棍棒,有点儿武功基础,在这种强烈的攻击之下,他绝对不是对手;他身上有棍,但他也没有掏棍的机会。攻击一开始,他就只有挨打的份,而且,攻击一开始,就结束了。
  徐克刚四平八稳地躺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他的头上有血,受的伤势不轻。
  那几个彪形大汉在攻击得手之后,立刻就停住了,他们似乎在等待庞云进一步的指示。
  “这个人杀不得。”庞云喃喃地说。
  “可是,这个人也放不得。”他的手下说。
  “把他带回去!”
  “带回那里?”
  “这还用问?”
  那几个大汉立刻就将昏迷不醒的徐克刚抬走了;庞云除了他那个窝之外,似乎还有什么藏身之所,真所谓狡兔三窟。
  一切都平静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庞云定了定神,又转头向百善乡走去。
  他匆匆地走过那条人群熙攘的大街,来到了董家药铺。
  董贵平守在柜枱里,打老远他就看到了庞云,而他却没有抬起头来。
  庞云到了柜枱前,他才不得不抬头招呼。
  “要抓药吗?”
  “买点甘草,这两天火气大。”
  董贵平转身去包甘草。
  庞云面向街心,喃喃地说:“掌柜的!闻到焦味儿了吗?”
  “没有呀!”董贵平有些莫名其妙。
  “纸是包不住火的,如今火苗已经窜出来了。”
  “哦?!”
  “还没人来找过你?”
  “除了楚……”
  “别提什么楚河汉界,有没有人找你谈起那档子事?”
  “有个叫罗万车来过。”
  “说些什么?”
  “哼哼哈哈的。”
  “记住一件事。”
  “您吩咐。”
  “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只要你记住这件事,不管你陷入何种危险的局面之中,你都有救。”
  “我知道。”
  “掌柜的!记住一句话,守成不易,别让这么多年的心血白费。”
  “我知道。”
  甘草包好了,庞云付了药钱,转身离开。庞云自认为这次约晤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
  其实不然,在街角处,正闪动着一双机伶的眼睛。
  有句俗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四碟小菜、一壶酒,二人对饮,气氛倒很融洽。一个虽是江湖浪子,却有几分侠气,一个虽为年轻姑娘,却无半点忸怩之态,气氛当然不会太坏。
  他们是王科和金家玉。
  “说了老半天,你还没有说出你为什么来到百善乡。”金家玉双颊已升酒晕,看上去更加娇媚。
  “金姑娘?我觉得这是我个人的事,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没有说明的必要。”王科在闪避。
  “这不公平。”
  “哦?!我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把我的事说了个一乾二净,你却只字不吐,当然是不公平呀!”
  “金姑娘!我可没逼着你说呀!”
  “唉!你真是不识好人心,刚才你在秦上淮那儿救了我,我感激在心,要俟机图报。如果你……我也可以帮帮你的忙呀!”
  “我的事别人帮不上忙。”
  “为什么?”
  “事属私仇,也不容许别人插手。”
  “私仇?!对象是谁?”
  “这就不便说了。”
  “会搅我的局吗?”
  “不会。”王科说得斩钉截铁。笃笃笃!有人轻敲房门。
  “谁?”王科喝问。
  没人回应,门外只响起了几声轻咳。
  王科走过去打开了房门,站在房门口的赫然是秦上淮。王科抽身猛退,摆出了戒备姿态。
  秦上淮过了屋,反手带上了门,极为和气地说:“二位请不必误会,此来,只是要告诉二位一件事,说完就走。”
  王科没好声地说:“有话快说!”
  秦上淮缓缓地开了口:“请问:徐家三少爷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王科答得很快。
  “这位姑娘的看法呢?”
  金家玉立刻回答:“他当然是个好人。”
  “二位的见解与我正好相同,不管咱们在此有什么目的,百善乡只是个受累地方,而徐家也是受累的人,不管怎么样,咱们都不能使本地的老百姓受到伤害。”
  王科冷笑道:“哼!你倒说了一句人话!”
  “这位老弟对我也有误会,这只是因为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现在,我要告诉二位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徐家三少爷被人算计了。”
  “哦?!”金家玉霍地站了起来。
  “他受了伤,而且还丧失了行动的自由,如果二位稍有正义之心,就不该在这儿喝酒了。”
  金家玉以讶异的目光望着秦上淮,她似在猜测他的动机。
  王科木然没有反应,并非他没有正义感,而是他不明白秦上淮的动机,所以不敢随便作出反应。
  “没人愿意去救他吗?”秦上淮问。
  金家玉冷冷地问:“我想先知道,你前来报消息,鼓吹我们去救徐克刚,动机何在?”
  “百善乡如果没有徐三少爷,情势就会大乱,对咱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好处。”
  金家玉转头问道:“王大哥跟我一起行动吗?”
  王科显加已经在秦上淮那儿得到了暗示,他竟然摇头说:“不!”
  金家玉大感意外。
  王科立刻又有了解释:“这种事以乎没有必要咱们俩一起去,你去,我去,都行。”
  “我去,”金家玉又转向秦上淮。“徐克刚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秦上淮将嘴吧附上了金家玉的耳朵。
  金家玉匆匆离去。
  等脚步声去远,王科迫不及待地问道:“真有这么回事吗?”
  “真有此事。”
  “我不明白你的用心。”
  “让他们互相争斗,若是两败俱伤,咱们就少了两个对手。”
  “你对这个小姑娘了解多少?”
  “我正要听你的报告。”
  “精灵刁钻。”
  “金宏的女儿,虽然差不到那儿去………她现在对你已经绝对信任了吧?!”
  “很难说。”
  “哦?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没有把握住吗?”
  “我的擅长是对付凶狠的敌人,短处就是不会应付女人;尤其像金家玉这种年轻刁难的女人。”
  秦上淮沉吟着,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他交代了一句话:“待着,那小妮子还会来找你。”
  “她能救得了徐克刚吗?”
  “行!”秦上淮对金家玉似乎深具信心。
  “到底是谁……?”
  “别问那么多,依照我的嘱咐一步步去进行,就尽到你的责任了。”
  “我明白。”王科对秦上淮非常服贴。
  他就是这样的个性,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毕竟是秦上淮化钱雇来的。
  秦上淮离开了客栈,抬头看,日头已渐近头顶,晌午将来临,他不知道武胜那边将会有什么花样。
  突然,有人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
  回头看,赫然是庞云。
  秦上淮不禁一愣,他认识对方,然而这么多年来他们还没有打过照面。
  “秦掌柜!认识我吗?”庞云脸上浮现阴阴的冷笑。
  “少见。”秦上淮倒很镇定。
  “不是少见,是久不见。”
  “哦?!”
  “从前你老哥是烟袋锅不离手,所以有个烟袋秦的绰号,如今不吸旱烟袋,可就认不出你啦!”
  秦上淮再也不能装蒜,只得涎着脸问道:“这么说,咱们还是老朋友了,您是……?”
  “庞云。”
  “庞——云?!”
  “秦上淮!你烧成了灰我也认识,你会不认识我吗?”
  “哇!庞老哥!是你啊!岁月不饶人,人老记性坏,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他乡遇故知,走!咱俩一喝一杯去。”
  “掌柜的!咱们上你金银铺子说话去。”
  “好啊!”一秦上淮当然乐得答应,强龙不压地头蛇,在他的窝里,庞云又能把他怎么样。
  来到金银铺,沏上茶,二人面对面坐下,秦上淮不发一言,等待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秦老哥,我要问句话,你可要实答。”
  “嘿嘿!老朋老友,不能说假话的啊!”
  “你在这儿一待多年,为啥?”
  “求安静。”
  “假话,一开口就是假话。”
  “庞老哥!我问你,你以江湖遗老自居,住在山村小屋,为啥?”
  “求富贵。”
  秦上淮一愣,庞云的确比他老到许多。
  “烟袋秦!我比你诚恳得多了吧?!”
  “嘿嘿!”秦上淮只有干笑。
  “老秦!你的目的我明白,咱们也不必点破,求安静也好,求富贵也好,除了要靠本事之外,还得要靠机缘,咱们是作朋友?还是作敌人?听你一句话。”
  “庞老哥!你浇了我一头雾水。”
  “别装胡涂!我说什么,你太明白。”
  “好!庞老哥!承你看得起,我可不能不识抬举,我要先问问,这富贵值多少?”
  庞云反问:“这金银铺值多少?”
  “一千块大洋。”
  “那么,我要给你的富贵,价值这样的金银铺一百间。”
  “哦?!大洋十万?!”
  “一个子儿也不拉。”
  “我要作些什么?”
  “除去两个人。”
  “那太简单,说,他们是谁?”
  庞云一字字用力地说:“那两个人就是罗万车和金家玉,我要他们在日落西山前丧命。”
  秦上淮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的语气也变了:“庞老爷子!你过去在江湖上的地位我非常清楚;可惜你对我秦某人却一无了解,我秦某人再不济,也不会落到给人当刽子手的地步呀!”
  “你不干?五万大洋报价,你不干?”
  “五十万我也不干。”
  “姓秦的!如果你不立刻收回你的话,你会后悔。”
  “我不会收回我的话,也不会后悔。”
  “好吧!立刻就会有人找上门来。”
  “哦?!谁要找我?”
  “当然是百善乡最有权势的人。”
  “徐家三少爷?”
  “没错。”
  “他找我干什么?”
  庞云一字字用力地说:“因为你是戕害他爱妻的凶手。”
  秦上淮先是一愣,很快他又笑了:“哈哈!你胡言乱语,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也许你就是凶手,而你认为神不知、鬼不觉;也许你压根儿与这档子案子没有关系,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布置好了各种证据,只要往徐三少爷面前一放,你就完了。”
  “庞云!你好阴险!”
  “兵不厌诈。”
  “你好歹毒!”
  “无毒不丈夫!”
  “庞云!尽管你如此阴险,如此歹毒,可是我并不害怕。”
  “你真不怕?!”
  “庞云!徐三少爷此刻根本就无法来找我,因为他落在一个卑鄙小人的手里;他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先杀那个卑鄙小人。”
  庞云的脸色倏地一变。
  “现在,他可能已经有了机会……”
  此语未落,庞云转身就走。
  秦上淮一横身就将他拦住了。
  “你想干什么?”庞云机警地摆出戒备姿态。
  “庞老爷子!别紧张,一把老骨头,我还会找你打架吗?我是要向你提供一点消息。”
  “什么消息?”
  “有句古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算计了徐三少爷,风声已经露了出来,现在有人去救他,你猜猜那人是谁?”
  “让路!”
  “别急,急也不急在一时呀!这个人你一定要知道,她是金家玉,金宏的女儿。”
  庞云再也无心听下去,匆匆走了出去。秦上淮哈哈大笑,他似是非常得意。
  庞云行走的速度若是在通衢大街道上一定会引起许多人的惊奇,幸好,他走的是僻街小巷,说他“走”,倒毋宁说他是“飞”。终于,他来到一座院墙很高的大宅子面前。有门他不敲,他却一跃而“飞”过了院墙。
  庭院内散满了腐叶,檐下蛛网遍结,一看就知道是一座久无人居住的废屋,可是,堂屋门口却有一个大汉坐在一把破旧的竹椅上冲盹儿。
  庞云轻缓地吁了一口气,他去时如此,来时依然如此,并未发生任何变化。秦上淮那老小子在唬人,他也许知其一不知其二,庞云认为他将徐克刚暂时囚禁在此处不可能被任何人知道。
  庞云走过庭院,来到堂屋前,那大汉仍然低头瞌睡;庞云不禁火冒三丈,这大汉奉命插旗守望,竟然毫无警觉心,那还得了?
  他扬掌在那大汉肩头用力一推。
  那大汉顿时身子向后一仰,连椅子翻倒地上,在这一瞬间,庞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那大汉两眼翻白,早就没气了。
  秦上淮那老小子倒是没说瞎话。
  庞云说什么也不愿栽倒在一个小丫头片子手里,他一闪身进了堂屋。
  他留了四个人在这儿看守徐克刚,另外三个都伏在堂屋的一张方桌上,酒壶翻倒了,酒汁流了一地。这三个人绝不是酒醉,而是和那个守在门口的一样,遭到了死亡的厄运。
  金家玉?!这个名子听起来多么陌生。方才在庞云的耳中,那只是一个黄毛丫头的名子,如今却变成了死神的代号,他这四个手下都不是泛泛之辈,可是,他们竟然在顷刻间丧命,这……这太令人意外了。
  徐克刚关在另一间屋子里,庞云已不需要去看了,金家玉能一举撂倒这四个恶汉,还没有本事把人救走吗?
  他用脚勾过来一张长板凳,坐了下来。现在,他必须将局面作一番检讨了。
  他刚坐下,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你来了么?”
  短短四个字,活像一道催命符。庞云万万料不到那股子阴魂还没有散去。
  不管他内心惊吓到什么程度,他的身子还是纹风不动。老江湖毕竟有与人不同之处,不动令人高深莫测,轻举妄动只有给予敌人可乘之机。
  “是那一位?”
  “你想不到。”
  “未必。”
  “你能说出我是谁,我就服了你。”
  “已经过世的江湖闻人金宏的掌上明珠金家玉。对吗?”其实,这根本不稀奇,秦上淮早就向他露了风声,可是,这一招用在不知内情的金家玉的面前,却具有相当的震慑作用。
  金家玉的确非常惊愣,就因为如此,她对庞云已不敢低估了。
  “佩服!”这是金家玉唯一能出口的两个字。
  “我也很佩服。”
  “为什么?”
  “这四个慓悍的大汉可不是等闲一人物,金姑娘轻易将他们摆倒,怎一不令人佩服?”
  “你不恨我?”
  “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我破坏了你的计划。”
  “金姑娘这话就教人难懂了。”
  “你好像在故意装胡涂,你派人掳走了徐三少爷,必定有什么阴谋诡计,如今我将你的手下击毙,放走了徐克刚,岂不是破坏了你的计丑划?”
  “哎呀!”借这个机会,庞云旋动了他的身子。“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当时,我正在和徐三少爷说话,这四个人突然露面和徐三少爷干了起来,现在,我也是来救人的。”
  “哦?!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金姑娘,你如不信,可以问问徐三少爷……他人呢?”
  “他还好,只是有些头昏,我先教他回去了……我一看就知道这四个死鬼不是主谋,所以我在这儿等待主使人露面。”
  “他没告诉你当时的情形吗?”
  “因为他头昏,当时的情形他已记不清楚了。”
  庞云又松了一口气,只要徐克刚没说出当时的情况,他的狡计还可以施展下去。徐克刚也许脑部受了重击,凡是头部受伤的人多半会暂时丧失记忆,他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或者几个小时,他就可以转危为安了。
  “金姑娘!咱们一起到徐府去一趟……”
  “不必。”
  “你信得过我?”
  “当然信得过,庞老爷子在江湖上不是没有名气的人,应该不会骗我这种年轻小姑娘,不过,我要请教庞老爷子一件事。”
  “金姑娘!别这么客气,只要我知道的,一定会告诉你。”
  “有一个人,名叫董豪,您认识吗?”
  “董豪?!嗯!有这个人。”
  “听说这个人在百善乡。”
  “金姑娘!这儿有上万的乡民,如果有个董豪混在里头,还真难发觉,而且,我也不住在这儿。”
  “我查过,董豪当年跟老爷子是歃血的交情,他落籍在此,你会不知道吗?”
  庞云的脸色倏地一变。
  “庞老爷子!别看我是一个黄毛小丫头,你想唬我还办不到。”
  庞云转了个身子,他似是不愿让金家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金姑娘!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这四个人是你杀的吗?”
  “如果我说杀人者不是我,你一定不信。”
  “金姑娘!如我不信你的回答,我又何必问?”
  “我来这里的时候,这四个人已经死了。”
  “哦?!”庞云疾旋身子,面色大惊。
  “信不信由你。”
  “金姑娘!我绝对相信,可是,那个杀人者的目的又何在?……你说你来这里的时候,徐克刚还在……”
  “那时,他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后面房里,是我将他弄醒的。”
  “金姑娘!我希望这是实话。”
  “庞老爷子!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救徐克刚脱困,我不需要杀人;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我真的杀了人,我也用不着赖账。”
  庞云此刻的心情很复杂,另有了一个不知名的敌人固然令他暗暗担心;可是,他又暗暗松了一口气,为什么呢?原先见到四个手下的暴毙,使他对金家玉忌惮三分,如今他不再将金家玉看在眼里了。
  “好了!”庞云摆摆手说:“你先走吧!关于董豪的事我可以代你打听。”
  “何时有消息?”
  “上灯之前。”
  “我在那儿向你讨消息?”
  “这儿。”
  “先多谢。”金家玉像男子似地拱拱手。
  当她转身向外走去的时候,庞云突然扬掌向她的背心窝处拍去;看他的出手,似乎想一掌就将金家玉击毙!
  好快的身手!金家玉的右手突然多了一把短剑,闪电般反手刺向庞云的心窝。
  这是任何人都没料想到的一招。
  庞云除了撤招收式,飞身后退之外,简直就没有别的选择。
  “庞老爷子?江湖上崇高的身份地位就是这样奠定的么?”
  庞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探手伸入洞窟中取宝藏的人,突然发现洞窟中有一尾吐着红信的毒蛇。
  “老爷子!狐狸善变,但它难以掩藏它那条毛茸茸的尾巴,你的诡计我早就看穿了。”
  “小丫头!别逼着我拼命。”
  “老爷子!你为什么要拼命?难道江湖道上的传言是真?是你和董豪劫了那票红货?而那笔财富也真是藏在这毫不起眼的百善乡……”
  庞云扑了过去,其势如下山的猛虎,锐不可当。
  金家玉一个女流,年纪轻轻,敢只身闯道儿,寻巨枭,当然有她自恃之处。两人在转瞬间相拆了十余招,她有利剑,而庞云却是一双白掌,足见这位老江湖确有过人之处。
  两人缠斗一阵,复又各自飞身而退。
  金家玉左肩处的衣衫被抓破了一块,庞云颈上见了红,虽是浅浅一道血口子,却证明了还是利剑占了上风。
  “老爷子!想灭口吗?”金家玉盛气凌人。
  “小丫头片子!我在教训你。”
  “庞云!别倚老卖老了,我现在别无要求,你只要告诉我,董豪在那儿就行了。”
  “我不认识这个人。”
  “你想推个一干二净吗?只怕没那么简单,我一提到董豪,你就显露杀机,这已经露出马脚来了。”
  “随你怎么想,如果你去到处宣扬,说我庞云是劫匪,没人相信。”
  “那么,你掳劫徐三少爷呢?”
  “没有凭据。”
  “好!徐克刚自然会对付你。”
  “我不在乎。”
  “咱们走着瞧了!”
  金家玉掉头向门口走去,这一次没有追击,他大概自知奈何不了这个小丫头片子。
  却没料到有人拦住了金家玉。
  这个人就站在堂屋门口,是罗万车,好像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了。
  金家玉突然一停步,庞云也发现了。
  罗万车尖刻地说:“好男不与女斗,赫赫有名的庞老爷子竟然和一个黄毛丫头打得不可开交,可真是一件天大的新闻呀!”
  “哼!”庞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这位想必就是绰号叫做‘四轮车’的罗万车吧?!”
  “庞云!干嘛呀?你又不是不认识我。”
  “如今我身不在江湖,早已不识江湖人;以前身在江湖,也不会认识你这种货色。”
  “庞老爷子的心目中大概只有一个人。”
  “谁?”
  “董豪。”
  庞云几乎毫无反应。
  罗万车又接着说:“而且我知道他隐藏在百善乡什么地方。”
  “那正好,这位姑娘要找他……”
  “董豪太值钱,我不会在毫无代价的情况下出卖他;庞老爷子!麻烦你带个口信,一半,我的要求并不太高。”
  “什么一半?”
  “庞老爷子,什么一半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上灯以前我要回话。”
  罗万车以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出现,他不但未将金家玉这个小姑娘看在眼里,也未将庞云看在眼里。
  庞云这个江湖遗老显然是个空壳子,他并不像外界传说中那样有份量。
  罗万车转身离去之后,金家玉立刻跟了上去。
  走了一段路,罗万车就停了下来,冷冷地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跟你谈一笔买卖。”金家玉的口气很大。
  “什么买卖?”
  “你刚才教庞云带口信,说是只要一半,我的条件优厚多了。”
  “哦,”罗万车转过身来了。“你只要一半,我愿意给你全部。”
  “什么全部?”
  “你心里有数。”
  “嘿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手段倒很高,我问你,你凭什么给我全部?”
  “因为我有绝对的主权。”
  “条件呢?”
  “向我交代两件事:当年作这案子是不是董豪和庞云连手的;还有,如今董豪在什么地方?”
  “你连董豪在什么地方,你竟然要给我全部,这不是笑话吗?”
  “我不知道贼在那儿,却知道赃在那儿。”
  “哼!金宏有这么个女儿,他在九泉之下应该哈哈大笑,我问你,你到底追的是贼?还是追赃?”
  “本来是贼、赃都要追,不过,先父被杀之仇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宁可弃赃而追贼。”
  “好!我成全你一番孝心,不过,我要先问问:咱们如何完成这笔交易?”
  “很简单,你告诉我方才提出的两个问题,我就立刻告诉你那笔财富藏在那儿。”
  “好!该不会耍我吧!”
  “耍了你,你也饶不了我。”
  “好!……当年这件案子的确是董豪和庞云连手作的……”
  “空口无凭。”
  “这种事情很难抓到真凭实据,唯一的凭据就是赃物。”
  “董豪在那儿?”
  “在董家药铺,他现在的名字是董贵平。”罗万车是不允许别人欠账的。“现在,该你向我交代啦!”
  金家玉根本就不知道那批财宝藏于何处,不过,她早有算计,因此,她不慌不忙地说:“那批财产藏在庞云的家里。”
  “当真?!”
  “是真是假要你去庞云家搜过才知道,好啦!咱们分道扬镳,各自去忙吧!”
  徐克刚头部的疼痛好了许多,蒋佩廉为他请来了伤科大夫;这位大夫很有窍门,他不去疗治徐克刚的外伤,专心治疗头痛,薄荷油加上冷水敷,效果非常显著。
  在徐克刚没有完全清醒以前,蒋佩廉已经将乡团的精英集合在一起;三少爷被袭击,那还得了?只等三少爷一声令下,他就准备出动。“三少爷!到底怎么回事?”蒋佩廉挨了好久,才有机会提出这个问题。
  在逐渐恢复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他已将眼前的局面作了一番检讨,江湖人纠结在这儿解决江湖事,自己最好置身意外;并非他怕事,而是他不愿为百善乡的善良百姓惹来麻烦。
  “三少爷!是什么人袭击你,我带人找他算账。”蒋佩廉非常激动。
  “佩廉!”徐克刚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的。“你别烦我,行不行?”
  “三少爷!今天是什么日子?咱们怎能受这种窝囊气?三少爷!绝对不能再忍让,一定要干……”
  “佩廉!你在说些什么呀?”
  “三少爷!你还没有清醒过来吗!”
  “我清醒得很。”
  “那么,是谁敲你的闷棍?”
  “谁也没有敲我的闷棍,是我自己摔倒了,懂了吗?我滑了一跤,摔破了头,你让我清静、清静,好吗?”
  蒋佩廉傻了眼,他绝不相信徐克刚是自己摔伤的;但是,徐克刚坚持不肯说出内中情由,他也没有法子。
  “佩廉!现在什么时候了?”
  “晌午了。”
  “哦?”徐克刚倏地坐了起来。
  “三少爷!你躺下,大夫交代过,千万不能乱动弹。”
  徐克刚又缓缓地躺了下去,紧张的时刻将逐渐到来,他必须保持体力。
  “佩廉!去关照管事的,加一份帖子,立刻派人送到庞老爷子那儿去。”
  “三少爷!请他干吗呀?”
  “少问!”
  尽管被骂,蒋佩廉还是忠心耿耿地说:“三少爷!不是我多嘴,是有许多情况好像你忘了,这些年来,姓庞的专会端臭架子,万一他不来,咱们老爷子的面子往那儿搁呀?”
  “佩廉!听我的话,立刻教管事的写帖子,然后由你骑一匹快马送过去,快!”
  “是!”蒋佩廉心头有一万个不舒服,却说不出来。
  蒋佩廉匆匆往外走,门上有人匆匆进来。
  “什么事?”
  “有客,是位年轻女客,她说姓金,要见三少爷。”
  “快请!”徐克刚再度坐了起来。“带她到这儿来,……佩廉!你快去办事。”
  徐克刚就在他的卧房中和金家玉见了面,反正昨夜他们就已经在这儿相聚过,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他们谈了很久,最后他们得到了几点结论:
  董贵平就是董豪,当年金宏被杀,所带财宝被劫,董的嫌疑很重;庞云和董贵平是一伙,那批财宝一定藏在百善乡的某处:黑道上的人物闻风而至……他们所获致的最重要的结论是,不管是多么扎手的狠脚色,他们都无意伤害百善乡的任何人。
  “三少爷!我是孤军。”金家玉幽幽地说。
  “金姑娘!我可以向你保证:百善乡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后盾,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三少爷请明示。”
  “我不希望百善乡沾染一点血腥味儿,得饶人处且饶人,报复并不能使你真正称快,只要真相大白,善伪分辨,也就可以了。”
  “我会尽量记住你的话。”
  “今夜不知是何局面?”他像在自问,其实也希望金家玉能给他一个答复。
  金家玉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匆匆告辞了。
  徐克刚又重新躺了下去,他要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尽量储备精力,以应付想象不到的袭击。
  门上的人又来找他,又有了客人。
  “三少爷!是贺客。”
  “贺客由内管事接待不就行了吗?”
  “三少爷!是内管事吩咐我来请你的。”
  “哦?!”徐克刚只得又坐了起来。“客在那儿?”
  “在花厅。内管事这么说:这位客与众不同,请三少爷务必过去坐坐。”
  “好!我就去。”
  徐克刚擦了一把脸,又换了一件衣裳,这才往花厅走去。
  这时,徐家大院的热闹气氛已逐渐浓厚起来,正厅,及前面庭园中已摆了上百张圆桌,桌上都铺着红台布,工匠正忙着张灯结彩。打老远,徐克刚就看到了坐在花厅的客人,是位年轻女客,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位女客是楚仙仙,恐怕是更令他想不到的。
  内管事的见多识广,一见徐克刚进来,就连忙加以提示:“这位是关东豪杰楚河东的七妹楚仙仙姑娘,特别远从千里外赶来,为老爷子上寿。”
  从金家玉的口中,余克刚早就了解楚仙仙的动向,但他不明白这位绿林姑娘何以要到徐家大院来亮她的宝相金身。
  楚仙仙在董声平那儿亮相时是一副刁蛮模样,如今却是风情万千,楚楚动人,她妩媚地一笑,然后吐出银铃般的声音:“哟!这就是徐三少爷呀!在关外就听说过大名,果真是英姿挺拔,与众不同呀!”
  “姑娘客气!”徐克刚的脸上却是毫无笑意。“我有一点疑问想要请教。”
  “三少爷不要客气。”
  “咱们徐家与江湖道从不沾边,怎敢劳动楚大侠派他的胞妹前来为家父上寿呀?”
  “三少爷好像话中有话哟!”
  “那倒未必……”
  “内管事能够暂作回避吗?”楚仙仙笑吟吟地问。
  “可以,可以。”内管事连忙走,了出去。
  “我大哥教我带来一份厚礼,这份厚礼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非常值钱。”
  “不敢收受。”
  “三少爷!满话不能说,也许这份厚礼是你求之不得的东西。”
  “哦?!”
  “不过,我大哥关照过,咱们这份厚礼可不白送。三少爷切莫见怪,咱们关外人都很直爽,从不拐弯儿抹角的。”
  “想必是有什么条件。”
  “没错,有个小小的条件。”
  “请说吧!”
  “三少爷难道不想先知道咱们携来的这份寿礼吗?”
  “老实说,我并不稀罕什么厚礼。”
  “三少爷!我方才就说过了,满饭可以吃,满话不能说……这份厚礼你是求之不得的。”
  “楚姑娘既然这么有把握,我就先谢啦!”
  “百善乡有上万的居民,百善乡是个和乐的地方,三少爷一定不希望这块和乐的土地上有任何不愉快的事发生,更不希望有任何人受到伤害。”
  “不错。”徐克刚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楚姑娘的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
  “那么,我带来的厚礼你就要珍惜了,那份厚礼是:保证百善乡不受到任何伤害。”
  “当真?!”
  “关东楚是说话算数的。”
  “好!你说,用什么条件交换?是要钱?还是要枪?”
  “怎么?!”楚仙仙翻白眼了。“你把我大哥看成武胜那路货色了?”
  武胜、楚河东,都是江洋大盗,绿林强梁,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又有什么两样?徐克刚心里如此想,不过,他却没有说出来。
  “楚姑娘请恕我失言。”
  “三少爷!今夜老太爷的寿宴一定很热闹,有几个人,务必在午夜前将他们缠紧,绝不让他们离开徐家大院一步,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条件。”
  “是那几个人?”
  “三少爷!你还没答应是不是跟咱们交易。”
  “我一定要知道是那几个人,我的能耐有限,要约束一些人的行动并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头一个就是金家玉。”
  “楚姑娘!”徐克刚很严肃地说:“我想请教几个问题,希望你能给我个诚实的答复。”
  “好的。”
  “金家玉的父亲名叫金宏,十年前在江湖上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对吗?”
  “是的。”
  “十年前他背劫杀,随身携带的一批财宝被人劫掠,有这回事吗?”
  “没错。”楚仙仙每一次回答都很快。
  “如今有个传说,当年的劫匪隐居在此,那批价值连城的财宝也在此,对吗?”
  “是有这种传说。”
  “你认为这种传说有几分可靠?”
  “十分可靠。”
  “金家玉正是为此而来,含恨受屈十年,缉凶复仇就在今朝,你教我设法缠住她,使她丧失这唯一的机会,我的作法对吗?”
  楚仙仙一时竟然答不出话来。
  “楚姑娘!你应该是一个明事理的人。”
  “三少爷!你应该为地方的生命财产着想,江湖上的是非曲直你根本没有责任去维护……金家玉十年受屈,依然活得很愉快,她就算报了仇也不见得有多愉快……今天有太多、太多江湖道上的人是为了争夺这批巨大财宝而来,纷争一起,必然引起一场血斗,三少爷应该可以设想得到,将会引来多么大的灾害。”
  徐克刚不禁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噤,他深深了解,楚仙仙说的是实情,绝非恫吓之辞。
  “三少爷!我承认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一个‘利’字,但是我也为百善乡的生命财产设想过,三少爷!你目前毫无选择,只有跟我合作……”
  “好像是与虎谋皮。”徐克刚有些讽刺地说。
  “乍看如此,其实不然。家兄在关外所以能够立足,雄厚的实力固然是主要原因,可是他的讲信讲义也是原因之一。而且,你也该为金家玉姑娘想一想,你将她缠住,反而是救了她。”
  “这话怎么说法?”
  “有许多人都是相互连手,纠集实力的,只有她是孤军。别人的目的是财富,她的目的是缉获杀父凶手,而别的人却要千方百计地保护凶手,血斗的结果,她不但达不成复仇的心愿,反而会送命。”
  “你说那些人都会保护凶手?”
  “是的。”
  “为什么呢?”
  “财宝藏匿的地点只有劫匪知道,如果他一旦被杀,岂非永远咸谜?”
  徐克刚再度慎重地考虑楚仙仙的建议;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但具有滔滔辩才,还有强而有力的说服本领,徐克刚坚定的毅力也开始软化了。
  沉吟良久,徐克刚才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楚姑娘!如果我答应与你合作,你能保证地方上的生命财产绝对不受损害吗?”
  “绝对能保证。”
  “这只是一句话。”
  “江湖人物的一句话往往有千钧的份量。”
  “你能指点我用什么方法缠住那些人吗?”
  “家兄早就订妥了一套完整的计划,只要你照计而行,就绝对不会失败……”接下来,楚仙仙就开始密授计议。
  她解说时有条不紊,层次分明,有时辅以手势,有时又以手势蘸着茶水在几上画画点点,而且不厌其烦,直到徐克刚完全明白才罢休。
  楚仙仙所提出的完整计划给予徐克刚十足的信心,而且他心中也有了新的概念。他认为这么作,不仅是为了保护地方上的生命财产,也是为了保护金家玉;一个孤独的弱女是不足以对付那些凶暴强梁的。
  送走了楚仙仙,徐克刚立刻命内管事书写请帖,被请的人有罗万车、王科、秦上淮,这项激请与徐老爷子的寿诞无关,只说有要事相商,务必请他们过府一叙。
  乡团的精英几乎全部出动,务必要找到这三个人的下落,将请帖送到他们手里。
  第一步工作完毕,已经费去了不少时间,徐克刚又连忙开始第二步,他切实地按照楚仙仙所交代的计划进行。
  他去见鲍凌峰。
  鲍凌峰被囚禁在后院一间屋子里,手脚被缚,窗户被木条钉死,而且还有四支快枪看守。徐克刚一来到这里,就遣走了看守的人,而且亲自为鲍凌峰松绑。
  鲍凌峰对这一变化感到非常讶异,他必然对自己的前途作过多种判断;这一变化绝对不在他的判断之中。
  手足有些痠麻,他搓揉着,使之逐渐恢复,同时,他也在观察左右的情势,然后说:“徐三少爷!你的行为非常冒险。”
  “冒险?!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杀手,即使在我赤手空拳的时候仍然是一个杀手,你遣走了看守警戒的人,又松了我手脚上的绳索,这不是很冒险吗?”
  “我宁愿冒险。”
  “为什么?。”
  “鲍兄!从昨夜到现在,最受委屈的不是你的手足,而是你的自尊心,对吗?”
  “算了!还谈什么自尊心。”
  “一个男人如果没有自尊心还算什么男人,我打算恢复你的自尊,彻底忘掉昨夜发生的事。”
  “三少爷!我只要求一件事:杀掉我或者放我走,江湖道上从此不再有我这个人。如果你有什么条件的话,你不妨直说。”
  “我没有任何条件,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鲍凌峰冷笑一声:“哼!条件和要求又有什么两样?只不过你说起来好听一点而已。”
  “鲍兄!”徐克刚婉转地说:“条件和要求是不相同的;条件你无法拒绝,要求你可以推拒。”
  “我可以拒绝吗?”
  “当然可以。”
  “在我拒绝之后,你又将我上绑?”鲍凌峰的敌意仍然未消。
  “绝不!”
  鲍凌峰凝视着徐克刚,似乎想一眼看透他的心;看看他所说的话有多少可信的成份。
  半晌,他才点点头说:“好吧!你先说说看,要我为你作什么事。”
  “有三个人,五个人,或者更多的人,他们将要来到徐家大院。在明天天明之前,我要你看住他们,不让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离开徐家大院。”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我可以随便说几个名字,譬如罗万车、秦上淮、王科、金家玉……”
  徐克刚才说到这里,鲍凌峰就哈哈大笑起来。徐克刚没有去克制他,让他笑了个够。
  当他停住,徐克刚才问:“你笑什么?”
  “三少爷!你就用这种方法恢复我的自尊心?”
  “我认为这件任务最能表现你的机智和武功。”
  “三少爷!”鲍凌峰冷冷地笑着:“你太瞧得起我了,你刚才所说的几个人其中任何一个我都看他们不住,尤其是那个金家玉……唉!败兵之将何敢言勇,你索性杀了我吧!”
  “用不着我费劲了!”
  “这是什么话?”
  “你已丧失了斗志;一个丧失斗志的人离他丧失生命的时日已不远,你已经自己扼杀了自己……鲍兄!我守信,立刻护送你离开百善乡,当然还要奉送你一笔程仪,也许………”
  “不劳费心。”鲍凌峰说话的声音非常轻,但他脸上已有明显的怒容。
  “鲍兄!不要逞一时之血勇,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
  “三少爷!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真的要放我走?”
  “绝无戏言。”
  “多谢,但愿来日有报答之机。”鲍凌峰抱拳一拱,掉头走了出去。
  徐克刚站在那儿没有动。
  他完全依照楚仙仙的指示在作,但他深深怀疑,楚仙仙的安排究竟有什么用?
  鲍凌峰的确非常剽悍,但他已丧失了斗志;即使他在巅峰状态中,他也无法对付那四个赫赫有名的人呀?!
  徐克刚尽管在怀疑楚仙仙的布置,但他仍然要按照她的指示去做,因为这是诺言。
  徐克刚潜在的实力还是存在的,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不到一个钟头,他所邀请的人,秦上淮、罗万车、王科都到了。
  与楚仙仙的推断完全正确;她预料:不管他们这三个人之间的情势是多么错综复杂,在徐克刚的邀请下,他们一定会来。
  他们果然来了。
  这使得徐克刚对楚仙仙又萌生了信心。
  三个人互相都不理睬;这也与楚仙仙早先的推断相同,徐克刚也不去点破。
  献茶已毕,徐克刚揭开了神秘的序幕,他看得出,他们三人企待已久了。
  “三位身在客位,见主人有难,是不是愿意拔刀相助?”
  “那是应该的。”秦上淮飞快接腔。
  “三位有的早已在此安居,有的昨日才到,我不问你们有什么目的,将要作些什么,我只对三位提出一个要求:帮帮这个将有大祸临头的百善乡。”
  三个人都没有吭声,他们显然已经发现,徐克刚将要出的题目可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
  “悍匪武胜下黑帖向咱们要钱、要枪,时限已过,听说他言出必行,那么,他今夜必定要来捣乱家父的寿宴。我没有什么奢望,只盼家
  父能在众亲友的祝福下多福多寿。我徐克刚没有什么能力,本地乡团的火力也弱,自认绝不是悍匪武胜的对手。所以要请三位帮帮忙,只作一件事:请三位从此刻起,到寿宴散席之前不要离开徐家大院。没有别的目的,只想借重三位的虎威逼使悍匪武胜不敢妄动。”
  三个人都在深深地吸气,没有立刻作答。
  “我了解:你们也许还有各人的要事待理,尽管我将待三位如上宾,三位也不会领这个情。现在,我要提出一个酬谢的方式,只要寿宴能圆满到终席,我愿意奉送一笔厚酬,或者,我为你们各作一件事以为交换。”
  秦上淮抢先开了口:“三少爷!他们二人的想法如何,我不知道。在我来说,没有徐老爷子,根本就没有百善乡,我当然愿意效势。不过,我要问一声:三少爷是否已有了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三少爷!咱们没有什么虎威,只有一点肤浅功夫,如果三少爷有万全之策,应付之方,咱们三个再加以配合,那也许还可以抵挡一阵……”
  “秦掌柜!你也许会错意了,我并不想利用三位与我拼命,只要借重三位的虎威,三位只要坐在这儿喝酒,听戏,聊天,并不要作任何事。”
  罗万车始终没有吭声,他似乎怀疑秦上淮是否和徐克刚已经早有勾结;或者这是一个陷阱。
  只有王科,他表现得非常轻松;因为他完全以秦上淮的动向为动向。
  几乎在同时,罗万车和秦上淮的眼睛里都闪出了狡黠的光芒。
  “秦掌柜!”罗万车的巧舌却比秦上淮快了一步。“不管咱们的私交如何,也不管咱们今日的处境如何,我可要对你说句话。”
  “洗耳恭听。”
  “咱俩应该连手助人家徐三少爷一臂之力。”
  “如何助法?”
  “咱俩先听候三少爷的安排,留在这儿。”
  “就凭咱俩,能挡住剽悍、威猛的武胜吗?”
  “秦上淮,咱们不能倚老卖老,可也不能妄自菲薄,如果三少爷认为咱俩有这份能耐,可一定有这份能耐。”
  秦上淮沉吟着,他那锐利的目光在一瞬间在罗万车那张皱纹交错的脸上扫了八十八个圈,他心里想:老小子!你想趁机将我拴在这儿,是不是?可是,罗万车岂非也是作茧自缚?……对了!这老小子除了被鲍凌峰放倒的那三个手下之外,一定还隐藏了一份实力。
  “罗老!没话说,唯你马首是瞻,你怎么说,我怎么依,行了吗?”
  “哈哈!”罗万车大笑。“你太给我面子啦!”
  徐克刚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当初楚仙仙在面授机宜时他就曾提出这个顾虑,秦、罗二人俱为老江湖,不会轻易上当。楚仙仙却显得很有把握,果然,又被她料中了。
  由此可见,楚仙仙很懂得揣摩人的心理。
  “好啦!三少爷!”秦上准说,“咱俩已经决定听候三少爷的调遣,这位老弟……”
  王科在他眼光中得到暗示,也就立刻接上了腔:“我本来就是为武胜而来,我当然愿意支持徐三少爷的计划。”
  “多谢,多谢!”徐克刚连忙打躬作揖。
  他很高兴,轻易地套牢这五个人实在令他兴奋不已,不过,这个计划美中不足的是:他没有将鲍凌峰留下来。
  “三位就在这里稍坐一会儿,我稍作安排,就立刻过来奉陪。”
  徐克刚一脚跨出厅堂,就看见一个随身侍候他的小童在回廊拐角处向他招手。
  徐克刚大步走了过去。
  “什么事?在这儿鬼鬼祟祟的?”
  “三少爷!有位姑娘在你房里等你,她说,教你立刻去,别让任何人知道。”
  “我就去。”
  徐克刚盘算着,那一定是楚仙仙。
  一脚跨进卧房,却发现房间没人。
  他刚要打个转身,一样尖硬的东西抵住了他的背脊。
  他知道,那是一把锋利的尖刀。
  紧跟着,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徐克刚,你给我乖点,稍稍一动,你的心脏就会被刺穿。”
  这位姑娘不是楚仙仙,而是金家玉。
  金家玉与徐克刚算是相处得不错的,因为两人谈得多而深,彼此之间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之间没有利害的冲突。
  利害两个字对改变人际关系具有相当大的作用,它会使朋友变成仇敌,使仇敌变成朋友。
  现在的情况正是如此。
  “三少爷!冒犯了!”金家玉的语气非常森冷。
  “金姑娘!这是干吗?”
  “你是真不明白也好,故意装胡涂也好,我都不想去追究,我只问你一件事,你把那三个人集在一起,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金姑娘!有许多事情我无法从头说起,我想先问你一句话,你对我这个人了解多少?”
  “想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
  “你最少会明白我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只了解一件事:为了使你父亲的寿宴不遭到破坏,为了使你的家乡不受到歹徒的蹂躏,任何人你都会出卖。”
  “包括你?”这句话徐克刚虽然很顺畅地出口,心里却起了一个疙瘩。
  “当然。”
  “金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
  “说吧!也许你要说的我早就知道了。”
  “你听到的传说,恐怕有九成是真实的。”
  “不是九成是十成。”
  “哦?!”
  “我们不谈废话,利剑抵在你的背心窝上不仅你不舒服,我也难受……告诉我,把他们三个人摆在府上,是何居心?”
  “我想利用他们抵制悍匪武胜。”
  “他们答应吗?”
  “原先我想到这个计策的时候,我的确没有把握,想不到他们竟然答应了……据我猜想:姓罗的和姓秦的好像安排了什么诡计。”
  “三少爷!这种事你似乎应该和我商量一下。”
  “临时起意,又找不到你。”徐克刚咬住牙关没有泄漏真情,他怕引起轩然大波。
  “三少爷!丑话说在前面,倘若我发现你说的是假话,或者暗中出卖我,那么,破坏老太爷寿宴的不是悍匪武胜,是我金家玉。”她将利剑收了回去。
  徐克刚这才吁了一口长气,不过,他的心情还不能放松,因为按照楚仙仙的计划,连金家玉也包括在内,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将金家玉圏住。
  “三少爷!再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我要跟王科见见面。”
  “这……”
  “别推辞,快去把他找来,我在这儿等。”

  第九章 阴谋
  时间是无情的,虽然它永远以那固定的速度在悄悄溜逝,但在某些心情不同者的感觉上则好像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日头偏西,将近黄昏了。
  徐家大院这时已是人潮汹涌,贺客盈门,别的地方就格外显得冷清了。比方说,董家药铺门口就没有一个人。今天是好日子,似乎没人愿意在这种好日子生病。
  董贵平一直坐在柜枱里,他的脖子已经快要僵硬了,他显然在等人,却偏偏没有人来。
  夕阳的红艳投射在他脸上,却改变不了他一脸紧张而焦煌的神色。
  突然,他的眼睛变得非常明亮。
  原来,有人向董家药铺走了过来。
  是楚仙仙。
  董贵平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喜悦之色,显然,这并不是他所等待的人。
  楚仙仙落落大方地进了店,屈起食指,翻转来,用指节骨儿敲敲柜枱,笑着说:“掌柜的!过来一下。”
  董贵平走了过去,目光却望着外面的大街,在留意是否有人在注视他的行动。
  “掌柜的!问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三个月前,你好像托人捎了一封信到关外去,有这回事吗?”
  “这……?”董贵平的脸色变了。
  “掌柜的!别那么紧张,那封信是捎给江湖遗老彭老爷子的,咱们都知道彭老爷子是你的恩师。”
  “是是是!我写信只是向他老人家请安。”
  “没谈别的事?”
  “没……没有。”
  楚仙仙掏出了那封已经拆阅过的信,放在柜台上。
  “你自己再读一遍,也许事隔三月,你已经忘记了。”
  “这……封信怎么到了你的手上?”
  “是彭老爷子交给我哥哥楚河东的。”
  “哦?!”
  “在关外,彭老爷子最赏识的人就是大哥,你求助于他,他年事已高,不便出远门;你是他的徒弟,他又不能不管,所以教咱们帮帮你的忙……董掌柜!你还不领情哩。”
  “当真吗?”
  “有信为凭,还假得了吗?”
  “唉呀!楚姑娘!这种事你昨晚就该跟我说明白了,还让我疑心生暗鬼……”
  “昨天我初来乍到,一切都没安排好,我当然不会随便乱说,现在,咱们可要好生谈谈……你只有一个机会,就是今夜,一旦错过,那就糟了……一切的一切我已经安排妥当,你得听我的。”
  “当然!当然!”
  “董掌柜!咱们先谈一谈条件。”
  “条件?!”
  “咱们不白干活儿。”
  “那是一定的,这……在那封信中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一半………嘿嘿!一半!绝不食言。”
  “一半?!”
  “是的,这很公平。”
  “的确很公平,保障呢?”
  “楚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说的是彼此在心理上的保障,你要信任我一定能保护你人财两安,高飞远走,你要保障我一定能得到那一半的报酬。”
  “楚姑娘!一切都要仰仗你们楚家兄妹的大力,我董某人骗不了你们,也不敢骗你们。至于令兄妹既然受恩师彭老爷子的重托,也必定会忠人于事………”
  “这么说,你是绝对信任我们?”
  “当然。”
  “那好,一切都安排好了……”
  “楚姑娘!我可要提醒你,如今在百善乡觊觎的道上朋友有好几起……”
  “那都不在话下,现在,只有两件事!你是否作好了准备,只要时机一到,你的家小就得全体离开这儿……”
  “这我早就收拾好了,车马齐备,说走就走。”
  “另一件事,那笔财富藏在何处?”
  “埋藏在那条小河的河边。”
  “把图样画出来,天一黑咱们就动工把它给挖出来。”
  “楚姑娘!只怕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因为我当初埋藏的时候,那儿还没有桥,现在却造了一座石桥,东西压在桥墩下面。”
  楚仙仙愣住了,她绝没有想到是这么回事。她也许有天大的本事,但她绝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拆掉一座石桥,而且还要人不知、鬼不晓。
  不可能,太不可能了。
  半晌,她才问:“你能确定东西是被压在桥墩下面了吗?”
  “是我自己埋藏的,我当然能确定。”
  “好!我来想办法,你还是先把地形图画出来。”
  董贵平没有丝毫犹豫,他师父信得过的人他自然信得过。他并不需要临时画出什么地形图,那张图在他埋藏那笔财宝时早就画好了。
  他从贴身处将油纸封包的地形图取了出来,交给了楚仙仙。
  楚仙仙临行交代:“董掌柜!随时准备离开这儿。”
  楚仙仙离去之后,后面立刻走出一个人来,他是庞云。
  “可靠吗?”董贵平轻轻地问。
  庞云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徐家大院门口车马都停满了,入门之后的右手边临时搭了一座礼台,这时也堆满了琳琅满目的礼物。徐家老大在门口拱手迎客,徐老爷子则长袍马褂,高坐寿堂,接受贺客的礼拜。
  这是一场极为盛大的寿宴,虽然有许多人明白炸药已经埋在酒席之下,随时都会爆炸,那毕竟是少数。
  徐克刚不见了,他上那儿去了呢?
  他不在书房,也不在卧房,原来他在戏台的后台,跟吴美卿在低声细语。
  吴美卿在假装上头,其实,她在低泣,哭,似乎是女人的特权,但她为什么哭呢?
  “吴老板!你的底细我早就了解了,我只是不愿说穿而已。”
  “你早就知道了?”
  “嗯!但我非常奇怪,你为什么突然和盘托出。”
  “求你救救我。”
  “救你?”
  “是呀!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原先又是作什么打算呢?”
  “我被赵骠挟持,只有为他卖命,如今……”
  “如今他死了,你就失了把持,对不对?”
  “是的。”
  “吴老板!我谅解你,你是个女人,又是个吃开口饭、跑码头的艺人,你既然向我坦白,向我求救,我不能不管,不过,有一个条件。”
  “三少爷!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别答应得太快!”
  “真的,我什么都答应。”
  “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请吩咐。”
  “继续保持你的身份,继续跟武胜那边联系,该怎么办你就怎么办,有机会给我送个消息就行了。”
  “三少爷……”
  “别说闲话,你愿意这样做吗?”
  “当然愿意。”
  “好!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徐克刚离开了后台,正好看见王科从院内走出来。
  徐克刚迎了过去:“见着了吗?”
  “见着了。”
  “谈了些什么?”
  “三少爷!按照江湖规矩,我不便透露。”
  “好!我不问……不过,我还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到百善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对付武胜。”王科斩钉截铁地说。
  “是真,是假,立刻就要见分晓,我有一句话,先要说个明白;是真,咱们是友:是假,咱们是敌,一旦为敌,不分死活是没完没了的。”
  一丝凶恶的目光在王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动着。
  徐克刚来到后院,金家玉还在他房里。
  “谈妥了?”
  “嗯!”
  “能告诉我,你们谈了些什么吗?”
  “徐克刚!”金家玉改变了称呼。“首先,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火在眉睫,你感觉到了吗?”
  “我心里有数。”
  “那么,你能控制一切吗?”
  “无法控制。”
  “谁也无法控制全局,但是,咱们要设法作局部控制;比方说,我就利用王科去控制罗万车、秦上淮。”
  “王科可靠吗?”
  “当然可靠。”金家玉毫不犹豫地说。“他曾经在秦上淮那儿救过我。”
  “这也许是惑人之计。”
  “你可以这样想,咱们在江湖道上的不能这么想……!对了!你那位郎舅怎不见呢?”
  “我也不知道他到那儿去了。”
  “徐克刚!如果你想控制全局,你就要控制所有的人,据我所知,你最少还有三个人还没控制住。”
  “那三个人?”
  “庞云。”
  “还有呢?”
  “楚仙仙。”
  “嗯!”徐克刚心中暗跳,表面上却保持了冷静。
  “另外一个只怕你还没听说过,当然更不认识他了。”
  “谁?”
  “任海威。”
  “任海威?!”
  “你没听说过吧?!他是郭健业的朋友;他这回来,晓说是专为对付郭健业……”
  “难怪整个下午都没见到小健哥,莫非……?”
  “你以为郭健业已经被任海威杀害了吗?”
  徐克刚的确有这种想法;任海威是郭健业的朋友,朋友向朋友下手,那是太容易了。不过,他没有承认;那似乎是一个诅咒。
  “三少爷!如果你那么想,你就会犯一个大错误。”
  “怎么呢?”
  “据我看,那种说法只是一个幌子。”
  “目的呢?”徐克刚突然想到赵骠初来时也曾用过这个晃子。
  “目的是牵制你的实力,同时移开你们的注意力。三少爷!你在全力保护你的乡土,可是很难,很难。”
  徐克刚也同意金家玉这种看法;但他已经决定冒险去执行楚仙仙的计划;因为在这些人当中,楚氏兄妹是最具实力的一派;实力常常是使人信服的最大因素。
  “金姑娘!寿宴立刻就要开了。”徐克刚突然转移了话题。
  “嗯!怎么样?”
  “你是愿意作寿星的客人?还是作我的客人?”
  “有什么不同?”
  “如果你作寿星翁的客人就请你到前面去入席;如果你作我的客人,我就教人送酒菜到这儿来,由你选择。”
  “三少爷!盛情心领,我还要到四处去走动、走动。”
  徐克刚不禁皱起了眉头。楚仙仙一再交代,要他务必缠住金家玉;如果听任楚仙仙四处去走动,那无异破坏了彼此的协议。
  “怎么了?!三少爷!”金家玉的反应可快。“你将秦上淮、罗万车、王科栓在这里还不满意,还得加上我,是吗?”
  “你误会了……”
  “别解释;刚才听说我要四处走动走动,你立刻就皱了眉头。”
  “我竭诚地希望你留在这里。”
  “理由呢?”
  “那三个人,我对付不了其中任何一个。”
  “放心!我会随时回来瞧瞧的……”
  就在这时,蒋佩廉冲了进来,他显然有什么急事要禀报,一见有第三者在,就没有开口。
  “金姑娘不是外人,有话快说。”
  “庞老爷子不在家,贴子没法亲自送到他手里。”
  “哦?!他还没回去?”
  “嗯!”金家玉接上了腔:“庞云一定还留在这儿,他绝不可能离开的。”
  “三少爷!”蒋佩廉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还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有人四处收购鞭炮,咱们地头上有十来家卖烟火、爆竹的,存货也不算少。才一会儿工夫,都卖得精光。如今想买一挂炮竹那真是千难万难。”
  徐克刚喃喃地说:“真奇怪?”
  蒋佩廉猜测地说:“是不是乡民要燃炮竹为咱们老爷子贺寿呀?”
  “哼!”金家玉在冷笑。“你想得太妙了!只怕不是这么回事。”
  徐克刚连忙问道:“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爷!你真没想到吗?”
  “金姑娘!我若想到了还问你干吗?”
  “我告诉你吧!”金家玉一字一字很用力地说:“有人在收集炸药。”
  徐克刚突然想到了儿时的游戏,孩子们捡拾那些没有爆炸的爆竹,拆开,将火药集中一起,埋在地下,上面覆以烂泥,砰然巨响,烂泥被炸得飞溅,孩子们就喜欢这种紧张、惊险的乐趣。
  是谁收集了那么多的火药?他们要炸的目标又是什么?那么多的火药,根据徐克刚的想象,大可以将整个百善乡炸翻掉。
  “三少爷!”金家玉缓缓地问:“我的想法对吗?”
  “对!”徐克刚右拳紧握,重重地敲在左掌心里。
  “那么,咱们再进一步地想想看,他们收集了那么多的火药,是想炸什么?”
  “可以将整个百善乡炸翻掉。”
  “三少爷!你不能再坐在这儿想东想西了。”
  “我该干些什么呢?”徐克刚茫然地问。
  “你应该立刻带人出动。”
  “干什么?”
  “把几个危险人物的下落找出来。”
  “那些人?”
  “董家药铺的掌柜董贵平,还有庞云、楚仙仙、任海威……还有令郎舅拼命三郎郭健业……三少爷!这次行动决定百善乡的存亡,不但要快,而且要狠。必须置人于死地时就要快速下手,绝不犹豫……”
  “金姑娘!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那要看我的能力。……好了!你快些出动吧!”金家玉说完之后就匆匆走了。
  徐克刚还想挽留她,却说不出理由来了。
  蒋佩廉还站在那儿等待主子的命令。
  “佩廉!乡团中可以调动的精干人员还有多少?”
  “三少爷!封锁交通要道已经用去了好多人,现在可用的只有十来个。”
  “你去将他们召集起来,在西头上等我,我随后就到。”
  “是的。”蒋佩廉一向行动敏捷,立刻就走了。
  徐克刚打算去看看秦上淮、罗万车和王科的动静,刚出房门,突然发现有个人站在房门边。
  是鲍凌峰。
  “你!”徐克刚难免一惊,因为他早就猜想鲍凌峰已经远飏了。
  “三少爷!我一直在暗中为你办事啦!”
  “那值是太感激了。”
  “三少爷!我要请问你一件事。”
  “别客气!”
  “如果那三个人有人要离开这儿,我该怎么?”
  “拦阻他。”
  “如果无法拦阻呢?”
  “格杀。”徐克刚果断地说,他也不管鲍凌峰的能力,否能办得到。
  “遵命!”鲍凌峰非常恭敬地说。
  在百善乡的西侧都是些鱼塘,鱼塘的主人防止别人偷鱼,都建了草寮,派人日夜驻守。现在是春泛甫过,塘水正满,鱼苗刚放,还用不着防贼,因此,那些草寮都是空的。
  所谓“那些草寮都是空的”是指鱼塘主人没有派人看守,其实,草寮中都有人。
  每个草寮都有人吗?是的。最少有一个,或者两三个。他们在干吗?他们在摸黑拆炮竹,每一枚炮竹中只有少许黑色火药,可是,聚沙能成塔。如果他们拆卸许多炮竹,聚集起来的火药也是相当可观的。
  在小径上,有人在走动:毫无疑问,他是负责瞭望的人;她就是楚仙仙。
  有人疾步跑过来,楚仙仙连忙蹲下了身子。当那人跑近时,她喝问了一声:“谁?”
  “二人二山。”那人气喘呼呼地回答。
  二人二山合起来是两个“仙”,那是她的手下。
  楚仙仙站起来迎过去,疾声问道:“镇上情况怎么样?”
  “不妙。”
  “怎么不妙?”
  “徐三带着十几个人出动了,他在查问香烛铺,好像已经发现了咱们搜购炮竹的事。”
  “哦?!”楚仙仙只是微微一愣,紧接着她又发出了命令:“你知道楚大爷扎营的地方吗?”
  “知道。”
  “赶后去一趟,把这儿发生的情况告诉他,然后教他立刻采取行动,派人在百善桥周围布一道防线,咱们炸桥的工作绝对不能受到任何干扰。”
  “是的。”那人飞快地跑走了。
  楚仙仙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又见一个人向她跑了过来;她照样喝问,对方回答的也是“二人二山”。
  这又是她另一个手下。
  “怎么样?”楚仙仙冷冷地问。
  “小姐!咱们找遍了每一个地方,根本就不见庞云的影子,他好像突然学会了隐身术……”
  “胡说!他明明在本地。”
  “可是,怎么也找不着他的影儿呀!””
  “董家药铺呢?”
  “咱们也查过了。”
  “董掌柜收拾行囊了吗?”
  “早就收拾好了,就等咱们大车一到……”
  “记住我先前下过的命令,在没有找到庞云的下落之前,咱们啥也不干。”
  “是!””
  “快去!只要一发现庞云,就立刻放射火箭,指示方向。”
  “万一惊动庞云呢?”
  “你们难道是死人吗?”
  当楚仙仙大发娇嗔的同时,徐克刚已查问了最后一家香烛店。他已肯定了两件事:搜购炮竹的人是外来的人;搜购炮竹的人是为了收集火药。
  另外两个问题他还一时没有答案:收集火药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收集火药是要炸什么目标?
  徐克刚先把这两个问题放在心底,又去査问各路岗哨,得到的回答,是“一切平静”,贺客都有请帖,并未发现面生扎眼的人。
  他正站在街心犹豫着,有人到了他的面前。
  是金家玉。
  她有些急噪地说:“你怎么还站在这儿发愣呀?”
  “无从下手。”
  “三少爷!有一件事你早该想到,炮竹变成火药还需要很大的工夫,那必须要人手,有地方,你应该立刻搜查每一处空屋。”
  “对!我立刻就开始行动。”
  “三少爷!顺便告诉你一点情况。”
  “哦?!”
  “在百善桥东边的丛林中有大批可疑的,约莫有二三十人枪。”
  “是武胜?”
  “不能确定。”
  “他们一进来,我立刻就会发觉。”
  “发觉又有什么用?凭你的实力阻挡不了。”
  “他们想从容地进来,也没那么容易。”
  “别说气话……对了!这里也有人在暗中活动,我想逮一个问问,滑不溜手,老逮不着,我还在跟他们玩捉迷藏的把戏……”金家玉挥挥手,“回见。”
  “金姑娘!”徐克刚突然叫住她。
  “还有什么话要说?”
  “咱们什么时候再碰头?”
  “随时。”
  “我怎么找你?”
  “你用不着找我,我会随时出现在你的面前。”金家玉一溜烟似地走了。
  徐克刚吩咐蒋佩廉带人去搜查空屋,他一个人向百善桥走去。
  他并没有什么目的,他的娇妻就死在那儿;他似乎希望爱妻的灵魂给他一点儿指示。
  河水粼粼,夜寂无声,徐家大院已隔得很远,那儿的猜拳行令,锣鼓丝弦,一点儿也传不到这儿来。
  他静静地站在桥上,俯注缓缓流动的河水,默默祷告,突然,他发现砂滩上有人影在闪动。
  他的反应很快,立刻在桥面上匍匐下来。
  砂滩上有人,一个、两个,——许多个,徐克刚仔细数了一数,一共有五个之多。
  那些人都拿着锄头、铁锹等挖掘工具,徐克刚突然想到:原来他们要炸百善桥。
  徐克刚周身的血液在沸腾,百善桥是他父亲一手策划的,等于是他老人家一生在百善乡所化心血的纪念碑塔,现在有人要炸掉它,那不等于是要炸掉徐老爷子一生的善行慈心吗?
  他恨不得立刻从桥上跃下去,将那些人一个个扼死。幸好这两天的折磨已使他懂得冷静,他面伏在那儿,心跳声如铁锤般敲击着桥面。
  砂滩上的人已经开始了工作,他们在东头的桥墩边上挖坑洞,现在,徐克刚根本就不必东猜西想了,那批惹祸的财宝就埋在桥下;爱妻的死因似乎已经有了眉目,不过,详细的内情那还需要凶手向他招认……
  想到凶手,他的血液再一次沸腾。
  桥墩的左右侧各挖了一个洞,约有一人深,有人用瓢在舀洞内的水,然后用卵石打底。
  那边又有人向砂滩行来,好几个,他们的肩头都扛了麻包袋子,徐克刚知道那就是用来炸桥的炸药。
  他匐伏着,向桥头爬过去,他要以最快的动作去召集人马,将这些炸桥的歹徒一网打尽。
  他爬过了桥头,才开始弓着身子疾跑。
  突然,他发现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最先看到的,是一双大皮靴。
  徐克刚没有去动腰间的枪,他缓缓站起,在漆黑的夜色中,他一时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面孔,但他已经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是楚河东。
  因为这个人的穿着教人一看就知道是关外来的。
  “徐家三少爷吗?”果然,一口关东腔。
  “是的。”徐克刚迟疑地问:“你是……”
  “关外来的朋友。”
  “楚……?”
  “不必往下说了,我只想请教你一件事,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保护地方上的生命财产。”
  “三少爷!那是咱们的事,我听说舍妹已经和你有过默契,有过约定……”
  “默契在心头,约定在心头;心头看不见,口头是空的……”
  “你认为咱们楚家兄妹说话没信用,是吗?”
  “我只信任事实。”
  “你迟早会看到事实。”
  “我已经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有人搜购了所有的炮竹,那是要收集火药;有人在桥墩边挖掘坑洞,那是要用火药炸桥……楚老大!我已经非常清楚,那批惹祸的财宝埋在桥墩下……”
  “三少爷!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有一件事你一定要弄清楚,桥塌了可以重建,人死了不能复生……”
  “不行!炸毁这座桥,无异炸炖了百善乡每一个人的心。”
  “徐三少爷!”楚河东冷冷地说:“你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少爷,高兴你就点头,不高兴你就说声不行……三少爷!咱们会留下一笔为数可观的修桥费……”
  “不行!楚老大,你绝不能炸桥,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你要找什么埋藏的东西,我可以发动乡民挖掘,不能炸,千万不能炸……”
  “三少爷!现在轮到我说不行了。”
  “为什么!”
  “挖掘费时费力,而且引人注意……”
  “炸桥轰然一声巨响,难道就不引人注意?”
  “一声巨响之后当然会引来许多人,不过,我们已经很快离开了,带走了一切麻烦。你们除了修桥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事好做了。”
  “不行!令妹与我协议的时候一再说明:要保障咱们百善乡生命财产的安全,请问:这座桥不是咱们的财产吗?”
  “不错,这座桥是你们的财产,可是,我不是要把它拆除,而是……”
  “楚老大!这座桥比任何财产都贵重,绝不能损毁一丝一毫,它几乎就等于是我爹……”
  徐克刚说到这里,只见一个大汉匆匆跑了过来。
  “楚爷!”那大汉喘吁吁地说:“炸药已经埋藏好了,您看……”
  “引线有多长?”
  “四个炸坑都是三十尺长。”
  “准备点火!”
  “是!”
  “不行!”徐克刚厉声叱喝。
  楚河东的脸色沉了下来:“徐三少爷!不要再耍你的少爷脾气好吗?咱们可不是在小孩子的时候扮家家酒,咱们是玩儿命……”
  “楚老大!我先警吿你,如果你坚持要炸百善桥,我跟令妹的协议就取消,所有的后果都由你负责。”
  “后果?”楚河东耸肩一声冷笑。“作土匪的还会考虑什么后果?”
  徐克刚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作了一件非常愚昧的事。与土匪谈协议,讲承诺,如同与虎谋皮,最后必膏虎吻。
  “三少爷!请你离开。”
  “楚老大!我是站在属于我自己的土地上。”
  “我知道,这是你的土地;不过,当我站在你的土地上时,发号施令的就是我,不是你了。三少爷!咱们要炸桥了,如果你坚持不离开,我也不会强求。不过炸药一爆开来,必有飞石,如有死伤,我可不管……”
  徐克刚积压了一天一夜之久的愤恨终于爆发出来,他倏地拔枪,抵住了楚河东的胸膛,声冷如冰地说:“楚河东!如果你不下令停止炸桥,我就毙了你。”
  暗影中闪动着好几条人影,那显然都是楚河东的手下;楚河东的右手缓缓抬起,那显然是制止他手下蠢动的暗号。
  徐克刚在一瞬间之后就发现自己的行为太冲动,人都有冲动的时候,偏偏他的冲动是在要命的节骨眼儿上。他也许有勇气,有机会杀死楚河东,可是他自己也会在顷刻间死亡。在血脉倴张,悲愤填膺的情绪中死亡对他并不是很大的威胁;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捐弃了生命之后并无法阻止歹徒炸桥。
  现在,怎么办?拔枪制敌的决心很难下定,将手上的短枪收回腰间将更加困难。
  “三少爷!”楚河东毕竟是个闯荡江湖多年的大盗,在面对死冷冷的枪管威胁之下,仍然非常镇定:“你这是干吗呀。”
  “我方才就说过了,如果你不下令放弃炸桥的行动,我就毙了你。”徐克刚虽然在内心深处已开始怯弱,但他在表面上不得不强硬下去。
  “徐三少爷!我总认为你是个修养很好的人,想不到你却如此毛躁,你不想想看,我的周围没有别人了吗?”
  “我知道四周都散布了你的手下。”
  “那么,他们会容许你杀我吗?”
  “现在任何人都无法阻止我杀人,即使我中了枪,在倒地断气之前,我还可以连发数弹……”
  “你要与我同归于尽?”
  “不错。”
  “一个富家子弟,跟我这种亡命江湖的浪子拼命,合算吗?”
  “我考虑不了那么多……”
  “三少爷!作任何一件事都要考虑到前因后果,你拼命是为了保护那座桥,可是在你死后那座桥仍然会被炸,因为桥墩底下埋藏的东西必须出土,就算我们楚家兄妹死绝了,还有别人……三少爷!如果那个人不将东西埋在砂滩上,刚好令尊又在那儿造了一座石桥,这批惹祸的财富早就不在桥墩下了,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争夺拼斗的场面,那座桥有罪,它应该被炸。并不是将它炸毁,只是将它炸伤,以后,就一切太平了。”
  “这座桥无知,也无罪。”徐克刚嘶吼着。
  “三少爷!短短一昼夜,就已经死了好几个人,都是因为这座石桥压住了那批引人的财寳,怎说它无罪?这笔血腥之债应该记在它的头上。”
  “胡说,罪不在桥,罪在你们卑鄙的贪婪之心。楚老大!你是有名望的人,不应该……”
  “三少爷!收回你的枪。”
  “楚老大!收回你炸桥的命令。”
  楚河东突地身子一矮,脚下像装了滑轮似的溜到了徐克刚的左侧,同时间,左脚后踢,正中徐克刚的右腕,使得他手中的短枪脱手而飞。只不过一晃眼,徐克刚已落入了这个洋大盗的手中。
  徐克刚并没有吃惊,也没有恐惧,而是后悔;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一拔出枪的时候射杀对方?为什么还要和这个不听别人、不想别人、不管别人的江洋大盗去论理说教?为什么……
  他的左腕捏在楚河东的手里,右臂已扭曲在背后,他的上身弯曲,他已完全丧失了抗拒的能力;唯一还在继续抗拒的是他的意志。
  “徐三少爷!”楚河东冷冷地说:“多年来,你是唯一敢用枪对着我的人。”
  徐克刚没有说半个字,他明白,那只是徒耗精神。
  “不要害怕,我不会杀你,要你活着,让我证明给你看,炸桥之后就会一切平静,百善乡再不会有各路英雄好汉前来,当你过七十大寿的那天再也不会发生这些不愉快的事……来人!”楚河东高喊了一声。
  有一个大汉从黑暗中跑了过来。
  “绳子!”
  那大汉在腰间掏摸。
  “把他反翦双手捆起来……三少爷!这是不得已的委曲,你务必要多包容。”
  那大汉并非掏摸出一根绳子,而是一把亮晃晃的刀。
  刀在黑暗中闪动着湛蓝的光芒,在楚河东还没有来得及产生警觉之前,刀尖已经贴上了楚河东的咽喉。
  楚河东一怔抬头,他看到了一双比刀锋更加锋利的眼睛。
  “你……”
  “放手!”一声沉叱。
  其实,楚河东早就不知不觉地将徐克刚松开了。
  “你是谁?”
  “楚河东!你一共带来了二十个精干的手下,令妹仙仙带走了两个,八个在丛林的东边布防,阻止武胜那支人马过桥;另外十个跟着你,五个在沙滩上埋置炸药,五个人散布在你的四周……楚河东!瞧我的身手你就应该明白那五个人是不够我料理的。”
  徐克刚惊愕地站在一边,他看不清对方的面貌,但他听得见对方的声音。他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今天晩上百善乡可真是群雄毕集。
  “你……你想干什么?”喉头上有一把刀,说起话来可真不方便。
  “打一声唿哨。”
  “哦?”
  “你是关东的悍匪,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不明白。”
  “打一声唿哨,吩咐那八个手下撤退。”
  “朋友!我不明白你的用心。”
  “你不需要明白。”
  “朋友!我那八个人可以阻止武胜的人马向前推进,你难道希望有更多的竞争角逐的人。”
  “我希望武胜进入百善乡,照着我的话去作。”
  一辆双套的大车正驶到董家药铺的门口,楚仙仙在对街的屋檐下监视着。她和董豪有个协议:由楚家兄妹提出埋藏的财宝,并护送董豪离开百善乡。条件是楚家兄妹将可分得财宝的一半。条件非常平,问题是:楚家兄妹会遵守条约吗?这一点,江湖老道的董豪应谈会想到,而他为什么豪无顾忌呢?楚家兄妹商议的结果,认定其中有诈,这就是楚仙仙前来监视的原因。
  车把式已经接受过详细的指示,他正要下车入店,远处突然传来尖锐的唿哨声。
  那唿哨声对楚仙仙,或者那位车把式都是非常熟悉;这是楚家帮的口令,出自老大楚河东的口中。
  唿哨声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其意义是:所有的行动一律暂时静止。
  只不过停歇了瞬间,又传来另一声尖锐的唿哨。这声唿哨的意义是:集中。
  楚仙仙飞快地穿越街心,跃上了套车,车把式不待吩咐,就策马疾行,向百善桥的方向奔去。
  辚辚车惊动了董家药铺里的人,那人只不过一探头就缩回去了。
  影壁的背后站着两个人:他们是庞云和董掌柜。
  “庞老哥!你看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庞云耸了耸眉头。
  “庞老哥!咱们不能老是待在这儿啦。”
  “听我的话,千万别轻举妄动。”
  “庞老哥!你失掉当年的豪气了。”
  “这叫做江湖愈老,胆子愈小。”
  “胆小只有被宰割。”
  “老弟!别说气话,你可知道咱们面对多少敌人?连地方上的人一起算上,咱们有六、七十个敌人,你我是对手吗?”
  “那就在这儿等死吗?”
  “我当然有办法。”
  “庞老哥!我一向都很服你,所以你教我怎么作,我就怎么作。现在,我却要提醒你老哥一下,咱们的行动可以用四个字来说明——飞蛾扑火。”
  “老弟!你太瞧不起你这位老哥哥啦。”
  “不是瞧不起,是……”
  “是什么?是认为你这个老哥哥不中用了吗?我吿诉你,他们现在的注意力是‘物’,而不是‘人’。他们有许多人,只有一个‘物’,结果会怎么样?”
  “争夺。”
  “争夺的结果又怎么样?”
  “强存弱亡。”
  “对了!不管他们有多少人,到最后只有一个或两个生存。那时候……”
  “原来你是想先引发他们自相残杀。”
  “老弟!我还以为你除了会卖药之外早就将一些江湖门槛忘掉了,原来你还是想到了。”
  百善桥畔一片宁静。
  方才这儿还发生了惊心动魄的缠斗,现在却一点儿迹象也没留下。
  楚河东不见了踪影,徐克刚不在现场,那个主宰一切,扭转情势的神秘客也不见了。
  一阵辚辚车声由远而近,二骑八蹄,再加四个轮子,声音本不会太大,只因桥畔太静,蹄声、车轮声,就有点儿令人心悸了。
  车把式来得猛,煞得急,车到桥头,猛地拉紧马鞭,硬生生将牲口勒住了。
  楚仙仙人在车中,未到桥头,她那双锐利的目光已经就在四处察看了,她没有看到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才那一声唿哨,彷佛是幻觉。
  “七小姐!”车把式嘟囔着:“不见人影呀!”
  “到河边去看看,要是有什么异状,打声响鞭儿给我报个信儿。”
  “我知道了。”车把式飞快地离开了车座,一溜烟似地向河边跑去。
  楚仙仙刚要下车,一根绞绳套上了她的脖子。
  她虽然年纪轻,却不是苗圃上的绿芽儿——嫩货,不过,脖子上被人套上绞索事先一点儿没警觉那还是头一次。她懂得这根绞索的厉害,比刀枪还要令人战栗,因此她一动也不敢动。
  “仙仙姑娘!”声音冷冷地:“得罪啦!”
  “是何方神圣?”她讽刺地问。
  “无名小卒。不过,生杀大权一旦抓在我手里,无名小卒也会变成阎王爷爷。”
  “有何吩咐?”
  “先吿诉你一件事,令兄楚河东已在我手下称臣,你相信吗?”
  “相信。”
  “真是识时务为俊杰。”
  “你要什么?”
  “你能给什么?”
  “一个人,一条命。”
  “大方。”
  “不是大方,是迫不得已。江湖有句话:输了要服,栽了要认。一味逞强,只有自讨若吃。”
  “人,我不敢要;命,我舍不得要。”
  “那就没有别的了。”
  “有。”
  “说说看。”
  “我要你心里头的秘密。”
  “那只有一个方法。”
  “教教我。”
  楚仙仙可是真不合糊,她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拿刀子剖开我的心,你就可以看个一清二楚……”
  话还没说完,她脖子上的绳索猛地一紧。
  这一紧,真是紧得恰到好处,勒得楚仙仙说不出话,只能喘一口气。
  这一紧,只是一个警告,立刻又松开了。
  “仙仙姑娘!时间不多,别说俏皮话。”
  “时间太多,你年轻,我也年轻。”
  “仙仙姑娘!我再警告你,别说俏皮话,车把式一回来,咱们就没话谈了。”
  “朋友!我心中的秘密太多,我那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比方说,我曾喜欢过什么男人……”
  绞索又是一紧。
  “仙仙姑娘!最后一次警告:别说俏皮话。”
  “我说话生来就是这个样子。”
  “楚仙仙:我只问三句话,你不但要答得实在,还要答得快。要是你再跟我耍嘴皮子,不但你要去见阁王,连你大哥也要作伴一起去。听清楚,第一件事:桥下有什么东西?”
  “宝贝。”
  “嗯!这倒是实话。第二件事:董豪在什么地方?”
  “在董家药铺。”
  “桥下有宝贝,是谁告诉你的?”
  “是董豪告诉我的。”
  楚仙仙并不是一个很容易摆布的人,而她却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这三个问题,与其说是她颈项上那条绞索逼迫她如此,倒毋宁说是因为背后那个人具有难以抗拒的慑服力。当她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惊异何以会如此驯服。
  “楚家兄妹的确与众不同,别人是盲人骑瞎马,东闯西撞,你们竟然跟当事人搭上了线,狼狙为奸起来了。”
  “满意了吗?”
  “很满意。我这个人很贪,另外还想请你提供一点消息。”
  “已经吐了不少,再多说两句也无妨。”
  “你们跟武胜有联系吗?”
  “没有。”
  “他走的是单镖?”
  “没错。”
  “你估计一下,他手下有多少实力?”
  “你大概是问他到百善乡带来了多少人吧!”
  “是的。”
  “三十人枪。”
  “不算多。”
  “你未免太轻敌了,武胜手下少说也有五百人枪,而他只带来了三十个,这三十个必然是精华中的精华。”
  “三十个人竟然被你们八个人就挡住了。”
  “不是被咱们八个人就挡住了,而是武胜还没有到动的时候……朋友!你问了那么多的问题,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你究竟带了多少人?”
  “仙仙姑娘!说出来你一定会大吃一惊,我只带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他显然是一个非常狂妄的人,他对自己也必然充满了自信;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单枪匹马,已经将楚家兄妹的强硬班底给摧毁了。
  “一个人?!”楚仙仙的确非常吃惊。
  “你是铜金刚,铁罗汉?”
  “我也是血肉之躯,但是我有一样你们没有的东西。”
  “什么?!”
  “正义。”
  “正义?!”楚仙仙几乎想大笑。“正义是珍珠?是宝石?还是黄金?”
  “你们拼命争取的东西在我来说一钱不值,好了!我不再多说废话,下命令,教你那八个手下撤退。”
  “你要放武胜的人进来?”
  “是的。”
  “目的何在?”
  “不用问。”
  “有条件吗?”
  “刀俎之下你还要讲条件?楚姑娘,我是一个很横蛮的人……”
  “我知道你可以用这根绞索勒断我的脖子。”
  “错了,我不会如此对付你。”
  “难道还有更凶狠的办法?”
  “我只要用一把小刀,就可教你浑身赤裸。”
  楚仙仙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这种方法很下作,但是却能令一个女孩子畏惧。
  “你还在等什么?”他真的拔出了短刀。
  “朋友!你勇猛、矫捷,可惜你不够冷静,你方才必然用威逼的方法对待我哥哥,所以他才打了那声唿哨,那就是撤退的命令,阻挡武胜的八个人早就撤退了。”
  “哦?!”
  “也许,武胜那三十支人枪已经在咱们四周了。”
  “你在吓唬我?”
  就在这个时候,车把式已经从沙滩上来了。
  “蹲下。”背后那人沉着大吼。
  “照他的话去作。”楚仙仙连忙吩咐。
  车把式不是蹲下,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楚仙仙!”那人森冷地说:“你们楚家兄妹的生命,以及那些可怜手下的生命都控制在我手里,你相信吗?”
  “我姑且相信吧!”
  “最少,我立刻就可以置你大哥于死地。”
  “也许。”
  “所以你要很忠诚地为我作一件事情。”
  “什么事?”
  “搜索四周,看看有没有敌踪。”
  “你不怕我一去不回?”
  “你大哥的性命操在我手里,你不敢。”
  “好吧!你松开绞索……”
  突然,黑暗中传来了疯狂般的笑声。
  黑衣人的反应快速无比,当笑声刚起,他就拉着楚仙仙闪入了路边的树林。
  在车把式的感觉是:面前这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楚仙仙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树林的,她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移动了她脚下的土地。现在,他们匍旬在草地上,彼此都会感觉对方的呼吸,她的胴体在他的臂弯中;如果不是那根绞索还套在她的脖子上,她可能会靠他更紧一点。
  笑声起得突然,消失也突然,就像一把刀似的将粗犷的笑声切断了。
  “是武胜吗?”黑衣人轻轻地问。
  “我没见过这个人。”
  “我确定方才大笑的人一定是武胜。”
  “为仕么?”
  “他听到我说的话,禁不住发出嘲笑……”
  “那他岂不是变成了一个草包?”
  “仙仙姑娘!不要说这些废话,”黑衣人终于取下了颈项上的套索,“你从大沟弯过去,我从这边绕,那棵大槐树看见了吗?咱们在大树下见面。”
  “干吗?”楚仙仙好像在明知故问。
  “搜索武胜的踪迹,我要在你面前亮一招。”
  “朋友!我可不稀罕看你耍把戏。”
  “你愿意看到我压制武胜吗?”
  “你的确有本领,而且你练的本领是在舌头上。”
  黑衣人突然扼住了楚仙仙的咽喉,凶巴巴地说:“楚仙仙!你再说刺激我的话,我就捏断你的脖子。”
  一放手,他已窜了出去。
  楚仙仙浑身火热、愤怒已极,她虽然不能追上去,狠狠地给对方几拳几脚,但最少她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一走了之。
  可是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压迫着她,她也从干沟那边绕了过去。
  楚仙仙很认真,很仔细地搜索,但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影。
  来到大块树下,黑衣人已经先在那儿了。
  “看见什么了吗?”他问。
  她摇摇头。
  “我也是,没有发现任何人的影子,不过我敢肯定武胜就在这附近。”
  “你打算怎么样?”
  “我要逮住他。”
  “可能。如果你肯帮忙的话。”
  “我为什么要帮忙?”
  “因为武胜也是你们的敌人。”
  “先说说看,如何帮你的忙?”
  黑衣人将嘴巴凑上了楚仙仙的耳朵。
  那辆双套骡车还停在桥头,车把式也还坐在地上,他好像睡着了。
  “喂!”她叫了一声,“亏你还睡得着,咱们要上路啦!”车把式睡得真沉,竟然没有动静。
  她没把车把式叫醒,反倒将另外一个人从树林中叫出来了。
  “是关东楚姑娘吗?”林中闪出的那人问道。
  “是的,你是谁?”
  “我是无名小卒!请问一件事:方才用绞索挟持你的人是谁?”
  “想必也是无名小卒。”
  “他人呢?”
  “躺在那儿。”楚仙仙抬手向那棵大槐树一指。
  “是累了吗?”
  “如果没有人埋他,他就会在那儿躺一辈子。”
  “死了?!”
  “据小的所知,关东楚是不会吹牛说大话的,现在姑娘却在吹牛,那个人虽然没有九条命,楚姑娘想要他的命也没那么简单。”
  “你可以去看呀!”
  那人果真去大槐树下察看,黑衣人四平八稳地躺在那儿。他小心翼翼地在黑衣人的头颅旁蹲下,伸出手去探探鼻息,然后又去摸摸黑衣人的心脏。没错,果真死了!
  他又跑到套车旁边,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那显然是一个手势;一个叫人的手势。
  转眼之间,人影闪现,竟念有二、三十个人;这些人彷佛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这是武胜的人,可是,谁是武胜呢?
  “楚姑娘!”有人说话,可是,很难听出是谁在说话。“楚家帮在关东,武家帮在河洛,虽然同样身在绿林,却从不挤轧,今天在百善乡不幸搅和上,为了不伤和气,不起冲突,有几句话,咱们武老大要当面说明。”
  “对!鼓不敲不响,话不说不明,当面说明是对的,可是,我并没有和武胜武大哥当面呀!”
  “楚姑娘!”说话的又是另一个人。“你大概不了解咱们武老大的习惯,除了换心换肺的兄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好吧!武大哥有什么要交代的。”
  “说起来也只有一件事:楚家帮的人不管死活,一律要撤到桥那边去,以免阻扰咱们的行动。如果你们不同意,一切后果咱们都不负责。”说话的又是另一个人。
  这种要求楚仙仙是绝不会答应的,问题是:她现在并不是很认真地在和对方谈判。根据黑衣人的授意,是要她引武胜出面,而现在对方施展狡计,在那许多人当中根本就无法确定谁是武胜。
  “楚姑娘!咱们不要口头上的答复,要行动上的答复,时限是半柱香。”
  一截点燃火的线香插在地上。
  然后,有人发号施令,那二、三十个人突然消失了踪影。
  武胜一露面就亮了几招,的确很唬人。
  楚仙仙愣在那里,她根本就无法解决这种事,只有等黑衣人来解决。她席地而坐,暗自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被那个黑衣人所左右。
  她轻唤了一声:“车把式!”
  车把式仍然勾着脖子,他可真能睡,方才那么大的阵仗都没吵醒他。
  “喂!”
  仍无回应。
  楚仙仙火了,跳起来,飞起一脚踢了过去。
  车把式突然抓住了她的脚,一拧一拐,她就摔了个大翻身。当她背部着地的那一瞬间,对方就压在她的身上,而且,她的两只手都被对方抓住了。
  这对楚仙仙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尤其是车把式竟敢对她如此,那还了得?
  再一细看,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原来压在她身上的并非车把式,而是另外一个人。
  她和那个黑衣人都没注意到车把式是什么时候掉换了人。
  这人满面胡须,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你……?”
  “嘿嘿!老早就听说楚河东有个七妹,艳丽无比,今日一见,果真诱人淌口涎……”
  “你明知道我是楚河东的七妹,你还敢……?”
  “楚河东算老几?”
  “你又算老几?”
  “我是关洛道上的老大。”
  楚仙仙心头迁地一颤,原来这个人就是武胜?!
  “你就是武胜?”
  “没错。”
  “鼎照大名的武胜如此对待一个年轻的女人?”
  “你并不是很普通的女人。”
  “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大概你还没有被别的男人‘压’过,这是头一回吧!”
  武胜的态度非常轻狂,若说他是在对女性轻薄,倒不如说他是在存心侮辱楚河东。
  “武胜!”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你的背脊被一把锋利的尖刀‘压’过吗?”
  这句话像是出自一个魔术师之口,具有魔咒的效果,只是寥寥数语,大地一切的生命活动都静止了。
  的确如此,非但武胜停止了呼吸,连百善桥下的流水都好像停住了。
  武胜感受得到,压在背上的刀刃,尽管那股压力非常轻,但他却深信刀尖会在顷刻之间穿过他的心脏。
  “武老大!请注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你练过武功吗?”
  “练过。”武胜的口齿很清晰,唯恐对方听不清楚似的。
  “练过那招‘懒驴打滚’吗?”
  “知道,”武胜大概不好意思说他练过。
  “会吗?”
  “会。”
  “现在就表演一招‘懒驴打滚’,要快、要机伶,我叫滚就滚,叫停就停……滚!”
  武胜飞快地滚动,那黑衣人又叫了一声“停”,武胜也很快地停住,现在,他的面部向上,黑衣人的刀尖抵在他的心口上。在武胜滚动的时候,黑衣人的尖刀始终没有距离他的躯体一寸之外。
  他很想打量一下对方的容貌,而他只能看到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像天下的星星搬了家。
  楚仙仙现在对这个黑衣人已经钦佩到极点了,那是一种对英雄人物崇拜,也是女孩子对男人的倾心。
  她跳到黑衣人的面前,疾声说:“当心四周的埋伏,教他发号施令……”
  “用不着。”黑衣人冷冷地说:“武老大精选的手下一定都是脑筋灵敏,身子矫健的,他们了解什么时候可以动,什么时候不可以动,现在,他们一定都乖乖地站在树林子里发呆。”
  楚仙仙回顾漆黑的树林,似乎想证实一下黑衣人的判断。
  “仙仙姑娘!”黑衣人又说:“你很合作。”
  有武胜在场,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现在,我又要托你一事件。”
  “什么事?”
  “去说服他。”
  “说服他什么?”
  “说服他支持我到底,目前,我只有一件事可以说明:我不为利,我也不代表我个人,如果他因为支持我而使他在财物上有所损失,我愿意想法子补偿;如果我的行为使他有受辱的感觉,我愿意找机会道歉……我只要求他抛开一切成见支持我。”
  “好!我一定去说服他,你……?”
  “我要跟武老大谈谈……仙仙姑娘!你哥哥在桥下第三个桥墩上,你要脱下鞋子涉水走过去。”
  楚仙仙想夸赞黑衣人的精明,当着武胜的面她实在出不了口。
  楚仙仙向河滩上跑去。
  黑衣人蹲了下来,不管他的姿势如何改变,他手中的刀始终紧紧地抵在武胜的心口上。
  情势显然已非常紧急,不过,黑衣人的行动却没有显露飞扬急噪的迹象。
  他的语气也是缓缓的:“武老大!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匪名,你杀掳,你劫掠,但是,你绝不会千里迢迢跑到百善乡来,因为你一向对没有见到的东西从不发生兴趣。所以,我猜想你是受雇而来。”
  武胜没有吭声。
  “武老大!刀在胸口,你没有选挥的余地,请回答我的话。”
  “我承认你猜对了!”
  “爽快!再爽快一鲇,谁是你的雇主?”
  “你可以杀了我。”
  “这话什么意思?”
  “在任何情况之下,我都不会吐露这个秘密。”
  “武胜!虽然你是土匪,而你却讲道义,我很佩服,不过,你这种作法很愚蠢。你应该想想:我既然想到问你这个问题,那么,我一定在别处获得了非常可靠的消息,你只不过拖拖时间,让我晚一点知道而已。”
  “朋友!不是故意在你面前说好听的话,凭你的精明、厉害、勇气,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你,可是,我不想从我这儿说出去。”
  “武老大,此刻已是生死存亡关头,你还在讲究荣誉、面子,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笑吗?”
  “宁可让天下的人笑我,也不能让天下的人骂我。”
  “我有太多的方法道你吐露秘密,你又何必……?”
  “朋友!我有一个请求。”
  “说!”
  “杀了我,然后放我那些弟兄走路。”
  “不行。”
  “那我就只要等着尝你的苦头了。”
  黑衣人的左手又拔出了一把刀,那把刀很短,呈三角形,有锯齿般的刃,很像一把锉刀。
  他的一只脚踩住了武胜右手的手指尖,那把锯齿般的刀就抵在武胜的手背上。
  “武胜!你应该了解这双右手对你有多么样重要,它即使不拿刀枪去杀人,也可以作许多事情,你要我把它废了吗?”
  “随你!”武胜冷冷的道。
  “别以为我说得出做不出。”
  “像你这种人,我绝不存下侥幸之心。”
  “我再问一遍:百善乡谁是你的雇主?”
  “我不能说。”
  黑衣人没有再问第二遍,他的左手用力使劲,刀尖开始刺入武胜的手背,他并不是一下就刺入,而是极为缓慢的沉落,这种速度会使痛苦与恐惧增加好几倍。
  那把刀锋面很薄,黑衣人的手法也很利落,刀锋刚好从掌骨的缝隙间穿过。由此可见,他还心存厚道,目的只在使对方加深痛苦,并不想使对方残废。
  武胜很有种,最少,他没有痛呼失声,一个悍匪,毕竟有几分野蛮的骨气。他的呼吸急促,牙关紧紧地咬着。
  “武胜!你很有种!”
  “朋友!咱们无冤无仇,何苦如此对待我?”武胜的声音像在哭。
  “武胜!这不是冤仇纠葛,而是情势所遍,说吧!谁是雇主?”
  “凭你的本事,一定可以査出来。”
  “我是可以査出来,可是时间来不及。如果你现在说出来,也许可以救活许多人。”
  “我才不管救活多少人,我只知道我不能破坏江湖规矩,而且我不瞒你说,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化钱雇我的人是谁。”
  “连雇主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听候差遣,可是,我在指定的地方已经等了很久,还没有等到任何人来接头。”
  “武胜!你作恶多端,恶贯满盈,死不足惜,不过,你忍心将那三十来个弟兄送上枉死城吗?”
  “朋友!方才我已经向你提出请求了,求你……”
  “求我放他们一条生路,是吗?”
  “是的,我武胜感激不尽。”
  “好!我答应,不过我有个小小的交换条件。””
  “能答应我一定答应。”
  “不能答应你也得答应。”
  “好吧!”
  “有人来接头,有人来传递雇主的命令,一定会有连络的暗语,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这……”
  “武胜!千万别犹豫,时间已不多,而且,你还要下达一个命令:教你那三十个弟兄都听我的命令。”
  “朋友!事后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放你一条生路,如果你能幡然悔悟,从今以后,你也许会成为一条铁铮铮的汉子。”
  “好!交你这个朋友……附耳过来。”
  武胜终于在那黑衣人的耳边吐露了秘密。
  这时,楚家兄妹也从河滩上走过来了,显然,楚河东已被他的七妹说服。
  黑衣人拔出了短刃,并立刻掏出刀伤药敷贴在武胜的创口处。然后他招招手,楚家兄妹到了他的面前。现在,他们是朋友,不是敌人。

  第十章 断桥
  徐家大院的寿宴正处在热闹的颠峰,大伙儿都被眼前的欢乐驱走了心中的隐忧,酒精的麻醉作用也便他们忘了身边的危机,三少奶奶的凶死、武胜的黑帖都已抛到九霄云外,在他们眼里,只有羊羹美酒、吴美卿的婉转清歌,再也没有别的了。
  旁厅中的三个怪客还在那儿豪饮,这里所以要称他们为怪客,是因为他们不是贺客,也不是因寻欢作乐而饮酒;其中尤以秦上淮最为焦急,时间无情地溜过,而他也愈来愈坐不住了。
  罗万车一杯接着一杯地喝,他的身体就像一只酒瓮,再多的酒也装得下。
  “罗老哥!”秦上淮终于悠不住了。“你是否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有啥不对劲?”罗万车翻着白眼:“是菜里有毒?还是酒里有毒?”
  “罗老哥!你别跟我打哈哈?徐三把咱们扣在这儿,他在暗地里耍什么把戏,咱们可得……”
  “秦上淮!人称你是老狐狸,果然不错,你这个人太不厚道,人家好酒好菜招待你,你还怀疑人家用心叵测,这像什么话?”
  “罗老哥!你真这样想吗?”
  罗万车又开始喝酒,他似乎对身外之事完全不放在心上。
  王科也在喝闷酒,他不时看看秦上淮;对方却始终没有给他任何暗示,现在,秦上淮的暗示终于来了。
  秦上淮摆了一下头。
  王科理会,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太闷,我得出去走走。”
  没有谁阻拦他。
  花园里张满了彩灯,到处明亮如画,王科才离开旁厅几步,就有人挡住了他。
  是鲍凌峰。
  王科没有在意,一侧身,要避过去,鲍凌峰又将他挡住了。
  “怎么回事?”王科冷冷地问。
  “三少爷有吩咐,旁厅中的贵客请勿擅离。”
  “这么说,咱们的行动自由受到限制啰?”
  “不错。”
  “为什么呢?”
  “安全。为了保护贵客的安全,今晚宴会多事,各位想必早已听说了。”
  “如果我不在乎呢?”
  “你不在乎,三少爷在乎;三少爷不在乎,我也在乎,请回旁厅安坐,要不然……”
  王科似乎想试试对方的道行,一掌推了过去,力道用得不大,部位却绝佳,正在腰肋之处。
  腰肋是人身最软弱的部位,但也是最灵巧的部位。不善腾挪闪躲者,一拍即伤;若是善于闪躲,虽雷霆万钧之势也能消于无形。
  王科这一掌的目的不在攻击,而在试探,已很明显。
  当然,鲍凌峰一拧虎腰就闪开了。
  “虎头万儿!您想跟我走两招玩玩么?”
  “坐久了,想活动一下筋骨而已。”
  “我不喜欢动手动脚。”鲍凌峰的神态非常冷峻。
  “难道喜欢动刀动枪?”
  “不错。”
  “你以为只有你才有刀枪吗?”王科显然想亮出他的链子刀。
  鲍凌峰的动作快得像山岗扑下的豹子,王科的右手刚向腰际靠近,他的短刀已经亮出,晶光一闪,冰凉的刀身已经点在王科的腕子上了。
  王科一动也没动,他是用刀的人,当然懂得这一招的厉害,他一动,那把短刀就会割断他的腕脉,急救得法,那只手也会残废;如是急救不得法,就会流血过多而遭到死亡的厄运。
  “好身手!”
  “虎头万儿也是识货的行家。”
  “旁厅中有几个人,你可知道?”
  “三个。”
  “你能对付一个,却对付不了另外两个。”
  “错了,你应该说,我只能对付两个,对付不了另一个。”
  “你倒有自知之明,那么,三人中只要一人兔脱,你的任务就算失败了。”
  “虎头万儿!三个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最优。”
  “怎么说?”
  “先动的两个人一定会死,那两个老头儿知道厉害,所以他们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所以,我只要对付你一个人就够了。”
  王科不禁暗暗打了一个冷颤。他衡量了一下,对面的敌人头脑冷静,身手敏捷,拼斗下来,他并没有制胜的绝对把握。
  “朋友贵姓大名?”
  “鲍凌峰。”
  王科心头又寒了一寒,他在江湖上闯荡,当然听说过这个杀手的名字,鲍凌峰并不是武功绝隹的顶尖高手,但是他性格阴沉,而且刀法诡奇,是个炙手可热的棘手人物。
  “果真是名不虚传。”
  “虎头万儿!只要你回到旁厅中去饮酒作乐,咱们就不会有什么磨擦,请!”鲍凌峰抽回了他的短刀。
  呛啷一声,王科亮出了链子刀,他性格倔强,虽明知鲍凌峰是个难缠的人物,他还是要和对方斗一斗。
  链子刀一出腰就如流星坠地般泻了出去,光如匹炼,卷向鲍凌峰的腰际。
  徐家大院本身还有许多看庄护院的庄丁在院内四下巡逻,一看有人打了起来,当时就有人围过去察看,也有人赶过去向徐克刚报信。
  徐克刚如今在干啥?
  他正在戏台的化妆间徘徊蹀踱,显然,他在等待吴美卿,偏偏她还在前台露她的绝活儿,接受轰雷般的掌声。
  报信的人说完了花园中发生的事,徐克刚拔脚就跑。
  事情竟然已经结束。从旁厅的窗户看进去,王科已经坐在那儿举杯痛饮了,似乎从未发生任何事故。
  “怎么回事?”徐克刚低声询问。
  “就是那个年轻人,”有人指着王科回话:“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花园中刀来刀往地大打出手。”
  “谁胜谁败?”
  “不知道。”
  “怎么突然又不打了呢?”
  “小的也不知道……好像是那个人,”回话的人再度指指王科,“突然收起兵器,回到旁厅中去了。”
  “散开、散开!”徐克刚挥着手说。
  那些庄丁立刻就散开了。
  从百善桥畔,楚河东的手中脱险归来之后,徐克刚几乎已经忘了这三个人。也忘记了在暗中戒备的鲍凌峰,现在才使他想到了楚仙仙与他的默契,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记住一件事:是那个救他脱险的人告诉他的;徐家大院有一个可怕的敌人。这个敌人是谁,吴美卿可能知道。
  他想进旁厅探探这三个人的口气,他们为什么会乖乖地坐在那儿。
  刚走上回廊,一个人突然闪出拉住了他的手,快步走到暗处。
  徐克刚从背影上认出这个人是金家玉。
  “干吗?”徐克刚轻轻地问。
  “真精彩!”
  “你是说戏班子的表演吗?”
  “我才没心情看他们的表演呢?”
  “那你在说谁?”
  “一个黑衣人。”
  “鲍凌峰?”
  “不是他。”
  “那又是谁?”
  “在百善桥畔制止楚河东炸桥的人。”
  “哦!你都看见了?”
  “嗯!你走了之后又发生了许多情况,你想知道吗?”
  “说来听听。”
  “他好像收买了楚仙仙的心,楚家兄妹已经成为他的朋友,而且,武胜以及武胜带来的三十人枪都被他制服了。”
  “哦?这个黑衣人到底是谁?”
  “猜猜。”金家玉竟然卖了一个关子。
  “金姑娘!别打哑谜度!快说吧!”
  “说出来你也一定不信,连我当时发现他的真正面目时我也不信。但的确是他。”
  “究竟是谁嘛?”徐克刚急了。
  “是任海威。”
  “任海威?你不是说他……”
  “说他是来找你的郎舅郭健业的,对不对?那是外界的传说,并非出自任海威本人之口。而且,当你的郎舅质问他的时候他也没有承认……克刚!”金家玉毫不生琉地叫着他的名字。“这个任海威非常神秘,我怀疑他具有某种特殊身份,到百善乡来也有某种特殊任务。”
  徐克刚沉吟着,似乎在思索什么。
  “克刚!令岳丈来了吗?”
  “来了,他心情不好,借酒浇愁,还未入席就已经醉了。”
  “令郎舅呢?”
  “小健哥吗?对了,我一直都没见着他哩!”
  “克刚!几乎所有的人我都了解他们的行踪,唯有他,从日落前我就在留意他的行踪,可见连影儿都没见着,你说怪不怪?”
  “糟!是不是………”
  “克刚!别往坏处想。”
  “你要我怎么想?”
  “你或许猜测他遭到不测这并非不可能,难道他带着的那些人同样遭到不测吗?这是不可能的呀!”
  徐克刚同意她的说法;还是基于常识的正确判断。
  “他或许潜伏在某个地方。”
  “金姑娘,你这种想法我就不赞成了,百善桥畔没有他的影子,这儿也没有他的影子,他会上那儿去?”
  “奇怪!他上那儿去了?”
  “金姑娘!外面的情势怎么样?”
  “克刚!你想听实话?还是安慰的话。”
  “当然是实话。”
  “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危机非但没有解除,还在继续加深。”
  “当真?”
  “也许我的判断并不正确,但你应该有心理上的准备……克刚!我要继续搜寻拼命三郎小健的下落,待会儿见!”金家玉转身走了。
  徐克刚又放弃了进入旁厅的计划,他快步走向戏台;台上正演出一出武戏,没有吴美卿在内。
  吴美卿脸上的脂粉犹在,只是戏装已卸,换上了便服,显然,她待会儿还要登台演出。
  徐克刚轻轻走到她的后面,她在镜中已看到了他。
  “三少爷!我没有什么可以禀告的。”
  “哦?”
  “我已经断了线。”
  “这话怎么说?”
  “本来,这里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接受命令的是‘灯笼万儿’,然后再由他将命令转达给武胜,如今,灯笼万儿死了,武胜的行踪不明,下命令的人没有露面,我岂不是断了线吗?”
  “按照原订计划,下命令的人在那儿见你?”
  “后台。”
  “这儿?”徐克刚指指脚下,显得非常吃惊。
  “嗯!”
  “那么,他是咱们徐家大院的人?”
  “那倒不一定,或许他是你们家的客人,或许……不管怎么样,他一定能自由进出徐家大院。”
  “这个人是谁?”
  “三少爷!如果你真想知道这个答案,你最好别进后台来。”
  “为什么?”
  “你老在这儿,他怎么敢来呀!”
  “对!对!”
  “三少爷!你看到没有,前台的上场门和下场门的九龙口都挂了一盏煤气灯?”
  “嗯!我看到了。”
  “如果我要和你见面,我会教人在上场门的九龙口加一盏煤气灯。”
  “好!好!”徐克刚连忙退出了后台。
  有个人正好与他面面相对。
  是凃小楼,他一身戏装,口中也有浓厚的酒气。
  “三少爷!你没看戏?”
  “凃老板!不瞒你说,我从小就是个戏迷,可是,今晚我那有时间看戏呀?”
  “三少爷!有武胜的消息吗?”
  “听说他已经来了。”
  “听说!是听谁说的?”
  “只是道听涂说。”
  “他一定会来,不过,他进不进得了徐家大院,那可难说。”
  “凃老板的意思是……”
  “好啦!咱们不谈这些……昨儿个你教我帮帮忙,跟武胜打声招呼,不是我不肯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听了许多有关你的为人如何如何,处事如何如何,我又不得不表示一点意思……花园中有一盆很大的仙人掌,在掌叶上有个小纸卷儿,上面写了几句话,看了也许会对你有点帮助。”
  人家都管凃小楼叫“迷糊”,其实他一点也不迷糊。在徐克刚的印象中,这个人很贪杯;艺人由于生活散漫,难免或多或少有着不良嗜好。现在,徐克刚就接触到一股浓厚的酒气,但他绝没有料到凃小楼还是个有心人。
  凃小楼很快就出场了,徐克刚从后方转出来就能看到他的表演;他现在正扮演着另一个脚色,就像他方才在徐克刚面前一样地炉火纯青。
  虽是自己的家,徐克刚却不知道,那儿有一盆最大的仙人掌,找来花匠,很快就找到了;当然他也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纸卷。
  来到灯下,徐克刚展开纸卷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很整齐的字:
  “三少爷!杀害三少奶奶的凶手不能追;武胜的来路也不能追。追下去将会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袭作哑,则徐家幸甚,百善乡幸甚矣!”
  徐克刚几乎气得七窍冒烟,杀害他爱妻的凶手不能追,那该追什么?难道跑到旷野去追野狗?
  他匆匆跑到后台,等待着,凃小楼终于下场了。
  “凃老板!”他扬着手里的纸卷儿,气呼呼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三少爷!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你不妨多想想。”
  “我不用想,杀害我老婆的凶手不能追,我该去追什么?教我缩起头来当乌龟吗?”
  “三少爷!我是好意!你仔细想想,我那几句话到底是什么……”
  “我不用想,我也没工夫想,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三少爷!我只是一个吃开口饭的人,跑江湖,混饭吃,你得给我留条活路,我不能说,实在不能说。”
  徐克刚一把抓住了凃小楼,声色俱厉地说:“凃老板!你务必将话说清楚,凶手是谁?你明明知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凃小楼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说不知道也不行,快说。”
  “没啥好说的。”凃小楼非常冷静。
  “你不说我就毙了你。”
  这一闹吸引了很多人,身为班主任的吴美卿也赶了过来。
  “三少爷!怎么回事呀?”
  “他知道是谁杀害了我的老婆。”徐克刚气咻咻地吼着:“他也知道武胜是啥来路,他全知道,他全知道。”
  “真的吗?”吴美卿望着凃小楼,“如果你真知道这呀那的,你就该老老实实告诉三少爷呀!”
  凃小楼脸色铁青,配上他那身盔甲的戏装真像一个威武肃穆的武将,他冷冷地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三少爷,既然你没法子接受我的一番心意,咱们就不是朋友,请放手!”
  徐克刚猛地打了一个冷颤,手也松开了,他深悔自己行为的孟浪,那纸简函显然有强烈的暗示,自己应该细细琢磨,怎么反而大吼大叫呢?
  台上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凃小楼又登场了。
  “三少爷!”吴美卿缓声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没什么,没什么,是我自己太疑心。”
  “你太累了,该歇会儿。”
  “是的,我该歇会儿……”
  突然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好像有人在台上放爆竹。
  “怎么回事?”徐克刚有点儿草木皆兵的味道。
  “哦!台上在唱‘富贵寿考’,吉祥戏,放爆仗凑趣呀!是咱们班子派人放的……”
  吴美卿话没说完,锣鼓丝弦之声突然停住,而且传来一阵骚动声。
  徐克刚似乎早有预感,他飞快地冲上戏台。
  凃小楼倒在台上,许多人都围着他。许多原本分散各处的护院庄丁也都纷纷跳上了戏台。
  凃小楼面色苍白,他浑身甲胄,当然看不出有什么异状,徐克刚只是凭借一种感觉,凃小楼显然遭到了暗算。
  徐克刚驱走了围观的人,他指示几个庄丁将凃小楼抬进了后台,放在吴美卿独用的化妆条桌上。
  “吴老板!”徐克刚板着脸说:“凃老板可能是饮酒过量,或者是过份疲累,老爷子的寿宴不容破坏,立刻换戏,继续演出,同时向宾客宣布情况,免得引起骚乱,快去,快去!”
  “是!是!”吴美卿连忙走了。
  徐克刚又派人在后台的出入口看守着,现在,只有他和凃小楼单独相处了。他一转身,就看得凃小楼的白绸子裤子上沾满了血渍,毫无疑问,血渍是从身体上某个部位流出来的。
  徐克刚的判断不错,方才有人利用那一阵鞭炮声作为掩护向凃小楼开了一枪。
  不管情势是多么急迫与紊乱,徐克刚也想到救人为先的原则,他想到宾客中有一个伤科大夫在座,连忙派人去找伤科大夫,还特别交代:千万别惊动旁人。
  “三少爷!”凃小楼气若游丝地说:“别耽误,时间不……多了。”
  “凃老板!”徐克刚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别胡思乱想,大夫马上就来,没什么的。”
  “三少爷!你是玩枪的人,应该知道枪子儿穿过胸部就不会有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要说的也只有一句话:什么都别追究下去……”
  伤科大夫快步走了进来。
  七手八脚地退下了凃小楼身上的甲胄,伤处终于显露出来了,如果弹着点再向上偏高一寸,凃小楼必定是当场毙命,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伤科大夫向徐克刚表露了一个无能为力的神情,其实,徐克刚也知道伤者无救了。
  “大夫!请守口如瓶。”
  “我明白。”伤科大夫老成地说。
  大夫退去,徐克刚随手抓起一块绢巾堵住了凃小楼的伤口,免得鲜血大量渗出,他这样做,无非是在拖延伤者的死亡时间而已。
  “凃老板,是我害了你!”
  “三少爷!别自责。”
  “凃老板!你一定知道太多的秘密,人家怕你泄密,所以杀你灭口。”
  “三少爷!别……乱猜……”
  “凃老板!别冲着我,就算是为你自己好了,你就该把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难道你愿意这样含冤而殁吗?”
  “三少爷!”凃小楼流露出惨淡的苦笑。“像我这种人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死得不是时候,不是地方,给你添麻烦……”
  “凃老板!我求求你好不好?虽然你那封短简中已透露了不少,可惜我资质愚鲁,参悟不透,你明说好吗?敌人就在我身边?或者……”
  “三少爷!答应我,别再追究什么……”凃小楼突然一阵呛咳,许久才停歇,现在他的脸色更苍白,气息也更微弱了。
  徐克刚知道自己所能争取的时间已不多,但他又怎能忍心去逼问一个身受重伤,命在垂危的人呢?呛咳之后,凃小楼又断断续续地说:“人的善恶常在一念之间……这一念之间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种人很可怜,你要给他自新的机会……”
  “凃老板!这个人到底是谁,你要袒护他?”
  “不是袒护他,是……”
  “凃老板!我不能容忍他一再杀人……”
  “他也许有不得已的苦衷……”
  “凃小楼!快说,我们在这顷刻之间结上了生死不渝的交情,你不能让我孤独地去摸索,你要告诉我实情,快!我求求你。”
  “三少爷!我会说出我能说的……我和武胜有交情……他来,是受雇,我受武胜之托作他们之间的桥梁……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吴美卿呢?”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完……全被人摆布。”
  “杀你的就是化钱雇武胜来的人,是吗?”
  “是的。”
  “杀你的人呢?”
  “也是他。”
  “那么,杀害拙荆彩云的人呢?”
  “也是他。”
  “他是谁?”
  “三少爷……我不会告诉你……永远不会……永……远……永远……”凃小楼说了无数声永远,一声比一声轻微。
  凃小楼悄悄地逝去,像一颗殒星在天际消失,在死亡前这一刻他散发出光辉灿烂的人性光辉;直到自己死亡,他还在宽恕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凶手。
  徐克刚泪眼模糊,凃小楼那张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像是一团耀眼的光芒。
  “三少爷!”
  “谁?”徐克刚冷得像一尊石像。
  “鲍凌峰。”
  猛回头,鲍凌峰静静地站在那儿,他似乎早来了。
  “你来干什么?”
  “三小爷!有一件事或许你应该知道。”
  “什么事?”
  “我看到了枪杀凃小楼的人。”
  “哦?!”徐克刚突然浑身是劲。
  “可惜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当时我正站在他的背后。当凃小楼中枪倒地的时候,全场骚动,就在那个时候他溜了……”
  “快说!他穿着什么衣服?”
  “湖色的长袍,酱紫马褂,背上的团绣好像是九条盘龙,个子很高……”
  “鲍凌峰!你在这儿守着……”
  “那三个人不加以看管了吗?”
  “什么都别管,我现在只要抓到这个人,不惜任何代价抓到这个人。”徐克刚像旋风般卷了出去。
  来到大门口,奉命在那儿把头关的蒋佩廉立刻迎了上来。
  “佩廉!刚才这一会儿有人离开过吗?”
  “没有。”
  “记住!不许任何人离开。”
  “是!”
  徐克刚正要转身离开大门口,许兆麟突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三少爷!老爷子找你哩!”
  徐百善徐老爷子那一桌,在百来桌酒席的最前方,也就是最接近戏台的地方,徐克刚挤过拥挤的贺客,才到了他父亲的面前。
  “克刚!怎么回事?”
  “您是说……”
  “那个唱武生的喝醉了是吗?”
  “不,他是太疲累了……”徐克刚的目光突然一亮,他看到了那件湖色长袍,也看到了那件酱紫色的马褂,当然更看到了九条盘龙的团绣,可是……可是他简直不相信他的眼睛,他的头脑突然一阵昏眩。
  但是,那件湖色长袍,紫酱马褂,穿在他大哥徐克飞的身上。徐克刚揉揉眼皮子,再加细看,没错,跟鲍凌峰描述的一模一样。那么,他大哥就是方才开枪射杀凃小楼的凶手?那么……?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他心里这么暗暗喊着,脑袋瓜儿一直摇。
  “克刚!”徐老爷子发现他三儿的神情有异,不禁问道:“你怎么啦?”
  “爹!刚才我在那边陪几位客人多喝了几杯酒,头有点晕……”
  “克刚!”徐老爷子目中闪动着慈详的光辉,“去歇会儿,我看……”
  他显然是想说“武胜大概闹不出什么花样来”,这句话不便在实客面前出口,因此他就停住了。
  其实,徐克刚并没有听见他父亲在说什么,他脑海里只想着那件湖色长袍和紫酱马褂。他决定先找鲍凌峰,让他再看看清楚。
  蓦抬头,只见蒋佩廉站在暗处向他打手势。他也就转身离开。绕了一个圈儿才到了蒋佩廉身边。
  “佩廉!什么事?”
  “健少爷回来了。”
  徐克刚一直在耽心郭健业的安危,一听郭健业安然而归,不禁惊喜参半,连忙问道:“人呢?”
  “在后院里。”
  “哦!”
  “健少爷请你过去一趟,还特别关照,别让任何人知道。”
  徐克刚大踏步向后院赶去。
  灵堂中原有两个婆子在守着,想必是被郭健业支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在。
  郭建业原是一个性格毛躁的汉子,此刻看上去他是无比的沉静;这二天一夜的时间彷佛使他老了十岁。
  “小健哥!”喊了一声,徐克刚复又黯然,他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克刚!前面很热闹吗?”郭健业的声音有点黯哑。
  “小健哥!不要责怪我……”
  “克刚!”郭健业脸上露着苦笑。“我怪你干吗?我爹今儿一大早还训过我,生老病死本是人生不可避免的。”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几样东西,那包括两根燃烧过的火柴棍,两个被脚踩扁的烟蒂,一枚子弹壳。
  徐克刚摸不着边际,愣愣地望着郭健业。
  郭健业缓缓地说:“枪手埋伏在峭壁间的一道山沟里,我化了不少工夫找到了这些东西,克刚、你看了这些东西有什么感想?”
  徐克刚木然地摇摇头,他头脑一片混乱,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
  “不管这个枪手埋伏在那儿是要杀你,还是杀我,他必然事先知道咱们的行动,连抽了两支洋菸卷儿,时间并不算短。”
  “嗯!”徐克刚随和地点点头。“这个人一定对咱们的情况都非常了解,老爷子派你去十里沟,我赶来兴师问罪,事先都有人知道。这个枪手是估计和判断,如果不是跟咱们很熟的人能判断得如此正确吗?”
  “那……?”
  “克刚!你曾提到‘家贼’两个字,你忘了吗?”
  徐克刚蓦地一震,他又想到了那件湖色长袍和酱紫马褂。
  “看看这是什么子弹?”郭健业手里高举那枚弹壳。
  徐克刚是玩枪的行家,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小号布朗宁手枪的子弹弹壳。”
  “克刚!百善乡有几支布朗宁?”
  “那个狙击枪手不一定是百善乡的人啊!”徐克刚显然在闪避。
  “克刚!我在等你回答哩!”
  “只……只有一支这样的枪。”
  “在谁手里?”
  “在我大哥手里。”徐克刚终于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对!我知道克飞大哥有这么一支枪………”郭健业又将那两个烟蒂递到徐克刚的面前,“瞧瞧!有一个烟蒂上还有牌子,是‘三炮台’,百善乡有几个人抽得起这种洋菸卷儿?”
  “我大哥……可是,”徐克刚提高了嗓门,像是据理力争:“可是,昨天我奉老爷子之命去十里沟的时候,大哥正在老爷子的身边,他不可能……”
  “克刚!别嚷嚷,我并没有说克飞大哥就是埋伏在峭壁狙击咱们的枪手呀?”
  “小健哥!你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你话中的弦外之音已经……”
  “克刚,枪在克飞大哥的手里就好像是聋子的耳朵,只不过是一件摆饰,他不会开枪杀人。”
  徐克刚不禁吁了一口长气。
  “不过,他可以将那支枪交给一个枪法精湛的人去使用,也可以犒赏那个枪手一包名贵的洋菸卷儿。”
  “小健哥!你不可以胡说。”
  “克刚!别发火。咱俩在一起时总是我毛躁,今儿轮到你了。我问你,当初咱们郭、徐联姻的时候你们徐家反对这门亲事最激烈的是谁?”郭健业突然声色俱厉。
  徐克刚答不出话来,当初反对这门亲事的就是他的大哥。
  但他想不出当初大哥反对这门亲事的理由;而且,当初徐克飞的态度也不坚持,所以,徐、郭联姻并没有受到阻挠。当然,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也没有伤害。现在郭健业旧事重提,用意何在呢?
  “克刚!我在等你的回答。”
  “小健哥!为什么要提这档子事?”
  “别问为什么,我在等你回答,是谁?”
  “我大哥,”徐克刚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三个字。“可是……”
  “克刚!当初克飞大哥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徐克刚说的是实话,他一直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你不记得我记得。”
  “哦?!”
  “这儿是粮秣的集散地,咱们郭家又是粮商,克飞大哥恐怕咱们控制本地的粮价,到时候彼此是儿女亲家,老爷子又不便出面干涉……”
  “小健哥!当初我大哥有这种顾虑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他们爷儿俩作买卖一向公道,没听过农户说半句不满意的话呀!”
  “可是,这几年来咱们在百善乡收购粮食常常受到老爷子的压力,常常在血本的边缘上作买卖,你可知道?”
  “小健哥!果真如此,你也得体谅,老爷子太疼爱地方上的百姓了。”
  “克刚!我承认你说的是实话,正因为咱们爷儿俩体谅老爷子对地方上的一片心意,所以才没去计较。作买卖的绝不作不赚钱的买卖,可是,咱们是儿女亲家,也只有认了。哼!没想到还有人把咱们当眼中钉,肉中刺。”
  “没那话……”
  “克刚!我是没凭没据就绝不会拿到桌面上来谈的……克刚!你大嫂是那里人?”
  “是平乐镇人。”
  “平乐镇最大的粮行是谁开的?”
  “嗯!好像是大嫂的舅舅开的。”
  “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你作梦都想不到的事?”
  “你说!你说!”徐克刚面色血红,情绪激动。
  “克刚!你要是这么激动,我就不说了。”
  “小健哥!你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了解,我当然了解,你是我的妹夫,彩云一死,咱们的姻亲关系也许就断了,可是咱们的感情还在,我可没把你当外人。”郭健业的一字一句都出自肺腑,任何人都听得出。
  “我知道。”
  “那么,静静地听我说,你大嫂的舅舅洪四爷当初在胡帅手下干过管带,作过军爷,想必你也知道。”
  “好像听爹提起过。”
  “那么,武胜、楚河东曾经是洪管带手下的大兵,你听说过吗?”
  郭健业的话没错,这委实是一件令徐克刚作梦都想不到的事情,他浑身猛烈地震抖,几乎连骨头都抖散了。
  郭健业的手适时格放在徐克刚的肩上,使他逐渐稳定下来。
  “小健哥!”半晌,他才缓慢地开了口:“并非我不相信你的话,可是我必须要问一问,你是从那儿得到这些消息的?”
  “你刚才提到任海威,对不?”
  “听说是一个杀手,专程来……”
  “克刚!经过这一天一夜的地狱般日子之后,你我恐怕都息以前成熟,稳重一些,是不是?”
  “那么,有话放在心里,憋得住吗?”
  “我绝对能守口如瓶。”
  “那么,我就告诉你,任海威是我的好朋友,当别人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就不相信,最后他终于吐了实话。他不是什么杀手,他是省城派来的绥靖专员,他是为了肃清那几个悍匪而来。”
  “哦?”徐克刚又是一惊。
  “关于洪四爷和楚河东、武胜的关系就是任海威告诉我的。”
  “小健哥!你认为洪四爷想除掉你?”
  “没错。”
  “为什么?”
  “因为他想独霸整个华北平原的粮食市场。”
  “我大哥是帮凶?”
  “克刚!我很不愿意说出这句话,但是事实的确如此,我相信这并不出于他的自愿。”
  “小健哥!据我所知,这些人的来意是为了……”
  “我也听说了。”
  “难道那种传言是假的?”
  “千真万确。”
  “这我就胡涂了。”
  “克刚!江湖客云集在此想发一笔横财的事实,洪四爷正好利用这个机会为剪除我们父子俩,这应该是个毫不露痕迹的良机。”
  “这都是任海威告诉你的?”
  “没错。”
  “这是姓任的估计、判断,还是他已掌握了真凭实据?”
  “他身为绥靖专员,负地方治安之责,相信不会无的放矢,胡作推断。”
  “那么,彩云死于何人之手?”
  “当然是死于洪四爷之手。”
  “用意何在?”
  “先引起咱们的混乱……也许,彩云也发现了什么对他们不利的事情。”
  “小健哥!”徐克刚字字有力地说:“我现在就去找克飞大哥,如果一切属实,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郭健业一把抓住了徐克刚,连连地摇着头说:“克刚!绝不要这样,听我一句劝,沉住气!”
  “小健哥!你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不管多严重,你都要沉住气。”
  “小健哥!凃小栖不久之前被杀,再不阻止,也许还有许多人被杀……”
  “克刚!”一向毛躁脾气的郭健业竟然变得非常稳健。“火已烧到眉头,你急我也急,不过,眉头距离头发还很远,沉住气!沉住气!”
  “小健哥!如果我们身在雾中,一无所见,也就算了;如今咱们既然看到了一条路,就不能管这条路走下去会有什么结果。”
  “克刚!如果真照你的说法,我们发现了一条路,就绝不该冒失地朝这条路走下去。”
  “那该怎么办?”
  “站在这儿不动。”
  “哦?!”
  “看看有什么人朝这条路上走过来。”
  徐克刚一时似乎还没有悟出郭健业这句话的道理,愣愣地一站在那里。
  “克刚!我还要出去一趟,看在彩云的份上,你千万不要冒失。”郭健业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沉痛;痛苦使人成熟,这话一点也不错。二人联袂离开了后院,郭健业出了徐家大院,徐克刚又回到了席间。
  虽然郭健业千叮万嘱,徐克刚还是难以克制心头的那股子冲动,他走过去拍拍他大哥的肩头,作了一个手势。
  徐克飞会意地离席而起。
  二人走到暗处,徐克飞讶异地问道:“刚弟!神秘兮兮的,干吗呀?”
  “大哥!我记得你好像有一支小号布朗宁手枪,对吗?”
  “是呀!”
  “我要借那支枪用一用。”
  “好吧!”徐克飞立刻答应。”跟我去拿。”
  “怎么?枪没带在身上?”
  “刚弟!你知道我是不喜欢那种玩艺儿的,那把枪我压根儿就没去碰过。”
  枪既没带在身上,又怎能杀死凃小楼?徐克刚心中暗暗疑惑,口中却没说出来。
  徐克飞有一间办事房,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拉开抽屉,开始寻找那支小号布朗宁,但是,他一找再找都没有发现那支枪的踪迹。
  “奇怪?我明明放在这儿的呀?”
  “大哥!也许你佩在身上了。”徐克刚撩起徐克飞的湖色长袍,他是借机会在作检査。
  “没有呀!”
  的确没有,难道徐克飞已有所警觉而将那支枪丢弃了么?
  “刚弟!你神色好怪,是怎么回事?”
  “大哥!我要问你几句话,你可要实说。”
  “刚弟!你是怎么啦?把你大哥也当贼人啦!”
  “大哥!这支枪是多早丢掉的?”
  “不知道,我根本就没去留意。”
  “方才你曾经离过席吗?”
  “没有。我一直忙着给爹挡酒,忙着招呼客人,那有抽身的时间啊!”
  “你真的没离开过吗?”
  “刚弟!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哥干吗要骗你?没有就是没有。”
  “大哥!我要告诉你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你那支丢掉的枪昨天伤了一个人,方才又杀了一个人。”
  “哦?!”徐克飞的脸色都变了。
  “伯仁非你所杀,却由你而死,你不觉得内疚吗?”徐克刚的语气非常严厉。
  “克刚!你在说些什么呀?!”
  “大哥!你别装胡涂。”徐克刚虽竭力忍耐,到最后仍然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出来。
  “刚弟!你在说些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那么,我就再说一次:你那支布朗宁手枪昨天伤了一个人,方才又杀了一个人,而你却推说那支枪早就弄丢了。”
  “推说?!”徐克飞也发了毛。“你认为我在说假话?你又凭什么硬说我那支枪伤了人、杀了人?”
  “凭这个。”徐克刚亮出了那枚弹壳。
  “这是什么?”
  “布朗宁枪弹的弹壳,整个百善乡只有你才有这样一支枪。”
  “克刚!你竟然指称你大哥是杀人凶手,你竟然不相信你大哥的话?”
  “大哥!”徐克刚狂痛地说:“我一向敬重你,可是……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装假面子了,我知道,你一向最敬重洪四舅,你把他当神明一样看待……”
  “那有什么不对?”
  “你可知道洪四舅在胡帅跟前当过管带?”
  “我知道。”
  “你可知道关外悍匪楚河东,关洛悍匪武胜都曾经是洪四舅手下的兵?”
  “哦?!”徐克飞身子猛地一震。
  “你可知道洪四舅也是在作粮食买卖?你可知道他一直把郭家当眼中钉、肉中刺?你早就知道,而且你早就暗暗在帮着洪四舅。”徐克刚像黄河决堤般一泻千里。
  徐克飞本来就属于木讷型的,也不善于巧言令色,在徐克刚气势汹汹的逼问之下,更显得手足无措,张口结舌。
  “怎么?!你没有话说了吧?”
  “克刚!你刚才说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明白?!”徐克刚的手指尖差一点戳上了他大哥的鼻尖:“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当年彩云嫁我的时候你就竭力反对,为什么?因为洪四舅早就对百善乡这块肥沃之地垂涎三尺了,洪四舅怕郭家独霸百善乡的粮食市场。如今他再也忍无可忍,所以……”
  “克刚!你满嘴疯话,说得我糊里胡涂,而且一再提到洪四舅……克刚!如果他不是我的长辈,我根本就不屑与这种人来往。”
  “大哥,你口是心非。”
  “克刚!你根本就不了解你的大哥……”
  “你说,你当初为什么反对徐、郭两家联姻?今天你一定要说个明白。”
  “克刚!你不要再问下去好不好?”
  “不行!大哥!你一定要交代明白,不能含含糊糊,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
  “克刚!我记不得了,你跟彩云结婚已经这么多年,我那里还记得清楚当年是为了什么……唉,克刚!你简直把我逼问得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我再问你,刚才你曾经离桌而起,是不是?”
  “离桌而起?!没有呀!自开席以后,我根本就不曾动过。”
  “方才唱武生的凃小楼在前台倒下时,你正面对戏台,是不是?”
  “克刚!我坐的位置你也见到了,正好背对戏台,你怎么……”
  “克飞大哥!今儿在座的人,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穿湖色长袍?还有谁穿酱紫马褂?又有谁穿的马褂上缀了盘龙图案?”
  “克刚!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大哥!别装胡涂,你如果再装胡涂,咱们徐家就完了,方才你枪杀凃小楼,有人亲眼看见。”
  “我枪杀凃小楼?!”
  “没错。”
  “谁看见的?”
  “自然有人看见。”
  “谁?!你说是谁?”俗话说,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徐克飞的脾气也上来了。“你不相信你自己的大哥,你竟然相信一个外人,你说,那人是谁?”
  “是我。”鲍凌峰突然在房门口出现。他的出现不但使徐克飞感到愕然,也使徐克刚大感惊讶。
  “你!你是谁?”徐克飞气呼呼地问。
  “三少爷!”鲍凌峰冷冷地说:“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牵扯到大少爷……三少爷,你就算没听我这么说过,我也发誓绝不再向别人提,这件事不就过去了吗?”
  “不行!”徐克刚断然拒绝,“事情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真相大白。请你再看看,方才开枪刺杀凃小楼的人是不是我大哥。”
  “没错。”
  “你胡说,”徐克飞疾怒攻心,不禁破口大骂:“你含血喷人,我根本就坐在席上没动过。”
  “大少爷!我跟你无冤无仇,又何必故意诬赖你?大少爷!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何必狡赖?”
  “克刚!这个人分明是在诬赖我,你得好好问问他,他的动机何在?哼!我拿枪射杀了凃小楼?!这一辈子我只开过两三枪,枪子儿都飞上了天。”
  “大少爷!”鲍凌峰的脸色沉了下来,“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杀了一个唱戏的没什么大不了,又何必害得你们兄弟不和?想不到你反而给我扣上了一顶帽子,那我就没法子了,你方才说,你在席上根本就没动过。”
  “没错。”
  “那么,你可曾发现我在你身边出现过?”
  “没有。”
  “请你将马褂右边的下摆撩起来。”
  徐克飞撩起下摆,微微一愣,原来下摆处被利刀割去了一块。
  鲍凌峰伸出左手缓缓推开,手掌心里有一块碎布,任何人都看得出就是马褂下摆处缺失的那一块。
  “大少爷!我当时就想到可能会发生敢作不敢当的事,所以留下了这么一点赃证。”
  徐克飞愣住了。
  “大哥!”徐克刚冷冷地说:”你说话呀!”
  “我还有什么话说?”徐克飞两手一摊。“既然这位仁兄一口咬定了我,又拿出了凭据,我还有什么话说?你看着办吧!”
  “大哥!你承认了?”
  “我绝不承认。”
  “你不承认也不行。”
  “克刚!你到底要怎么样?”
  “还有许多事都需要你告诉我,武胜怎么跟你连络?洪四舅又是如何与你联络,你们最终目的是什么?说!快说!”
  徐克飞缓缓地说:“我没有什么好说,贼咬一口,入木三分,不说也罢。”
  “那你是默认一切了?”
  “随你怎么说。”
  “鲍凌峰!请暂回避,我要跟我大哥详细谈一谈。”
  鲍凌峰转身走了出去,徐克刚跟出去看了看,然后将门关上了。
  徐克飞的神色变得非常凝重,也可以说是非常迟钝,他目瞪口呆地望着徐克刚,好像徐克刚身上有什么哈哈景儿好看似的。
  “大哥!”
  徐克刚轻吁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方才我实在太冲动了一点,这也怪我们兄弟之间相处太少,不够了解……大哥!这件事一定要澄清,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仔细想想再回答我……首先,我要问的是:大嫂是不是很护着娘家?”
  “这……这是难免免。”
  “她经常在你面前提过洪四舅吗?”
  “这也难免。”
  “她明显地提出任何要你帮她娘家的要求吗?”
  “没有。”
  “大哥!你可要说实话。”
  “没有,真的没有。”
  “那支布朗宁手枪是什么时候掉的?”
  “不知道。”
  “大嫂知道你放枪的地方吗?”
  “她也许知道。”
  “你身上这套衣服是谁替你作的?”
  “是你大嫂买的料子,是东头上王裁缝亲手作的。为了买衣料,你大嫂还特地进了一趟县城。”
  “大哥!你继绩到前面去陪爹,我到后面去看看大嫂。”
  “克刚!你是要盘问他什么吗?”
  “大哥!你用‘盘问’两个字,未免就太严重了。”
  “克刚!就算你大嫂做错了什么,也千万别吓着她,她总算是你的嫂子。”
  “大哥!长嫂为母,这个道理我懂。”
  徐克飞拍拍徐克刚的肩头,一副尽在不言中的味道。
  堂客他在后院也摆下了十来桌,徐克刚随便找了一个借口,就将他的大嫂引进了后花园。
  “刚弟!我知道你心里挺难过……”
  “大嫂!有别的事我要请教你。”
  “刚弟!别这么客气。”
  “大嫂!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这件事影响大哥的一切,你可要实话实说。”
  “刚弟!”她立刻就发急了。“到底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漏子呀?!”
  “大哥有一支白郎宁手枪,你是知道的。”
  “嗯!我当然知道。”
  “那支枪弄丢了。”
  “哦?!你大哥没带出去呀?!怎么会弄丢呢?”
  “而且,那支枪还被歹徒用来杀过人。”
  “真的?!”她一惊。
  徐克刚仔细的观察对方反应,那种惊讶的神态绝不是装出来的。
  他一直在怀疑这个女人,现在他心里感到一阵内疚。
  “大哥身上的衣服是你亲手缝制的吗?”
  “是我去县城买的衣料,拿到王裁缝那儿去做的……是专门为了爹的寿诞而做的。”
  “你买了多少衣料?刚好做一件吗?”
  “是呀!我买那么多干吗?”
  “你到县城去买衣料的时候有人陪你去吗?”
  “没……没有呀!”
  “大嫂!你一定要仔细想想,这其中恐怕有什么毛病……我要出去看看,你一定要仔细想想,我们徐家遭到了天般大的劫数……”徐克刚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他突然跑了出去。
  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以图陷害他大哥的话,那并不是很高明的方法,因为并不见得就有人看到这件事的发生。问题突然间由复杂变成单纯,鲍凌峰与大哥二人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在说假话。
  他为什么一直在怀疑他的大哥?
  他为什么要去相信鲍凌峰的话?
  一个浪荡江湖的杀手,他还有什么人格与信誉?他的话还有什么值得信赖的?
  寿宴仍在进行。
  丝弦在响、笙歌犹鸣,只是徐克刚的思维已由混沌变得纯清,他以敏锐的目光在搜索敌踪,终于,他发现了鲍凌峰。
  鲍凌峰似乎也在找他,一见徐克刚就连忙迎了过来。
  “三少爷!你……”
  “鲍兄,咱们到隐僻处说几句话。”
  “是的。”鲍凌峰的神态必恭必敬。
  徐克刚将他带到了马厩,如果鲍凌峰稍有警觉,他应该发现这不是好兆头。这儿曾经是他落难的地方。
  “鲍兄!”进入马厩之后,徐克刚立刻就说:“你方才告诉我的一些情况请再说一遍。”
  “有这个必要吗?”
  “有这个必要,因为我方才心情浮动,并没有听得很仔细。”
  鲍凌峰只得又说了一遍,徐克刚也许想在对方两次的述说中找到一些出入,但他并没有找出一点毛病来。
  “鲍兄!你所看到的那件湖色长袍、紫酱马褂,穿在我大哥的身上,你对这件事有何看法?”
  “这……我绝对无法指证令兄是杀害凃小楼的凶手,我只能说我看错了。”
  “鲍兄!你认识一个名叫洪老四的人吗?”
  “哦?”鲍凌峰的反应显得出奇的敏锐。
  徐克刚插在腰间的快慢机到了手上,死冷冷的枪口抵上了鲍凌峰的腹部,他的动作快到极点。
  “鲍凌峰!我们这些乡下人的确很好骗,说吧!是不是洪老四派你来的,我早就该知道,像你们这种人经常保有好几种身份。”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会吃惊,然而鲍凌峰却非常镇静,这近乎反常。
  “三少爷!如果不是因为我欠你的债,我早就不在这儿了,当然也不会遭受你的威胁。”
  “鲍凌峰!你并不欠我什么债;如果你真是在还报我的恩情,那你就应该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花厅那三个人的身上,而你却在走来走去,发现这,发现那……”徐克刚手中的快慢机用力戳了一下,显示他的决心。“鲍凌峰!你是喽啰,我不想跟你算账,如果你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会毙了你。”
  “三少爷!你真会那么做吗?”
  “别以为我在耍嘴皮子,在玩空心大佬倌,我是说正格的……说!是谁派你来的?”
  “秦上淮请我来的。”
  “那是幌子。”
  “三少爷!我能说的就是这些,你纵使毙了我,我也只能说这些。”
  徐克刚鼓足的勇气和决心又开始松散了,因为他突然想起凃小楼在被杀前所说的那些话,话中明时暗示徐家有内应,凶手是与徐克刚有亲密关系的人。如果凃小楼没有真凭实据,会说这种露骨的话吗?
  那么,鲍凌峰所说的一切岂非都是真实的?
  唯一令徐克刚难以想通的是:鲍凌峰为什么不按照他的嘱咐以全付心力去注视花厅中的三个人,却偏偏到宴席中去留意杀害凃小楼的凶手?
  “鲍凌峰!我再三警告你,这支枪不是聋子的耳朵,是可以杀死人的,而且我已经下定了杀人的决心:在百善乡,杀你这样一个江湖浪子,就像杀死一条狗。”
  “三少爷!尽管把我比作一条狗吧!我只希望你将这支抵在我肚子上的枪拿开!这样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哦?!你反而威胁起我来了。”
  “不是威胁,是忠告。”
  “就算你是警告我也不在乎,也许暗中还有你的同党潜伏着;也许我会有杀身之祸,但是,你一定比我先死,最少你也会与我同时中枪。”
  “三少爷!我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说吧!”
  “江湖中没有英雄。”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有许多在江湖中厮混的人经常不重视生命,他们赴汤蹈火,他们万死不辞,其实并非他们所愿,而是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
  徐克刚浑身猛地一震,鲍凌峰的话显然已经说明一切,他是万不得已而如此,他坚不吐实,他不畏死亡的威胁,只因为他莫可奈何。
  就在这一瞬间,徐克刚突然发现有另一支枪抵上了他的背脊,真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一招,徐克刚似乎早已料到了;也许,他就是用这个方法引出鲍凌峰的党羽,因此,他一点也不吃惊。大概这一生中他还不曾如此镇定过。
  “丢枪!”背后传来一声冷叱。
  “你是什么人?”徐克刚的反应非常强硬。
  “丢枪!”背后的人仍然重复着那句话。”
  “如果我不丢枪呢?”
  “毙了你!”
  “你未必敢,枪声会引来许多人,那可能破坏你们的计划,我很希望跟你们谈谈。”
  “谈谈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我再重复一遍:丢枪!”
  突然,徐克刚听出了背后那人的声音,是王科。一个表明行迹的磊落汉子,却在扮演另一种身份,人性是多么可鄙。
  “我知道你是谁,真想不到。”
  “三少爷!我是谁并无关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想法子保护你自己的生命。先丢枪,然后你还有许多事情要作。”
  徐克刚竟然不再坚持,将手中的快慢机扔进了喂牲口的草料堆中。
  “三少爷!老太爷的寿诞可以照常进行,保证不会受到任何干扰,不过,有几件事你必须立刻处理。”
  “说吧!”
  “首先,要派人找回健少爷,半个钟头以内,我们要看到他,以及他的兄弟们坐在宴席桌上大吃大喝。”
  “我可以试试……”
  “三少爷!”王科的语气非常严厉:“绝不可以说试一试,一定要办到,时间绝不能超过半个钟头。”
  “再往下说吧!”
  “半个钟头以内,凡是属于保乡团的人枪,若不是进入徐家大院,就是回到乡团本部,绝不能有任何一个人在这两个地方以外的任何地方逗留,这也一定要作到。”
  “再往下说吧!”徐克刚的语气很平静。
  “我们保证老太爷的寿宴不受影响,我们也保证百善乡的人畜,财产不受任何损害,我们只带走一些东西,一些原本不属于百善乡的东西。”
  “说完了吗?”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请三少爷放弃追査,更不要干涉……现在都说完了,请三少爷立刻行动吧!”
  “你是说,我可以自由行动?”
  “当然,我们一向很尊重三少爷。”
  “你不怕我背道而驰?”
  “不怕。”
  “为什么?”
  “因为我们有严厉的报复手段。”
  “能先透露一点吗?”
  “当然可以,如果半个小时之后三少爷没有作到咱们交代的事,咱们就立刻当着众贺客的面枪杀徐老爷子。”王科一字字说得非常用力。
  用晴天霹雳来形容徐克刚此刻心灵上的震颤,那绝非过甚其辞,他受惊的程度强超过得到爱妻死讯时还要强烈许多倍。
  王科的枪管离开了徐克刚的背脊,他有把握,就凭这一个严厉的警告就可以控制徐克刚的一切。
  事实却完全相反。
  抑压已久的屈辱与悲愤突然化为一股无以匹敌的力量;这股力量如脱疆野马,别人抵挡不了,徐克刚自己也制止不住。
  他的右膝猛烈地撞击在鲍凌峰的两胯之间,身子一旋,铁拳已敲在王科的下颚处。
  鲍凌峰的下体受到猛烈的撞击,产生剧烈的疼痛,当时就蹲了下去,王科被这一拳打得身子往后仰,他本能地扬起手中的短枪,徐克刚此刻已是威猛难当,他全身的潜力都挥发出来,飞起一脚正中王科的右腕,那支具有威胁性的短枪飞走了。
  鲍凌峰已负痛而起,他与王科方才在花园中曾起冲突,他们不应该是同路人,而他们现在看起来又好像互有默契。他们只是棋盘上的两颗棋子,也许在前一分钟都还不知道彼此的关系。他现在却负痛勇狂地冲向徐克刚。
  马厩中有一个石臼,那是盛装豆粉喂马用的,有多重,徐克刚没试过,以少爷之尊当然没必要去搬运这些东西,据估计,最少也在百斤左右。
  徐克刚双手抱住石臼,霍地高举,向鲍凌峰砸了过去,那石臼在他手中竟然轻如卵石。
  鲍凌峰的头部正被击中,他的身子斜斜飞出,摔倒在地,再也没有动过。
  王科吓呆了。
  徐克刚那股子愤怒还没有发泄完毕,他向王科飞扑过去,其势犹如一只将自己投向火焰的飞蛾。
  王科被扑倒,他虽然被铁拳击中下颚,而他依然有反击的力量,但他却丧失了斗志;原因是,在他眼中软弱无能的大少爷公子哥儿却突
  然发挥了天兵神将般的威势,他怎么可能还有斗志?
  王科在一瞬间彻底被制服。
  “玉科!咱们无怨,对不?”徐克刚冷冷地问。
  “没错。”
  “咱们没仇,对不?”
  “没错。”
  “你为人卖命,我为家乡卖命,咱俩都没错,不过,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咱俩非得分个高低强弱,鲍凌峰的下场你亲眼看到,我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三少爷!你方才这一瞬间的表现的确令人佩服,没话说,死在你的手下,我虎头万儿死而无怨。”
  “你很傻!你年轻,还有无限的生命……”
  “三少爷!你永远也无法了解我们这种人,当我们决定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活尸体。”王科的话听来令人万分悲痛,但也让人觉得豪情万千。人在一生中有太多莫可奈何的情况,王科正是如此,而他却将生死存亡看得那样淡泊,倒也难得。
  徐克刚那股子恨之入骨的心理突然软弱下来,他突地将手松开,颓然地说:“你走吧!走得愈快愈好,走得愈远愈好。”
  王科仍然躺在那里,而他的手却从靴筒中暗暗拔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他只要将手臂用力往前一伸,徐克刚就死定了。
  不过,王科虽有扑杀对方的意图,却没有扑杀对方的决心。
  他的手突然垂下,那把锋利的匕首又被他的身体挡住了。
  “三少爷!你太善良。”
  “可惜有人不珍惜我的善良,而利用我的善良。”
  “善良是可敬的,不过太愚昧,如果我不是还存留一点儿人性,残留一点儿天良,你已经死在我的手里了。
  “三少爷!这种危险状况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有人将一笔巨大的财富藏在百善桥第三节拱洞的梁柱间,今晚这座桥非断不可,……三少爷!别去阻止,财去人安,桥断还可以再造,你一定要听我的劝告。”
  徐克刚听得入了神,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还有,这儿的粮食市场很广阔,有人要插脚,他们要翦除郭家的势力,主要就是要狙杀拼命三郎郭健业,这个人是谁,三少爷不要问,既不是大小爷,也不是大少奶奶……”
  “王科!我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么多,照说我不该再过问你什么,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件事,我的妻子是被谁所杀?”
  “就是那个要夺取百善乡粮食市场的人。”
  “谁?”
  “三少爷!请你为我留点儿余地,我实在不能说。”
  “为什么?”
  “三少爷!这个人非常厉害,也许他就在我们四周,如果我说出来会对你不利。”
  “王科!我不在乎,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桥可断、人可亡,百善乡可夷为平地,但我一定要知道是谁杀害了我爱妻,为什么?”
  “三少爷!听我一句劝,你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求求你,别再追问,行吗?”
  “告诉我!”
  “不!我绝不会告诉你。”
  “王科!”徐克刚双手掐住了王科的颈项,“我可能杀了你。”
  “三少爷!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
  突然,一道黑影飞闪而去,那人手执一把长柄利斧,以使尽全力之势,凌空高举,向徐克刚的后颈处劈下。
  那种劲头,足可以劈断一棵巨树。
  徐克刚全心全意在逼问内情,当然不会去察觉这一瞬即至的危机,而王科是仰躺着的,他当然看到了。他的颈项被徐克刚扼住,身子被对方压着,已经到了不能动弹的地步。但他此刻的表现确非常令人惊异,他的双腿盘住徐克刚的腿弯,猛地向一侧滚去。
  徐克刚还以为王科试图挣扎、反击,当那柄利斧砰然有声地砍在硬硬的泥土上时,他才发现王科救了自己。他连忙弹身而起,就在这一瞬间,那柄利斧又横腰扫到。
  徐克刚是剽悍型的男子,不管是格斗或是搏斗,他都不是弱者,然而面对这种长柄利斧,他却毫无经验,他只有跳跃闪避,找寻反搏的机会。
  只不过眨眼间,他就被那把利斧逼进了马厩的死角。
  利斧高举,兜头劈下,这一次徐克刚是绝对无法逃遁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王科扑了上来,手中的锋利的匕首插进了狙击者的背心窝。
  狙击者的劲道在一瞬间消失,利斧松落,人也瘫倒,这时,唯一的声响是徐克刚心房的跳动声。
  一口长气吁过来,徐克刚疾声问道:“这个人是谁?”
  “秦上淮的手下。”
  “他手执利斧,要剁谁?”
  “你。”
  “哦?!”
  “照他们原先的计划,尽量以不伤人命,突然派出杀手取你的性命,一定是为某种情势所迫。”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三少爷!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我王科也是个血性汉子,不能见死不救。”
  “我很感激……”
  “三少爷!说这些干吗?如今他们杀戒一开,恐怕很难收敛,你必须立刻采取两项紧急行动:首先要尽快疏散贺客,万一有人以宾客为人质,向你提出要求,你将很难应付;同时你要立刻派人找到拼命三郎,他可能是对方的第二个目标。”
  徐克刚缓缓地摇着头:“这些我都不担心。”
  “你担心什么?””
  “你。”
  “哦?!”
  “是的。”徐克刚赤诚地说:“你的行为必定惹火他们,我看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没关系,人一个,命一条,我不在乎。只是我帮不上你的忙……”
  “王科!你没理由要帮我的忙。”
  “不!我内心一直被一件事压着,当我来到百善乡的时候,曾对你表明:我是为取武胜性命而来,其实,那是假话;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假话。我为什么要骗你?而你又对我的话非常信任,我真是惭愧得不得了。”
  “好了!不说这些。”徐克刚拍着王科的肩膀。“我要去采取紧急行动,但愿咱们后会有期。”
  徐克刚匆匆来到前院,尽管后面马厩中已经发生了血案,摆下了两具尸体,而前院仍然是酒酣耳热,锣鼓喧天。
  徐百善徐老爷子虽然个性极强,毕竟不是一个无知的昏庸老人,他将小儿子拉到一边,轻轻问道:“一切都过去了吗?”
  “爹!您要听实话吗?”
  “我当然我听实话。”
  “那么,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老人家,开锣戏刚上场,压轴还在后头哩!”
  “情况非常严重吗?”
  “爹!你老人家生性好强,你的儿子也不会是孬种,宴席间可能会随时发生事故,爹!你可得好生保护你自己。”
  “克刚!你莫非要上那儿去?”
  “我要出去一趟。”
  “非去不可吗?”
  “是的。”
  “克刚!你也要保重,唉!”老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这场寿宴,也许情况就要单纯许多。”
  “爹!危机早就潜伏下了,迟早都会爆开来,这与寿宴无关。爹!你老人家既然坚持要大开寿宴邀请宾客,我就有责任将这场寿宴办得有声有色,爹!今天是您的大日子,别担忧,尽情享受吧!”
  “唔……你大哥好像不见了。”
  “他在处理一些事,过一会儿就会回席来陪你老人家的。”
  徐百善没再说什么,回到席上去了。
  徐克刚派去查看花厅的人回来了,所带回来的报告是早就想到了的:花厅中的客人不见了。
  徐克刚将蒋佩廉与许兆麟叫到一边,耳提面命,密授计议,他要他们尽全力保护每一个在座的宾客,如果情况严重,则以保护老爷子为第一要务。
  交代妥当,徐克刚疾步走出了徐家大院。
  此刻他的肩头、步履都非常沉重,因为有太多的担子压在他的肩头上;他要找到小健,他也想找到金家玉,他更想到楚仙仙。最重要的是:他要想法子保护那座桥;那座桥简直就是他爹的化身。
  夜已很深,除了一些店铺门口还挂着“寿”字红灯笼之外,街上显得冷冷清清的。
  徐克刚快步向百善桥头奔去。
  黑巷中突然窜出一个人影,向他招招手,又隐入了黑巷之中。
  徐克刚也不分利害,就立刻跟了进去。下意识地一摸腰间,才发现慌乱中没有带枪。
  “三少爷!你跑来干吗?”那人竟是金家玉。
  “我要去看看百善桥。”
  “你只关心桥?”金家玉有些埋怨地说:“有生命的人你不去关心,反而去关心一座没有生命的桥?”
  徐克刚愣住了,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三少爷!你回答我的话呀!”金家玉咄咄逼人地轻吼着:“你为什么不去关心那些鲜蹦活跳的生命?却要去关心那座没有生命的桥?”
  “金姑娘!你可知道,那座桥实际上就是我爹生命的全部,他总有一天会去逝的,而这座桥却要长留人间,金姑娘!你永远也无法了解我的心情……”
  “三少爷!你大概也不了解我的心情……唉!你教我怎么说呢?”
  “金姑娘!这可不是说闲话的时候,有话快说呀!”
  “三少爷!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你应该关心你自己的生命,你还年轻,你……”金家玉的话声愈来愈弱,到最后再也听不见了。
  徐克刚的心灵在这一瞬间产生了巨大的震撼,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也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但他最少懂得朋友之间的感情,男女之间的爱情;爱情的滋味是甜蜜的,但在此时此际,他的感觉却是苦涩与惶恐;尤其是在他的爱妻彩云尸骨未寒,尚未入土的时候。
  “三少爷!”金家玉柔柔地说:“你不该一个人单独行动,四处都布满了危机,尤其是百善桥……”
  “金姑娘!你对实际情况了解多少?”
  “十之八九。”
  “快告诉我。”
  “先说庞云,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掩护杀害先父的劫匪,也在保护那笔不义之财,楚河东是他请来的,是想早日将那批埋藏的珠宝取走……”
  “你可知道那些鬼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听说是在桥的一条横梁里……”回答了徐克刚的问题之后,金家玉又接着说下去:“至于武胜,是与秦上淮在同一条线上,他们同时受某一个人指挥,这个人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
  “还有一个任海威。”
  “对了!我正要提到他,这个家伙真了不起,单枪匹马,竟然将楚河东与武胜的大队人马都制服了。从他的行为看来,他好像与官府有关联。”
  “你的眼光可真厉害,姓任的人呢?”
  “在桥上。”
  “他带着武胜一些手下在拆桥……”
  “什么?”徐克刚嚷了起来:“他在拆桥?”
  “三少爷!你冷静一点,好吗?就让他去拆桥好了,那批金银珠宝不取出来,百善乡永远也无法安宁……”
  “金姑娘!咱们有言在先,我帮你抓到杀害令尊的凶手,你也要帮助我维护百善乡的生命财产,现在,我要求你一件事。”
  “别客气,有事尽管吩咐。”
  “帮我尽快找到我的舅爷拼命三郎小健,教他立刻回到徐家大院去,我去桥头,不管任海威是官府的什么人,他也不能拆毁那座百善桥。”徐克刚显得非常激动。
  “三少爷!你不能去。”金家玉横身拦住他。
  “为什么?”
  “百善桥上隐有危机,你这一去……”
  “你是说,当我出面阻止的时候,姓住的会打我,甚至会杀我,是不是?”
  “不!问题不在姓任的……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秦上淮和武胜背后还隐藏了一个相当厉害的人物,我估计,这个人会在相当适宜的时机突然杀出,与任海威有一场龙争虎斗,也许你一去正好被卷进去。”
  “金姑娘!如果你的判断正确,那么,我们就该给姓任的送个信,我一定要去一趟百善桥……赶快为我找小健,教他火速回到徐家大院……”话尚未说完,人已冲出了黑巷。
  金家玉这一次没有阻拦,她明白她的力量也绝对阻止不了。
  徐克刚以百米奔跑的速度往桥头奔去,突然,有两条黑影分从大路两旁闪出,封住了他的去路。
  “什么人?”那两个大汉同声喝问。
  声音一入耳,徐克刚就听出那绝不是他平日所领导的保乡团团丁。
  “你们又是什么人?”徐克刚反问。
  “咱们是保乡团的,奉了徐团练之命,在这儿把关盘守,不准任何人进出。”
  “哦?!你们既是保乡团的,就该认识我。”徐克刚边说边往前走。
  “老乡!任何人也不能例外,徐团练的命令可不能违抗,你请回吧……”
  徐克刚早就有了算计,他在瞬间展开攻击,飞起一腿踢倒了左边那个,一旋身,右拳又猛地捣中右边那个的小腹,顷刻之间,路就被他闯出来了。
  他无意伤害对方,他只闯过去;任何人似乎都无法阻止他前往百善桥。
  这两个人一躺下,路刚闯出来,前面又被人封住了;这一回是四个,徐克刚彻彻底底地泄了气。
  “老乡!”其中有人冷冷地说:“请回吧!今晚此路不通啦!”
  “是谁教你们在这儿封路的?”
  “保乡团团练徐三少爷。”对方答得可溜嘴。
  “我就是徐团练。”
  “你就是徐团练?”
  “是呀!我从来就没下过这道命令,而且我也不认识你们。”
  “兄弟们!”那人回顾左右,嘲笑地:“他说他就是徐家三少爷,我说我是他老子徐百善,你们信吗?哈哈……”
  引起一阵哄笑,就这阵哄笑中,突然响起一阵冷冽的嗖嗖声,那分明是暗器的破空之声,果然,前前后后六个大汉突然一个个身子如风筝般打旋,然后栽倒尘埃。
  一片死寂,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瞬间停顿。
  连徐克刚也感觉他自己也站进了死亡行列。
  的确,事情来得太突然;尽管这些人令人生厌,令人生恨,但他们未必就有必死的理由。是谁有这么大的权柄?是谁能令这些鲜蹦活跳的生命在一瞬间停歇?
  良久,徐克刚才发现自己没有死。
  良久,徐克刚才缓缓转过身子去,他一向跋扈、慓悍,而他此刻却在战战兢兢,因为他要见一个操有生杀大权的强人。
  他所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他所见到的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
  并非没有人,而是那个人不愿意露面;那么,他是一个行善不欲人知的侠者……真可笑,杀人怎能算是行善呢?
  徐克刚冷冷地站在那里。
  他要将头脑冷静下来想想许多事情:
  金家玉劝他不要去百善桥。
  而这个人的行为分明是鼓励他去百善桥;杀死那些人就是为他开道。
  徐克刚真不知道该对那个人感激还是埋怨。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百善桥还是折回。
  终于,他还是在略具野性血统与慓悍性格的驱使下扬首向百善桥头行去。
  桥面没有人。
  徐克刚侧身一看,桥的拱洞梁架处却有不少人。
  那些人在拆桥,桥板被拆下了好几块?这座桥已经算是毁了。
  一股怒火突地在徐克刚心头升腾起来。
  他身上没带枪,也没带刀,他弯腰捡起一块大石头,准备向那群拆桥的人砸过去,他的手刚扬起,突然一只强动有力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抓住了。
  徐克刚一转身,准备和这个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的行动宛如生龙活虎,但他在顷刻之间却又变成了一具僵尸。
  为什么?
  是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架上了他的脖子?
  还是有一支死冷冷的枪管抵上了他的小腹?
  都不是。
  徐克刚看到了一双明若星辰,利若鹰隼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具有无比的震慑力。
  就是那双眼睛,使得徐克刚的愤怒、冲动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石头落下了地。
  那人也松了手。
  徐克刚像一头温驯的绵羊。
  “三少爷!”那人的语气与他那双眼睛迥然不同,非常温和:“为什么如此冲动?”
  “那些人为什么要拆桥?”
  “桥可以修复……”
  “最少应该得到我的同意。”
  “三少爷……这是什么时候?”
  “我了解……”
  “如果你真了解,就应该待在家里,别四处乱跑。”
  “你是谁?”
  “最少我不会是你的敌人。”
  “我知道你是谁。”
  “如果你知道,也别说出来。”
  “我知道你是谁,”徐克刚略显激动:“方才我被楚河东制住的时候,是你救了我,是你……?”
  “三少爷!我只问你一件事。”
  “你问,一百件事也行。”
  “姓秦、姓罗那两个老头,还在徐家大院吗?”
  “他们已经不见了。”
  “三少爷!请立刻回到徐家大院,将大门深闭,院墙四处加派巡逻,有一件事很重要,千万别惊动贺客,那会引起一场骚乱。”
  “好的,我尽力而为。”
  “快!快!”
  “请问,这里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吗?”
  “也许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也许是天崩地裂般的大乱;也许什么事也没有。”
  “我只托你一件事。”
  “你说。”
  “请你尽力保护这座桥。”
  “我会尽力保护,而且,我保证只拆开一根梁柱,事后修理起来也不困难……你快些回去吧!”
  徐克刚转身欲去,突然又转了回来。
  “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前面有几个人阻路,是你派去的吗?”
  “是的。”
  “他们都是你的手下吗?”
  “是武胜的兄弟。”
  “他们都死了。”
  “哦?!是你杀死了他们?”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那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一瞬之间,他们都倒地死亡,现在想想还浑身发寒。”
  “是什么凶器?”
  “飞刀!”
  “走!”那人抓住徐克刚的手,疾声说:“带我去看看。”
  徐克刚也曾练过飞越之功,虽没有飞檐走壁的能耐,一蹴千里之气势,却也在围场中追逐过野兔,亮过他的飞毛腿,现在,他竟然完全跟不上那人的速度。
  幸好那人手臂的“提携”之功不小,总算跟着对方到了屠宰场。
  用屠宰场来形容此时此地的景象绝不为过,尸首东倒西歪,股肱相迭,令人惨不忍睹。死者尸体犹温,血液未冷,当飞刀从尸身上拔出时,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六把刀全到了那人的手;带血的刀,沾血的手,在冷冷的月光下。
  “任海威!”在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轻唤。
  不错,他就是任海威,徐克刚早就认出来。
  “任海威!你喜欢那几把刀吗?”
  徐克刚非常注意发声之处,他发现:对方又在眨眼之间换了匿身之所。
  “好刀!”任海威冷冷地回答。
  “要不要我送你几把?”
  “我从来不用刀?”
  “那你用什么?用权势,对吗?”
  “哦?你认为我有权势?”
  “当然,你身上有绥靖督察的头衔,你表面的工作是除暴安艮,其实你在作横财梦。”
  “指控一个人的罪行要有凭据。”
  “你在拆桥,这难道不是凭据?”
  “我不想解释。”
  “你无以解释。”
  “我倒想请你解释一件事,你为什么杀这六个人?”
  “因为他们是匪徒。”
  “只是这个缘故?”
  “这里是百善乡,徐三少爷是这儿保乡团的总练,你利用匪徒拦阻他,以便你拆桥夺宝,难道我不该杀死他们,保护徐三少爷吗?”
  “照你这么说,你是侠者?”
  “虽非侠者,却是那些想作横财梦者的克星。”
  这人的语锋很利,而且明显地想在任海威与徐克刚之间加以挑拨。如果徐克刚不知道任海威的真实身份,他这一招也许有效;如今徐克刚自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六把好刀应该还给你吧!”任海威身子一旋,六把飞刀立刻呈扇形般扔了出去;看他身手,必定也是用刀者之中的翘楚。
  想不到对方露的一手更令人叫绝,那六把刀首尾相距最少也在二丈开外,可是并没有任何一把刀落下了地。对方不但眼明、手快,而且还具有身若飞燕般的轻功。
  在一阵嗖嗖之声过后,四周突然变得一片沉寂。
  徐克刚看得出来,任海威已经被对方卓绝的功力镇慑住了。
  “朋友好身手!”任海威的语气已稍见慌乱,“亮出实相全身,当面聊聊如何?”
  “不必,我只是想点破你一件事,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你认为你是神机妙算,神不知、鬼不觉的话,你就错了。”
  徐克刚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被任海威一个手势拦住了。
  “他已经走了。”任海威说。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三少爷!不要轻率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我只求你信任我,只求你记住我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再求你立刻回到徐家大院去,”
  “好!那座桥……”
  “别老是关心那座桥,我承认那座桥本身是无辜,而它却为百善乡的每一个人带来了太多的危机和灾害……三少爷!徐家大院有好几百个贺客,你应当去关心他们,快些回去吧!”任海威的焦虑溢于言表。
  徐克刚只好转身就走,说句良心话,他关心那座桥胜过关心那些贺客,但也无法峻拒任海威。
  黑巷中又窜出了金家玉。
  “三少爷……我没有找到小健。”
  “你认真找过了吗?”
  “不瞒你说,我手底下也有人,各处都找遍了;小健好像带着他的弟兄钻到地下去了。”
  徐克刚无语。
  “三少爷!桥断了,桥毁了,还,可以再修,再造,你要多保重啊!”
  “金姑娘!跟我回徐家大院去。”
  “不!”金家玉往后退。
  “金姑娘!你会劝我,难道就不会劝自己?你报了仇,雪了恨,令尊会复活吗?仇恨绝不是用报复就可以解决的,多行不义必自毙,让他们去吧!”
  “不!”金家玉拼命地摇头。
  “家玉!”徐克刚缓缓逼过去,“我在喊你的名字,你觉得亲切吗?”
  金家玉无声,她的头垂到了胸前。
  “家玉!百善乡是个好地方,到了明天也许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我希望你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活着留在这里,你能答应我吗?”徐克刚语气柔和已极,听来动人心弦。
  这番话太露骨,金家玉怎会听不懂?她突地抬起头来,惊愣地看着徐克刚,似是无限错愕。
  “金姑娘!我的话太唐突了吗?”
  “三少爷!我只想到一件事:三少奶奶的尸骨未寒,尚未入殓。”
  徐克刚也猛地一震,就像在寒冷的冬天又淋了一头冷水。他暗自检讨,方才那番话的确有浓厚的感情存在,但绝非是在示爱求偶,而是……
  是什么呢?他一时也解释不出。
  “金姑娘!你可能误会了。”
  “不要说出话之后又反悔。”
  “金姑娘!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再去受流浪漂泊之苦;我只是希望你能安定下来过几天平静的日子,除此之外,我不敢有任何奢望……”
  “三少爷!你关心我并没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流露私人的感情……唉!说这些干什么,你回去吧!”
  “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三少爷,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家玉!你要我怎么说……”
  “什么也不必说,更不必劝我,我是个使性子的人,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绝不会改变……好了!你回去办你该办的事情去吧!”话说完,金家玉掉头就走。
  那条巷子很深,金家玉是往内走,才走了几步,她的身影就被黑暗吞蚀了。
  徐克刚满怀惆恨地站在那里,一方面他也感到惭愧,他是一个男人,却不如金家玉一个女孩子那样爽脆利落。
  他正想回头赶回徐家大院,突然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根据他的判断那似乎是一种扑击扭打的声音。
  莫非是金家玉受了狙击?
  这个念头刚在徐克刚的脑海中闪开,他的两条腿已经飞快地奔了出去。
  果然,金家玉在和人殴斗,两人拳来脚往,缠斗不休。徐克刚觉得奇怪,金家玉有一把锐利的短剑,为何不拔出来应敌呢?
  “家玉!拔剑!”徐克刚大喊一声。
  那人转身就跑,就在这一瞬间,金家玉的短剑拔了出来,剑势递满,在那人的背部刷了一道不算太轻的口子。
  但是,那人还是跑了。
  “家玉!怎么样?”
  “被他打了几记闷拳……”
  “你为什么不早点拔剑呢?”
  “他的拳势太紧,逼得我根本就无法拔剑……”
  “家玉!听我的话,跟我回徐家大院,请个大夫给你瞧瞧伤势……”
  “不!我要追那个人,哼!想不到江湖上的名人竟然如此下流。”
  “家玉!你认出那个人了吗?”
  “当然认出来了。”
  “天色这么黑,也许会看错。”
  “练过剑术的人眼力都非常好,我绝不会看错。”
  “是谁?”
  “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我当然会相信你的话。”
  “是庞云。”
  “庞云?!”
  “没错。当年劫杀先父的是董豪早就断定了,江湖上传言庞云一直在保护董豪,先前我还不信,想不到传言是真,果然是他。”
  “家玉!这件事你一定要小心处理,口说无凭,万一他……”
  “三少爷!别把我当小丫头,他的背上被我划了一剑,这不是一、两个钟头就可以医治好的伤势。”
  “对!这就是铁证,咱俩一起去找他。”
  “不!你回徐家大院。”
  “家玉!让我陪着你?”
  “不!”金家玉的态度非常坚决,
  “家玉!你可知道孤独是最可怕的?这两天我才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让我陪着你………”
  “徐克刚!”金家玉低吼了一声。
  徐克刚怔住了,他是多么企盼金家玉叫他的名字啊,但他却想不到是这种口气。
  “徐克刚!如果我不是金家玉,不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你肯不肯陪我?徐老爷子要不要他的儿子陪着?几百个宾客要不要人陪着?别陪我,快回去。我要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决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怕受拖累?”
  “我不怕。”
  “你打猎,你带着保乡团,那都只能算是游戏,现在咱们是在玩命,是玩正格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你全都不知道,你只是一个公子哥儿,从来都不了解死亡的滋味。你有满腔热诚,却没有能够杀死危险敌人的本事,而且你也没有两条命。”
  “家玉!你看不起我?”
  “不是看不起你,只是不敢信赖公子哥儿。”
  “家玉!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表现一下……”
  “到时候你可能只会表现出你的‘死相’。”
  “家玉!你这么说我不怪你,可是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跟着你……”
  金家玉负气地说:“跟我去死?”
  “即使是死,我也要跟住你。”
  “好!”突然有第三者在他们身畔说话:“我就成全你们,让你们死在一块儿吧!”
  语气充满了自负,就像他操有生杀大权,君临天下一般,是谁?是谁才敢说这种大话?
  是庞云。他或许算得上是江湖一霸,但是在徐克刚和金家玉的眼中,他只不过是一个雄枭。
  “方才就是他,对不对?”徐克刚轻声发问。
  “嗯!”金家玉点头。
  “卷土重来,不可不防。”
  “我看暗中必有埋伏……”
  “家玉,你怕吗?”
  “我不怕,只是怕连累你。”
  “家玉!你这种顾虑是多余的,这是我的家乡,歹徒到了我的地面上我还能不管吗?不过,咱们要先订好一个协议。”
  “你说!”
  “如果情况危急,咱俩一定要有一个人活着。”
  “你活着。”
  “家玉!你活着我活着都是一样,绝对要有一个人活着,不然我们死得毫无价值。”
  “好!我答应你。”
  “徐克刚!”庞云似乎在等待他们打商议,这时才开口说话:“如果你不想死,我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你不可能给我什么机会。”
  “为什么?”
  “因为你怕我活着揭露你的秘密。”
  “徐克刚!我相信你不敢泄漏有关我的任何秘密,因为你还有一大家人口。”
  “你知道我不愿我的家人受到任何伤害,所以用这种方法威胁我………你现在要我怎么样?”
  “立即离开,将那个丫头交给我。”
  徐克刚上前了几步,缓缓地说:“庞老爷子,感谢你高抬贵手,人总是先想到自己,再想到别人;自己的生命也一定比别人的生命重要。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什么要求?”
  “请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我的妻子?”
  “怎么?你想报仇?”
  “这个念头我早就打消了。虽然我练过武、学过枪,我毕竟不是一个江湖汉子。我没有坚强的实力,也没有拼死的决定,我还报什么仇?”
  “既已没有报仇的意念,那又何必追问?”
  “庞老爷子!最少我要明白彩云是如何死的?她为什么会死在河边?这是我一直解不开的结。”
  “徐克刚!你知道那条小河的名字吗?”
  “听说很久、很久以前叫做怨妇河。”
  “是的,这条河在很久以前叫做怨妇河,据说有一个女人,她的丈夫贪恋野草闲花,经常夜不归家,她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投河自尽了。”
  “我爹嫌这个名字不好听,早就改为百善河了。”
  “名字虽然改了,但是那个故事却依然在民间流传;尤其在一般妇女的心目中。而且故事愈传愈神奇,据说那家有了不规矩的男人,他的妻子要在午夜时来此对河膜拜,丈夫就会收心归正。”
  “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个故事只在妇女之间流传,你们作丈夫的当然永远听不到。”
  徐克刚没有作声。
  庞云又接下去说:“你最近常常夜不归家……”
  “不回家时我都在保乡团,并没有贪恋什么野草闲花。”
  “你的妻子并不了解实情,她不知是受了那个故事的蛊惑,还是受了闺中好友的怂恿,那晚她也来对河膜拜……”
  “会有这种事?”
  “徐克刚!我何必骗你?”
  “往下说!”
  “她似乎比别的女人运气坏,她来的时候正好有人在桥上作一件相当秘密的事情。如果她是个农家妇倒也罢了,偏偏她是保乡团团练的太太……徐克刚?还要我往下说吗?”
  “要。”
  “徐克刚!我看不需要了,以下的情节你想也想得出来。”
  “不!庞老爷子,我一定要知道那个杀人的凶手是谁。你曾经捏造故事,将责任推在一个白痴的身上,难道凶手就是你吗?”
  “不是我。”
  “庞老爷子!以你过去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你应该不会否认你曾经作过的恶行。”
  “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
  “我不会告诉你。”庞云的口气很坚决。
  “庞老爷子!你要逼我和这位金姑娘并肩作战吗?”
  “徐克刚!我不在乎。”
  “庞老爷子!我要提醒你一件事,如今的江湖已经变了,练过几十年的功夫也未必就能抵挡住一支洋枪。一支快慢机可以抵上十来个英雄好汉。”
  “徐克刚!你真想拼?”
  “我不想拼。如果你不告诉我谁是杀害我妻子的凶手,我就不得不拼。”
  庞云犹豫着,他似乎在分析徐克刚的动机与意图。
  突然,又有人出现在徐克刚的眼前。
  “徐三克刚!杀你老婆的凶手是我。”自承凶手的人是董贵平。
  董豪终于出面了,他为什么如此坦承罪行?是怕庞云背黑锅?还是要在庞云面前表现他的江湖义气?
  徐克刚所注意的不是董豪为什么露面,他留意另外一件事,这群歹徒所以敢露面,一定有了周密的安排,那么,他和金家玉的处境岂非很危险?
  徐克刚心里在发寒,但他表面上却很镇定,他轻缓的问:“请问,为什么要杀她?”
  “不得不杀。”
  “何谓不得不杀?”
  “三少爷!你要我说得详细一点吗?”
  “好!我会静静地听。”
  “我本来将那票红货埋在砂滩上,后来,徐老爷子要造桥,运来了许多木料,其中有许多根粗大的梁柱,于是我动了一个脑筋,将梁柱中间挖一个洞,将红货藏在中间,顺着怨妇河漂流,岂不是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红货带出了百善乡吗?”
  没人答腔。
  “唉!人算不如天算,红货藏进梁柱之后,我就一直没有机会将那根梁柱扔进河里,到后来,那根梁柱装在大桥上,这一藏,就藏了好多年。”
  仍然没人接腔。
  “最近风声很紧,三山五岳的人接踵而至,楚家兄妹也公开找上了我,我冒险爬上大桥,准备把红货再挖出来,就那么凑巧,被三少奶奶撞上了。”
  “你就把她给杀了?”
  “她认出了我,三少爷!所以我方才说,我是不得不杀……好啦!事情已经交代清楚。本来,咱们不打算伤害百善乡的一草一木,偏偏事与愿违……三少爷!你不能落单,三少奶奶也不能落单,她死了,不能复活;你却可以到阴间去陪她……三少爷!你认了吧!”
  徐克刚内心的冲动迫使他几乎想冲过去狠狠咬董贵平几口,但他却冷冷地站在那儿,他太了解,稍一冲动,就会陷于万劫不复之境。
  “庞老爷子!”董贵平到了他的身边。“你还在等什么?下手呀!”
  “不!”庞云用力地摇头。
  “你还在等什么?”
  “我还要把两个人的来历弄清楚。”
  “那两个人?”
  “一个是任海威,他到底是什么来路?另外是一个使用飞刀的人,这个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露过面,只亮过刀,一亮刀就死了六个人,由此可见他的功力非常惊人,这个人究竟是谁?”
  “庞老爷子,真有这个人吗?”
  “有!我差一点就亲眼看到他了。”
  “也许是有人故弄虚玄……”
  一声冷笑响自黑暗,虽很轻微,却瞒不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庞云身形电转,他根本没有发问,身子就像箭簇般射了出去,他如此疾进,显然表示他没有将任何人看在眼里。
  董贵平当然不会静静地站在那儿不动,也如影随形般一掠而去。看他们两人的搭配,即使一个多么厉害的高手都可能栽在他们的手里。
  他俩刚一转向,徐克刚连忙一把抓住金家玉的手,疾声说:“咱们快走!”
  金家玉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冷冷地问:“为什么要走?”
  “家玉!庞云和董贵平二人如狼似虎,咱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还不趁机会快走?”
  “克刚!他们也是人,是人就只有一条命;咱们难道拼命也拼不过他们吗?”
  “为什么要拼命?”
  “克刚!董贵平是我杀父的仇人,也是杀害你妻子的凶手,为什么不拼命?”
  “家玉!报仇不在一时……”
  “克刚!我等了许多年,再也等不下去了,要走你走,我不走。”
  “家玉!如果你不走,我也不走。”
  “克刚!听我一句话,行不行?”
  “家玉!你不必对我说什么,你要为令尊报仇雪恨,难道我就不该为爱妻报仇雪恨吗?让我们共同对付董贵平这个万恶的凶手吧!”
  “克刚!你不关心那座桥?不关心老爷子?不关心徐家大院那么些客人吗?”
  “家玉!我关心他们,但是我更关心你……”
  “克刚!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在说这些?快离开这儿,你肩上的担子还很重,如果你答应我立刻离开,我也会答应你一件事。”
  “你答应我什么?”
  “我答应你,一定会活着再回到你的面前。”
  “真的吗?”
  “克刚!你应当相信我那份能耐,放心好了,我一定能手诛仇家,好好地活着。”
  “家玉!别太自信,轻估敌人是可怕的大错误……”
  “克刚!我从不轻估敌人,但我也从不轻估自己。”金家玉疾疾地挥着手,“克刚!你快走,好吗?”
  “好,我走,我立刻就走,答应我,别太冒险……”
  “我知道。”
  徐克刚果真转身就走,他也是个有决断的人,当他一转身时,面前突然有四个黑衣大汉挡住了他的去路。
  徐克刚将情况估计错误了。
  他以为庞云和董贵平只有两人,其实他们在暗中仍然储备了一股坚强的实力。
  几乎在那四个黑衣大汉出现的一瞬间,金家玉已经横剑掠出。她的短剑适于近攻近打,因此她的人几乎贴近了那四个黑衣大汉,剑光从那四个大汉的腹腰处扫过。
  也许她的攻势太猛锐,也许是那几个大汉未料到对方的攻击如此犀利,短剑扫过,立刻有两个大汉的腹腔被她的利剑挑开。另外两个虽未遭到死亡的厄运,却也被凌厉的剑势逼退了十几步。
  “克刚!”金家玉大叫一声:“快走!”
  徐克刚站在那儿没有动,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这个孤单的女孩子。
  “快去啊!”金家玉嘶声力吼,有哀求的味道。
  徐克刚心胆俱裂,他了解金家玉的心意,也不忍辜负她的心意,头一回,以最快的速度向巷口奔去。
  他又听到两声惨呼,想必是另外两个幸存的黑衣大汉又步上了他们同伴的后尘。
  他以全力冲出巷口,突然又发现一大群人埋伏在那儿,他的心头一凉,心想这次绝难逃脱了。
  “克刚!”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郭健业。
  此刻徐克刚心中的喜悦实在难以形容,他狂喊一声:“小健哥!快!快!”
  “干什么?”郭健业的态度出奇的冷淡。
  “杀害彩云的凶手就在这条巷子里。”
  “哦?!他是谁?”
  “董家药铺掌柜的董贵平。”
  “没错吗?”
  “他亲口承认的。”
  “克刚!嫁出门的姑娘泼出门的水,为彩云报仇是你的事,我不能抢这份差使。”
  “小健哥!你怎么说这种话?”
  “而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对了,我正要告诉你一件事……”
  “克刚!用不着你告诉我,我什么都知道。徐、郭联姻好像错了,咱们郭家为百善乡的农户处理他们的收成,也好像是错了。老爷子一直在抬高咱们收购粮食的价钱,咱们乖乖地听话,却想不到有人眼红,要把咱们郭家斩尽杀绝,这就无法忍受了。”
  “小健哥!我也是刚刚才听说这件事,所以我四处在找你……”
  “真的是刚刚才听说吗?”
  “小健哥!我为什么要骗你?”
  “克刚!你即使骗我,也是应该的,你本来就应该护着你的大哥;克飞大哥护着大嫂的娘家也是情势所迫,这些我都能谅解。反正彩云一死,咱们两家的关系也断了。”
  徐克刚不禁一惊,这其中显然有太大的误会。
  “小健哥!”徐克刚疾声嘶吼:“这内中有太大的误会,你听我解释……”
  “克刚!不要解释,我要申明一点,彩云一死,咱们的姻亲关系断了,而我们还是朋友。徐老爷子已经向外宣布,他的寿诞之期一过,百善乡就交给令兄克飞,他从此以后不但代表百善乡,也代表徐家。有过节,我自会找他结算,奉劝你最好闪开。如果你硬要凑上一脚,我也不在乎。话说完了,你看着办吧!”
  郭健业回头就走,徐克刚很想叫住他,但他张大了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转瞬间,郭健业带着他的人走得无影无踪。
  一阵阵的冷风拂面而过,徐克刚心头直发寒;郭健业的心头毫无疑问已经打了一个死结,徐克刚不知道该如何去打开这个结。
  四周一片死寂,也可以说是相当平静,一点也不像危机四伏的样子。
  徐克刚猛地打了一个冷颤,从朦胧中苏醒过来,他想到金家玉的交代,连忙以最大的速度向徐家大院跑去。
  徐家的大院的寿宴还是十分热闹,戏台上仍是锣鼓喧天,不过,贺客中已有大部份进入酩酊状态,因此,喧闹之声已经小多了。
  老爷子还是精神抖撤,徐克飞仍然陪侍在侧,席间没有任何异样,他该如何去宣布深藏在欢乐中的危机?
  “克刚!”徐老爷子一眼就看见了他。
  “爹!你老人家兴子可真好啊!”
  “克刚!你上那儿去啦?”
  “出去巡巡……”
  “没什么吧?!
  “一切平静。”徐克刚不得不说了这么一句假话,然后他拍拍他大哥的肩头。“大哥!有话要跟你说。”
  徐克飞立刻站了起来。
  二人走到一边,徐克飞等着他的小弟开口,可是徐克刚却久久开不了口。
  “克刚!怎么啦?”
  “大哥!有许多事我简直找不到人诉说,我只有告诉你,你可千万沉住气,桥已经断了。”
  “你说什么?”徐克飞一把抓住他的小弟。
  “桥已经断了……”
  “是……?”
  “大哥!我已经告诉过你,千万沉住气,别嚷嚷,行不行?”徐克刚此刻倒表现得非常沉稳。“桥断了还可以修复,人死了再也不能复生,大哥!自天黑以后,咱们这块干净的地皮上已经躺下十几具尸体了。”
  “哦?”徐克飞突地紧张起来了。
  “桥断了算不得什么,死了十几个人也算不了什么,还有更严重的事,郭健业对你误会相当深,打算找你拼命,这才是最严重的事。”
  徐克飞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克刚!你这个作大哥的一向与人无争,与世无争,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
  “克飞大哥!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又不是我误会你……现在,我要问你三个问题,你一定要尽你所知道的回答我。”
  “好!好!”徐克飞连连点头。
  “你常常去省城,也常常和洪四舅接触,在茶余酒后,他一定会跟你谈过许多他当年在江湖闯荡的事,他有没有提到过他善使飞刀?”
  徐克飞很认真地想,想了许久,他才回答:“他没有提过,不过,你这一问,我倒想起来了,他常常手不离刀,那是一把很小、很短、很薄的刀,他老是用那么小刀修刮指甲。”
  “好!第二个问题?他有没有经常提到郭家在咱们百善乡地面上霸占粮食市场的事?”
  “克刚!关于这方面,你好像也误会了,洪四舅也作粮食买卖,但他对咱们地面上的粮食买卖没兴趣;因为他知道爹的脾气很固执,绝没有便宜好占。”
  “第三个问题:现在我才想到,爹作大寿,请帖是由你计算发出的,为什么没有洪四舅?”
  “克刚!我不瞒你说,四舅那边我发了帖子。”
  “但他并没有来。”
  “他着人指来了口信,说他有不能前来拜寿的苦衷。”
  “这倒奇了,外甥女的公公作寿,竟然不来拜寿,还说有苦衷?”
  “克刚!当时我跟你大嫂也着实纳闷了好一阵子,不过,四舅倒送来了一份厚礼。爹也问过,我回说四舅的身子骨儿不舒坦,就搪塞过去了。”
  “克飞大哥!我敢跟你打赌,洪四舅已经来了。”
  “哦?!”
  “他是明说不来暗着来。”
  “那是为什么?”
  “小健哥并没有误会,他倒真的摸着了边,只可怜大哥你背了黑锅。”
  “克刚!”徐克飞着急地说:“如果他们之间真有芥蒂,真有一番厮杀,那我们得想法子调停一下啊!”
  “这种场面谁也调停不了……大哥!现在我只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克刚!!咱们兄弟,何必如此客气?”
  “在天明之前,一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暴乱,徐家大院四周的警卫我会安排的,到时你一定要稳住局面,不能让任何一个贺客离开徐家大院;一定要让他们明白一件事,只要留在咱们徐家大院,就不会有事。”
  “好!我尽力而为。”
  徐克刚交代完毕,又去忙着吩咐那些保乡团的团丁如何在徐家大院的四周布下铁桶般的防卫。
  在经过花圃的时候,花丛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一下,徐克刚回头一看,那人是王科。
  “三少爷!我虎头万儿欠债必还,欠情也必还,我决心不离开徐家大院,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
  “现在有几个我所知道的情况要告诉你。秦上淮和罗万车看上去是敌对的,不过,据我的观察,他们很可能是连手的。”
  “哦?!这我倒没有想到。”
  “吴美卿对你说了不少秘密,但我总觉得她还有所保留,所以我刚才找机会向她耍了点狠,她又招出了一些秘密;如今在徐家大院最少有二十个不明来路的人混在贺客当中。”
  “哦?!那太可怕了。”
  “三少爷,你千万不能紧张,更不能轻举妄动,我有把握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些人清査出来。三少爷!还有一件事你应该特别注意;如今的江湖,大伙儿追逐的都是名与利,绝没有任何人甘愿受另外一个人的控制和摆布。所以你要重新估计董贵平与庞云的关心。如果不是庞云将董贵平箝制得不能动弹,那就是董贵平另有打算。”
  “他们过去交情极为深厚吗?”
  “在江湖道上,交情上是极不可靠的。”
  突然,一道灵光闪过徐克刚的脑际,使他脱口问道:“董贵平可能佯装受庞云的箝制,其实他背后还隐藏了一股强大的实力作后盾吗?”
  “这很难说。”
  “好了,我不能和你长谈!王兄!你的盛情大力,日后我一定重谢……”
  “三少爷!三少爷!”有人在大叫。
  徐克刚连忙窜出花丛,迎了过去:“什么事?”
  “门口有一个人要见您,他说他姓任……”
  任海威?这个名字似乎具备了无比的诱力,使徐克刚的脚步加快了许多。
  果然是任海威。
  “三少爷!很抱歉,桥断了,整整拆了一个拱洞。”
  “没什么,我已经想通了,桥断了可以再修,可以再造,也许比以前更雄伟,更壮大。”
  “可是,桥断得并不值得。”
  “任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在桥梁中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像一道闪电殛中了徐克刚的心脏,如果桥的横梁上并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董贵平岂非说了假话?
  董贵平并没有将当年劫来的财物放在横梁中,那么,彩云也就没有看到什么秘密,董贵平也就没有杀她……一切都是假话,一切都是假话……
  “三少爷!我知道你很愤怒……”
  “任兄!”徐克刚一把将任海威拖到大门边的阴影处。“你干这一行干了多久啦?”
  “四、五年。”
  “你对江湖上的人物了解多少?”
  “十之八九。”
  “你可知道如今江湖道上有谁擅长飞刀?”
  “飞刀绝技不但要有过人的眼力,苦练的恒心,还要有名匠打造的利器,如今江湖上已经没有这种好手了,不过,听人传说,有那么一个曾经在关外胡匪帮混过几天的,还能玩一手令人叫绝的飞刀。他已经改邪归正,规规矩矩地经商了。”
  “可是粮商?”
  “三少爷!你问这些干什么?”
  “任兄!如果你知道底细,就一定要告诉我,关系非常重大。”
  “三少爷!人家既然已经改邪归正,咱们又何必管他是干啥的?”
  “任兄!你又怎能确定他是真的改邪归正?也许,他在暗中为非作歹……”
  “三少爷!你莫非听到了什么?”
  “任兄,你听说过洪四这个人吗?他以前的绰号好像叫作‘闪电子’,不知是形容他的刀快,还是反应快。”
  “我知道这个人。”
  “你方才所说改邪归正,规规矩矩经商的人是不是他?”
  任海威犹豫良久,还是站了点头:“是他。”
  “那就对了!”
  “三少爷!你在说什么?”
  “任兄!这个‘闪电子’洪四是我大嫂的表舅,在省城开粮行,他垂涎百善乡的粮食市场已久,他要剪除郭家在本地的势力,他和武胜、楚河东、秦上淮、罗万车,甚至董贵平、庞云都有来往……”
  “三少爷!”任海威双手按住了徐克刚的肩膀,制止他过份激动。“安静点,告诉我,你是听谁说的?”
  “任兄!他已来到百善乡,我曾亲眼看到他的飞刀绝技,他也许已经潜进了徐家大院,一个差点就要吐露全盘秘密的人突然死亡,他故意将董贵平掩藏财物的事喧腾得尽人皆知。当别人去注意那件事的时候,他却在暗中进行另一件罪行……”
  “三少爷!这都是你的推断和猜想吗?”
  “是真的,是真的……”
  “三少爷!请你冷静,就算你所说的全部是真的,咱们应该从那方面着手,才能将这个阴险毒辣的歹徒找出来。”
  “先找董贵平……”
  “为什么?”
  “因为他说了假话,彩云不是他杀死的;杀死彩云的人一定是‘闪电子’洪四,他恨透了郭家的人,所以先拿彩云开刀。彩云一死,就会使郭健业情绪不稳,他才有机会下手。”
  “好?就算你说的全对,你打算进行的方针也对,咱们上那儿去找董贵平。”
  “黑巷。”
  “那条黑巷?”
  “跟我来。”徐克刚转身就跑,他的速度非常快,任海威人高腿长,武功底子不弱,也才勉强追上。
  他一去一来也只化费了不到半个小时,即使董、庞二人合力围杀金家玉,她也最少能撑到这个时候。可是,黑巷内却静悄无声。
  难道金家玉已经遭到毒手了吗?
  徐克刚凝听了一阵,就要向黑巷冲进去,任海威却一把拉住了他。
  “别轻举妄动,黑巷中有埋伏。”
  “是吗?”
  “都在那条干沟里……我先进去,你离我十步,请注意我的背后。”
  任海威领先走进了黑巷,徐克刚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可是,任海威经过那条干沟时,并没有出现什么异状。
  任海威又折回来,徐克刚几乎和任海威同时看到了两点亮光,那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人突地从干沟中弹跳而起。
  “家玉!是你!”
  若非徐克刚一声喊,任海威已发动了攻击。
  “克刚,我亲眼看到了一件令人难以相信的事。”
  “什么事?”
  “庞云要杀我,我也打算全力和他一拼,谁知道董豪竟然在背后出手,把庞云给杀了。”
  “哦?!怎会有了这种事?”
  “是我亲眼看见的啊!”金家玉指点着:“尸首就在那边。”
  三个人赶过去一看,金家玉没说谎,庞云果然卧在血泊之中,他的后脑裂开了。
  “任兄!我推断的一点也没有错,董贵平和这连络,和那连络,以财帛为饵,全是幌子,其实,真正在后面支持他的是洪四,时机已到,他当然要制除庞云……家玉,你为什么要躲在干沟里?”
  “看董豪的出手我才发现这个人太可怕了。”
  “你是说他的武功非常高强……”
  “不!我是说……”金家玉似乎在找适当的措辞。“董豪这个人非常阴险毒辣,出手不但快,而且狠,我看到他杀死庞云之后,就有亡魂丧胆的感觉……”
  “不要怕有我在,”徐克刚抚着她的肩,“还有这位仁兄,正义也永远站在我们这一边。”
  “克刚!我一向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尤其不怕恶人,可是这个董豪所给予我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在他的面前我会手脚发软,心慌意乱……”
  “家玉!放心好了,不管多坏,多恶的人,到最后都免不了一死,死神才是最厉害的……家玉!你太累了,我送你到徐家大院去休息,怎么样?”
  他们在那儿嘀嘀咕咕没完没了,任海威却静静地在一旁若有所思;他似乎在重新估计面临的情势。
  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巷口飞奔进来。
  任海威这才拉扯了徐克刚一把,三个人贴墙而立。转瞬,人就到了面前,是楚仙仙。
  “是楚姑娘!”任海威开了腔。
  “哦!”楚仙仙闻声来了一个急旋,面对着三个人。“我和大哥正在分头找你哩!”
  “有事吗?”
  “咱们发现了一起来路不明的人马。”
  “有多少?”
  “约莫十来个,他们穿着一色黑衣,袖口却露出一圈白,那好像是故意显露的连络记号。”
  “那起人马在何处活动?”
  “徐家大院的背后有一家废弃的油坊,那起人马都聚集在油坊里。”
  “楚姑娘!有秦上淮和罗万车这两个老家伙的踪迹吗?”
  “一直都没有见着他们。”
  “见到拼命三郎小健了吗?”
  “你不提我倒忘了,方才小健从徐家大院的后面翻墙而进,后来背了一个人出来……”
  徐克刚不禁接口问道:“是背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出来?”
  “可能是他父亲,喝得醉醺醺的。”
  “武胜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很激动,他一直嚷着要为他的几个弟兄复仇。”
  “告诉他,他的仇人是‘闪电子’洪四。”
  “洪四?”楚仙仙似乎很吃惊,“我听大哥说过这个人,他不是早就金盆洗手,改行作生意了吗?”
  “本性难移,他不但和董豪有联系,想染指那票红货,还想杀害另一个粮商,进而独霸黄淮平原的粮食市场。”
  “他人在那儿?”
  “就在百善乡,或许就在那座废弃的油坊中,你立刻回去告诉你的大哥,带着人,立刻围住那座油坊。”
  “我这就去。”楚仙仙话声未落,人已飞快离开现杨。

  第十一章 结局
  通往油坊的那条路因为年久无人行走,已是杂草蔓生,深及人肩,行走非常困难,而且还很容易遭遇埋伏。可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通往油坊,除了冒险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任海威决定只身先去油坊一探动静,徐克刚自告奋勇要陪他去,被他拒绝了。
  他一踏进杂草之中,就发现了一件东西。
  一根狼牙棒插在草丛中。
  那是一根长约三尺的木棍,圆径有寸半大小,漆成黑色,顶端镶了一对白森森的狼牙,有些也用野猪的獠牙作为代用品,也算是一种兵器。然而,这根棒子插在道路中间却是别有用意。
  这表示:前面有江湖人物在解决恩怨,希望别人不更涉入,过路的人也请绕道或稍等。
  大凡是在外头跑过几天的都懂得这个规矩,也都乐意遵守。
  任海威当然懂得。
  因此,他又退了回来。
  徐克刚和楚河东连忙上前探问:“怎么啦?”
  “有人封了道路。””
  “笑话!”徐克刚冷笑着说:“谁敢在百善乡擅封道路?”
  “三少爷!你或许不懂,这是江湖规矩。”
  “管他什么江湖规矩!”徐克刚的火气上来了。
  楚河东插嘴说:“说不定是‘闪电子’在故弄玄虚,故布疑阵,咱们拔他的狼牙棒。”
  “楚老大!”任海威冷冷地说:“你可知道拔了狼牙棒的后果。”
  “格杀不论。”
  “若有误杀,那岂不……?”
  “任兄!我和舍妹去拔棒打头阵,若有伤亡,算咱们学艺不精,咱们认啦!”
  金家玉也不甘示弱地说:“我和三少爷也可以拔棒打头阵。”
  任海威冷静地说:“咱们谁也别冒这种无谓的危险……三少爷!你是根生土长的,地势比较熟,除了这条路之外,还有别路可以抵达油坊吗?”
  “只有这条路。”
  “无路也行,咱们可以开路。”
  “东边。”徐克刚指点着。“那边有一座坡坎,很陡,还有一遍棘林,可以通过,不过很费劲。”
  “好!咱们就从那边去……”任海威的话声未落,突有一道黑影从草丛中闪了出来。
  是拼命三郎郭健业,他手里拿着短枪,气势汹汹,看样子,谁要是惹了他就一定会被他开枪射杀。
  他那两道凶焰毕露的目光就显示他绝对有杀人的勇气。
  郭健业出现使得任海威等人大吃一惊,然而徐克刚却非常兴奋,他冲过去,放声喊着:“小健哥!我到处在找你,原来你在这儿啊!”
  “徐克刚!”郭健业沉声低吼:“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休怪枪火无情,彩云一死,咱们两家的关系已经断了。你没在江湖上走动过,也应该懂得江湖规矩,狼牙棒插在这儿封了道路,你们为什么还要乱闯?”
  “小健!”任海威连忙插嘴:“我是你的好友,你听我说几句话……”
  “任海威!咱们之间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当年劫财杀人的元凶大恶我一定替你留着,如果我能找到那批赃物,也一定如数交给你落案。我找我的对头,我追我的仇家,你也不能过问……”
  “小健!你知道你的对头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是‘闪电子’洪四。他就在油坊里。他以为他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想到被我困上了……徐克刚!借贵宝地了断一些私人恩怨,有任何责任都由我姓郭的担负,没你徐家的事,你放心好了。”
  “拼命三郎!”金家玉也插上了口:“你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你平日里押粮闯道,劫匪闻风丧胆,我也听说了……我想问一句话,你手下共有多少人枪?”
  “十来个血性汉子,十来支匣枪。”
  “你的实力与‘闪电子’的实力倒是旗鼓相当,这是数量与数量的比较,要是真正拼起来,你就输‘闪电子’很多了。”
  “哼!我是一条命,他也是一条命。不管他有多狠,有多恶,他也只能死一次。”
  “没错,人只能死一次,但他比你阴险,比你毒辣,比你懂得如何闪避死亡之神的邀请……”
  任海威不待金家玉的话说完,他又接下去:“小健!我不赞成你这样蛮干,官府原则同意地方上自组武力,抗拒劫匪,保护家乡,但是不主张人民因私怨而公然械斗。小健!我以绥靖专员的身份请你放弃械斗,由我出面来对付‘闪电子’行吗?”
  “任专员!四乡八镇,歹徒横行,劫匪流窜,人命薄如一张纸,咱们自己挺身而出,你们反而东拦西阻,你为什么不去阻拦洪四?为什么不去阻止他杀死我那可怜的妹妹彩云?”郭健业声嘶力竭地吼着。
  这时,突然有一个汉子跑到郭健业的身边,向他低声耳语了几句。
  “任专员!我真怀疑你是在故意牵制我,好让洪四溜走……”郭健业向他的手下沉声下令:“看住他们,谁要是胆敢离开半步,就毙了他们!”
  他一转身,隐入了黑暗之中。
  那大汉毫不客气地拿出匣枪,咔地一声将子弹推上了红槽。
  从头到尾,楚家兄妹都没有说一句话。
  任海威轻轻地说:“楚老大!方才你们兄妹俩变成了闷葫芦,倘若你劝劝他,也许……”
  楚河东冷冷地说:“我为什么要劝他?”
  “你难道希望他和‘闪电子’火并?”
  “任专员!你劝他,阻止他,那是你的职责所在,我们的看法却不同,先前我怀疑是‘闪电子’故布疑阵,所以赞成拔了狼牙棒往里硬闯,如今咱们既然明白这条山径小道是郭健业插棒封闭的,咱们就应该遵守江湖道上传流了千百年的规矩……”
  “楚老大!拼命三郎不是闪电子的对手!”金家玉也嚷了起来。
  “金姑娘!”楚河东的神情一直很平静:“谁胜谁负咱们如今还言之过早,就算拼命三郎不幸落败,一命赴九泉,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别人心甘情愿的事,咱们凭什么去阻拦他?”
  “哥哥!”听语气,楚仙仙显然反对她哥哥的论调。
  “住口!”楚河东沉叱了一声。
  “楚老大!”任海威沉声说:“你曾经答应过我,处处支持我………”
  “任兄!我是答应过,但我只答应你对付那些元凶大恶,并没有答应你去阻止那些血性汉子扑击他的敌人。”
  楚河东成为了中心人物,每个人都被他的话所吸引;如果任海威要不是身为绥靖专员,他也会同意楚河东的说法。
  “我们不去阻止他,但可以帮助他……”
  “这话说对了!”徐克刚总算找到了开口的机会:“我们是要帮助他呀!”
  楚河东拍拍那汉子的肩头,柔和地问:“这位大哥!你说说看,如果我们多管闲事,去帮拼命三郎的忙,他会责怪我们吗?”
  那汉子显然已被楚河东的话所迷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一瞬间,那汉子手中的匣枪已经到了楚河东的手上;他算是一头老狐狸,说了半晌全是计。
  早几年,如有人一走近这座废弃的油坊,就会嗅到一股令人难受的油味儿;由于荒废年代太久,那股子油味儿已逐渐消失。但是,现在却有另外一股子味道弥漫其间;那是死亡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非常独特,它很难被人察觉。只有两种人才会感觉它的存在:一是终日与死亡之神玩捉迷藏游戏的人;一是具有相当警觉性而又经验老到者。
  尽管这座废弃的油坊已经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可是一个肉眼凡胎仍然看不出有任何迹象,这里似乎连一声呼吸都听不到。
  有一道人影从油坊的后面闪了进来;如非有相当好的眼力,绝难察觉这个人的进出。
  角落里响起了一声蟋蟀鸣叫。
  然后是一声回应,很像是雌雄两只蟋蟀在求配时相互发出的叫声。
  两个影子逐渐靠近。
  “桥断了。”一个声音轻轻地响起。
  “所有的人都在桥这边吗?”
  “是的。”
  “很好,咱们第一步计划成功了。”
  “拼命三郎就在这附近。”
  “是我引诱他来的……”
  “有一件事你听了之后一定不太愉快,郭老爷子不在徐家大院,他好像不在徐家大院。”
  “我没将老的看在眼里,只要拼命三郎一死,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就算拔除了。”
  “四爷!你的野心实在太大了,并非我不相信你有份能耐,我只觉得你的对手太强,所以我才多嘴提醒您,能闪就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被称为四爷的人极不高兴。
  “围住这座油坊的人不仅仅是一个拼命三郎……”
  “还有谁?”
  “还有徐克刚、楚家兄妹、官府方面派来的那个专员,还有一个令我胆寒的金家玉……”
  “老董!庞云是你亲手摆倒的吗?”
  “是呀!”
  “你有胆子撂倒庞云,怎么反倒怕这几个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
  “四爷!你不了解这些年轻小家伙,他们不争名利又不管死活……”
  “老董!你放心,我有法子对付他们……我看,时候差不多了吧!”
  “老董!这好比在唱戏,最后一次轮到你登台亮相啦!”
  “四爷!我心头真有些寒……”
  “放心,你死不了的,还有一大笔财富在你身上,要是你死了,我上那儿去找那笔横财呀?”
  “四爷!我这条老命交给你啦!”
  在油坊四周的草丛里散布着许多危险性的人物,这些人身体上的每一处官能似乎都停止了活动;唯一在活动不懈的是他们的眼睛。
  这些眼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一件令他们想象不到的事。
  有一个人从油坊中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深更半夜走在这种荒凉的地方,竟然口中还在哼着肉麻的“十二月探妹”。
  那个人手里提着一只箱子,他全然不知道有多少支枪口对着他。
  突然,有人从草丛中窜起,一把抓住了那人的领口。
  “嗳!嗳!”那人嚷叫起来:“你干吗抓……抓……住我的衣领口呀?”他顾然是故意提高了声音。
  “你是干什么的?”抓住他的人沉声喝问。
  “我是走路的。”
  “你手里提着什么?”
  “换洗衣服……怎么?你想打劫呀?”
  在距离他们约莫百步之处,也有几个人,他们是徐克刚、任海威、楚氏兄妹以及金家玉等人。
  这时,金家玉突然低喊一声:“那是董豪。”
  任海威连忙问道:“金姑娘!你能确定是他吗!”
  金家玉还没有来得及间答,徐克刚已经抢着回答:“没错,就是董贵平,我听熟了他的声音。”
  “你们看,他手里提着箱子,”楚河东说:“他们赃物藏在这座油坊里……”
  “大哥!”楚仙仙切断了他的话:“你想得太单纯了,绝不是那么回事。”
  “那……”
  “各位,”任海威急促地说:“洪四在董豪的背后撑腰几乎是可以肯定的;郭健业插狼牙棒封路,那必定是他得到了正确的消息,洪四潜我在油坊里。如果这些情兄都没错,洪四又怎会容许董豪在这个时候提着他的财富离开了。”
  “是呀!”众口一致。
  “再说董豪也不会如此胡涂,如此明目张胆的……”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你知道什么?快说呀!”
  “董豪是饵,这是洪四诱杀郭健业的饵……”
  “槽!”任海威脱口叫了一声。
  就在他刚刚张口的同时,沉寂的夜里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那边,有人倒了下去。
  就是抓住董豪的那个人,除了拼命三郎小健还会有谁?
  这一枪,只是一场酣战的开端,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就像豆子在热锅里爆裂似地从四面八方等起。弹丸曳着火尾划过漆黑的夜空,交织成一片火网。
  楚河东在这一方面是老经验,他低声吼道:“洪四在集中火力突围,在这里敌友难分,咱们退到桥头去堵他,不能让他溜掉。”
  任海威冷冷地说道:“桥已经断了,他无法子通过。”
  “可是西头上还有路呀!”楚仙仙插嘴说:“怎知洪四一定会从百善桥那头走?”
  这一提,大伙儿不禁愣住了。
  这时,突有一个人影窜起,向枪林弹雨中奔去。
  这个人是徐克刚。
  他进过圆场,打猎不但要靠枪法准,也要能追能赶,因此奔跑的速度也要相当快,他这一窜,就远去两三丈之遥,但是,金家玉却比他更快,虽然起步在后,却依然能一把抓住了徐克刚的后领。
  “别拉我!”徐克刚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看小健哥,他中枪受伤,需要人照顾。”
  “克刚!”金家玉全力拉住他:“你要冷静,如果小健已中枪,你赶过去也没用;万一你中了流弹,或者引起拼命三郎手下的误会,那还得了?”
  “家玉!放开我。”他拼命挣扎。
  金家玉拦腰将他抱住,死也不放。
  “家玉!快放开我,这样我会恨你一辈子。”
  “只要你能活着,我宁愿被你恨一辈子。”
  这边,任海威作了个决定:“楚老大,你和令妹去守住西头,东头上由我负责。记住一件事,不管这一股子人马是谁,都不准许溜走一个人。””
  “放心。”楚家兄妹立刻往西头奔去了。
  任海威看看徐克刚已经被金家玉控制,也就往百善桥头奔了过去。
  就在这边枪声大炽的同时,徐家大院也响起了一响枪声,这一枪是对天发射的,开枪的人显然意在警告。
  枪声一响,就有一个大汉出现在徐百善徐老爷子的身边,他手中的匣枪抵在徐百善的后脑门上,大声吆喝:“每个人都坐在原位上不要动,咱们有好几十个兄弟在这儿,也许你身边的客人就是咱们的人,放心,咱们不抢、不劫、不伤人,只要大伙儿安安份份地坐在那儿,眨眨眼皮的工夫,这桩事儿就算过去了。如果有谁敢轻举妄动,徐老爷子就头一个了帐。”
  他一着棋下得很绝,全场那么多的贺客,果然没有一个敢动弹一下。
  徐百善很镇静,他冷冷地问:“你们要什么?”
  “跟你要一个人。”
  “要谁?”
  “您的亲家翁郭老爷子,他得罪了几个江湖朋友,只要他出来赔个罪,道声不是也就算了。”
  “他喝多了酒,睡在客房里……”
  “徐老爷子!别想打马虎眼……咱们早就搜遍了每处地方,根本就没见到郭老爷子的影儿……”
  “你这么做太过份了吧?没经过我同意,你们凭什么在徐家大院搜东搜西?”
  “爹!”徐克飞连忙插嘴:“您少说几句……”
  “大少爷!”那汉子立刻就转移了目标:“请你立刻派人去找三少爷,把我的话告诉他,要他去找拼命三郎郭健业,只要他父子二人出面,就啥事没有,要不然咱们可能要把这儿变屠场,杀个三、五十个,当然徐老爷子是头一个……”
  那汉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徐克飞就站起来要往外走。
  “站住!”徐老爷子大吼一声。
  “爹!”徐克飞叫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克飞!不准去,这儿是徐家,是百善乡,要发号施令是咱们的事,还轮不到别人。”
  “老爷子!枪在你后脑门上,你不怕?”
  “我当时出头来治理百善乡的时候,四乡八镇那儿没有散匪流窜?如果我徐百善怕枪怕刀,百善乡还有今天这种场面吗?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人家讲道理……”
  “老爷子!咱们不知道什么叫道理……徐大少爷!”那个大汉又转移了目标:“你去不去,那是你的事,我只等半个钟头,多一眨眼的
  工夫也不等。”
  他话一说完,还煞有介事地取出了一只金链挂表,在空中晃呀晃的,晃得人心七上八下。
  突然,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那个大汉很有警觉性,立刻大声吆喝:“叫你们别乱动,没有听见吗?”
  “朋友!我有话要跟你说。”那人是王科。
  “就站在那儿说。”
  “我知道姓郭的爷儿俩在什么地方。”王科边说边往前走。
  “克飞!”徐老爷子在厉声喝问:“这个人是谁?”
  “爹!没见过。”
  “告诉他,如果他再多说一句话,事后我就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徐老爷子!”那大汉奚落地说:“当心别人剥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你过来。”
  王科走了过去,他两手环抱胸前,一副轻松状态。
  “说吧!姓郭的爷儿俩在什么地方?”
  “说也没用,你最好把你的人分作两起,一起留在这儿,另一起跟我去逮人,准没错。”
  “你为什么如此热心?”
  “因为我恨透了这父子两个,看他们倒个小楣,有人找点儿楣气,我也挺高兴……”在话声中,王科环抱胸前的双臂突然左右一分,空着的左手猛地格向对方握枪的右手,右手中有短刀,刀锋刺向对方的小腹。
  枪声怒吼,震耳欲袭,由于王科这一格之势用力甚猛,在那个汉子食指扣动扳机射出子弹的那一瞬间,枪口已经离开了徐老爷子的后脑门子,子弹射向空中,击穿了房顶。然而王科右手中的短刀却无情地刺进了对方的小腹。
  几乎同时,王科双手环抱着徐百善的腰部,将老寿星推进了桌子底下,以防歹徒的暗杀。
  现场一遍混乱,贺客争相奔走,徐克刚留下来的精干团丁立刻围住了那张桌子,他们只求能保住老爷子不受伤害也就心满意足了。
  王科成了英雄,但是认识他的人并不多。
  他趁乱闪过人群,来到了戏台后面的换衣间。
  戏当然也停止了,吴美卿正由一个老婆子在帮忙她扯下头上的假发、片子、珠翠装饰,她从化妆镜中看到了王科,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个老婆子就连忙走了出去。
  “吴老板!这台戏再也唱不下去了。”
  “王科!你要什么?”吴美卿的话好直截了当。
  “怎么?你把我当强盗?”
  “你也不是一块好料。”
  “我承认,不过,我还懂得一个道理——人家敬我一尺,我必还人一丈……”
  “好啦!别跟我说这些废话,你是要人?还是要钱?或者,你是连钱带人一起要?”
  王科走过去,在化妆台上坐着,一手搭上了吴美卿的肩头,慢慢搓扭着,最后停留在她的颈项间。
  “钱,你得来不易,我不忍心;人,败柳残花,我没兴趣……”
  “那你要什么?”
  “一个小小的秘密。”
  “我没什么秘密。”吴美卿还很强硬。
  “吴老板!我可没多少时间,”王科那只手在她的颈项间增加了压力。“我问一句,你答一声;答得一字不假,你也许还能唱几十年的戏:如果有半个假字,你别说唱戏,只怕你连喘气也没法子喘了。”
  “我不相信你会掐死一个女人。”
  “我一定会……现在给我听着:有这么一个传说,说徐家大少爷克飞在勾结歹徒,图谋不轨,有这回事吗?”
  吴美卿的嘴巴是紧闭着的,可是,当王科那只手一用力,她的嘴就张开了:“是别人冒了大少爷的名。”
  “是谁?”
  “大少爷的表舅洪四爷。”
  “三少奶奶是谁杀死的?”
  “洪四爷。”
  “目的何在?”
  “洪四爷的目的要铲除郭家,郭彩云当然也是郭家一份子;杀死彩云可以使郭健业与徐克刚大起冲突,这样就可以使拼命三郎小健陷入孤单的困境中。”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谁的人?”
  “我是洪四爷的人。”
  任海威在桥头将楚家帮的人手以及武胜的一些手下聚集起来,然后又加以布置,以防止歹徒从这边闯关。刚刚一切就绪,却见金家玉和徐克刚联袂奔了过来。
  金家玉打老远就嚷道:“任大哥!你能够拨几个人手给我吗?”
  “你要干什么?”任海威疾声问。
  徐克刚抢着回答:“徐家大院响起了枪声,恐怕歹徒已经潜进去了,咱们要赶过去救援。”
  任海威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处置这个情况,又看见一个人向桥头飞奔过来。
  是郭健业的一个手下!一到面前,徐克刚就认了出来。
  “小健哥怎么样?”徐克刚疾声发问。
  “郭大哥不见了,我们受伤很惨重,现场又是一片漆黑,三少爷!小的只有跑来向你求援……”
  “好!我立刻就带人去,”徐克刚竟然忘掉了自己家里的危机,以帮助郭健业为第一优先。
  任海威问道:“对方很厉害吗?”
  “太厉害了,枪法又准,而且早就在四面八方布置了埋伏,咱们中了圈套。”
  “那伙人还盘据在油坊里吗?”
  “好像已经离开了。”
  任海威立刻拨了四个人出来,帮助徐克刚去援救死伤,金家玉要跟着去,却被徐克刚拒绝了。
  “家玉!你留在这儿。”
  “为什么?”
  “你不能放过杀父的仇人董贵平。”
  “克刚!你原先劝我放弃复仇,现在怎么又……”
  “家玉!现在我才了解仇恨的滋味多么难受。不错,报复并不是解决仇恨的好法子,可是,这些万恶之徒若不诛灭,正义何在?天理何存?”
  “克刚……”
  “家玉!听我的话留在这里,我猜想歹徒必定从此地突围,仔细想想,他们为什么要设计骗任大哥拆桥……”话还没全部说完,徐克刚已经带着人匆匆走了。
  “任大哥!你说,他们为什么要骗你拆桥?”
  “我想了好久也想不通,桥拆掉,他们不是也断了归路吗?”
  突然,有人大叫:“有人跳河!”
  任海威和金家玉也发现了,在距离百善桥上游百多丈的地方有人往河里跳,不止一个,最少也有七八个。
  任海威大叫:“我明白了。”
  金家玉疾声说:“他们泅水过河,难道咱们就不能泅水过河追赶吗?”
  “金姑娘!他们必然早就在对岸准备了车马,咱们可没有准备啊!”
  金家玉叫了起来:“老天爷!你到底有没有长眼睛啊!”
  几个浑身如落汤鸡的人泅水登了岸,在岸边的丛林间立刻冲过来两个人接应,内中立刻有个浊重的声音:“你们赶快把董老扶上车,把你们身上的干衣服脱下来让他穿上,他可是咱们的宝贝,冻不得凉不得的。”
  他所指的董老,必定是董豪了。
  只听董豪很有劲道地说:“四爷!别担心我会受凉,我这把骨头还不算老,庞云轻易地死在我手里,这怨妇河激流湍湍,我也游过来了……四爷!我反倒替你担心。”
  “为我担什么心?”
  “我认为那个中枪倒地的人不是拼命三郎小健。”
  “董豪,别替古人担忧。我听得出他的声音。”
  “四爷!有件事如果我说出来你一定会泄气。”
  “董豪!说话爽脆点,别拐弯抹角。”
  “那个一把抓住我的人始终没有吭气,喝问的人是另一个人,他一直躲在草丛中。”
  “你说什么?”
  “四爷!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你神奇的枪法摆倒了另外一个人,并没有伤到拼命三郎郭小健一根毫毛。”
  岸边有人插嘴:“四爷!咱们再回去,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洪四打了一个手势制止了那人的话,转头向董豪说:“董老!如果你害怕受连累,咱们就在这儿分手……”
  “四爷!咱们说好了的,如果没有远离百善乡百里之外,我是不亮财宝的……”
  “好,咱们这就上路,可是她的东西呢?”
  “四爷!这我可得防一手,反正我这条老命捏在你手里,我还有什么花样好耍吗?”
  “好!上路!”
  一声令下,几个人立刻离开了岸边,路旁早已停好了一辆双辔套车,好几匹快马。董豪毫不客气地爬上了车厢,马匹备得很多,还有剩余的。
  一共是五匹快马,一辆双辔套车,加上驾车的,以及车中的董豪共有七个人,风驰电掣般向东头上奔去。
  前行几里,就是离开百善乡界牌的一处坳口,道路弯斜。前行的两匹快马将速度稍缓,弯了过去,驾车的车夫也以他高超的技术平稳地驾车过了坳口,后面的三骑是洪四带着两名精干手下殿后,也跟着过了坳口。
  就在这一瞬间,砰砰两枪,前面两骑的马上汉子应声翻落尘埃,两匹马受惊地发出嘶鸣,各自飞冲而去。
  车把式紧勒马缰,使拉车的两匹马,四只蹄竖了起来,虽是惊险万状,他总算把大车停住了。
  洪四不愧干过胡匪,闻声知警,一溜身滚下了马腹,马匹空鞍前冲,他的人落了地,隐藏在大车之后。
  毫无疑问,开枪狙击的人是拼命三郎小健。
  果然,小健的声音破空传来:“洪四!亮相吧!”
  这时,与洪四同行殿后的汉子也以同样的身法落鞍下马,跟随在主子的身后,洪四向他们打了一个手势,这两名汉子立刻矫捷地爬上了路旁的山坡。
  天色已微明,洪四很清晰地看到他的两个手下往上揉升,根据判断,郭健业一定在前面阻道,居高临下,两支快枪,拼命三郎必定成为亡命三郎。
  等到那两个汉子找到了有利的位置,趴下,亮出了快枪,洪四这才开了口。
  “是拼命三郎小健吗?”
  “多此一问。”
  “小健!方才在油坊让你逃脱一劫,是你幸运,又何苦赶到此地来送死?”
  “洪四!你的口气太大了。如果你以为我小健只是一个莽汉,你就错了。我粗,但我粗中有细……洪四!你是汉子,我只问你一件事:就算你恨我入骨,要杀我,与我妹妹何干?”
  洪四好像听到了马蹄声,但他以为是那些放空的马儿又回来了。
  “小健!没有法子补偿吗?”
  “说说看,如何补偿?”
  “有一票红货,其中有我一半,全给你,行吗?”
  “太少。”
  “怎么?你要全部?”
  “还太少。”
  “你还想要什么?”
  “你的一条命。”
  “小健!你的脾气跟我一样,要的东西也跟我完全相同,好,咱们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如何?”
  “可以。”小健干脆地回答。
  洪四向高处的两个弟兄打了一个手势,然后走了出去,他太了解郭健业那种年轻人的性格,绝不会一照面就朝他开枪,他这一着棋下得又毒又狠。
  果然,郭健业从草丛中跳了出来,他的匣枪还在腰间。
  就在这一瞬间,枪声大作。中枪的并不是小健,而是那两个伏击的汉子。洪四闪电拔枪,小健比他更快,“闪电子”的大名受到严重的考验,一阵乱枪中,洪四的身子像风车般旋转着,最后倒卧在血泊中。
  任海威和金家玉在大车后出现,他们也是浑身湿淋,有那些多余的马匹,才使他们赶了来。
  董豪突然从车厢中穿出,推倒车座上的车把式,一抖缰索,驾车冲了出去。几乎同时,又响起一声枪声,小健开枪击断了缰索,马儿失去控制,大车斜向路旁,终于翻倒,一只车轮骨碌碌地滚去,最后支散,路上散落好多、好多亮晶晶的东西,原来董豪将赃物藏在车轮里了。
  当金家玉的短剑刺向董豪咽喉的一刹那,被任海威强而有力的手拦住了。
  那是一只代表法律、正义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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