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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朱羽《鹰落夕阳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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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昨天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朱羽《鹰落夕阳坪》(汉麟版)

  第一章
  如果把羽禽比作人类,那么,大鹏应该是王者,而鹰却是枭雄。它有尖刻的嘴喙和犀利的脚爪;它有锐利的目光,可以望见数里外的猎物;它有超过音波的冲刺速度,它有一起生存的条件,绝没有道义和仁意。
  鹰永远也不会去猎食一头猛狮和巨象,它不会去尝试绝不可能的事。鹰猎食的都是弱小的羽禽或走兽,常见的都是雏鸡或野兔,但是一些特殊而巨大的鹰也能猎取小鹿或绵羊。鹰有许多种,不管你们在它的本名之前加上一个什么字,那也只不过是用来区别它们的品种、体型、毛色和大小,它们的本性始终是一样——残忍而又恶毒。
  鹰永远在窥伺、突袭下讨生活,然后又再窥伺,再突袭,如此循环,绝不变化,直到它们死亡。
  鹰也被人豢养,那只是改变了它们的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它们的本质,它们仍然在追逐猎物,所不同的是,猎物并不属于他们。
  苍鹰,在鹰的品种中较为高贵,它有光彩的羽毛及高大的外型,当它展翅飞翔时,的确有傲视群雄的英姿,因此在江湖道上,就有很多人喜欢用苍鹰作他们的绰号。
  苍鹰凌雄就是其中之一。
  江湖道上当然也有不少鹰,凌雄却是非常特殊的一个,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却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人。他多大年纪,生得什么样子,几乎有千百种传说,但没有人能够确定到底那一种对。据说他有千百种方法和本事使一个鲜蹦活跳的人在刹那间变成死尸,如果你不幸就是那个人,在你断气下你仍然无法看到凌雄的真面目。凌雄于是成为死亡的代名词。
  人们在发誓、赌血咒时常常会用上这样一句辞儿:“如果我怎么样,怎么样,就教我死在苍鹰凌雄的手里。”
  瞧瞧,听听,凌雄有多威风。

  苍鹰凌雄的故事发生于民国十年左右,地点则在北洋军阀盘据的直隶省保定府。在民国八、九、十这三年当中,苍鹰凌雄一共干了十九件大案,十九个财主或显赫的人物都死在他的手下,而且凌雄在作案之后还留下一幅小巧而精致的刺绣‘苍鹰搏兔图’表现他的英雄气概。
  保定府的侦缉队一直都是名号叮当响的,不少悍匪、巨盗都落进了他们的牢笼,他们也一直以缉捕苍鹰凌雄为首要任务。布署、布线、布罗网,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民国十年三月,一件惊人的案子发生了;一位驻在保定的北洋军属下的粮秣督办被杀,凌雄还是按老方法留下了他的大名。
  胡帅亲自从北京打电话到保定府的侦缉队,限期破案。保定府的侦缉队就像火烧到了屁股,他们心里都有一个想法:凌雄是否落网,关系他们一生中的命运。
  侦缉队队长名叫杜英,是华名拳师杜学魁的孙子,他的祖父曾经在晩清时入宫廷,身任禁卫军的总教头。他的父亲也当过北京巡警局的首任局长。杜家不过问政治,他们传家的哲学是‘除暴安良’四个字。北洋政府时代,苛民、扰民的事情时常发生,可是,在杜英统领下的保定府侦缉队却是纪律严明,任何人都不敢仗着侦缉队的招牌欺压百姓。
  杜英约莫二十八、九岁,还是光杆一条,在那种年头,近三十而未成家的人几乎是绝无仅有,他爹早已退隐林泉,每日以奕棋排遣余年,他并不追逼他的独子早曰成家,因此,杜英的婚事就更加成为遥遥无期了。杜英的不急于成家,固然是因为一时没有过合的对象,最主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民国以来,武器的日新月异,匣枪、盒子炮,只要是躯体部位挨上一粒枪子儿,活命的机会就非常小,那时的悍匪、巨盗人人都有这种新武器,因此他暗暗下了决定:不离开侦缉队绝不成家,身在危险中,又何必让自己的妻儿成为孤儿寡妇?
  杜英手边有两把好手,一个名叫王占魁,已经五十多岁,是他爹当年的老部下,以他的年龄和那胖胖体型,早就不该吃这份公事饭了,但他也有他的长处,经验丰富,行事稳健,而且结交不少江湖人物,眼线多,见闻广;另一个名叫马健,和王占魁完全相反,二十五六岁,行事勇猛,唯一的缺点是顾前不顾后,经验不够丰富,这两人刚好截长补短,对杜英大有帮助。
  胡帅的电话刚放下,杜英就将这两个人召到了身边,开始密商大计。“省长的电话刚来过,大帅又来了电话,”杜英忧心忡忡地说:“他们在电话中交代些什么,我也不必细说,这两年来,凌雄把咱们搅和得坐卧不安,他的大限也应该到了。”
  “少爷!”王占魁是看着杜英长大的,因此一直沿用老称呼。“自你到任以后,我老王没一天不在留意苍鹰凌雄的行踪,可怪哩!凭我老王和那些道上的人物交情,有什么样儿的消息没有?可是一提到凌雄,大伙儿全冲着我摇晃脑袋瓜儿。”
  “队长!”马健虽不是生来的杠子头,可是却经常与王占魁唱反调,并非他不跟王占魁合作,只是因为他们年龄有差距,思想也有了差距。“如今时代不同,办案的手法也得改变才行,向江湖人物打听消息的时代已经改变了,尤其是那些过了气的江湖人物,十天半月不出一趟门,他们那里知道外面的动静呀。”
  “老弟!”王占魁倒是很有气度,心平气和地问:“你说,咱们应该怎么办?”
  “刘督办被杀,家中财物却半分不少,由此可见,是仇杀。”
  “嗯!”杜英点头赞同。
  “那只要清理一下刘督办的社交来往,看看谁跟他有仇,不就好査了么?”
  王占魁上了年纪,涵养工夫当然好,而且他懂得让年轻人几分的处人艺术;但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却不愿让步,因此毫不客气地顶了过去:“老弟!这种法子在别的案子上用得,在刘督办的命案上却用不得。”
  “为啥?”马健气势汹汹地问。
  “刘督办管的是粮秣,除了为公家,还要为自己,暴征横敛,苛民扰民,单是恨他的百姓就有多少?老弟!这些人不是他的仇人吗?他们难道就不能你出一块、我出五毛,凑个万儿八千的请苍鹰凌雄把他给做了!”
  王占魁这番推想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惜他的说法非但未令马健折服,反而使马健流露了鄙夷的冷笑。
  “王大哥!”马健冷冷地说:“你这番说法表面上听起来很有道理,其实是一点儿也不通。咱们中国老百姓一向是各管各,一盘散沙,而且中国人的民性是惯于逆来顺受、忍气呑声,他们绝不会干出这种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对!”身为队盐的杜英也赞同这种说法。“题目万不能作得太大,咱们只能往私仇上想。”
  “队长!命案发生还不到一个对时,可是,我已经跑出一点儿头绪来了。”
  “哦?那就快说呀!”
  马健很神气地看了王占魁一眼,这才缓缓地说下去:“花翠凤的班子在咱们这儿一唱就是三个多月,真是红透了半步天,听说明儿就要走了,这不但令许多戏迷惋惜,园子的主人更是痛失摇钱树。好多地方绅士还出面慰留,园子的主人已加包银,没用,那花翠凤是坚持非走不可,听说连大车都雇好了。”
  “马健!”杜英讶异地问道:“这与刘督办的命案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有吗!”马健多多少少犯了年轻人的毛病,好大喜功,经常卖弄,“不然,我会提出来说吗?”
  “那就快说,”杜英当然了解他这把好手的毛病,“别拐弯抹角的。”
  于是,马健说出了他所探访的资料:刘督办有财有势,当然整日征逐酒色,花翠凤一亮相就把这位脑满肠肥的督办迷住了。谁知花翠凤这娘儿们不好将就,软哄不成,硬逼也不行,把那刘督办折腾了个把月,茶不思来饭不想,中间不知忙坏了多少当地的仕绅。后来花翠凤开出价钱来了:陪刘督办三宿,价钱是一千石小麦。这个数目可不小,刘督办竟然答应了,反正麦子都是别人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他又没岀半点儿力。但三宿过去,刘督办反悔了,他只答应送花翠凤五十石小麦。为啥呢?据刘督办说,花翠凤不是黄花闺女,这倒可以不去计较,可是,花翠凤竟然还生过孩子,谁家买了只老母鸡回去不抱怨上了大洋当?
  “花翠凤当然不肯吃这个亏,”马健说出了结论:“因此她当众说过一句狠话——要姓刘的死无葬身之地。”
  杜英并没有重视马健所搜集来的资料,他语气淡淡地说:“这不过是一句气话,咱们可不能就凭这句气话把花翠凤当主凶呀。”
  “队长!这内中还有文章哩。”
  “哦?”
  “班子里原先有个唱武生的,名叫龙小楼,人长得帅,身胚儿也壮,他很喜欢花翠凤,一个巴掌拍不响,当然是郎有情,姐有意。花翠凤的师父,也就是班子里的班主秦大海可不同意花翠凤和龙小楼亲近,他认为龙小楼心地不好,人又轻浮——可是,花翠凤始终断不了这段情。后来,秦大海就将龙小楼斥责了一顿,还要将他逐出班子,龙小楼一怒之下,就把秦大海打死了。”
  杜英讶异地问道:“这是多早晩发生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这是去年的事,那时这个戏班子还在别处哩。”
  “哦!”
  马健又话着说下去:“龙小楼杀了人,当然只有逃之夭夭,戏班子就到了花翠凤手里。听说,龙小楼还是暗暗跟着这个班子,他得向花翠凤伸手拿钱花……”
  “对了!你刚才提到过,花翠凤曾经生过一个孩子?”
  “就是因为这档子事,秦大海才怒责龙小楼,是那小子下的孽种。”
  “孩子呢?”
  “听说寄人养,花翠凤那有工夫奶孩子呀?”
  “往下说吧。”
  “龙小楼贪玩,吃、喝、嫖、赌样样来,也交结了不少江湖朋友。因此他需要大量金钱,花翠凤的班子很卖座,可是,班子里常常闹穷。这一回刘督办看上了花翠凤,花翠凤索价一千石小麦,一定是龙小楼授意的。”
  “嗯!”杜英已经渐渐进入情况了。
  “看在那一千石小麦的位上,龙小楼只得让花翠凤去牺牲皮肉,可是,事后拿不到那笔钱,他会不发火吗?”
  “马健!咱们要缉拿的是苍鹰凌雄,龙小楼又怎么会扯上凌雄?”杜英提出了疑问。
  “龙小楼交结了不少江湖朋友,他要找到凌雄并没什么困难。”
  “马健!”杜英在小心地求证,“龙小楼让花翠凤去和刘督办睡觉,是为了钱,由此可见,钱对他很重要,可是请凌雄去杀人,却反要花钱,这道理是说不通的。而且,刘督办只是被杀,他家的财物丝毫没有受损。”
  马健缄默了,他显然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
  “不过,这条线索也很有价值,不能放弃。”
  听杜英如此一说,马健的精神又来了:“那就不能让花翠凤的班子走。”
  “马健!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千万记住一点,要用点技巧,不能用侦缉队的大帽子扣人。”
  “队长!花翠凤曾经说过那么一句气话,就凭这……”
  “你看着办吧!也不用我一样一样地教你了。”

  花翠凤的戏班子在正兴茶园驻唱,园子的主人名叫汪三青,马健和他挺熟,有许多消息也是打他那儿得来的。马健一脚跨进汪三青的办事房,那老小子正在那里愁眉苦脸哩。
  “掌柜的!”马健一开口就打哈哈:“怎么啦?是谁砸了你的园子?还是谁喝茶、看戏不给钱,瞧你垮着脸,一副死样子。”
  “马爷!”汪三青费好大的劲儿才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你干吗打趣我呀?你又不是不知道,花翠凤要走呀。”
  “唱得好好的,干吗要走?”
  “唉!谁知道!”
  “多加包银呀!”
  “马爷,一杯茶多少钱,你清楚;园子里有多少座儿,你也清楚。原先是六十块钱一个月,外加三顿伙食,如今加到八十块一个月,我已经就没赚头啦;地方上的乡亲爱着花翠凤,我不赚钱也没关系,总不能教我给她下跪,装孙子呀。”
  “跟她说几句好话嘛。”
  “马爷!东关仇五爷的面子够大了吧?日场到,夜场到,场场有赏钱,人家仇五爷把嘴皮子都说破了,不留就是不留,真气人!”
  “花翠凤在吗?”
  “正在收拾行头哩,车店的大车已经到了园子门口,你没瞧见?”
  “请她来,我来试试看。”
  “怎么?马爷!你也爱看花翠凤?”
  “掌柜的!我那有那种闲工夫,咱们侦缉队的弟兄常来正与茶园看白戏,我为你出出力,也是应该的呀!”
  “算了吧!”
  “怎么?你不打算留她?”
  “马爷!万一那娘们把你也给顶了,我怎么对得住你吗!盛情心领,盛情心领!”
  “掌柜的!试试看又不花费什么,就算她顶了我也不算什么呀!人家是红角儿,我算那颗葱?”
  汪三青总是答应了,他去把花翠凤找了来。
  花翠凤一到保定就拜访过侦缉队,她当然认识马健,因此,她是满脸笑,一身香,张嘴就说:“哟!是马爷呀!给我送行来的吗?”
  “花老板!”马健一见面就喊出了内行人的称呼:“地方上大伙儿都喜欢看你的戏,再留一个月,让……”
  “马爷!别的地方我早就拿了人家定洋,干咱们这一行要是不守信用,往后谁请吗!”
  “花老板!看我的面子也不行么?”
  “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马爷!你千万要包涵,往后我再跟你陪罪。”
  “花翠凤!”马健沉下脸说:“如果你是敬酒不吃吃覇酒,那好办。公事,不许你的班子离开保定。”
  花翠凤不禁花容失色,据她所知,侦缉队的人从来没有横蛮无理过,如今马健为了替茶园子主人留住她而使出杀手锏吗?
  花翠凤吃开口饭,跑了不少码头,也不是三唬两吓就没辙了的人,她定了定神,冷冷地问:“马爷,我犯了什么?”
  “没犯什么。”
  “那”
  “花翠凤!昨儿刘督办被刺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嗯!”
  “凡是昨儿个在保定府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在案子未破、凶手未抓到之前,任何人也不记离开。”
  “这顶帽子可真大,把整个保定府的人都扣住了。”
  “花老板!你非得留下来不可,不过,你有权不登台唱戏,只要你挺得住班子里那几十个人的开销就行。”
  “马爷!”花翠凤竟然还笑得出来,“我是铁定走不成了,至于唱或者是不唱,那就不劳你操心了……还有别的事么?”
  “没啦!”
  “你坐着。”花翠凤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走了。
  汪三青赶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马爷!这好比下象棋,炮沉底,将军,没救啦。”
  “掌柜的!”马健铁青着脸说:“我可不是为你留戏班子,是为了留人。”
  “留人?”汪三青迷惑了。
  “没错,我要留下花翠凤。”
  “马爷!这还不是一样,只要留下花翠凤就有好戏可看啦。”
  “你没说错,是有好戏可看,可不是台上的戏。”
  “马爷!”汪三青可不敢再打哈哈了,“你的话教我愈听愈糊涂……”
  “刘督办的命案。”
  汪三青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半晌才说话:“刘督办的命案会与花翠凤有关?”
  “掌柜的!你忘记那档子事啦?事后花翠凤不是说过一句狠话么。”
  “咬呀!马爷,都是我多嘴,那只是气话,当不了真,若是你为了这个缘故留下花翠凤,我反倒不安。”
  “掌柜的!你只知道表面上的一屋半点,其实,骨子里是怎么回事,你未必全知。花翠凤可能耍个脾气不唱,加她包银,许她重利,千方百计教她唱,若是真没赚,队上贴。”
  “马爷!你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可是,我想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什么都别问,只给我办一件事。”
  “你吩咐。”
  “留意花翠凤的行动,除了戏班子里的人,她跟任何人接近,你都给我记下来。”

  花翠凤戏班子里有一个姓甘的管事,因为他干干瘦瘦,一年到头弯着腰,活像一只金钩,大伙儿都管他叫“干虾”,久而久之他本名就被人遗忘了。
  有人管精瘦的人叫“瘦猴子”,那是说,瘦的人都比较精明。这种论点虽未必绝对正确,可是甘管事的确很精明,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是他的看家本领;至于动个点子、出个主意那更是拿手绝活。花翠凤一离开汪三青的办事房就把这只金钩干虾给找来了。
  “花老板!”甘管事笑着说:“咱们该上路了吧!”
  “不走了!”
  “哦?”甘管事那两颗眼珠子的溜溜地转,“汪掌柜可真有办法,到底把你给留下了。”
  “狗屁汪掌柜,我才不睬他哩!”花翠凤燃上根烟卷,狠狠地吸着,“他搬来了一个大将,硬生生扣了我一顶大帽子。”
  “大将?是谁?”
  “侦缉队的副队长马健。”
  “哦?”甘管事的两粒小眼珠又在转动了:“凭什么?侦缉队从来不仗势欺人的吗!”
  “他扣了我一顶大帽子。”
  “哦?”
  “刘督办的命案。”
  “这真是瞎扯淡!”甘管事神气活现地吼了起来:“这种大帽子可不是随便乱扣的……”
  “人家又没有说我是凶手,他说凡是在保定府的人都有嫌疑,在没有破案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花老板,你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得可真绝,怎么办?乖乖地待着,胳膊捧不过大腿,光棍不吃眼前亏!”
  “那只得继续在这儿唱下去啰?”
  “我又有点不甘心……”
  “我说花老板,只要人家汪掌柜出得起价,就唱下去吧!不唱白不唱,几十个人的开销,耗下去不得了啊!”
  “好!你去跟他谈谈……另外,先给我办件事。”
  “花老板,您吩咐。”
  “小楼你是认识的……”
  “龙老板呀!长远不见,我真惦着他哩!”这就是甘管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夕阳坪这个地方你听说过吗?”
  “夕阳坪?”甘管事又翻眼珠子了。
  “出西门三里地,那里有许多野铺子……”
  “我知道,我知道。”
  “其中有家野铺子专卖野兔肉的,小楼就在那儿等消息,你去传个口信,就说咱们走不了啦!”
  “是!是!我这就去。”
  “你可留神两件事:小心有人跟着你;见了小楼之后只说这句话,多一个字也别说。”花翠凤神色凝重地交代。

  马健人虽年轻却很执着,他认定一件事,绝不会动摇自信心,这样虽然会培养锲而不舍的精神,但也会误入歧途。因此,马健硬案破得很漂亮,必须要配合几分运气才行。他离开了正兴茶园,立刻就回到队上,向队长报告处理经过,然后又忙着去布线,一忙就忙了几个钟头,当他再回到队上时,杜英已经在等他了。
  “马健!到我屋里来。”杜英沉着脸说。
  看杜英的脸色,马健就知道发生了特殊事故,默默地走进了杜英的办事房。
  “马健!你知道夕阳坪的唐家老店吗?”
  “知道。老店的野兔肉最有名了。”
  “唐家老店晌午出了一件命案。”
  “哦?命案?”
  “是的。死者胸口中了一刀,干浄利落,凶手是个用刀的能手。”
  “死者是谁?”
  “花翠凤戏班子里的甘管事。”
  “哦?”马健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马健!你说说看,他跑到城外的夕阳坪去干什么?”
  “会人。”
  “对!是去会人。会谁?”
  “这要问店家。”
  “店家说,他去了之后就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后来突然发现他已经死了。”
  马健沉吟不已,显然他在全力思索。
  “马健!你这条路可能走对了。”
  “队长,在真象未明之前,我从不敢肯定我的想法。我在想:甘管事因何被杀。”
  “因为他知道太多的秘密,而那个杀他的人又怕秘密泄漏,所以……”
  “队长认为是杀人灭口?”
  “应该不会错。”
  “队长!恕我说句不敬的话,队长的判断可能错了,杀人灭口是逼不得已的手段,凶手将甘管事杀了,岂不是使我们认为花翠凤与刘督办命案的想法更加确定了,如果我是那个凶手,就不会那么愚蠢。”
  杜英点点头,赞同他的说法。
  马健皱着眉头说:“我原先认为花翠凤与刘督办的命案有关,现在我反倒不如此认为了。”
  “为什么?”
  “有人知道我的想法,而且我知道我已经着手实行,于是趁此机会干掉甘管事,加深我的印象,任何人都会判断这是杀人灭口,一想就会想到花翠凤的身上,队长!咱们千万不能上当。”
  “马健!你说得有理,不过,其中还有了个关键问题;是谁教甘管事去夕阳坪唐家老店的?是他被人诱去?还是被花翠凤派去?这需要弄清楚。”
  马健一向是个猛将,他以往从没像现在如此沉着过,他方才那番分析显示他粗中有细绝不莽撞。
  杜英交待下来的要弄清楚的两个疑问该如何进行呢?想来想去,只有直截了当地去找花翠凤。以他的判断来估计,如今花翠凤已经不涉嫌了。

  茶园门口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写着“情商挽留花翠凤继续驻唱”的横披在迎风招展,马健也不再找汪三青,直截了当地往后台走。花翠凤正在扮戏,一个跟班的婆子正在为她勒头。
  花翠凤真不愧是个跑江湖吃开口饭的艺人,白日的不快似乎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笑呵呵地说:“马爷!您的面子有多大呀!只要您一声吩咐,人留下,还乖乖地登场干活儿,这段话说了吧?”
  马健笑了笑,然后问道:“花老板!今晩亮那一出绝活儿?”
  “翠屏山准带杀山。”
  “是大轴吧?”
  “是呀!前面有一文一武两出小戏。”
  “那正是嘛!”
  花翠凤是何等人物,知道马健有什么事要与她谈谈,一歪脖子,那婆子就连忙走了出去,“是为了甘管事的事,马爷才来的么?”
  “花老板!你们是老搭档了,最少也相处了好几年,他突遭不幸,怎么没见到你脸上有一丝戚容吗?”
  “马爷!可别忘了咱们是唱戏的,就是死了老子娘,在台上该笑也得笑,海报早就贴了出去,座也订满了,咱们突然接到噩耗,想不唱这场夜戏,为甘管事表现一点哀恸也办不到,那只有唱啦!咱们在台上演惯了人生百态,凡事都看开啦。”
  马健现在才发现花翠凤还相当有深度,并不是一个平庸肤浅的人。“花老板!”马健神态肃穆地说:“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要请教好几个问题,你可千万要实话实说,免得引起误会。”
  “好!有什么疑问你尽管提出来就是。”
  “甘管事到夕阳坪唐家老店去干啥?”
  “去会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的?”马健在明知故问。
  “是我教他去的。”
  马健倒没有想到花翠凤回答得如此坦率,于是他立刻问道:“去会什么人?”
  “马爷!我一定要说?”
  “如有碍难,你就不说。不过,我觉得奇怪,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找你,却要等在夕阳坪………”
  “那个人身上有案子。”花翠凤真是坦率到了家。
  “什么案子?”
  “杀人。是旧案,绝不是在贵地犯的案。”
  于是,花翠凤重提往事,经过情形和马健打听到的资料稍有出入,这对马健来说,已经相当满意了,花翠凤主动地交出来一个人;交出来一个令人怀疑的嫌犯,马健还能要求什么?
  “花老板!官府在缉拿他吗?”
  “是的。”
  “如果他没有在保定作案,他根本就不必害怕。”
  “马爷!你的话是不错,可是,他终归是一头在阴沟洞里生存的地老鼠呀!”
  “花老板!你走或不走,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
  “马爷!我刚才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跟龙小楼是有感情的,他想见见我,这并没有错……”
  “错在甘管事在唐家老店被杀。”马健的语气突转冷漠。
  “怎么?你怀疑是小楼干的?”
  “甘管事是因为洞悉被害人的秘密而被杀。”
  “这么说,你也怀疑我?”
  “任何人。”马健倒是挺油条的;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马爷!咱们的谈话该结束了。”
  “快上戏了吗?”
  “还早。”
  “那么,咱们还可以谈谈。”
  “我不喜欢和公门中的人聊天。”花翠凤的态度愈来愈冷峻。
  “花老板!请你不妨把我当朋友看待,如果你和龙小楼不是杀害甘管事的人,那么,迟早有一天你们也可能被杀……”
  “马爷!别吓唬我……”
  “花老板!像你这种见过世面的人是吓不倒的,只想麻烦你一件事。”
  “说吧!”
  “安排我和龙小楼见一次面。”
  “办不到。”花翠凤一口回绝。
  “为什么?”
  “你可能在施展诱捕手段。”
  “我保证我姓马的不会那样卑鄙。”
  “就算你不是那种小人,我还是办不到。”
  “为什么?”马健霍地站了起来,他的耐性似乎已经消失了。
  “自从那件不幸的事情发生之后,小楼就变成了没有根的浮萍,东飘西荡,只有等他来找我,我根本就法子找他。”
  马健吁了口气,再度坐了下来。他现在非但丝毫没有责怪花翠凤的意思,反而寄予同情,他甚至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花翠凤与刘督办的命案连在一起。
  “花老板!你猜想今夜龙小楼会来找你吗?”
  “你要守候?”
  “花老板,我保证没有恶意……”
  “马爷!我不是这个意思……”花翠凤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再说下去。
  “花老板!有话尽管说。”
  “我也想见他。”
  “嗯!”马健没有打岔,静待下文。
  “如果你在这里守候,他就不会来。”
  “那………我就不守候。”
  “马爷!你言而有信吗?”
  “我绝对守信。”
  “好!我相信你,到时候我一定安排你们俩见一次面。”
  “我先道谢。”
  马健也不再耽搁,立刻离去。
  一走出茶园子门口,突然有人蹭到了他的身边,悄声道:“侦缉队的马爷?”
  “你是……”
  “马爷!像咱们这种苦哈哈说了名姓您也不知道,有空吗?”
  “怎么?你要请我喝酒?”
  “喝酒请不起,请你喝杯茶。”
  “走!”
  “不是现在。”
  “那又是什么时候?”
  “钟响九下,如意茶楼第二号雅厢。”
  “留个字号。”
  “马爷!凭我这副邋遢相还有字号吗?我是给蔡爷跑腿的。”
  “蔡爷?”
  “西城葫芦巷蔡记酒坊的东家。”
  “哦!请回禀蔡爷,我准时到。”

  在回到队上的途中,马健不禁暗暗寻思:这蔡百虎平日见到马健鞠躬都来不及,他今儿干吗要请客喝酒,这内中只怕大有蹊跷。
  回到队上,马健将情况约略向杜英提出了报告,然后就等着时间去如意茶楼的约会。
  如意茶楼的雅厢很宽敞,有十个、八个人在这儿谈天聚会都不会嫌狭窄,现在,却只有蔡百虎一个人在,不过,外面走道上有好几个大汉守着,马健目光一扫,就了然在心,而他却故作不知。
  “马爷!请坐!请坐!”蔡百虎堆下了满脸笑。
  马健话也不答,大马金刀般坐下。
  茶早就沏好,蔡百虎恭敬地为马健斟上一杯。
  “马爷!我料定你会来。”
  “我是来了。”
  “我要跟马爷谈一宗买卖。”
  “我可不是买卖人。”
  “你不是买卖人也会跟我作成这笔买卖。”
  对于蔡百虎的底细,马健可是摸得非常清楚,曾经在关外干过胡匪,后来变成江湖上的混混,贩烟运土,包赌包娼,无所不为,多年血腥生涯,当然,也积攒了几文,就在保定府落了籍,开了家酒坊。表面上看起来,蔡百虎是金盆洗手,安份守己了。其实,他和一些黑道人物还是暗中有往来,因此,侦缉队也经常找他的碴儿。蔡百虎托人送礼,托人说情,都教杜英碰了大钉子。
  像蔡百虎这种人,根本就不够格和马健平起平坐,所以,马健一进门就有三分火。不过,临行杜英交待的话又使他暂时平静下来。“马健!蔡百虎是个老江湖,江湖路道熟,说不定他有苍鹰凌雄的消息,跟他慢慢谈,慢慢磨,千万别发火!”想到队长的话,马健就端起了茶杯,吹着热气慢慢地喝起茶来了。
  蔡百虎懂得察言观色,知道马健是刀子嘴,豆腐心,于是又开了口:“马爷!队上对我有误会,以为我眼道上的朋友有往来,其实这是天大的冤枉,人从粪坑里爬出来,就算洗了八十八个澡,还是难免有臭味……”
  “姓蔡的!”马健翻翻白眼,“你说这些干啥?”
  “话不说不明,鼓不打不响。”
  “别老是冲着我说废话,我可没那种闲工夫。”
  “就要说到正题了……马爷!队上需要什么,我清楚,马爷,请禀报杜队长,我有他想要的消息,不过,也希望队长能给我想要的东西。”
  “你要什么?”
  “南城的安宁。”蔡百虎脸上流露出阴阴的笑。
  “什么意思?”
  “队上常来我的酒坊査东问西,都没有闭上眼来打马虎,往后只希望队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呢?也会安份,如果队上需要什么消息,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马爷,这种条件不算苛吧!”
  马健真想狠狠刮对方几个耳光,地痞之流也敢公然和侦缉队谈条件,侦缉队还有什么尊严可言?不过,马健并没有发脾气,他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沉重过;他几乎是干了好几年的公门生涯后才了解一个道理——破大案,缉重犯,非要超人的耐力不可。
  他只是冷冷地说:“你好大的胆!”
  “哦?我好大胆?这是什么意思?”
  “你公然向侦缉队提出条件,这还不够大胆吗?”
  “马爷!”蔡百虎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说:“我向侦缉队提出条件,这还算不了什么,我敢把这个天大的消息提供给队上,那才真正是胆大妄为哩。”
  “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可能会因此招来杀身之祸。”
  “明知有这种后果,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必须冒险,队上给我的压力太大,我在南城几乎动弹不得……马爷!这事只怕你还作不了主吧。”
  “我的确作不了主,不过有两件事我先要问明白:第一是,你确知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消息吗?”
  “不见兔子不撒鹰。”蔡百虎将最后那个‘鹰’字就得格外有力。
  “对了。第二个问题是你提供的消息绝对正确?”
  “没错。”
  “好!我立刻回去报告队长,下一次咱们如何碰头?”
  “不碰头。在你们那件要命的公案没有结束之前,咱们永远不碰头。”
  “那………”
  “城西有一座土地庙,庙前有一个测字算命的瞎子,你去找他测字,他教你信口说一个字,你就说一个‘蔡’字,然后你就可以在他那儿得到进一步的消息马爷!如果队上不答应我的条件,你就最好先去找那个瞎子。”
  “看情势,我们非被迫答应不可。”
  “如果队上答应,就请守信用,队上要是不守信用,以后道上的朋友也不敢和队上打交道了。”
  “这倒用不着你操心了。”
  马健同到队上后,立即将经过情形报告了队长杜英,杜英并没有提到如何去应付蔡百虎,他只命令马健循线追下去。

  马健掏出怀钱来一看,才八点半过一丁点儿,这个时候正是夜市正炽,于是他立刻往西城走去。
  土地庙前百艺杂陈,有要猴戏的,打死片的当然也有测字、算命、看相的。
  测字、算命、看相的摊位一共有三个,只有一个是瞎子,看准了,马健才晃了过去。
  瞎子的听觉十分敏锐,他已经发现有客人来到了他的摊位前,于是身子向前一倾,声音很嘹亮地问:“客官是要算命,还是要测字?”
  “测字。”
  “随口说一个字吧!”
  “蔡,草字头,一个‘祭’,麻烦先生测一下。”
  “问什么事?”
  “找人。”
  测字的瞎子递了一个小纸卷儿给马健:“我早知道你要来,也早就知道你要测什么字,答案写在纸上,回去再看,润金五十大枚。”
  马健很大方,丢了一块大洋,转头就走了。
  他那里还来得及回到队上再看,一转过身子他就展开了纸卷儿。
  纸卷上只写了四个字:“四方鹰园。”
  四方鹰园?这是什么意思?
  马健倏地想起:西城有个专门养鹰的熊老头儿,他的家门口不是挂了一块招牌,写着“四方”两个字么?
  他也不再细想,就连忙向熊老头的家里走去。

  在北方,喜欢狩猎的,以及那些欢喜摆谱的公子哥儿都爱养鹰,没事将鹰搁在胳臂上亮亮相儿。这种驯鹰都先经过“专家”加以调教过,熊老头就是这种专家。一进门,蓦地一头鹰向马健扑过来,马健没养过鹰,却知道鹰有多厉害,尖利如新锥般的长啄与锐利的爪子令人一想起就会起鸡皮疙瘩。马健连忙背过身子,以双臂护住头部。而那头鹰却轻巧地落在他的肩膀头上。
  “咄!”一声沉叱,那头鹰又飞回到鹰架子上去了。
  马健这才发现屋内有十几只鹰,各式各样的,每一只都没有拴上链子。
  熊老头就站在他面前,很抱歉地说:“这位爷,让您受惊啦!”
  马健没有说什么,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打量四周。他不是鹰,却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
  “您要买鹰吗?”
  马健仍然没有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纸卷儿递了过去。
  熊老头约莫有六十岁左右,这位老先生真是定力过人,将纸卷儿上面的四个字一扫就轻轻地说了一声:“里面坐。”
  里面是一间小小的起居间,摆了几张藤椅,两张竹几,虽简陋,却洁净。
  开门见山头一句,熊老头说:“蔡爷已经先着人送过信来,马爷您要买的是苍鹰这两天缺货,得缓个一半天,不急吧?”
  “急!”马健似乎唯恐这个字还不够份量,又补了一句:“急如星火。”
  “哦?明儿晌午怎样?”
  “铁定?”
  “老字号,不讲信用怎对得起顾主,不过,我得问问,马爷出什么价?”
  “抱歉!我不懂行情。”
  “马爷!苍鹰是比较名贵的,而且非常凶顽,难以驯服,价钱可不贱。”
  “你说个数。”
  “马爷!这种买卖一辈子碰不上一回,一辈子也许只能作这么一回,”熊老头这话很明显,这回买卖一作,也许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我开价可能会高些,马爷可千万别怪我狮子大开口。”
  “没关系,你尽管说。”
  “两千个老光洋。”
  那年头,物价低廉,一个老光洋可以买一百二十斤小麦,两千个老光洋就是二十四万斤小麦,那是一个吓人的数目,就拿马健来说吧,他的俸给才每个月十四块老光洋,两千个老光洋他得干上十几年。
  马健没吭声,他不知道队上是否拿得出这笔钱。
  “马爷!您别担心,价码我是开了,钱不用您付。”
  “谁付?”
  “自然是蔡爷付。”
  原来是蔡百虎花钱买的消息,蔡百虎送侦缉队两千块老光洋,杜英绝不会接受;他花钱买来这个消息,其价值和意义就不同了,这家伙的主意想得真绝。
  “那我就明儿晌午来听消息吧!”
  “误不了的,马爷!”
  马健匆匆走了,他几乎有些喜悦难抑,摸索了十几个月,首次睹见曙光,他当然会感到高兴;他要急急赶回去与队长杜英共享这股子喜悦。

  一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缓缓从后面转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修指甲。用这样一把利器修剪指甲,未免令人怵目心惊。他脸上带着冷冷的笑;那股子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任何时间都不会消失,任何情况也不会发生变化。
  熊老头坐进了藤椅,他不再是先前那样沉静而老辣,他脸上浮现着犹疑与恐惧揉和起来的复杂表情,垂着头,一语不发。
  “很好!”年轻人夸赞了一句,也不知道他在夸赞什么。
  “我是一个字也没说错。”熊老头轻轻地说。
  “你的假话说得比真话更令人相信,姓马的是老公事,竟然没有看出一丝破绽。你很守信,我也同样守信,现在来写一张短简。”
  “哦?写给谁?”
  “当然是写给蔡百虎蔡大爷。”
  “怎么写?”
  “你先去把纸笔拿来再说。”
  熊老头走到外间去取纸笔,年轻人并没有跟出去,不过,他的眼睛却变得格外明亮。虽然熊老头不在他面前,也是照样在他的控制之中。
  熊老头取了纸笔,在几前坐了下来。
  “写什么?”
  “请将货款二千元交来人带下……就这么简单。”
  熊老头依言照写,不过,他那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他写得很慢,他似乎见他的工作曰到了最后一个阶段,这张纸写完,他的生命也就结束,因此他尽量在拖延他的生命。
  不管他写得太慢,那张纸条终于还是写好了。
  “你,你不会杀我吧?”熊老头的声音也在发抖。
  “你今年多大年纪?”
  “六十一。”
  “记住,只要你没有违反我的交代,你还可以活六十一岁,加起来是一百二十二岁。如果你想耍什么花样,或者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保证你看不到明朝的太阳。”
  “放心,我绝不会自找麻烦。”
  “我信得过,像你这种老江湖,最懂得如何保护你自己,是吗?”
  年轻人走了出去,熊老头突然瘫痪在椅子上,似乎他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瞬间用完了。

  第二章
  夜市正炽。正兴茶园的哄堂掌声一阵阵地传送到长街之上,花翠凤的大翠屏山一定卯上了。夜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有的急着赶快回去休息,有的却休息够了要赶着去征逐酒色。这个世界上有各色各样的人,他们在同一个时间里作着各不相同的事。
  南城蔡记酒坊已经上了店门,不过,角门还开着。这时,门口来了一个年轻客人。他不报名,不通姓,只说要见蔡百虎。询他有何事,他就紧闭嘴巴光摇头了。
  蔡百虎已经洗过澡,正准备上床。从如意茶楼回来后,他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上床睡觉。这两年来,侦缉队那个姓马的让他伤透了脑筋,方才又和姓马的面对面地打了一番交道,这使他感到非常疲累。
  “叔大爷!门上有客。”来报信的人名叫蔡通,是他的远房侄子,当然也是他的亲信。
  “哦?那儿来的?”
  “没说。”
  “姓什么,叫什么?”
  “也没说。”
  “怎么?你是哑巴,不会问?”
  “叔大爷!小的问过了,他不肯说,他只说有要紧的事面见叔大爷。”
  蔡百虎开始翻眼看着房顶,每到遇上重大难题时,他总是这副表情。良久,他下了决定:“花厅见客。”
  “可要埋伏?”
  “饭桶!这还用问吗?”
  经过一番布置之后,那个年轻人被带到花厅;紧接着,蔡百虎来了。
  一打量,蔡百虎就发现来客不简单,那双鹰眼所放射的光其中透现了狞厉的剽悍之色。
  “贵姓?”蔡百虎很客气地问。
  那年轻人原本是大马金刀般坐着的,此刻缓缓地站了起来。缓声问道:“蔡爷是把我当贼?还是当客?”
  “这话什么意思?”
  “蔡爷!这花厅四周,少说也埋伏了二十几个人,我不明白是何道理?”
  “请不要见怪,”蔡百虎很客气地说:“我以前在江湖上走动,难免树敌,不得不稍作防范。”
  “告辞!”年轻人抱拳一拱,转身就走。
  “请留步。”
  “干什么?”
  “既来则安,为何又要匆匆离去?”
  “本来有秘密事与蔡爷商谈,花厅外闲杂人太多,不便出口,只得告辞。”
  蔡百虎沉吟着,他显然又遇上了难题。
  年轻客人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似乎料定了,蔡百虎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到兴趣。
  蔡百虎终于打出了一个手势。他只是举起手来轻轻缓缓动了一下。在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反应,实际上,埋伏在花厅四周的人都撤走了。
  年轻客人站起来,走到花厅门口,向外张望了一眼,然后将花厅的雕花窗门关上。外面漆黑,而这个年轻客人却非常自信,他不用走出去细看,也知道外面的情况。现在,他又走到蔡百虎面前,掏出那张纸条,往蔡百虎面前一推。
  蔡百虎看了一眼,显得非常失望,“哦!就是这桩小事。”
  “这只是我夤夜来访的目的之二。”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
  “蔡爷,办完了一件再办第二件,成吗?”
  “行!”蔡百虎站起来,走到花厅门口。他唤来一个大汉,低声交代了一番。隔不多久,就有一个戴着老花眼镜的账房送来一张面额两千块大洋的庄票。庄票立刻转手,到了那年轻客人的手里。
  “现在,”蔡百虎有些神气活现地说:“该可以谈另外一件事情了吧?”
  “是该谈谈了。”年轻客人挪动椅子,坐到蔡百虎的身边。
  “洗耳恭听。”
  “蔡爷!你在江湖中走动过,应该了解大伙儿最恨那种人。”
  “你说说看。”
  “江湖道上最痛恨的就是跟公门中勾搭的狗腿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蔡爷!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明白?”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蔡百虎突然滋生了警觉心,不过他还不敢相信有人敢在老虎嘴边拔毛。
  “替熊老头收帐的。”
  “如今不是收到了吗?”
  “哦!蔡爷要撵我走?”
  “你也该走了。”
  “话还没有说完。”
  “那就快说。”
  “苍鹰凌雄跟你没有过节,你却花费两千块大洋出卖他,万一被他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蔡百虎咆哮着。
  “他已经知道了。”
  “哦?”蔡百虎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年轻客人一只手搭上了蔡百虎的肩头,嘴巴凑上了对方的耳根,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蔡百虎的眼睛愈睁愈大,面现恐惧之色。直到那年轻客人道别离去时,他还瞪着两眼直愣愣地坐在那儿。

  当这年轻客人走出蔡家大院时,马健正好走进正兴茶园,他回队上将经过情况向杜英报告之后,本已躺上了床,准备酣睡一宵,心里老觉得对花翠凤有一丝抱歉,于是又来了茶园子。
  刚散戏,班子的人正在吃消夜,唯独不见花翠凤。
  “花班主呢?”马健探问。
  “还在屋里卸装呢。”
  “谁呀?”花翠凤在屋里听见了。
  “我。”马健人随声到。
  “马爷吗!你来得太早了呀!”花翠凤神情冷冷的。
  “花班主!你会错意了,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干吗呀?”
  “过去的事都不必提了,我只声明一件事:如果你要走,我绝不再留你。”
  “马爷!你可真会坑人咬!包银都收了,要走,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那是保定府的戏迷有福啦!”
  “别损我。”
  “龙小楼夜里会来吗?”
  “你想见他?还是想等他?”
  “都不是。”
  “那是”
  “案子总要结的,他这样偷偷摸摸地跟你来往也不是个常事。我倒想帮个忙。”
  “怎么帮法?”
  “教他投案,反正也没有苦主顶着,我跟队长说一声从轻发落,运气好,关个一年半载的……”
  “运气不好呢?”
  “也不过三年五载,你能等的,是不是?”
  “我当然能等,不过,小楼大概不会相信你的好意。”
  “你可以跟他说说。”
  “说了也是白说,惊弓之鸟怎会轻易相信别人?马爷!你要是真关照我,我倒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千万别过问小楼的事。”
  “花老板!只要他不在我的辖区作案,我当然可以不闻不问……花老板!这种见面、这种约晤,心不安、神不宁的,有何乐趣可言呀?”
  “马爷!我包管小楼不会在贵宝地兰半点儿事,反正只有一个月,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么?”
  “花老板?我答应你,不过……”
  “又不过是什么吗?”
  “我可要先声明一句,万一他和刘督办的命案有关,我是不会放他过门的。”
  “今儿夜里他要来,我要问问他,如果他真跟刘什么的命案有关,我也不给你添麻烦。”
  “好!咱们就这样一言为定啦。”

  夜已很深,出了正兴园,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马健有些昏沉的神智突地一清。突然,有一道黑影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若在往日,他必定会奋起直追;在侦缉队的眼里,凡是鬼鬼崇祟的都不是好人。可是他今儿个却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他认定那个人就是龙小楼。
  他继续往队上走,夜已很静,如果有人跟着他,一定会被他发现。
  没错,他现在就发现有人跟着。
  他好几次回头,都看到了那个闪缩的黑影。
  龙小楼为什么要跟着他?
  莫非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想到这里,马健舍弃了大街,走进了僻静的小巷。果然,那个跟着的人快赶上了他。
  马健索性停住了。
  “是侦缉队的马爷吗?”
  “不错。”马健倒很会端架子,连头都没有回。
  “南城的蔡爷请您过去一趟。”
  马健这才发现自己估计错误了,原来不是龙小楼,是蔡百虎派来的人。
  “非得连夜去不可吗?”
  “是的,蔡爷说有非常重要的事。”
  “好,前面带路吧!”
  “不!我还要去另外一个地方。”
  马健这才回过身来将对方打量了一下,他有一个很深刻的印象,那汉子的脸色非常白。
  马健匆匆赶到南城,蔡家大院的两扇黑漆大门深锁着,敲开角门,门上的人一见是侦缉队的人,那敢拦阻,就放他进去了。
  一进中院,又有人迎了上来。
  “蔡爷呢?”马健边走边问。
  “在花厅里,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坐了老半天都没动,叫他也不应……”
  在那汉子引领下,马健进了花厅。
  果然,只见蔡百虎直愣愣地坐在那儿,好像在苦思什么事情。
  “蔡爷!”马健叫了一声
  蔡百虎没有回应。
  入神入到这种程度吗?
  马健毕竟是个老公事,他发现蔡百虎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这好像他冲过去,在蔡百虎肩头上拍了一下。
  仍然没有反应。
  马健目光一掠,浑身不禁一颤。
  原来蔡百虎的右颈处插着一把小小的刀。
  蔡百虎早就死了。
  “他刚才在这儿会过外客么?”
  “一个年纪轻轻的人。”
  “人呢?”
  “走了老半天啦!”
  “你们主人被杀了,你们都没发觉?”
  “咱们还以为蔡爷在那儿生闷气哩,谁敢再惹他呼!”
  “你能描述那个年轻客人的模样儿么?”
  “面皮很白净,有些阴森森的……”
  好家伙!竟然是同一个人,他在这儿杀了人,还要教马健来瞧瞧。这不是明显的挑战吗?
  蔡百虎的死毫无疑问是与苍鹰凌雄有关,可是,杀死蔡百虎的并不是凌雄本人,因为现场并没有留一点苍鹰的标记。
  马健关照蔡百虎的手下要严守秘密,绝对不可泄漏,然后匆匆离去。

  马健这一晩可真累,他又赶到卖鹰的熊老头那儿,他担心那老头儿也被宰了。
  敲门不应,马健只得破门而入。熊老头醉了,烂醉如泥;这老头儿似乎预料到今晩有关难过,索性喝个大醉,躲过今晩再说。果然,这一招马健弄得没辙了,回到队上,杜英还在等他。
  “队长!线又断了。”
  “哦?为什么?”
  “蔡百虎被杀。”
  “苍鹰凌雄?”
  “不是他本人,但是与凌雄有关……”接下来,马健将经过情形讲述了一遍。
  “这不是指名叫阵,冲着咱们来的吗?”
  “队长!咱们非要跟姓凌的干一场不可。”
  “当然要干,可是……”
  “队长!卖鹰的老头没有死,我明天还要追他;还有,我得连夜去夕阳坪瞧瞧。”
  “去夕阳坪有什么用?”
  “我要问问命案发生的当时情况。”
  “马健!我看你还是歇歇吧!瞧你,眼露红丝,一脸疲倦……”
  “队长,你教我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
  “那……我派王占魁到夕阳坪去,行吗?”
  “行。不过,我还是要出去一趟。”
  “干啥?”
  “去会一个人。”
  “谁?”
  “龙小楼。”
  “马健!你不是已经放弃花翠凤那条线了吗?”
  “我是放弃了,不过,我好像不应该放弃龙小楼这个人。”
  “为什么?”
  “你想想看:龙小楼自从杀了老班主之后,在江湖上混了不少时候,他总会了解一些江湖上的动态,这个人对咱们还是很有价值的。”
  杜英显然是个很开明的人物,他时常决定一切,但他也会接受别人的意见。他缄默,这就表示他不反对马健的作法。

  这是混乱的一天,也是忙碌的一天,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过了午夜,新旧日子作了一个更替,不过,对马健来说,这只是另一个混乱而又忙碌日子的开始。
  他坐在街边阴影下,一动也不动,任何一个警觉性高的人都不可能发现他。不过,任何一个警觉性高的人都不可能不被他发觉。因此,当龙小楼一离开正兴茶园的后门,马健就知道了。
  他突然出现龙小楼的面前,龙小楼的反应也非常令人意外,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慌乱的表现。
  一阵冗长的死寂之后,响起龙小楼低沉,沙哑的声音:“侦缉队的马爷?”
  “正是。”
  “翠凤将您的话捎到了,非常感激。”
  “很不想在这种情况之下跟你见面,只是迫不得已,希望你没有受惊。”
  “夜不安枕,一夕数惊,那算不了什么。”
  “有几个问题,想讨教龙兄。”
  “马爷这么说太客气了。”
  “我说的是实话,咱们侦缉队已面临强劲有力的挑战?请龙兄有所助我。”
  “马爷!我实在无能为力。”
  “龙兄!我一问不强人所难,只想请龙兄坦诚地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吧!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听说过苍鹰凌雄这个人吗?”
  “听过。”
  “见过?”
  “马爷!别把我估计得太高,据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才知道他生得什么模样。
  “那三个人?”
  “第一个是他自己。”
  “嗯!还有呢?”
  “还有一个就是他的母亲。”
  “嗯。”
  “另一个就是凌雄青梅竹马的女友。”
  “你认为这种传说很可靠吗?”
  “绝对可靠。”
  “为什么?”
  “因为这都是真事,尤其是他和女友之间的一段情,更是为江湖道上的人津津乐道。”
  “何不说给我听听?”
  “马爷?如果你能换个地方,咱们坐下来要一壶茶,也许我可以说得更详尽一些。”
  在保定,马健可以横着在马路上走,若说在深更半夜敲开一家茶楼的门,硬教茶房沏壶茶,剔亮了灯,让他和龙小楼促膝长谈,那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就这样,两人整整谈了一夜。马健没有感觉疲累,他不但对凌雄的故事感到浓厚的兴趣,对于龙小楼他也有极好的印象。
  他何时回到队上睡觉,没人知道。日上三竿,杜英派人去找他时,他还睡得十分沉。杜英知道马健很累,就吩咐不准去打扰他。
  王占魁在破晓时分才从夕阳坪回来,他眯了一阵眼,略微养养神,杜英刚起身,他就来提出了报告。
  “队长!从店家的描述判断,杀死甘管事的凶手和杀死蔡百虎的是同一个人。”
  “这就怪了!”杜英喃喃地说:“戏班子的管事和蔡百虎又会有什么关系?”
  “队长!马健昨晩又出去了一夜?”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的精神真好,就是行事太莽撞了。”
  “王老!你认为马健作错了什么吗?”
  “他不该和花翠凤把事情揭开,这娘们早不走,晩不走,刘督办命案一发生,他说去就去,这不太巧了吗?”
  “据马健说,花翠凤和刘督办的命案没直接的关系。”
  “瞧吧!马健一会儿说她与命案有关,一会儿又说她与命案无关。他只想自己的想法,一点也不去注意情况,也不调査凭据,办公事不能这样办啊!”
  “王老!谈起办公事,咱们队上谁也没有你的经验丰富。”杜英先捧捧王占魁,然后又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过,马健也有长处,他冲劲足,反应快,这样虽然常常会出漏子,可是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队长!说句良心话,马健这小子我也挺喜欢他的,不过,队长对他不能太放任……”
  “好啦!王老!我会留意的。”
  王占魁自然再不便说下去,他绝不是吃味儿,只是他看不惯马健作事的毛躁劲儿。
  杜英来到了马健的房间,意外得很,马健并不是在睡觉,而是翻着眼皮子在想心事。马健一见杜英进来,就要起床,却被杜英拦住了。
  “别起来,别起来,就这么躺着,挺舒服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天亮。”
  “见到龙小楼了。“
  “嗯!”
  “谈了些什么?”
  “谈凌雄。”
  “哦?龙小楼认识凌雄?”
  “他不认识,但他听说许多有关凌雄的传说,如果传说实在,凌雄倒不算是一个坏人。”
  “马健!咱们要抓凶手,要破案,不管谁好谁坏。”
  “队长!”马健很认真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我崇拜英雄,也许我会同情江湖流浪汉,可是,我不会忘记我的职责……”
  “马健,其实你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你到底抓到凌雄的线索没有?”
  “我待会儿要去看一个人。”
  “谁?”
  “凌雄的女友。”
  “哦?你有了她的消息?”
  “嗯!她在松月庵当姑子。”
  “去打扰一个出家人,方便吗?”
  “没法子,我非见她不可。”
  “你看着办吧!另外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在夕阳坪唐家老店杀死甘管事的是杀死蔡百虎的同一个人。”
  “没错吗?”
  “王占魁问得很详细,应该不会错。”
  “队长!这就不简单了。蔡百虎因为要出卖凌雄而被杀,甘管事去夕阳坪会龙小楼,应该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如果杀人者是同一个人,那……”
  “所以,花翠凤这条线还是不能放弃,龙小楼的话也不能轻信。”
  马健陷入了沉思,他显然想在茫茫无绪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马健!”杜英缓缓地说:“我一直认为办案子需要灵机,只要你有信心,你就朝你所构想的方向进行,在没有结果和变化之前,不必向我提出报告。”
  “好的。”
  杜英走了。马健起身梳洗一番,也走出了侦缉队。晌午他和卖鹰的熊老头有约,他明知此约已经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决定到时候还是要去一趟。现在他要先去松月庵。

  松月庵在城外的老松坡上,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庵子,里面只住了二十多个尼姑,还有三、两个带发修行的居士。这样一个佛门净地,突然有男子来访,是很令人意外的。
  开门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尼,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位来客,幸好庵里的住持松月师太紧接着来到了。
  “师太!这我要见一位带发修行的沈姑娘。”马健立刻道明来意。
  “佛门清修,摒绝红尘,咱们这儿是不能见客的。”
  “师太!我是保定府值缉队的,如今有一个人犯高喊冤屈,要请这位沈姑娘作证,沈姑娘一句话就关系那人的生死存亡,所以,师太要破例准我见一见她。”
  “哦?”松月师太犹豫了一下?终于答应了,“那边有一座听松亭,你们可以在那边谈一谈,我去请沈姑娘岀来。”
  马健吁了一口气,只要能见到沈月英,他就不虚此行了。
  马健在听松亭坐了一会儿,应门的小尼就将沈月英带来了。沈月英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素衣,不施半点铅华,尽管如此,仍是不损她的天生丽质。
  见到了沈月英,马健才发现龙小楼毕竟是一个曾经有过相当成就的艺人,他对沈月英的描述逼真而精妙,就像用彩笔描绘出一个轮廓似的。
  “马爷是侦缉队的?”沈月英神色镇定,丝毫也不露惊慌之色。
  “是的。”
  “是凌雄落案了吗?”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仍是轻描淡写的。
  “沈姑娘!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马爷!我与这个世界已经是毫无瓜葛,唯一还有一点儿牵连的就是凌雄,所以我还留着三千烦恼丝,等他落案,等他杀头,我就落发正式遁入空门了。”
  马健愣住了,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预料沈月英一定绝口不提凌雄,甚至否认她跟凌雄认识,怎么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了呢?他乱了方寸,乱了步骤,不知道该如何接口了。
  “马爷,请你告诉我实话,是不是凌雄已经落案了?”
  “没有,我们正在找他。”
  “这么说,他还没有落案?”
  “是的。”
  “那我还要等下去,”沈月英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沈姑娘!”马健轻缓地开口,他不希望使对方受惊,“我今天来是想打探凌雄的下落,不是想抓他,只是想和他见见面,谈谈,请沈姑娘相信我,在我个人来说,对他只有同情与关怀……”
  “你走错了路。”
  “哦?”
  “也许任何人都知道凌雄在什么地方,只有我不知道。”
  “沈姑娘怕我伤害凌雄?”
  “我怕你伤害凌雄?”
  “你的确不该有这种顾虑。”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伤害凌雄。”
  “谁?”
  “他自己。”
  马健深深呼了一口气,他发现:他这趟是白跑了。
  “马爷!请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凌雄的下落。我到这里已经半年了,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他一直躲着我,我怎会知道他在那儿呢?”
  “沈姑娘!你恨他吗?”
  “恨他?为什么?”
  “因为他负了你。”
  “错了!凌雄并没有负我,只怪咱们俩没缘份,真的,我只等他落案、杀头,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了。”
  马健只想在沈月英嘴里问到有关凌雄的一星半点蛛丝马迹,如今沈月英把话都说绝了,他也只有知难而退,拱手告别了。

  离开松月庵,他又匆忙赶回城里,熊老头的约会他明明知道已毫无用处,但他还是要去一趟。
  烂醉如泥的熊老头已经醒了。而且,还特别清醒。
  “马爷!你真准时。”
  “提前来过。”
  “什么时候?”
  “半夜。”
  “我喝醉了。”
  “醉乡最安稳。”
  “哦?你是说……”
  “没有醉的人反倒死了。”
  “听说蔡百虎遭到意外。”
  “你不吃惊?”
  “马爷!有啥好吃惊的,人总是要死的。”
  “蔡百虎是为出卖凌雄而死。”
  “是吗?”
  “熊老头!你嘻笑自如,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马爷,是人总都是要死的,所以死亡威胁不了我,两千大洋我已经收到了,我就不能不奉告消息。”
  “这么说,我这一趟没有白跑了。”
  “当然。”
  “那么,就请告诉我吧!”
  “夕阳坪唐家老店,夕阳西下时刻。”
  “什么意思?”
  “凌雄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唐家老店。”
  “他去干什么?”
  “会一个人。”
  “谁?”
  “是谁都无关紧要,马爷!你要逮的就是凌雄,是吗?”
  “就他一个人?”
  “是的,凌雄永远都是独来独往,马爷!你见过老鹰成群结队地飞吗?”
  马健站了起来,他得赶紧回去布置,当他走到门口时,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熊老头!你道消息是打那儿来的?”
  “恕不奉告。”
  “你不怕凌雄惩罚你?”
  “不怕。”
  “为什么不怕?”
  “因为我早就不想活了。”
  马健走了,他对于熊老头所提供的消息实在没有理由去怀疑。他只怀疑一件事:凌雄到时在唐家老店出现,他是否真有本事逮住他?

  马健回到队上和杜英一硏究,发现了一个相当大的破绽。
  蔡百虎出卖凌雄,凌雄知悉,立即将蔡格杀,可见凌雄生具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为什么不惩罚熊老头?蔡百虎的行动他了如指掌,焉能不悉熊老头的行动?
  “马健!你说呢?”杜英征询他的意见。
  “是有疑问。”
  “熊老头口口声声说不怕死,真太荒唐无稽,那有不怕死的人?”
  “队长的意见是……”
  “我怀疑熊老头的立场有问题。”
  “你是说,熊老头表面上收蔡百虎的钱,泄漏凌雄的行踪,暗中和凌雄有连络,是吗?”
  “那倒不一定。”
  “我猜熊老头也不敢跟咱们耍这一套,以后他还能在保定府立足吗?”
  “马健,我真迷惑了。”
  “队长!我看,熊老头送来的消息要是不信,实在可惜。”
  “宁可信他一次。”
  “好!咱们如何布置?”
  “布置?你打算用重兵围剿他?”
  “队长!”马建沙哑地说:“如果不靠人多势众,咱们凭什么能逮住凌雄?”
  “马健!我倒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队长!我听您的。”
  “今晩你一个人去。”
  “队长!你太看重我啦!”
  “马健!你没有弄清我的意思,就算凌雄今晚去唐家老店,咱们也不逮他。”
  马健愣住了,他实在不明白杜英在玩什么诡计。
  “马健!你觉得奇怪,是不是?”
  “队长!咱们等了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了,怎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马健!你听我说,也许这个消息不可靠,就算可靠,如果咱们重兵埋伏,凌雄一定会发现,说不定他会赴约,以后他反会提高警觉,咱们今晩只观察,不动手。”
  “观察?什么意思?”
  “咱们先找个机会认识凌雄,一方面证实一下熊老头的消息是否正确,要逮凌雄,咱们等待第二次机会。”
  乍听之下,杜英的说法毫无理由,马健再仔细一想,才发现其中大有奥妙。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马跃好好地睡了一觉,改扮成一个商人模样,独自一人前往夕阳坪。
  杜英的决定非常明智,劳师动众未必就能逮到凌雄,不如放长线钓大鱼。
  杜英这一着棋下对了吗?
  马健途中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夕阳坪是骡马市场的集散地,这里是特色是一股恶臭,因为遍地都是牲口的排泄物,真不知道是谁为它取了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
  夕阳坪,不见夕阳,北方的夕阳也毫无美感可言。
  唐家老店是比较像样的一家栈房,他最少将人兽的宿处分了开来,店堂也宽敞,几样下酒小菜还不赖。座头儿有个七、八副,马健选了进门处的一副座头,这样不但进出方便,也能看清楚每一个进出的人。这时,座头上只有一个老头儿在呼噜呼噜地吃面条,这个人绝不会是苍鹰凌雄。
  马健刚坐下,就有人过来搭讪。闻闻他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他是个骡马贩子。“这位爷要买骡马牲口吗?”他自作主张地坐了下来。“俺有几匹口外进来的种马,您要是一起买,我就算点便宜点。”他的猜测也对,若不是买骡马的,跑到这儿来干啥呀?
  马健也乐得有人跟他搭话,这样也好掩护他的身份。“种马?”对马匹他当然不会外行,“一共有几匹吗?”
  “七匹。”
  “不少哩!都是些什么毛色呀?”
  “黄的、白的、灰的,其中有一匹白马,拖着一条黑尾巴,叫做雪里拖枪,可抖啦!”
  “多少钱一匹呀?”
  “价钱有高有低,要是您一起买,就算你一千一百元,不贵吧?”
  “咱们先喝两盅,待会儿再去瞧瞧,怎么样?”
  “行!行!”
  马健吩咐店家加副杯筷,这样,就更不容易引起人家的注意了。
  “贵姓?”骡马商搭讪着问。
  “马。”
  “马?正格的?”
  “有人姓马,也有人姓牛,这不稀奇。”
  “是是是!马爷是开骡马栈,还是自己喜欢养马,好玩儿?”
  “对!”马健也信口胡谗:“我养着好玩儿。”
  “马爷喜欢行猎么?”
  “也时候也跟朋友去凑凑趣。”
  “那不但要养马,还要养狗。”
  “嗯,我有好几条猎狗。”
  “还有一样东西不能少。”“啥吗?”
  “鹰!”
  马健心头暗暗一惊,这绝不是凑巧,这家伙只怕大有来头,“什么?你也卖鹰?”
  “嗯!我只卖一种鹰!苍鹰。”
  那种语气、那种眼神,足以表示他具有某一种特殊身份,现在,马健突然觉得那人身上的牲口味儿在一瞬间消失掉了。
  “你有几只苍鹰?”
  “一只,最名贵的一只。”
  马健已肯定这人与苍鹰凌雄有关,若不是凌雄的党羽,就是熊老头的接棒人。在两者之间,他又肯定这人根本就是凌雄的党羽。
  马健几乎有些慌,一向剽悍勇猛的马健竟生怯意,那实在是罕有的事:“多少钱?”
  “钱已经由别人付过了。”
  “那就请交货吧!”马健终于又恢复了他那勇猛的本性。
  “请跟我来。”那人站了起来。
  穿过唐家老店的中庭,来到了后院。后院的东边是车棚,西边是马厩,那人带着马健往马厩走过去。
  马厩宿十几匹好马。这里绝没有鹰。到了马厩的栏栅外,马健这才发现有三个粗健的大汉在等着他。
  马健不相信凌雄会以严厉的手段对付他,凌雄如果胆敢向侦缉队挑战,那真是愚不可及。
  领路的人站定了,冷冷地说:“马爷!请你到这儿来说话,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要请你海涵。”
  马健默然不答,静静地等待着。
  “听说侦缉队在找苍鹰凌雄?”
  “没错。”
  “凌雄也知道他捅了一个大漏子,使侦缉队增添了麻烦,他早晩会给队上一个交代,不过,他想请队上宽限数日。”
  “宽限数日,什么意思?”
  “凌雄的意思是:待他将一些私人琐事料理好,他就会向侦缉队投案。”
  “哦?这是缓兵之计吗?”
  “凌雄绝不敢在马爷面前耍这一套。”
  “他有什么不敢的,昨夜他把蔡百虎给做了,他心目中那里还有王法?”
  “马爷!您别生气,我是照话传话。”
  “好!继续说下去!”
  “我要说的已经都论了,请马爷回句话。”
  “你们都是凌雄的什么人?”
  “咱们是他花钱雇用的。”
  “请他前来和我当面谈一谈。”
  “那恐怕不成……”
  “如果他不敢出面和我碰头,就表示他缺乏诚意,谁又敢相信他将来是否真会投案?”
  “这么说,马爷是不答应啰?”
  “你老兄办这种事办过几次?”马健反问。
  “头一回。”
  “难怪你没经验。你绝不能揭露我的身份,如今你是在跟公门中的人谈话,盗贼与吃公事饭的人谈条件,这岂不是成了笑话?”
  “坦白说,凌雄没有把你看成吃公事饭的人。”
  “只有一条路,教他当面来跟我谈。”
  “那恐怕办不到。”
  “老兄该考虑后果。”
  “干咱们这一行,拿人钱财与人卖命,从不考虑后果。”
  “好吧!请你跟我到队上去。”
  “马爷!我没犯法呀!”
  “你知道杀人凶手凌雄的行踪,你跟他有勾搭,就凭这,还不够么?”
  “凌雄?凌雄是什么人吗?”
  “你少跟我装糊涂,跟我走!”
  “这位大爷,我跟你谈马、谈鹰,没谈别的呀!”
  马健冒火了,他最讨厌这种敢作不敢当,事后耍赖的人,他倏地伸手将对方的手腕扣住。
  就在这一瞬间,另外几个大汉纵跳而起,每人手里都有短刀,每把短刀都抵在马健的要害之处。
  “松手!”那几个大汉齐声吆喝。
  马健沉声道:“胁迫公门中人,是重罪,你们知道吗?”
  “松手!”那几个大汉才不理他那一套。
  马健一生好强,因为他忘记了杜英临行前的交代,现在情况弄得很糟,他已经下不了台。他在衡量,目前的胜机有多少。如果逞强动手的话,他的胜机可能是零。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松手。
  一个大汉将短刀抵在马健的咽喉上,厉声说:“马爷!如果你不松手,就要得罪了!”
  “你可以杀我,我绝不低头。”
  “放手!马健!”一个低沉对声音传来。
  是杜英的声音,马健连话都没有回,就松开了手。那几个人立刻一哄而散。
  马健回头看,并没有看见杜英。马厩中一个马伕模样的人向他走了过来。原来杜英暗中跟来,早就埋伏在马厩中了。
  “队长……”
  “马健,事情办错了。”
  “哦?办错了?”
  “是的。你应该一口答应。”
  “什么话?公门中人跟盗贼之流打交道,那成何体统呀?”
  “缓兵之计,你也不懂吗?”
  这“缓兵之计”四个字实在使得马健不胜困惑,逮捕苍鹰凌雄这种杀人凶犯,连身在北京的胡帅都亲自下了命令,如何缓得?
  “马健!回到前面店堂里去坐着。”
  “队长!还有这个必要吗?”
  “哼!好戏还在后头哩!”
  “哦?”
  “快去吧!千万记住一句话,今天你来,是来观察,不是来逮人的。”杜英说完之后,就隐入马厩中去了。
  马健一向信服杜英,但他现在却不以为然,凌雄已经派人露过相,还会有什么好戏呢?但他服从性很强,杜英既然如此吩咐,他就立刻回到店堂。
  酒菜还在,主人似乎对他们的去留一点也不关心。
  果然有好戏,马健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名角儿,就是那个脸色非常苍白的小伙子。
  对方也看到了他,但是脸无惊色。马健立刻就明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的。杜英一再交代他今天的任务只是“观察”,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朋友!我该向你道谢。”马健在那人的对面坐了下来。
  “道什么谢?”态度冷冷的。
  “昨晩蒙你报丧,我才知道蔡百虎的死讯吗。
  “小事一桩。”对方竟然没有否讼。
  “杀一个人不算是桩小事。”
  “人命关天,当然不是小事。不过,像蔡百虎这样一个人却算不了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的命还不如一条狗。”
  “那么,杀这条狗的‘人’又是谁?”
  “公道。”
  “公道?是个人名吗?”
  “公道,”那小伙子用力地说:“公道自在人心,你不明白?”
  “朋友!不要乱用公道这两个字,在国法之前,公道根本算不了什么,蔡百虎纵使作错了一百件事,这码子事他却没有错,他不该死,你知道吗?”
  “他已经死了。”
  “不错,他已经死了,我只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被人捅了一刀。”
  “捅了他一刀的人是谁?”
  “是那个捅了他一刀的人。”
  马健又要冒火了,这一回他按捺下来,笑了,“朋友!你很难缠。”
  “在保定府,谁不知道最难缠的是侦缉队的马爷,我在您的面前,算什么吗?”
  在那人嘴里,马健是保定府最难缠的人,其实,在马健的心中,坐在他对面这个面孔苍白的小伙子,才是最难缠的。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这个刁钻的家伙。幸好,杜英一再交代,马健总算耐住了性子,没发火。
  “好了!”马健脸上竟然出现了笑容,“咱们别斗嘴皮子,你在这里等我,是不是?”
  “何以见得?”
  “我心里有数。”
  “就算你心里有数吧!”
  “昨晩你在大街上等我,是为了报蔡百虎的死讯,今天在这里等我,又是为了什么?”
  “也是为了报讯。”
  “说吧!”
  “这可是一件大新闻,保定府最精明的人被人耍来耍去,活像个白痴。”
  “谁?”
  “侦缉队的马爷。”
  “胡说!”马健终于变了脸色。
  “马爷!您别生气,你的确是受了骗,上了当!”
  “受了谁的骗,又上了谁的当?”
  “蔡百虎这话还得声明一句,在这件事情里面,蔡百虎倒是无辜的。”
  “请你把话说清楚。”
  “马爷!”那小伙子脸上浮现着像是揶揄,又像是傲慢的笑容,“我若是不能向你交代个一清二白,你能放我过门吗?”
  “那就快说吧!”
  “先说两件事:侦缉队在找江湖杀手苍鹰凌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侦缉陵对南城一霸蔡百虎步步紧逼,毫不放松,这也不是一个秘密。”
  “没错。”
  “再提一件事,蔡百虎混迹江湖,心地险恶,手段毒辣,难免树敌,马爷!对吗?”
  “没错。”
  “因此,仇家设下了一条嫁祸东吴的妙计。”
  “哦?”
  “他们收买了四方鹰园的主人熊老头,熊向蔡献策:如果蔡能将凌雄的行踪透露给你们侦缉队,将来你们势必要还掉这份情。于是蔡百虎心动了。”
  马健没有插嘴,静静地等待下文。
  “当蔡百虎和你连络妥当之后,他突然被杀,请问马爷,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这是出于凌雄的报复。”
  “这正是设局者的诡计,他们要干掉蔡百虎,既怕你们追究,也怕蔡百虎的党羽报复,现在,苍鹰凌雄背了黑锅,他压根儿与这档子事没关系。”
  马健愣住了,他没想到情况竟如此复杂。
  竟然有人叫苍鹰凌雄背黑锅,这个人胆子似乎太大了,他不怕苍鹰凌雄的报复吗?
  “刚才有人为凌雄传话……”
  “马爷!你最好别太早下断论。”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
  “你呢?”
  “我就是我。”
  “你是为凌雄向我提出解释吗?”
  “我没那么说过。”
  “昨天你到这里来过吗?”
  “来过。”
  “来干什么?”
  “来这里除了吃饭喝酒之外,还会干什么?”
  “昨天有人在这儿被杀。”
  “听说过。”
  “有人形容了凶手的模样儿,跟你很像。”
  “哦!”
  “昨夜蔡百虎被杀,你最先得到滑息,你是否觉得你最有嫌疑?”
  “马爷只用上了嫌疑两个字,那真使我太高兴了,最少马爷还没拿我当犯人看待。”
  “的确没拿你当犯人看待,不过,你一家要提出合理的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你的身份和立场,解释你插进这个是非圈子的动机。”
  “马爷,如果你认为我有嫌疑,你可以将我带回队上,也可以叫我离开保定,我不会向你提出任何解释。”
  “哦?你的性格还很强硬。”
  “马爷!比起你,我差多啦!”
  “你今天在这里等我,为什么?”
  “有两件事要告诉你,是为你马爷好还是坏,你心里有数。第一件事就是关于凌雄背黑锅的事,另一件事,是要你去会一个人。”
  “谁?”
  “玉玲珑。”
  “玉玲珑!这是怎样一个人?”
  “西市场福德茶园唱大鼓的。”
  “又是一个艺人?”
  “又是一个艺人!马爷莫非想到了花翠凤?”
  “嗯。”
  “马爷!如果你不愿多耗无谓精神,你就先放开花翠凤,去钉牢玉玲珑。”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因为你别无选择。”
  “好!我听你的,如果事后我发现上了你的当,误入歧途,你就会发现你的脑袋想留在脖子上将是一件难事?”
  “马爷!关于你的事,我打听得太清楚了,若非情事所迫,谁也不敢跟你打交道,又有谁敢来骗你?”
  “你可以走了。”
  “马爷也可以走了。”
  “我走不走,是我的事,你甭管。”
  “马爷,我非管不可,因为我要看着你离开唐家老店之后,我才离开。”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我的行动早有安排,有一定的步骤,我得按规定行事。”
  “谁的规定?”
  “对不住!马爷!”那小伙子的镇定功夫真是到了家,“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马健真是火冒三丈,但他再一次地按捺下来。杜英就在附近,他不能让杜英看到他公然违抗队长的命令。他站起来,在柜上付了帐,慷慨的连那小子,酒钱也一起付掉了,然后向外走去。
  刚要走出大门,正好有三个大汉匆匆进来,由于这三个人行色匆匆,神情紧张,使得马健好奇地停了下来。
  那三个人似乎没将马健放在眼里:一进门,六道目光就向店堂里游扫,最后,那六道目光全部集中在那个面色苍白的小伙子身上。
  六道目光如同六把刀,任何人也受不了。那小伙子却出奇镇定,手里握着酒杯,一个劲儿地旋转着,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根本就没有留意周遭的情况。
  三个人缓缓围了过去。其中有一个人开了口:“你就是白脸莫三?”
  那小伙子终于抬起了头,将三个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然径才轻轻点了一下头。若非很注意看,他的脑袋就好像压根儿没动过。
  “站起来!”仍是先前问话的那个,口气很冲,就像老子对待儿子。
  “没劲儿!”小伙子又将脑袋瓜儿垂了下去。
  “打架有没有劲儿?”
  “更没劲儿!”
  说话的人显然是个头儿,他一摆脑袋,另一个大汉就扬起了巨灵掌向莫三的后颈砍了下去。
  马健是行家,虽非一流高手,也见过阵仗,在他的眼中,莫三绝对躲不过这一掌,就算他灵巧万分,也只不过能稍稍闪躲,让那一掌落在肩头上。
  其实,他是看错了。他根本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了砰地一响。桌子裂了,盘杯碗筷震起,落下,撒满了一地,而那一个白脸莫三呢?却安安稳稳地站在那三个大汉的背后。
  马健大大吃了一惊,心头暗想:如果,方才硬要将这小伙子带回队上去,不吃个眼前亏那才是怪事。
  三个大汉都吃了一惊。一旋身,都转了过来,六道目光变成六支火炬,但他们的身体却变成了死木头。
  谁也不敢动。他们在刀尖上舔过血,他们在险象环生的处境中奋战过,他们也见过太多厉害的高手,现在,他们知道遇上了一个劲敌,合他们三人之力也无法制服的劲敌。
  “莫三!”领头的汉子开了口,他那强作镇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没想到你还是个顶尖高手,算咱们没长眼睛,不过,你也不能让咱们白跑这一趟。”
  “你们想怎么样?”莫三冷冷的。
  “有位朋友想会你,请你走一趟,如果你给面子,兄弟三个会感激不尽;如果你不肯走这趟路,就请你给咱们挂个彩,咱们回去也好交代。”
  “哦?你们喜欢流血挂红?”
  “谁也不愿流血挂红,那不但痛苦,也丢人现眼,可是情非得已,没有挂彩,咱们不能回去。”
  “哦?那位朋友如此霸道?”
  “这不能说是霸道,而是律下甚严。”
  “好!我不跟你们为难。”
  “多谢。”
  “别谢得太早,”莫三绕了个圈儿,又回到原来的位子坐下,先喝了一杯酒,然后才说话:“回去告诉那位朋友,我在这里喝酒,教他来。”
  为首的汉子愣了一愣,然后才迟疑地说:“如果到时你已不在这儿,咱们可就更加担待不起。”
  “放心,我会一直在这儿等。”
  “夜深这儿要关店。”
  “告辞!”为首的汉子拱手行礼,然后一挥手,三个人飞快地走了。
  马健晃到莫三的对面坐下,冷冷地问:“你说我是不是该留下来?”
  “那是您马爷的事。”
  “有精彩好戏可看,谁也舍不得走吗!”
  “马爷!也许精彩,但并不是好戏。”
  “这话怎么说?”
  “因为这出戏不吉祥。”
  “为什么?”
  “这出戏有个名堂,叫做‘大宰活人’,如果你不怕血腥味儿,你就待着吧。”
  “莫三!”马健声色俱厉地说:“我警告你,有我在场,谁也不准动武行凶。”
  “马爷!因为你是侦缉队的,所以你就夸下了这种海口,对吗?”
  “不错。”
  “马爷!这不是保定府的大城以内,是远离城外的夕阳坪,若是你肯安静地坐在一边看热闹,那就没事,如果你硬想插手过问这件事,虽不至于让你命丧黄泉,断胳臂缺腿,教你灰头土脸,那是免不了的。”
  马健笑了,莫三说话像放连珠炮,字字有力,说的是生死相关的事,然而他的话气却不带杀伐意味,马健性格落拓,最喜欢跟这种人交朋友;“莫三!”他借用对方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酒,然后啧啧嘴说:“我挺喜欢你这小子!”
  “哦?”
  “待会儿你也许有危险,我不能跑回去睡大觉,不管你的死活。”
  “马爷!你这么关顾我,我可担受不起吗!”
  “莫三,别打主意将我支开,放心,我绝不过问你的闻事,除掉你有生命危险,我永远都是个局外人。”
  “马爷!我可没权利赶你走,说句良心话,有你在,我还安心些,不过,你还得去找玉玲珑,如今赶回城内,正好能听到她唱的大西厢。”
  “莫三!你要我走,成,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马爷您说。”
  “好好活着,我要交你这个朋友,可不愿意为你收尸。”
  莫三笑了,有了笑容的脸竟然显得非常红润。
  马健站了起来,他希望能再见到杜英,但是再也没见到杜英的影子。他当然并不需要再和杜英联系,他只要循线往下追就行了。出门阿上了马、策骑如飞,大道宽敞、马健疾行,那消片刻,就回到了城里。

  西市场福德茶园有百来个座位,是个大茶园,晩间百艺杂陈,当然,玉玲珑的京韵大鼓也是其中之一。莫三说得不错,马健来到福德茶园时,正好赶上玉玲珑登台亮相。
  茶博士那会不认得值缉队的人,其中一个叫老孟的立刻迎了上来:“马爷!您在办案?”
  “上这儿来办什么案呀?”马健笑眯眯地向台上一指,“我教这小妞儿给迷上啦!”
  “真的?马爷没来听过几回嘛。”
  “要着迷,只看那么一眼就行了。”
  “马爷!我说句真话,你可别见怪。”
  “老孟!有话尽管说。”
  “玉玲珑这妞儿人漂亮、风骚、玩艺儿也不错,可是,据我私底下所见,她好像不正经,玩玩可以,要是打算讨回去作夫人,那可不大妥当。”
  “唉!老孟!你说到那儿去啦。”
  “我是在提醒你哟!”
  “好啦!”马健塞了一块大洋在老孟的手里,“给我安排安排。”
  “即刻?”
  “我只想跟她聊聊天来。”
  “好!您先请坐,我会给您办得舒舒坦坦的。”
  那年头,抛头露面的女伶都成为风花雪月的对象,老孟的安排是不会落空的,玉玲珑刚一下场,老孟就来请了。她在茶园的后院有一间休息住宿的厢房,虽然稍嫌嘈杂,房内的布置倒是挺幽雅的。
  “马爷!稀客呀!”
  房门带上,老孟退去,马健才开口说话:“我该如何称呼好呢?”
  “玉玲珑呀!”
  “这个名字叫来怪彆扭的。”
  “马爷!常常叫,天天叫,叫顺口就行了。”没错,玉玲珑真是风骚入骨。
  “有人教我来看你。”马健一脸正经。
  “有人教我跟你谈宗买卖。”玉玲珑也开始正经起来了。
  “我不是买卖人。”
  “不是买卖人有买卖上手,那才有意思……马爷!有人请你到北京去住三个月,住的是北京大饭店,吃的是罗宋大菜,还有我在一旁为您解解闷儿,九十天一到,白花花的大洋十万元就到了你的手上,干吗?”
  “这种事怎会落到我的头上?我太走运了啊。”
  “马爷!回句话儿呀。”
  “我得先问问,谁是这么慷慨的东家?”
  “问也是白搭,我不知道。”
  “这笔帐他们好像算得不精,把我支走,侦缉队就没人了吗?教他们打听、打听,侦缉队队长杜英比我厉害不止十倍,只是这种小事还用不着他出动。”
  “马爷!你说这些话我全不懂,答应不答应,全凭你一句话。”
  “玉玲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马爷!女伶还能值几个钱?我一个月连台上和床上的功夫钱能赚个百儿八十的已经难得了,陪你三个月,净收五千大洋,再说,马爷人又生得俊,这种好事我上那儿去找呀?”
  “玉玲珑!那就要让你失望了,这件买卖我答应不下来。”
  “为什么?”
  “队长不给假。”
  “马爷!你是故意装迷糊还是人懵懂?十万大洋够你一辈子尺穿不尽,管他什么鸟队长?”
  “好啦!玉玲珑!你就这么回话吧!姓马的一百万大洋也买不通。”
  “唉!”玉玲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的五千大洋也泡汤了。”
  “如果你肯听我话,这五千大洋也许还能回头。”
  “哦?这话怎么说?”
  “只要你告诉我,这个花钱的大爷是谁?我包你到手大洋五千元。”
  “是谁我可不知道。”
  “玉玲珑?你方才还说,今儿就要回信,你向谁回信?”
  “向谁回信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话?你连谁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回这个口信?”
  “当然有连络的方法。”
  “什么方法?”
  “对不住!马爷!我已收了人家的订金一百大洋,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百大洋都不退回的。不过我一定要遵守他们的规定,不能把秘密泄漏,否则,不但要退回那一百块现大洋,可能还要受他们的惩罚。”
  “你难道就不怕我的惩罚?”
  “哟!”玉玲珑撒起娇来了。“马爷!别吓唬我行吗?我是鸭子硬逼着上架,情非得已,您又何必……”
  “玉玲珑!”马健突然变得轻佻起来,他咛咛玉玲珑的面颊,笑着说:“跟你在一起磨菇上三个月,那真是人间艳福,我倒有些动心了。”
  “真的吗?马爷?”
  “真的?”
  “我听说过,你一向说话算话的。”
  “绝对算话。”
  “那真是太好了……”
  “别忙,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想法子安排我和苍鹰凌雄见一面。”
  “谁是苍鹰凌雄?”
  “你别问,只管照着我的话传回去就行了。”
  “好!好!我一定传。”
  “什么时候咱们再见面?”
  “明儿一大早,我请您喝早茶。”
  “好!一切费神啦!”
  马健告辞走了出来,他并没有回去,守候在茶园子的附近,很显然,他要守候玉玲珑的行动。却想不到玉玲珑连房都没有出。这是怎么回事?这娘们在玩什么花样呢?
  他找来茶房老孟,教他去后院看看,老孟回来说:“玉玲珑姑娘睡下啦。”
  马健左思右想,实在想不通,他总不能在这儿守候一夜,他又忙碌了两天一夜,累坏了,只得同到队上去休息。

  玉玲珑在房中,却好像知道外面的任何动静,马健刚离去,她就悄悄地出了福徳茶园。像是预先约好的,她一出门,就有一座轿子抬到她的面前,她也很快地坐上了轿子。两个轿伕抬着健步如飞,在那轿子后面,还有两三个大汉逾远地跟着,就算马健在这儿,他也没法子跟踪,这批人的魔法还真高。
  轿子在保定城内绕来绕去,还穿过了几条勉强可以通过的小巷,最后进入了一座深宅太院。距离福德茶园才不过几条街。显然,他们的防范相当严谨。玉玲珑被带进了灯火明亮的堂屋,见她的人是一个穿着华丽的中年妇人。
  “辛苦了!”中年妇人倒很客气,不过,谁也看得出她的笑容很勉强。
  “那里!”
  “坐!”
  玉玲珑坐下了,有轻微的不安。
  “见着了吗?”
  “见着了。”
  “他怎么回答的?”
  “他开始很强硬,后来他还是答应了,不过,他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在离开保定府之前,他要你们安排他和苍鹰凌雄见一次面。”
  “苍鹰凌雄?”中年妇人显得很吃惊。
  “是的。”玉玲珑格外加重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苍鹰凌雄。”
  “他有没有告诉你,苍鹰凌雄是什么人吗?”
  “没有。”
  “他弄错了。”中年妇人像是在对自己一说话。
  玉玲珑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她明白此颏不是多说话的时候,因此她闭紧了嘴巴。
  “凌雄是个杀手,只要你花钱,他就为你索命。”
  “哦!”玉玲珑漫应着。
  “侦缉队最近正在全力侦捕凌雄,因为他积案如山,尤其是最近他杀了一个粮秣督办,惹得胡帅大发雷霆,姓马的以为我们要请他离开保定府是在回护凌雄,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你能当面与他谈谈吗?”
  “不行。绝对不行。”
  “那……”
  “你可以告诉他,咱们与凌雄无关,没法子安排他与凌雄见面。咱们请他暂时离开保定,是另有缘故。”
  “什么缘故呢?”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他……玉玲珑!我真觉得奇怪,像你这副骚媚入骨的模样儿竟然迷不倒他?”
  “你太夸奖了,其实我心里非常明白,我只能迷倒一般凡夫俗子,对付真正的男子汉,我是没辙儿的。”
  “哦?你将马健抬得这样高?”
  “他的确不同凡响。”
  “好吧!你将我的话再传过去,如果他坚持不答应,我就用别的法子去对付他。”
  “夫人!对付他的法子只有一个。”
  “什么法子?”那中年妇人竟然露出了虚心求教的神态,“快说!”
  “听他的,依他的。马健的性子你大概还没有弄清楚,他是永不低头的死硬派。”
  “我不信。”中年妇人怒吼着,“去,照着我的话传,同时希望你遵守规矩,站在中间的立场,别给姓马的出馊主意。”
  “放心!我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
  玉玲珑离开了那座深宅大院,夜色漆黑,她仍然是不辨方向,她也不想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对方是什么人;知道的愈多对自己就愈危险,这个道理,她是非常清楚。

  福德茶园的后院已是静悄悄的,那些白日辛劳的艺人都已进入了梦乡,玉玲珑悄悄地进了屋。
  刚进入黑沉沉的屋子,她就突地打了一个冷颤,因为,她出门的时候门已上了锁,而现在房门却是开着的。她想退岀,已经来不及了。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扼住了她的颈项,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慌张!”一个轻轻的、柔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问你几个问题,答应我,绝不惹麻烦。”
  玉玲珑用力点头。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缓缓松开了,不过,还停留在她的面颊上,似乎准备随时再掩住她的嘴。
  “让我点上灯……”
  “用不着,你就这么站着。”那只扼住她颈项的手并没有放开。
  “你是谁?”
  “别问我是谁,不过,我提出来的问题却很重要,你一定要老实回答,除非你实在答不出来。如果你的回答不真实,后果是相当严重的,第一,这桩买卖谁给你拉的线?”
  “白脸莫三。”
  “第二,刚才你去了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那么,你会见了什么人?”
  “一个中年妇人。”那只手臂带给她的威胁性太大,她不得不说实话。
  “中年妇人?”
  “是的,约莫四十来岁,穿着很华丽,人也生得很标致,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美人胎子。”
  沉默了一阵,背后那人又问:“她的脸上可有什么特殊的标记?”
  玉玲珑很仔细地想了一想,才回答道:“她脸上好像有一颗痣……”
  “生在鼻梁上,是不是?”
  “对!那颗痣带一点儿红色,没错,生在鼻梁。”
  “原来她是红豆夫人!”
  “红豆夫人。”这个名称对玉玲珑来说,不但陌生,也非常别致。
  “好了!”背后那人似乎有意结束这次会晤了,“让你受惊,我非常抱歉,只要求你一件事,就当是一场恶梦了,今晚的事明儿个别再跟任何人提起,行吗?”
  “我一定不跟任何人提。”
  “玉玲珑!我这个人最大的长处就是有恩报恩,有仇也必报,你告诉我许多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非常感激。”说到这里,一张卷起来的纸塞进了玉玲珑的手掌心。“这个你拿着,数目不大,只是聊表心意。”是一张银票。
  颈项上的手缓缓松开,玉玲珑没有听到一点声音,但她能够肯定,那个人已经走了。她慌忙取火燃灯,果然,房内再也看不见什么人。
  她将房门关上,坐在床边直喘气。良久,她才展开银票,票面写着一千大洋,就是保定城内最有名的“华泰银庄”的庄票,两旁还印着八个大字:“凭票付款,请勿遗失。”
  玉玲珑一次过手的钱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数目过,这个人的手面怎么这般大呀?
  他是谁呢?她拼命地想,突然她跳了起来。
  那个人就是苍鹰凌雄。一定是!一定是!她心里狂喊着。
  不对呀!红豆夫人一再表明她与苍鹰凌雄没有关系,那么,凌雄又探打听她干什么?而且,凌雄那来那么多钱?
  玉玲珑迷糊了,她算得上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可是她现在却想不通这个问题。
  她上了床之后,怎么也唾不着,因为困人的问题一直缠着她不放。挨到天亮,她才闭上了眼睛。
  好像才睡了一会儿,房门又警了。
  她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问:“是谁?”
  “马健。”
  她慌忙穿上了衣裳,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打开了房门。
  “马爷!你在前面喝杯早茶,待我梳洗、梳洗……”
  “不用了,”马健一脚跨了进去,随手带上了房门,“我只讨个信儿,立刻就走。”
  “马爷!那边说,他们跟凌雄毫无关系,没法子给你们安排见面。”
  那张庄票放在梳妆台上,马健一眼就看到了,但他没有吭气。
  “马爷,你终日忙碌,也该偷偷闲了,就让我陪你到北京城去溜跶、溜跶吧。”
  马健笑着说:“昨晩想了一夜,这种好事实在不容易遇上,我真想立刻答应。不过,我还不知道咱们队长是否肯放人。这么着,你先给我缓一缓,天黑前再回话,行吗?”
  “行!当然行。”
  “瞧你眼泡子肿肿的,八成没睡好,你再睡个回笼觉吧。”

  马健走了,一脚就来到华泰钱庄,他跟华泰钱庄的李掌柜很熟,因为侦缉队的饷银都是由这钱庄拨付的。
  李掌柜迎着他:“马爷!今儿怎么有空吗?”
  马健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二人进入了内厅,马健还带上了门,“李掌柜!在你面前,我可不敢谈公事,就算你帮我的忙査一件事儿。”
  “啥事,你说。”
  “贵号开出一张元字第一八九号庄票,票面一千块大洋,我要査査谁是票主。”
  “这简单。你坐一会儿。”
  李掌柜走岀去,过一会儿他把账房先生带来了。账房先生已经六十开外了,戴着一副老花眼镜,
  进门喊了一声:“马爷!你好!”
  “坐!坐!”
  “马爷说的元字第一八九号庄票?”
  “是的。”
  “这个人一共开了五张千元面额的庄票,从元字一八六号到一九〇号,马爷!这个人不是常来常往的熟客,他说,带着沉甸甸的现大洋不方便,所以换了五张票子。”
  “他不是本地人?”
  “难说,听口音他好像又不是外乡人。”说到这里,账房先生突然将话锋一转:“马爷!这个人好像跟顺记粮行来往。”
  “哦?何以见得呢?”
  “这个人来开庄票的时候带来一箱没开箱的现大洋,那箱现大洋是顺记粮行头两天在咱们庄子里兑了去的,咱们在箱子上都作了记号。”
  “没错吗?”
  “你放心,”李掌柜在一边插嘴说:“咱们账房先生的记性特别好,绝对错不了的。”
  也许那个人就是顺记粮行的,这笔钱要作机密用途,为免将来留下痕迹,所以要托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面去开庄票。但顺记粮行是个规规矩矩的商家,他们会有什么秘密用途?而且,这张庄票怎会落到玉玲珑的手里?
  虽然仍是一团迷雾,可是,马健总算抓住了一条线索。尽管这条线索非常的脆弱,但它仍然有价值……

  第三章
  顺记粮行是保定数一数二的金字招牌,如果说华北平原收割的小麦要经过顺记粮行的那根一千五百斤的大秤,这句话绝不夸张;而且,军方粮食都由这家粮行加工,拨领,与那位遇刺丧命的粮食督办刘大人常有来往。
  当马健搜集了那些资料之后,他的心脏差一点从喉咙管里跳了出来。那张庄票再不是细微的线索,它成为一根粗大的缆绳,拖动着一艘巨大的船舶了。马健将这些情况报告了队长杜英,并询及夕阳坪唐家老店昨夜发生了什么情况,当然他也关心莫三的安危。
  杜英笑而不答,只教他专心一致地循这条线索追下去。马健当然不便再问。
  顺记粮行的店东也姓刘,因为染上阿芙蓉癖,终日躺在床上,店务早就交给少掌柜刘长清掌管。听说这位少掌柜不嫖、不赌,生活正常,为人精明,所以,顺记粮行的业务才蒸蒸曰上,马健先只是听到传言,待见面之后他立刻就发现传言不虚。
  刘长清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两只眼睛格外有神,马健对那种眼神特别有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接连去过四方鹰店好几次,那是属于与鹰隼般相类似的目光。
  “马爷有何见教?”虽身为东道主,态度却不见热络。
  “少掌柜!”来此之前,马健已有了打算,决定以开门见山的方式査问这件事。“我来拜访是为了公事,请问:宝号来往的钱庄是不是华泰号?”
  “敝号来往的钱庄很多,华泰只是其中之一。”
  “请问:贵号是不是在本月初三那天在华泰号领了五千一箱的大洋三箱?”
  “对不住!我不过问这些琐碎小事,要问账房。”
  “可以立刻问问吗?”
  “当然可以。”到现在为止,刘长清的态度虽然很客气,却始终是冷冷落落的。他唤来小厮,吩咐去找账房,不多一会儿,戴着老花眼镜的账房老先生就捧着帐簿进来了。
  “这是侦缉队的马爷,”刘长清介绍了客人。“据实回答马爷所提的任何问题。”
  “请问:本月初三,贵号是不是在华泰号领了一万五千块大洋?”
  账房先生翻了翻帐簿,然后回答:“是的。”
  “我能问问这三箱大洋的去处吗?”
  “马爷!去处琐碎,无法奉告。”
  “账房先生!你可知道钱庄方面有个习惯,每箱大洋都作了暗号?”
  “哦?”账房先生转头望着刘长清,似乎大感意外。
  “据他所知,其中一箱在第二天又回到了华泰饯庄。”
  账房先生看着刘长清,似有难言之处。
  这位少东倒真是不简单,他立刻把话接了过去:“马爷!商家的开销有两种,有明、有暗……比方说,送官方的规费,为求粮食在路上平安无事,道上的朋友也需要孝敬,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马健笑着道:“这种事那家商号都免不了……账房先生!请问:那五千大洋在华泰钱庄兑换了五张庄票,从元字第一八六号到一九〇号,面额都是一千元,对吗?”
  “是的。”
  “那么,我想请问:元字一八九号那张庄票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
  刘长清立刻接上了嘴:“马爷!这很对不住,按照规矩这绝对不能对外泄漏。”
  “谁定的规矩?”
  “传流下来的规矩。”刘长清的态度很强硬。
  “少掌柜!我在査案。”
  “我明白,不过,我的钱,爱怎么花都行,别人管不着。”
  “少掌柜!咱们把话说个清楚,如果你将这张庄票送给一个盗贼,这个盗贼用这笔钱去买了一把力,再用这把刀去杀了人,你就吃不了兜着走。”马健说完之后,站起来就走。
  不管顺记粮行多么的财大气粗,他们毕竟是正当商人,何况这位侦缉队的马爷又非等闲人物,刘长清连忙高喊留步。
  马健的这一着棋下对了,“少掌柜还有什么指教?”
  “马爷!你要体谅咱们的苦处,江湖人物是得罪不得的,万一……”
  “少掌柜!”马健的口气又缓和下来,“你也体谅一下咱们的苦衷吧!粮秣督办刘大人遇刺,胡帅亲自下令,限期破案,这张庄票是条重要的线索,你要是不给我漏点儿风,我又白白辛苦一趟。”
  “好!马爷!关于这笔钱,我一定对你说实话,不过,你千万不要再追下去。”
  “为什么?”
  “因为我保证这笔钱跟刘大人遇刺没有关系。”
  “好!你说吧!”
  “不瞒马爷说,我在外头有个相好的。”
  “这难免,莫非你将这笔钱作了她的开销?”
  “不是五千块,只是元字第一八九号那张庄票。”
  “那相好的是谁?”如果是玉玲珑,这条线索又断了。
  “花翠凤。”
  刘长清的答案太出乎马健的意料之外了。刘长清将这张庄票给了花翠凤,怎么会落到玉玲珑的手里呢?
  马健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轻缓地说:“少掌柜,咱们的谈话就到此结束了,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咱们谈了些什么,永远也别让第四个人知道谈话的内容,这样对咱们都好。”
  刘长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连忙点点头说:“马爷你放心,我不会对别人提这码子事的。”
  “尤其是花翠凤。”
  “那更不可能再提了,我跟她已经闹翻。”
  “哦?多早晩的事?”
  “那是前两天的事,她说走就走,我是怎么也留不住她,我平生最恨无情无义的人,就这么闹翻了。”
  “少掌柜!你能看穿倒也好,这是个无底洞,你永远也填不满的。”

  马健辞出了顺记粮行,一脚来到了正兴茶园。
  他是熟门熟路,也不用找人打听,就往后院跑,正好和花翠凤碰上了。
  “哟!是马爷呀!”
  “怎么!要出门?”
  “想去买点儿胭脂花粉……”
  “那可真不凑巧。”
  “马爷!快别这么说,您要是有事,我不出去也成……来!来!屋里坐。”
  进入屋内,花翠凤亲自为马健倒好茶,然后在一旁静静地坐下。
  “花老板,我见过龙小楼了。”
  “哦?”花翠凤显得非常吃惊。
  “这小伙子不错,很爽气——花老板!我是个守信的人,丝毫没有留难他。”
  “谢谢。”
  “花老板!我不得不提一些令你不愉快的事,比方说,你和刘督办之间的交往”
  “马爷,干咱们这一行的,一向受人轻视,尤其是女伶,人家根本就把你看成玩物,你躲都躲不脱,刘督办人家有财有势,我能把他怎么样?”
  “刘督办生前的确有些荒唐,听说他和玉玲珑也有一段情。”
  “玉玲珑?”花翠凤对这个名字似乎非常陌生。
  “怎么?你没听说过?”
  花翠凤摇摇头。
  “在福德茶园唱京韵大鼓的一个鼓娘。”
  “马爷!我整日关在正兴园,那知道外头的情况呀!何况跟我又不同行。”
  “人家都认识你……”
  “马爷!没那事,我连‘玉玲珑’这三个字都没听说过,那会认识这个人?”
  那就怪了?花翠凤不认识玉玲珑,那么刘长清付给花翠凤的那张庄票又怎会落在玉玲珑手里,难道那账票子自己还会飞过去吗?
  “花老板!有一件事我非问不可,请你据实回答我,事后不必放在心上,就当我从来没问过。”
  “你尽管问,别这么客气。”
  “别说我只是个小小的侦缉队,就算我是天王老子,也过问不了人家的私生活,这完全是帮忙性质,这我先要说明。”
  “马爷!干吗这么客气呀。”
  “在保定,除了刘督办之外,还有相好的男人吗?”
  “怎么?”花翠凤讪讪地笑着问:“马爷要査我的相思债?”
  马健却是一脸严肃:“花老板!招呼先就打过了,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有。”花窣凤倒挺爽脆。
  “是谁?”
  “顺记粮行的少掌柜刘长清。”
  “刘长清给过你花销吗?”
  “他是花钱的大爷,不给钱怎么成?”
  “最近一次给你钱是什么时候?”
  “月初。”
  “给你多少?”
  “一千大洋。”
  “是现洋?还是?”
  “是华泰钱庄的庄票。”
  “那张庄票你兑了没有?”
  “没有。”
  “还在你手边吗?”
  “我交给龙小楼了。”
  “花老板!那是辛苦钱,干吗交给别人?”
  “马爷!我跟小楼早就不分了,钱交给他存着,他是男人,他是主子。”
  “花老板!你知道我才为什么提到玉玲珑吗?”
  “不知道。”
  “那张庄票如今就在她手里。”
  “你说什么?”花翠凤原本是坐着的,现在她倏地站了起来,似是对于这个消息很感意外。
  “我说你交给龙小楼存着的那张庄票如今落在玉玲珑的手里了。”
  “不可能。”花翠凤似是对龙小楼充满了信心。
  “是我亲眼看见的。”
  “马爷!你认为那张庄票是龙小楼给她的?”
  “花老板!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我却非常奇怪,因为庄票的确是在玉玲珑手里。”
  “去问她打那儿来的。”
  “问了也是白问……花老板!一个小小的请求,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我要问问龙小楼。”
  “不!绝对不要问。”马健神色凝重地说:“务必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头上,花老板!请你答应我。”
  花翠凤以讶异的目光望着马健,她似乎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又忍住并没有问出口。
  “花老板!”马健很诚挚地说:“我对你每一句话都非常相信,希望你也相信我的话,千万不要去追问龙小楼,知道吗?”
  “嗯!”花翠凤点点头。
  马健出了正兴茶园,就在巷子里坐了下来,他很冷静地在那儿思考,这些人物似乎没有相关的关系,可是,一张票额千元的庄票却将他们连系起来了,龙小楼将那张庄票交给玉玲珑,或者中间还转了一手,都颇令人贵解。
  巷口有个黑影闪动。那张白白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苍白,好像在脸上抹了一层石灰,是白脸莫三。
  “莫三!”马健欣快地说,“我正要去找你,那一架打得没有吃过亏吧?”
  “他们根本没有来。”
  “唬人的?”
  “真象是唬人的。”
  “真象是?你是说,他们并不是存心唬人?”
  “当然。也许是因为临时发生什么变故,使他们改变了计划。”
  马健默然将话题一转:“莫三!你是在这儿等我吗?”
  “是的。”
  “有什么事?”
  “给你送个信儿。”
  “说吧!”
  “熊老头死了。”
  “四方鹰园的熊老头?”
  “是呀!你见过的。”
  “是谁杀死了他?”
  “是杀死蔡百虎的同一个人。”
  “也是触犯同样的罪名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过。”
  “你去干吗?”
  “问他一点小事,刚巧被我遇上了。”
  “莫三,蔡百虎被杀是因为他想岀卖苍鹰凌雄,熊老头被杀也是这个缘故吗?”
  “不知道。”
  “莫三,我发现你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告诉我一件事,凌雄在那儿?”
  “不知道。”
  “莫三!别骗我。”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情,信不信由你,现在你最好去一趟四方鹰园。”
  马健很不希望被莫三摆布,可是莫三就有那么一股魔力,使马健无法控制自己行动。
  “咱们何时再见?”马健问了这么一句。
  “随时?”
  “我随时都会在你身边出现,只要有必须见面的理由。”
  马健很火,在侦缉队多年,还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可是,他还是容忍下来了。

  四方鹰园的门掩着,一推就开。一灯如豆。办案多年,马健有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他一进门就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熊老头死在通往内厅的门口,胸部一共中了三刀,对付一个年迈体衰的老头子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毒辣,由此可见,凶手并非高手。
  莫三为什么要教他跑这一趟?马健坐在那见思索这个问题。必然有什么特别原因。是什么原因,也不难推测,莫三想教马健亲眼看到什么,当然,绝不要教他来看看莫三的死相。这里除了熊老头的尸体之外,又有别的什么值得一看呢?
  当他游目四顾时,突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这里还有另一个死者。那是怎么一个人,已经无法确认,因为他的面部已经被毁。双手被吊在一根横梁上,胸瞠、腹部不知道被捅了多少刀,说它是一具尸体已经太过份。那只是一堆碎肉,碎骨与凝固的血。
  莫三要他亲自来一趟的目的难道就在此吗?这个人为什么要死在这里?为什么死得这样惨?凶手是谁?动机何在?……这一连串的问号使得马健皱紧了眉头,他真希望莫三此刻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并且为他答复这些问题。
  他缓步踱出了四方鹰园,长街冷落,再也不见莫三的影子了。
  莫三竟然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了。马健就非常想念他。
  想是白想,如果莫三本身不想露面,你就是想死他,他也不会出现的。他决定再去看看玉玲珑。
  玉玲珑对于他的来临似乎有些意外。
  “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事?”
  “我要先说一句歹话,你一定要实实在在地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
  “你手里是不是有一张华泰银庄元字第一八九号面额一千大洋的庄票?”
  因为马健将庄票的号码都说出来了,这使得玉玲珑不敢抵赖,连忙说:“有!有!”
  “庄票还在吗?”
  “还在。”玉玲珑连忙将刚刚收起来的庄票又从小皮箱里拿了出来。
  “是谁给你的?”
  “是……是……”
  “玉玲珑!”马健发现自己态度太严厉,于是温和了一些:“只要你说老实话,没有你的任何关系。”
  “马爷!只怕你不信我的话。”
  “我绝对相信。”
  玉玲珑就将实在情形叙述了一遍。
  “你没有看清楚他的模样?”
  “没有。”
  “以你估计,他多大年纪?”
  “大概不会超过三十岁。”
  “口音呢?”
  “有点儿关外口音。”
  马健沉吟不语,他似在思索一个重大的问题。“你什么时候会晤那位夫人?”半晌之后,他才开口。
  “可能明天。”
  “告诉她,我答应她的条件。”
  “真的吗?”玉玲珑惊喜参半地问。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你说,那夫人也许会答应。”
  “我不要去北京,京城我早就玩腻了,也许我会带你去江南。不管我去那儿,希望她不要干涉。反正我在三个月以内不在保定府出现就是了。”
  “好!我对她说去。”
  “明儿晌午我再来。”
  马健回到队上,立刻向杜英提出了报告,除了将一些情况作详细的说明之外,还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杜英听得仔细,不过,他的眉头却愈皱愈深了。
  “马健!行得通吗?”
  “行得通的。”
  “难道他们不会派人跟踪你?”
  “那是不可能的。我决定南下到石门再回头,他们就是派人跟,也不可能跟那么远。”
  “玉玲珑呢?”
  “她好办,我明出暗回,咱们要找个连络的地方,我倒要看看这帮家伙要搞什么名堂。”
  “好吧!明天你和王占魁吵一架,随便找个题目,然后你向我请假,我照准。我相信他们会留意这件事的。至于连络的地点和方法,明天我再证细地告诉你。”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马健异想天开,暗使妙计,但他能成功吗?

  在顺记粮行中,气氛也不太融洽,刘长清也正在跟账房嘀咕:“你说,这码子事怎么办?”
  “不是搪塞过去了吗?”
  “我走了一着险棋,我估计花翠凤拿到那张庄票之后不可能去看号码,可是,姓马的如果要追下去,还是会出漏子的呀。”
  “如果那张庄票还在花翠凤手里,马健早就发现了破绽,早就来了;如果花翠凤已经将庄票用出去,也就死无对证了呀。”
  “千万别打这种如意算盘,我问你,那张元字一八九号的庄票到底交给了谁?”
  “我只知其人,不知其名。”
  “是什么样的人?”
  “黑道上的人。那笔钱是经常的开销,不登帐的。”
  “追回来,务必要追回来。”
  “少掌柜……”
  “别跟我说理由,这张庄票务必要追回来。”
  “少掌柜……”
  “你没听见吗?别跟我说任何理由,将那张庄票收回来。”
  刘长清走了,老账房的头上直冒汗。他也没有多停留一刻时间,也紧跟着走了出去。长街冷寂,老账房靠着街边走着。转弯徐角,来到一间香料铺。
  他在门板上敲了三下,过了一会儿,门打朝了一条缝,老账房侧身挤了进去。
  店堂里有一个人,以背部对着他,“你来干什么?”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月初我们送来一批孝敬,内中有一张庄票,不知用出去了没有?”
  “用出去没有是我们的事。”
  “因为侦缉队在追査那张庄票。”
  “侦缉队?侦缉队算什么玩艺儿?”
  “爷们不把侦缉队放在眼里,咱们作买卖的可不敢得罪他们呀。”
  “你打算怎么样?”
  “请把那张庄票追回来,咱们用现大洋换回。”
  “非要这样麻烦吗?”
  “请帮忙,请………”
  “真啰嗦!明儿晌午在关帝庙听回话。”
  “是!是!务必请帮忙。”
  老账房退了出来,虽然夜里很凉,他还是出了一身大汗。一转身,不禁又抽了一口气。街边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显然是在等他的,难道,他是侦缉队的马健?所谓疑心生暗鬼,虚心的人都会东猜西想。
  但是他从身材上看去,那显然不是马健。
  他壮壮胆,转头走去。
  那个人一闪身竟然将他拦住了。
  在星光照射下,他认出,那人曾与他有过几次来往,每次都是在他手里接过庄票就走,从来没有开过口;老账房曾经怀疑他是个哑吧。
  其实,他并不是哑吧。
  “老账房!久违啦!”
  “嘿嘿!”老账房心里在发寒,表面上还装镇定,“久不见了,久不见了。”
  “回粮行?”
  “是……是的。”
  “我想请账房先生喝杯酒,然后……”
  “不——不了,我还有事。”
  “账房先生,咱们靠顺记粮行赏饭吃,时刻铭记在心,一杯水酒是聊表谢意,走!走!”
  那人连拖带拉,老账房想不走都不行。
  这个时候那还有酒楼在作买卖?这小子究竟在耍什么花样?……一连串的疑问在老账房的脑海里翻腾,他还没有找出正确答案,那人已将他拖到背街一条干沟的旁边站住了。
  老账房活了一大把年纪,他还记得年幼时这里是处决江洋大盗的杀场。
  那人叫了一声:“拿酒来!”
  果然有一个人拿着时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走了过来。
  斟了一杯酒,酒杯递到老账房的面前。
  “这这是干什么呀?”
  “老账房,请你喝酒呀!喝吧!”
  酒杯已经凑到了老账房的嘴边,想不喝也不行,不然,对方要用灌的了。
  老账房咬着牙齿将酒喝了下去。
  第二杯又斟满了。
  老账房一口气被灌了三杯。
  “老账房!你知道这叫什么酒吗?”
  “好像是烧刀子。”
  “烧刀子!哈哈,老账房,你可真是老经验,到这个节骨眼儿你还辨得出是烧刀子,告诉你,这叫断魂酒。”
  “断魂酒!”老账房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死囚在临刑前都要喝这种酒。”
  “小——兄弟!别说笑,我胆子小”
  “老账房!咱们兄弟向来是说一不二,那有闲功夫跟你说笑,老账房!我奉命送你归天。”
  “你——你——”
  “别怪我,是你们少掌柜的命令,我是拿入钱财,与人消灾,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死了也不算短命,你认了吧!”他边说边抽出了寒光闪闪的短刀。
  老账房虽然上了年纪,但是求生的本态还是非常强烈,他倏地转身而逃。
  塞光闪闪的短刀很快就到了他的喉间,他想喊叫,喉咙却发出不声音。
  “老账房!听清楚了吗?是你们少掌柜要你的命,我只是奉命持刀,可别怪我。”
  “为什么?少掌柜为什么要我死?”
  “再过好些年,他也会死,你们当然会在九泉之下相见,那时你再当面问他好了。”
  寒光如匹练般自老账房的项间一掠而过。老账房连喊叫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仰面向后栽倒。那小子真绝,他竟然在老账房的衣服上擦拭那把带血的匕首。
  在他冷酷无情地结束一个鲜蹦活跳的生命时,阴暗处有一个人在作壁上观。这个人真沉得住气,既未惊讶失声,也未出面干涉。当刽子手疾步离去后,他也没有跟过。他也拔出了刀,不是杀人,而是割下了一副死者的大褂下袜。他将那幅衣襟揣在怀里,缓步离开。
  不多久,他就在顺记粮行门口出现了。在灯光照射下,这个人的脸色黄中带黑,看年龄,绝不超过二十六、七,但在举止间却显示他成熟,练达得超过了实际年龄。
  他刚踏上台阶,就有人从角门中迎了出来。
  “干吗?”
  “求见刘少掌柜。”
  “可有名帖?”
  “把这个给他看看就行了。”来客拿出了那幅衣襟。
  门上的人有些发愣,但他还是传了进去。一会儿,门上的人去而复回,说声有请。
  刘长清在内厅接见这位生客,他似乎略显慌张,不过,在大体上来说,他还算得上镇定。
  摒退仆从,刘长清开门见山地问:“来意为何?”
  来客大马金刀般坐下,轻描淡写地说:“仆弑主,大逆不道,主杀仆,稀松平常。少掌柜大可不必如此神情紧张。”
  “来意?”
  “少掌柜何不猜猜?”
  “要多少?”
  “钱?”
  “如果你不嫌麻烦,要粮食也可以。”
  “我既不要钱,也不要粮食。”
  “那你要什么?”
  来客字字有力地说:“我只希望知道这一件事,为什么这样作?”
  刘长清在审视对方,他似乎想一眼就将对方的动机看穿。
  “你看我干什么?”语懒并不严厉,却很自然地流露了慑人的威力。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关心这件事?”
  “因为我一向关心别人的事。”
  “刚才你在现场?”
  “是的。”
  “你亲眼看到了一切?”
  “是的。”
  “你为什么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
  “你方才既然不阻止,既在又何多此一问?”
  “我不阻止的原因是因为我一向不喜欢管闲事;我现在要问的原因是我想借此了解一个人。”
  “那个人是谁?”
  “你!”那个皮肤很黑的汉子伸出了手指指点着,手指头儿差一点戳到了刘长清的鼻尖。
  刘长清是个买卖人,但他并不像一般买卖人那么怯懦,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这倒奇了?”他不但态度镇定,言辞也很镇定:“你我素昧平生,又何必对我多作了解?”
  “那倒不一定,也许将来我跟你会有来往。”
  “将来?”
  “是的,明天就是将来。少掌柜,作绝对无法预料明天将要发生的事。”
  这是实话,谁也无法预料将来的情况如何演变。在这一瞬间,刘长清倨傲的态度改变了,“你一定想知道?”
  “当然,否则我不必彻夜拜访。”
  “老账房知道太多的秘密……”
  “那一方面的秘密?”
  “我个人的,以及顺记粮行的,为了杜绝秘密外泄,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命案明天就会发现,侦缉队一定关心老账房的死因,你岂非又制造了一个新的秘密?”
  “那两个人应该懂得江湖规矩。”
  “他们绝不会去侦缉队报案,但他们一定会借这个机会不断地向你要钱。”
  “会吗?”
  “一定会。他们并无恒产,也无收入,可是他们吃喝嫖赌的开销很大,这种大好机会他们绝不会放弃的。”
  “可惜我无法再施展同样的手法去杜绝这个秘密。”
  “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法?”
  “因为我找不到很高的好手。”
  “现在正有一个好手站在你面前。”
  “你?”
  “除了我还有谁?”
  “可是你并不要钱,也不要粮;一个不要财物的人我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收买他?”
  “权力。”
  刘长清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明亮,他似乎不了解这两个字的意义。
  “如果你赋予我最高权力,我会为你处理任何麻烦;经我处理之后,你不再会有任何麻烦,”
  “权力高到什么程度。”
  “除你一人之外,全都要听我的。”
  “好!”刘长清欣然答应。“若有必要,连我也会听你的。”
  “少掌柜!第一件事,立刻去侦缉队报案,说老账房卷款潜逃。”
  “为什么?”
  “对了!刚才我忘记与你约定一件事,以后不管我作任何决定,都请你不要过问理由。”
  “遵命。”刘长清毕恭毕敬地回答,“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你可以叫我灰狼。”
  “灰狼?”
  “灰狼!”他用力地说:“我姓吴,名飞郎,我的朋友都喜欢叫我灰狼。”
  “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我走了,你似乎应该亲自去一趟侦缉队。”

  半个钟头之后,刘长清来到了侦缉队,因为顺记粮行在保定大有名气,所以杜英亲自接见。
  “老账房带走了多少钱?”杜英很仔细地问。
  “详细数目我不清楚,总之,来往银钱帐已陷入一遍混乱,不是短时间能够清理出来的。”
  “少掌柜,你要求本队为你作些什么呢?”
  “全力追缉老账房,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好!本队会全力而为。”
  刘长清告辞走了。杜英找来了马健,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队长!我认为这件事有诈。”
  “有诈?”‘
  “我见过那个老账房,他不是那种欺心背主,拐款潜逃的人。”
  “那么,刘长清谎报的动机何在?”
  “必然在施展什么狡计。”
  “马健,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需要立刻找出答案,这些枝节与咱们缉捕苍鹰凌雄的事是否有关连?”
  “一定有关连。”
  “何以见得?”
  “队长!关于这个问题我一时答不上来,但我有个感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与凌雄有关系。”
  “既然如此,追下去,明天你还不能离队,咱们要尽快找到这个老账房。”
  “队长!也许只能找到他的尸首。”
  “什么?老账房已经死了?”
  “这只是我的猜想。”
  “你为什么有这种猜想?”杜英像在追査原因,也像在考验马健。
  “因为老账房经管银钱过手,了解每一分钱的去处。如果有人不愿老账房所知道有关钱财上的秘密外泄,杀之灭口是最好的方法。”
  杜英双眉挑动了一下,显然,他有些惊讶。沉默了一阵,他才轻轻地问:“如果你的推断属实,杀人者岂非是刘长清?”
  “除了他还谁呢?”
  “马健!咱们要找凭据。”
  “队长!在找凭据之前我们正要找一样别的东西。”
  “什么?”
  “老账房的尸首。”
  天明不久,老账房的尸首就被发现了,这证明马健的推断正确。杜英主张立即传讯刘长清,马健却反对,他俩的作法刚好与平日相反。若在以往,主张立即传讯刘长清的一定是马健。
  “马健!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通知顺记粮行认领。”
  “案子算结了?”
  “结了一半。”
  “怎么说?”
  “老账房拐款潜逃,遭到歹徒,巨款被劫,人被谋杀,脏款及杀人凶手另案追缉。”
  “马健!你这么作的目的何在?”
  “暗中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刘长清的动静,杀老账房灭口,只是阴谋狡计的第一步,接下去,他应该还有好多行动才对。”
  “好!这件事听你的主张,不过,原先那个‘明去暗回’的计划只有暂时取消了。”
  “只好如此。”

  老账房的尸首交顺记粮行领回,这件案子在表面上看起来就算结束了。其实,灰狼并不如此想。
  他警告刘长清:“侦缉队的人并不好骗,你这两天还要格外小心。”
  “小心什么?人又不是我杀的?”
  “少掌柜!你千万不能有这种轻敌的想法……”
  “灰狼!反正我都听你的,你说……”
  “即日起停业三天。”
  “为什么?”
  “清理帐目。”
  “清理帐目?”
  “这是顺理成章的理由,而且,使侦缉队的眼线无法看见你关起门板到底在作什么。”
  刘长清倒是真听灰狼的话,“停业三天,清理帐目”的牌子立刻在门上高悬起来。

  顺记粮行停业三天的确是件大事,说不定还要影响保定府的粮价。马健得到消息之后,足足思考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感觉到这是刘长清和他展开一场斗智战的开始;但他永远想不通一件事,他所要找的人只有一个苍鹰凌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对手?想了许久,他还是决定去找花翠凤。
  开门见山说一句话,马健问:“花老板!你和刘少掌柜有多久没见了?”
  “就在他付给我那张庄票之后。”
  “是在刘督办被杀之前,还是之后?”
  “这我倒不清楚,我只知道是在我要离开这儿的头一天。”
  “那就是刘督办被杀的同一天。”
  “马爷!有一件事我得眼您提一提,我收到刘少掌柜一张庄票,那没错,可是是什么字号我可没细看,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査的那一张。”
  马健没有去追问,他仍然在他所提的问题上问下去;“你跟刘少掌柜来往,都在什么地方?”
  “在我这儿。”
  “方便吗?”
  “他嫌不方便,要在外面租房子,我没答应,反正是露水姻缘,长不了的。”
  “你再约他来这儿,他会来吗?”
  “现在?”
  “不错,就是现在。”
  “我只能说试试看。”
  花翠凤立刻找来跟班的,向跟班的交代了几句话,跟班的立刻走了。
  马健又跟花翠凤闲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过了约摸半个钟头,刘长清居然来了。当他见到马健时,大感讶异。
  马健连忙解释:“少掌柜,为了不惹人注目,只得用这个法子跟你见面,你不,见怪吧?”
  刘长清当然没啥好说的。
  “老账房带走了多少钱,你査岀来了吗?”
  “帐很乱,不是三两天可以査岀来的。”
  “少掌柜!如果老账房存心拐款潜逃,他离开顺记粮行之后,该上那儿去?”
  刘长清瞠目结舌,没有回答。
  “他一定要赶紧离城,去北京,该出东门;往南走,该出南城,他跑到大干沟去干啥?”
  刘长清仍然在发愣。
  “他是存心跑到大干沟边去送死吗?”
  “马爷!你说这些的意义何在呢?”
  “我想告诉你,老账房的死因不简单。”
  刘长清很镇定,最少他在表面上没有露出惊惶之色:“马爷!你能够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少掌柜!我要先问一声,这件案子你打算教咱追钱?还是追命?”
  “马爷!我很难回答。”
  “为什么很难回答?”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査出老账房究竟带走了多少钱,我怎么能要求侦缉陈为我追钱?”
  “这么说,老账房也许一分钱也没有带走,是吗?”
  刘长清突地一愣。
  “少掌柜,老账房是何时离开的?”
  “晩饭后。”
  “你是半夜报案的,是吗?”
  “是的。”
  “在你没有确定银钱有失之前,你怎么能肯定老账房是拐款潜逃?”
  刘长清无言,他的确回答不出。
  “他也许被人绑架,也许在友人处酒醉未归,你说他拐款潜逃,不是太武断了吗?”
  刘长清终于提出了解释:“他留下了钥匙,一只专放现金的箱子是空的,所以我断定他是拐款湾逃了。”
  “那只现金箱子平常约莫放多少钱?”
  “不一定。”
  “最少该有多少?”
  “千儿八百。”
  “少掌柜!这里不是侦缉队,我们的谈话不能算是官式询问,你还有机去会辩正,我认为你是谎报。”
  “谎报?什么意思?”
  “老账房既不是潜逃,也没有拐款。”
  “马爷!你这么说没有凭据。”
  “正因为没有凭据,才在这儿跟你说话,若是有凭据,我就找你去队上了。”
  “马爷!”刘长清站了起来,“我该走了。”
  “没人拦阻你,不过,你要想想清楚;你这一走,就永无机会了。”
  “马爷!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什么。”
  “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没作亏心事。”
  “但愿如此。”
  “马爷!我是个正当商人,不希望有麻烦,如果需要孝敬,跟花翠凤说一声就行了。”刘长清走了。
  没多久,花翠凤走进房来。
  “马爷!少掌柜教我传句话。”
  “他说什么?”
  “他说,打算孝敬马爷两万大洋,如果嫌少,尽管开口,随时可以增添。”
  “钱留下了吗?”
  “少掌柜并没有带着银钱出门,只要你点点头,随时送过来。”
  “五万,”马健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华泰的票子,请他立刻送到队上来,要他亲自送,若是假别人之手我就认为他没有诚意。”
  马健很快地走了,他作了一次赌博,但他深信他绝对是赢家。

  马健回到队上不久,刘长清就来了。这个自称是个“正当商人”的小伙子倒是挺有种的。马健将他延进了内厅;刘长清立刻交出了一个封套,里面放着一张面额五万元的庄票,马健竟然收了。
  “少宁柜!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要我为你办什么事,这务必要讲明。”
  “请你不要追问老账房的死因。”
  “就这样简单?”
  “就这样简单。”
  杜英突然出现,这显然是事先早有安排。
  杜英沉着脸说:“刘长清!你公然行贿,要咱们不追问老账房的死因,莫非与你有什么关系?”
  “马爷!”刘长清大为吃惊,“你?你……”
  “少掌柜!”马健缓缓地说:“咱们的责任是保乡卫民,反过来敲老百姓的竹杠,那成什么话?现在,我们只希望你说出实情,也许咱们还可以设法为你开脱。”
  “马爷!你这种手法不是太卑鄙了吗?”
  “对付卑鄙的人,我们只有用卑鄙的手段。”杜英拍拍手,进来了两个队员,都是彪形大汉,他们一亮相,刘长清就开始发抖了。
  “刘长清!自己说吧!”杜英一副问案的样子。
  “教我说什么?”
  “说出实情来。是谁杀了老账房?为什么?”
  “什么也不必多说,”马健在旁接腔:“只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就行了。”
  刘长清冷冷地说:“别说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我也回答不出来。”
  杜英沉声道:“你难道要我用刑吗?”
  “我没有犯法,凭什么对我用刑?”刘长清声嘶力竭地吼着。
  “那,咱们就试试看。”杜英作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大汉立刻将他架了起来,“刘长清,我再问一次,这也是最后一次,老账房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
  “被谁?”
  “不知道。”
  “是谁唆使的?”
  “不知道。”
  “来!”杜英大吼一声:“给他一顿鞭子!”
  杜英一声大吼,颇具威力,那两个大汉立刻动手,其中一个用双手扼住了刘长清的颈项,另一个扯下了他的上衣。皮鞭刷地一声在空中抖开了轻脆而又吓人的爆音。
  任何一个刚强的人在这个时候都会战栗、震慑,可是,刘长清却很镇定,他似乎料定了杜英只是虚张声势。
  杜英从来不喜欢使用暴力问案,他的确在虚张声势,尽管那个大汉的长鞭已经高高举起,但他的手势并没有打出。
  “刘长清!瞧他细皮肉的,何必自讨苦吃,说吧!是谁杀了老账房?是谁唆使的?”
  “不知道。”还是那句老话。
  “你真不怕挨鞭子?”
  “不是不怕,而是没法怕,怕也免不了这顿鞭子。身在公门中,由不得我自己。”
  “刘长清!你一定被黑道上的人左右了。”
  “黑道?我不懂。”
  “早晩有一天,你也会躺在干沟边,由别人去收尸。”
  “杜队长!在这儿是你的天下,由你剐、由你宰,我没什么好说的。”
  马健明明知道杜英不可能给刘长清一顿鞭子,连忙找机会让杜英下台,“队长!让我跟刘少掌柜谈谈,他也许有说不岀的苦衷,这么多人,他也不方便说。”
  “好吧!”杜英当然了解马健的意思,也就趁机会松了口:“由你去问,如果咱们刘少掌柜再不给面子,咱们也就不客气了。”
  杜英将其余的人全部带了出去。
  “少掌柜!你这是何苦?”
  “马爷!我是个正当的商人。”
  “我的意思正是如此,一个正当的商人和黑道上的人来往,合算吗?”
  “那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说是没法子的事?”
  “我的粮车天天在外面活动,我敢得罪他们吗?”
  “老实说,老账房被杀,是你的主意吗?”
  “绝对不是。”
  “我相信。那么,不妨让我猜一猜,是黑道中人将他杀死的,对吗?”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常常在老账房手里拿钱,他们怕老账房向咱们招供,所以把他给宰了。”
  “哦?”
  “可能那有么一天,他们也可能宰你。”
  “不会。”
  “为什么那样有把握?”
  “如果我宰了,他们向谁去要钱,没有钱他们怎么过日子?”
  马健已发现刘长清供出隐情是不可能的事,于是趁机落篷收帆。
  “少掌柜!”他和缓地说:“五万块银票你收回,咱们不能收。老账房的死因咱们非追査不可,因为那是咱们的责任。现在你请回,侦缉队的大门随时开着,有一天你认为需要跟我们谈谈的时候,就请过来。”
  刘长清被放走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因此身为队长的杜英也并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问了一句话:“下一步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需要王大哥去安排。”
  马健和王占魁密商了好一阵子,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连杜英都不知道。
  此刻,刘长清和灰狼也正在密谈。
  “少掌柜!你应该多少有点儿印象,杜英和马健来这么一手的目的究竟何在。”
  “我猜不出。”
  “他们问了些什么?”
  “我刚才已经一字不漏地告诉你了。”
  “少掌柜!我只有一个要求。”
  “请说。”
  “足不出户,你一定要作到这一点。”
  “如果侦缉队传我去问话呢?”
  “以病推托,你立刻就可以去请大夫,假戏要真作,明白吗?”
  “我知道。”
  吴飞郎从刘长清的房里退出,到了偏厅,那里坐着两个黑衣汉子,显然是在等待他的。他一走进去,那两个汉子站了起来。
  “莫三的消息?”吴飞郎问。
  其中一个汉子回答:“他这两天都在保定城内外活动,昨晩他在夕阳坪唐家老店中露过脸,咱们派出了十多个弟兄,都没有踩上他的盘子。”
  “我在今晩非要知道他的下落,办得到吗?”
  两个黑衣汉子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答话。
  “如果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你们就成为双料的饭桶了……怎么样?说话呀!”
  其中一个说:“我们一定尽力去办,如果踩上了他的盘子,咱们该……”
  “不要惊动他,然后以尽快的方法通知我,我今天一直都不离开。”
  “好!咱们这就去。”
  “记住,在明天天亮之前一定要办妥这件事,绝不能再拖……还有,玉玲珑那边要安排一根桩子,以我算计,可能会有人杀害她。”
  “吴爷请放心,这点小事咱们早就有了安排,还用得着你费心吗?”
  “好!快去吧!”吴飞郎连连挥手,“如果这点小事你们也办不妥,就别混啦!”

  第四章
  鹰可能啄瞎狼的眼睛,狼永不可能咬下鹰的羽毛,因为鹰高高飞在天上,狼可望而不可及。鹰可以攻击狼,而狼却无法攻击鹰。它只有防备闪避,永远无法还击。在先天上狼就已站在劣势的地位。
  时间是清晨,冷冷的晨风,淡淡的雾,使得这个清晨有些儿迷蒙。唐家老店开门得很早,小二捅开火炉子,一壶开水刚冒气,就有了客人。
  小二低着头招呼:“爷!您真早,坐会儿,我给您沏杯茶。除了茶一杯,可没别的东西好侍候您的。”
  他忙碌着。隔夜的茶杯还得洗擦一遍。手忙脚乱地,总算将热茶沏好了。
  端上茶,抬眼一看,这个小伙计不禁发了愣,满堂不见一个人。
  怪!刚才明明看他进来的吗!莫非遇上了鬼?大清早就遇鬼,那可真邪门。
  莫非客人上了毛房?那也可能。他将热茶放在座头上,到二门处,冲着毛房那边张望,根本就不见人影。待他回转身来,却看见有人在厅堂里坐着,就坐在那盏热茶的前面。
  小二猛地打了一个颤,莫非真是鬼?
  瞄了一眼,好白好白的一张脸。店小二不敢再瞄了,不过,在他印象中,这个人倒很面熟,这两天好像常常到店里来。
  “小二!”一声阴沉的呼唤。
  “爷!”店小二慢慢的。
  “再沏一杯茶。”
  “哦?爷在等人吗?”
  “教你再沏一杯就赶紧再沏一杯,别多问。”
  “是!”
  第二杯热茶很快就沏好,开水是现成的。
  果然,又有一个客人上门来了。这个人才真教小伙计吓了一大跳。
  他生了一张阴阳脸,半张是红的,半张是黑的,满头红发直立,像是一棵棕榈树。这种人绝不适宜在江湖道上去混,因为他永远无法掩饰自己的行踪。
  他在白脸莫三的面前坐下,轻轻问了一声:“三爷?”
  “你是阴阳脸薛真?”
  “还用问吗?三爷!我的名号写在脸上啦!”
  莫三招手在对方脸上磨擦了一下,又看看自己手指,手指和他的脸色一样白。
  “三爷!难道我这张脸子还是用油彩画的吗?”
  莫三没答理他,只是冷冷地问:“东西带来了吗?”
  阴阳脸也没说什么,摸索一阵,从身上取出了一个小木盒,顺着桌面推到白脸莫三的面前。
  那只小木盒约莫有两寸长,一寸宽,一寸高,红色,作工非常精巧,正面还有一个搭扣。
  莫三推开搭扣,揭开盒盖,只见里面铺着猩红丝绒,丝绒上面摆了一颗药丸。那颗药丸比一般珍珠略小,与豌豆差不多大,黄黄的,亮亮的。
  莫三盖上了盒盖,缓缓地问:“管用吗?”
  “三爷!不管用,能拿你的钱吗?”
  “多少钱?”
  “三爷问这句话可就外行了,咱们的行市在道上是公开的,童叟无欺,黑白相同。三爷应该早就知道了。”
  莫三没再说什么,从身上掏摸出一根黄澄澄的东西递了过去。稍有见识的人都认得出那是一根金条。
  那是一根净重十两的金条。
  “足赤?”
  “跟你的药丸一样,如假包换。”
  阴阳脸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金条上削刮了一下,嘴角处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然后,他站了起来。
  “喝口热茶再走。”莫三留客。
  “不了,我还得赶回去复命。”
  “阴阳脸!你跑这一趟能赚多少?”
  “主人赏我多少我就拿多少。”
  “他会赏你很多钱吗?”
  “不会太多,十块、八块现大洋总是有的。”
  “十块、八块大洋能干什么?”
  “能让我打个几斤酒,也能让我去找个粉头,那些雌货一见亮闪闪的现大洋,再也不嫌我的脸子丑。”
  铿锵一声,一包现大洋扔在桌上。
  外头的桑皮纸已经有部份破损,露出了大洋的一部份,虽不是亮闪闪的,也照样有满惑力。那是五十块。
  铿锵一声,又是五十块扔在桌上。
  “这这是干什么?”阴阳脸突然口吃起来。
  “给你打酒喝,给你去找雌货。”
  “三爷,无功不受禄。”
  “当然你得给我办点事儿。”
  “我办得了吗?”
  “小事一桩。”
  “三爷您先说说看。”
  “你现在就要回去,将这根金条交给你的主人,对吗?”
  “没错。”
  “你回去的时候,走慢点,也别掩掩藏藏,就这件事,能办到吗?”
  阴阳脸在发愣。
  “这一百块大洋你轻轻松松就赚到手了。”
  阴阳脸没说什么,两手同时抓起桌上的两包大洋,然后走了出去。莫三付了茶资,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那大汉果然走得很慢,这是金钱的魅力。
  莫三跟得不紧,跟得很专,他显然是个老江湖,对钉梢这种雕虫小技驾轻就熟。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这么作?
  他化钱买了一颗药丸,为什么一定还要知道旳卖药丸的人是谁?药丸只有两种:一种是救人的,一种是害人的。
  这颗药丸到底是属于那一种呢?
  那大汉进入了一座深宅大院,黑漆大门立刻就关上了。
  厅堂里坐着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约盗十来岁的瘦高挑,那大汉双手将金条送到他的手里。
  他没有去鉴定手上的金条。
  因为他发现厅堂中突然多了一个人。
  是莫三。
  “你是谁?”瘦高挑儿喝问。
  “我是你的顾客。”莫三笑眯眯地说。然后拍拍那大汉的肩头。“老哥,你出去,我要眼这位大爷说几句知己话儿。”
  那大汉连忙脚底板抹油。
  “你来干什么?”瘦高挑儿双手抱紧了金条。
  “别那么紧张,我不是来打抢的。”
  “那……那你来干什么?”
  “我要请教你一件事。”
  “哦!”
  “这种药丸价钱高,买主一定不多,一年能卖几颗?”
  “两三颗。”
  “在此之前,你还卖给谁了?”
  “咱们有规矩,卖主不管买主,买主不管卖主,咱们向不过问。”
  “真的吗?”
  “的确如此。”
  莫三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是杀人,不是威胁,是在修指甲。用那么锋利的匕首修指甲,也着实令人怵目心惊。
  “上个月初,你曾经卖出一颗,是吗?”
  “是的。”
  “价钱照样是黄金十两,对吗?”
  “是的。”
  “听说是在夕阳坪唐家老店交的货,是吗?”
  “是的。”
  “听说是你亲自送货收钱的。是吗?”
  “是的。”
  一连好几个“是的”,瘦高挑儿显得极为沉着。
  莫三突地上前,一手揪住了对方的衣服,匕首则抵上了对方的咽喉。
  “听清楚!我只说一遍,那个买药丸的人是谁?赶快说出来。”
  “这位爷!”瘦高挑儿哀求地说:“我方才早就说过了,咱们一向有个规矩,不能打听买主的来……”
  “我再问一遍:是你亲手送货收钱的,是吗?”
  “是的。”
  “那么,形容一下那个人是什么样子,行吗?”
  “这我忘记了。”
  “真的忘记了吗?”莫三手里的匕首用上了劲,“再想想看,也许我的刀子逼紧点,你就可以想出来了。”
  匕首的尖儿刺进了对方的皮肉,虽然不很深,却很疼痛。这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威胁到他的生命。
  “他大概二十几岁”
  “多高?”
  “跟你差不多。”
  “四方脸?圆脸?”
  “三角脸,下颚特别尖。”
  “生了两道一字眉,对吗?”
  “对,眉直、短、浓。”
  莫三的匕首松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在他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一个是三角脸。灰狼!
  对!狼脸的下颚才是尖的。
  “对,不住,让你受了惊。颈项上破了点皮,赶紧贴上膏药,以免破个洞,漏气可就麻烦了。”
  莫三抽身走了,这位卖药丸的大爷一定会査问门房,可是谁也不知道莫三是怎么进来,怎么出去的。
  莫三去找灰狼了吗?

  灰狼又在干什么?灰狼正在端详那颗黄黄亮亮的药丸。他看得出了神,倏角处隐隐约约地流露了一丝笑意。
  他在得意什么?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
  “吴爷!是我。”
  开门看,是个半桩小子。
  “什么事?”
  “有人找你。”
  “人呢?”
  “在外厅。”
  “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十来岁,好像对吴爷很熟。”
  “哦?”
  吴飞郎来到外厅,来客立刻站了起来,态度恭敬,看样子好像是吴飞郎的手下。
  “有什么事?”吴飞郎沉着脸问。
  “吴爷!有重要消息禀报。”
  “说!”
  “有人在四处打听你的下落。”
  “谁?”
  “白脸莫三。”
  “咱们消息放出去没有?”
  “放岀去了。”
  “那么,他会找到这儿来吗?”
  “一定会的。”
  “你预算一下,大概是什么时候?”
  “擦黑光景。”
  “人说白脸莫三精得像猴子,我看他笨得像条牛,你说呢?”
  “狼爷!不是我长他人志气,莫三的确很精,千万不能小看他。”
  “我布置的第一个陷阱他已经掉了下去,他又继续向第二个陷阱前进,你还说他精?”
  “狼爷!他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小心一点总归好,莫三是江湖上最难缠难惹的人物早就有名的。”
  “好啦!你走吧!”吴飞郎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莫三一进城,你就按照老规矩通知我。”
  “是的,狼爷!”
  那人走了,吴飞郎回到他住宿的客房,开始冲盹儿养精神。
  从那个时候起,吴飞郎就没有出过房门,也没有人来打扰他。
  约备了黄昏,那个半桩小子又来了。
  “吴爷!南城有人放冲天炮。”
  “知道了。”吴飞郎竟然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据猎人说,狼在猎取食物之前总是喜欢装睡,这匹灰狼好像也是如此。
  天终于黑下来了。
  在后院的墙头上突然飘下来一个影子,就好像树枝上落下一片落叶似的。
  除了莫三,谁还有这么好的身手?
  除了莫三,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后院寂寂。
  莫三落地之后就往内院走去。他目中无人,实际上,在他的视野中也的确没有人。
  他穿过拱门,仍然挺着腰,昂视阔步,完全不像一个偷袭者的模样。
  现在,情况改变了。
  莫三的身边突然出现了四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把蓝光闪闪的尖刀。
  莫三仍然挺直了腰。
  “灰狼?”他的声音很冷。
  “你要找灰狼?”有人问。
  “我不找灰狼来这儿干什么?”
  “这儿是顺记粮行,不是狼穴。”
  “顺记粮行早就变成狼穴了。”
  “人进狼穴,就死定了。”
  莫三突地如旋风般转动,没有人看他如何出手,可是,有人在惨呼,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惨呼之后的情况是:莫三在轻拍他的手,他似乎想拍掉手上的脏东西。那四把尖刀散落在地上,四个大汉全躺下了。
  莫三在江湖道上绝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给人的印象是:刁钻、精灵、神秘、诡异。他绝不是高手,他如果让人踩着了他的盘子,他就是死路一条。但是他现在的表现却不是如此。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以一对四,并不简单;尤其是对付四个有备无患,来势汹汹的恶汉更不简单。
  莫三没有动。他预料,灰狼必然会主动来到他面前。他的预料没有错。
  狼作战的时候,永远都是采取偷袭手段,它们不会以号叫助威,它们的脚爪落地时绝不会发出声音。现在灰狼的出现也正是如此。他像幽灵似的出现在莫三的面前。
  “四条人命,”吴飞郎的声音很轻:“见面礼?”
  “他们不会死。”
  “哦?你用的是什么手法?”
  “恕不传授。”
  “那么,来此何干?”
  “问一件事。”
  “问吧!”
  “你买了一粒‘五更鸡鸣丸’,没错吧?”
  “没错。”
  “买那粒药丸的意图何在?”
  “还没想到。”
  “灰狼!你刁,你狡,但是你还要怕一种人。”
  “就是你这种人吗?莫三?”
  “你怕打狼的汉子。”
  “谁是打狼的汉子?”
  “很多,我是其中之一。”
  “莫三,我小看了你,所以今天我栽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筋斗。没关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方长:”
  “你还有来日?”
  “莫三!别过份……”
  “灰狼,这不叫过份,叫做有始有终,我不追便罢,要追一定追到底。”
  “你要追什么?”
  “你要那粒药丸的意图到底何在?”
  “我方才不是回答过了吗?还没想到。”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
  “片刻之后,地上就会躺着五人,而且这最后一个躺下去的人永远不会再起来。”
  “莫三!你的话我承认,不过,那个人并不见得一定就是我。”
  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恶战一触即发,生死存亡也必然在序战一起就要决定。不过,现在的情况却是:双方都在避免这场恶战的发生,因为彼此都没有把握。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那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一阵冗长的沉默。最后,这种沉默被灰狼打破了。
  “莫三!你还要什么?”
  “我要一句话。”
  “我已经说过好几句话了。”
  “那都是废话。我要的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话——你要了那颗药丸为了对付谁?”“我已说过好几遍,我没有想过。”
  “灰狼,你在道上也小有名气,我不能给你太大难堪。你搭上了刘长清,有什么目的,我不管,光棍不搞财路,我懂规矩。今天我只想交代一句话,那颗药丸对付谁我都不管,若是你用来对付刘长清,我白脸莫三就教你灰狼变成死狼?”
  这种口气任何人都受不了,可是灰狼竟然忍受了。当白脸莫三离去时,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莫三的行动非常迅速,吴飞郎如果真是一头狼,他应该算是一头狐狸。他来到福德茶园,闪入了后台玉玲珑更换衣服和化妆的地方。
  玉玲珑在镜中看到了莫三,她发出轻微的颤抖,就好像有人在她臀部上用尖针戳了一下。
  “事情怎么样了?”莫三冷冷地问。
  “那匹马今儿整天都没见影子。”
  “你好像失败了。”
  “三爷!我对付这种人一点经验也没有。”
  “据你看,他会离开保定吗?”
  “我看不会。”
  拍地一响,那个装药丸的盒子落在玉玲珑的梳妆台上。
  “这是什么?”
  “五更鸡鸣丸。”
  “哦?”玉玲珑似乎听说过这种药丸的名称,她拿起盒子,手在发抖。
  “会用吗?”
  “请三爷再说一遍。”
  “溶在茶里。”
  “然后呢?”
  “玉玲珑,你那颗脑袋瓜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莫三以斥责的口吻说:“我对你说过多少遍?按照我交代的步骤一步一步去作,明白吗?”
  玉玲珑点点头,她的表情极不自然。
  莫三要退出,却有人向这间屋子走来。莫三一时走避不及,只有闪避在梳妆台的背后。来人竟然是马健。
  马健一进门就说:“玉玲珑!咱们明儿一大早就离开保定,大车都雇好了。”
  “当真?”玉玲珑大感意外。
  “我是从不说假话的,为了一桩小事,跟咱们杜队长闹得不愉快。老实说,我很灰心,去北京玩玩也好,有你相伴,该是人生一大乐事。”
  玉玲珑趁势偎进了马健的怀里,娇声娇气地说:“马爷!你该不是哄着我玩,开我的心吧?”
  “这是什么话?大车都已雇好了,明儿一大早我就来接你……你还得跟园子方面说说吧!”
  “那是小事……马爷!就这么说定了,可不能反悔哟!”
  “放心,我是向来说一不二的。”
  “马爷!我得赶紧跟那边连络一下,他们还要付你大笔钱哩!”
  “金钱,美人,这是人生追逐的两种东西,我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马健好像很乐,他一面走,一面打着哈哈。
  玉玲珑站在门口去张望,直到她确定马健业已走远,她才将房门关上。莫三从梳妆台后面闪了出来。
  “三爷!情况变了。”
  “是变了。”
  “那么,这颗药丸用不到啦。”
  “哼!”莫三冷笑了一声。“你信我不信?”
  “怎么?你认为姓马的在说假话?”
  “他说他跟姓杜的闹翻了,我不信;他说他心灰意冷,我更不信,他不是那种人。”
  “那么,他的用意何在呢?”
  “他打算暗渡陈仓。”
  “暗渡陈仓?”鼓词儿有这么一句辞儿,不过,玉玲珑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一定是明着走,暗中回。”
  “半途把我给扔了?”
  “一定是。”
  “哦?”玉玲珑在发愣。
  “所以,那颗药丸你还是用得着……玉玲珑!姓马的很精,该怎么作就这么作,千万别让他看出破绽来。”
  “我知道。”
  “出保定城之后,我会暗暗跟着,你可以放心大胆,不过,要先发制人……”接下来,莫三在玉玲珑的耳边低语了许久。
  “记住了吗?”
  “记住了。”
  “立刻行动。”
  莫三说完之后就打算开门离去,但是有一件令他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马健站在房门口,脸上浮现着阴冷的微笑。
  这种场面,连老于世故的白脸莫三也愣住了。
  “莫三!”马健竟然在打哈哈,“我真想念你,我以为那帮人早在唐家老店把你给做了呢?”
  “马爷!咱们在这儿说话不方便。”
  “没什么,保定就像我的家,我高兴怎么就怎么,来,坐下慢慢聊……玉玲珑,给咱们沏壶茶,行吗?”
  “行!行!我正好要登场,失陪一会儿啦!”玉玲珑快得像闪电一般闪开了。
  “莫三,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就像你的名姓一样,莫三,莫三。我放过你两次,今儿就不能再放你过门了,你到底是何等身份,泄个底儿,怎么样?”
  “马爷!江湖流浪汉,提不得的。”
  “莫三!这不是跟你闲聊,我是要你招供。”
  “招供?马爷!你把这儿当成侦缉队的刑房啦!”
  “只要我高兴,我把这儿当成杀场也行。”马健站了起来,一只脚跷在凳子上,他有意无意地用手指绕着枪穗子玩儿,那是一种很明显的威胁。
  “马爷!犯得着吗?”莫三开始走软的了。
  “莫三!你耍人也耍够了吧。我可不愿意像驴似的被牵进了磨坊,一个劲儿地绕圈儿,开开金口吧!”
  “马爷!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苍鹰凌雄。”
  “我答应,不过,那不是眼面前的事。”
  “莫三!少跟我打太极拳。两条路,由你选:一条是立刻带我去找苍鹰凌雄,另一条就是把你肚子里的秘密都给我吐出来。”
  “马爷!这还不到时候。”
  “非得等我翻了白眼,蹬了腿,才算到了时候吗?”
  “马爷……”
  “莫三!你也算条汉子,别跟我婆婆妈妈的,今儿被我堵上了,算你走霉运,爽快点,说吧!”
  这时,前面的茶房送来了两盏茶把他们的话打断了。
  茶房退去之后,又继续扯了下去。
  马健显然早有算计,他今天把莫三泡定了,丝毫也不肯放松。
  “马爷!今儿不让你白跑一趟,多少给你带点回去,不过,你也要拿点东西来换。”
  “你要什么?”
  “你心里头的秘密。”
  “你这小子倒挺精明!”
  “马爷!你方才告诉玉玲珑,说你跟队长杜英闹翻,打算带她到北京去逍遥一阵子,可是,你仍然紧紧地追我,毫不放松。由此可见-你是心口不一,我当然想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马健愣住了,他似乎没料到对方有了这么一招凌厉无比的反击。
  “莫三!你是存心跟我干上了?”
  “不敢,”莫三低声下气地说:“绝不敢。”
  马健没有冲动,令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事情最近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的修养变得非常好,很少冲动。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莫三的身份。莫三的身份也只有三种可能:与苍属凌雄完全无关,是苍鹰凌雄的朋友,或者是苍鹰凌雄的敌人。然而,莫三却在千方百计地保留他的身份。
  “莫三!你要惹我生气吗?”
  “不敢!马爷!我方才就说过了,绝不敢。”
  “你跟玉玲珑是什么关系?”
  “毫无关系,不久前才经朋友介绍认识,她喜欢赚钱,我就挑她赚钱,如此而已。”
  “那么,我们是朋友吗?”
  “高攀。”
  “莫三,不管你心里如何想,我总是把你当朋友看待的。”
  “万分荣幸。”
  “帮我打听一下苍鹰凌雄的消息。”
  “可以。不过,教我上那儿去找你呢?明儿一大早你就离开保定了。”
  马健正要顺嘴搭话,突然发觉莫三此话有企图,连忙将话改变了,“你可以跟杜队长连络,多年来,他待我不错,我不能一走了之,能尽心尽力的地方,我还是要聊尽棉薄,你说是不是?”
  “马爷!你真讲义气!”莫三挑起了大姆指,“好!我一定全力去找苍鹰凌雄的下落,一有消息我会跟杜队长连络的。”
  “那就多费心啦!”
  “理应效劳。”
  马健拍拍莫三的肩膀,大踏步走了出去。
  莫三又坐下来,两道浓眉紧紧地皱起,好像有什么令人困扰的事盘据在他心头。
  他站起来,打算离开,外面突然有人进来。是个黑衣大汉。
  那大汉冷冷地问:“玉玲珑在吗?”
  “在前面茶园子登台亮玩艺儿哩!”
  “哦?”
  “有事吗?”
  “有人托我送封信。”
  “你要是相信我,就把信留下;要是不相信我,就去前面茶园子等她……”
  “没关系,请你老哥转交好了。”
  那黑衣大汉伸手在怀里掏摸,但他掏出来的不是什么信函,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莫三是何等人物,刀还没见光,他就已经飞身闪退。
  那个黑衣大汉好像是个专家;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专家,莫三闪得快,他跟得快,那把锋利的匕首仍然到了莫三的胸前。
  屋子太小,实在没有回旋的余地,而且这个陌生汉子的身手也太俐落了。莫三只有一个想法:今天他死定了。
  匕首在他胸前,却没有进入他的胸瞠。那个人并不想杀他;最少并不想立刻置他于死地。莫三松了一口气,只要他能活着,就有反击的机会。
  “白脸莫三!久仰了。”
  “何必挖苦人!”
  “江湖上有句话,输了要服,栽了要认。”
  “我早就认命了。”
  “放心,我并不杀你。”
  “不杀我何必出刀?”
  “刀可伤人也可制人。”
  “现在我已经被制服了。”
  “制,我承认,服,倒未必。”
  “怎样才算服?”
  “口服心服。”
  “你难道要我下跪,订城下之盟?”
  “不需要。”
  “那要怎么样?”
  “答应为我作一件事。”
  “可为则为。”
  “顺水人情。”
  “说说看。”
  “为我搭个线,我要见见侦缉队的马爷。”
  “这点小事还犯得着出刀吗?”
  “这并不是小事。”
  “最少也不是什么大事。”
  “马爷明儿一大早就要走,我要在明晩见他,你还得费点精神。”
  “这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
  “是的。他的行程既定,我怎可更改?”
  “所以说,你要花费点精神。”
  “如果我不答应呢?”
  “从此以后别人就会叫你花脸莫三,我用刀在你脸上画个叉。”
  “我现在就答应,事后又翻悔呢?”
  “我不怕,因为我可以随时找到你。”
  “那我只有答应了。”
  “明日黄昏,夕阳坪唐家老店。”那大汉说完之后,掉头就向外走去。
  莫三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袖管由的短刀倏地出现,轻巧无声地刺了出去。
  叭!他的手腕被对方扣住了,那大汉连身子都没有转动。
  “莫三!你想试试我,对吗?”
  莫三打了个冷颤,这家伙太厉害了。
  那家伙走了,并没有报复。不过,他的行为却好像是一个警告:如果莫三答应的话不获兑现,他一定再有法子找莫三算帐。
  莫三仔细地想了许久,决定去找马健。

  马健对莫三的来访感到意外。
  “马爷!别说你,连我也感到意外。”
  “发生了什么事?”?
  “你明儿的行程要改。”
  “为什么?”
  “有人要见你。”
  “谁?”
  “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在江湖道上我白脸莫三非听他不可的人还不多。”
  “是个厉害脚色?”
  “相当厉害。”
  “他要见我,与我的行程有何关系?”
  “因为他约的时间是明天黄昏。”
  “地点?”
  “夕阳坪,唐家老店。”
  “又是唐家老店?”
  “那好像是个多事的地方。”
  “我非见他不可吗?”
  “一定要见他。”
  “理由呢?”
  “我说不出别的理由,对我来说,有个很严重的理由,如果你不去见他,我就会死。”
  “死?”马健用力地说。
  “是的。”
  “他教你来约我,如果我不去,他就认为你没有办妥这件事,因此他就要杀你,对吗?”
  “是的。”
  “哈哈——”马健突然大笑起来。
  “马爷!你笑什么?”
  “那位老兄给了我一个机会。”
  “机会?什么意思?”
  “我可以要挟你,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不服从我,我就不去赴这个约会,让你去死。”
  “马爷!别说笑。”
  “我是说正经的……”
  “马爷!也许此行对你也有很大的帮助。”
  “莫三!别想诱惑我,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苍鹰凌雄在何处?”
  “马爷!你……”
  “别跟我啰嗦,回答,我明儿就去;不回答,你就请便。”
  “马爷!你绝对不再往下问吗?”
  “绝不再问。”
  “好!我答复你:凌雄如今在保定。”
  这句话在实质上对马健并没有什么帮助,因为他和杜英的判断也是如此。可是马健对这句答复却非常满意,这证明了一件事,白脸莫三了解苍鹰凌雄的动态,这就行了。
  “好!我明天改变行程。”
  “谢啦!”
  “走吧!”
  “马爷真是说一不二,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
  “别婆婆妈妈啦!走唱!”
  莫三匆匆亡忙走了。
  夜已很深,马健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去报告杜英,他决定明天见过那个厉害脚色之后再决定一切。

  夜很长,但总有天明的时候。
  天一亮,马健就到了福德茶园。
  莫三显然没有将情况的变化告诉玉玲珑,她还是准备好了行李,打算离开保定。
  “今儿不走。”
  “哦?”玉玲珑很感意外。
  “明儿再去。”
  “为什么?”
  “有点小事还需要处理。”
  “马爷!”玉玲珑的眉毛皱了起来,“今儿不走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呼!”
  “今天走明天走有什么两样?”
  “马爷!你不知道……”
  “别啰嗦了!反正我走,不碍他们的事就行了。”
  “可是我不能待在茶园里睡!人家新的角儿来了,要住我的房子呀。”
  “先搬到栈房里去。”
  说搬就搬,马健帮忙她提行李,向茶园主人告别,成双作对,俨然夫妻一样。
  有许多人投以异样的眼光。马健猜测暗中必定有人观察、窥伺。
  找家客栈,将玉玲珑安顿好,马健就走了。出城去了夕阳坪。此刻距离约会的时间还早,但他决定先对唐家老店多作一番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事情都在唐家老店发生。
  店里的伙计都认识他了,那份恭敬劲儿,真令他消受不了。
  “马爷!您是……”
  “有客房吗?”
  “马爷!别说笑了,咱们家的客房您住得惯吗?”
  “给我一间。”马健板着脸。
  “我给您带路。”
  到了房间,马健一把将伙计抓住,沉声问道:“现在店里住了多少人?”
  “七……七个。”
  “几男几女?”
  “全全是男的。”
  “几老几少?”
  “全……全是年轻小伙子。”
  “他们都住在几号房?”
  “他们全是赶骡马的,睡通铺,七个人挤在一起。”
  “带我去瞧瞧。”
  “如今他们都到骡马市场去了。”
  马健没吭声,店小二没说假话,保定最大的骡马市场就在夕阳坪。夕阳坪这个名字实在不贴切,一踏进这个地区,就有一股浓厚的粪便味扑鼻而来,其环境并不像夕阳坪三个字引人遐思。
  马健挥退了店小二,开始在四处走动,当他来到马厩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天,杜英为什么要乔装改扮躲在马厩里,而事后杜英也没有向他提出解释。他没有理由去怀疑他的顶头上司,但是,他也不明白杜英有什么事需要隐瞒他。
  “侦缉队的马爷么?”后面突然有人打招呼。
  马健心头暗惊,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一个陌生人潜行到背后而不觉,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但他表面上却很镇定,既未回答,也未转身。
  是个男人,从声音中还听不出对方的年级。
  “马爷怎么老往这里跑呀?”
  马爷这才转过身来,原来是唐家老店的掌柜。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有人约我到这儿见面,是给掌柜的拉生意吧!”
  “这种生意不上门还好些。”
  “怎么?你嫌客上门?”
  “嫌恶客。”
  “那种恶客?”
  “打架、闹事,甚至动刀、动枪的都算是恶客,最近,正经的客人都不上门了马爷!又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
  “唉!我最近好像在走霉运。”掌柜的叽哩咕噜的走了。
  马健有些迷惑,掌柜的明明知道他的身份,为什么跑到他面前来嘀嘀咕咕?难道故意表明立场,表示他与这些恶客无关吗?
  马健随后跟到店堂里来了。掌柜的在柜台里低头算帐,一副不理不答的神气。
  “掌柜的!宝号开多久啦?”
  “老店,祖传的。”
  “你接手多久啦?”
  “二、三十年了。”
  “二、三十年,店里住过的客人成千上万了,掌柜的一定认识了不少好样儿的‘。”
  “马爷!别抬举我啦!好样儿的人物会住我这种骡马店吗?”
  “那么,琉璃球嘎杂子你总认识几个吧?”
  “马爷,那些人还能在您面前提吗?”掌柜的倒生就了一副油嘴滑舌。
  “为啥不能在我面前提?”
  “怕脏了您的耳朵呀!”
  “掌柜的,你这张嘴就好像算盘上的斤求两,一退六二五,别跟我打哈哈了,我可是跟你说正格的,白脸莫三你是见过的,对吧。”
  “没错。”
  “还有谁?”
  “多哩!”
  “依次序给我报个名儿吧!”
  “马爷!报他们的万儿我可报不出,不过,今晩约你见面的那位大爷我可认识。”
  马健不禁暗暗一惊,掌柜的如何会知道今晩的约会呢?于是,他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那位大爷吩咐小号在上灯的时刻,店堂内不得有闲杂人等;这不就认识他了吗?”
  “你为什么信他的?听他的?”
  “因为他付了钱,将整个店堂都包下来了。”
  “他是怎样一个人?”
  “马爷!我形容不出,反正你待会见就会见到了。”
  “他说过要与我见面吗?”
  “说过。”
  “我真不明白,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跟你提起?”
  “很简单,当他决定包下整个店堂时,我坚持要问原因,他能不说吗?”
  马健并不在乎是谁今晩要见他,更不在乎对方是否在这儿布下了天罗地网,他只想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事件都发生在唐家老店?但他的试探可说是毫无结果。掌柜的不但口风紧,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来。
  马健回到他租赁的客房,倒头便睡,养足了精神,也好应付晚上的情况;他实在无法预料晚上会有什么情况发生。一觉醒来,发现房内竟然点上了油灯,他也睡得太沉了。匆忙出房,往前面店里跑。
  店堂内华灯高挑,原先那些座头都撤走了,只剩下一张方桌,两张凳子。桌上摆着两副杯筷,四色冷盘,一壶酒,店里的小伙计都垂手而立,可是却没有见到约他来此的“主人”。他一跑进店堂,/小伙讨就恭敬地请他入座,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店外响起了一阵轻脆的马蹄声。马健心中暗忖:这位仁兄因何要摆出如此神秘的气息?难道借此炫耀他的身份吗?
  那匹轻缓扬蹄的牲口终于到了唐家老店的门口。
  马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抬头向门口看去;他忖度:来人必定是个在江湖道上很有身份的人,不然,怎么会摆出这极大的架势?抬头一看,马健又深深吸了一口长气,马上是空的……
  不对!马上有人。不过那个人不是坐在鞍子上,而是横趴在鞍子上。那边垂吊着两条腿,这边垂吊着两只手,晃晃悠悠的。活人不会这样放在鞍子上。这个人必然死了。
  马健快速奔到门口,用手一探那人的鼻息,果然,早就断了气。尸首的背上贴着一张黄标纸,写着不太整齐的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有落款,没有署名。这个“我”又是谁?
  马健招呼伙计将马上的尸首搬了下来,经过掌柜的指认,就是那个出钱包下他整个店堂的阔客。也就是约马健来见面的神秘人物。
  如今他死了。为什么要杀他?阻止他与马健会谈,那是可以肯定的答案。是因为他要向马健吐露什么秘密吗?

  马健吩咐掌柜的好生照看尸首,然后快马赶回了城内,头一件事就是赶到客栈去找玉玲珑。
  玉玲珑当然懂得察颜观色,立即温婉地问:“马爷!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玉玲珑!”马健神色凝重地说:“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一定要老老实实的回答,这对你很重要,也许还关系到你的性命。”
  “马爷!别吓唬我,好吗?”
  “玉玲珑!可别以为我是在说笑。”
  “马爷!你是怎么啦?来!坐着喘口气,我去给你倒茶……”
  “坐着!”马健将玉玲珑按在椅子上,“第一个问题:你跟莫三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光景。”
  “是怎么认识的?”
  “他来找我……”
  “他主动找你?”
  “是的。”
  “头一次谈些什么?”
  “他说,像我这种人应该趁年轻多赚一点钱,他手上有不少大阔老,可以为我拉线………”
  “有过吗?”
  “有过两次。”
  “还记得什么样的男人吗?”
  “有一个是位老先生,牙都快掉光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打那儿冒出来的——还有一个,我不敢说。”
  “没关系,你不会有任何麻烦。”
  “还有一个是前两天遇刺的刘督办。”
  马健倏地一惊,他绝没有想到白脸莫三会和刘督办有来往。以莫三来说,他不必干牵马拉皮条这一行,那么,他必然另有目的。他发现:莫三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每次都是莫三找你吗?”马健尽量将语调保持温和,不使对方受惊。
  “是的。”
  “如果你要找他,用什么法子?”
  “莫三曾经告诉我一个法子,不过,我没用过。”
  “说给我听听。”
  玉玲珑在犹豫。
  “玉玲珑!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问这些问题,对你很重要,也许关系到你的生命,所以你不能有丝亳隐瞒。”
  “马爷!莫三曾经警告我,如果我轻易泄密,会遭到严厉的报复。”
  “玉玲珑!你已经泄漏不少了,又何必保留那么一丁点儿?”
  “马爷!咱们明天一定离开保定吗?”
  “那是一定的。”
  “如果能远离保定,我就安心了。”
  “放心,有我在,即使在保定,也没有人敢伤害你。”
  玉玲珑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开了口:“南门有家香烛铺,招牌是‘大吉祥’,去买三对蜡烛,三封线香,告诉伙计在什么时候,送到什么地方就行了。”
  “然后呢?”
  “然后你就在你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去等呀!”
  “那么,你立刻去一趟。”
  “要约莫三?”
  “嗯!午夜在东城城隍庙前。’
  “马爷!”
  “玉玲珑!你不必怕什么。我相信,谁也不敢伤害你;尤其是莫三。”
  “马爷!你,千万莫低估了他。”
  “玉玲珑!你好像还隐瞒了什么——现在,把你要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马爷!莫三给了我一颗药丸。”
  “药丸?什么药丸?”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猜想出,那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药丸是要给我吃的吗?”
  “是的。他交代,当咱们离开保定之后,就找机会将药丸溶在茶里让你喝下去。”
  “药丸呢?”
  玉玲珑将药丸取了出来。
  马健仔细察看,又放在鼻尖上嗅,凭他的经验,他一时还无法断定,这到底是种什么药丸。
  马健虽然没有嗅出那种药丸的成份和效用,却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不是他本身的危险,而是玉玲珑。
  因为她知道得太多,凡是知道别人秘密愈多的人,本身就愈危险。
  他将药丸放进盒子,揣进了腰间。
  “玉玲珑!从现在起,你走到那里,我跟到那里,即使不在你身边,也离你不远。记住!不管遇到任何情况,都要镇定,我保证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我知道。”她虽然得到保证,但她依然面现惧色。
  “现在就去一趟,”马健拉起她的手,在手上拍了一拍。“别怕!”
  玉玲珑加了一件披风,出了门,马健远远地跟着。
  这种事马健很有经验,但他此刻也很紧张,要不被人发现,又要玉玲珑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那的确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夜已很深,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马健只得靠近廊下,掩掩闪闪地前进。
  香烛铺已经关门收店,玉玲珑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手敲门。
  立刻有人启开了角门。
  “我要三对蜡烛、三封线香,午夜,送到东城城隍庙去。”
  角门又关上了。
  玉玲珑又走回头路,在一个转弯处,马健侧身擦过她的身边,轻声说:“直去东城城隍庙,不回客栈。”
  玉玲珑轻应了一声。
  马健立刻贴壁而立,等玉玲珑过去之后他才继续跟着,他非常小心,一点也不疏忽。

  东城的城隍庙香火鼎盛。不过,在沪种深夜,也是非常清冷的,庙前还有一个卖呼辣汤的摊子还没收。
  玉玲珑坐下,要了一碗呼辣汤。
  “姑娘,”卖呼辣汤的老头搭讪着:“这么晩了,还来拜菩萨呀!”
  玉玲珑露齿一笑,算是作了答复。
  呼辣汤端上来,玉玲珑慢条斯理地喝着,她在拖时间,午夜也快到了。
  马健站在一棵大槐树的背后,距离玉玲珑约摸二十步之远。他算计,只要莫三一出现,就绝对跑不了。他已下了决心,今晩一定要将莫三带回队上去。以往放过莫三是个天大的错误。
  远远传来梆子声,二更二点,午夜到了。
  玉玲珑一定胀坏了肚子,她喝了一碗又一碗,第三碗呼辣汤又摆在她面前来了。
  “姑娘!真好喝,是不是?”老头子可乐了。
  “是呀!真够味儿。”
  “这一碗是锅底,我也要收摊子了。”
  远远有个人走了过来。玉玲珑心头卜卜跳,躲在暗处的马健心情也突地紧张起来。他俩虽然不在一处,但他俩却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来人必然是白脸莫三。
  呼辣汤摊子上有一盏灯笼,当灯笼的余光映在那人的脸上时,他俩又同时发现他们的想法错了,来人不是白脸莫三。是谁呢?是个夜半肚子饿的人吗?
  他走向摊子,大马金刀般坐下,破锣般的嗓子嚷叫道:“来一碗。”
  “爷们!来晩啦!”
  “晩啦?什么意思?”
  “没了。”老头儿翻开锅子,显露了空空的锅底。
  “真它娘的晦气……”他还是粗声粗气地嚷着,不过,他又立刻压低了声音:“玉玲珑!是你约莫三来此见面吗?”
  玉玲珑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倏地一惊。
  “你可知道那棵老槐树的后面躲了一个人?”
  “哦?”
  “是个吃公事饭的。”
  “有这回事?”玉玲珑不得不装模作样。
  “是你疏忽?还是你存心挖了坑,要莫三跳下去?”
  “是我没留意……”
  “莫三教我传话,若想活着,就别三心两意,乖乖地照他的吩咐去作。”那汉子说完之后,掉头离去。
  这段时间并不长,躲在槐树后面的马健当然没听见这段对白。
  “喂!”玉玲珑突然提高嗓门叫了一声,她似乎想借此提起马健的注意。
  那汉子并没有回应,反而将脚步加快了。马健发现情况有异了,他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正好拦住那汉子的去路。那个大汉没有吭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拔出了腰间的匕首,想要夺路。
  他当然不可能是马健的对手,马健一伸手,就将对方握刀的手腕扣住了。
  玉玲珑指了一下,就这么一个暗示,马健就完全明白了。
  他厉声说道:“说!莫三在那儿?”
  “莫三?”那大汉还在装傻,“谁是莫三?”
  马健在腕子上加足了劲道,冷笑道:“哼!你少给我装蒜!如果你再不说,就将你手臂废掉。”
  那个大汉的额头上立刻淌出了汗珠。不过,他并没有示弱:“爷们!我不认识什么莫三、莫四的呀!”
  “莫三不是汉子,他不敢赴约,教你来传话,说!他在那见?”
  “我真不知道……”
  “马爷!”一个冷冷的声音在黑暗处响起:“我在这里,有什么教训吗?”
  马健静静地站在那儿,如果说他镇定,倒不如说他在极度震惊之中,莫三到底是何许人物?他既已发现了马健的诡计,为什么还敢露面?他所仗恃的是什么?他的武功?还是他没有作过任何违法的事,所以心不虚?
  马健松开了那个汉子,缓缓转过身来,冷冷问道:“是莫三吗?”
  “是的。听说马爷在找我。”莫三仍然没有站出来,仍然待在阴暗中。
  “为什么不敢见人?”
  “马爷是吃公门饭的,我莫三是道上混混的,怎敢亮相?”
  “莫三!你既然来了,最好还是亮亮相,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请问,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问的,你答的,都不希望被人听到,你最好走近点。”
  “那么,还是请马爷过来吧!”
  马健当然不会害怕,就大踏步走了过去。他看见了莫三,当然也看见了站在莫三身后的四个彪形大汉,难怪,原来莫三还带了保镖。有了这四个护卫,莫三当然有恃无恐,事实上,马健也无法以一对五。
  “马爷!失礼了。”莫三先道歉。
  “算不了什么……莫三!我对你已算极端容忍,不过你要了解,容忍要有限度。”
  “马爷!我明白啦!”
  “你认识刘督办?”
  “哎唷!在保定府的人,谁不认识他吗!”
  “我是说,你跟他可能有特殊的交情。”
  “不敢,只是有时候为刘大人跑跑腿。”
  “为他找女人?”
  “马爷,这种事不能摆在嘴上提的。”
  “你为他找过那些女人?”
  “玉玲珑就是其中之一。”
  “花翠凤呢?”
  “花老板吗!人家是名角儿,我又搭不上桥。”
  “刘大人死了,是被杀害的。”
  “听说了。”
  “听说谁是凶手吗?”
  “听说是苍鹰凌雄。”
  “莫三!我在找凌雄,他既然敢在杀人之后还留下标记,这就表示他敢作敢当,给我拉个线儿,我不抓他,只是想跟他谈谈。”
  “办不到。”莫三不经思索就一口回绝了。
  “不赏面子?”
  “马爷!这么说就难听了,我搭不上凌雄那种大人物,最多我也只能摸到他一丝半点的行踪。”
  “莫三!你未免太客气了吧?”
  “马爷!这是真话,目前我只知道苍鹰凌雄在保定,别的一概不知。如果以后我得到进一步的消息,我会随时前来通报。”
  “可惜我明天一大明就要离开保定了。”
  “马爷真要走吗?”
  “莫三!你应该此我更清楚。”
  “如果马爷真打算明儿走,那是马爷的福气。”
  “这话怎么说呢?”
  “日后自知。”
  “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竟然忘记告诉你了,我去夕阳坪唐家老店会见那个人,你猜结果怎么样?”
  “没见着。”
  “见着了。只不过,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死人。”
  “哦?”
  “你不是说他很凶狠吗?但是还有比他更凶狠的人,他如今已经死得四平八稳了。”
  “马爷!没错吗?”
  “你以为我在说谎?”
  “不!我是说,你见到的那个死人,是不是那个透过我要约你见面的人?”
  “没错。”
  “真是想不到。”
  “莫三!还有你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药丸。”马健很用力的说。
  “药丸?”
  马健从身上拿出那个盛装药丸的盒子,冷冷问道:“这是大补丸?还是大力丸?”
  “马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是从玉玲珑身上搜出来的,”为了不牵连玉玲珑,马健又编了一套话:“我要用刀子划她的脸,她不得不说实话,你教她将药丸溶在茶里,给我喝下去,对吗?”
  莫三没有吭气,在星光照耀下,他的脸色更白了。
  “名叫十日醉。”
  “怎么?你要我昏睡十天吗?”
  “马爷!既然事败,就不必说什么了……”
  “莫三!我要警告你,玉玲珑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追到,还有,下次别让我碰到,不然……”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玉玲珑的声音。马健回头一看,玉玲珑已经不知去向。再回头,莫三和那几个大汉也都不见了踪影。马健突地心头一寒,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卖呼辣汤的老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马健连连暗骂自己愚蠢,他早就该明白一件事:这个卖呼辣汤的老头儿不简单。他疾步走过去,抱拳一拱:“请教老先生……”
  “别来那一套,”老头儿把手一挥,老气横秋地说:“有什么话要问我,你就尽管问。”
  “老先生为何发笑?”
  “我笑你这个人太笨。”
  “笨在何处?”
  “笨在不该和江湖人物打交道。”
  “哦?”
  “江湖上人物只有两种:一种是具有侠气的,义薄云天,光明磊落;一种是生性狡诈的,心无诚意,诡计多端。前一种如今已很少见,后一种则遍地皆是。你和这种人打交道,你没便宜好占的。”
  “老先生认识莫三?”
  “太认识了。”
  “他究竟是怎样一号人物?”
  “比狼凶残,比狐狡黠,比虎凶猛……总之,他是个人见人怕的讨厌鬼。”
  “方才那个女的是被他们劫走了吗?”
  “未必。”
  “你是说,玉玲珑和莫三仍然是同一声气?”
  “大爷!我看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你心里想的是一只鹰,一只苍鹰,对不对?”
  马健不禁暗暗一怔,这老头儿何以了解自己心里的事呢?
  “大爷!我说对了吗?”
  “说对了,不知要上那个方向去找。”
  “明儿一大早,这儿有个测字算命的张半仙,请教请教他,准没错。”
  “多谢指教,老先生每天都在……”
  “每天都在这儿卖呼辣汤,黄昏就出,夜半才收,这段时间里,我都在。”
  “多谢,多谢。”马健连连施礼告退。
  江湖处处有奇人,说不定,这个老头儿就是奇人。

  回到队上,值岗的队员告诉他,说有女客在等。
  女客?马健不禁一愣,那会是谁?侦缉队大门旁有一间会客室,那位女客就在会客室里……竟然是花翠凤。
  “花老板……”
  “马爷!你总算回来了。”
  “有事吗?”
  “马爷,有事要托你。”
  “说吧!”
  “在这儿不便,请劳神马爷跟我……”
  “花老板!夜已很深,我人也很倦,你一定先要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倘若不很重要,明天再办也能得及吗!”
  “马爷!是人命关天的事。”
  花翠凤的神色紧张,语气凝重,马健不禁浑身一震,霍地站了起来。
  “人命关天?快说!是怎么回事?”
  “有人要杀我。”
  “谁?”
  “马爷!你轻点行不行?”花翠凤紧张地左看右看,她似乎忘记她置身在侦缉队了,“那人警告我,倘若我泄漏风声,他不但要杀我,还要将我五马分尸。”
  “谁这么狠呀?”
  “我也不知道是谁。”
  “花老板!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给你看。”花翠凤从身上掏出了一包东西。
  那是用手绢包起来的,一把亮晃晃的匕首,一张写着字的纸片;也可以说是一封信。信上的字不很工整:‘黎明前请来夕阳坪唐家老店一晤,如不准时前来,这把刀就会插进你的心口。如果泄漏此事,就将你五马分尸。说到作到,勿存侥幸。’
  “花老板!如此严重的警告,你怎么还敢来跟我说呢?”
  “我不敢去,只有求你……”
  “可能是你那口子吗?”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一向很疼我,绝不会这么吓我的。”
  “花老板,听我的,准时去赴这个约会。”
  “不!我怕。”
  “别怕,你在明处,我在暗处。”
  “马爷!我出钱,你雇一个女人去冒充我……”
  “这办法绝对不行,你放心好了,对方绝没有杀害你的意思,他若存心想杀你,你此刻也不会在这里了。”
  花翠凤不那么恐惧了,但她还是有些犹豫。
  “花老板!我猜对方一定有求于你,不管他对你要求什么,你都答应。”
  “马爷!你一定在暗处跟着吗?”
  “放心,他如果胆敢扯掉你一根头发,我就折断他一条腿。”
  “我现在就待在这儿……”
  “那怎么行?”
  “我不敢回去,万一……”
  “花老板,你放心,对方绝不会伤害你的,你一夜不归,反倒不妙。”
  “万一他知道我来了这儿……”
  “你就说,你是来缴花捐的。”
  好不容易将花翠凤打发走了,马健只想好好睡一觉,以便储备精力,应付黎明时的情况。躺到床上他却无法入寐。想来想去都是一个相同的问题:“为什么又是夕阳坪唐家老店?”

  黎明,曙光刚现,唐家老店的炉火就捅开了;熊熊烈火燃起了唐家老店的一天买卖。一辆套车将花翠凤送到唐家老店的门口,花翠凤很镇定,最少她的步履很稳定,还没有到发抖的程度。店堂里的椅子还翻过来扣在桌子上,小伙计绝对想不到这么早会有客人来,慌了,不知如何是好。花翠凤也没吭声,走进店内,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姑娘!这时没吃,没喝的……”
  “给我一林水就行了。”
  “好!好!水就开了。”
  花翠凤这时的确有点儿紧张,但她想想马健就在附近,心也就宽了一些。水开了,小伙计沏了一杯茶,送了过来。
  外面已经很亮了,不过,店里还是黑黑的。
  “你要吃点什么?下一碗面怎么样?”
  “不忙,我先坐一会儿,等个人。”
  “好!好!待会儿师傅起来就有烙饼好吃了。”
  小伙计又去忙他的了。花翠凤孤独地坐着。突然,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花老板!早啊!”
  花翠凤倏地一惊,人在那儿呀?
  “别东张西望,我在桌子下面,也别低头看,就那么稳稳地坐着。”
  花翠凤动也不敢动一下。
  “花老板,今儿请你来,是为了问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复。”
  “什么事?”
  “你那相好的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
  花翠凤突地感觉她的两只脚都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
  “不要惊慌,不要动。”
  “你要——干什么?”
  “如果我的两手左右一分,你就会活活被我撕裂!不过,目前我还没发脾气。”
  “你你千万莫发脾气。”
  “我不会无故发脾气,只要你的回答让我満意,我再问一次:你那相好的在什么地方?”
  “我……我真不知道。”
  “花老板!我问话从来不问第二次,今天已经破例了,倘若你……”
  “我……我真不知道。”花翠凤心头一慌,不禁嚷叫起来。
  她的两条腿立刻被提了起来。
  椅子往后倒,她的上身悬了空,就在这一瞬间,一条人影如闪电般扑了过来。
  但不是马健。
  是龙小楼,任何人都想不到。
  花翠凤想不到,桌子底下那个人也想不到。
  桌子像长了翅膀似的飞了起来。
  如此一来,桌子底下那个人该显露原形了吧?
  事实不然,桌子底下竟然没有人,花翠凤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
  那家伙动作真快,就这一瞬间,他竟然不见了。
  龙小楼没有去追,他要赶紧扶起花翠凤来。
  “翠凤!是怎么回事?”
  花翠凤哭哭啼啼地将经过情形说了出来。
  “什么?”龙小楼惊讶地游目四顾,“马爷也来了吗?”
  “是呀!”
  “怎么没见他出面呢?”
  “大概是你出面救了我,用不着他出来了吧?”
  龙小楼翻着眼睛在想,他突地叫了一声:“翠凤,马爷一定来了。”
  “他人呢?”
  “一定是追那个家伙去了。”
  “奇怪?那个家伙明明在打听你,你一出面他又跑了,是怎么回事?”
  “是啊!”龙小楼拉着花翠凤的手,“咱们上后面瞧瞧去。”
  一来到后院马厩处,可真有得瞧,一个很粗壮的汉子被拴在木桩子上,马健手里的皮鞭缠在他的脖子上,马健一收紧鞭绳,那小子的眼珠子就突了出来。
  “马爷!”龙小楼的态度很恭敬。
  “这小子的身手可真利落,可惜他逃不过我设计的牢笼。”
  “马爷!松开他,让我问他几句话。”
  “问什么呀?他装聋作哑,啥也问不出来。”
  “马爷!让我试试。”
  “好吧!”马健将皮鞭松开了。
  “老兄!我是龙小楼,你找我干啥?”
  “我没找你。”
  现在,花翠凤胆子大了,她气呼呼地说:“你不是问我相好的在什么地方吗?”
  “我是这么问的。”
  “那不就结了吗?”
  “可是,花老板!你也不想想你相好的有多少?你又怎么知道我要找的是谁?”
  花翠凤扬掌向那家伙的脸颊掴了过去。
  龙小楼手快,连忙将她拉住了。
  “翠凤!别乱来……马爷!你带她站远点,让我再问问。”
  马健果真将花翠凤带远了些。
  “老兄!”龙小楼和颜悦色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只有咱俩知道。”
  “龙小楼!”那家伙终于开口了:“听说你是个英雄好汉,怎么会有那么一个笨得像猪似的娘们儿?”
  “她作错了什么?”
  “她为什么将侦缉队姓马的带来?”
  “她害怕呀!”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
  “老兄!女人的胆子总会小一点?你又不好好对她说,反而来上一招留刀寄柬,当然要把她吓坏了呀……时间不多,少说闲话,你找我干什么?”
  “有人要见你一面。”
  “谁?”
  “苍鹰凌雄。”
  “哦?”龙小楼不禁大感意外,“我跟他素不相识,也无恩怨他找我干什么?”
  “大概是有事要托你。”
  “我不答应,可以吗?”
  “当然可以。凌雄耍狠,却不耍无赖,你不去见他,或者见他不接受他所托的事都无所谓。不过你要是不交凌雄这个朋友,你就是一个大傻蛋。”
  “哦?”
  “有许多人想攀交情还不够那个格哩!”
  “问题是,我真有那种能耐么?”
  “放心,凌雄绝不会叫外行人作内行事,他绝不会教一个剃头匠去杀猪。他虽然也是手里拿刀,毕竟不是一个屠夫。”
  “现在这个局面如何收拾?”
  “那要看你了。”
  “好吧!我试试看如果我真能说动马爷将你放了,咱们又如何见面?”
  “明儿一大早,还在唐家老店。”
  “又是唐家老店!”
  “大概是这个招牌叫起来挺顺口的关系吧!”
  “好!我去试试看,如果这件事也办不好,那表示我只是个酒囊饭袋,也不必去见凌雄了。”
  龙小楼走过去,马健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谈些什么?”
  “马爷!我不向你报告,我要问你一句话,你目前正在找苍鹰凌雄,对不对?”
  “没错。”
  “我请求你现在别问什么,三天以内我一定给你凌雄的消息,行吗?”
  “行。”
  “放走那个人,行吗?”
  “也行。”
  “我真没想到马爷如此爽快,放心,我也是个爽快人,咱们就这么说定了。”“龙小楼!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你要是骗了我,以后就最好别让我撞上。”
  龙小楼也是个非常狷狂的人,但他在马健面前却表现得服服贴贴,只有连连应是的份儿。
  马健回头问花翠凤:“咱们回城吗?”
  花翠凤还在犹豫。
  龙小楼连忙说:“翠凤!你跟马爷先回去吧。”
  花翠凤虽有些依依不舍,依然还是跟着马健走了。
  路上,马健一句话也没有说,花翠凤也是三缄其口,二人似乎都有无限的心事。

  回到保定,马健将花翠凤送回茶园,又立刻赶到侦缉队,没想到杜英已经在等他了。
  “又去了夕阳坪?”这是杜英头一句话。
  “嗯!”
  “有什么新消息?”
  ‘苍鹰凌雄可能会露面了。”
  “可能吗?”
  “或许可能。”
  “马健!我发现了一个疑问:苍鹰凌雄既然已经得手,既然又知道我们在找他,为什么还流连不去?”
  马健沉吟着,他显然也解答不出。
  “所以我猜,他必然还有什么企图。”
  “队长!我们现在好像在捉迷藏。”
  “有点儿像。”
  “我们不是小孩子,还能玩捉迷藏的游戏吗?”
  “你是说……”
  “咱们应该采取铁腕行动。”
  “马健!你是主办人,我当然听你的。”
  “我要用法子把他逼出来。”
  “什么法子?”
  “还在想。也需要布置,不过,要队长答应之后才能着手。”
  “我准许……”
  “谢谢队长。”
  “不过,我要你留意一件事,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也许会牵连无辜的人,我尽量避免就是。”
  “你去歇着吧!”
  “有一个人,我首先就要动他。”
  “谁?”
  “刘长清。”
  “人家是买卖人,唬唬他可以,若是真要动他,那必须要有真凭实据。”
  “我有许多罪名可以治他。”
  “随便列举一条出来让我听听。”
  “窝藏匪类。”
  “真的吗?”
  “没错。”
  “人还在他粮行吗?”
  “还在,也是咱们严加追缉的悍匪之一,号称‘灰狼’的吴飞郎。”
  杜英稍稍思考了一下,才说:“马健,我要提醒你几点,要多加注意,苍鹰凌雄刺杀刘督办是为钱,凡是为钱而杀人的职业杀手大都冷漠无情,不要希望他是个讲义气的人,这种人不可能会挺身而出,你即使动刘长清,他也会无动于衷,再说,你也没有理由硬将刘长清和凌雄扯到一起去。”
  “队长!我要请教你几个问题。”
  “马健,别客气。”
  “刘大人的身价如何?”
  “在保定府当然要算是大人物。”
  “如果你是个职业杀手,平时为人操刀的代价是大洋二百元,现在,有人教你去干掉侦缉队的马健,你会索价多少?”
  “五百大洋。”
  “理由呢?”
  “因为你的命比一般人值钱,而且对付你也比较困难。”
  “如果教你去刺杀刘督办呢?”
  “我就要一千块大洋。”
  “对!凌雄不会这么要价吗?”
  “一定会。”
  “那就对了,当有人跟他谈起这笔买卖时,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那绝不是一千、两千的数目,请问:保定府有几个人出得起这种价?”
  “嗯!”杜英一直很沉静地在听着。
  “出得起这种价钱的人极少,刘长清就是其中之一。”
  “马健!这并不证明………”
  “队长!你听我说下去,出得起价钱,还要这个人有必要非杀死刘大人不可……”
  “难道刘长清有这种必要吗?”
  “当然有。”
  “说来听听。”
  “队长!我现在所说的都只是假设,刘长清是保定府粮食界的总瓢把子,他和刘大人来往关系密切,谁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恩怨纠葛?”
  “嗯!”
  “好了,出得起价,有这个必要具备这两项因素之后,还要第三个条件:一定还要能搭上线。凌雄并不是一眨眼,一招手,或者唤一声,叫一声就会出现在你面前的。”
  “嗯!”
  “那必须与江湖道上有深切来往的人才办得到。经过一过滤,只剩下刘长清一个人了。”
  “何以见得?”
  “顺记粮行来往的庄票经常有用向不明的情形,而且,像灰狼这种人竟然住在粮行,这还不够明显吗?”
  “对!”杜英突地缉神一振,“我赞成你的看法,立刻正式逮埔刘长清。”
  逮埔刘长清的行动马健丝毫也不敢草率,他精选了十来名行动矫捷,经验丰富的手下,先在侦缉队将整个逮捕行动讲解了一遍,然后才开始行动。

  时已深夜,下弦月秤钩似地排在天际,大部份的人都埋伏在顺记粮行的四周,马健只带了一个人在身边。一切停当,他才打响了门环。
  铜环在深夜所产生的响声格外震耳,敲了很久,角门才打开了。
  “谁吗?深更半夜的。”
  “侦缉队的。”
  “哦?干吗呀?”
  “找你们少掌柜,有事要跟他谈谈。”
  马健一进门就看出情势来了,大门边的阴影中还站立了好几个彪形大汉,如果他换了一个身份,他一定进不了顺记粮行的大门。
  马健冷冷地问:“我在那儿等?”
  “请问?你教我怎么跟咱们少掌柜冋话呀?”
  “我姓马,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他,说这件事对他也很重要,麻烦他起个身,跟我照个面儿。”
  “好!好!马爷!您在厅里坐,我去给您通报。”
  马健进了厅堂,他随身所带的手下就安排在大门口了。
  坐了一会儿,那个应门传话的老头儿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马爷!大概是少掌柜临睡前多喝了酒,这会儿怎么喊,怎么叫,都不醒哩!”
  “哦!难道你们少掌柜是一个人独睡吗?”
  “以往都睡在内院,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都是一个人独睡在前面的客房。”
  “他也许今夜没睡在客房里。”
  “是我侍候他入睡的,房门还上着闩哩!”
  “带我去瞧瞧。”
  “马爷!您是不信……”
  “不是不信,也许是你的嗓门太小了。”
  那老头儿当然不敢违拗侦缉队的公人,连忙带着马健去了。
  廊下有灯,房内却是漆黑的。马健敲门、喊叫,都没有反应。
  “你断定你们少掌柜是住在这间房吗?”
  “没错。”
  马健推推窗户,也是楔牢了的。
  “另外还有窗吗?”
  “靠花园的那一边还有一排窗户。”
  马健连忙绕过去,打老远他就看见有一扇窗户敞开着。
  他不禁连声笑了:“原来刘长清施展了金蝉脱壳之计,已经暗中脱走了。”
  他从窗口跳进去,取火燃灯,却发现刘长清躺在床上,就在这一瞬间,马健突然感觉浑身冰冷,因为刘长清的两眼睁得很大,任何人也不会睁着眼睛睡觉。
  人绝不会睡觉时眼睛瞪得那么大,目光也不会那样暗淡无神。
  刘长清死了。
  马健根本就不必去探鼻息,而且,根据他的经验,用不着翻动尸体,就知道不是被刀枪所杀;死者的四肢略微抽搐,这表示在死前有痉挛现象。死因很明显——
  毒杀!
  这是判断,当然还需要证据。
  唯一的证据似乎就是床头几上的一壶茶,和一只茶杯,以及茶杯中残留的茶汁。
  老头儿惊讶地问:“少掌柜怎么啦?”
  “你方才说,是你侍候你们少掌柜上床的?”
  “是呀!”
  “这壶茶是你泡的吗?”
  “是的。”
  “你将这壶茶送进来之后,你就出去了?”
  “是的。少掌柜立刻就门上了门,还千叮万嘱,不要吵他。”
  “以后听到什么动静吗?”
  “没有。我也回房睡觉去了。”
  马健移步到窗口,目光炯炯地注视黑暗的花园,然后招招手,示意老头儿也过去。他的用意很明显,怕窗外有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你们少掌柜是被人毒杀的……”
  “哦?”
  “别吃惊,也别声张,我相信你也希望我能顺利地抓到凶手……”
  “马爷!你一定要把那个天杀的给逮住。”
  “我问你,这几天粮行中是不是有外客?”
  “这………”
  “实说!”
  “不瞒马爷说,粮行中的确出现了好几个生客,咱们少掌柜一向交游广,咱们也不敢问。”
  “内中是不是有一位吴爷?”
  “有!有!白净脸皮,阴气沉沉的,从来不会用正眼看过人,少掌柜对他很客气。”
  “他住在那里?”
  “就住在对面的客房。”
  “你带我去,把他住的房间指点一下,然后就去躲起来……”
  “马爷!难道是他……”
  “别多问,赶快。”
  马健吹熄了灯,拉开房门,和那老头儿走了出去。
  跨过宽敞的庭院,只见对面一顺边四间厢房。
  那老头儿朝第二间一指:“那位吴爷就住在这一间,头一间和第三间住着他的朋友……”
  “约莫有多少人?”
  “十来个。”
  十来个?这不是一个可以轻视的实力;马健也不是一个轻敌的人。可是,情势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他向那老头儿挥挥手,示意他走开。
  老头儿连忙跑开了。
  灰狼在道上小有名气,他不会毫无警觉,马健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存心送死。令他勇往直前的是一股浩然正气,他有一个信念——邪不胜正。
  马健先不敲门,而用手推门。
  门一推就开。
  他的心立刻凉了半截,很明显,吴飞郎已经离去了。他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他几乎已经肯定自己的判断,立刻就划燃了一根火柴。
  火柴一亮就熄,在这一瞬间,马健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
  吴飞郎端正地坐在床上。
  他迅速地闪到一边,贴壁而去。
  奇怪的是,对方竟然没有丝毫动静。
  “灰狼!你好大胆。”
  仍是没有回应。
  马健的鼻子非常灵敏,他已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再度划燃一根火柴。
  这一回他看得非常清楚:吴飞郎不是坐在服里,是靠在墙壁上,两眼睁得很大,是一副吓人的死相。
  吴飞郎也遇害了,那么,他方才所作的推断都被推翻了。
  埋伏在外面的人被召进来,经过一番捜査之后,在另外两间厢房里也发现了八具尸首。
  吴飞郎的党羽也被一网打尽。
  他们都没有外伤,现场也没有留下茶、酒之类。身为老公事的马健竟看不出这些人是怎么死的。
  凶手不但手法干净,而且心肠狠毒,一口气杀这么多人,实在是骇人听闻的。
  马健留在现场,火速派人同队上去请杜英。
  不旋踵间,杜英就赶到了。
  杜英将每一个死者都看了一遍,然后将马健拉到一边去。
  “马健!灰狼和他的党羽都死了。”
  “是怎么死的?”
  “仵作会验出来的,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千万别声张。”
  “什么事?”
  “刘长清没有死。”
  “气息都没有了,心脏也没跳动……”
  “马健,他是‘假死’,有一种药,吃下去,三天不省人事,但是不会死!”
  “队长,你不会弄错吗?”
  “绝不会。你过去也办过凶杀案,死去的人背部必定出现尸斑,刘长清没有。”
  杜英是马健最崇拜的人,马健当然信任他的判断,立刻就有一个意念闪入他的脑隙。
  “队长!莫非是刘长清在暗中捣鬼?”
  “马健!论断不要下得太早,也不要去揭穿这件事,咱们暗中留意就行了。”
  到目前为止,这些人的死亡还是悬案,侦缉队的人都撤离了,至于善后问题那当然是顺记粮行的事。

  回到队上,各自就寝,不过马健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他想不通刘长清将来如何“死而复活”,这一着诡计好像又不是出于他的“杰作”。
  那么,又是谁在玩弄花样呢?
  这个问题被他带进了梦中。
  一觉醒来,已是红日满窗。
  马健意识恢复之后才发现,他是被人叫醒的。
  叫醒他的人是队上的门房。
  “有什么事吗?”
  “有人要见你,说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人呢?”
  “在会客室里。”
  马健匆匆披衣而起,连漱洗都来不及,就连忙赶到会客室。
  来人是龙小楼,他倒很守信。
  “马爷!昨晩我见到了苍鹰凌雄。”
  “哦?”
  “他有口信要我捎带给你。”
  “快说!”
  “他承认,粮秣督办刘大人是他杀死的。”
  “嗯!”
  “他承认他是接受了别人的委托和金钱,不过,他也认为刘督办横征暴敛,非常可恶,杀他是为民除害。”
  “嗯!”马健静静地听。
  “他可以高飞远走,也可以逞英雄前来投案,但他却等在这里,马爷知道为什么吗?”
  “别打哑谜。”
  “他说,委托他杀刘督办的人又雇了好几个杀手,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
  “据他猜测,可能是想灭口。”
  “委托他的人是谁?”
  “连他也不知道。”
  这是实情,也是江湖规矩,许多杀手只收钱,不问付钱人是谁。
  “凌雄教我代为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请你放松一点,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清楚,之后,他会亲自向你投案。”
  “如果他死了呢?”
  “苍鹰飞遨九霄,他不会死。”
  “龙小楼!你以前认识凌雄吗?”
  “只听说过,没见过。”
  “他为什么要你传这个口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约花翠凤到唐家老店……”
  “他就是凌雄的手下。”
  “龙小楼!我要请你帮个忙。”
  “马爷!你别客气。”
  “凌雄还在等你回话,是不是?”
  “是的。”
  “告诉他,我要亲自见他。”
  “这……”
  “告诉凌雄,我马健虽没有在江湖上闯荡过,却懂得江湖规矩,更讲究江湖义气,只要他肯跟我见面,他怎么来,怎么走,绝不留难他。”
  “好!我尽力对他去说。”
  “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傍晩。”
  “好的,我等你。”
  龙小楼匆匆走了。
  马健本可以教人去盯牢龙小楼,但他不愿那么作,他要别人信任,就必须先去信任别人。
  心头的担子愈来愈重,尤其对于玉玲珑,他总有点难辞其咎的感觉。
  玉玲瑞现在究竟怎么样?
  莫三在整个事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
  太多太多的问号,在目前,马健是得不到解释的。

  杜英从外面进来,他起得比马健还早,已经到外面去转了一圈。
  “告诉你一件事。”杜英满腔神秘。
  “哦。”
  “顺记粮行没发丧。”
  “队长的意思是……”
  “我猜想刘长清在事先对家里就有过交代。”
  “队长,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
  “哦。”
  “凌雄教人来传话了。”
  “这倒想不到。”
  “过几天,他要来投案。”
  “缓兵之计。”杜英不屑地说。
  “我也是姑妄信之,我告诉传话的人,安排我和凌雄见一面。”
  “可能吗?”
  “盼望有奇迹。”
  “马健!你是否觉得整个事件中有许多复杂的情节,有许多的恩恩怨怨。”
  “队长!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马健!”杜英一只手搭着马健的肩膀头,亲切地说:“咱们一直像亲兄弟一样,有什么话不能说?”
  “凌雄是个杀人凶手,我承认;但是,他杀死刘大人我却认为他是英雄。”
  “英雄?为什么?”
  “队长!刘大人的作为你难道没听说过?”
  杜英的脸色突地沉了下来,然后他冷冷地说:“马健!咱们干侦缉队的不能凭自己的好坏去决定一切,应该由是非去论断。他犯了法,就该用法去治他,就算刘大人罪该万死,也论不到由他来动手呀!”
  “队长!我方才说的都是私见……”
  “私见可能会影响你的执法态度。”
  “不会,我保证。”
  “希望如此。马健!你记住一个原则,咱们的任务是逮捕凶手,只要有机会和凌雄照面,就要用尽一切力量捕他入狱。”
  “我知道。”
  “马健,我如此说也许太严肃了一点,可是我们绝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
  “我会记住你的指示。”

  马健主动地走开了。他发现自己几乎已没有谈话的对象,杜英的态度如此顽固、严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仍然是坐立不安,因为玉玲珑的事常挂心头。最后马健还是决定出去走走。
  “马爷!久不见啦!”有人在路上向他打招呼。
  是一家药铺的二掌柜,马健知道这个人对本草很有硏究,这一瞬间一道灵机闪过他的脑际。
  “对了!麻烦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府?”
  “走!上你药铺子去。”
  来到药铺,又进入了那位二掌柜的卧室,马健才将那粒药丸掏了出来。
  那位二掌柜看了半晌,才问道:“那儿来的?”
  “这你不用问,我只想知道药丸有什么作用。”
  “马爷!我没法子回答,这是许多药材混合起来的一种药丸,如果要了解它的成份,可能要花上好几天的工夫。”
  “二柜!可不可能有一种药,吃下去之后,像死了一样,过了几天,辽能醒过来?”
  “听说过。不过,我认为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死就是死,呼吸停止,脉博停止,心脏跳动停止,这就是死亡。这些活动一旦停止之后,是不可能再恢复的。”
  马健并不死心,他将那粒药丸交给对方:“这粒药丸你留下,也许就是我方才所说的那种药,你不妨硏究硏究,有了结果之后再告诉我。”
  那位二掌柜欣然接受了。

  离开那家药铺之后,马健又开始游荡,他盼望产生奇迹,能在街上遇到莫三。
  这当然是一种幻想,也绝非完全不可能。
  走了一段路,马健突然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人在眼踪他。
  街上有许多人,照说他不应该有这种感觉。
  他走向僻街,立刻证实他这种感觉是真实的;那个跟踪他的人竟然赶了上来。马健索性站住了。
  “侦缉队的马爷?”
  “是的。”
  “有一个人需要你的帮助。”
  “谁?”
  “莫三。”
  莫三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殛中了马健的中枢神经,马健霍地转过身来。
  “莫三在什么地方?”
  “马爷愿意帮助他吗?”
  “当然愿意,他在那儿?”
  “请马爷先找一位熟悉的伤科大夫。”
  “干什么?”
  “莫三受了伤,很重的伤。”
  “咱们快去。”
  马健当然会找到伤科大夫;而且是保定最出名的,也是他最信任的。
  在一条陋巷的宅子里,马健见到了莫三,他已奄奄一息了。
  他的腹腔和背脊一共中了三刀,血流过多,他那张脸显得更白。
  “大夫!”马健轻问:“他会死吗?”
  “很难断定。”
  “大夫!你必须即刻确定他是否有救。”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也要可能。”
  “马爷!干吗这么急吗?”
  “如果他无救,我要趁他死前多问他一些话。”
  “不!他现在已是半昏迷状态,你即使问他也不会回答。”伤科大夫忙着去裹伤了。
  过了好久,伤科大夫的工作算完了。
  “怎么样?”马健迫不及待地问。
  “如果能拖过今晩,就有救。”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马健问那个带路的人。
  “小的不知道。”
  “凶手是谁,莫三也没有告诉你吗?”
  “我问过,他不肯说。”
  “大夫!伤者能够移动吗?”
  “不行,暂时不能移动。”
  “大夫!”马健哀求地说:“你可以在这儿守候终宵吗?”
  “马爷!别说是你的朋友,就是一般人,我也会守候在旁边的。等到他脱离险境,或者等到他死亡。”
  “那就多谢了。”
  马健将那个带路的人带到灶房,现在,他要盘问对方许多问题了。
  “你叫什么名字?”
  “午顺儿。”
  “午顺儿?”马健似乎觉得这个名字很怪。
  “小的是午时生的,家母希望我长大孝顺爹娘,所以给小的取了这个名字。”
  “你跟莫三是什么关系?”
  “是从小和稀泥、穿开档裤一起长大的朋友。”
  “常常来往吗?”
  “很少来往,但一年总要见一两次。”
  “你知道莫三是干什么的吗?”
  “跑腿闯道儿的。”
  “这么说,他的生活情况你都清楚了?”
  “不!绝不清楚。他不说,我也不问。”
  “这是谁的家?”
  “这是我的家。”
  “是莫三来找你的?”
  “是的!他进门的时候神智还很清楚,等到咱们回来他才昏迷的。他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来找我。”
  “午顺儿!你家里很简陋。”
  “是的!小的靠拉车度日,所赚不多。”
  “莫三的境况很好……”
  “马爷!小的并不指望荣华富贵,只要温饱度日就行,莫三还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本可帮助我过更好的日子,可是,他不愿我用他的肮脏钱。”
  “肮脏钱?什么意思?”
  “他是这么说的。”
  “你说他有困难时,就会来找你,是吗?”
  “是的。”
  “以往他来找你,都是遭遇了什么困难?”
  “有一回,他穷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来向我借了两块光洋……还有一次,他说有几个仇家在追他,在我这儿躲了圧几天。”
  “牛顺儿!莫三躲在你这儿,你会感到不安吗?”
  “不安?为什么呢?”
  “万一他的仇家追到这儿来,岂不是要连累你吗?”
  “不会的。莫三说,如果他没有绝对的把握,他宁可不到我这儿来。”
  “谁?”伤科大夫在外面喝问。
  马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惊问道:“大夫!你在跟谁说话?”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推门。”
  来了!马健立刻闪过一个意念,一定是追杀莫三的人跟蹑而至。法律可以克阻恶人恶行的,但是对方并不一定就知道侦缉队的马爷在这儿呀!
  马健向伤科大夫和午顺儿打了一个眼色,然后缓缓向门口走去。
  “有人在吗?”门外人却先开了口。
  “谁?”
  “我找午顺儿。”
  马健向午顺儿招招手,午顺儿走了过去,门闩还掌握在马健的手里。
  “你是谁?”
  “快开门,我是莫爷的朋友。”马健倏地拉开了门问,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马健早就有准备,他也不管这个不速客是否会向他攻击,他第一件事就是先关上门。
  这个中年人根本就没有将其余的人放在眼里,他的心目中似乎只有莫三,一见莫三躺在那儿,就奔了过去。
  马健很快地拦住了他,喝问道:“你要干什么?”
  “我要探视我的朋友。”
  “我怎么知道你是莫三的朋友?”
  “如果我不是他的朋友,我怎么知道他在这儿?”
  “你也许是追杀他的夺命煞星。”
  “你又是谁?”中年人开始反问。
  “我姓马,是侦缉队的。”
  “哦!原来是马爷,失敬!失敬!不过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这话什么意思?”
  “马爷!莫三受了如此重的伤,怎么能跑到这里来的?”
  马健一愣,他的确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马爷!那只有一种可能,杀他的人被他杀死了,要不然,他绝对到不了此地。”
  这种推断是非常正确的,如果杀他的人没有死,没有受到重创,怎么可能纵他逃逸?
  “贵姓大名?”马健的神情缓和了一些。
  “马爷!我不在官场中混,也不在江湖中混,你对我盘根问底干啥呀?”
  “我有权调査莫三的每一个朋友。”
  “有这必要吗?”
  “有。”
  “为什么?”
  “因为杀他的人也必是认识他的人。”
  “真是妙论!”中年人吸了一口气,缓而有力地说下去:“苍鹰凌雄杀死刘督办,请问:他们之间也相识吗?”
  马健猛地一震,这个人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到苍鹰凌雄?
  马健毕竟非常人,他的脑海中立刻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人敢在此时提到苍鹰凌雄,一定就不怕马健追问,因此,他也就不问了。
  中年人有一丝得胜的意味,缓步向莫三躺卧的地方走过去。
  他活像一个很内行的伤科大夫,摸摸莫三的额头,翻翻莫三的眼睑,又把了把莫三的脉搏,然后转过头来问:“这位敢情就是大夫?”
  “正是。”伤科大夫连忙走了过去。
  “请教!大夫是如何为伤者治疗的?”
  “我只是为他止了血,同时使他的创口不致腐烂,不敢用猛药。”
  “大夫的医术高明,是想使伤者自己的体力来恢复,这样不会有危险,但是,时间会太慢。”
  “阁下有何高见?”
  “我有一粒药丸,要撬开伤者的嘴,喂下去……”
  “是什么药?”
  “当然是疗伤圣品。”
  “是那几种成份?”
  “对不住,这是祖传秘方,不能为外人道。”
  伤科大夫看着马健,他目光中显示了他的心意,他不同意这种疗伤的方法。
  马健立刻就阻止了:“慢着!”
  “马爷!怎么啦?”
  “你要干什么?”
  “我要将这颗药丸送到莫三的肚子里,使他早些复原。”
  “我不同意。”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莫三的敌人,还是莫三的朋友?也不知道这颗药丸……”
  “马爷是在怀疑我?”
  “是的。我怀疑任何人。”
  “那很简单,先把这粒药丸送进莫三的肚里,我就待在这儿不走,如果莫三送了命,拿我抵命,行吗?”
  马健愣住了,对方提出了这种条件,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加以信任呢?
  “这可是你说的?”
  “马爷!我说话绝对算话,你放心好了,莫三不苏醒、不复原,我还不走哩!”
  中年人拿来一双筷子,撬开了莫三的嘴,将那粒药丸放进莫三的嘴。他又倒进一些茶水,然后轻压莫三的腹腔,只得咕噜一声,那粒药丸就下了肚。
  单看他的手法,就应该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伤科大夫。
  中年人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他双目一闭,双手抱胸,冲起盹儿来了。
  马健静静地凝视着那个中年人,他好像在为对方看相,但他又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
  虽然马健没有看出这个中年人的来路,可是,有一件铁的事实却证明了这个中年人的份量;约半个钟头之后,莫三竟然睁开了眼睛。
  很明显,是那粒药丸的功效。
  莫三睁眼向四周看了一阵,再度闭上,再度昏睡,可是,马健却对这位中年人另眼相着了。
  “朋友!你这颗药丸很神奇。”马健开始向对方搭讪。
  “嗯!”中年人仍然闭着眼,“可惜这已是最后一颗了。”
  “你原来有很多颗吗?”
  “原来有十三颗,那是从我祖父传到我父亲手里的时候,我父亲传给我的时候只剩五颗,现在却一颗不剩了。幸好我没有儿子,要不然,真不好交代。”
  “令祖父是名医?”
  “名医谈不上,不过,这种药丸却很有名,记得祖父当年的招牌是这么写的:‘专治跌打损伤,不死有救。’只要有一口气,就准定死不了。”
  伤科大夫听出趣味来了,禁不住插嘴问道:“令祖父的大名是……”
  “不提也罢,一代不如一代,提起来只不过为祖上丢人现眼……”中年人突地睁开了眼睛,“马爷!听你的口气有了转变,莫非我那粒药丸发生了效力?”
  “莫三刚才睁开了眼睛。”
  “那就行了不到天亮,他就会苏醒,马爷!我先走一步啦!”
  说罢,就要站起来向外走。
  “请留步。”马健连忙拦住他。
  “怎么啦?马爷!你还不放心?”
  “不是这个意思,你救了莫三的命,总该让他有机会向你道谢……”
  “马爷!谈起我跟莫三的交情,这个‘谢’字实在多余,只请马爷告诉他一句话,救命丸已经没有了,请他以后保重点。”
  马健眼看留不住了,这种奇人,你想尽了法子留他也没用;如果想在他嘴里问出一点蛛丝马迹,那更是妄想,倒不如洒脱一些。
  “朋友!留个姓名吧!来日还有后会之期……”
  “马爷!咱们身份迥异,交不上朋友的。”
  “我不一定吃一辈子公门饭。”
  “如果马爷当真不弃,就问他吧!”中年人抬手一指莫三,然后就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伤科大夫正在悉心为莫三把脉,他显然在印证那中年人的药丸神奇功效。
  “大夫!怎么样?”
  “非常神奇。”
  “大夫是说那粒药丸?”
  “是呼!伤者的脉搏均匀,以我看,最后三天就完全复元了。”
  马健没有再说什么,他还在想着那个中年人,神奇的药丸并没有什么,那个中年人浑身都弥漫着神秘的气息,使人莫测高深。最令马健久久不能释怀的是:他为什么要提起苍鹰凌雄?他难道不了解在此时此地提起凌雄会惹来麻烦?
  一切都很平静。
  平静最能使人昏昏欲睡。
  马健也朦胧睡去,就那样坐在椅子上。
  “马爷!”有人轻唤。
  是伤科大夫。
  红日沟窗,马健这一觉睡得真沉。
  伤科大夫指点着,马健顺着他的手指瞧,只见莫三已靠坐在床栏上,午顺儿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在喂他。
  马健很有耐性,直等到莫三喝完了那碗粥,他才走到床边。
  “马爷!多谢你。”莫三有气无力地说。
  “谢什么?”
  “谢你搭救之恩。”
  “你应该谢谢你的老朋友。”
  “是午顺儿吗?”
  “是一位中年人,多亏他的神奇疗伤药丸,午顺儿没告诉你吗?”
  “哦?”莫三很吃惊地说:“真有这回事吗?我还以为午顺儿没弄清楚呢!”
  “他还教我告诉你,以后多保重,因为救命丸子已经没有了。”
  “马爷!我并不认识这个人。”
  “哦?你不认识?”
  “真不认识。”
  “那就怪了……好了,先别谈这件事,莫三!我想知道是谁杀你。”
  “就是要我安排你和他见面的那个人。”
  “他不是在夕阳坪死了么?”
  “马爷!你见到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人。”
  “他为什么杀你?”
  “因为我没有办妥他交代的事。”
  “他交代你什么事?”
  “他要在夕阳坪唐家老店等你……”
  “我去了呀!而且只见到一具尸体,你难道不会向他说明吗?”
  “我怎么说他都不信……”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是存心要杀你,只不过借一个题目……”
  “马爷!如果他要杀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题目。”
  “最后你是怎么逃掉的呢?”
  “好像有人出面解救,当时我已经昏了头,心知必死,围杀我的人却突然掉头就跑……后来我就跑来找午顺儿,当时的情况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马健发现自己守候一夜似乎是白耗了,他指望在莫三口中问出一些端倪,结果却是大失所望。他当然不愿就此放松,许多情况已经证实:莫三与苍鹰凌雄并非绝无关系。
  “莫三!你不觉得我对你不错吗?”
  “岂仅不错,可以说太好,太好。”
  “没有回报吗?”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这是空话。”
  “马爷!实际上我又能为你作什么呢?”
  “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哦?”
  “顺记粮行少掌柜刘长清被人毒死了。”
  “哦?”莫三显得非常吃惊:“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昨晩。”
  “没错吗?”
  “我亲眼看到了尸体。”
  “一定是灰狼干的。”莫三咬牙切齿地说。
  “吴飞郎?”
  “对!就是他。”
  “莫三!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会更加吃惊,灰狼和他的手下都死了!也是死在顺记粮行。”
  莫三的两眼瞪得很大,他似乎怀疑他的听觉。
  “莫三!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与苍鹰凌雄必定有关系;即使生前无关,他们的死也与凌雄有关……昨晩你又遭围杀,莫三!你还不愿意说出详情吗?”
  “马爷!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呢?”
  “说你知道的事。”
  “马爷!你能担保我的安全吗?”
  “莫三!救你要靠你自己,任何人也担保不了你的安全,说吧!把你心中的秘密都说出来。”
  “马爷!江湖道上有一个组织;这个组织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谁负责,也没人知道。大伙儿只知道这个组织有财有势,它可以左右一切,可以教你生,教你死,马爷!我可不是胡说,是千真万确的。”
  “嗯!往下说!”
  “这个组织很霸道,它如果看中你,教你为它作事,你绝不能违抗;但它也不会教你白干活儿,只要你听它指挥,你就有一笔丰厚的收入。”
  ,马健没有吭气,他在静待下文。
  “最近,它征召了不少人,我也是其中之一。”
  “征召你们干什么?”
  “马爷!我说出来之后,就等于犯了它的严戒,也等于是定了死罪。”
  “莫三!你放心大胆,我拼命也担保你的安全。”
  “我们都接到指示,要在苍鹰凌雄落到你们手里之前杀死他。”
  马健不是一个很容易吃惊的人,但他现在却非常吃惊;有人要杀死苍鹰凌雄,目的只是不使凌雄落案。并非出于私人的恩怨,而出面的是一个江湖道上的庞大组织,它出动了各路高手,花费许多财资,为什么?
  为什么?马健知道这绝非莫三可以回答的问题。
  “莫三!你可知道有那些人参加了这个截杀行动?”
  “除我之外,别人我一概不知。”
  “你已经收受过多少酬劳?”
  “大洋三百元。”
  “钱是在那儿领的?”
  “顺记粮行。”
  “少掌柜刘长清?”
  “不!是向老账房支领的,只要说一句密话,他就付钱。”
  “你对追査凌雄的行踪一定下过一番功夫。”
  “是的。”
  “收获呢?”
  “我只知道凌雄还在保定。”
  “就这些?”
  “我还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能告诉我吗?”
  “凌雄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正在向这个组织反扑。他扬言:不但要将这个组织摧毁,还要将那些被这个组织征召的人全部歼灭。”
  “莫三!你仔细衡量一下,昨晚你被围杀,是不是苍鹰凌雄……”
  “不!绝不,如果是凌雄,我此刻不可能活着,他也不需要别人为他下手。”
  马健陷入沉吟之中。
  “马爷,西城蔡百虎的被杀,还有卖鹰的老头,他们都是想出卖凌雄,所以,被那个组织派人所……”
  “哦?他们岂不是在保护凌雄?”
  “不是保护,是不愿凌雄落在你手。”
  “很显然,这个组织是在防止一个秘密外泄。”
  “什么原因,小的可不敢揣测。”
  “莫三!我要你搬到侦缉队去休养,我相信没有人敢跑到侦缉队去杀人。”
  “听任马爷的安排。”
  马健教午顺儿到侦缉队去传信,不多久,杜英就亲自带人来了。
  莫三被护送到侦缉队,杜英和马健对这件事作了一番彻底的判断和分析,
  “马健,你相信莫三的话?”
  “绝对相信。”
  “为什么?”
  “龙小楼曾为凌雄传口信,凌雄说:他必投案,只希望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解决一些私人恩怨,这和莫三的说法是吻合的。”
  马健的分析不是没有道理,想不到杜英却无情地加以反驳。
  “马健!如果莫三、凌雄、龙小楼互相勾结,这种说法岂不是‘串供’了吗?”
  “队长!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想法?我是侦缉队的队长,他们是作奸犯科的歹人,我没有理由去相信他们。”
  “队长已先有了偏见……”
  “马健!”杜英的指头险些戳在马健的鼻尖,他的神色相当严肃:“我应当警告你了,你将凌雄看成英雄,这怎么办案?”
  马健吓了一跳,他跟杜英已经不少年,从来没见杜英如此严肃过。
  “说吧!你打算怎么样?”杜英的神色依然未缓和下来。
  “听凭队长指示。”
  “马健,谁也别听,你要占主动,这是昨晩就决定的事,全力追缉凌雄。让那头在天空翱翔的苍鹰凌雄落下来,这是唯一要作的事。”
  “是!”
  杜英匆匆走了,临走时也没留下好脸色。

  和蔼亲切的队长怎会变得如此暴戾呢?马健只能假设:由于上司追得紧,杜英心头的压力太重,情绪才会变化。
  全力追缉凌雄!这句话说得多么轻松,实际上是那样简单吗?马健毕竟是个负责任、有荣誉心的人,他并没有抱怨,他立刻就去看莫三。
  莫三或许能为他提供一个途迳。
  莫三似乎睡得很沉,在侦缉队里,他应该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马健却冷酷地推动他:“莫三!醒醒……”
  只是推了两三下,马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再一细看,不禁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莫三死了。
  刚才还是鲜蹦活跳的,就只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怎么就……
  “来人!”马健低沉地叱喝。
  进来了一个队员,他就是负责守护莫三的。
  “你一直都在门口吗?”
  “是的。”
  “有谁进来过?”
  “队长刚才来看了看。”
  “再没有别人来吗?”
  “没有。”
  “伤科大夫呢?”
  “他说一宿未睡,很累,要到对面澡堂去泡泡。”
  “快去找他来。”
  马健的话声如雷,那个队员的行动如风,伤科大夫则好像是雨,他从澡堂中被拉出来,一身湿淋淋的。
  不用马健说明,大夫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件,他立即开始检验死者的工作,很快地,他就找到了痕迹。
  莫三的颈有瘀青的斑印。
  “马爷!他是被勒死的。”
  “哦?”
  “马爷!这绝对错不了。”
  “死了多久?”
  “这就不用去推算了,从他转送到这里来,总共才半个钟头呀!”
  马健又去问那个守卫的队员:“你肯定除了队长之外再也没有别人来过?”
  “绝没有别人来过。”
  马健没有理由去怀疑是杜英下的毒手,那没有理由,绝对没有理由。
  原以为侦缉队是保定府最安全的地方,马健也再三保证绝对保证莫三的生命安全,如今莫三却死了,这不是闹岀笑话来了吗?
  马健沉吟一阵之后,教那个守卫的队员去请杜英。
  杜英立刻就来,他当然是万分惊讶。
  “马健!咱们遇到强劲的对手了。”
  “的确非常强劲,他告诉我们两件事,”马健喃喃地说。
  “那两件事。”
  “第一,莫三所说的都是真话,第二,凌雄永远到不了我们手里,即使落在我们手里,他也照样可以置凌雄于死地。”
  “马健!队上一定有对方卧底的人。”
  “也许,不过,咱们没法子。”
  “为什么说没法子?”
  “因为队上有一百多人,咱们如何去清査?”
  “我认为有法子。”
  “队长是说……”
  杜英在马健耳边低语了一阵。
  马健疑惑地望着杜英:“真行吗?”
  “最少可以试一试。”
  “好吧!”马健只得答应,因为他也想不出其它更高明的方法。

  半个小时之后,风声开始在队上流传着:
  莫三被扼杀,可是那位伤科大夫却神奇地将莫三救活了。
  汤药、饮食,陆陆续续送进了莫三暂住的厢房,门口加派了守卫,除杜英和马健之外,任何人也不可以进去。
  杜英的用意很简单。
  他要对方再来一次,以便投入他的罗网。
  不过,对方真会这么笨吗?
  这连马健也不敢相信。
  消息没走漏,队上绝大部份人都不知道莫三已被杀,可是杜英所安排的罗网也没有发生效用。若不是凶手没有再来的勇气,就是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诡计。
  马健不眠不休地守候了近十个钟头,丝毫没有结果,他不禁发急了。张网等飞鸟,守株待狡兔,都是被动的,他决心争取主动。
  天已黑,他将自己的决心告诉杜英,已不待对方是否答应,他就跑了出去。
  如你争取主动呢?莫三一死,马健就失去了对象,也失去了方针,该去那里,该找谁……一连串问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最后他决定去看看花翠凤。
  园子里戏已开场,花翠凤正在化妆。
  “花老板!我要见龙小楼……”
  “马爷!不瞒你说,我现在与他失去了连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找他。”
  “花老板!龙小楼真的很爱你吗?”
  花翠凤一愣,似乎不明白他何以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花老板!这是私事,我本来不该问的,我只是想借此了解龙小楼的性格和为人。”
  “他对我不错。”花翠凤的话很含蓄。
  “也许他只是很需要你。”
  花翠凤又是一愣。
  “譬如说,他流亡在外,需要费用,那要靠你的接济……”
  “不!小楼从没向我要过钱。”
  “他不必向你要,因为你体贴,了解他的需要,会主动给他……”
  “马爷!你要这么说,不但是侮辱他,也是侮辱我。”
  “花老板!我这么说只是一种推断,并无恶意……他昨天和苍鹰凌雄碰过头,我不了解,凌雄为什么要找他传话……”
  “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说来好笑,我现在就好像一只瞎了眼的鸟,到处乱撞。”
  “马爷!你还能见到龙小楼吗?”
  “我真希望他立刻就在我面前出现。”
  “马爷!你一定可以再见到他的。”
  “我想是吧!”
  “那么!请你为我传句话。”
  “哦?”
  “告诉他,我不想再见他。”
  “为什么?”
  “我无法适应那种惊险万状的生活,如果他愿意投案,结束他的逃亡生活,我绝不背弃他。他坐牢,我等他!他被杀头,我会一辈子守他的墓。”花翠凤痴痴地说,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也破坏了。
  马健发现自己没有一条路走对的,也没有一个人了解他心理的重压。他到了这儿来想了解龙小楼的为人,龙小楼的行踪,不是来听这一大堆痴情的呓语……
  “马爷!托你一定将这些话为我带到。”
  “好吧!我见到他时……”话还没有说完,马健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茶园隔壁就是一家骡马店,马健选了一匹快马,跨上去就向城外飞驰,他要去夕阳坪,要去唐家老店,他总感觉那个地方有些不对劲。

  唐家老店在大白天显得很静,在这刚入黑的时刻却是座无虚席,大概是疾蹄之声惊动了店里的客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望向门口。
  马健大踏步进了店堂,也不管那么多诧异的目光盯着他,直接往柜上走去。
  掌柜的目露惊色,一动也不动。
  “掌柜的!还记得我吗?”
  “侦缉队的马爷,那能忘得了?”
  “我昨儿来过。”
  “是的。”
  “因为有人约我在这儿会面。”
  “是的。”
  “后奔一匹马,驮来了一具尸体。”
  “是的。”
  “那么尸体就是约我到这儿来见面的人。”
  “是的。”
  “约我的人既然死了,我只有怅然而返。”
  掌柜的点点头,他似乎厌恶老是用同样的句子。
  “我活着,所以能回到我住的地方,那具尸体一定不会自己回去,是不是?”
  “是的。”
  “那么,是谁将尸体带走了?”
  “有一个人。”
  “什么人?”
  “是一个……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掌柜的,我不是一个喜欢跑冤枉路的人,我这么晩跑来,就这么一个推三阻四的回答,我是不会满意的。说吧!是谁带走了那具尸体。”
  “我真不认识那个人。”
  马健一把抓住掌柜的领口,猛力一拖,竟将对方从柜台上面拉了过来。
  “掌柜的!这是一家什么店?”
  “唐家老店。”
  “我看是家黑店。”
  “马爷!我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呀!”掌柜的嚷叫起来。
  他似乎想争取同情和援助,可是在座的人谁也不敢妄动,他们谁都看出了马健的剽悍,而且又是侦缉队的,谁敢惹呀!
  “掌柜的!”马健声色俱厉,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耍什么花样,租下这里要与我会面的是一个人,马上驮来的尸体又是另一个人,那个要与我会面的人根本就没有死。”
  “马爷!你说什么,我完全不明白……”
  “你非要我将你毒打一顿,或者将你锁在牢内关上个三、五日,你才明白,是不是?”
  “马爷!你你不能这么逼我呀!”
  “掌柜的!那个人为什么突然不与我见面,我不想追问,我只想见他,告诉我,在什么地方我可以找到他。”
  “后面马……马房里。”
  “现在?”
  “是……是的。”
  以前有一次,马健追人追到后面的马房里,杜英从那里突然出现,如今又是马房,莫非那里有什么……
  马健来不及细思细想,将掌柜的放松,大踏步向后院走去……
  后院无灯,厩房自然也是一遍漆黑。
  马健才不去理会那儿会有什么陷阱之类,大胆地闯进去。
  一近马房,他就嗅到了牲口身上独特的那种气息,马房内有好几十匹骡马拴在那儿。
  “有人吗?”他高喊了一声。
  “侦缉队的马爷?”果然有人。
  其间有此起彼落的马匹轻嘶声,马健很难立刻发现对方藏身之处。
  “是谁?”
  “我是谁,马爷非常清楚,我只请求马爷一件事,不要追逼太急。”对方的口气很温和,毕竟邪不胜正。
  “我追逼谁?”
  “马爷!你是明白人……”
  “朋友!少说废话,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请马爷明示。”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追杀莫三?”
  “马爷!没这回事……”
  “你赖也没用,是莫三亲口对我说的。”
  “马爷!这是误会,我没有理由杀害莫三,我只托他约你和我见个面。”
  “我那天准时赴约,你却没有来,而且还玩了一着花样,那个倒霉的死鬼又是谁?”
  “马爷!那是两码事,我只是被别的事就误了,等我赶来,你已经走了。”
  “你说的是实话?”
  “句句实言。”
  “既然是实言,干吗躲着我?”
  “马爷!你是官府中人,咱们是江湖混混,当然不能打照面呀!”
  “你亮个相儿,咱们聊聊,我保证不为难你。”
  在说话的时候,马健已经将对方匿身之处摸了个七八分,同时他也在逐渐向对方接近。
  “马爷!请不要逼我。”
  “朋友!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没有别的意思……”
  突然,马房中响起鞭炮声。
  干吗要在这里放鞭炮呀?
  在这个疑问闪过马健脑海的一瞬间,他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鞭炮声惊动了牲口,它们开始狂嘶、奔走,马健站在这一群乱了性的牲口之中,这岂不是存心要马健被那群乱了性的牲口踏成肉酱吗?
  在急切中,马健抓住了一匹马的马鬃,跃上了马背,这是唯一可行的逃生方法。
  乱了性的马,绝不容许背上有人乘骑的,机警的马健在没有被颠下来之前,攀住了房顶的一根横梁,总算渡过了危机。
  牲口的狂乱惊动了主人,一大群人赶了来,开了闸门让受惊乱性的牲口冲了出去。
  马健这才从横梁上跳了下来。
  “马爷!”掌枪的慌慌张张地问:“怎么啦?”
  “你不知道?”
  “小的啥也不知道呀!”
  “就算你不知道好了,有一天,当我抓住你的小辫子儿,我就剥你的皮。”马健悻悻地说,然后忿忿地往前面走去。
  店堂中原先拥挤的客人现在都走散了,只有一个人在;那彷彿是奇迹,此人竟然是马健渴望一见的龙小楼。
  龙小楼一脸疲乏之色,正抱着茶壶在作牛饮,他彷彿一天都没有沾水了。
  “龙小楼!”马健站在他面前,轻轻唤了一声。
  “哦!马爷!有人告诉我,在这里能够见到你。”
  “谁?”
  “苍鹰凌雄。”
  “他在那里?”
  “他在保定。”
  “龙小楼!想法子让他跟我见见面。我不是害他,是要救他。”
  “马爷!不管怎么样,凌雄现在都不会见你,他说,再过两三天,他就自动到侦缉队去投案。”
  “他也许活不到两三天。”
  “为什么?”
  “有太多的人要杀他。”
  “马爷!你的话和凌雄的话一样。”
  “他也知道?”
  “不!他要我转告你,有太多的人要杀你,教你小心一些。”
  “龙小楼!是你听错了?还是凌雄弄错了?我是一个吃公事饭的人,怎么会有人要杀我?”
  “马爷!我绝对没有弄错,他一再叮嘱我,只要有机会,就将这句话转告你。”
  “不可能,”马健连连地摇头。“太不可能了!”
  “马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了,我放在心上就是,你在这儿干什么?”
  “为凌雄办一件事。”
  “什么事?”
  “等一个人。”
  “等谁?”一答一问,马健逼得很紧。
  “马爷!”龙小楼肃着脸说:“如果你信得过我,就请你别问这些,行吗?”
  “龙小楼!我是骑虎难下,想不信你都不行对了,花翠凤有信儿捎给你。”
  “她说什么来着?”龙小楼透着关切之情。
  “她说,这种偷偷摸摸、担心受怕的日子,她已经过腻了。如果你再这么流浪,她宁愿永远不见你。如果你去投案,杀头,她守墓;坐牢,她探监……龙老弟!交到这样的红粉知己,你还不满足吗?”
  龙小楼没有惊讶,也经有埋怨,只是愣愣地瞪着眼睛,两行热泪已从他的眼眶中流了出来,
  “龙老弟!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怎么?花翠凤这两句话就令你伤心吗?”
  “马爷!有许多内情你并不明白……”
  “有苦水就该吐出来。”
  “还没到时候。”
  “龙老弟!等你想吐尽满腹苦水的时候也许就来不及了,今晩我彻夜都在花翠凤那儿,来聊聊行吗?”马健真的很关心这个彷徨失措的年青人,因此,他的声色都显得非常诚挚。
  “也许……”
  “抽个空儿,我相信这样对你会有好处。放心,没什么套子等着你,我姓马的不是那种人。”说完,他就大踏步走出了唐家老店。
  现在,他突然丧失了好奇心,他甚至不想窥探龙小楼在这儿到底在等谁,那些问题似乎都无关重要了。

  跨马疾行,他打算一口气就奔回保定。坐骑是硬蹄,善奔,那并非办不到的事。
  疾风过耳,衣袂飘飞,驰骋竟然发泄了马健连日来所淤积的闷气。
  这真所谓得意忘形,就在他忘我驰骋之际,坐骑突然一声狂嘶,接着是一个大大的踉跄,硬生生将他从马背上摔了出去。
  当他还在半空中时,他还想到一件事:是不是有人在大路上安置了绊马索。
  当他落地后,就无法再思想了;在空中一个翻滚之后,他是背部落地。这一跤摔得不轻,立刻就晕了过去。如果他还能醒来,那是幸运。

  第五章
  这是一间设备还算讲究的屋子。
  一几、两椅、一榻,陈设非常简单,家具是藤制的,也都是上品,壁上有一幅中堂,写着龙飞凤舞的一笔“虎”。虽然陈设极为简单,却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床上躺着一个人,以他的睡姿来说,不该用这个“躺”字,他是趴在那儿,背部向上,很少有人用这种姿势睡觉的。
  这个人很肮脏,浑身都是泥砂,那张床却非常干净。
  床边站着两个人,因为他们都向着床上那个人,从门口看过去,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你们真是混帐透了!”其中一个在愤慨地骂着:“是谁出的馊主意?用绊马索,把人家摔得七昏八素,谁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
  “没法子,”另一个可怜巴巴地说:“掌柜的一再交代,要活的,这位马爷可不是凡人,没那么容易就会被咱们逮着……”
  “你还记得掌柜的交代,要活的?”
  “是呀!”
  “你自己瞧瞧,是死的?还是活的?”
  “你放心,他会醒过来的。”
  “你怎么知道他会醒过来?”
  “他没摔着脑袋瓜儿……”
  “我看你只好碰碰运气吧!要是这位马爷死了,你也别想活啦!”
  房门推开,有人进来。
  是个女的。
  这间屋子的光线不够明亮,但是,依然能看得清楚她的面貌。
  是玉玲珑。
  她怎么会在这儿呢?
  那两个男的立刻垂下了头。显然,他们在玉玲珑的面前就矮了一截。
  “给我出去!”玉玲珑的声音很轻,却具备了无比的威严。
  那两个大汉立刻低着头走了出去。
  玉玲珑在床边坐下,伸出手,按在那个昏睡者的后颈处,她显然在为他推拿,是的,她在推拿,她那只手顺着脊椎骨滑溜下来。
  捏拿了一阵,昏睡者好像发出了一声低哼。
  玉玲珑将他翻转过来,不错,他就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马健。
  她开始用双手在马健的胸部推按,前前后后足足花费了一个钟头的时间,马健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但他的视线并没有恢复,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嗅觉倒很灵敏,他闻到了女人身上才有的花粉香味。
  接着,马健抓到了一只柔软的手,可是,他的视觉依然没有恢复。
  “你是谁?”
  “别管我是谁,你好好静养就行了。”
  如果马健神智正常,他一定听得出玉玲珑的声音。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好像从马上摔下来……”
  “是的。路上有一根枯藤,大概是野孩子捉狭,枯藤绊倒了你的马……”
  “姑娘!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
  “这儿离保定多远?”
  “大约二、三十里。”
  “那么,麻烦你送我去保定……”
  “不行。大夫说过,你伤势很重,不宜颠簸,你就安心在这儿养伤好了。”
  “姑娘!如果我留在这里,将来会连累你。”
  “为什么呢?”
  “如果我说出来,姑娘一定会吓一跳。”
  “你说说看,我的胆子不会那么小的。”
  “有人要杀我,路上才有人安置绊马索,并不是野孩子捉狭……”
  “你呀!一定在胡思乱想,没那回事;就算有那回事,你也可以放心,在我这见,谁也别想动你一根汗毛对了!你姓马,是不是?”
  “是啊,是谁告诉你的?”
  “别管是谁告诉我的,你是侦缉队的,正在捉拿要犯,对吗?”
  “是呀!所以我要姑娘赶紧将我送回保定。”
  “马爷!你听我说,当你受伤昏迷的时候,你在别人那儿……”
  “别人?谁吗?”
  “马爷!你又何必问那么许多        当时我只是觉得我或许能给你较好的照顾,所以我将你带回来,不过,那个人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个人要在你身上找一样东西,结果没找着,他要我问问你,东西弄到那儿去了。”
  “什么东西吗?”
  “一粒药丸。”
  马健虽然刚从昏迷中苏醒,神智还不太明朗,但是玉玲珑最后这句话却使他有了警惕之心,这个言谈之中听来似乎很善良的女人为什么会提到那粒药丸呢?
  “什么药丸吗?”
  “马爷!也许你的头脑还没有恢复正常,你再歇一会儿,待会儿我再跟你聊聊。”
  玉玲珑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马健的神智已经相当清楚,背部的疼痛并不会影响他什么,唯一困扰他的是模糊的视线。
  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人,他当然懂得他所受的伤势不应该影响他的视线。很明显,有人在暗中作了手脚。
  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女郎态度,言辞都很温和,实际上却是被软禁了。
  他试着移动他的肢体,看看是否有设法脱走的机会。但他立刻又放弃了,背部疼痛,四肢软弱无力,脱走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他安安靠靠地躺下了。
  接着,有人送茶、送饮食,他都装睡不理。好几次睁开眼睛试试,视线仍然是模糊不清。
  终于,他听到了鸡啼。
  这时,玉玲珑又进来了。
  “马爷!”她轻唤。
  “嗯?”他装出昏昏欲眠的神情。
  “那粒药丸?”
  “嗯?你在说什么呀?”
  “马爷!别跟我装迷糊,也别使我为难,人家放话过来了,如果你不交出那粒药丸,你的眼睛就会瞎掉。”
  “我的眼睛怎么啦?”
  “大概是在你昏迷的时候,人家给你吃下了什么药,如果不及时吃下解药,恐怕就……”
  “姑娘能告诉我尊姓大名吗?”
  “马爷!我看你的脑子一定也受了伤,要不然,你一定听得出我是谁。”
  马健蓦地一震,是玉玲珑;因为在他印象中,玉玲珑被人掳走了,才没有去想到她。不管他的伤势多么严重,他都不可能听不出对方的声音。
  “原来是你!”
  “你总算想起来了!”
  “我曾经为你担心。”
  “那应该多谢。”
  “想不到,你竟然有好几种身份”
  “马爷,此时此地你实在不该去想过去的事,此刻,你是一个伤势险重的人,你的眼睛频临失明之虑,那粒药丸,除了那粒药丸之外,你什么都不必想……”
  “那粒药丸有这么重要吗?”
  “此时可以救你。”
  “你想必已经搜过我的身。”
  “不在你身上。”
  “我交给一家药铺去试验……”
  “那家药铺?”
  “玉玲珑,干吗问得那么急?”
  “马爷!这与你有切身的关系啊!”
  “玉玲珑,我不知别人是否守信,如果能使我的视线恢复正常,我愿意带任何人去取那粒药丸,你就这样回他的话好了。”
  马健来了一次赌博,在他昏迷的时候,任何人用任何手法都可置他于死地,而他现在还活着,表示对方无意要他死。那么,他还可以表现强硬一点。
  玉玲珑轻轻地说:“马爷!你不相信别人,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她这句话问得实在太愚蠢,马健当然不会相信她。她的失踪和她的突现,都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口中所说的“别人”也许就是她自己。
  马健无言,为了给对方留一个回旋的余地,他没有将这种想法说出来。
  玉玲珑大概也自知不会再有什么转变,于是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我把你的话转告他们吧!”
  在另外一间屋子里有三个男人在等着,这三个人以前都没有露过脸。他们虽燃长相各异,年龄不同,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面目森冷,毫无表情。
  其中一个问道:“姓马的答应了吗?”
  听口气,他们和玉玲珑似乎很熟。
  “没有。”玉玲珑摇摇头。
  “哼!”另外一个在冷笑。“这小子骨头挺硬的!”
  “他坚持先让他的眼睛恢复正当,然后他就带你们去拿那粒药丸。”
  三个男人在相互以目光探询对方的意见。
  玉玲珑又说:“我认为,就算先让他双目恢复正常,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凭咱们三个人,应该不在乎他。”
  “话是不错,可是姓马的是保定府的老公事,认识他的人不少,咱们押着他满街跑,一定会出漏子。”
  “对!而且姓马的也可能耍狡计。”
  三个人会商的结果是不同意。
  “玉玲珑!”其中一人说:“咱们是讲好条件的,你一定要将这件事办妥。”
  “大爷!”玉玲珑没好声地说:“我不是不尽心力,姓马的脾气倔,不肯低头,我能按住他的脖子吗?”
  “那么,咱们自己动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打算要冲进房去。
  玉玲珑却又一横身将他们拦住了。
  “哼!”其中一个冷笑着说:“玉玲珑!你想切豆腐——两面光,是不是?”
  “大爷!让我再试试。”
  “你打算再试到什么时候?”
  “爷们!给我半个钟头时间,跟姓马的好生谈谈,行吗?”
  “好!咱们点上一根线香,香火熄了,咱们可就按照自己的主意办事,不理你的啦。”
  玉玲珑点点头,又走进了那间屋子。
  马健朝里睡着,好像睡着了。
  玉玲珑掩上房门,又以极为轻悄的动作插上了门门,然后缓步走到床前。
  尽管马健是以背部对着房门,但他对每一个动静仍然非常清楚。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玉玲瑞的看法似乎有了偏差。
  “马爷,就这么躺着,时间不多,我要说的话又太多,我只能简单地说几句,请你务必要相信我的话。”一开口,玉玲珑就非常急促。
  “你说!”
  “我是身不由己的。”
  “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怕增加您心理上的负担。”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坚持要你交出那粒药丸,不然,他们就会用残暴的手段对付你。”
  “他们?他们都是谁?”
  “三个残暴成性的男人。”
  “就只有三个?”
  “还有一大群喽啰。”
  “我要知道正确的数字,到底有多少人?”
  “不会少于十个人。”
  “我毫无机会。”
  “马爷!就算对方只有一个人,你也没机会,因为你的眼睛看不见。”
  “玉玲珑!我该怎么办?”
  “马爷!我正要问你,擒虎容易放虎难,他们不会轻易放你回去……唯一可以利用的机会,就是那粒药丸,他们好像将那粒药丸看得很重要……马爷!你想想看,有什么妙计没有,我实在想不出。”
  马健在想,他也未必想得出。
  嘭嘭嘭,有人敲门。
  “谁?”玉玲珑问。
  “谁?”一个粗暴的声音:“除了老子还有谁?关起门谈情话,可真痛快!”
  “开门!”马健轻声说:“别怕!我来对付他们!”
  玉玲珑将门打开,三个粗暴的汉子像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
  “马大爷,想通了吗?”
  “你们想要什么?”马健朗声发问。
  “马大爷!你在问废话,你在拖时间是不是?你以为你的眼睛恢复正常就可以把咱们哥儿几个打得落花流水,是不是?告诉你,马大爷!再拖下去,你的双眼都会瞎掉。”
  “你们到底要什么?”
  “咱们要那粒药丸,莫三交给你的那粒药丸。”
  “我交出药丸之后呢?”
  “放你走,当然也让你的眼睛恢复正常。”
  “说话算话?”
  “马大爷!你只得赌上一赌了。”
  “好!咱们进城去。”
  那三个大汉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马健很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蹒跚地走了两步,以哀求的语气说:“我能提出一个请求吗?”
  “你说!”
  “请玉玲珑在旁照料我一下,我的行动有些不便。”
  “没问题。”对方很干脆地答应了,“你们共坐一辆马车,咱们之中有一个人驾车,后面还有好几匹快马跟着,别动歪脑筋。”
  玉玲珑扶着马健向外走去,车马早就准备好了。
  上车之后,大车立刻驶动。
  马健轻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清晨,太阳刚露脸。”
  “这儿离城里有多远?”
  “不知道。”
  “告诉车把式,咱们打东门进城,顺着东大街一直走,到了地方,我自会叫停。”
  “马爷!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玉玲珑关心地问。
  “别问,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行动就行了。”
  “马爷!你要考虑到一个问题——你的眼睛。”
  “别去管它!”
  “若是你的眼睛瞎了,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玉玲珑!在我的看法,眼睛并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才最重要?”
  “荣誉与责任。”
  她也许不懂什么是荣誉,什么是责任;但她了解马健已打算拼命。
  “马爷!车后面跟了好几匹马。”
  “我听见了蹄声。”
  “咱们跑不掉的。”
  “我为什么要跑?”
  “马爷!你得为自己想想啊!”
  “玉玲珑!一个只会为自己想的人不能算是一个人。好了,别说了,看情况吧!”马健竟然闭目养起神来了,他似乎一切成竹在胸。
  大车循着东门进了城,这时,玉玲珑也开始紧张起来了。
  “马爷!车进城了。”
  “我知道。”
  “车把式在问,车在那儿停?”
  “过了鼓楼我会告诉他。”
  “过了鼓楼就是侦缉队……”
  “玉玲珑!你怎么想到侦缉队?”
  “马爷,你打算在侦缉队门口跳车,是吗?”
  马健蓦地一惊,如果玉玲珑都想到了这一点,难道对方不会想到吗?
  果然,车一到鼓楼,后面跟着的几匹马就夹到大车的两旁来了。
  玉玲珑以拐肘碰了马健一下,那意思彷彿是说:你看吧!你的计划失败了。
  马健笔直地坐在那儿,车子的颠簸都无法改变他的姿势,他似乎仍有万全的打算。
  大车以正常的速度前进,终于经过了侦缉队的大门。
  有人探头问道:“马大爷!再走,就要从西门出城了,咱们到底在那儿停车呀。”
  “在前面‘万全堂药铺’门口停车。”
  “万全堂?”
  “是的,就在西门边。”
  “马大爷!到时候你可不能下车,咱们给你传话,找谁?”
  “找掌柜的。”
  “马大爷!咱们不喜欢找麻烦,希望你到时候除了要回那粒药丸之后别说闲话。回头,咱们在出东门的时候把你留下来,当然也会给你解药。”
  “我知道。”马健始终很沉静。
  过了一阵,大车终于在万全堂药铺门口停了下来。
  那些骑在马上的汉子立刻散开了。
  马健轻声说:“玉玲珑!机会来了!”
  “我看不出什么机会。”
  “他们一定注意大街和药铺子,你立刻从车辕溜下去,从这家香烛店的后门穿出去,快跑到侦缉队,告诉杜队长,要他拦截这辆车,快!”
  “行吗?”玉玲珑有些犹豫。
  “绝对行,玉玲珑,请相信我,我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但是我判断的情况绝不会错。”
  玉玲珑掀开车辕边的布篷,溜了下去,果然,谁也没有留意。
  一下车,就是香烛铺的大门,她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两个小伙计都在忙着,竟然没有问她。
  这边,万全堂药铺的掌柜已经来到了车边。
  “哦!是马爷!怎不进来坐坐呀?”
  “我忙着哩!上次交给你那颗药丸呢?”
  “在这儿,我随时都带在身边的。”
  “给我吧!”
  “马爷!我看你还是下来坐坐吧!我有许多话要告诉你,这颗药丸我已经……”
  “现在正忙着,待会儿我再过来。”
  掌柜的只得将药丸从身上掏了出来,旁边早有人一把抓了过去。
  “咦?你干吗……”
  “交给他也是一样,”马健连忙说:“掌柜的!谢啦!”
  驾车的连忙驾着车走了,马健很高兴,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玉玲珑失踪的事。
  可是,他立刻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因为大车并没有拐弯走回头路,而是向着西门驶去。
  马健高声嚷道:“喂!你们不是说出了东门之后就把我放下车吗?”
  “是呀!”车旁有人答话。
  “可是你们是在往西门走呀!”
  “马大爷!把你放在东门外、西门外,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马健不吭声了,对方也是很厉害的脚色,在行动上作了防范。但他非常有信心,杜英非常精明,王占魁则是经验老到,他们一定会想到情况上的转变。
  即使他们拦截不成,也会派上来追赶。
  马健很沉得住气,虽然他已肯定这帮人不会放他,他还是很安静地坐在大车上。
  大车顺利地出了西门,约摸又行驶了二、三里路,仍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马健不得不开口了。
  “喂!”他振声大叫。
  “干吗?马大爷!”有人喝问。
  “玉玲珑呢?”
  “她不是坐在你身边吗?”
  “你们瞧瞧吧!车厢里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了。”
  马健想用这一手花招先拖延一点时间,以利追赶上来的人。果然,一阵马儿狂嘶之后,大车停了下来。
  有人掀起了车帘子,有人大声议论。
  “这娘们怎么跑啦?”
  “派两个人到城里去追査,一照面就将她砍了。”
  “这娘们什么时候开溜的,咱们都变成瞎子啦?”
  有人很沉着的说:“我看是姓马的弄诡,八成是上侦缉队报信去了。”
  “那……那怎么办?”
  “咱们快些离开这儿吧!”
  “将姓马的拖下车来。”
  马健心中一阵狂跳,看样子可能弄巧成拙,这帮粗人也许会下毒手。
  两个大汉将他架下了大车。
  “马大爷!”说话的人显然是个头儿,“咱们可不敢跟吃公事饭的人过不去,迫不得已才委屈您几天,您可别见怪啊!”
  马健不解对方的动机,所以仍不吭声。
  “马爷!你能保证不追究这档子事吗?”
  “过去的算啦!”
  “马爷说话算数吗?”
  “我向来说一不二。”
  “那敢情好,你留在路边吧,有人过路,你就可央他们送你回去……”
  “我的眼睛………”
  “那没什么,你只要用金银花洗了眼睛,一天半日地就复原了……”
  就在这个时候,马健突然听到一阵疾蹄声,他心想:杜英果然带人追来了。
  但是他立刻又发现自己这个判断错了,因为这阵马蹄声不是从城内来的,而是由西向东,直奔西门。
  这也许只是一批过路客,马健如此想,当然那些恶客也是如此想。
  马队转瞬间就到了眼前,尽管马健的视线模糊,他还是看到了黑压压的一遍,最少也有七、八匹马。
  马队到了面前就突然停住了。
  接下来,是一阵狂飙般的搏杀,有人将马健推倒在路旁的干沟中。
  “马爷!是我。”竟然是龙小楼。
  “你……你……”马健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马爷!咱们今天天没亮就得到消息了,一直等到现在才有了机会。”
  “你们不是凑巧路过?”
  “当然不是,咱们一直在监视这伙人的行动……”
  “他们是什么来路?”
  “城西蔡百虎的手下。”
  “蔡百虎不是死了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蔡百虎死了,他的余党没有死绝呀?”
  “他们干吗要这样对付我?”
  “内情相当复杂………”
  “龙大哥!”这时突然有人大叫。
  “怎么啦?”
  “伤了两个,逮着一个,其余的都跑啦!”
  “咱们的人呢?”
  “只有三个轻伤。”
  马健连忙说:“龙小楼!咱们快去侦缉队……”
  “马爷!你现在还不能回去。”
  “为什么?”
  “内情待会儿我会向你说清楚。”
  “怎么?我是刚离贼窝,又上了贼船?”
  “马爷!我绝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内情实在使你想象不到……咱们先去找大夫瞧眼睛……”
  “不!龙小楼,”马健的态度很坚持,“你不说清楚,我不会去任何地方。”
  “马爷!你不是找一个女人去侦缉队报信了吗?”
  “是呀!”
  “杜队长立刻就会带人追来,撞着不妙!”
  “什么意思?”
  “咱们现在绝不能跟杜队长照面。”
  “你怕,我难道还怕?”
  “马爷!我现在就是说破了嘴唇你也不会相信,待会见有个人会向你说明一切。”
  “谁?”
  “苍鹰凌雄。”
  “龙小楼!你没骗我?”
  “马爷!我那敢骗你啊!”
  “好!咱们走!”
  马健立刻被人扶上了马背,马队又奔驰而去,他似乎对苍鹰凌雄已经着了迷,只要一提到“苍鹰凌雄”,他浑身都有了劲。
  马队进入了一个村庄,马健被人扶持进入一间民宅,刚喝了一碗茶,大夫就到了。似乎他们早就有了准备。
  这位大夫显然对于眼睛的疾病格外内行,只是约略地看了一下,就断定地说:“他们在唬人,只不过用艾草烧烟薰过了马爷的眼睛,最迟明天一大早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龙小楼小心地问道:“大夫没断错吗?”
  “错了挖我的眼珠子。”大夫走了。
  “马爷!你可以安心啦!”
  “龙小楼!我才不关心我的眼睛,我只关心苍鹰凌雄,他在那儿?”
  “如今他不在此地。”
  “哦?你存心骗我?”
  “马爷!我绝不敢骗你……他说过要和你当面谈谈的,那还会假吗?”
  “你说有多少内情要跟我谈谈……”
  “马爷!我所知道的也是一星半点,等凌大哥回来,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
  “你就说出你所知道的一星半点好了。”
  “马爷!你何必急呢?”
  “不!你一定要说,我为什么不能和杜队长打照面?”
  “马爷!外面有一个很不好听的传言。”
  “说吧!别呑呑吐吐的。”
  “据说,杜队长并不希望你急急地追缉凌雄。”
  “为什么?”
  “杜队长被人收买了。”
  “被谁收买了?”
  “被谁收买还不知道。”
  “收买他干什么?”
  “万一凌雄被你缉归案,他就要将凌雄杀死,以灭其口。”
  “有这种事?”马健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
  “只是听说……”
  “龙小楼!你说的话先后矛盾。如果杜队长果真被人收买,他就希望我早日将凌雄缉获归案,怎么你又说他不希望我急急追缉凌雄呢?”
  “也许他心存犹豫。”
  “胡扯!”马健发脾气了,“完全是一派胡言,不负责任的话。”
  “本来就是不可靠的传说呀!”
  “凌雄会向我说得更明白吗?”
  “他知道的一定比我多。”
  “好……我等他,就是等到胡子白,我也要等到他。”
  “马爷!我已经教人准备饭了,用过饭之后好好歇着,也许凌大哥一会儿就回来了。”
  好好歇着?马健也只有好好歇着,他知道急是没用的,于是饱餐一顿之后,就上床睡觉。
  一觉醒来,屋内竟然已经上了灯。
  他清晰地看到摇曳的油灯火苗,揉揉眼皮子再看,他甚至看到了油灯用的是三根灯蕊,他雀跃似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他的视线复原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能令人高兴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也觉得芬芳怡人了。
  四周很静,难道龙小楼为了要使他熟睡而教那些粗野汉子不得喧嚷么?
  马健轻咳了一声。
  房门立刻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是个两鬓皆白的老者。
  “马爷醒了么?”
  “什么时候啦?”
  “刚上灯。”
  “龙小楼呢?”
  “刚才来了匹快马,他就带人匆匆走了;临走留了一句话,请马爷好好休养,不到天明他就会回来。”
  “没说到那儿去吗?”
  “没说。”
  “这儿就剩下你一个人吗?”
  “老头儿是留在这儿侍候马爷的,饭菜都备好了,我去给你端来……”
  “别忙,这儿离保定府有多远?”
  “三十六里地。”
  “老人家!麻烦你给我借一匹快马,我要连夜赶回去,事后我会厚谢的。”
  “厚谢不敢。马爷!村子里并没有快马,充其量我也只能给你找到一头小毛驴。”
  “也行!”
  “可是,龙小哥回来可能会骂人的。”
  “为什么?”
  “他要马爷留在这儿休养啊!”
  “老人家!我是保定府侦缉队的,有重要公事在身,你就帮个忙吧!”
  “好!我去想想法子马爷还是先吃饭吧!”
  “好!我吃饭,你赶紧给我去找牲口,愈快愈好!”
  “好!我这就去。”
  那老头儿连忙岀房而去,饭菜接着由一个老妪端了进来,尽管马健归心似箭,他还是在不违人家好心的情况下吃了些饭。
  碗筷刚放下,老头儿就回来了。
  “马爷!我给你借了一头小毛驴。”
  “谢啦!”
  “你什么时候骑回来呢?”
  “也许下半夜,最迟明儿一大早,告诉龙小楼,回来后千万别离开,就在这儿等我。”
  “我会转告,天黑路不好走,小心点啊!”
  看看星斗,辨明了方向,马健立刻策“驴”疾奔,真个是归心如箭,恨不得转眼就到达保定府。
  因为他急着想解开这个谜团:为什么不能见着杜英的面?他要让事实作答,看看杜英到底会怎么样。
  才奔行了几里路,后面就有快马追来。
  一共是二人三骑,一匹马还空着鞍子。
  龙小楼也在其中,他高声喊叫:“马爷!马爷!”
  马健只有停了下来,因为毛驴绝对跑不过健马。
  “马爷!你要上那见去?”
  “去保定。”
  “马爷!你怎么不相信我的话呢?”
  “龙小楼!杜英是我的队长,你呢?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他?”
  “马爷!你回去歇着,待会儿凌大哥就会当面跟你说个明白的。”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谁知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马爷!从初见到现在,我就一直很尊敬你,很信赖你,我甚至不怕你将我拘捕归案,我难道还会骗你吗?”龙小楼言辞恳切,几乎要声泪俱下了。
  “你也许不会骗我,别人难道不可能利用你吗?”
  “马爷!你是说凌雄?”
  “任何人。”
  “马爷!我并没有跟谁来往,除了凌雄凌大哥之外,其余的都是我的兄弟。”“凌雄是怎么样一个人?”马健好奇地问。
  “不瞒马爷说,我还没见过他的真面目。”
  “什么?你还没见过他的面?”
  “是的,每一次他都用背对着我。”
  “为什么?”
  “大概是为了他本身的安全。”
  “龙小楼!一个连面貌都见不到的人,你竟然会相信他?”
  “小爷!他的谈吐诚恳,我能感觉出来。”
  “龙小楼!跟我一起进城去。”
  “哦?”
  “吩咐人留话,如果凌雄来了,教他等我们,最迟下半夜我们一定回来。”
  “马爷……”
  “龙小楼!不要多说了,我不是不相信你,只因为我是一个更相信事实的人,跟我进城去。”
  龙小楼只得向那跟来的人交代了一番,马健也换乘快马,双骑如流星般向保定奔去。
  转瞬间便到了保定。
  马健不从城门进入,他将龙小楼带到一个缺口处。将马缰套在乱石碓上,两人才溜了进去。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马健向龙小楼交代了许多事情,显然,他正在进行一项计谋。
  夜,已很深。
  侦缉队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人影穿梭不停。
  当然,马健一日一夜未见踪影,本来就是相当严重的事;何况玉玲珑来又带来噩耗呢?
  侦缉队所有的人都在集中待命,还有好几组人员已经出动搜査,杜英坐镇;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个人显得非常沉着。
  “少爷!”王占魁在埋怨他:“不是我说你,早上听到玉玲珑带来的消息之后,咱们就应骇抢先主动,怎么能守株待……兔……”
  “唉,那是马健交待的么?谁又知道……”
  “这下可好,咱们没把苍鹰凌雄逮着,反而被他把咱们的人劫了去,这可真是‘丢人’啦!”
  “你怎么知道劫走马健的是凌雄?”
  “除了他还有谁?”
  “可是,根据玉玲珑的描述,那帮歹徒好像与苍鹰凌雄没有关系。”
  “那娘们的话也不能全信吗!”
  正说到这里,有人进来,是派去搜査的其中之一。
  “队长!没下落。”
  “西门外不是有人看见一支马队……”
  “是有人看见,可是再追下去,那支马队就失去踪影了。”
  “真是奇怪!”杜英频频摇头自语,然后一挥手。“你去歇着吧!”
  屋内又剩下了杜英和王占魁两个人了。
  “少爷!我看你得拿个主见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
  “凌雄有个相好的女人在尼姑庵……”
  “怎么样?”
  “把她给抓来。”
  “她并不知道凌雄的下落。”
  “这样可以逼使凌雄出面。”
  “用这种方法,太卑鄙了吧?”
  “少爷!你还管他什么卑鄙不卑鄙的,万一大帅怪罪下来要砍脑袋的啊!”
  “还没到那种严重的程度。”
  “少爷!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明白。”
  “什么事?”
  “往日,不管是大小案件,你都领着头干,这一回可说是天般大的事,你反而交到马健手里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马健外头熟,比我有办法。”
  “少爷!难道你就不熟?我也不熟?我真想不透,如今可好,漏子捅出来了。”
  “王老!”杜英突然沉下了脸:“我说的话你可要记住,关于苍鹰凌雄的事,你以后再也不准嘀咕一句!”
  王占魁虽然年纪大,虽然是跟过杜老爷子的人,依然不敢和杜英拌嘴,悻悻地走了出去。
  室内留下了杜英一个人。
  杜英倒了一杯茶,端在手上,却没有就唇去喝,似乎在思索什么。
  窗户闪动,有人越窗而进。
  是马健。
  杜英目光闪亮,显然他已觉察,而他站在那儿一动都没有动。
  “队长!”马健轻轻地叫了一声。
  “是马健?”杜英站在那儿仍然没有动。
  “是的。”
  “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进来?”
  “我听到一个很不好的谣言。”
  “哦?”
  “城西蔡百虎虽然已死,而他的党羽却未灭。他们千方百计地要将凌雄狙杀,所以用巨金收买了队长,要阻挠我追埔凌雄的行动。”
  “是打那儿听来的?”杜英开始转过身来了。
  “当然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怎可轻信?”
  “队长!见过玉玲珑?”
  “见过。”
  “她是来告警的。”
  “没错。”
  “可是,你并没有立刻展开救援行动。”
  “那是因为你交代我带人在侦缉队门口拦截吗!谁知道……”
  “队长!我想请你解释一件事情。”
  “好的。”杜英的修养真好。
  “当我第一次去夕阳坪唐家老店的时候,你潜伏在马厩里,而且经过乔装,我不了解队长那时是在干什么。”
  “马健!我有必要向你解释吗?”
  “当然,以你的职位来说,有许多事情你都可以不必告诉我,但是现在情形不同。”
  “有什么不同?”
  “因为流言四起……”
  “马健!你太累,太累的人判断能力总是要差些,你去歇着吧!咱们明儿再谈。”
  “队长!还有一个可怕流言。”
  “都说出来吧!”
  “有人警告我,不要跟你打照面,最好暂时躲躲你,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马健!你到底是相信那个造谣的人,还是相信我?或者相信你自己?”
  “队长!我现在任何人都不相信,而且我巳经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玉玲珑前来报训告警,她得到的待遇却是被关了起来。”
  这番话是令人吃惊的,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杜英的用心就可疑了。这番话当然也会使杜英吃惊,可是,杜英的反应竟然非常平静。
  “难道这又是道听途说?”
  “是我亲眼所见。”
  “马健!侦缉队的情况你最了解,那里是牢房,那里是客室,你还分不清楚吗?玉玲珑姑娘明明住在客室中呀!”
  “没错,她是住在客室中,可是,门外有人守着,那不是软禁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说那是守护?”
  “队长!你这种解释我不会满意的。”
  “要怎样解释你才会满意?”
  “那晩你乔装改扮,藏在夕阳坪唐家老店中,你是为什么?”
  “马健!”杜英突然一声厉吼,到现在他才发了脾气,“你太过份了!”
  “我并不觉得我很过份。”
  “马健!我再说一次,因为你太疲累,头脑难免不清楚,我不计较你的语无伦次。好好去歇着,有话明天再说,如果你再和我纠缠不清,我要办人了。”
  马健没有再说什么,倒并不是真怕杜英办他,而是他决定不再追问下去,静观其变。
  他闷不吭声地走出房去。回到自己的房中,一些队员都以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他回房,问上门,还拉了一把椅子顶在门背后,和衣躺上了床。
  笃笃笃!窗上有轻敲。
  “谁?”
  “我。”是龙小楼,“计划改变了吗?”
  “暂时潜伏,有没有困难?”
  “没问题,巡逻并不严紧。”
  “那就暂时躲起来,静观其变。”
  “好吧!”
  笃笃笃!有人敲门。
  “谁?”
  “是我,”是王占魁,“听说你脱险归来,如果你不太累,我想跟你聊聊。”
  “很紧要的事吗?”
  “马老弟!这些话我不便对别人说,只有跟你聊聊,不会耽搁太久的。”王占魁的语气很紧张。
  马健开了门,王占魁一个大步就跨了进来。
  王占魁一眼就看到了门边的椅子,不禁讶异地问道:“你在防范谁?”
  “谁也不防范,我是怕一睡难醒,万一……”
  “马老弟!听说你方才跟队长抬杠,又听说你不是从大门进来的,为什么?”
  马健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观察王占魁问话的动机。
  “马老弟!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奇怪!你为什么深更半夜跑到这儿来问我这些问题。”
  “老弟!你是聪明人,无风不起浪,话出必有因,还要我说破吗?”王占魁的话很含蓄。
  “那么,你先说说,你听到了什么闲言闲语?”
  “老弟!你应该问:我看到了什么可疑的事。”
  “哦?”
  “少爷是我亲眼看着他长大的,看他挺直了脊梁骨,看他成器,看他继承父风,可是,我现在又亲眼看见他……”
  “变了。”
  “是的,自从苍鹰凌雄的案子到了队上之后,他变得不像是以前的少爷了。”
  “我倒不觉得。”马健说话很有分寸。
  “老马,你在作违心之论。”
  “也许是我整日在外面跑,与他少见面的关系。”
  “老弟!少爷变得一点儿也不积极,任由你像一头瞎了眼的麻雀似地到处乱撞……老弟!你千万莫生气,早晨那位姑娘来报信,他却是慢呑呑的……”
  “没那回事,你多心啦!”
  “老弟!我说的是实话,少爷就像我的亲人一样,我还会说他的坏话吗?”
  马健只有沉吟不语了。
  “少爷的公事房只有我闯进闯出,平时若非他召见,老弟你也不会随便进去。”
  “是的。”
  “我记得有一支德国造的手枪扳机有了毛病就搁在少爷的公事房里,昨天我遇到一个枪匠,他说能修,我就到公事房去找那支旧枪,却无意间发现了一件令人吃惊的事。”
  “什么事?”
  “五斗柜里摆着一大堆金条,每条十两重,一共有十条。”
  五百两黄金。这不是小数目啊!
  “你没看错?”
  “老弟!我也是见过世面的,那种黄澄澄的金条我那会看错呢?”
  “就算你没看错,又怎么样呢?”
  “老弟!你在装佯?”
  “你这么一说,我可就更迷糊了。”
  “你想想看:老太爷并没有给少爷留下什么财产,这五十根金条打那儿来的?”
  “你认为……”
  “哼!这就是使少爷改变的最大原因。”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马老弟,你在逼我说个一清二楚,是吗?好!我就说,一定是苍鹰凌雄进贡的钱,所以少爷才不加紧追缉。”
  “不对!不对!”马健连连地摇头,“苍鹰凌雄只是一个江湖杀手,他那来那么多钱?”
  “他杀人像作买卖一样,赚了不少钱啊!”王占魁很肯定地说。
  “如果他有那么多钱,可以高飞远扬,干吗一定要行贿请队长不要抓他呢?”
  王占魁抓着头皮,瞪着眼,显然,他找不出理由去驳斥马健。
  “我看,你还是以长辈的身份去问问队长,他也许有合理的解释,免得滋生不必要的误会。”
  “我不敢。”
  “你怕什么?”
  “少爷完全变了,我怕他会反脸无情,也许会逼他作出不善的事情来。”
  ‘你是说?”
  “算了!”王占魁一个劲儿地摇脑袋,“就当我没看见什么,马老弟你也当没听说过什么……真对不住,深更半夜吵你睡觉。”
  王占魁开门走了出去。
  一阵冲劲,马健突然叫住了他:“慢走!咱们再聊聊。”
  “马老弟,你……”
  马健走过去,再度将门关好。
  “你从小看着咱们队长长大的,你认为他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吗?”
  “绝不是。”
  “可是你刚才又怀疑………”
  “我是这样想:北洋军阀横征暴敛,人民怨声四起,听说南边的革命军已经打到了山东省,少爷看看北洋军阀的气数尽了,也可能在为自己打算;再者说,这回苍鹰凌雄所杀的粮秣督办也不是什么好人……”
  “王老!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马老弟,别那么客气。”
  “这事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是为咱队长。”
  “那太好了,”王占魁显得很激动,“那就快说呀!我可以连夜去办。”
  “蔡百虎死后,那一帮痞子如今是谁当家?”
  “听说是他的弟弟蔡百豹。”
  “你去找他谈谈。”
  “谈什么?”
  “问他,为什么千方百计地阻挠咱们逮住凌雄?”
  “有这回事吗?”
  “王老!这不是官讯,是私访,也不必硬逼着他承认这件事,只要看他的反应,听他的口风,然后将经过情形告诉我。”
  “马老弟!这有什么特殊意义呢?”
  “很有用,事后我会告诉你。”
  “好的,我连夜就去。”
  马健有些得意,因为他自认为下了一着妙棋。

  人常常会自作聪明,马健正是如此,接连被那种谣言困惑,他已经有些相信了;因此他认为王占魁此去必可在蔡百豹的口中挖到一些蛛丝马迹,那么,再据此来诘询杜英,杜英就将陷于百口莫辩的境地。因此,他认为自己下了一着妙棋。
  当他再躺到床上时,他就睡得很安宁了。
  王占魁叫醒他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
  “王老!你和蔡百豹谈了那么久吗?”
  “不!我早就回来了。”
  “那为什么不立刻叫醒我?”
  “因为我没有什么好奉告的……我没见着蔡百豹,据说,他出远门去了。”
  “哦?会不会是托辞?”
  “谁知道?……对了!少爷请你过去坐坐。”
  “队长已经起来了吗?”
  “好像一夜没睡。”
  “好!我洗把脸就过去。”
  马健匆匆梳洗一番,就赶到杜英的公事房。果然,只见杜英一脸倦容,两眼布满红丝,的确是一夜未睡。
  “马健,真抱歉吵你好梦!”
  “队长!说这些干吗,是有急事吗?”
  “北京来了急电,如果朋天中午以前咱们没将凌雄逮住,大师就要办人了。”
  马健没有说话,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马健!情势很乱,咱们也不必恋栈现在的职位,不过,以咱俩的性格,绝不可能卷铺盖一走了之,对不对?”
  “是的。”
  “所以,咱们还要尽最后的努力。”
  “队长!恐怕无济于事。”
  “这话怎么说?”
  “队长,以往咱俩一直都是同心协力,如今呢?是貌合神离,还办什么案?抓什么人?”
  “貌合神离。有这回事吗?”
  “也许队长没有这种情况,而我的确有。”
  “为什么呢?”
  “因为我已经不信任队长了。”
  “马健,谣言止于智者。”
  “不仅仅是谣言。”
  “难道还有事实?”
  “是的。”
  “举证来。”
  “队长!在这间公事房里有极为贵重的东西,你知道吗?”
  “哦?”杜英的脸色一变。
  “队长!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吗?”
  “马健!你最好说得更明白一些。”
  “队长收藏了五百两黄金,就放在这间公事房里,请问:那是打那儿来的?”马健终于向杜英摊牌了。
  杜英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接着又瞪得溜圆溜圆的,他满脸错愕,似乎他听错了什么。
  半响,他才从齿缝间迸出一句诟:“你是听谁说的,嗯?”
  “队长尽管可以否认。”
  “我不必否认,因为根本就不可能有这种事情。”
  马健在冷笑。
  杜英像发疯似的,将所有的橱柜都打开,抽屉也拉了出来,气咻咻地说:“马健!你可以捜、你可以找,那里有什么金条?”
  马健愣住了,他的确没有看到什么金条,难道是杜英藏起来了吗?
  “马健!是谁在造谣?告诉我、告诉我。”
  “队长!我要请问你,如果你身边的人都背叛了你,谁是最后背叛你的人?”
  “你!”杜某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王老呢?”
  “王占魁?他永远也不会背叛我。”
  “如果他说你好……”
  “那不一定是真好,因为他过份呵护我。”
  “如果他说你坏呢?”
  “我一定真的很坏……”
  “杜队长!这件事正是他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不来问我?”
  “他不敢问。”
  “我跟他是无话不谈的,怎么会不敢问?”
  “因为他发现你变了……”
  “马健!你倒说说看,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我那里有什么金条?我……”
  “队长,蔡百虎的弟弟蔡百豹跟你碰过头吗?”
  “碰过几次。”
  “我记得队长以前是从不与江湖人物碰头的。”
  “蔡百豹答应提供有关苍鹰凌雄的行踪。”
  “哦?这倒是一个好饵,杜队长和他碰过几次面?”
  “三次。”
  “都是在什么地方磁头的?”
  “夕阳坪唐家老店后院的马厩中。”
  马健突然明白了,难怪那次他在马厩中遇上了杜英,但他不明白杜英何以将这件事秘而不宣,难道他是个藏私抢功的人吗?
  “蔡百豹可曾提供具体的线索?”
  “有!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明朗。”
  “有别人知道你们的约会吗?”
  “应该没人知道。”
  “可是,外面已经流传了一个可怕的谣言,说你已经被蔡百豹收买了。”
  杜英的目光突然望向窗户;窗户是紧闭的,但是窗牖是雕花镌刻的,仍有空隙可以看到外面。
  外面是长廊,然后就是一遍空阔的院子,侦缉队的队员经常在那儿操练。
  杜英望向窗户的那一瞬间,马健立刻产生了警觉,本能地往旁一闪,就在这间不容发的顷刻,响起了震人的枪声。
  马健听到了弹丸呼啸而过的尖锐之声。
  他快速地望向窗外,正见一个黑影逸去;再回头,杜英已经手捣胸部,歪斜在公事桌上。
  是追凶手?还是照顾伤者?
  马健当机立断,当然是以照顾伤者为先,他首先察看,枪弹射进心房的下方,如果再髙一两寸,就没救了。
  “队长!不要紧的,你一定要用力按住,不能让伤口大量出血。”
  “马……健!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马健那里回答得出,这一枪到底要杀谁,他都弄不清楚。
  “队长!你就这么靠着,千万别动!我去叫人。”
  已经有人听到枪声冲进来探问,马健立刻就交代了几件事。
  准备一块门板,抬送伤者送医院急救。
  侦缉队所有的人都不得离开。
  叫王占魁来。
  保定有一家天主教办的医院,有许多高明的外国大夫,马健决定将杜英送到那间医院去。同时,他还挑选了四个心腹护送,并留院警戒。
  然后他集合全体队员,检査人数,检査枪弹,一无缺失,唯独找不到王占魁。
  大门口的岗哨也说不出王占魁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难道王占魁就是刚才行刺的人?他畏罪潜逃了吗?
  尽管马健疑窦丛生,有此想法;而他绝不敢想象这是真实的;王占魁禀性忠厚,他怎么可能作出这种事?如果有人要伤害杜英,他一定会挺身呵护……
  不对!马健立刻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刚才那一枪并不一定就是要射死杜英,也许是要刺杀自己的;杜英不幸被击中而已。
  “王占魁为什么要射杀自己呢?他想保护杜英;因为自己当时在逼杜英摊牌;这种情况并非绝无可能呀!
  马健又找来两个心腹吩咐他们全力追査王占魁的下落。
  情绪稍微放松之后,他去找玉玲珑,她对他的安然归来似乎还一无所知。
  “玉玲珑,我现在要请求你一件事。”
  “马爷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你所知道的事而我还不知道的,不管你认为重要不重要,都一一地告诉我。”
  “杜队长和莫三曾经私下见过面。”
  马健惊疑地望着玉玲珑,她为什么一开口就提到这件事,就算杜英和莫三私底下见过面,又有多重要呢?
  “就这些?”马健故作轻松地问。
  “马爷!这巳经很够了。社队长和莫三见面还不止一次,而且一谈就是好几个钟头。”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他们曾经在我那儿见过两次面。”
  “玉玲珑!现在情势变得很紊乱,我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咱们队长被刺了。”
  “哦?多早晩的事?”
  “就在刚才。”
  “凶手是谁?”
  “逃走了。”
  玉玲珑冷冷地说:“我认为杜队长死得并不冤枉。”
  “他并有死。”
  “真是便宜了他。”
  “玉玲珑!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他自己也是杀人凶手。他杀了莫三。”
  “莫三被杀的事情咱们并没有对外宣扬,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个弟兄给我送茶水、送食物,我跟他闲聊,被我套出来的。”
  “你又怎么知道凶手是咱们队长?”
  “他跟莫三在我那儿会晤的时候都是由我在外边把守着,他们总是轻声细语的交谈,可是,有时也会高声争执,我曾听到杜队长这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玉玲珑学着杜英的口气:“莫三!你可要给我小心,一点错误也不能犯,只要稍有损失,你就死定了。敌人饶你,我也不会饶你。”
  “哦?”
  “马爷,我发誓没有骗你。”
  “你以前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不敢。”
  “你怕什么?”
  “杜队长曾经警告过我,不准我将这件事泄漏,要不然他就要剥我的皮。”
  “玉玲珑!杜队长没有死,而你已经违犯了他的禁令,你不怕……”
  “马爷!是你请求我告诉你的,如果你也要出卖我,我只有认啦!”
  马健沉默了。就好像一个在莽莽丛林中迷路的人,他必须冷静下来,仔细地辨别一下方向。
  玉玲珑应该不会造谣,如果她说的全是事实,那么,情势将有惊人的转变。马健下了决心,他宁愿去相信玉玲珑的话。
  玉玲珑似乎了解马健的心思,她一语不发,静静地望着他。
  “队长将你软禁,限制你的行动,你没有质问他吗?”
  “他只说叫我不要四处走动……”
  “那你就继续待在这儿吧!我要出去一趟。”
  “马爷!能带着我一起吗?我好怕!”
  “别怕!我会派人严密保护你的安全。”
  马健很快地安排了几件事,然后就匆匆赶往医院,探视杜英的病况;杜英还在昏迷中。
  他又一脚赶到蔡家。
  蔡家的人当然认识他,忙不迭的往里迎。
  “教蔡百豹出来!”马健恶声恶气的说。
  “马爷!蔡二爷出远门啦!”
  “大哥凶丧,还不到头七,他就出了远门,谁信?”
  “马爷!是真的……”
  “别说什么蒸的煮的,告诉蔡百豹,他是死到临头还不知,他要躲着我就尽管躲着我,等到有一天他直挺挺地躺在那儿,后悔就来不及了。”
  蔡家管事的愣住了。
  马健眼尖,他看见原先站在厅门口的人急速转身离去,一定是去报信了。
  他也不再问什么,大马金刀似的坐了下来。
  果然,不旋踵间,蔡百豹就露面了。
  他装模作样地骂内管事:“我避别人用不着避马爷呀,真是一群蠢才……马爷,对不住,对不住!”
  “蔡百豹,你别唱戏了,教闲人退出去,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谈。”
  “是!是!”蔡百豹挥挥手。
  管事的,以及站在大门口的几个大汉都闪避了。
  “不是我勤快,是队长教我来的。”
  “队长……”
  “队长待你真不薄,他自己生命垂危,竟然还没有把你忘记掉。”
  “马爷!你在说些什么呀?”
  “队长被刺了,一弹穿胸,伤势很重。”
  “哦?”蔡百豹着实地吃了一惊。
  “现在他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在他还没有昏迷之前,他交代我一件事,那就是要我全力维护你的安全。”
  “马爷!你的话可把我弄糊涂了……”
  “如果你想死,你就装糊涂吧!”
  “马爷!我真的不明白……”
  “好了!蔡百豹,现在跟我走,如今在保定府,唯有侦缉队最安全。”
  “马爷……”
  “杜队长说,杀他的人也一定会来杀你,其实,像你这种人死了最好。可惜杜队长是如此交代我的。”
  “马爷!你说了半天我一句也不懂……”
  马健突地一个耳光向对方掴了过去。
  马健一向嫉恶如仇,他这一掌也许出尽了心中的怒气,蔡百豹怒眼圆静,但他至少还不敢发作。
  “马爷!你……你这是……”
  “你不是装糊涂吗?我就把你打清醒。”
  “马爷!你说了老半天,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蔡百豹!你听清楚!我现在并不要你承认什么,只想救你一命,完成咱们队长交付的使命,乖乖跟我走吧!”
  “好吧!”蔡百豹站了起来。
  马健并没有获得完全的证据,现在只能说是他编的故事,收到了恫吓的效果,蔡百豹信了这个故事,也怕了。
  但他真和杜英在暗中有联系吗?马健就不敢肯定了。不过没关系,马健还有下一步棋。
  蔡百豹向他的家人交代了一些琐事,就跟马健去了侦缉队。
  马健将他带到自己的公事房里。
  “好了!蔡二爷!刚才在府上唯恐隔墙有耳,所以有许多话没有说,现在咱们可要心交心地谈一谈。记住,我卖命也好,尽力也好,只为咱们队长,可不是为了你。”
  “是的。”
  “我先要了解你为什么一定要置苍鹰凌雄于死地?”
  “马爷……”
  “别再否认,如果你再否认,队长交代我的事就没法子办妥了。”
  “队长交代你什么了呀?”
  “队长收了你一笔巨款,答应你不让苍鹰凌雄归案,所以他交代我,将原先缉获凌雄归案的命令改成就地格杀。”
  “马爷!能让我见见队长吗?”
  “当然可以,不过见了也是白见,队长现在是昏迷不醒。”
  “那么,马爷你能找到凌雄吗?”
  “在掌握之中。”
  “那就快些将他格杀……”
  “不!我一定要明白为什么,我一向都不作糊涂事,也不打糊涂仗。”
  蔡百豹还在犹疑,这时,马健已发现他被套住了,看来外面传的流言并非无据。
  “马爷!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这件事说来话长,非三语两语可以……”
  “没关系,慢慢谈,说得愈详细愈好。”
  “刘督办和刘长清是老来往,这些年来,顺记粮行也是靠着刘督办发财,据刘长清说:刘督办在他那儿存放了好几百万斤米。”
  “嗯!”
  “最近刘督办有了退意,当然他要提出这笔存量,他一提出,顺记粮行的仓库就要空了,刘长清请他暂缓,那位刘督办大人竟然想出了一个妙绝的主意。”
  “什么绝妙主意?”
  “他跟刘长清赌一副牌九,如果他输了,那几百万斤存粮他是一粒米也不提;如果刘长清输了,顺记粮行就是他的了。”
  “刘长清答应了吗?”
  “他非答应不可。”
  “结果呢?”
  “刘长清输了。”
  马健没有再问什么,他似乎已经知道结果是怎么回事了。
  “马爷!刘长清当然不愿倾家荡产,于是他找到我哥哥,我哥哥又找到了苍鹰凌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刘长清是花钱消灾,咱们赚了跑腿钱,后来听说大帅下令,务必捉拿凌雄归案,刘长清怕凌雄吐露原委,所以又去找我哥哥,要我哥哥设法将凌雄杀之灭口。为了索酬的事,凌雄在态度上非常强硬,我哥哥对凌雄也非常不满。就将这件买卖接了下来。”
  “事被凌雄所悉……”
  “是的,因此,我哥哥反而先遭杀身之祸。”
  “灰狼又是怎么回事?”
  “刘长清怕凌雄报复,请灰狼看庄护院。”
  “他还是死了。”
  “马爷!他是假死。”
  马健由此更加相信蔡百豹的话了,连刘长清假死他都知道,可见他对内幕是相当清楚的。
  “假死?是什么意思?”马健故意问。
  “刘长清服下一种药,昏睡如死,再过几天,他又会醒转的。”
  “有这种可能吗?”
  “马爷!江湖道上稀奇古怪的事可多啦!”
  “我们不谈这个——莫三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拉线的人。”
  “为你们和凌雄拉线?”
  “是的。”
  “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是凌雄。”
  “理由呢?”
  “凌雄要斩断这条线。”
  “好了!现在要谈谈你目前的动向了。”
  “我请队长不要对凌雄追逼太紧,是怕将凌雄逼跑了,我们收了刘长清的钱,而且也要为我哥哥复仇,我非杀他不可。”
  “你杀得了他吗?”
  “马爷!咱们蔡家的实力也是不容忽视的。”
  “蔡百豹!”马健一字字很用力地说:“你要是动了凌雄一根汗毛,我就要你一条腿。”
  蔡百豹吓了一跳,他似乎不了解马健何出此言。
  “听清楚了吗?”马健再重复一遍:“你要是动了凌雄一根汗毛,我就要你一条腿。”
  “马爷!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不必问,另外再帮我办一件事。”
  “您吩咐。”
  “侦缉队的王占魁突然失踪了,教你的人全部出动,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将他的下落找到。”
  “我尽力就是。”
  “不是尽力就行,而是一定要将他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这么说定了,你回去吧!”
  蔡百豹在马健面前就像老鼠见到猫,一点辙儿也没有;他除了听命办事之外,别无选择。
  蔡百豹刚走,门上守卫的来报:“有人求见。”
  来客是花翠凤。
  “花老板,真没想到……”
  “马爷!我是来传信的。”
  “龙小楼?”马健立刻想到了。
  “是的。”
  “他怎么样?”
  “他在春记茶园等你。”
  “现在?”
  “吃过午饭之后,他说:请马爷务必要去。”
  “我知道了。”
  “不过,我倒希望马爷不要去。”
  “为什么?”花翠凤的话的确使人感到意外。
  “我发现小楼最近变了,交的朋友都不正道,作事也不正派……”
  “花老板!你说这话是单凭猜想呢?还是有凭有据?”
  “马爷!我不能再说什么,一切你自己留意好了。”
  花翠凤又匆匆走了,她似乎有隐忧在心,不吐不快,却又不敢轻吐。
  对于龙小楼,马健的观察是:一个属于冲动型的年青人,颇有正义感,作糊涂事是可能的,但不会作什么坏事,不过,一个老是作糊涂事的人也是非常可怕的。
  花翠凤是个很细心的人,她的观察也应该不会差,因此她的警告也得到了马健的重视。
  马健立刻选派了几个精干的队员,在春记茶园作了一番必要的布置。
  吃过晌午饭,马健欣然赴约。
  这段时间茶园的并不多,一进门,他就看见龙小楼一个人坐在那里。
  马健在龙小楼对面坐了下来,轻轻问道:“是有急事吗?”
  “凌雄要见你。”
  “哦?他在那儿?”
  “马爷!本来这是一件很顺利的事,现在却多多少少有了周折。因为凌雄发现你在茶园里安排了埋伏,他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马健沉声说:“龙小楼!如果他这样挑剔,未免太过份了,我并不知道是他要见我,我设埋伏,防范的并不是他……你可知道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咱们队长都遇刺了……”
  “我都知道。”
  “哦?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的。”
  “现在,凌雄要我跟马爷谈几件事。”
  “说吧!”
  “粮秣督办刘大人是他所杀,他认罪。”
  “还有呢?”
  “他决定投案,听任法办,不过,他要解决一些私人恩怨,只求马爷限他一天。”
  “龙小楼,告诉凌雄,别老是跟我谈价钱,天黑之前来见我,我就是他的朋友,我也许还能帮他的忙……”
  “马爷!这只怕办不到。”
  “办不到?”
  “午夜凌雄还要赴一场生死约会。”
  “赴生死约会比来见我还重要吗?”
  “是的。”
  “那我们就不必谈了。”
  “马爷!本来凌雄不让我透露的,眼看马爷对他误会如此深,我可不能不说,凌雄有一个女友,在尼姑庵里带发修行……”
  “我知道。”
  “她在今天黎明前被人架走了。”
  “被谁架走了?”
  “不知道。”
  “那……”
  “不过,对方已经留下了话,教凌雄在午夜时分到某地见面……”
  “某地?是你不知道?还是你不肯说?”
  “我不能说。”
  “为什么?”
  “如果马爷知道约晤的地点,马爷一定会赶去。”
  “我去有什么不好?”
  “马爷出现,会使对方滋生误会,那位被劫的姑娘就会有性命之忧……”
  “龙小楼!如果我以逮埔你为要挟,你也不说吗?”
  “马爷!你不会那么作。”
  “我会。”
  “即使你真会那么作,我也不会说。”
  “龙小楼!我知道有一帮歹徒想杀害凌雄,今晩的约会就是一个死亡陷阱,如果我去,也许还能使凌雄化险为夷,如果你真把凌雄当朋友,就应该告诉我。”
  “马爷!我很矛盾。”
  “我也很矛盾,不过,此时此刻你一定要下定决心。”
  龙小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沉吟良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在夕阳坪唐家老店。”

  第六章
  唐家老店那盏写着“唐”字的油纸风灯又点亮了。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总是唐家老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骡马伕子安顿好了牲口,总要聚在这儿喝几杯,舒散一下劳累的筋骨。今儿却有些怪,一个客人也没有。
  的确,座头上空荡荡的,店小二全靠在柜台上,两眼直直地发愣,账房先生的的笃笃地打算盘,他似乎有永远都算不完的帐。
  夕阳余晖巳渐渐消失,夕阳坪除了那股子浓厚朴实的牲口粪便味之外,已毫无诗情画意。那些应该坐在这儿喝酒的人跑到那儿去了呢?
  终于有人来到了唐家老店。
  是四个人。
  这四个人年纪都很轻,最大的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但他们的举止都很稳重,一点也不浮躁。
  还有更怪的事,他们进店之后在一副座头上坐下之后,竟然没有店小二过去招呼,好像他们不是客人。
  “从那儿着手?”有人开头说话。
  “当然从店堂开始。”有人说。
  “没有必要,”有人反对,“这儿一眼见到底,能藏得了什么?倒是车棚、马厩这些地方要多留意。”
  “掌柜的!”有人在喊。
  “来了!”掌柜从后面跑了出来。
  “店里有客吗?”
  “那敢留客呀!”掌柜的恭恭敬敬地说:“连匹牲口也不敢留下啊!”
  “店里住了多少人?”
  掌柜的算了一算,才回答:“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共十三个人。”
  “一到午夜,就教他们……对了!也连你,都待在一间屋子里,别露头,要不然脑袋搬了家,咱们可不负责。”
  “是!是!”
  “找几套店小二的衣服留在柜台上,咱们待会儿要穿。”
  “是!是!”
  “酒菜准备好,放在厨房里。”
  “是!是!”
  “没事了,教你们的人都离开这儿。”
  掌柜的一挥手,他和账房先生以及那几个店小二都走了。
  这四个年轻人相互打了一个手势,开始走向后院。
  他们分开来捜査各处,唯恐有什么埋伏似的。
  房顶上有人,他们却没有留意;那个人的轻功不错,闪跃如飞,眼力不够快的人的确难以发现。
  而他却将这四个年轻人的行动看得非常清楚。
  他是马健。
  马健来了,他不能不来,并非关心苍鹰凌雄的疾困,而他只是觉得凌雄不该被人杀害;凌雄是属于他的。
  那四个人在四处搜査一番之后,竟然消失了踪影,毫无疑问,他们是埋伏起来了。
  马健就趴在房顶上没有下来。
  厨房里有人在准备酒菜,不过,在将到午夜的时候这一切都静止了,除了店堂里有两个伙记守候着之外,再也不见人影走动。
  当然,那两个伙计并不是唐家老店原有的伙计。
  午夜终于来临了。
  远处传来一阵蹄声,只有一匹马,那匹马走得非常轻缓,似乎不急于赶路。
  马儿到了唐家老店门前,马健居高临下,看得真切,马上人是龙小楼。
  他下了马,进入了唐家老店。
  那两个伙计连忙迎了上去。
  “客官吃点什么?”
  “别忙,待会儿有人请客。”龙小楼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后面立刻出来了一个人。
  这人一直都没亮过相,吊在屋檐处的马健真不知道他是打那儿冒出来的。
  这人在龙小楼面前坐了下来。
  “朋友宝号?”这人攀问。
  龙小楼也不答话,他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那就是约晤苍鹰凌雄的便简。
  “哦!阁下就是苍鹰凌雄?”
  龙小楼摇摇头。
  “不是?”
  “当然不是。”
  “既然你不是苍鹰凌雄,你来干什么?”
  “我是他的朋友。”
  “咱们说过,要他单身赴约的。”
  “他早就来了,我是前来为他收尸的。”
  “他早就来了!”
  “没错,他早就到了这儿,有句话他要我传一传,如果他没见着你们所劫走的人仍然安全无恙,他不会露面,而且他还要将你们杀个鸡犬不留。”
  “好大的口气!”
  “他是这么说的。”
  “告诉苍鹰凌雄,人咱们没带来,他露面咱们就带他去见面……”
  “这是诡计。”
  “也许是,但他无所选择,咱们只等一个钟头,如果凌雄坚持不肯露面与咱们恳谈,咱们就撕了那位姑娘;也许咱们那些弟兄还要拿她来消遣、消遣!”
  忽地一声,一把飞刀掉在那人的面前,谁也没看见那把飞刀是打那儿掷过来的。
  马健居高临下,综览全局,而他也没有看清楚那把飞刀是打那儿掷出来的。
  这把飞刀在此刻掷出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非常明显,意在恫吓。
  是否恫吓生效,在表面上还看不出来,因为那个人动也没有动。
  现在,感到意外的应该是龙小楼。
  “送我一把刀?”那人轻轻地问。
  “嗯!”龙小楼这一声轻应,如果不是四周非常沉静,只怕谁也听不到。
  “苍鹰凌雄送来的?”
  “嗯!”
  “是怕我没有利刀杀他的女友?”
  “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我并不很聪明,你最好明说。”
  “如果那位姑娘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那怕是掉了一根头发,这把刀就会插你的心口。”
  那人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很逗人的笑话。
  “苍鹰凌雄鼎鼎大名,怎么只会玩这种吓唬人的把戏,老弟!这套不管用,教他亮相吧!”
  那人伸手去拔刀,却被龙小楼抓住了他的手腕;现在他才闪现了一丝惊讶之色,似乎他一直都在轻视龙小楼这个年轻人。
  龙小楼以另一只手拔出了桌上的刀,倏地往身后的方向掷去。
  那人在留神,屋顶上的马健也在注意,但他们都没有看到那把刀的去向,也没听到落地的声音,好像有人一伸手将它捞走了。
  而那个人又是没有形、没有影的。
  “哈哈……”那人突然狂笑。
  龙小楼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苍鹰凌雄是无胆鼠辈。”
  “不要多久,你就会后悔说过这句话。”
  “我的话,苍鹰凌雄一定听得到,而他却不敢露面,难道算有种的汉子吗?”
  “哼!”龙小楼只是冷笑一声。
  那人拍拍手,立刻就有四个大汉走了出来。
  “朋友!我有个办法教凌雄露面。”
  龙小楼没有理睬。
  “像凌雄这种人一定对女子无情,要不然那位姑娘也不会遁入空门;不过,他对朋友一定会讲义气……”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手就一挥。
  那四个大汉立刻冲向龙小楼。
  龙小楼当然不会坐在那里听任摆布,他突地一翻桌子,飞身跃起。
  那四个大汉也不是省油灯,他们像影子似地跟着龙小楼;龙小楼还没有落地站稳,四只铁拳八只脚已经密集地向他展开了攻击。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根据马健的估计,在顷刻之间就会结束。而他的猜测却错误了,这一场战斗竟然纠缠了许久。原因是:这几个如狼似虎的汉子一直不肯出重手。
  为什么?马健就猜不透了。
  他很冷静地作壁上观,他还暗暗地下定决心,即使龙小楼陷入危急之中,他也不出面。因为他来不是为了解救某一个人的危难,而是为了窥破一件隐密,揭穿一个阴谋。
  四个大汉都具有矫健的身手,他们的招式也很奇特。他们保护自己,也不使龙小楼受到伤害,却将龙小楼的体力全耗尽了。
  龙小楼瘫靠在方桌的边缘,气喘连连。
  最先出现的那个人一直坐在那儿没有动过,现在他才走到龙小楼的面前。
  他伸手捏住龙小楼的下颊,冷笑着问:“苍鹰凌雄在那儿?”
  “不知道。”
  “再说一遍。”
  “不知道。”
  他的手突然一前力。他的手法很奇特,龙小楼的舌头立刻伸了出来。
  他回头问:“你们说,这条舌头只说我不喜欢听的话,要它何用?”
  那四个大汉齐声答道:“割掉它!”
  “对!割掉!”
  他不是虚声恫吓,而是说到做到,他的另一只手拿出一把小刀,一把很薄、很利的刀。
  如果那人是将小刀刺向龙小楼的心窝,马健只是闭闭眼睛,而那把刀将要割掉龙小楼的舌头,马健已到了难以忍受的程度。
  他的右手搭上腰间的枪把,如果那人真是那么残忍,他决定一枪轰烂他的脑袋。
  那人的小刀已经靠近了龙小楼的舌头边缘,那绝不是摆姿态。
  马健倏地拔出了腰间的快慢枪。
  突然有一只手将他的手压住了。
  马健猛一回头,他只看到一个黑影,只看到一根白色的指头竖在唇间。
  他无法去辨别这个人是谁,因为他更关心龙小楼的舌头。
  很意外,那把小刀又垂下了。
  而且,那只捏着龙小楼下颏的手也松开了。
  “朋友,我敢打赌,刚才苍鹰凌雄一定流了一身冷汗,你信不信?”
  龙小楼回以白眼,他倒是生了一副硬骨头。
  “暂时留着你的舌头;因为它还有一个用处,到了某一个时候它会叫我爷爷。”
  那四个大汉立刻爆出了一阵狂笑。
  马健这时回过头来了,龙小楼那边的危机已失,他当然要看看是谁压制他动枪。
  回头一看,他不禁大感诧异,身畔竟然没有人。难道那是一阵风,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吗?
  这时,店堂中已恢复了沉静,狂笑停止了,那四个大汉也分散着落了座儿。他们在等,等正角儿上场。
  “马爷!”有一个轻轻的声音响起。
  马健目光四顾,却依然没有看到一个人。
  “马爷!我诚恳的向你提出一个要求。”
  “你是谁?你在什么地方?”
  “我伏在屋脊上。”
  马健现在看清楚了;屋脊本来应该是一条平整的直线,看过去,有一部份稍稍隆起。
  “马爷!请你暂时离开这儿。”
  “你到底是谁?”“
  “别管我是谁,迟早我会在马爷你的面前亮相,现在,我请求你暂时离开一会儿。”
  “为什么?”
  “恕我不便说明理由。”
  “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知道。”
  “那你就应该知道我绝不会离开。”
  “马爷!你的目的是要见到苍鹰凌雄,劝他去投案,或者逮捕他去归案,是吗?”
  “是的。”
  “你一定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马健突地纵身而起,向屋脊处扑跃过去。
  他练过提纵之术,但是他还没有在这种环境中施展过,也许是用力过猛,他首先落下的那一只脚竟然将屋顶踩穿了。
  咔嚓一声,碎瓦片,碎木屑,齐向店堂中落去。
  “房顶!”有人在狂喊一声。
  有一只手拉住了马健,他只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的身体飞腾起来,风声在耳连呼啸而过,只不过一瞬间,他已经落足在一棵大树的枝枒之间。
  有人助他闪电脱离了不再适宜隐藏的屋顶,这个“有人”的说法只是一种感觉,因为他并没有看到那个人。
  方才飞腾的感觉使马健想起了鹰。
  苍鹰!那种想法像一连串闪电般击中他的心坎。
  那就是苍鹰,那就是苍鹰凌雄。
  那边已有入飞跃上了屋顶,但是,他们什么也不会见到,他们只能看到屋顶破了一个大洞。
  跃上屋顶的一共有五个人,他们巡视一番之后,又落下地湎,他们又发现了另一件事:龙小楼不见了。
  “一定是苍鹰凌雄!”有人说。
  “这小子好厉害!”又有人胆寒地说。
  “别怕,他狠不了,有条人命捏在咱们手里。”
  他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但他们竟然没有注意到店堂中已经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黑衣,戴着一顶帽子,帽沿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灯光昏暗,不仔细看,根本就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他们五个人谁也没有看见,不过,那个为首的人却有一种感觉;他今天到此会见赫赫有名的苍鹰凌雄,当然也不是等闲人物。
  他打出一个手势,他的手下立刻就闭上了嘴吧,此刻,一声轻微的呼吸都难逃他的耳朵。
  他猛一旋身,面对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仍保持了原先的坐势,一动也没动。
  “朋友!低着头干吗?”
  “我怕亮光。”声音很轻微。
  “咱们熄了灯,怎么样?”
  “最好。”
  那人果然吹熄了灯。
  “你姓魏,单名一个铭字,绰号叫黑心,道上的人都管你叫黑心魏,对吗?”
  没有回应,似乎很吃惊。
  “魏铭!你在为谁跑腿?”
  “你问这些干吗?”
  “因为我从不杀那些替人跑腿的。”
  “你是来杀人的?”
  “没错。”
  “那为什么不亮刀?”
  “我杀人从不用刀。”
  姓魏的熄灯也有他的用心,在他们一间一答的时间里,他的那四个手下已经循声将那黑衣人围住了。
  “你到底是谁?”
  “你这个跑腿的还够资格问。”
  “你很有种,你一个人敢来到这儿。说这种大话,就表示你不是一个胆小鬼,可是你又不敢亮出你的字号……你可知道,黑心魏有本事教哑巴开口说话?”
  “你可知道,我有本事教活人变成死人?”
  “我也会……”黑心魏的话才说了一半。
  他那四个手下已经展开了攻击,四把刀同时向那黑衣人坐着的地方砍下去。
  椅子,桌子都劈裂了,砰碰声中,稍有经验的人都听得出来没有一刀是砍在血肉之上。
  姓魏的不禁暗暗一惊。
  就在这一瞬间,一把犀利的刀尖已经抵上了他的背脊。
  “黑心魏!”声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你老是用这种方法杀人么?”
  姓魏的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大概也知道了他遇上了强劲的对手。
  “现在你只要说一句话:你是在替谁跑腿?”
  姓魏的默然,这句话他是不便出口的。
  那把犀利的短刀往前一挺,刀尖就进入了黑心魏的背脊。不深,也不快,伤害不了内腑,却能带来一股强大的恐惧和痛楚。
  “黑心魏!够不够劲?”
  “没话说。”
  “不要说一个名字,说一个字怎么样?”
  “不能说。”
  “那么,说半个字。”
  “说半个字对你又有什么用?”
  “说个头也行。”
  “好!我说个草……”
  “行了!”短刀也跟着抽了出来。
  “你给了我一刀,又逼我破坏江湖规矩,你总该露个字号吧?”
  “不用了,黑心魏,本来想跟你谈笔买卖,看你很注重江湖规矩,也就算了。”
  “你是苍鹰凌雄吗?”
  “不是。”
  “我不信。”
  “苍鹰凌雄不会用刀捅你。”
  “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不过我敢跟你打赌,你一出门就要被杀。”
  “谁要杀我。”
  “姓蔡的。你刚才说了一个草字头。”
  “他什么要杀我?”
  “因为你泄了密。不过,有一个人会保障你的安全。”
  “苍鹰凌雄?”
  “是的。”
  “他一定恨我入骨。”
  “如果你表现不错,他会大人不记小人过。”
  “要我如何表现?”
  “那个可怜的姑娘在那儿?”
  “我不知道。”
  “那么,说说你眼姓蔡的如何联系?”
  “我可以说,不过后果严重。”
  “死?”
  “差不多。”
  “反正你已经死定了,如果投向这边,还有活的希望,不试试?”
  “你真能代表苍鹰凌雄给我保证吗?”
  “当然可以。”
  背后的那人塞给姓魏的一个小纸包,“先用这包药先敷住你背上的刀伤,然后教你的手下射出火箭。”
  黑心魏迅速地转过身来,虽然店堂中漆黑,但是借着星光还是可以看到对方一个大概。
  而他所见的却是一遍漆黑,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好快讶!
  他心中暗暗发凉,这时,他那几个手下已经悄地围了过来。
  “魏大哥!方才你在跟谁说话?”
  “别问。”黑心魏一面在伤处敷药,一面轻轻地说:“我问你们一句话,是生命重要?或者是金钱重要?”
  “当然是生命重要。”大伙儿齐声回答。
  “你们愿意跟随我一起行动吗?”
  “当然愿意。活,咱们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处。”
  “好!去一个人施放火箭,其余的人跟我聚在一起,放完了火箭的人也赶快回来。”
  “放火箭?”有人疑惑地问:“凌雄还没出现呀?”
  “别多问。”
  果然,谁也没有再问,其中有一个人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里,黑心魏刚将伤处敷好药,屋外,一支耀眼的火箭巳经射上了天空。
  火箭还没有坠下来,西边就响起了一阵奔雷般的蹄声;紧接着,东边也来了一支快若闪电般的马队。
  这两支马队共有二十来骑,马上人全是劲装疾服的汉子。这二十多个人不但受过严格的训练,而且还一到唐家老店就自动散开,将唐家老店包围起来。只留下了两骑。
  这两骑并辔而立,马上人坐得笔直。
  其中一个是蔡百豹。
  另一个人想必是他的扈从。
  蔡百豹轻声在问:“怎么黑漆漆的?”
  “也没见着黑心魏。”
  “我看有问题。”
  “二爷!人在咱们手里,咱们又是兵强力厚,还怕谁吗?”
  “好!叫黑心魏出来。”
  “老魏!”那扈徒高声喊叫,黑心魏缓缓在店门口出现了。
  “怎么回事?”蔡百豹沉声问:“客人来了吗?”
  “来了。”
  “在那儿?”
  “在店堂里。”
  “为什么不亮灯?”
  “苍鹰凌雄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他说些什么?”
  “他要与你面对面谈。”
  “真是凌雄本人吗?”
  “没错。”
  “洗过他吗?”
  “洗过了,没家伙。”
  “黑心魏!这里还有二十多支枪,如果你耍花样,你就死定了。”蔡百豹的声音很高,显然想对那位“凌雄”也来上一番恫吓。
  蔡百豹下了马,缓缓走进了漆黑的店堂,他的胆子不算小,四周已被他的人包围,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店堂中仍旧是一遍漆黑,蔡百豹极目望去,并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他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凌雄!”
  没有冋应。
  “我约你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澄清一些误会,你的女友很好,我们丝毫没有亏待她。”
  “谢谢!”店堂中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
  但是,蔡百豹并没有看见人。
  “我们可以点上灯吗?”
  “你还能见人?”
  “凌雄,咱们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悉听尊便。”
  蔡百豹连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了油灯。
  蔡百豹现在可以看清楚整个店堂了,可是,他依然没有看见一个人。
  “凌雄!”
  “凌雄在这儿吗?”有人接腔。
  那人紧跟着走了出来,竟然是侦缉队队长杜英。
  杜英不是受枪击重伤躺在医院里吗?
  “杜队长?”蔡百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颤。
  “怎么!意外?”
  “嘿嘿!的确意外,杜队长康复得太快了!”
  “那一枪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是的,是的。”
  “我刚才听见你在喊凌雄。”
  “是……是的。”
  “你俩有约会?”
  “是……是的。”蔡百豹支支吾吾的,表情极不自然。
  “是你约他?还是他约你?”
  “是他约我。”
  “为了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蔡二爷!咱俩有笔交易,想必你没忘记;而且咱们也有约定,一有凌雄消息,你就要立刻来告诉我,可是,你并没有遵守约定。”
  “那是因为队长伤重躺在床上。”
  “嗯!这不怪你………可是,另外一件事你可要给我一个交代。”
  “什……什么事?”
  “一个尼姑庵的老尼来报案,说她庵里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居士被强人绑走了,后来我一査,那伙绑架的强人都是你的手下。”
  “杜队长……”
  “蔡二爷!别想抵赖,我査得清清楚楚的,为什么要绑架那个女居士?”
  “她是凌雄的女友,我只有用这个方法逼凌雄露面,没别的意思。”
  杜英冷笑了一声:“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绑架、掳人,未免太放肆了吧?”
  蔡百豹似乎没料到杜英会对他如此苛责,不禁大大一愣。
  “蔡百豹!你说话呀!”
  “杜队长!你好像在帮着凌雄说话。”
  “在刘督办被杀的那件案子里,凌雄是凶手,我应该逮捕他加以法办;在这件案子中,他是被害人,我理应帮他。”
  “杜队长!有一句俗话,你一定听说过。”
  “说来听听。”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说得明白一些。”
  “咱们也曾奉上一笔孝敬,杜队长应该帮着咱们,如今反过来……”
  “令兄为什么被杀?”
  “凌雄怕他泄漏秘密……”
  “错了,苍鹰凌雄一向敢作敢为,他杀人留名,还怕谁泄漏秘密?只怕另有缘故。”
  “队长难道了解其中内幕?”
  “当然知道。”
  “说来听听。”
  “顺记粮行因钱财与刘督办有芥蒂在心,找到你们,买凶杀刘。而你们找到凌雄,却加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说法。说什么刘督办助纣为虐,暴征横敛,你们蔡氏兄弟是买凶为民除害,给军阀一记当头棒喝。凌雄听了你们这一番大道理,欣然应允,并拒绝收受酬劳,要你们将这笔钱拿去作些慈善事业……事后,凌雄发觉他不但受骗,而且,你们兄弟俩又收买了许多江湖杀手,想杀他斩草除根,免受牵连,所以才忿而杀死你哥哥蔡百虎……对不对?”
  “队长怎么如此清楚吗?”
  “我说对了吗?”
  “队长曾经收过咱们一笔孝敬,你不会忘记吧?”
  “有吗?”
  “队长不承认?”
  “我记不清楚了。”
  “我不妨提醒队长,那是五百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不错,有这么回事,不过,那并不是孝敬我,而是孝敬地方上的。”
  “你说什么?”
  “你们蔡氏兄弟作了太多对不起地方上的事,所以拿出那批黄金向地方表示歉意。东门有一座桥要改建,大概要花费一百两黄金,那座桥将来就叫做虎豹桥。还有保定府将出现两座新式的学堂,是另外四百两黄金所建造的,放心,那些钱一分一厘也不会乱花。”
  马健早又回到了房顶上,他看得很清楚,听得也很明白,但他却反而愈看愈迷糊,愈听愈迷糊,他实在弄不清楚杜英到底在变什么戏法。
  蔡百豹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他大概已经气疯了。
  “杜队长!你这样作,未免慷他人之慨吧?”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
  “蔡二爷!你帮顺记粮行除去刘督办,然后又买通灰狼做掉顺记粮行的少东家,又再做掉灰狼灭口。你千方百计地要杀死凌雄,是因为你了解凌雄的个性,他肯吃亏,但他不肯受骗,迟早会找你报复……你那些钱都是顺记粮行的,换句话说,也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蔡百豹翻脸了:“杜队长!你未免欺人太甚,我是敬你,可不是怕你。”
  “你很凶,是不是?”
  “杜队长!你应该知道,这唐家老店外面有多少支枪。”
  “我知道。”
  “那就请队长客气点。”
  “我不受威胁。”
  “我姓蔡的也不受威胁。”
  “就算我姓杜的能被你吓倒,另外一个人也不会被你吓倒。”
  “苍鹰凌雄?”
  “不是。”
  “那又是谁?”
  “我的副手马健,你想必听过他的威名。”
  “他不在这儿。”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这儿?”
  房顶上的马健一愣,杜英该不会知道他的行踪呀!
  “哼!”蔡百豹冷笑,“如果他在这儿,你又多了一个敌人。”
  “他是我的副手。”
  “如果他发现你独呑了那五百两黄金,他就会变成你的敌人。”
  “蔡二爷!他不会相信我会独吞那五百两黄金。”
  “杜队长!你那么冠冕堂皇的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相信。”
  “蔡二爷!闲话少说,你打算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如何了?公了又如何了?”
  “私了,你自己举枪自尽;公了,你跟我回队上去,听候裁决,不过,到最后仍然难免一死。”
  “社队长!我想跟你赌个东道。”
  “赌什么?”
  “如果你想教我死在这儿,只怕有一个不愿意。”
  “谁?”
  “苍鹰凌雄。”
  “他会护着你?”
  “当然。”
  “为什么昵?”
  “因为他的女友还在我的手里。”
  杜英冷笑着说:“蔡二爷!你如此有把握吗?”
  蔡百豹胸有成竹地说:“江湖道上闯荡的人有他们的生存法则,如果我没有把握,我也不敢到这儿来了。”
  “蔡二爷!你好像对着苍鹰凌雄这个人不太了解。”
  “可能,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这个人有个特性,永远不受别人的摆布,所以你想用别人的生命去威胁他,你的方法落了空………蔡二爷!你顺着我的手指瞧。”
  蔡百豹抬头望去,原本空空的柜台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侦缉队的王占魁,另一个就是他所劫持的那个女人……
  房顶上的马健也看得非当清楚,王占魁不是失踪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一转眼,柜台里的两个人突然又消失了。
  难道柜台内还有什么机关吗?
  “蔡百豹,愿意束手就缚吗?”
  蔡百豹突然纵声狂笑。
  这绝不是什么暗号,因为外面并没有任何动静。
  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他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等他笑够了,杜英才冷冷地问:“你笑什么?”
  “队长!我愿意束手就缚,但你不一定肯。”
  “为什么?”
  “因为你有顾忌。”
  “我顾忌什么?”
  “你会顾忌我吐露你的秘密。”
  “我没有什么秘密。”
  “队长!我并不笨。”
  “你也并不聪明。”
  “聪明人往往会作糊涂事,笨人却往往会作出一件聪明事。”
  “这就叫做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对了!”
  “那么,你想到了什么?”
  “首先,我想到你中枪受伤住院的事……”
  “怎么样?”
  “那是一着诡计,好让我没有顾忌,可以为所欲为,不但我受了骗,连你的得力助手马健也受了骗。”
  “你还算聪明。”
  “再说杀手苍鹰凌雄,他这几年来的确作过不少大案,但是仔细一回想,那些死在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人……队长!你真高明!”
  “哦?”
  “你发现侦缉队的力量微弱,所以,你就自行去处置那些该死的人……苍鹰凌雄!好响亮的名字!杜队长!你就是他的化身,他也是你的化身,对吗?”
  马健倏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
  马健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
  杜英是他景仰已久的上司,苍鹰凌雄也使他心仪,而这两个人竟是同一个人的化身,他怎能再安安静静地蛰伏在房顶上看热闹?
  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间,蔡百豹也有了行动,他蹲下身子,就地一滚,在滚动中,他手中的匣枪已经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
  他的枪法快而准,如果他这一枪想射杀某一个人,那个人绝对难逃死亡的厄运。而他却是贼向油灯。
  他很精明,只想逃命,不想伤人。在他的面前有两个狠脚色,他只能杀一个,而他一定会被另一个所杀。
  油灯被射翻熄灭之后,他也许还有逃命的机会。
  马健岀枪也很快,可惜在黑暗中他无法找到活靶,他一连射了三枪,除了第一枪在蔡百豹的身侧擦过之外,其余两枪都是无的放失。
  店外的情况显然已被控制,虽然枪声数响,却没有人冲进来。
  店内出奇地静,有任何人轻轻地移动,都会被对方觉察。
  马健屏神凝息地等待着。
  突然有人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他感觉出拉他的人是杜英,那种感觉是非常微妙而又灵敏的。
  他顺着那股子拉扯之势,轻缓地退到柜台边。
  然后,他又在拉扯的暗示下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从台柜内射出数十发枪弹,好像是有好几支快慢机在一起连续发射。
  枪声消失,又是一片沉静。
  蹲在马健身边的杜英划燃了一根火柴。
  马健飞快地纵身而起,环目一扫之下,他已经看清了一切:蔡百豹横尸在一张桌子下面;柜台内站着王占魁,他手里各拿一支快慢机。
  很快地火苗又消失了。
  “马老弟!”杜英的声音。
  “队长……”
  “从现在起,你是队长,我要离开保定……”
  “队长!我跟你一起去。”
  “不!尽管天已经快亮了,军阀巳经走到未路,可是保定府的治安还需要你维持,而且,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办。”
  “请队长吩咐。”
  “天一亮,你就对外宣布我已因伤重而死亡。”
  “是!”
  “再向北京呈报,就说苍鹰凌雄在缉捕行动中遭到格杀……马老弟!我们不久将再见,是在光明灿烂的白日,不是在这条漆黑的深夜。”
  马健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彷彿看见一头苍鹰,展着它那巨大的双翼,缓缓落在夕阳坪的原野。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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