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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风尘叹(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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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6 22:52: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 娇花巧笑久寂寥

  过了淮河,水田湖泊渐渐绝了影踪。秋天惨淡的黄昏里,远远的一溜儿山尖次第摆开,为山下一片小小的村落多少挡住了些北来的寒风。
  入秋以来,天渐渐黑的早了,远山变得黑漆漆一片朦胧。
  山间藏着座小庙,古木颓椽,连年的兵火,早已破落的不成样子。只有庙楣上隐约一个“山”字尚可识别,其余的一切都剥落成一整片的荒芜。
  山是荒山,庙是破庙,方圆十几里路都没有人烟,唯有堂前一堆熊熊火堆,点燃了最后一丝人气。一个穿着藏青袍子的年轻和尚正俯着身子,皱着眉,看地上一具不省人事的身躯。
  “你忍着点。”和尚叹了口气,将手中通红的铁条贴上了年轻人健壮的胸膛。强烈的痛楚激得他一下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惨叫。
  “盐……盐!”年轻人急切的喊。
   年轻人用力一甩头,创口禁受第二次巨大的痛苦,似闪电般袭遍他每一条神经,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圆了双眼,从开裂的,正在流血的嘴唇里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诺颜!”
  “诺颜?”小和尚一下明白过来──那应该是他的女人吧?
  如此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该是怎样的人物?
  小和尚意识到了自己的想入非非,“阿弥陀佛──”他轻声而庄严地念了句佛号,似乎是要驱散脑子里的邪念,但仍是下意识的想着──那个女人,应该很美吧……
  “小师父?小师父?”和尚急忙低头,发现那个年轻人正一脸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两人的脸都有点红。“敢问师父法号?”
  “明静”,和尚回答,似乎要掩饰什么:“施主怎么伤成这样?”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却是毫不迟疑的回答:“不瞒小师父,我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小师父留我在这,恐怕会有所拖累──”
  “不当紧的”,小和尚打断了他的话:“俺们这庙冷清得很,什么官府也寻不来的,你只管放心住着!”
  “这……”年轻人还在犹豫,明镜和尚已经兴高采烈地扯住他:“施主就留在这里给俺做个伴也好。”
  他也还只是个年轻人罢了,哪有一丝丝出家人的庄重拘谨?看见明静眼光中的急切,年轻人笑了:“嗬,我哪里是什么施主啊?穷光蛋一个!我姓杜,杜镕钧。请教宝刹……”
  明静和尚也笑起来:“这破庙还宝刹呢!杜施主你不嫌弃就好。俺们这山叫做相山,这庙就叫‘相山庙’,早些年也还风光过,现在……唉!”
  “相山庙……”杜镕钧轻轻念了一遍这陌生的名字,他知道,这地方,已经是他亡命天涯的旅途中最重要的一站了。
  秋意,一天天的浓了,杜镕钧的伤也好了许多。
  这小庙地盘却是不小,看得出昔日繁华的痕迹。
  早已荒废的天井,只兀自长着几株梧桐,树叶尚存的一点绿意正一层层褪去,凭添了秋日黄昏的萧瑟。
  “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杜镕钧轻抚着合抱的梧桐木,少年时偶尔读过的曲文竟似从胸中直接流淌出来:“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梧桐,秋雨,梧桐,秋雨……”他抬头看了看暮云合璧的天际:“又快要落雨了吧?这秋天的雨,只要下起来,便不带停的。”
  杜镕钧慢慢摊开手掌,掌心是一粒赤红色的小石珠,穿着石珠的青丝带也早已被他的鲜血染的暗红。
  “诺颜!”杜镕钧握紧了拳头,狠命一拳打在梧桐树上,木屑和着鲜血一起飞迸出来。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我的礼物呢?”清晨,秦淮河畔一座官邸被几声童稚的呼喊惊破了应有的宁静。几名仆妇和奶妈追赶着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一身火红的袄子,小鸽子一样上窜下跳着。
  假山,水池,回廊……平日里捉迷藏的地方都找不到哥哥的身影。
  小女孩呆呆的站着,她简单的脑袋瓜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姐,小姐……”奶娘跟上来,细声细语地劝着:“龙少爷已经走了!”
  “走了?”小女孩的眼睛续满泪水──走了?她扭过头,嘴角慢慢撇了下去,却依然用力瞪着那双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用力抑止着快要爆发的抽泣:“不会的,阿龙哥哥决不会扔下我不管的。”她一甩头,拼了命向府外跑去,只可怜了身后那群小脚女人,哪里追的上这风风傻傻的孩子?一眨眼功夫,早失去了她的影踪。
  秦淮河畔,青烟笼着水面,在晨雾中,一片朦胧。
  小女孩痴痴停住了:眼前是一片荒凉的河堤──没有人!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影子。这里是她最后的希望,是阿龙哥哥练剑的地方,也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她眼中噙了一路的泪水终于扑朔朔滚落下来,滑过她红苹果一样的面颊。
  再也不顾身上干净衣裳,一下子扑到在河堤上,放声大哭。
  “诺颜”,一只清秀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抱起她的身子:“不要哭了,乖啊,阿龙哥哥走了,还有我哪!”
  “你?”诺颜抬起头,鼻涕拖的老长,糊住嘴巴。
  那只手轻轻抹去她满脸的鼻涕眼泪,眼前是一个瘦瘦的少年:“杜哥哥陪你玩?好不好?”
  “小杜子!”诺颜显然还接受不了“杜哥哥”的说法:“那也行,可是……你的剑法老是那么差,一和阿龙哥哥打架就会输……”
  这小丫头,自己不会功夫,讲究还挺多。“小杜子”的脸有点红了,愤愤地反驳:“可是!可是──龙哥比我大三岁啊!诺颜你等着,过三年,我功夫一定比他好!”
  “嗯……”诺颜似乎还不服气:“阿龙哥哥他……”
  不知为什么,或许是被她一迭声的“阿龙哥哥”叫的烦了,那个叫做“小杜子”的少年一下生气起来,好象还生了很大的气,抓起一枚石子向秦淮河面掷去,一连打了七八个水漂。他瞪着诺颜,大声说:“杨大哥走了!以后只有我陪你玩!他不会回来了,你懂不懂啊!”
  他一个接一个地丢着石子,简直就是向河里砸了,溅起了一个又一个美丽而短暂的小水花。
  似乎被他凶悍的神情吓住,刚刚破涕为笑的小姑娘又抽抽答答的哭了起来,蛮不讲理地道:“你胡说,胡说!阿龙哥哥会回来的。他答应会送我礼物……”
  想起了昨天他和阿龙好不容易才哄走这位小姑奶奶的情形,“小杜子”一下就笑了起来,他正准备随便哄哄诺颜,却发现她一下子完全安静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河滩。
  河滩边,是一块极寻常的大石头。石头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粒小小的石珠,若不是用青色的丝带穿着,根本就分辨不出。
  小杜子刚伸出手,诺颜早凶巴巴推开他,上前抢了石珠,死死攥在手里,粲然笑道:“我的!是我的!”
  “只不过一颗小石头,随手也能捡一箩筐啊!”小杜子悻悻。
  “长着眼睛看清楚!”诺颜骄傲的举起她的宝贝:“这是一粒,磨-刀-石!”
  小杜子一下明白了。磏,本来就是赤色磨刀石的意思。“杨磏龙啊杨大哥!”他在心中默默抱怨:“你走就走,又何必连夜为这小丫头下那么大功夫?”
  诺颜却是什么也不明白,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开了,一路大喊大叫着:“谁也不给!我的!我的宝贝!”
  “诺颜……我的,我的宝贝!”杜镕钧喃喃,心口有了种被剜去一块的感觉。
  七年了,一粒普通的小石头早被摩的圆润如玉。当三个月前,这粒石珠夹在诺颜的庚贴里送进杜府的那一刻,他心中明白,他的玉人儿,已经把一切,一切,都托付给了他……
  “杜施主”,明静一声呼喊惊醒了他的沉思,明静指了指天:“下雨了……”
  秋日的暮雨早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天也不知什么时候黑透。杜镕钧这才发现,身上的僧袍湿的可以拧出水来。
  明静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娘子。”杜镕钧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种极压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还好吗?”明静试探道。
  杜镕钧忽然紧紧抱住头,声音里是再也遏制不了的颤抖:“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明静不再问下去,一眼就看的出来那个女子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只静静伸出手搭在杜镕钧肩头,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明静知道,这个青年来自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他无能为力。
  杜镕钧颤抖着,颤抖着,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个什么依靠,但终究没有。只慢慢抬起头,眼里是通红的血丝。
  
  她会……死么?
  那么娇嫩、那么鲜艳的女孩子。
  杜镕钧几乎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诺颜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两个差役扭着她的手臂,肮脏的、乌黑泥泞的绳索在雪白的脖颈上缠绕。喜堂上早就乱成一团,他的父亲,兄弟,岳父,岳母……被当作畜生一样地绳捆索绑,娘亲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回头大喊着:“钧儿……快跑!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怎么能不回头?
  两个男人粗鲁的手已伸入诺颜的嫁衣下,诺颜没有喊叫,只是死命咬着牙,承受着生命的剧变──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出阁的日子。
  杜镕钧承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偏心,在这个时刻,最令他揪心的,确实不是父母,而是诺颜──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里攫取和贪婪的目光。
  诺颜……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还好么?
  明暗闪烁的火焰挑动着思绪,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动跳过,杜镕钧轻轻闭了眼,继续回忆着……
  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得名已经甚早。
  那还是她四岁的时候,其父方北辰做梅花宴大宴金陵雅士,忽然夸口说道女儿只有三岁,却能背下不少唐诗宋词,伶俐聪敏的紧。宾客们大奇之下,一起起哄,要他抱女儿出来献宝。那方北辰也乐呵呵喊乳母抱了诺颜出来背诗。
  众人都想,她一个四岁小儿,能背下来也不过百家姓,千字文,一两首五七绝句,没想到小诺颜张口就背了杜工部的《北征》,一字不差,众人哗然。尤其背到那句“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时,小脸上竟然也出现了悲愤的神色。说起来那神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知道什么?不过是学大人姿态罢了。
  当时同宴的前大学士之子杜家衡正色问道:“诺颜还会什么?”
  小诺颜嘻嘻一笑,脱口而出的,是诸葛孔明流传千古的《出师表》。
  杜家衡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方兄方兄,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
  方北辰亦是无语,众人这才醒悟,要这小孩子牢记如此长诗,也不知方北辰在家中吟咏过多少遍。那方北辰号称“玄武散人”,从来不理朝政是非,而心中,又何尝有一日忘报国?
  其时嘉靖三十一年,辛亥,秋。
  从那以后,方家和杜家交往日益密切,方北辰仅有一女,却从来不以无后为忧,杜家衡有时提及,他便洒脱一笑:“有个儿子又当如何?我朝内忧外患如此,上朝为官,清则遭横祸,贪则辱列祖,倒不如生个女儿,逍遥自在些。”
  更何况他这个女儿,才思出众,容颜清丽,不独冠绝闺阁,便是金陵城内的文人士子,也个个甘拜下风,早在七八岁时,就有人调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门槛不被踩落下来。
  方北辰心中却已有了人选,便是杜家的二公子镕钧。虽也是个孩童,却知书达理,还习得一身功夫,可谓文武全才。两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风流名士,商量之下,将秦淮河畔一处官邸买下,一家一半,伙用一个后花园,而方杜二人,也索性结拜为兄弟,更一门心思等着结亲家。
  直到……嘉靖三十四年的一个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访,一切才有了变化。
  杜镕钧坐在摇摇的灯火面前,虐待着自己遥远的记忆,那个少年,那个他一直称为杨大哥的人,究竟是怎么去的方家?
  他记不清了,记不清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后花园是如何地一下子惊动起来,两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动万分。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还不清楚朝野发生了如何的剧变,唯一明白的国家大事,就是该死的倭寇屡次倾绕,居然打到南京,还越过南京侵袭安徽。至于朝廷,那本来就和他们家无关。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挡以刀枪,而朝中的奸佞,挡无可挡。
  他也不知道,嘉靖三十四年,在明史中占据着如何血腥而忠烈的一页。
  嘉靖三十四年的一个雪夜,那个叫做杨磏龙的少年,来到方家和杜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纷乱的生活。
  诺颜和镕钧几乎一起为他着迷了,一张瘦削,利落的脸庞,悲愤,似乎又有些犹豫;骄傲,偏偏还有点耻辱。那是一张奇怪的脸庞,闪着冰原一样深沉的光。
  他其实比起小镕钧,也只大了四岁。但是言行举止的成熟,却带着让人压抑和着迷的反常。
  他一个人来到南京应天府,脸色苍白,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发黄,终日里不见脊梁挺拔,只能看见一双诡异的眼睛,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没有人看见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激动、愤怒甚至紧张过,直到有一天,小诺颜神秘兮兮地在镕钧面前揭穿了这个秘密──“你知道吗?阿龙哥哥只要紧张起来,小手指就会一跳一跳的。”
  “你怎么知道?”镕钧奇怪地问。
  “我昨天问他爹爹在哪里,他手指动了一下。”诺颜依旧笑眯眯:“我今天又问他,他娘在哪里,他手指又跳了一下。”
  镕钧若有所思,第一次脸色很严肃的,拍了拍诺颜的头:“记住,以后不要随便问阿龙哥哥这些问题。”
  阿龙哥哥,这个有点幼稚和娇宠的称呼,随着诺颜的长大和杨磏龙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忽的,杜镕钧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杨磏龙──以他对诺颜的疼爱和拼命的性格,如果那天他还在杜府,应该无论如何也会把诺颜救出来。
  而且,五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剑法已经深不可测,今天,应该是第一流的高手了。至少不会象自己一样,对付一群走卒还如此狼狈不堪……
  当然,他对付的“走卒”,本来就是锦衣卫中最强的力量。
  收拾回纷乱的思绪,好不容易,杜镕钧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在淮河以北的一个荒村孤庙里,唯一一个关心自己的,还是个丝毫不通世事的小和尚。
  在此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很优秀也“很有办法”的男人,但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那么的手足无措。
  无论如何,也要下山看看,他的亲人、爱人,究竟怎么样了。
  “这个乱世!”杜镕钧站起身,咬牙。
  “天佑我大明”,身后小和尚明净随口接道:“公子这就下山了?一路小心。”
  杜镕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和尚,好像不是想象中那么单纯。
  无暇再细想,反正他已经身无长物,便穿了一领灰色僧袍,随手摸了把香灰涂在脸上,匆匆下山,踏上南归的道路。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02:5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乱世碎琼瑶 陪都,凤阳。

  刚刚下过一场雨,秋雨绵绵,地面潮湿而泥泞,天空阴霾且压抑。

  杜镕钧一个人默默走在并不宽阔的大街上,心中莫名恐慌着。他的衣囊早就空空如也,一向锦衣玉食,还不知道下一餐在哪里打发。父母亲人们应该会被囚禁在何处?押解上京……或者……杜镕钧忽然不寒而栗,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这才半个月而已,即使谋反的极刑,也不至于就处斩啊。他极力安慰着自己,虽然心中明白,父亲和方世叔不过是一方名士,真的触怒了当朝严太师,恐怕处决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正脑子里一片纷乱地向前走,忽然肩膀被斜斜撞了一下,一只敏捷的手在衣囊下划过。如果是在平时,杜镕钧可能哈哈一笑,就此作罢,反正身无长物。可是现在不同,满怀的怒气和憋闷正找不到发泄,他牢牢抓住那只手,斜眼看过去,一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正略有些惊慌地看着他。

  “贼!”杜镕钧压低了声音,满眼轻蔑。

  “你……你快放开我。”那人急急说,额头已经见汗,这样被人家一把扣住实在不是件光荣的事情,更何况这个貌似大家公子的青年手劲大得惊人,腕骨象折断一样疼痛。“我,我是铁肩帮的!”他忍不住攀来一点关系。

  “贼!”杜镕钧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恶狠狠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人脸上。

  “你要拉我见官?”那人终于有些慌了,今天流年不利,一个人出来,连帮手也没有。

  杜镕钧的脑子嗡了一下──见官?他这才发现,其实自己的处境,比这市井小贼要差了太多。他松了手,摇摇头,向前走去。

  那人连忙快步小跑开,只是还没走几步,又被杜镕钧扯拄了。

  “你究竟想干什么?”那人有些急了,“你真以为我们铁肩帮是好惹的?”

  “不干什么”,杜镕钧微微低头,忽然笑了一下:“兄弟,我也一天没吃饭了,今天的住宿还没个着落呢。”

  “哈!哈!”那人有些放肆的笑了起来,这凤阳街头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围观他们,看来这“铁肩帮”还真有些威风。“我们香主居然说你是什么富贵中人,原来也他妈是个混混,好好,大爷今天栽了,银子你拿去就是!”

  他随手扯出两个荷包,一个藕色绣着荷花,一个金丝裹着银线,一望可知颇为金贵,恐怕也是刚刚到手的。

  “来吧小兄弟”,那人咧嘴一笑:“交个朋友,你挑一个走,拿着什么都看你运气了。”

  “多谢!”杜镕钧左手扫过,将两个荷包一起抓在手里,扬长而去,再不看那青年汉子诧异恼怒的目光。

  “真不懂规矩。”身后,青年汉子的脸拉了下来,甚至有些鄙夷。

  杜镕钧实在没想到,两个荷包打开,居然有一对金锞子,一对翡翠嵌银的耳钩,还有若干散碎银子和一块上等茗云阁的镶金松墨。

  这凤阳城里,不知又是哪个少爷倒霉了。他笑了笑,双手一拍,一对金锞子揉成一块,随即又是一揉,变成五六块散碎金子。

  只要不住店,就这些金银,倒也够他撑到南京。杜镕钧忍不住又笑了笑──或许他天生就是跑江湖的料,原来黑吃黑是这么高兴的事情。他忍不住开始四处打量,只希望再碰到一个不长眼的小贼,说不定手气再好些,连坐骑也搞定了。

  人的运气到了,真是挡也挡不住,杜镕钧刚刚转念,又是一只手伸了过来。

  凤阳城难道是贼窝不成?杜镕钧嘴都快合不拢了,毫不犹豫地伸手抓了过去。

  触手一片冰冷滑腻,居然是一个女人的手。

  杜镕钧连忙放手,回头看去,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瞪着一双水汪汪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手上赫然是那两个荷包。

  她腰上扎着一条寸许宽的腰带,脖颈上银饰沉甸甸的,皮肤白皙细腻,全然不是中原女子。

  “哼,那个背时鬼就是你啊。”小姑娘嘿嘿一笑:“还好知道放手,不然非给你好看!”她猛一拧腰,似乎就要溜走。

  杜镕钧再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一套,这到手的盘缠路费哪里容她再抢回去?左手一翻扣住小女孩肩膀,劈手就抢。

  “要动手么?”小姑娘嘻嘻一笑,已经游鱼般溜开,双腿连环踢出,竟然是正宗的北派谭腿。

  两人这一动手,立即引得众人围观起来──一个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个是英俊的大男人,居然当街抢起荷包,倒是难得。

  小姑娘身手算是敏捷,看来竟也下过五六年功夫,三招五式,杜镕钧竟然还抢不回荷包来。

  “就是他!”忽然一声大吼,一个锦衣青年带着五六个家丁奔上,嘴里骂骂咧咧:“两个贼东西,居然就这么抢你家少爷的东西,给我一起打!”

  小姑娘脸色一凛,翻腕处,是两把雪亮的短刀。她双手一翻,双刀已成门户,还不忘恶狠狠瞪了杜镕钧一眼。

  这一动家伙,又打上群架,转眼间,已经惊动了街上捕快兵役,呼三喝四地奔了过来。

  杜镕钧只觉得嘴里发苦,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罗爷!”那带人的青年公子指着二人叫道:“就是他们俩,手里拿的是我的荷包!”

  “你的荷包?”杜镕钧皱眉:“你荷包里有什么?”

  “怎么,官兵到了还嘴硬?”那青年公子哈哈一乐:“一对金锞子,还打着官印呢!”

  杜镕钧提起荷包,向手心一倒,碎金莹莹,哪有什么锞子?他向着那个叫做“罗爷”的捕快施礼道:“罗爷,你也看见了,这荷包确实并非这位公子之物。误会而已。”

  “误会?”那罗姓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看你们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个女贼就是铁肩帮的吧?还有你……越看越眼熟,来呀,给我带回去仔细审问!”

  杜镕钧和那个小姑娘眼色一对,二话不说,就向人群外冲了过去。

  “接着!”那小姑娘娇叱一声,将左手短刀扔给杜镕钧,右手刀虚晃,抬足提飞了一名家丁。

  杜镕钧知道今天恐怕再也瞒不下去,短刀前三后三,刀光交替成阵,两记斜劈,两个官差已倒了下去。

  “麒麟云手刀!”那罗姓捕快一惊,大喊道:“抓住他,他是朝廷钦犯杜镕钧!”

  “好眼力!”杜镕钧朗声一笑,手上已不留情,刀走偏锋,将面前一名官差的右臂生生挑了下来。左足一顿,人已凌空掠去,正落在房崖瓦当上。

  刚刚踩实,就听见那小姑娘尖叫一声,杜镕钧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她挨了一鞭,短刀已经脱手飞出,脚步一个踉跄,被两个官差按倒在地上。

  她既然有赠刀之德,如何可以弃之而去?杜镕钧略一思忖,又一次掠下,挥刀杀入人群中。

  “杜镕钧,原来你和铁肩帮还有勾搭!”那罗捕快冷冷一笑,手中铁尺已迎上了杜镕钧短刀。

  那小姑娘已被牢牢缚起,拖到一边,她刚才脸庞被按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额角还擦破了一块,看上去狼狈无比,眼中泪珠死命含住,绝不掉下来。

  “你快跑!”小姑娘究竟害怕,声音还带了哭腔:“去找霍姐姐救我!”

  杜镕钧看了她一眼,心想救人救彻,如何能一走了之,刀刀进逼,只想抓了这罗捕快或是那公子,迫他们放人,不然一时三刻,官兵越来越多,如何能走脱?

  他一刀虚劈,引得罗捕快挥铁尺去挡,又一刀已跟进,这一招直入中宫,那罗捕快连忙直退,空门已是大开。

  杜镕钧大喜,连忙跟上,只待一招就能立伤他于刀下──忽的脚下一绊,左膝已经不由自主跪在地上──不知何时,他竟踩上地上一条绊足的铁索。

  不知是谁一脚正踢在他胸口,杜镕钧拿捏不住,扑倒在地上,哐哐当当几声,后颈已架上几把钢刀。

  杜镕钧闭上眼,暗叹一声“罢了”。那罗捕快大喜,连忙命人取来重镣锁铐,扭过杜镕钧双臂,牢牢绑了。

  他上前揪住杜镕钧头发提起,仔细打量他面孔,认清和那钦犯一般无二,不禁大喜,知道升官发财,是指日可待。

  杜镕钧随他去看,只将眼光避开──他忽的一愣,那小姑娘刚才还吓得面无人色,此时却镇定非常,嘴角甚至还带了丝微笑。

  杜镕钧随她目光看去,见人群远处,有个人正在发足急奔,知道必定是那个什么“铁肩帮”的弟子,去寻找援兵。

  罗捕快显然也看见了二人的异样,不禁脸色也是一变,连忙吩咐:“快快!把这两人带回去!”

  杜镕钧脚下重镣,哪里走得快,被刀柄抽了几下,后背火辣辣疼了起来。

  “若是爹娘和诺颜看见我又被抓回去……”他低着头,实在不敢想象他们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的神情。只被后面官差推推搡搡着踉跄向前,心中暗自后悔今日的不加收敛。

  “站着。”罗捕快忽然发令,左手揪过那小姑娘,扣着她后颈锁骨,大喝道:“你们要出来就快点出来吧……当心官爷这就毙了这个女贼!”

  人群中,十几个普通装束的男子闪了出来,为首一名男子脸色阴沉:“罗剑清,我已经发下号令,铁肩帮弟子转眼就到,我劝你识时务点,放了小楠。”

  罗捕头心中也是惴惴,铁肩帮最近在江淮一带势力日增,又一向只是杀富济贫,颇得百姓赞许。这凤阳城中,铁肩弟子恐怕不下千人,当真火并,自己恐怕讨不了好。但是他总不能当街被几句威胁吓倒放人,一咬牙,又是一扣小姑娘后颈,怒道:“你敢威胁官府,持械拒捕?秦香主,你要人,到衙门按规矩要。”

  他这句话几乎已是暗示──不要在大街上拦我。罗剑清心中明白,抓了杜镕钧就是大功一件,至于那小女孩,也犯不着为她得罪铁肩帮。

  “敝帮帮主示下,今日非救人不可。”那秦香主却是丝毫不加通融。

  “给脸不要脸。”罗剑清也终于忍不住:“你以为我不知道?霍澜沧在京师,有什么神通给你示下?”

  他心一横,把人带回官府,论功行赏大不了换个地方做官,大声喝令:“来呀,带人犯上路,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哼。”一声冷笑,声音不是很大,罗剑清却几乎面如土色。

  秦香主和铁肩帮的几个人却是喜不自胜,一起翻身拜倒:“参见帮主!”

  连那小姑娘也欢欣雀跃起来,大声喊着:“霍姐姐我在这里!”

  七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女子,那时女子头发皆是梳髻,她却一头黑发洒下,只用一道银丝抹额,极是显眼。青衣,短靴,背上背着范阳笠,胯下一匹白马,手上提着的居然是一对女子极其罕用的流星锤。

  她只是一声冷笑,再没有说话,罗剑清的脸色却由青转白,由白转红,忽然一把拔出身边差吏的腰刀,砍断了那小姑娘身上绳索。挫声道:“霍帮主……多有得罪!”

  小姑娘连忙跑到霍澜沧身边,又是惊喜,又是焦虑,生怕霍姐姐一走了之,把那年轻人弃之不顾。

  霍澜沧也不看她,下巴扬了扬,示意杜镕钧。

  罗剑清怒道:“霍帮主我忍你三分,莫要得寸进尺,这个人不是你们铁肩帮的,又是朝廷钦犯,无论如何也放不得。”

  霍澜沧依旧不说话,右手一招,流星锤已飞出,银链擦着铁尺一紧一弹,罗剑清只觉得虎口一阵酸痛,铁尺居然脱手而出,另一个锤头正好飞到,双锤夹着铁尺,砰然一撞,铁尺居然断为四截。

  将铁尺锤扁锤并非难事,但铁性坚韧,这一分为四,是真功夫加上巧劲。

  霍澜沧冷眼瞧着罗剑清,看他要命还是要前程。

  罗剑清何曾见过这手功夫,嘴唇微微颤抖,顿足道:“走!”

  一帮官差也早已吓破胆子,听见这个字,跟着罗剑清,一哄而散。

  那适才趾高气昂的青年公子也连忙要溜,霍澜沧却冷喝了声:“站住!何少爷,你强占三百亩河堤田的事,我可还没跟你算呢。”

  那何姓公子显然见过霍澜沧的手段,双腿颤颤,居然普通一声跪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道:“霍、霍帮主……小人不知帮主驾到,该死……我,我这就回去还了河田!再……再捐三千两银子修堤。”

  霍澜沧微微一笑,左手又是一挥,流星锤单飞,那何公子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他一声惨叫,脸上却是大喜,一手捂着伤口道:“多谢帮主饶命!”说罢,站起来如飞逃去。

  杜镕钧心道,这个人少了只耳朵还跑这么快,也不是一般纨绔子弟,居然还吓成这样,看来这凤阳城中,霍澜沧威名实在不小。

  心念刚动,霍澜沧呼哨一声,一匹青鬃马急驰而出。她流星锤又出,卷着杜镕钧身躯一带,正落在马背上,也不再看他,转身拨马而去。

  她一声笑惊走罗剑清,一句话吓倒何公子,杜镕钧实在也对她敬佩不已。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女子,何来这等手段功夫?

  一路上霍澜沧打马极快,知道毕竟是官府,一旦招惹,后患无穷,好不容易才赶到凤阳城外十七里一处土地庙里。

  霍澜沧皱了皱眉头,吩咐属下取来锤凿,打开杜镕钧身上枷锁,一双凤目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微微一笑:“杜公子受惊了。”

  杜镕钧怔道:“霍姑娘认得我?”

  “敝帮京师之中也有眼线”,霍澜沧笑笑:“更何况金陵杜家衡之名,这江淮一带何人不知?”

  杜镕钧听她夸耀父亲,心中大慰,随即冒起一丝念头,只是转眼又被自己按下──非亲非故,人家又怎么肯为自己卖这个力气?

  一名帮众匆匆赶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杜镕钧勉强听见“官府”,“调兵”几个字眼,霍澜沧脸上不动声色,听完之后,才左右打量了一番,随手牵过她所骑那匹白马,对杜镕钧说道:“我等知道杜公子必然还有要事,不敢耽搁。杜公子大家出身,还能为难之中挺身相救小楠,在下佩服。这匹马也是我一向乘骑,叫做踏月,送公子你做个脚力,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这话就是赶人了,但是杜镕钧心中却是一震,这匹马全身上下无一根杂毛,一眼看上去矫健如龙,武林中人,对骏马一向爱如性命,这女子却说送就送,送的偏偏还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杜镕钧本来也要说几句什么“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的门面话,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多谢”。

  霍澜沧拍了拍马后的包裹──“这里还有四百两银子,公子你一路当心。官兵将至,我们还要避一避风头。”

  说完之后,她回身就走,帮众也连忙跟上,只有那叫“小楠”的女孩儿,似乎还有话要说,回头笑个没完。

  “小楠,你今天祸还闯的不够么?”霍澜沧没有回头,声音里颇见威严。

  小姑娘连忙吐了吐舌头,追上几步,又回头,对杜镕钧笑吟吟地说:“我叫沈小楠,今天多谢你啦!”

  转眼间,铁肩帮一干人等走的干干净净。

  铁肩帮,铁肩帮,杜镕钧翻身上马,思忖着“铁肩”二字的涵义,胯下那匹“踏月”犹自嘶鸣不已,似乎不解往日的主人为何这等绝情离去。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杜镕钧脱口而出,七年前,当朝御史杨继盛弹劾严嵩,英勇就义,天下无人不仰慕他的高风亮节,难道铁肩──是这个意思么?

  朝廷昏聩,严嵩父子一手遮天,能担当起道义的“铁肩”恐怕也是所剩无几了。郁郁地催马,杜镕钧不再耽搁,向着金陵城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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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9-2 18:52:19 | 显示全部楼层
飄飄的<<風塵嘆>>什麼時候更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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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1 14: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欣赏不了。女生气太重了。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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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35: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忠魂耿耿 应天府是大明南京,权重一时。

  昔日方杜两家风光之时,应天府尹也曾登门拜访,自命清高风雅,求得一赴方家梅花宴和杜家的澄心诗会,只是杜家衡犹可,方北辰却是自小濡染王学,堪称左派,对官府一向嗤之以鼻,丝毫不放在眼里。以至于到了锒铛入狱,应天府上下人等无一个关照的。

  那群小人……杜镕钧一边自顾自向前走,一边骂道。

  骂归骂,一旦被那群“小人”看见,一样吃不了兜着走。尤其是霍澜沧霍女侠,送银子送马,却偏偏忘记送样兵器。一路上私坊兵刃多半中看不中用,官坊又不敢去买。杜镕钧忍不住怀念自己用惯的那把松绿剑,不知被谁捡了便宜。

  “镕钧?”忽然,一声极低的呼喊,杜镕钧吓了一跳,险些就要出手。他匆匆回头,几乎是喜极而泣,勉强压底了声音,喊着:“敬美兄!”

  身后公子还不到而立之年,当时已是名满天下,他名叫王世懋,字敬美,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官居太常少卿。其兄长就是后七子之首,名满天下的王世贞。前年的澄心诗会,杜家衡曾极郑重地向金陵士人引荐,当时王世懋傲居首座,杜镕钧也曾上前把酒吟诗,二人虽只有数言,却是相见甚欢。

  “镕钧,你怎么还敢大白天地在街上行走?”王世懋埋怨一声,就连忙带他回了客栈。

  “令尊大人尚未处决”,王世懋开门见山:“我和兄长也曾试图营救,但是听说此事是严世藩亲自下令,恐怕无人可以周旋。天道自古不公,镕钧,你节哀顺变。”

  杜镕钧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这样的局面,他何尝没有早早料到?深呼吸了一口,杜镕钧恳求着:“敬美兄,我别无他求……能不能,让我看他们一眼?”

  王世懋犹豫许久,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谋划一番,镕钧,你在这里等我。无论如何,千万不要走开。”

  杜镕钧点了点头,王世懋刚刚走开,又回头道:“此事我必然尽力,但是若不成功,贤弟不要怪我。”

  说罢,他匆匆出门,将杜镕钧一个人留在客栈的上房里。

  杜镕钧心乱如麻,只躺在床上,新换的棉被,很是柔软,他却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王世懋……究竟是官场中人,有几分可以信任?

  杜镕钧越想越烦躁索性脱了衣裳,闭目养神,他的生死已经全部放在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王世懋身上。若是他真的出卖自己,也就罢了,反正家破人亡,报仇无望,徒留又有什么意思?

  夜色一点点降临,杜镕钧心中的恐惧也一点点上升。几乎就在他忍不住披衣而起的时候,听见了一声清朗的高笑:“大人,请!”

  杜镕钧的心,立即沉到了秦淮河底。

  “王少卿大驾光临,如何就住在客栈里?”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连同若干脚步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王大人的行囊搬去官邸?”

  “不忙。”王世懋笑道:“小弟路过金陵而已,只是记得大人曾经以一曲《金陵怀古》震动京师,特地前来拜访。”

  太常少卿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王家兄弟的文名却是当朝司南,他兄弟今日说一声“好”,明日便是洛阳纸贵,跻身名士一流。

  那声音竟然激动到发颤:“是么?是么?没想到下官拙文还入得了王氏昆仲的眼……”这一激动,连下官也出来了。

  “哈哈哈哈……”王世懋长笑一声:“大人且在庭中小坐,我取几卷兄长的文集,和大人同阅。”

  吱呀一声,房门已经推开,王世懋闪身进来,抹了抹头上汗珠,勉强笑着:“镕钧好宽心,居然还能高卧。”

  杜镕钧连忙穿衣起床,这才发现脊梁已经全湿了,长出了口气:“王兄,多谢。”

  “不必。”王世懋也不再多说,“我将府尹拉来谈诗,镕钧,客栈下有人接应你,你速去大牢,出来之后不必回来见我,立即离开金陵。”

  “是。”杜镕钧点头。

  “千万不要动蛮”,王世懋又拍了拍他:“不是愚兄贪生怕死,只是国难当头,要留下有用之躯……”

  杜镕钧知道他为自己担当已经够多,一咬牙,立即就向外走去。

  “等一等”,王世懋递过一柄短刀,柄上刻着一个“王”字,他微微一笑:“这是当年查抄王振府找出来的古物……万一,真动手了,留着防身。”

  杜镕钧心内感激已无话可说,将匕首塞进怀里,匆匆出门而去。

  “娇花巧笑久寂寥,乱世碎琼瑶”,王世懋的声音在身后扬起:“大人此句甚妙,甚妙啊!”

  “杜爷。”刚刚下楼,一名朱衣男子就走了过来:“请。”

  ※ ※ ※

  应天府的大牢,戒备果然森严,穿着一身牢卒的衣裳,每走一步,几乎都忍不住一抖。

  快要见到爹爹他们了……杜镕钧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落在锦衣卫那群人手里,本来就没什么好下场。

  但是,牢门打开的一瞬,杜镕钧还是几乎吼出来。

  角落里,缩着两具躯体,杜镕钧一眼看上去,居然分不清谁是爹,谁是娘。

  破衣已经成了褴褛,膝盖的白骨触目惊心地流着浓水,扭曲而变形的脸,以及被铁链压着,不知有没有折断的手。

  “爹,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

  母亲似乎是第一个反映过来,刚要尖叫,就被父亲拉住。杜家衡扫了杜镕钧一眼,哑着嗓子:“起来,什么样子!”

  杜镕钧膝行上前,哽咽到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你怎么进来的?”杜家衡勉强睁开眼睛,眼角的伤口迸裂,又一股腥浓的血水流下。

  “是王世懋,王公子。”杜镕钧知道父亲脾气,最受不得恩惠。

  “王家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杜家衡似乎宽心了些,叹了口气。

  一旁的母亲屡屡想要说话,但是看了看夫君的面色,还是忍住。

  “难得你孝心来看我一眼”,杜家衡勉强笑了笑:“爹娘死了也闭眼了……嘿嘿,我不该听你方世叔的话,明哲保身啊……反正左右是个死,还不如死前……咳咳,做点事情……”

  杜镕钧想问问方家上下的下落,却又不好意思出口,想了又想,问道:“大哥呢?”

  “镕裁……”母亲再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菱妹,不许这样!”杜家衡拍了拍夫人的大腿,接着说:“你大哥……似乎是当场格毙……你大嫂和沿儿,不知被带去哪里了……镕钧!不许哭!国难如此,忠臣烈士难逃一死,你,你怕什么!”

  “孩儿不是怕”,杜镕钧连忙正色:“只是,爹爹……这场飞来横祸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家衡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多说,半晌开口道:“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杨公么?当年王世贞去牢里探访他,他……自己用破磁片割去腐肉烂筋,大呼痛快……正邪……不两立,你既然读过书,就应该明理。”

  杜镕钧黯然点头。

  “快去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杜家留下条根,老夫很知足了。”杜家衡抬手似乎想要抚须,却被铁索牵连住:“不过,你给我记住一件事。”

  “孩儿听命!”杜镕钧含泪道。

  “诺颜……是个好孩子,乱世之中若是可以活命,你……你不许嫌弃她!”杜家衡厉声说道:“一介女流,如何……咳咳,自全?她,终归是我杜家媳妇。”

  “孩儿深爱诺颜,至死不变。”杜镕钧点头:“她若有个闪失,孩儿此生也不谈婚娶了。”

  杜家衡似乎又有话说,但是终究停住,拍了拍老妻肩膀:“你娘,自愿在这死囚牢里陪我……我,我一生俯仰无愧天地,只是……菱儿委屈你了……”

  最后一句话,竟是对着妻子柔声细语,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这一声“菱儿”,杜镕钧竟是从未听过。

  杜镕钧看着母亲,脸上竟有了一丝红晕,轻轻拉了夫君的手,念着: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二人双手紧握,似乎又到了那青梅如豆的时节,一纸松明笺,在春风一样柔和的琴声里传递,杜家衡忽然跳进瞿菱的后院,看着一身杏黄衣衫的瞿小姐,低声道──“阿娇初着淡黄衣……”

  瞿菱的脸,羞红如海棠,却终究没有跑回屋去。看着白衣黑发的翩翩少年,一颗心,似乎也融化在春风里……

  杜镕钧的眼中,已有泪光闪烁,他慢慢的,把手伸入衣襟,握住了短刀。

  “镕钧!”毕竟是母子连心,瞿菱喝道:“住手……你,你就算不怜惜自己,难道不顾及王公子么?”

  “娘──”杜镕钧再也忍不住,扑进母亲怀里,压着哭泣,泪水夺眶而出。

  瞿菱紧紧的、死命抱住儿子……她知道这一放手,便是生离死别,终究是女子,哪里承受得了这等锥心之痛?也低声哭泣起来。

  这一回,杜家衡没有阻止,只是喃喃:“菱儿……家衡负你……家衡负你啊。”

  瞿菱勉强抬起头,拭泪道:“我和夫君,生同床,死同穴,不过早去奈何二十年,有什么舍不得?瞿菱虽然女流之辈,也瞧不起卖国走狗,无耻奸臣。家衡,我和你同死,又是成仁壮举,实在是……是上苍垂怜你我夫妻的清名呢。”她用力咬牙,将杜镕钧推出怀里,泪水却又一次落了下来。

  杜家衡知道夫人虽然刚烈明理,此时却实在割舍不下,他伸了手,把夫人双手一起拉在手心──这双手,已经折断了两根指骨,皮开肉绽,但是杜家衡抚摸上去,似乎还是当年洁白纤细,柔若无骨的小心。

  “菱儿,说的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微笑。

  杜镕钧知道父母主意已定,退后两步跪倒,扣了三个响头。三人泪眼相对,竟然谁也提不出分开。

  “杜公子。”身后,朱衣人险些有了些焦急。

  “快去吧!”地上,委顿的夫妇二人一起勉强笑着,似乎要给儿子最后一点勇气,杜家衡低头,似乎是对妻子说,又似乎是对孩儿说:“菱儿,还记得杨公临终之作么?”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瞿菱一字一字念着,这首绝命诗当时天下无人不知。

  杜镕钧知道父母心意,咬牙站起,一步一打晃地出门,骨节几乎都要捏裂。

  “平生未报国,留作忠魂补!”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和母亲一起念着。

  没有回头,但他知道,父母再不会分开……

  当年杜家衡自称九华第一才子,目高一切,但遇见瞿菱之后,不求仕宦,新婚燕尔便隐居玄武湖畔,夫妻诗词吟唱,如同神仙眷侣。杜镕钧曾听母亲说起过当年父亲一袭白衣,风神如玉,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为之倾心。只为母亲一句笑语,就折断昔日求凰之琴,远避异乡,只求一生相守……

  母亲,当年应该也是惊艳的人物啊。

  杜镕钧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看那两堆腐肉,不敢想象那就是心中如神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到什么时候。

  牢门又一次闭拢,连狱卒也极是惊叹,远远避开,给这对同命鸳鸯留下最后的一段时间相处。

  一步、又一步……好不容易才走到门口,刺目的阳光几乎一下子将杜镕钧击倒。

  “杜公子”,身后的朱衣人扶住了他:“令尊令堂求仁得仁,你千万节哀。”

  “你?”杜镕钧这才想起打量一下恩人,“秦通判?”

  “快去吧……”朱衣人无意多说,“令尊和方先生义薄云天,我和王大人都极其钦佩。公子好运!”

  被随手轻轻一推,杜镕钧失魂落魄地向前走去,秋日的太阳惨白而不热烈,照得路上一片灰蒙蒙……

  去哪里?应该去哪里?

  杜镕钧不知道,脑子里兀自是适才父母心神相通,两情相悦时的情诗: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

  双双对对,爹爹妈妈要去了,居然眼神可以这么幸福。我呢?我就算是求和诺颜同死,诺颜又在哪里,是死是活?

  杜镕钧思维几乎混乱,只任由脚步和长街拖着自己向前。他只记得父母的生死痴情,至于究竟如此滔天大祸是如何而起,秦通判口中所说的“义薄云天”所指何事,纷乱如他,根本一点也想不起来。

  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杜镕钧忽然想起王世懋所说尽快离开金陵的事情,连忙抬头,想弄清楚身在何处,一抬头,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一丈外的榜文上,赫然是父母二人的名讳,杜家衡,杜瞿氏……明日午时,处斩!

  处斩!

  过于激烈和恐怖的两个字,象两把钢刀一样刺入杜镕钧的眼睛,刺入他的心。他直瞪瞪地盯着榜文,许久,竟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几个围观的百姓连忙转头看他,杜镕钧心里一慌,拔腿就走,其实精神已极其虚弱,但是牢牢记着,赶快避开人群……

  众人在指指点点,但似乎又有了种默契,没有人报官,甚至连喧哗也没有……

  好不容易走到金陵城外,杜镕钧连气都转不过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黑暗,完全的黑暗。晕阙有时候是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实在无法再面对下去的时候,就选择人事不醒。只可惜,大多数人,是必须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一切的。

  杜镕钧醒来的时候,竟然看见了天边的启明星──他,他究竟昏倒了多久?

  死了一样,无数的蚂蚁昆虫在身上上上下下,杜镕钧咬了咬牙,站起身来,暗自鄙夷着自己的软弱。口渴,喉咙和肺象被刮过一样的干涸和疼痛,但是远远近近,哪里有水?

  他默默盘腿坐在地上,拔起一些草根放在嘴里大肆咀嚼着──他知道这种方式若是被熟练的江湖客看见一定会笑掉大牙,可是,他没的选择。

  苦涩的草汁一滴滴滑进喉咙,杜镕钧勉强集中着自己的意志──包袱在客栈,霍澜沧的白马也在客栈──只是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父母,今天,就要处斩!

  杜镕钧从怀里摸出了那把短刀,轻轻抽了出来,倒抽了一口寒气──刀锋发出青色的诡异,不用试,一眼可知它的锐利。

  杜镕钧猛地站了起来──现在,我去劫法场,总不会牵连王公子了吧!

  他不再考虑身体有没有恢复,大步向着金陵城又一次走去。身后,天色已经微明。

  在金陵长大,他自然知道太多不用从城门出入的法子。但是,进了城,他却觉得不对了──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的人,脸上的表情为什么都如此奇怪?像是怜悯,又似乎是畏惧……

  几个人想抬起头和他说话了,但是终究作罢……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难道知道我今天的计划?

  杜镕钧揉了揉额头,抬眼,脸色却变成惨青──他看见了,内城女墙上,居然挂着父母的人头!

  一把抓住身边的过客,杜镕钧失去了理智的大吼:“我爹……我娘……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被扯拄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也跟着吓得脸色惨白,哆哆嗦嗦地回答:“杜杜……杜……你不知道?昨天午时啊……”

  “昨天?”杜镕钧缓缓放开了手──我居然昏迷了两夜?他看着墙上的人头,太远了,以至于面孔是那么的模糊,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他似乎看见了父亲在对着母亲微笑,似乎看见了父母在对着自己微笑……

  “杜公子”,身边那人忍不住提醒:“快跑吧,官兵来了!”

  杜镕钧惨笑一声,嘶声长吼一声,如同野兽恶魔,然后,就颓然跪在地上。

  那人看了看他,无可奈何地匆匆跑开,口中似乎还嘀咕了一句“作孽“。

  街道两旁已有不少官兵围上,他们都听说杜家二公子刀法出众,也不敢轻敌。

  只是,杜镕钧依旧跪着,眼中满是泪水,似乎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官兵。

  终于一个小头目忍不住,一棍打在他背上,杜镕钧木然摔倒,似乎连反应都没有。

  官兵大喜,一拥而上,将他牢牢绑了。杜镕钧任由他们抹肩头,拢二臂,一圈一圈的绳索缠了上来,只是死死盯着爹娘的脸,一刻不肯放松。

  当街锁上脚镣,几个士兵才吆喝着把杜镕钧往府衙推,他踉踉跄跄地被推向前去,犹自扭过头,看着爹爹、妈妈……不肯放松,再也不肯放松。

  围观的百姓一起唏嘘着叹气,杜家最后一条漏网之鱼终于被抓到。只是他眼中那深沉的悲哀和痛苦,看得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竟流下泪来……

  “这是什么世道!”一阵低低地痛骂声。

  “都给我闪开!”忽然,一声怒喝,从房顶传来,无数箭矢奇发,手法却是极准,只放倒了杜镕钧身边官兵,不伤旁人。

  街头,十余骑快马齐到,为首一匹白马,神俊无双,马上的女子倒有不少人认得,几个本来还举着刀剑准备拼杀的官兵忍不住喊道:“霍澜沧!”

  白马如飞,一左一右两道流星锤飞起,本来就没几个人,解决起来颇为轻松。霍澜沧单手伸出,提起杜镕钧在马鞍上一放,大喝一声:“快撤!”

  房顶上的箭手转眼间消失了得干干净净,而铁肩帮的马队也无影无踪。一切快得如同一场梦,只有杜镕钧,还在恶梦里,没有醒来,不肯醒来。

  “霍姐姐,还是你说的对啊。”霍澜沧身后,那个叫小楠的少女咂舌道:“幸亏我们多等了一天,要是昨天就收了埋伏,他就死定了。”

  “白马空回,我就知道他一定有变。”霍澜沧叹了口气:“这个年轻人,不要被毁了才好啊!唉,只可惜,凭我们的力量,是救不了杜家夫妇了……”

  杜家夫妇……几乘快马上的骑客一起默然,昨日刑场上,夫妻两人相视脉脉,眼中似乎再也没有旁人。刀光闪起,两人一起将身子凑了过去,似乎都想死在对方前面……只是,只是身躯倒在一起……

  那一副场面,几乎没有人能忘记。

  “他们……”小楠想到昨天的惨烈,几乎要哭了出来:“唉,也不知昨天他们都念叨了些什么,还一边念一边笑吟吟的样子……估计是早登极乐吧,都是好人哪!”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马背上的杜镕钧,泪珠一滴一滴洒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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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37: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疑云缭绕 终究是应天府抢人,霍澜沧一路不敢耽搁。紧紧皱着眉头,时不时看杜镕钧一眼。

  “霍姐姐”,小楠依旧是天真活泼的笑脸:“那些官兵会不会追上来?”

  “会吧”,霍澜沧看了看愈行愈远的金陵城,心中不自觉盘算──手下不过百余人,奇袭还可以成功,当真有大批人马前来围剿,如何保护大家周全?

  铁肩帮在这江淮之间建土地庙无数,以来掩人耳目,二来设置机关方便,三来耗资较少,也有利于处处布点。这金陵城四周,就有十七座土地庙,大大小小,各成章法。

  “帮主!”两个放风的年轻人匆匆忙忙跑了出来,满脸欣喜。

  “谁叫你们擅离职守?”霍澜沧皱了皱眉头。

  “帮主!”左边一个抢着回答:“京堂主回来了!”

  “京冥?”霍澜沧一向紧锁的眉头终于慢慢放开,“这家伙,来的正是时候啊。”

  京冥这个名字一传开,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似乎有这个人在,绝没有办不成的事情一样。

  “澜沧”,破庙里,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是铁肩帮里唯一可以直呼霍澜沧名字的一个:“你终于把这小子带回来了。”

  那是一张很平凡的脸,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浩瀚而神秘,不和他对视,只觉得冰冷严酷,但是一旦对视,却是一种再也摆脱不开的震慑,似乎可以穿透皮囊,直视内心。

  他一步步走上前,扶起杜镕钧的头,看着他呆滞的脸,无神的眸子,轻声说道:“杜公子,你看着我。”

  杜镕钧抬起眼,只一对视,眼神又归于散乱,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澜沧,这个人,交给我了。”京冥微微地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这是火鹰的意思。”

  霍澜沧本来想说些什么,但是听见“火鹰”两个字,却似乎听见某种神秘的咒语,立即牢牢闭上了嘴。

  京冥转过头,又一次扶起杜镕钧的脑袋,扬手,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好重的手,打得杜镕钧激灵一下清醒过来,目光在京冥的眼神下,慢慢凝聚。

  “去闯法场没什么难的”,京冥低声说,声音似乎带着奇特的穿透力:“难的是……你要把人带回来。”

  “你不懂。”杜镕钧苦笑了一下。

  “我不懂?”京冥忽然有些放肆的笑了两声:“不就是死了爹妈么,你问问铁肩帮上上下下,还有几个是父母双全的?”

  他的手指慢慢从霍澜沧开始划了个大大的半圈──没有人恼怒,每个人都在善意而温和地看着杜镕钧,目光中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

  “父母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活着……“京冥紧紧握起了杜镕钧的手,一字字道:“活着……才能报仇!明白么?”

  他的手劲一点点加大,目光中满是挑衅,嘴角一点点地挑起来,似乎杜镕钧再这样绵软无力下去,他索性就折断他的手骨。

  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轻蔑……杜镕钧血液中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在燃烧,他猛然一用力,用力回扳京冥的手。

  京冥不再坚持,只是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家伙,以后你就是我们六道堂的人了。”

  手劲的较量瞬间变成了握手,胸膛的空缺似乎也被什么慢慢填补了起来,杜镕钧的心慢慢复生。铁肩帮,他对自己说──铁肩帮!

  可是……有什么不对!他直瞪瞪看着京冥,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大的秘密,忽然大喊:“你……我认识你!”

  京冥的声音忽然变得怯懦起来:“这破庙还宝刹呢!杜施主你不嫌弃就好。俺们这山叫做相山,这庙就叫‘相山庙’,早些年也还风光过,现在……唉!”

  那个寺中小和尚的脸顿时和眼前的脸重叠起来──杜镕钧不停痛骂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共处了两个月,居然还认不出他来。只是,这也不能怪他,虽然是一样的面容,但是那挺拔的身躯,深邃的眼眸,又如何能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沙弥连在一起?

  “是你!明净──京冥──是你一直救我!”杜镕钧激动地说道:“你,你装得真像啊。”

  “象么?”京冥一边拉他站起来,一边转过脸去,眼神中似乎有悲伤一闪而过,“我不过是想做几天野和尚罢了……没想到,还有事情找上门来。杜镕钧,稍微有点江湖经验的早就发现我说话不对了,中间我几次露出破绽,只可惜,你简直就是块木头,根本就还没学会用脑子。”

  他为什么露出破绽,却非要把戏演下去?他为什么要救他?是的,这一切,杜镕钧都没有细想,他只是觉得在遭到苍天抛弃之后,又找到了可以信赖的人,无论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帮主,还是这个摸不透的男子……

  京冥看他又呆头呆脑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了,又问了一遍:“你倒是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了”,杜镕钧愣了一下,觉得刚才走神很是不好意思,连忙回答:“京兄你字正腔圆,很是好听。”

  这一回,远远的霍澜沧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京冥这家伙,这么多年都是一副懒洋洋玩弄他人的架势,这回算是给他拉回了一个对手来了。

  似乎是要缓解一下刚才紧张的气氛,一直没有说话的帮众们也哈哈大笑起来,只是京冥,脸上还是那种摸不透的神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 ※ ※

  “这里就是密室。”霍澜沧掩上门,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轻松:“京冥,火鹰既然要你调教他,我就懒得多管了。”

  京冥不禁有些头大,他手下训练的杀手也不知有多少,但是,一个基本上还可以划分在文人墨客一流的翩翩公子,他还真没遇见过。

  霍澜沧坐在一边,抱起双臂,似乎等着看他的笑话。

  “呃……杜镕钧,你听我介绍,铁肩帮下面分了两个堂,是三义堂和六道堂,三义堂下设三个分堂,主管地面上的帮务。六道堂设六个分堂,是天人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其中天人道专门训练新进弟子,观察其潜质的;修罗道是管暗杀,人间道负责联络消息,畜生道专门潜入敌方,恶鬼道在民间惩恶扬善,地狱道在帮中执法。所谓六道轮回,三义六道,合在一起,就是我们铁肩担道义的铁肩帮了。你……明白么?”

  杜镕钧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京冥心中一喜,跟着问:“你听我说了这么多,一定有话要问我,对不对?”

  “不错!”杜镕钧钦佩地点点头。

  “孺子可教!”京冥舒了口气:“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好好的向你介绍六道,我们设这六道又有何用,是不是?

  杜镕钧摇了摇头,看看京冥慢慢圆睁的眼睛,皱眉道:“我只是觉得,铁肩帮这个名字不雅。既然六道轮回,天理昭昭,不如叫天理帮;又或者是天网恢恢,疏而不露,叫天网帮也很有气势。这似乎还是不雅,又孟子曰──”

  他的话被骤然打断了,京冥绝望地看着他,想说话又说不出,愤愤骂了一句:“去孟子他老母的!”

  说罢,扭头就走,身形之快,如同鬼魅。

  霍澜沧几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指着杜镕钧,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行!杜镕钧,你知不知道,我认识京冥十四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骂人。这个六道使者的名头,今天……呵呵,算是砸在这了!”

  说完,她也拉开门,依然笑个不休,走出门去,只留下还在发愣的杜镕钧。

  土地庙外,月光柔和得似乎带了些暖意。京冥轻轻在脸上抹了一下,立即露出一张俊美冷峭之极的面孔,脸色是穿透了尘世的苍茫,又略略带了一丝悲悯。

  “京冥”,霍澜沧走了过来,仔细端详着那张脸,在月光下,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完全不像一个江湖中人。

  “那小子真是气死我了。”京冥皱了皱眉头,苦笑:“真不知道火鹰看上他哪一点……不过说真的,他资质倒还不错,说不定点拨一下会有结果。”

  “你越来越象那个人了,连眼睛里的悲哀,都那么象。”霍澜沧走到他身边:“对付官兵,你有把握?”

  “我和他不像!”京冥转过脸,那双深邃哀伤的眸子和有些瘦削的脸庞完美的融合:“他的悲哀,是没的救的。而我……呵呵。”

  他又摸出了一張薄如蝉翼的面具,依旧是摸不透的表情,似乎玩世不恭的微笑。从十三年前第一次试着执行任务,他就开始戴各式各样的面具,那张中原人很少见的脸,实在太过于注目,完全不符合暗杀和联络的条件。

  “我做面具的功夫真是大有长进,澜沧,我手头的这一张,可以带着它洗脸,睡觉,绝不用担心会掉下来,只怕,有一天我拿不下这张脸了。”

  他忽然回头,双手一合,两边的森林升腾起一阵雾气,京冥淡淡说:“广寒绝域加上七个修罗道的弟子。澜沧,足够对付应天府那群草包了……有我在,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

  他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霍澜沧皱眉,看着并肩作战这么多年的兄弟,却日益觉得陌生。这张刚刚完工的见鬼的面具,变得让人说不出的迷醉和恍惚,好像带着死亡扑面而来的寒冷的气息,又似乎染上了南方那些绚丽的曼陀罗的诡异,那是一种绝望的沧桑,超然的悲哀,深沉到不可琢磨的温柔……

  “京冥”,霍澜沧有点受不了空气中那种似乎在引导着邪恶的力量:“你,你还是用原先那張面具好了,这一张……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出来的,但是我受不了。”

  京冥回头看了看霍澜沧,这是这个女人最大的好处,绝不矫情,也不虚伪,知道自己的每一分力量,也知道如何使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对不起,澜沧,我也有点着魔了。”他叹了口气,似乎语调都随着变得缥缈:“这……这就是那个人的脸给我的感觉啊。”

  “火鹰?”霍澜沧倏地抬起头,怔怔重复,牙关已经咬紧。

  “是的,火鹰。”京冥挠了挠头:“那个人,真是个值得琢磨的人物。”

  霍澜沧静静看着他,似乎想找回昔日少年清澈的容颜。这个白日里豪气如云的女人,忽然也变得有点伤感。

  “不对!”霍澜沧忽然喊出声来!这埋伏布好已经两个多时辰,追兵居然迟迟不到,决不是应天府办出来的事情。

  她看了看京冥,京冥拉起她的手,轻轻在她手心划了两个字。

  霍澜沧脸色变了!

  “去吧……”京冥的目光依然温和而毫不急躁:“久闻那家伙也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我来见识见识。”

  霍澜沧平日也就去了,但是……这个对手,这个对手实在太强。她不禁担心京冥的安慰,而且,也动了一番交手的年头。

  京冥看着远处树林第一丝白烟缓缓飘起,看向霍澜沧的目光是完全的阻止:“我死了,六道的人还可以运转,你死了,找谁做帮助去?”

  霍澜沧点点头,再没有一句废话,足尖踢起三块石子砸在庙楣上,那是紧急后退的号令。

  杜镕钧第一次见识了铁肩帮真正的速度和效率,除了小楠年纪还小,所有人都是在他没有反映过来的情况下奔向土地庙的隐秘后门。

  后门的秘道通向一里外的神秘出口,铁肩帮的措施,一向是表面松散,内里严密。出口的伪装和机关,一向做的极好。

  一百余人,在秘道前行却是鸦雀无声。眨眼间,已经到了洞口。

  但是,霍澜沧忽然有了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是的,那个人,一定是那个人,他不在正面进攻京冥,他就在附近,就在身边。

  霍澜沧今年二十三岁,大小百余战,这种杀气的直觉是决不会骗她的。

  一个一流高手,和一个超一流高手的区别,往往只是那一刻的直觉!

  只是现在,退已无可退。敌人就在门口,如果不冲出去,恐怕闷也会闷死在这里。

  霍澜沧冷笑一声,她不是京冥,不懂得奇门遁甲,她用的,是最简单的一招──流星锤已呼啸着双击在门上,机关同时发动,两扇破门板斜斜飞了出去,顿时,插满了利箭。

  流星锤如追风赶月,转眼间就把出口的土层打下一大块,灰蒙蒙的泥块砂土被流星锤上的内力一齐卷着外冲。最后一大块土块送出的时候,霍澜沧的身形也跟着飞了出去。

  三丈远的地方,安静地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背负着双手,静静地等着霍澜沧她们狼狈地从土堆里钻出来……

  “你就是右手。”霍澜沧微笑了,知道可以这样把面前百余人都当作死人的,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可以把铁肩帮帮助霍澜沧也当成死人的,天下绝对不会超过五个。

  眼前这个人,恰巧就是那五个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这些年来,每个人都称他为──右手。

  那是天下最可怕的两只手之一。

  “你就是霍澜沧”,右手微笑了一下:“没想到铁肩帮的头,是个女人。”

  “我也不想。”霍澜沧手上流星锤的银链闪闪:“只可惜,大好男儿都被那群走狗暗算了,只好论到妇孺出场。”

  这句话说出来,身后是雷鸣般的一个“好”字。

  江湖中人都知道,严氏父子最可怕的力量不仅仅是东西厂和锦衣卫,他最可怕的,是两只手,这两只手也不知摘下多少江湖帮派首领的项上人头,功力之高,如同鬼魅。

  霍澜沧知道今天从这人手里绝对讨不了便宜,只是她的生死,也早就置之度外了。手一挥,流星锤已飞出。

  “我是走狗,你说对了。”右手的那只可怕的手已经开始动了:“但是,我从不暗算。”

  他说到“但是”的时候已经拔剑,一句话说完,竟然挥出了二十三剑,每一剑正点在流星锤的锤头之上,霍澜沧激发的内力居然被用巧力封回,双锤向后直飞,霍澜沧只觉得虎口开裂,鲜血已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我说了,女人应该回家去抱抱孩子。”右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女人本来就只能和床放在一起的。”

  霍澜沧的心反倒慢慢平静下来──这就是他的攻心么?这个时候,身后百余号弟兄全在看着自己,无论如何,要冷静下来。

  她又一次提起双锤,微微一笑:“是么?”

  双锤已经开始奇异的滑动,在空中带起了一道圆,一道无懈可击的圆,右手的剑也开始动,但几乎每一剑的力道都被这个圆所吸收,速度在一点点加快,而一种莫名的力在慢慢放出。霍澜沧目光沉静如水,她自身力道本来就不足,只是,这奇怪的招式,只是用她本身一点点极小的力气启动,一旦施展,竟然包容万物,无所不能。

  “太极!”一边观战的杜镕钧忽然开口喊道。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复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阴阳变合而生金木水火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此时的霍澜沧,就是太极之中的一元,双锤就是两仪,两仪分而四向、而无行,同归无极,竟然无懈可击。

  右手也大大吃了一惊,自己的每一分力道,似乎都被这少女吸纳入本身的太极道中,双锤轮转,以有余补不足,隐隐的风雷似乎阔大,生生不已,简直无可阻挡。

  转眼间,两人已经过了百余招──江湖上能在右手手下走过百招不落败的,实在找不出几个。更何况霍澜沧岂止是不落败?简直就是稳占上风。

  疏星,残月,铁肩帮的帮众围绕一圈,安静地看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战斗。

  “帮主,我来帮你!”忽然,一名弟子再也忍不住,持刀向右手劈去。

  霍澜沧大喊一声“站住”,但是已经来不及,右手的剑几乎在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顺势一挑,向着霍澜沧的太极圈中掷去。

  霍澜沧眼看自家兄弟的尸体扔到,但是右手正等着自己的破绽,只好眼睛一闭,太极之势不变,那弟子的尸体顿时被极强烈的力道绞成几段,向四周飞去,洒成一片血雨。

  右手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看准霍澜沧闭目的一瞬,人已直入太极圈中──百招下来,他早就看出,这种阵势,防守虽然无懈可击,但绝不适合攻击。只要一个小小的停顿──即使是常人无法感觉的停顿,对他说来,也已经足够!

  霍澜沧闭目的一瞬,手确实软了一下。

  对于右手这样的人来说,这一瞬可能就是毙命的一瞬。

  剑锋和锤影只是一交,两人的身形又分开──只是,那旋转的太极停下了。

  霍澜沧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微笑:“你真以为,太极流星势只能守,不能攻?

  一锤为阴,一锤为阳,一旦运转,阴阳之间就有了一种奇妙的吸引力。虽然一直被霍澜沧控制住,但是两锤之间的力道差距越大,一旦爆发的力就越强。适才那一剑刺入太极域中,立即引发了右锤的猛攻,虽然右手变招极快,还是被这么久压制的力道狠击一记,这一记,恐怕抵得过十个霍澜沧这样的高手联袂一击。

  霍澜沧虽然也极力平静地微笑,心里却是微微恐惧──眼前究竟是什么人?这样的攻击,他居然还能完整无缺的站在那里。

  “怎么?”右手的剑又一次提起,“得手一次就这么开心?霍姑娘,你看看自己的衣衫吧。”

  霍澜沧一低头,脸上已经通红──刚才那样巨大的力道,对太极的中心有一股无形的反噬之力,虽然她内力深厚无所顾忌,但身上的衣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裂,露出了内力的小裤和肚兜。

  右手的目光没有一刻放过她,霍澜沧这微一分神,右手的剑已经到了,她躲闪一个不及,肩头被剑锋带过,伤可及骨,左半边衣衫已经滑落。

  霍澜沧哈哈大笑一声,手一挥,已经把破衣撕下。只穿着贴身小衣直视右手:“你有种就替我把衣服全脱了罢!霍澜沧走江湖十四年,你以为我还是什么小丫头不成?”

  再没有犹豫,双锤一动,又是太极之势。

  杜镕钧叹了一口气,男人就是男人,那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几乎都从霍澜沧的手上转到了她的胸部──水清的缎子,绣着朵白莲花,只是被鲜血染的通红,微微束缚着完美的曲线。她的背更是几乎全裸,结实的肌肉划出优美的线,对任何人的目光都是绝对的挑战!

  除了……右手。

  这个生成女人只和床有关系的男人,动手之后,眼睛却从没有离开霍澜沧的双手和步伐。左锤的力道明显弱了下来,霍澜沧的打法已经形同拼命……而且,只要她还在流血,她的精力会以平日十倍的速度流失。

  “霍帮主名不虚传,只可惜……”右手足尖一点,已高高站在一颗槐树顶端:“嘿嘿嘿,你先破我的‘太极’吧,在下还要去看看,那个六道堂的堂主,还有没有气在。”

  他的身影忽然消失,稀疏的小树林瞬间变成一片昏暗──他,终于还是埋伏好了的,只不过想试试霍澜沧的武功而已。

  右手的身影一消失,霍澜沧的左臂也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人几乎要摔倒。

  杜镕钧走上前去,将外衣递到她手里,无语,死寂的无语。

  “我尽力了……”霍澜沧披上外衣,深吸了口气:“这个人简直是魔鬼,这身武功,简直就是从地狱里带出来的。”

  “我们走”,她咬牙挺了挺身子:“一定要走出他这片机关,京冥……京冥可能有麻烦了。”

  这百十号人多半都是如帮不久的弟子,连一个进过六道堂的都没有,带着这样一群人,怎么走,如何出去?霍澜沧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恐惧,毅然前行。

  京冥……他的武功即使比自己高些,也绝对不是这个人的对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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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37: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铁担一肩挑  

  严氏父子有两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

  几乎所有人都听说过,严世藩并不是左撇子,他也一样喜欢用右手。

  在历次的行动中,右手所占的比例大概占到了七成,而成功率接近百分之百。他出手一千零二十七次,成功了一千零二十六次──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对于一个杀手的头目而言。

  右手手下有五根手指,拇指,食指,点金指,纤纤指,和无名指。和右手一样,他们同样没有名字──名字是一种个性,而代号却是一种共性,那是杀手们共同使用和遵守的语言。

  京冥稳稳的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黑发,眼光沉静,蓄势代发。霍澜沧离开他的视线的那一瞬,他就知道已经不需要为这个倔犟的女子担心……他要担心的也没用,更危险的是自己。

  不会出错,左边一股极其强大的压力正在慢慢迫来。

  京冥手心一翻,一枚杨树叶已呼啸旋转着向幽深的黑暗射去。

  这棵杨树,是这广寒绝域的唯一生数。而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树枝,京冥都已经计算好了用途。

  又是一顿,七枚树叶连珠而去,但是破空的声音总在半路就中止。

  “拇指?”京冥静静地问:“果然好内力。”

  拇指,今年三十六岁,是两年前才刚刚被网络入“五指”的,在五个人里,年龄最大,内力也是最强。

  只不过,年龄最大,内力最强的人,配合的一定不会最好,而且……也一定没有职业杀手的冷酷,和服从。京冥的手稳定,一枚枚的树叶按照固定的频率向着那个身影飞去,似乎在漫不经心的比拼着耐性。

  “难道你只会玩这种把戏不成?”阴影处,终于有不耐烦的声音传出。

  京冥不理他,继续一片一片的树叶飞去,眼睛里已经带了笑意。

  黑影倏拉拉的闪开,适才那无数片叶子一起飞回,树叶后,也随机闪出了一条修长的身影。

  京冥手里发出的依然是杨树的叶子,口中却开始淡淡道:“拇指原来长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你一直不敢见人,是个侏儒。”

  拇指接这种树叶已经开始头疼,内力贯彻,宛如利刃,他无法听之任之,但是,对他这样的高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伤害。

  “六道使者”,拇指忍不住开口:“你有完没完?你还有多少片叶子?”

  “十九万七千八百六十三。”京冥准确无误地回答:“这是我内力的范围。”

  又是七片杨树叶,打着圈的飞了过去。拇指忍无可忍,手一晃,刀锋出鞘,七片叶子一起粉碎,但也就在此时,七片碎叶之中,淡红的烟雾喷薄而出。

  京冥也开始动了,一枚血红的石子呼啸飞出,几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入红雾之中,打在了拇指的肩头。

  丹心石──京冥的成名暗器。这样的速度和刁钻和刚才比起来,根本就是毒蛇之于蚯蚓。拇指终于收起脸上狂傲的神色,有些吃惊地望着京冥。

  “你的江湖气实在太浓,杀手气实在太弱。”京冥冷笑了一声:“拇指,好像永远都和其他四个指头分开的。所以先死的一定是你!”

  他右手折下一根杨树枝,向着拇指的胸口直刺。

  拇指向后急退,京冥双足一顿,跟着急进,树枝依旧直指拇指的胸口。

  拇指的脚步顿住了,手起,刀光已经翻开,刀本来就是好刀,而这一刀的封力更是极强──杨树枝几乎毫无抵御能力的断了,刀风带着寒气在京冥眉睫前掠过。

  只是他的手依旧不变,在树枝的最后几寸,闪出了一小段寒芒。在一瞬的时间里,刺入了拇指的胸膛。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广寒绝域?”京冥低头,看着拇指不敢相信的眼神:“那棵树就是我的桂树,我就是吴刚。”那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京冥刚要伸手揭下他的面具,却又顿住。

  是的,这一定是一个久负盛名的江湖人,只是他既然死心投靠了严家父子,就让这个秘密带去地下好了。

  京冥身形笔直的飞起,又一次落在杨树的顶端,他折下另一根树枝,动用内力将自己的声音送了出去:“你们已经看见他死了,难道还不满意么?出来吧!”

  “这小子好狂啊,他真以为一喊我们就要出去?”一个清脆的女音。

  “去吧,上头还等着复命呢。”另一个男音响起,随之是梦幻一般的脚步声。

  档案里唯一有记载的,是拇指的武学和弱点,这些人呢?这些被训练了十余年的杀手呢?京冥开始微微的恐惧,随之恐惧便转为了兴奋,那是一种奇异的颤抖,来自于对不可知的强大力量的渴望。

  他沉默,双手稳定,站在树枝上,身形岳停渊滞。好像清瘦的躯体里,还藏着不可估量的力量。

  前方,左边,右边……闪出了三个人。后面绝对没有……还有一根手指呢?京冥四下搜寻着,还有一根手指,到哪里去了?

  ──“京冥,你以为五指里谁最强,谁最弱?”

  “拇指自然是最弱的一个,至于最强,我看是食指,食指是最灵活的一个。”

  “错了。”

  “如果不是食指,那么一定是无名指。”

  “京冥,你记住,但凡隐藏的,总比显露的有力。”

  “是……那么,火鹰,是不是左手也一定比右手有力?”

  那个人的脸上,终于展现出难得的笑意,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是的。”

  还有一根不见的手指……京冥的手缓缓举了起来──一定是,无名!

  来不及了,不知道无名在哪里。但是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手举起来的一瞬,杨树上似乎爆发出万丈光芒,京冥的声音忽然穿透了整个树林,一字字的,如同钉子砸碎冰凌:

  “广寒绝域!”

  这死寂的树林,忽然动了起来,而且一动就不再停息。

  所谓的阵法,就是利用每一点的力量,并使之融会贯通,成为一个整体。说穿了,什么两仪、四向、五行、八卦……都并不复杂,也并不神秘,只是要求列阵者考虑到每一点的因素,把力量的爆发点算到极致──这个力量,包括每一个深陷阵中人的心理力量,包括天气和金木水火土的不同质地。

  扳下一根树枝,做成一道埋伏是最简单的“阵”,愈是复杂,愈考究布阵者的思维缜密和心机。

  而京冥布下的广寒绝域阵,无疑是阵法中的极品。

  他所用的道具极其简单,只是二十八棵杨树,布成二十八星宿,八棵柳树,围绕核心列成八卦。而三十六棵树又按照四向分为双正双反的四个九宫,每个九宫里的四棵树都暗含天地阴阳的变数。

  这三十六棵树是活树,按照京冥坐镇的指挥而动作,树林里其他的是死树,一共三百六十棵,唯一的一点生路依然在京冥脚下踏着。

  阵法已经启动,骤然出现的三个人都在死门里──确切的说,这个阵法并没有为主持以外的人留下生路。

  “真是可惜……”京冥叹了口气:“左手……他,没有来。”

  “废话”,正前方的一人再也忍不住,判官笔上闪着金芒:“会用一个九宫,了不起么?”

  他的身形已经径直向中宫冲去──京冥在默默看着他,身后的两人也在看他,他忽然间开始恐慌──这唯一动的一个,多半是成为这新奇阵法的牺牲。

  一步,只冲出了一步,就看见身边的树丛缓缓转动了起来。点金立即被黑影包围了,京冥,纤纤指,食指……瞬间在眼前消失了。

  不就是树么?点金似乎狂躁起来,判官笔急点,一课矮树瞬间被洞穿,但是洞穿的一瞬,矮树似乎消失了,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慢慢阔大的黑洞,无声蔓延着。

  点金一步步后退,后背猛然撞上一课柳树,碧绿的火苗在后背上猛地燃烧,他连忙一个翻身,在地上连连打滚,刚刚熄灭了鬼火,就看见头顶上树枝居然交织成网,向着他压了下来。

  黑洞似乎离他只有一丈,头顶上那树丛的密网渐渐露出了一对眼睛,冷笑着,阴寒地扫视着他,一寸一寸的下压。

  黑洞转眼间离他只有半丈的光景,那幽黑的洞口似乎直通地狱。

  不能看!点金对着自己说,冷汗已经顺着额角流下。

  无尽的黑暗,忽然间和人世隔离,上下左右似乎都不再有路,点金的手一点点软了下来,他忍不住──向黑洞看了一眼,普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跪下去之后,他再也没有起来。

  三四丈外,纤纤和食指正目睹着这一切──

  “他怎么了?几棵带着硫磺的柳树居然就吓成这样?”纤纤皱了下眉头。

  “这是幻术。”食指望着脸上的虚汗越流越多的点金,竟然也有一丝害怕:“他看到的,只是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

  纤纤正想问“他看见了什么”,忽然,点金的脸转向了她──那是一张死青的脸,眼珠几乎被什么诡异的力量扼出眼眶,判官笔扔在一边,双手互相抓挠,两只手居然都抓成了磷磷白骨。

  “放……过我……”他的喉咙似乎被收紧,慢慢发出鬼一样哀叹的声音。

  那一刻,纤纤忽然一个哆嗦,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第一次杀人的情景──她缢死了她的未婚夫,夺得了一本剑谱。

  那一刻,他的脸似乎也是这样的惨青,眼中的怨毒也是这样的炽烈。

  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不许发疯!”食指忽然看见了纤纤的神情,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拼命摇晃起来──这个鬼树林,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产生幻觉,触及心里最恐惧,被尘封最久的一个角落。

  他们这样的杀手,手上有多少条索命的冤魂?

  食指一边抓着纤纤,一边抬头──正中心的杨树上,那个黑发的青年木然看着这一切,高高凌空在月光下,好似红尘外的神灵。

  “京冥!”食指压制着胸口的翻涌,大声喊:“过来啊,和我动手啊!”

  “哦?”京冥看着他们:“这样就忍不住了么?”他双手齐挥,八段树枝打在八棵柳树上,柳树顿时逆转起来,外层的星宿和内层的倒八卦产生了一个极大的羁押层,强大的力道聚积在了两个人身上。

  “砰!”一声巨响,不知哪里一块大石向着两人飞到,两人不假思索地斜飞开来──京冥忍不住微笑起来。

  ──“你看不出他们的缺点?”

  “是的,我只能看见他们的长处。”

  “那……你就再仔细去看看他们的长处。对于没有缺陷的人来说,他最擅长的,就是缺陷。”

  那个人的身躯永远和他保持一丈的距离,火红的斗笠燃着妖异的光芒。

  他们的长处如果是不可动摇的冷静,那么,他们的短处就是永远不愿意并肩作战,因为杀人者决不会互相信任。

  毕竟只是金石土木的力量,如果这两个人合力,应该足以挡下任何袭击。京冥心里忽然一动,若是和澜沧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会互相信任的吧。

  如果……是和他呢?他会不会在生死关头,相信火鹰?

  京冥慢慢的、满满的,摇了摇头。

  不能再拖下去!京冥忽然焦躁起来,再等一等,或许这两个人会被彻底拖跨,可是……澜沧呢?她面对右手,根本就一点胜算也没有的!

  京冥似乎忘了,其实霍澜沧的武功和他只在伯仲,他去对付右手,也是一点胜算都没有的。

  挥手,砍下了粗如儿臂的八段树枝,又一次向着八棵枢纽的柳树飞去。

  柳树又一次逆转了转动的方向,阵法运转的强大力道立即打开了一切埋伏的机关,弓弩和毒烟一起射出。京冥死死盯着战场中被分割开来的两人,左边的女子似乎略为迟钝了一下,人已经倒在桃红色的烟雾中……

  广寒绝域,只要倒下,就决不会有生机。即使是左右手到了,也是一样没有生机。

  只剩下一个食指还在苦苦支撑,已经一步一个踉跄,广寒绝域的全部力量,几乎都针对他一个人。

  不……还有一个人,奇异的直觉在瞬间逼近。

  京冥从脚下的树干里忽然拔出一把寒光闪耀的长剑,一飞冲天!没错,绝对没错,一股杀气,从脚下袭来!

  无名!

  无名在内八卦之外竟然打通了一条地道,只抵中宫。他几乎是跟着京冥的身法直飞而上,手里的刀正对着京冥。

  京冥的剑斜着挥过,当的一响,和无名的长刀交锋。那股锐利的锋芒无可阻挡,在那极短的瞬间,京冥只来得及做出一个决定,身子微微调整,直扑在无名的刀上,用自己的肋骨锁住了无名的刀锋──他的剑也在同一瞬贯穿了无名的胸膛。

  那是一副诡异的图景,两个人在半空互相刺穿了对方的身体,又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一起拔剑──若是带着锋刃摔在地上,身子必定会被割成两半,“砰”“砰”地双响,摔在杨树地上,砸落无数枝叶,又滚落在地上。

  无名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剑法比自己不知差了多少的年轻人,居然可以同时重创自己。

  血水混和着冷风灌进肺部,京冥几乎全力遏制着会把自己弄死的咳嗽。粉红的血沫大口的涌出……不要紧,阵列里的那个人,必定无法逃出,而五指中最可怕的无名,比起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京冥,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了,整个胸腔几乎痛倒失去知觉。

  可是……就在这一瞬,他惊呆了,杨树的顶端,站着一个年轻人,月白的长衫,背负着双手,看着他,好像猫看着垂死挣扎的老鼠。

  “你杀了我三个手下”,他定定地说:“京冥,我没有想到,我实在是低估了你。”

  右手!京冥的脑子轰的一下──他来了!

  不能再躺在地上,京冥忽然抓出一把淡绿色的药丸吞了下去,胸口的剧痛慢慢停息,一股暂时的力量撑着他站了起来。

  “你……你有什么可骄傲?”京冥微笑了一下,嘴角和鼻孔一起流着血:“你又奈何不了澜沧。”

  “哦?你怎么知道我没杀她?”右手倒是真的愣了一下。

  “因为……你这个瞧不起女人的家伙,和澜沧对手,一定不肯用你的‘龙牙’!”京冥深吸了三四口气,忽然一跃,落在杨树之上,腿一软,又差点摔了下去。他的左手死死抓着一根树枝,让自己保持着站在右手对面,竭力控制脸上肌肉的颤抖:“你……你只要不用龙牙,一个时辰以内,一定破不了她的太极流星锤。”

  右手皱了皱眉头,不知这个家伙拼死跳上来干什么──以他的伤,只要第二次落下树,几乎就没有命在。

  京冥的眼睛开始发光,他忽然笑了笑:“我一个人,除掉了右手和那无根手指头,就算是死了……也英雄的很吧?”

  右手忽然明白了──那根他死命抓住的树枝,必定是最后一道玉石俱焚的机关。只是他也不敢上前一步,京冥的全部生命几乎都握在那根树枝上,无论如何,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铁肩帮……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人?

  右手一向干燥稳定的双手,忽然冒出了冷汗。

  “呵呵,上路吧。”京冥手上开始用力,这棵树下,埋着足以炸毁整个树林的火药,虽然……他是一个极其厌恶同归于尽的人。

  “住手!”右手忽然看着他,很轻松地喊了一声。适才的紧张似乎一扫而空。

  京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数十丈外的地方,居然是霍澜沧!

  “对不起”,右手慢慢走了过来:“阵法我也会一点,我只是用了一点小小的引导,让她找回来了而已。你要是真的那么想同归于尽,就动手吧……反正你不动手,我也一样要杀了她。”

  一个迟疑,右手已经闪电般抓住了京冥的右肩,猛一用力,右臂已经脱臼。

  右手抓着京冥的身体,猛然一挥,向着霍澜沧扔了过去!“成全你们……”他冷冷地说。

  霍澜沧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就在这时,京冥的身躯已经扔到,她毫不犹豫飞身冲上去就接──如此远的距离,如此大的力道,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下,霍澜沧只觉得背心猛然和地面一撞,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阵法已经停止,食指也慢慢走了过来──他的体力也消耗到了七成以上,但是,地上的两个人却几乎不用再废什么力气。

  “我的……腰带上……快……”京冥轻声说,霍澜沧一伸手,摸到了一个小瓶子。京冥还能动的左手接过瓶子,啪地一下再地上敲开,将剩下的药丸一股脑倒入口中。

  “你还好么?”黑色的血块一口口的涌出,京冥皱着眉头问。

  “还好,挨了他一剑。”霍澜沧低声回答:“不过他也挨了我一记……”

  “还能动?”京冥一口又一口鲜血喷出,但是眼光又莫名兴奋了起来。

  “能。”霍澜沧适才几乎是将两边的冲撞一起捱下,才算保全了京冥无恙。而她自己,却不下于硬生生受了一掌内伤。

  京冥撑着地,慢慢站起,声音颤抖着,却极是威严地命令:“铁肩帮弟子听令!”

  “在!”身后的百人一起答应。

  这些年轻人几乎都是附近的农民,刚刚加入铁肩帮,还没有经过什么训练,京冥叹了口气,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命令:“跟我誓死保护帮主!”

  “是!”这一夜的混战,几乎他们都没怎么动手,只有一个兄弟惨死,对每个人而言,都是考验、震撼和煎熬……

  京冥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左手一探,接过一把钢刀,向着右手微微扬了起来。

  “京冥!”霍澜沧猛地站起:“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是帮主……”京冥不再看她,咬牙盯着右手:“来啊!”他狂吼。

  右手没有动作,食指却忍无可忍地掠了过来,今夜,对他、对他们来说,都是绝对的耻辱。

  “当……”双刀相交,京冥早就酸软无力的手臂根本挡不住,钢刀被打向半空,食指不再犹豫,又是一招跟进──

  京冥的左臂,忽然从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扭入他的刀阵,一掌,迎上他的胸膛。

  那是极其轻柔的一掌,似乎是血一般的绽放……食指一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掌法,就好像是绚烂的毒蛇盛开了一朵鲜花。

  他大睁着眼睛,倒了下去。

  他的那一刀,从京冥的左肩划向右腹,只差一点就是开膛破肚──即使是这样,京冥的胸肌也被重重划开,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你!”右手冷冷地说道:“你果然是明教密宗的传人。”

  京冥看了霍澜沧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想要微笑,体内的药力已经用完,他知道……今天,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京冥!”霍澜沧想都不想,一掌抵在他背心,将内力度了过去。

  “蠢货……你找死!”京冥用力挣扎着,试图阻止霍澜沧这种自寻死路的行为。

  “少废话。”霍澜沧随意扣住他的肩头,不顾体内也已经气竭力尽,血气翻涌,把内力送了过去。

  “死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霍澜沧笑了笑,身后,铁肩帮子弟竟然有几个已热泪盈眶。

  刷拉拉,他们各执兵刃,挡在霍澜沧和京冥的身前,直挺着胸膛,面对右手。

  “真是不知死活”,右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知死活的,恐怕不是他们吧。”他的身后,居然又传出一个声音,每一个字都是平平吐出,根本就不是人声。

  右手忽然回头──身后,一个穿着火红大氅的人迎风而立,怀里还揽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

  即使是有伤在身,即使是分神……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人到了身后还不知道。右手忽然一怔,那人脸上带着一副狰狞的面具,似乎,是祭坛上的巫师。右手脸色一变,忽然一踏枝头,极力掠出,身形顿时隐没在树影里。

  “火鹰!”霍澜沧惊喜地大叫起来。

  身后,另一个人似乎是用全部的生命狂吼,那惊喜而诧异的吼声完全盖过了霍澜沧:

  “诺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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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3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素衣一叹风尘笑 火红的大氅,如同地狱里燃烧的火焰,在树林的一角展开,完全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甚至忘记了东方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几乎在火鹰出现的那一瞬,霍澜沧手下的京冥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多少内力送过去,他的身躯都是慢慢冰冷,慢慢僵硬,只是面容终于安详而宁静──这么重的伤,这么惨烈的战斗,霍澜沧本也知道……没有人可以活下去的。

  她的手忽然开始发抖,这个青年……这个和她并肩作战十余年的青年,就这么活生生地在眼前变成一具陌生的躯体,早已经习惯的微笑和骄傲,似乎再也寻不到踪迹。霍澜沧忽然有点想哭,想叫──但是,身后的帮中弟子还在看着自己。

  “京堂主他已经──”霍澜沧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却发现喉咙被极度地挤压着,声音也变得僵硬,抑止过深的哽咽变成刀子一样的疼痛,撕扯着咽喉。她猛地一阵眩晕,一个踉跄向下栽去,连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身边的杜镕钧。

  不能倒下去啊……霍澜沧对自己说,京冥如果已经不在,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就此倒下。

  半跪在地上,霍澜沧用难以想象的镇定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京堂主已经殉帮,大家清点人数,收拾机关,一起离开金陵。”

  伤口还在火辣辣的痛着,浑身再也没有半点力气,但是……但是自己拉住的这个家伙,为什么居然不肯把自己扶起来?

  霍澜沧第二次咬牙站起,看了看杜镕钧,不禁怔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过一个人居然可以如此痴醉,如此沉迷地望着某一个方向,某一个点──杜镕钧任由她扯着,一双眼睛和眼睛后的灵魂都在痴痴地盯着和火鹰一起的那个少女,似乎目光从此以后,就烙在她身上一般,至于自己的躯体,是死、是活、是刀砍火烧,他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

  “诺颜……”杜镕钧似乎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等着那个少女的回音:“诺颜……”

  “霍帮主”,终于,那个披着火红大氅的奇异男子叹了口气:“你何必如此?难道不知道哀极伤身?”

  他依旧紧紧拥着那个少女,不见足尖用力,轻飘飘地就掠到众人面前。

  那是一面有些古旧的面具,虽然看上去是青铜的质地,却是极薄,半透明一样闪着幽暗的光芒。

  他慢慢伸出手,指节略有些发白,手指修长而稳定,衣袖似乎都没怎么惊动。手指在霍澜沧的脉门上划过,微微用了三分力气,隐约能感到面具背后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澜沧,你的伤再不调理,恐怕也要倒在这里了。”

  “我──”霍澜沧低头,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京冥,这一夜,竟是如此漫长。她忽然觉得胸口似乎突然被挖走了一块,一阵空空荡荡,仰面摔了下去。

  失去知觉前,似乎听见身后沉寂已久的帮众大喊着:“帮主──”

  铁肩帮一夜之间倒下了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叫帮众如何不心忧?如何不焦虑?只有一个人似乎无睹面前的一切,只是痴痴地向前走去,看着那个弱柳扶风一般的女子,轻声问道:“诺颜……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刚刚舒展开,宛如碧波中的玉壁,晶莹宛转,带着种凝滞而静谧的美丽。她慌张地抬头,又转过头看了火鹰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终归还是低下头去。

  “怎么了?”杜镕钧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搜寻着,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是这个人么?是他为难你,是不是?”

  诺颜的手臂只是一颤,既不回绝,也不激动。

  火鹰终于回过头,一只手抓起杜镕钧的手,看也不看,抖腕就把他摔了出去。

  “你……你干什么?”杜镕钧吼道。

  火鹰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冷厉的不似活人的目光,即使是杜镕钧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姓杜的,你觉得自己象个人么?霍澜沧她说什么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看着她摔在你脚下面,连扶都不扶一下?”

  他缓缓举起手,似乎要一巴掌挥出去,但终于又看了眼诺颜,停住。拇指上一枚硕大的黑玉嵌火石榴戒指,正好将清晨第一缕阳光折射在杜镕钧眼睛上──那一瞬,他忽然清醒了过来,一切的记忆回到了脑海里:

  天亮了!

  火鹰随手点了霍澜沧几处穴道,看了杜镕钧一眼:“心力交瘁,好在这个丫头不是一般的强韧……”一边说着,他的左手已经按在霍澜沧百汇穴上,右手却开始麻利地收拾起她肩膀的伤口。

  一根根银针,漫不经心地刺下,杜镕钧在一边都快要忍不住提醒他了,火鹰的手却依然粗鲁地象纳完鞋底的老太婆恶狠狠地将大针扎在鞋子上一样。

  “人家怎么也是个女孩儿啊”,杜镕钧忍了几次,脱口而出。

  “女?还什么,孩儿?”火鹰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变得尖利诡异,笑声中,又是一枚银针猛然扎入,不知有没有刺到骨头。他笑声一顿:“跑江湖的女人根本就不是女人,我把她当了女人,只不过让她死得更快罢了!”

  是这样么?小巧的晶莹的鼻尖,长长的睫毛如同覆盖重楼的湘帘,这个女子……终究还是美貌的啊,只是失去了清醒时的锋锐,显得无助而娇嫩了许多。

  三十六枚夺命针终于刺完,火鹰抬手,似乎想擦擦额头的汗,碰上了青铜的面罩,却是一愣。

  这些人、这些人……杜镕钧皱着眉头想,为什么总是带着面具,从来不肯直面世人?

  “现在……”火鹰的面孔冷冷转向另一边的京冥:“轮到你了!”

  “你说什么?”几个铁肩帮的弟子大声叫了起来,连杜镕钧心头也是一跳──只和这个青年相处了一夜,但是还是由衷的钦佩他深埋在微笑和淡定之下的担当,铁肩帮的人,果然各个都有一副铁打的肩膀。

  “京冥……”火鹰的声音猛然提高:“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你够不够聪明了!”

  忽的,一掌打在他胸口膻中大穴上,客喇喇一声,肋骨又断了几根。

  一边的帮众不知所以,也不知是上去拉好,还是不拉。而身后三尺处的诺颜,脸上却浮现出惊骇的神情。

  明知道那个疯子在治伤,杜镕钧还是忍不住冷汗直冒。他退后一步,一把拉住诺颜的手,柔声安慰:“别怕……他,他在疗伤而已。”

  “阿杜──”诺颜终于脸色发白地喊了出来:“死了的人,还能救过来么?”

  阿杜……杜镕钧心中忍不住一阵激荡,那个专属于自己的称呼,那个在否决了至少七十个以上的称谓之后两人达到的共识。

  “叫你阿杜,总比叫你钧子狼的好。”素手剥莲蓬,白玉映着碧玉,十五岁的诺颜如是说:“桃源一去成空梦,从此杜郎是阿谁。”

  杜郎一出口,粉琢一般的面庞已经通红……

  “能啊……能啊……”杜镕钧心神摇荡,随口接着诺颜的话往下说:“能救回来的。”

  三十六处死穴一一打透,火鹰开始隔着肌肉,替京冥扶正断骨。地上的京冥脸已经变成一种青黄色──绝对没有一个活人的脸会是那种颜色的。

  “难道真的死了?”火鹰一边手脚不停,一边暗自叹了口气:“不可能,我绝不信,你这个人如果不会藏私,就不是京冥。”

  断骨一一接好,断续膏也已涂上。火鹰二话不说,左手单手竖起,捏了一个莲花诀,右手在左手中指上一弹,居然腾起一道明红的火焰,不知是真是幻。

  “京冥……你忍着点。”火鹰的手一点点按下,火焰似乎渗入了京冥的肌肤,直达内脏──肌肤的下方,是京冥的丹田。

  “吓──”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被生生吞在腹内,京冥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就弹了起来,火鹰连忙死死按住他──果然是那种死不开口的人,火焰刀刺入丹田,那是比车裂凌迟更无法忍受的痛苦,而他还是死活不允许自己叫出来。

  来自地狱的火焰从丹田开始溯经脉游走,京冥的每一处穴道,每一块肌肉,每一道血脉似乎都在经受着烧炙,刀割,和一分分扭断的痛苦,他的手指用力抓入地下,小指的指甲一点点的掀开,露出鲜红的血肉,而他似乎浑然未觉。

  “京堂主,你果然对我藏私。”火鹰冷冷地盯着他,开口:“密宗的最后一层心法,你果然没有交给我。”

  “不……错……”京冥回答,但是牙齿打颤的声音刻刻不停,盖住了他的回话。

  “那么,你应该知道违背我们的盟约,是如何的效果?”火鹰的面具遮住了人类所有的表情。

  “你……难道……不是一样?”京冥好像再也容忍不了自己这种状态,颤巍巍的手捏成拳,抵在自己小腹上,尽力完整地回话:“我第……九层心法没有给你,你悟到了第八层心法的‘乾坤通达’,不是一样没有教给我?”

  额头上的汗珠零落如雨,京冥的皮肤奇怪的鼓起了一个个细小的水泡,他丝毫不自知,只是想还火鹰一个镇定自若的微笑:“火鹰……我们扯平了。”

  杜镕钧只觉得手心一直在冒汗──这两个都是什么样的人啊?只要有生命,有意识,就在计算和较量,他们的心机和神经,究竟是用什么做成的?

  “好吧……京堂主。”火鹰很是赞许的点点头:“我们扯平了,不过你不要忘了,我又救了你们一次。”

  “我知道。”两个人的声音似乎一起发出,另一侧的霍澜沧已半睁开眼睛,她看了京冥一眼,又看了火鹰一眼。

  “知道就好。”火鹰面容淡定:“不过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们俩,尤其是你,京冥──你一个人,居然杀了五指,这样的丰功伟绩,我保证江湖上前无古人……等你恢复了,就知道昨天晚上是会被江湖传颂很多年的。”

  京冥的脸已经布满了水泡──他抬手轻轻一擦,一张面具已经随手揉下,清冷的面孔,汗水浸泡的皮肤和眼睛发红,但那双眸子的骄傲和深邃,依然丝毫不让面前的火鹰──“不用恢复,我本来就知道自己的实力……火鹰。”

  “好……很好。”火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们俩好生保重──诺颜,我们走。”

  诺颜的手明显地在杜镕钧的掌心里挣了一下,只是杜镕钧的手坚硬的就像块石头。

  “火鹰,你可以不把我当作什么人物。”杜镕钧随手将诺颜推到身后:“不过,你最好是能把我当成一个男人,诺颜是我夫人,希望你明白。”

  “哦?”火鹰的声音多了几分戏谑:“你以为什么叫男人?连自己的媳妇都保全不了,可以叫男人么?”

  “保全不了自己的女人,确实是丢人的事情。”杜镕钧感受到了面具眼睛那两个孔里透出的逐渐严峻的目光,挺直了脊梁:“但是不去保全自己的女人,那更是孬种。火鹰,我武功低微,比不了你们,但是,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记住,诺颜是我的夫人!”

  “有长进”,火鹰走了一步,大氅的皱纹几乎都没有波动:“谁教你的?”

  杜镕钧看了一眼地上半死的青年,笑了笑:“我很想回答没有人教我……不过,确实是京冥。”

  京冥半眯着眼睛,似乎在尽力恢复元气,听到这里,忍不住展开眉头,轻松地笑了。

  “很好──”火鹰忽然转身:“为了你这句话,我让诺颜在你身边呆三天──不要说话,三天后,我在这里等她。杜镕钧杜公子,我希望你记住,真正的男人是不会向别人要求什么的,你要你的夫人,就从我这里拿──”

  他的身形忽然开始飘动,后半句话洒在半空:“你说抢,当然也没什么不可以。”

  巨大的身影凌空而去,足尖在树枝起落,如同一只火红的鹰。

  杜镕钧忽然喘了几口气,刚才那个人压得他几乎快要崩溃,只能死死攥着诺颜的手。那只被捏的青紫的小手,是他全部力量的来源,无论如何……诺颜,诺颜又回到身边了。

  铁肩帮的弟子早就用树枝编了两乘软轿,小心翼翼地把京冥和霍澜沧扶了上去,二人相视一笑,霍澜沧冲着杜镕钧努了努嘴。

  京冥叹道:“杜公子,三天后……若是,嗯……若是……你还要找我们,就到秦淮河上找流云画舫,自然有人带你去见我。”

  他的话虽然含混,但已经够清楚──火鹰既然说了三天后在这里等诺颜,他实在想不通,就凭这个傻小子,有什么本事留下身边娇娇弱弱的女孩儿。

  “还有,右手既然来过,南京那批酒囊饭袋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不过你们还是早早离去的好。”京冥闭了眼睛,吩咐:“上路!”

  太阳升了起来,照得树叶暗绿中泛着枯黄,天气正干燥,秋天的早晨,氤氲着不安的气氛。

  转眼,偌大的树林只剩下他和诺颜两个人。

  太阳升起来了,适才的打斗显得那么不真实,树下堆叠的枯黄落叶里,还隐约透着一丝绿意,明黄色的小花娇艳的开着,全然不知自己冒犯了一种尊贵的颜色。

  “诺颜……”杜镕钧小心翼翼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哪里又会冒出京冥设下的机关:“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抬眼看去,诺颜穿着玉色的长衫,湖绿色的褶群,一头乌发拢起,只斜簪了一根碧玉钗,生死离乱之后,竟然是说不出的成熟和高贵。

  “阿杜……”诺颜在他身边坐下:“他救了我,救了我爹娘,你知道么?火鹰真的是个好人。”

  “好人?”杜镕钧想起刚才火鹰疗伤的场景,忍不住冷笑一声:“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哪里会把别人当作人?”

  “你不懂的。”不知为什么诺颜忽然急躁起来:“阿杜,你不懂的,他在给霍姑娘试针之前,至少在自己身上试了七八遍。”

  杜镕钧忽然静默了下来──是么?是这样么?火鹰在他脑海里始终无法清晰,所有的形象,只有一件火红的大氅和阴森的面具。

  “你是说,他知道霍澜沧和京冥会受伤?”杜镕钧猛地转过头:“他明明知道,但还是等到两个人都半死才出面?他不知道右手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不是……”诺颜焦躁着解释:“你不明白,他不方便出面……更不能随便动手的。而且,他也想看看霍帮主和京堂主的进展──”

  这样的袒护,这样的偏颇……杜镕钧一把抓住了诺颜的双臂:“诺颜,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会这样护着那个火鹰?”

  究竟发生了什么?诺颜的脸色慢慢安定,薄薄的唇紧紧抿着,目光变得寒冷。

  那天……那天……

  那些人不是官兵,是贼,是强盗,是倭寇──为首的士兵扯着年迈的奶奶的发髻就向外扯,奶奶腿脚早就不灵便,被一路拖在地上前行,银白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扯断。

  “你们这帮倭人啊──”奶奶大骂,在金陵,倭人是骂人的极端。

  扯着她的士兵变了脸,一脚踹了过去,奶奶一跤跌在地上──就,就再也没有声音。

  爹娘已经哭喊到癫疯──那哪里还是平日儒雅的父亲?长衫被扯破,瘦削白净的胸膛上缠着肮脏的绳索。娘的头发散落下来,脸上的残妆被泪水冲得乱七八糟,被一个千户向外扯。

  抓住自己的,就是从小听到大的锦衣卫。那身湖绸的嫁衣,绣满了百鸟朝凤,就那么一下被嗤啦撕开。

  身边七八个男人在怪笑着,自己的身子……是自己洗澡时候才偷偷欣赏的,就这么被一层层剥开,连同着女孩儿的尊严。

  他们似乎不急着动手,这种游戏他们玩的惯了,玩弄的不仅是女人,还有恐惧。

  手脚被牢牢抓着,身躯因为僵硬而有些痉挛。

  “大人,您就请吧。”抓住她左脚的那个男人还不忘谄媚的笑着,顺便在她大腿上摸了一把。

  她的大腿顿时开始战栗,但是战栗的结果是那些男人哄堂大笑起来,站在她面前的那个“大人”开始扯去自己的腰带──

  以前那些女子,究竟是怎么自尽的?咬舌吗?混乱,仇恨,屈辱混在一起,但是最强烈的还是害怕,鲜红的嫁衣被垫在身下,诺颜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剥了皮的青蛙……抖动着,抖动着……

  只是忽然,动手脱衣服的男人停住了,带着褪了一半的裤子摔在地上,后颈上是把小小的飞刀──好强的力道,那男人的颈骨居然被一把四寸的飞刀割断,只被几根管子和一层皮连在躯体上。

  他倒下的那么快,甚至身体还在亢奋中反应着……

  那一刻,诺颜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晕过去,但是她就那么大睁着眼睛,逼迫自己看着这一切,记住这一切。

  一个个试图凌辱她的畜生在极度恐惧中倒下,诺颜居然有一种狂喜的感觉。

  “是谁?”她拖了嫁衣,掩着身子,诧异于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你就是诺颜?”屋檐的阴影处,忽然跳出了一个身影。黑袍,箭袖绣着饕餮的图案,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尽管语气满是关切。

  “方诺颜。”诺颜不知他是什么人,大喜的日子,忽然遭到这样的变故,即使是平日冷静的男子也早就癫狂,更何况诺颜的前十七年,只有天真、宠爱和快乐,现在的她还能说话,只能说是奇迹。

  那男子向前走了一步,诺颜下意识的向后一缩。

  “别怕……”男人放轻了声音,他的声音似乎还不习惯轻柔,显得有些古怪,但依然有一种神奇的平静的力量。

  “我带你走。”男人抱起来她,手臂是如此的平静,但诺颜却分明听见,他的心在狂跳着。

  “你……你是谁?”诺颜这才开始流泪,刚才似乎被吓得哭都不会。

  “你可以叫我……叫我……”男人忽然犹豫了一下,好像想起来自己的名字也是很费力的事情:“叫我火鹰。”

  那个永远带着面具的火鹰,那时却那么地让她信赖,她一边大哭,一边说:“我爹爹,妈妈……还有我……我……”

  她哭的那么恐怖,甚至脑子都是空白和眩晕,周身在嫁衣里不受控制的颤抖,一直到火鹰开始用一种疼爱的目光去打量她。

  半晌,他长出了口气,只说了六个字:“你放心,我尽力。”

  火鹰并非多话的人,而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尽力”两个字──或许是因为他这样的人,如果尽力,实在很少有办不成的事情。

  诺颜一直在静静地诉说,杜镕钧一直在屏气谛听,那看似平静的语气下,掩盖了多少辛酸?诺颜,那个被蜜蜂蛰了一下要跑到方家杜家每个人面前哭诉的大小姐,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两个多月?

  诺颜看着杜镕钧欣慰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在他看来,自己的妻子还是完璧;而在自己,一切的梦幻,清纯早就在那一天被粉碎了。

  身子是不是完整的,对这一切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覆巢之下,本来就不能企盼有什么完卵,侥幸有,也已经心碎了……

  “他托人调了刑部的公函,这才发现,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备案,只是锦衣卫接到指令直接做的。”诺颜接着说道,杜镕钧的心却是一动──火鹰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调得出刑部的公函?

  “铁肩帮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知道他们有极好的几个内应。这个案子幕后的人布置地很是严密,火鹰动不了他,只能用两个死囚换了我爹娘出来,买了处宅院,从此深居简出。”诺颜继续说:“但是……就在他还要去南京救你爹娘的时候,京城急令……急令……”

  京城急令,斩立决!

  爹娘的头颅,还挂在金陵的城头。

  杜镕钧的拳头已经握紧:“谁的急令?谁的?”

  诺颜想要安慰他,但也知道这种情形本也无可安慰,低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能不经过刑部和应天府下这种命令的,只有严家。”

  严家?方杜两家和严家从来没有瓜葛,严嵩父子何必如此斩尽杀绝?

  “他是来不及?还是──”杜镕钧忽然忍不住道,话说了一半,却又咽下。

  “你想问火鹰是来不及救你爹娘,还是因为贪恋了我,便不救,是不是?”诺颜的声音严厉了起来:“杜郎,即便他是贪恋了我不救你爹娘,难道他保全了你妻子一家,你就不感激么?”

  半晌,杜镕钧才低头:“你说的是。”

  杜郎、杜郎!杜镕钧轻轻咂摸着这两个字:“诺颜,那么,为什么还要回去?”

  “我跟着你,你又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诺颜咬了咬嘴唇。

  “自然是要报仇。”杜镕钧回答地义无反顾。

  “阿杜。”诺颜叹息着:“你要为爹娘报仇,要练武,要和严家力争,难道真的就可以带我在身边么?”

  杜镕钧急道:“难不成我的妻室,要别的男人照料!”

  “那又有何不可?”诺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后面半句话一起说了出来:“你的妻室,本来就是别人救的……杜郎,我对你之心,昭昭可表天日。只不过,我有奶奶死在严贼手里,你也有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我们如何可以?”

  杜镕钧无语,只紧紧握了诺颜的手──如此漂泊,或许还是让诺颜安稳地留在那个强悍的人身边吧,他忽然想,有点自卑。

  “杜郎……”诺颜也紧紧握了他的手:“你知道铁肩帮么?这里的人,尤其是六道堂的人,都和严家有不共戴天的仇恨。铁肩帮设立的目的,就是尽力和严家演武堂以及锦衣卫和东厂里的高手对抗,想斗倒严嵩父子,一己之力是不够的。”

  “诺颜”,杜镕钧摸了摸她头发:“你这是算是什么?替火鹰做说客?”

  诺颜的脸色变了:“火鹰拉你入帮,又有什么用处?杜郎,我只想你知道,我方诺颜不是一个侥幸逃生的杜家媳妇,我……我也知道,什么叫做报仇。”

  那一刻,她的脸宝相庄严,居然让杜镕钧觉得极是陌生。

  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冲动,杜镕钧一把抱住了那个早在两个多月前就应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诺颜叹了口气,也反手抱住了他的后颈……

  杜镕钧紧紧闭着眼睛,忘情地吻上了她的小嘴,却没有看见,诺颜一双眼睛兀自无助地睁着,满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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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39: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秦淮水潇潇 波光潋滟的秦淮河上,忽的飘过了一叶小舟。

  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渔舟,土蓝的印花布遮着船舱,只在极近处才能看的到船舱里是有两个人。

  秦淮河名动天下,什么样的画舫楼船也是见怪不怪,但是这叶小舟,却一下子惊动了秦淮两岸。

  那叶小舟一直传着琴声,秦淮女儿擅长抚琴的怕有十之八九,但这琴声一起,四处却静了。

  开始还听得出古曲,几首古曲弹罢,也不知抚琴人究竟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雁过不敢留声,水起不敢留痕,香浓秦淮的桨影笑语,竟然就这么生生的被压了下去。

  小舟一路缓缓前行,不过二三里,已经引起了轰动。

  “我从小就想到这秦淮河上一游,只是……娘亲说好人家的女人,不许来船上游玩。”幽幽的女声一叹。

  “是啊,我还记得,你爹有一次被你磨不过,找了顶小轿抬你在河边,流连了怕有两三个时辰你才让走。”

  “不错,我爹……他一向自命狷介,又师从阳明先生,对于世俗礼仪规矩,好像还真不是怎么放在心上。”

  “我爹爹与方伯伯和那个怪才李卓吾倒是有几分相通之处。”那清越的男声忽然提高了一点:“只恨,苍天多半不佑善人。”

  沉默半晌,女声又起:“还记得三年前你我在你家澄心诗会上琴箫合奏,一时传为佳话么?”

  “自然记得,不知多少人说,佳偶天成啊。”男声一顿:“要我与你再合奏一次么?”

  无语,无语,只是琴声顿起,起手便是羽声,高亢凄厉,如人怒极而泣。

  箫声随之而起,洞箫的圆润如水银泄地,流入琴声之中,慢慢随之高亢,如同相互纠缠的两股青烟,升腾入云。

  这样的合奏,当真是犯了大忌,几乎难以为续,更是极其伤身伤心。只是琴声犹自一路哀音,愤懑踌躇,末路长歌,闻者亦足以泪下心伤。

  箫声似乎想将那琴声中不祥之音压下,却跟着一路走上。忽的,只听一声钝响,似乎是手掌拍在琴弦上,那男子怒吼:“诺颜,你要干什么?”

  琴箫双绝,艺绝,音亦绝。

  那女子忽然低声唱了起来──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那本是陆游的诗篇,被诺颜唱得婉转无奈,绕波心三绕,余音不绝。

  “好一个风尘叹!”船舱外,压抑了许久的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碧岫姑娘,你以为如何?”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有人欺近了小舟,杜镕钧忽然一震,那船舱外男子的声音好不熟悉,轻狂而绝不轻佻,似乎是旧相识。

  “琴是好琴,箫是好箫,歌更是绝响佳音……”一个女子脆甜的声音响起,忽然小舟晃了两晃,两双鞋子隔着布帘落在船板上,左边一对小小莲钩,令人目驰神摇。

  那女子继续道:“只可惜弹琴的这位妹子好一双大脚,怕客人是要挑剔。”

  杜镕钧剑眉一蹙,就要发作,诺颜却扯拄了他。

  隔着帘子,诺颜忽然问道:“久闻今年秦淮河上花魁娘子名唤做碧岫,就是这位姐姐?”

  “不敢。”门外女子答道。这一场合奏,竟然将三年来声名最盛的卢碧岫亲临,只怕也是惊动八方的大事情了。

  “我爹爹一向以为,女子裹足是残戕天理,难道姐姐真的认定你的脚就美过我的?”

  “妹妹有点意思。”门外女子朗笑:“我还以为但凡良家女子都不和我这等人答话呢。”

  不要说那个卢碧岫,就是杜镕钧,也惊得目瞪口呆,平日里诺颜别说姐姐妹妹地应酬,恐怕这样的女子一旦近身,就要慌张跑走。今天的诺颜、今天的诺颜……真的大大不同了。

  诺颜在船舱里一阵悉索,呼地扯开帘子,一双雪白的天足踏在甲板上,莞尔微笑:“卢姐姐,你还敢和我比么?”

  常年不见阳光,一双脚洁白如玉,花瓣一样的指甲覆在小巧灵活的五只脚趾上,在阳光下看得杜镕钧和那同来男子一阵心跳。

  “京冥?”杜镕钧和那男子一打照面,惊道。

  “我大明礼法最严,这等惊世骇俗的壮举,果然只有杜夫人做得出。”京冥向着诺颜,忽然一揖:“在下佩服。”

  “不敢。”诺颜还了一礼:“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家小姐,二位……请。”

  卢碧岫一边向船舱里走,一边看着诺颜──秦淮佳丽,冠绝天下,但是如此清丽的女子,却是她生平所仅见。

  诺颜几乎也同时偷偷看着碧岫,那女子描得是极少见的直眉,一双星目又大又亮,嘴角处小小一个酒窝,带起盈盈笑意。长发配着金泥带,显得十分妩媚,一对五凤八宝钗,圆润的珍珠虽长发而下。

  果然……不愧是秦淮的花魁。

  “京冥,难道你的身子已经好了?”杜镕钧又惊又喜。

  京冥又换了一副面具,这个手艺和毛病他学火鹰倒是学了十足十。今日不知动了什么雅兴,居然是一袭白衣如雪,虽然面具遮了脸庞,却挡不住丰神如玉。

  “杜兄……”他嘿嘿一笑:“你难道不知道秦淮河上流云画舫是碧岫姑娘的游宅么?”

  不错……流云画舫,临走的时候,京冥却是这么说的。只不过以他的伤势,居然才过了两天就站了起来,只能说这个年轻人根本就是铁打。

  “我听说秦淮河来了一位琴师,忍不住和碧岫姑娘一起拜访拜访,没想到居然是杜夫人,难怪连火──”京冥的话半路生生停住,船舱里只有一面小桌,一张小床,桌上是两个粗磁碗,盛着冷水。

  “公子你又何必瞒我?”碧岫忽然一笑:“难道你以为我是瞎子,到现在还猜不出这位小姐的是谁?金陵第一才女的大名比起我这烟花女子,嘿嘿,恐怕是皓月比萤火了。”

  这句话说出,京冥忽然一怔,杜镕钧却猛地站了起来,诺颜却是不自觉地低了头。

  “嫂夫人得罪。”京冥手一伸,将诺颜发髻上地碧玉钗拔了下来,轻轻拍在碧岫面前:“卢姑娘,多谢成全。”

  卢碧岫虽然和京冥交往甚密,终究不是铁肩帮的人。她那里人多口杂,只要泄漏了一星半点,就是滔天的大祸。

  “京公子好大方。”卢碧岫依旧浅笑,拈起碧玉钗:“你自然看得出,这是当年太真之物,说它价值连城也不过分……象我的流云画舫,至少可以买个七八艘。”

  “卢姑娘成全,京冥无以为报,只好借花献佛。”京冥微微一笑,此钗正式当年杨太真的遗物,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盛唐宝物的精致和大气。

  卢碧岫冷笑一声,手一扬,碧玉钗已落入秦淮河里,她刚才的浅笑已经不见,直视着京冥:“京公子,你我相识三年,一向自诩尘外相识,陌路知音。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卢碧岫是认钱不认人的花娘不成?”

  这举动让三人一起呆住,诺颜和杜镕钧更是极其吃惊,望着这位花魁娘子。

  卢碧岫接着道:“方杜两家被严贼所害,天下皆知。那严嵩、祸国殃民,勾结倭寇,只要是人就恨不得生食其肉。方小姐才高八斗,我金陵女子无不折服──京冥,你!你!你把我当作什么人?”

  她面上已经有了怒色,方杜二人却是心中暗自惊服。

  京冥忽然一揖到地,沉声道:“碧岫姑娘,京冥知错了!”抬起脸,面上却又是满满的汗珠。

  诺颜忽然惊叫:“京冥──你,你前天,每一根骨头几乎都被火鹰折断了,你怎么能作揖?”

  京冥的旧创几乎一起爆发,他压底声音:“碧岫,你教训的极是,我知错了──”

  碧岫也被吓住,一把扶起京冥:“你,你好硬的臭脾气啊……京冥,京冥,我真的想不通,你这样的人物,她为什么还不喜欢?”

  京冥忽然摇了摇头,挥手,已经将面具扔进秦淮河里,不肯再也假面相对碧岫。只是刚才那一问,却让他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那是一张清绝的面孔,若是化为女子,只怕连诺颜和碧岫也当即失色。白衣,长发,秦淮连波,一叶扁舟,仿佛荡向天涯。

  舱外,红日西斜。

  远处早出的画舫开始燃起各式华灯,流光飞舞。夕阳的鲜红照在碧波荡漾里,如同摇荡着一江胭脂,而画舫灯影,又好似繁星,点缀其上。

  烟柳,横波,风起,半江瑟瑟。

  京冥扶着碧岫的肩,走到了舱口,拍拍手,流云画舫已经缓缓驶来。

  他素来带着面具,显得一张脸女孩儿般的白净,长身而立,白衣飘飘,身边又依着个绝世的佳人,竟不似凡人。

  “杜公子,杜夫人……”京冥笑了笑:“明天就是第三天了,杜夫人若是还要回去,就请寅时在岸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等候,我会命人备好马车。无论杜夫人如何决断,今后生死都是难说的事情,京冥斗胆,请杜夫人将适才的曲子再唱一遍──”

  “好!”诺颜极大方的回答:“一来敬京公子,二来敬卢姑娘。诺颜从此之后,不敢对秦淮女儿起半分不敬之心。”

  那卢碧岫展颜一笑:“诺颜妹妹,非但是我秦淮女儿,这天下的女儿家,知道家国天下,风骨气节八个字的比比皆是。风尘里,风尘外,又有什么关系?”

  诺颜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了握碧岫的手,沉声道:“幸会。”

  身世浮沉雨打萍,两个女子皆是俗世弱柳,两个男人又要走铁肩帮刀头打滚的路,眼下虽是人中翘楚,翩翩而立,谁又知道,这一别之后,可有再见的机会?

  夕阳更深,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不知受了什么感染,京冥,碧岫和杜镕钧忽然一起答道:“幸会──”

  诺颜转了身子,又开始唱那只曲子──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素衣莫起风尘叹,起了,便如何?

  京冥勉强提了口气,足尖一点,掠到画舫之上。卢碧岫却是等着画舫递过船板来,才一步步走了过去。那个骄傲绝美的青年,终究不肯带着自己飞渡,他的心、他的心,也那么不可琢磨啊……

  终于等到那艘流云画舫消失为河上的剪影,杜镕钧忽然一把抱住了诺颜,他再也无法忍受那种不可知的命运降临的恐惧感,颤声说:“诺颜,明天……不要走。”

  诺颜的目光痴痴落在远处,杜镕钧的呼唤似乎充耳未闻。

  “你究竟在想什么?”杜镕钧感觉那种恐惧一点点地上升。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没有人的山坡上,山坡,要种满的花。”诺颜的声音似乎在梦呓,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十七岁少女的癫狂:“那时候,你会来看我么?你就坐在我身边──”

  “诺颜!”杜镕钧再也忍受不住,死死地把她揽在怀里:“你不要总是说这种话好不好?我不喜欢听,我真的听不下去──”

  “小杜子”,诺颜抬起头,只是笑了笑:“我又在胡思乱想了……只不过,你要是想我没事,就应该让我到安全的地方啊。”

  好美的脸,好美的脸……如同,一朵在怒放时忽然被折下的花。

  “真的可惜没有酒,不然这个时候喝一杯多好。”诺颜倚在杜镕钧怀里:“小杜子,我有多久没这么喊过你了?”

  “很久了吧”,杜镕钧其实很想她好好喊一声杜郎,不要老是变幻那些玩笑一样的称呼:“我记得那个时候杨磏龙还在,你只肯喊他哥哥,从来不肯认我。”

  “杨磏龙……”诺颜的背忽然颤抖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人?”

  “当然了”,杜镕钧笑笑:“我小时候的情敌啊,当时我总是不清楚,那个瘦瘦的小家伙有什么了不起的,把我们都迷成那样。现在也不知他什么样了。”

  “那样的人,无论什么年纪,都一样让人不清楚的。”诺颜慢慢转过头:“杜郎……明天,我,我,我要走的。”

  闪避了多时的结局终于摊开在眼前,杜镕钧目光中的温柔渐渐僵硬,手臂却是更有力地箍住诺颜的后腰。

  明月初升,皎洁映彻了秦淮。

  一叶扁舟,轻轻地在河心转了半圈,似乎是在羞涩而狂野地颤抖着、颤抖着……

  而此外里许,就有另一艘画舫,看上去平实淡雅,丝毫不会引人注目地泊着。

  画舫里,霍澜沧正一边吃药,一边难得放松地牢骚:“这秦淮河太小家子气了,这么窄,怎么比得上我家乡的澜沧江?”

  “你爹爹不是洛阳人么?”京冥在一边细细调着药膏,接口:“怎么你家乡又到了澜沧江?”

  “哪里出生,哪里就是家吧。”霍澜沧终于把一碗药饮尽,叹气着说道:“也不知这辈子我还有没有机会回去看看……京冥,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是时常听着澜沧江的吼声才能睡着。”

  澜沧江的故事,京冥已经听了很多,平静时的浩瀚,发作时的狂野,那山、那水,和山水间的人……只是,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问一声──京冥,你的家乡呢?

  递过药膏,京冥安慰道:“会的,等严嵩倒台了,我陪你回家看看,住一辈子也无妨。”

  “什么叫无妨?”霍澜沧接过药膏,大笑:“那人家卢姑娘怎么办?”

  “我和碧岫──”京冥忽然站起来:“要回避么?”

  “回什么避呵。”霍澜沧扯下右肩的外衫,将药膏涂了上去:“都是跑江湖的,哪有这么多好回避的。”

  京冥看着她,忽然觉得好笑,一夜之间,两个人居然狼狈成这样,差点连命都保不住。那个右手,实在是很让人恐怖的一个。

  一念及此,他又盘膝坐下,开始调理自己的内息,虽然练武的人疗伤比常人快了许多,但是以他的伤势,半个月内,怕是不能动手了。

  “那个杜镕钧倒真是痴情,你说……他会回铁肩帮么?”霍澜沧掩上衣衫,随口问道。脸上的笑意却淡了不少──他和碧岫,究竟又是怎么样呢?

  “会的,他既然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人周全,自然会放她去安全的地方。”京冥眼观鼻,鼻观口,左手的拇指正对着右手小指,双手奇异地回环着,正是明教密宗心法,语气也随着吐纳变得缥缈:“我们江湖人,本来就没什么资格谈情说爱的,杜镕钧,他迟早也会明白。”

  看着京冥渐渐入定,霍澜沧不再说话,也开始运气疗伤。

  月光朗朗,河上的游船渐渐少了。浮华之气一去,深秋的寒冷立即随风灌满船舱,连波浪似乎也冷厉了许多。

  那叶小舟还在颤抖,似乎有哭声,有倾诉,有不平……

  那艘画舫依旧静静,此时无声,胜于有声,弦断,亦无人倾听。

  江湖的日子,秦淮人家的日子本没有什么不同,一天天日出日落,岁月便慢慢滑去,美人老了红颜,英雄悲叹迟暮,而新一代的花魁和少年剑客又意气风发地站起,丝毫不顾忌前辈们的忠言。

  是的,日子本来是这样过去的,但是现在……却有了些不同。

  嘉靖四十年,深秋。

  江湖离庙堂虽然远,但是,江湖终究是相对庙堂而言的。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霍澜沧紧闭的双目上时,她忽然睁开眼睛:“诺颜姑娘要走已经走了,京冥,你好像说错了。”

  京冥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推开了画舫的镂花隔门,十丈开外的水面上,一只渔舟飘浮着,杜镕钧站在船头,衣衫有些凌乱,青青的胡须冒了出来。

  那眼神里无可掩盖的空洞,似乎昭示些什么。

  京冥远远地伸出了手,知道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小舟一分分近了,杜镕钧呼地一跃,落在画舫之上,极其平静地开口:“诺颜走了。”

  “会回来的。”京冥拍了拍杜镕钧的肩膀,“今日起,你就是我们六道堂的弟子了。记住,铁肩帮六道堂的切口是──天佑我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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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 17:40: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翻手成云 金兽银鸱。

  金花银柳。

  金粉银苏。

  富贵气到了极致,就硬生生地把俗气压了下去,再不用书画古玩来点缀清高。不大的房间里,各类珍奇肆意摆着,并非主人没有雅味,不过是不屑于摆弄罢了。

  正中的太师椅上,身材肥硕的男子正半闭着眼睛,他的前面一个青年垂手立着,背后是另一个青年。

  前面的那人白衣锦带,长袖盖住了半个手掌,只有小半的手指留在外面,指节之间极其明显,是一个头脑清醒做事果敢的人。

  后面的男子却只着了黑衣,很平常很消瘦的脸,下颌圆润光滑如同女子,眉眼却是带着一股英气。

  一群华服绝色的女子垂手立在后面,似乎连呼吸也不敢放肆了。

  身材肥硕的男子刚要说话,忽然喉咙里一阵浓痰翻滚的声音。

  “喉喉!”那男人咳嗽了两声,当即有一名女子跪在面前,男人一张嘴,把一口黄绿的浓痰唾入女子口中──那女孩儿不过十七八岁,一张小嘴晶莹娇艳,就这么咽了下去,似乎没有一点恶心的感觉。

  一屋子的人,早已见怪不怪──那男子正是权倾当朝的严世藩,而这“美人唾”,正是这位大人的发明。

  清了清喉咙,严世藩皱着眉头开口:“右手……办事不力。”

  白衣的男子低了低头,多少有些不服,但不敢说什么。

  “五指一起阵亡……那个叫京冥的,好像很不简单啊。”严世藩想了片刻,手一顿:“右手,你这几天去演武堂吧,重新挑选五个人,这一回要看准了,不要那些不识抬举的东西。铁肩帮的事情,就交给左手!”

  两个男人一起回答:“是!”

  身后的黑衣男子,也就是左手,上前一步:“邹应龙他们似乎在搜集对太师不利的证据,属下──”

  严世藩好像很头痛了,轻轻拍了拍左手的肩膀:“交给你办。”

  说完,他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出去──左手和右手都知道,今天扬州知府命人送上了两个名冠一时的才女。

  目送着严世藩的目光,右手忽然开口:“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就这么看中你。”

  左手笑了笑,这些年来,两个人的暗斗已经索性化为明争。

  “你看看你的衣裳。”左手忽然说道,不急不躁:“好像已经没有第一次穿那么白了吧?”

  右手愣了一下。

  左手接着说:“做一个杀手是不该穿白衣的……右手,你只要动作,就有痕迹。谁也不能保证没有一滴血沾在衣服上。”

  右手忍住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衣──微微的黄色陈渍留在衣摆处,是无数次杀戮的痕迹,是的,他的白衣恐怕已经没有一件是洁白的了。

  他抬头,迎向左手的目光,微笑里藏着杀意。

  “你根本就不配指点我,至少我是个男人。”右手被那种阴森的眼神惹得有点上火,忽然冷笑道:“是么?严公公?”

  “是,这就是你和我最根本的区别。”左手丝毫不介意:“你给严家的不过是你的武功和你的命,但是我,把廉耻和尊严都交出去了……你说,主上会信谁呢?”

  他信步走了出去,把最后一句话扔在右手耳边:“铁肩帮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老老实实地去演武堂找新手吧……右手大人。”

  他一步步走出去,任由背后右手的目光变得狰狞,他的拳头一点点握紧,这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容忍不了这样的败绩。

  一定……一定要一雪在左手面前的耻辱,右手恨恨,他确实无法放弃男人最后的尊严,他也不知道如果连男人都不是,还要什么野心?

  “不男不女的东西!”右手又一次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衣,忽的扯去,大踏步地向外走去──他急须证明些什么。

  秋风渐起,寒蝉凄切,这是一个深入到大多数人灵魂的季节。北京的秋大气而爽朗,似乎是天佑大明的气象。

  天很蓝,蓝的胡同儿似乎也开阔了起来。一只深蓝色的风筝在天蓝的正中留下奇怪的一点,乍一看上去并不十分显眼,但是一旦认清,那奇异的色觉反差还是会把人的所有目光吸引到那个点上。

  隐藏的炫耀,类似的分明……秋叶飘落着,带着恍惚,带着奇异的气息。

  诺颜盯着那只风筝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

  “吱呀”一声,身后门被推开,一个枣色长袍皂色布裤的男人走了进来,瘦削而宁静的面孔,好像天上的风筝,有着一种独立于平凡上的魅力。

  “火鹰……”诺颜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是的,脸颊上还有泪水,但是那又如何?这个男人从来都是知道自己的痛楚的。

  “诺颜……”火鹰坐下,“过去了就让他过去,何必想这么多?”

  这个少女已经黯淡下来,火鹰还记得她那天来到自己面前的样子,似乎是刚刚死了一次,走过奈何桥一般。

  “我在想……”诺颜皱了皱眉头,似乎在嘲笑自己的想法。

  “什么?”火鹰的声音是倾诉的蛊惑。

  “我在想,我爹,我娘还有我一向以为读书明理,淡泊名利,但是……有用么?那些官兵,他们算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一把几两银子的刀,就能毁了我爹经营这么久的生活。什么金陵第一才女,什么诗礼传家书香门第,不过是自己拿来骗自己的而已。”诺颜的面颊泛起了一阵奇异的红润:“读了几本书,苟且偷生的活着,究竟和不读书有什么区别呢?我从长大的那一天,就有人教我做人的道理,淑女的风范……可是,我受够了。”

  她似乎有些放肆地仰面躺在床上,用力咬着嘴唇,修长的眉拧成一团。

  火鹰没有说话,这个少女,这个读了太多书的十七岁少女,正在经历他少年时代所经历的一切,质疑,思考,叛逆……太厚重的压力,已经让她开始崩溃,而她的身体,却日渐一日地坏了下去。

  她的脸诡异的红着,眼睛分外明亮。火鹰忍不住皱眉:“你喝酒了?”

  “嗯……”诺颜笑了笑:“只有一杯,火鹰,你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为什么?”

  他的房间里只有一杯酒,但是是最烈的那一种,在北国的冰天雪地里也足够让人熊熊燃烧──那不是水,而是火。

  火鹰不敢回答这个女子,他怕醉──他怕自己根本就忍受不了遗忘的诱惑。每天带着面具,每天的周旋,他早就累了,累到骨子里。

  锦衣玉食的生活忽然消失固然痛苦,但自以为宁静致远的思想一旦打破,痛苦却是更深。火鹰终于忍不住问:“诺颜,你想他么?”

  “想。”诺颜坚定的,轻轻的回答。

  “那为什么不肯留在他身边?”火鹰把玩着桌上的银杯。

  “我不想两个人再象爹娘一样,拿着那些无用的东西欺骗自己。”诺颜抬起头:“火鹰,你知道么,从我在秦淮河上脱鞋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那个方小姐了。我……我要他也不是杜公子,我要他是个男人!”

  银杯被捏瘪,再捏圆,捏瘪,再捏圆……反复了几次,火鹰似乎厌恶了这种无聊的游戏,手心猛地收紧,把这狻猊吞月的银杯捏成一块银锭。

  “有道理。”他回答。

  “你……”诺颜无语了:“你只有这一句话说么?”

  “当然不是。”火鹰在她对面做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好不好?”

  “是你小时候的故事?”诺颜嘴角轻笑,没想到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也只会玩这种小把戏。

  “没想到你这么聪明。”火鹰手里的引得又被捏成片,面团一般的在手指间翻滚。

  “阿杜他总是喜欢给我讲故事。”诺颜含着笑,道:“只是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每次听个开头就知道又是他小时候的事情,偏偏婆婆妈妈说个没完。”

  火鹰眼里最深的笑意也消失了,缓缓道:“看来这个把戏确实没什么意思。”

  他忽然站起身,走出门去。诺颜在他身后略略地有些后悔了……聪明如她,自然看得出那男子的一丝温情。只不过,只不过,她既然允诺了阿杜,又怎么能在这里给其他男人一点点机会靠近?

  他们的距离,本来已经让她担心。

  诺颜撩起了身后的蓝布帘,轻轻喊了一声:“爹……”

  身后的内室,正式方家夫妇,方北辰在这三个月里,几乎一下衰老了十岁,从未经历过的缧绁之灾,对这个风骨奇高的书生来说,实在是个打击。有时候,他甚至在想,或许象杜家衡一样傲然辞世,对他来说,更是个解脱。

  手中的笔已经提了半日,墨都干了,面前的白纸依旧空无一字。

  方北辰忽然将小小书桌猛地一扫,扔下笔,蹲在了地上。

  “爹……”诺颜不忍,上前扶起了父亲,如是连她都有那样的焦灼和痛苦,父亲心中又该是如何?

  “读书何用?读书何用?”方北辰嘴唇有些颤抖地说:“我难不成一辈子就躲在这间黑屋里,再也不能出去见人?”

  “爹……”诺颜扶着他坐在床上,一边的母亲捧过一杯清茶来。诺颜开慰他道:“爹爹,火鹰不是说了么,过个两三年,朝中自然有大变,那个时候您就可以──”

  “他凭什么知道朝廷有大变?”方北辰还是焦躁:“我还不如像你杜叔叔一样,死了干净,倒是成全了气节。”

  “爹!”诺颜忍不住了:“你平日教女儿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难道……一场牢狱之灾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诺颜……”方北辰的声音有些低落:“爹爹我就是不知道,威武究竟不能屈些什么,这朝廷没了指望,读书没了指望──你,你不知道,你被那几个畜生拉到一边的时候,我只想变成土匪强盗,大砍大杀一通。天幸你无事啊!火鹰的大恩,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报答……”

  “不错。”诺颜苦笑:“女儿也不知何以为报。”

  “大恩不言谢!”方北辰叹道:“我夫妻只有日夜求拜上苍,只盼他早日手刃家仇,为国除奸。”

  “爹爹……你说什么?”诺颜一惊。

  门外却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声:“原来,方世伯还是早就认出我了。”

  门帘启处,火鹰迎着诺颜极度诧异的目光说:“我姓杨。”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那样的表情……那样的表情……诺颜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是什么时候了?七年,还是八年?那个暴风雪的夜晚,脸色冻得铁青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竭力表现出对暖烘烘的火盆和一桌佳肴的不屑一顾。

  他仰着脸,冷冰冰地说道:“我姓杨。”

  他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好像在宣告这个世界上最光荣也是最耻辱的事情一样。

  第一个认出他来的,不是诺颜……只是方伯伯。火鹰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还在捏着一小团银块,内力的无情蹂躏,已经把银子捏到面目全非。

  不怪她……不怪她,离去时她不过是十一岁的小女孩,哪里记得住他的样貌,更何况这些年来,他的样貌本来也有了极大变化。

  但是……在少女第一次盯着他面具下的脸孔问“你是谁”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莫名地抽紧了。想象中相逢的喜悦和惊诧变成了苦笑,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是火鹰……”

  “阿龙?”诺颜的喜色和已经挥之不去的矜持猛烈冲撞着,“哥哥”两个撒娇的字眼却死活不能出口。

  “是。”火鹰淡淡回答:“所以……一报还一报,当年方世伯收留我三年,救我一命,现在也不过是欠债还钱而已。”

  他微笑了一下:“所以世伯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爹……”诺颜奇道:“他究竟是谁,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北辰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说:“你杨大哥,是杨仲芳的公子啊。”

  杨仲芳,杨继盛,官拜刑部员外郎、兵部武选司,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被严嵩陷害致死。当年为天下敬仰,几乎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来,就如同宋人提起岳武穆,文天祥一般。

  火鹰的眼里,却是更深的讥笑,轻轻补充了三个字:“私生子。”

  “磏龙你何苦……”方北辰不知如何劝他,眼前似乎还是昔日倔犟的少年,半晌,他才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杨公之子,忠良之后。磏龙,你两个兄弟生死不知,你、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总要替杨家──”

  “不劳世伯费心了。”火鹰的眼里,还是极深的悲哀:“我已经差人安抚了那两个兄弟,世伯不必为杨家香火担心了。只怕我传了香火,也进不了杨家的祠堂。”

  他忽然有些烦躁的拂袖而去,那一刻,诺颜多少有些后悔──或许,是该听听他的故事的。

  杨磏龙……算起来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但他的脸,他的心,哪里还有一丝年轻人的影子?

  无论心潮如何彭湃暗涌都绝不喜怒形于色,这个少年,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去,又是如何渡过这些年?

  火鹰一边疾走,一边握紧了拳头。

  那个从来不肯承认他的“大娘”,毅然却也是骄傲地奔走呼号,以杨继盛之妻名分求得公道。她那么鄙夷地看着母亲,与素来的鄙夷和敌视没什么两样。

  “你带着阿龙去南方吧。”她指点着:“我和应箕应尾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也算替杨家留了一脉香火。”

  母亲娇娇弱弱地叩头去了,又命他叩头辞别大娘。可是他不肯──那个女人或许会追随爹爹去吧,或许会是烈女节妇──只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那个女人就不许他走入杨家大门半步,一个肮脏女人的野种,也只有在最后关头才能起到延续香火的一点点作用。

  后来,他在方家的时候,听说那个女人上书给皇上,要求替夫君一死,皇上不允,她便自杀殉夫了。天下唏嘘称赞,忠臣烈妇,本就是人人敬重……可是,他的娘亲呢?

  那一幕!

  那一幕!

  那是在江北的渡口,母亲无助地抱着他,不知要去向何处。

  “对了,龙儿。”母亲忽然想了起来惊喜地说道:“你爹爹有个好朋友就在金陵城,叫做方北辰的,和我还有一面之缘。这个人虽然一介书生,倒有侠义的心肠呢,我们可以去投奔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点头,父亲被押入大牢,这世上,他只有娘亲这一个亲人。

  但是母亲的脸很快就变了──一彪人马,正狂风般冲了过来。那奇异的服侍渐渐清晰……是倭寇!

  当时中国东南倭患极其严重,时常有小股倭寇渡江侵袭百姓,尤其是妇人女子更是谈虎色变。

  “快,龙儿!”母亲慌慌张张把他推入渡口处的木板之下,自己却向着相反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已经是隆冬,扬子江水奇寒入骨,一下浸透了他薄薄的袄裤,带走了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热气。

  他透过木板的缝隙张望着,看着那些男人抓住了母亲,得意地狂笑,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不许乱动!”母亲嘶声喊着,只有他听得懂是喊给自己听。

  母亲的布衫布裤很快就被撕去,第一个男子压了上去──只是,那一瞬,母亲忽然拔出头上的长钗──当时沿海的女子多半有这种发钗,一端极其锋利──一哆嗦捅入男子的小腹。

  长钗很是锋利,那个男人几乎是当即毙命。

  但是那些匪帮里的头目却是大怒,忽然拔出一把又长又亮的刀,剁去了母亲拿着钗的手。

  那把刀,闪着冬日阳光的惨白,娘亲的脸是那么痛苦……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激起了兽性的倭奴们向着母亲猛扑了过去,杨磏龙一直恶狠狠抓着临岸的石头,他没有转头,没有闭眼,他死死盯着这一切,忍住了无数次要冲出去的冲动。

  等到一切过去的时候,母亲的尸体已经被长刀挑开,内脏流了一地。杨磏龙没有哭,他象一个小兽一样的低低吼着,那一刻,他失去了心中所有的光明。

  他疯狂地挖着,用石块,用树枝,用手指,掘下一个浅浅的坟墓,把母亲残碎的尸身慢慢拖了进去。那天他一直没有流泪,他的眼泪被心中的仇恨抽干了──直到今天。

  再以后,就是听说了父亲被处斩,人生最后一丝牵挂也已经割断。是的,他仇恨,可是……他究竟应该恨谁,又究竟应该怎么复仇?

  那个教他忠孝节义的爹爹被砍了头,那个唯一疼他的娘亲又埋在了长江边的野地上。方家确实温暖,可是……他不敢多看,不敢看过分受宠的小诺颜,不敢看方伯伯方伯母慈爱的笑容,不敢看杜伯伯杜伯母的相敬如宾,不敢看杜家兄弟的手足情深……

  他因为姓杨留在方家,得到了比亲生儿女更好的照料……但是,那一切都不是他的。

  包括……他人生里真正接触的第一个女孩子,诺颜。

  三年,有多少声阿龙哥哥,在晨起和黄昏响在他耳边?那么甜美,那么清澈,给了他全部的信赖……临走时磨那粒石珠的时候,他几乎就要流泪了,终于狠狠一拳砸在石头上,止住了眼泪即将不争气的流淌。

  那粒红色的石珠……本来就是他的鲜血染成。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情,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泯灭,但是那一天,当他看见几个男人撕去少女衣衫的时候,旧时的回忆还是骤然撞上心头──刀锋上反射的阳光,母亲痛苦到扭曲的脸庞。

  他终于还是救了她,听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叫方诺颜……”

  火鹰不知不觉地疾走,却又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原地,摊开手掌,那只“银杯”也不知被反复揉搓了多少遍,成了诡异的一圈。

  小屋前,诺颜正怯生生地站着,担忧的神色写满了整个脸庞。

  “我没事。”火鹰皱了一下眉头,他不习惯和女人打这种交道。

  “杨大哥……你还好么?”诺颜轻声问,不敢再触及儿时的回忆。

  “真没想到你就是杨大哥……”极其尴尬的面对,诺颜好不容易找出了一句话来:“阿杜他有你调教,一定会大有长进,说不定会超过那个京冥……也说不定会超过那个右手呢……”

  火鹰冷笑了一下,好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承认杜镕钧确实资质不错,悟性也很好,但是京冥和右手……放眼武林,恐怕胜过他们的人已经不太多。

  但是……似乎有什么不对!

  右手……右手……火鹰的脸色忽然一下变了!

  诺颜吃惊地盯着他,和他在一起这么久,她还没有见过火鹰的神色有任何变化,哪怕是提及父母之仇的时候。

  “糟了!”火鹰忽然一拳砸在掌心:“那个右手!他一定会去讨回这个面子的──”

  他果然没有猜错──秦淮河畔,右手的回马枪已经杀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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