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江湖奇侠传》及其对蜀山的启示

孟法师

最近忽然想起《江湖奇侠传》这本书。
以往惯常说蜀山前期是学的《江湖奇侠传》，说归说，终究没读过，不免好奇，于是拿起来翻看。
全书约一百五十余回，目前读了五十多回，简单谈谈感想。

一

原以为这是一本古早味的书，实际上读起来很感到有几分现代派的味道，甚至可以说比后起的还珠楼主的小说，更加不羁。而蜀山呢，是另一种写法，用美国诗人庞德的说法，越是古典的越现代。这两本书，或者叫两套写法，却又是殊途同归的。

二

作者对于人世间仿佛有一种生而知之的洞察和稔熟，三教九流的底层代码张口就来，下笔有如滚珠落玉盘，晶莹又跳跃。其中的细节相当丰满，而又不啰嗦，点到即止，尽得风流。其不解释的地方似乎比蜀山还要多，而读者似乎能够透过字面展现的空白，与作者达到某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而蜀山里对于江湖事，还不能完全说是第一手资料。

三

虽然人物的出场、交代还是《水浒》式的生活流，但每个人物的小传篇幅相对均匀、转侧递进较有节奏，“殊色异装，各自成章”（椎名林檎《长く短い祭》歌词），不象蜀山那样忽然“横生巨枝”，一忽儿拐到爪洼国去了，有时又沉迷于过多细节无法自拔。这是平江不肖生小说控制力的体现。平江不肖生的小说，无论是叙事，还是对话，还具有较强的内在逻辑性，左思右想皆有道理，换位思考争锋相对，也时常能顾及到读者的存在，时时打破第四堵墙，时而冒出轮船、火车这种与笔下时代无关的词，和“这时南京已破，清室中兴，各省粉饰太平”式的阴阳怪气之语。而还珠笔下的情节，往往是不着意于短期内的阅读反馈，而喜欢千里伏线者也，有时伏得太长，连作者自己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遑论读者，呈现巨幅史前壁画的神秘样貌，其手法“挖云补月”——随着后续有灵感了再一点点补足先前的轮廓，也变成了一种积习。而文字的声腔，更接近高贵的诗语，和读者的关系较为疏离。

似乎也可以说，江湖的这种老辣更近于看破世情、解剖刀式的冷（或者，是一种早期的武侠推理小说？），蜀山则是朝圣者般的、诗的火山热情。

四

作为《蜀山剑侠传》的师傅之一，本书无疑给了后者极大的启示，妙在还珠偏爱转益多师，并不喜亦步亦趋，而是以偷得对方的几丝神髓，加以改良为兴趣，近而脱胎换骨，与师傅们远远近近，遥相对应。如平江浏阳械斗夹杂着昆仑崆峒为仇，在蜀山里转化成了山中的蛇兽之间大战、峨嵋五台纷纷应劫参与斗剑；智远和尚“圆寂”转化为了独指禅师挟徒飞升；岳阳楼斗法转化成了《北海屠龙记》里的鬼母门下、排师与披麻教黑煞门的隔空对垒；刘景福学见鬼、饭甑山石梁遥可与终南山昭庆寺“铜山东崩，洛钟西应”转化成了青螺峪俞允中试炼地水火风、峨嵋开府时青海派藏灵子开通能与峨嵋派进行“热线电话”的仙泉；雌雄剑作定情信物还能合力诛怪转化成了双剑合璧等，不一而足。

再比如《江湖奇侠传》33回这一段，“就在这为难的当儿，忽听得石岩里有人咳嗽一声，后成不由得吃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风神飘逸的少年，宽袍缓带，从石岩里从容走了出来。面上带着笑容，向后成说道：“好孩子，能替我诛锄凶暴，也不枉我成全你一番。”后成这时已看见岩中石桌上的骷髅没有了，心里已明白这少年便是祖师。”熟读蜀山者，或许会蓦地想到那位喜欢借壳到中土、和后辈打成一团的枯竹老人，其形象也常是一个少年。

五

《江湖奇侠传》的世界相对较为简单，没有前世，没有灵空仙界，也没有海外、地府。剑仙在其中就属于顶天的战力，其斗法也显得较为粗犷，有《史记》和魏碑之遗韵。其写前知，是一个人自己都是随兴出门，前面就有人等着他了；写人梦见什么，没告诉任何人，高人就知道他的梦了；写杀人，人在被窝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第二天就腰斩在被窝里了。这些在《蜀山剑侠传》中，一般都会有相当悠长、晦涩、甚至有时会显得矛盾的解释。然则蜀山的世界又仿佛有意回避了《江湖奇侠传》里政治气味，比如北京钦天监侦测到终南山有妖物，派人翦灭；满、蒙为首的崆峒派和汉人为主的昆仑派斗法，是与清朝统治挂勾的，而在蜀山里，清朝仿佛不存在似的，至少在出世仙侠类小说里如此，即便是在入世武侠中，也不汲汲于依靠剑仙们，去试图暴力地挽回时代气数。蜀山并不回避政治，但是以另一种更接近寓言的方式切入，比如安乐岛、僬侥国一类。

它营造的是一个远超《西部世界》、迪士尼乐园式的庞大梦幻王国。它的食量甚大。

202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