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符》,说的当然就是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
重新创作这个故事,是因为突然的奇想——窃符行动,是不是就象《史记》里写的那么简单?
我总觉得,如姬的窃符是用自己的幸福和生命做赌注,如果单纯为了报恩,这样的理由很难令人信服。
于是就有人说,如姬本来就是赵国人,她的行动是为了拯救自己祖国!
这的确是很华丽的解释,只可惜这种说法没有任何的史料依据和佐证。
更何况在信陵君的那个年代,“国”的概念仍然很模糊,同一片土地可能随时易主,同一个宗族也可以随时迁移,那个时候的国家还没有后世所赋予的意义。
同样因为这个原因,本来是卫国人的商鞅跑到秦王面前推销他的帝王术,帮助勾践兴越灭吴的范蠡是楚国人,吴越纷争和他八辈子也搭不上关系,但最后范蠡先是辅助勾践,接下来功成身退,继而齐国入相,陶地经商,司马迁说他“三迁皆有荣名”,这也说明那时候“国”的概念并不是那么凝重,就算如姬真是赵国人,她也不可能有那么高层次的思想觉悟。
还有一种说法,说信陵君和如姬是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参商阻隔,如姬成为魏王妃子,但旧情未了,她甘愿为信陵君冒险,这就更荒唐了。
其实,会不会有一种方案,既可以盗取兵符,又可以保全如姬,所以才会有信陵君的窃符救赵呢?
这样的方法可以是存在的,所以我的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
在这个故事里,重点原本是窃符的过程——巧妙的设计,奇变的发生,危机的凸现,矛盾的暴发……但在参考了很多史册资料之后,我却发现,这个本应无人不知的故事,其实有很多的谜团未解。
例如,窃符的源起是秦国赵国的长平大战,在这场旷时三年的战役里,前两年双方对峙,本来谁也没有占到谁的便宜,但为什么赵王要换下廉颇,换上被后人讥讽为“纸上谈兵”的赵括?
这绝不是《史记》里一句“秦人离间,赵王中计”就可以解释得通的。
此外,长平之战的尾声,四十万赵军几乎无一生还,此后秦兵摧枯拉朽,一直打到邯郸城下,然而他们围攻一年却无法破门而入,难道秦军的战斗力突然弱化?如果这就是秦军真正的实力,之后他们又如何能够在三十年后,只用短短数年时间就荡平中国,统一宇内?
类似的谜团还有不少。
秦兵包围邯郸之际,魏国楚国都出动了救赵的援军,《史记》上说秦昭王用一封书信就震慑了魏王和楚王,使得二十万大军在邯郸外围停步,不敢投入战事!
——但如果魏、楚真的恐惧秦国,援赵部队又何必千里驰驱,陈兵境上?
在侯嬴献计窃符之前,信陵君带上门客奔赴赵国,打算和邯郸一起共赴危难,但这样的行动无异虎口献羊,信陵君名列战国四公子之首,他会不会如此头脑简单、热血冲动?
还有,侯嬴献计后为什么要自尽?如姬窃符之后的命运又是如何……
这些问题,无论在《史记》或者《战国策》里都没有答案,我能够做的,就是从这些人所熟知的故事中,尝试找出一条可以贯穿整个故事的线索,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到了最后,我心目中的疑问变成了一个很简单但又很难回答的问题:到底秦国凭什么力量扫荡天下?
——难道秦国的军事实力大于六国的总和?
这显然不是现实。无论是地域、人口还是资源,秦国都不具备与当时整个“中国”独立抗衡的条件,最终秦灭六国,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是策略上“远交近攻”的胜利。
历史的谜团千丝万缕,但所有的线总会有一段线头,只要拾起它,就等于找到了解谜的头绪。
或许我已经找到,或许我还在雾里,但我会尝试着将找到的线头,写入到我的故事中。
第一部 九月鹰飞
(一)
如姬的心跳得很快。
她看着熟睡在身边的魏王,心中不无歉疚,毕竟她即将要做的事,可能是对他的一种背叛和伤害,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之中最亲近的人,一直都在宠着她,爱着她。
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她相信自己的信念,也相信自己内心的感觉,她这样做,不是为了私情,也不仅仅是为了向信陵君报恩。
所以她决定冒一次险。
整个窃符的计划是完美的。
如姬的手里藏着半枚信陵君特造的假符,而她要做的,就是用这半枚假符换走魏王身上的真符,然后信陵君用如姬偷换出来的虎符,奔赴邯郸,调动晋鄙大军,抗秦救赵。
计划的关键之一,是将虎符调包,而不是将虎符直接偷走。
——如果直接盗符,魏王第二天就会发觉,不但如姬会被治罪,而且魏王也会马上派出军队拦截信陵君,所以在信陵君的计划里,他会用假符替换真符,这样魏王就不至于马上察觉,而信陵君也有了足够的时间赶赴战场。
但是,这个计划中有一点很要命。
——换符成功之后,怎样才能保证如姬的安全?
如果信陵君用虎符调动了魏国援军,那么魏王就会发觉兵符被换,只要根据信陵君行动的日子推算,就会查出如姬有最大的嫌疑,到时她的下场就会很悲惨,纵然信陵君对她有恩,如姬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生命和尊荣来做交换。
所以,在信陵君的窃符计划里,有着最关键的地方:二次窃符。
——在如姬换走真符之后,她会假装身体不适,连续几天不再为魏王侍寝,而数天之后,信陵君的门客就会潜入王宫进行第二次的窃符。
也就是说,第二次窃符,就是要将已经调包的假符偷走。
行动的结果就是让魏王发现兵符被窃,魏王会因此认为信陵君刚刚才把虎符偷走,实际上信陵君早在数日之前就已经带着虎符离开,有了那几天的先行之利,他就足以掌握主动,就算魏王的追兵赶到,信陵君已经用虎符调动了晋鄙的部队。
这计划之中最妙的地方,就是利用二次窃符的时间差,既保证了信陵君有充足的调兵时间,又洗脱了如姬的嫌疑。
然而,这里还有一个疑问。
——在第一次窃符的时候,为什么信陵君不直接派出窃盗的高手?这样做,对如姬岂非更好更安全?
事实上,魏王将虎符贴身收藏,谁也没有把握成功窃符而又不被魏王发觉,如果信陵君派去窃符的人失手,那么他就会被问罪,不但救不了赵国,就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所以,如姬是最好的窃符人选。
她几乎每天向魏王侍寝,熟悉魏王的一切生活习性。
然而,二次窃符的计划又衍生了一个新的问题。
——既然没有任何人有把握从魏王身上偷出虎符而不被发觉,那么谁又可以保证第二次窃符就一定会成功呢?
信陵君的办法很简单,却很有效。
——第二次窃符的时候,盗窃的人偷的只是魏王或者侍寝姬妾的衣物,这无疑要比盗走魏王身上的虎符容易很多,最重要的一点,他会留书一封,说趁着魏王酣梦,已经把真符换走,将假符留下。
表面来看这是信陵君对魏王的示威,这一次我可以从你的身上换走兵符,下一次我就可以拿走你的人头!实际上这封警吓信的作用,却是为了掩盖几天前如姬的假符换真符。
这才是二次窃符的真正目的。
◇◇◇ ◇◇◇ ◇◇◇
烛光映照着如姬的双靥,美艳不可方物。
她强压心头狂跳,涨红着脸,轻轻掀开魏王的内衣。
仿佛间,时空似是回到她与魏王的新婚初夜,那次她闭目假睡,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而魏王屏息呼吸,轻轻、轻轻褪下她的衣裳……
而这一次,人物互易,是她在解开魏王的衣襟。
一只白玉臂环紧套在魏王上臂,环上系着四对虎符。
三对虎符牢牢紧套,密不可分,还有一只虎符空悬半截。
四对虎符代表着共有四支军队隶属魏王指挥,而悬空的半枚虎符,代表着它的另一半就在大将军晋鄙手上。
信陵君的计划就是将这半截虎符换走,然后赶到邯郸,只要这半截虎符与晋鄙的另一半虎符吻合,那就代表信陵君有着魏王的授意,取替晋鄙的军事指挥权。
如姬深吸一口气,颤抖着从绳上解下那半枚关系着千万人命运的虎符,再轻轻把假符系上,然后起身披衣,走入窗外的浓浓夜色之中。
寝宫后是一片花丛,转过幽园石径便是一片竹海,如姬将虎符交给一个又高又瘦、手长过膝的人。
公冶弥接过虎符,恭身行礼,然后灵猴般跃上树丛,转眼就荡去无踪。
整个过程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但如姬却像是经过了千载岁月,当回到行宫的时候,她发现背后的衣裳已被冷汗湿遍,所幸魏王熟睡正酣,丝毫不觉其中的变化。
如姬长松一口气,转身欲换下汗衣,就在这时,背后有人森然道:“如姬,你干得好事。”
四周的空气突然停滞,如姬全身血液也霎时凝固,她转过头,只见魏王已经盘膝坐起,双眼炯炯,何曾有一丝的睡意!
◇◇◇ ◇◇◇ ◇◇◇
如姬紧咬嘴唇,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
她只能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时的魏王,竟然像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
她与魏王同眠共寝多时,她熟悉魏王的喜乐,也见过魏王为国事忧愁,这一次是她第一次看到魏王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的表情。
没有表情,才是最可怕的表情。
她的心在痛,但不知如何表达她对魏王的歉意和爱怜。
魏王轻抚臂环,道:“你换走虎符,就是为了让无忌调动兵权,是吗?”
如姬想分辩,却不知怎样为自己,也为信陵君辩白。
她的眼泪已经流下。
魏王道:“无忌广造声势,说要孤身赴赵,以为用这个方法就可以迫使我屈服,我故意不闻不问,就是看他能胡闹多久;昨晚他潜返大梁,自以为神鬼不知,但他门客之中早有我的暗线,今天他入宫找你,我虽然不知你们密议内容,但也猜出与救赵有关。由此看来,你们商量好要算计我。如姬,他要叛我,连你也要叛我!”
如姬道:“公子没有背叛大王,公子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魏国。他说过,救赵就是救魏。”
魏王道:“无忌只知逞一时之快,他现在用我的将士去对付秦国,日后秦人就会报复于我,加害我大魏子民,到时他就是魏国的罪人!”
如姬道:“如姬虽然不懂军国大事,但无忌说过,表面上你畏惧秦人,实际上你另有打算,你只不过在等秦国灭赵之后,再从秦人手中把赵国抢过来,这样你就可以把千里赵地据为己有!”
四周突然死寂,宫外的蝈虫似乎也感受到肃杀的气氛,停止了夜鸣。
魏王眉梢扬起,目光如刀锋般划过。
如姬常伴魏王,知道每当魏王脸上出现这个不自知的小动作,就是他杀机陡现之时。
如果说,之前魏王假装不闻不问,宁愿背上日后的骂名也任由信陵君孤身犯险,是他在亲情与利益之间选择了后者,但现在魏王的心里,已经觉得必须要将信陵君除之而后快。
——即使信陵君能够从秦人剑下逃生,魏王也绝对不会放过他。
每一个统治者都希望将一切掌握在手,而他最忌惮的,就是内心私密被人窥探。
秦军围攻邯郸,魏国的援军其实很早就到了战线外围,但魏王却要晋鄙停兵待命,很多人在背后说魏王害怕秦国,所以十万援军作壁上旁观,但这正是魏王想要的结果。
因为他不想放过这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魏王要晋鄙驻兵境上,道义上来说他并没有违背赵国与魏国的攻守同盟,因为他也的确派出了援军,只不过他同时又用各种借口,迟迟不将兵马投入邯郸战线。
不可否认的是,晋鄙军队虽然只是驻留外线,但的确牵引了部分秦军,也相对减轻了邯郸的压力,但另一方面,魏王又作出畏惧示弱的姿态,任由秦人继续围攻赵国,其实他等的就是最后的时机。如果最终赵国被秦灭族,那时他就会出动军队驱逐秦人,到时秦兵已疲,此消彼长,魏军的胜算自然就高很多。
如果一切都按他的计划进行,他不但可以立威正名,而且还可以顺势取得赵国的控制权,就算他不能将整片赵国全部占有,至少也可以由他来选立赵国新君,到时一样可以将赵国牢牢操控。
这份心思魏王从未向别人提及,但却没想到信陵君竟然也看出了他这步棋,这种感觉令他十分愤怒。
如姬心知失言,她扑倒在魏王面前,道:“无忌年少顽劣,请大王恩准,如姬将无忌召回,严加管教,毋令兄弟反目。”
魏王冷冷道:“他是魏国人,我不会让他死在秦人之手。”
如姬道:“如姬代无忌谢过大王不罪之恩。”
魏王道:“他的事我也无须再管,反正,他已经死定了。”
如姬失声道:“大王何出此言?”
魏王道:“我既然猜出你要盗我兵符,又怎会让你如愿——你刚才送走虎符,是我假造诳你,到时无忌带上假符去找晋鄙,就是自己送死,因为假符根本无法和晋鄙手上的虎符相合,到时不用我出手,晋鄙就会定他一个叛国乱军之罪,当场处决。”
如姬睁大双眼,眼神却越发变得空洞迷茫。
——这是她所认识的魏王吗?他怎会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冷酷无情?
魏王看着如姬,脸上浮出一丝残酷的笑意,道:“无忌死了,你很伤心,是吗?”
如姬跳起身,道:“备车,我要出去,我要追回假符。”
魏王扯住如姬道:“无忌他不盗我的符,又怎会自寻死路?他自己要死,我也正好了却心腹之患。”
如姬嘶声道:“但他是你的兄弟。”
魏王道:“但你是我的人!”
如姬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魏王将如姬拉入怀里,道:“你是我的人,就应该按我指示,我要你写下认罪书,指证无忌图谋不轨。”
如姬不住摇头,道:“公子无罪,如姬难以从命。”
魏王抹去如姬脸上泪痕,道:“你一再维护他,还为他流泪,你可知道,你的眼泪比珍珠还要宝贵。”
如姬挣扎着道:“放我走。无忌是我恩人,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去死。”
魏王道:“你真以为这个信陵公子替你报了杀父之仇就是好人?他四处奔走,网罗门客,根本就是私蓄力量,觊觎我的王位;我给他俸禄,他就用来在朝野上下收买名声;他利用你盗符,好向赵国施恩,事后他就会借用赵兵,向我反噬。”
如姬颤声道:“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
魏王紧捉着如姬双手,如姬情急之下用力一推,魏王趔趄跌倒,如姬吓得俏脸煞白,但她已顾不得许多,赤足跑了出去。
小径砂砾割破了如姬的纤足,她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想马上找到信陵君示警,但她跑不了几步就已经被魏王的侍卫拦下,魏王站在门旁,冷冷道:“好,很好,你要告密,我就让你一辈子都说不了话。来人,把这贱人舌根缝上,让她永世不得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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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侍臣架起如姬,捏开她的嘴,用短箸将她的舌尖压向舌中,接着用鱼骨打孔,再用麻线缝上。
如姬的口在滴血,心更在滴血。
她为魏王这个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而痛心,他变得自私、贪婪、冷血、疯狂,所谓国家安危,所谓亲情道义,在魏王心中只是利益的多少,但她唇舌被缝,口不能言,她只能用一双美丽的眼睛,久久地看着魏王。
她想用眼睛告诉魏王,她的眼泪并非为自己而流,更不是为信陵君,而是为了他。
事实上,信陵君在求请如姬窃符的时候,曾经同她解释他必须援赵抗秦的原因,她虽然不懂那些军政之事,但也大概明白到,这次秦赵大战似乎还和秦国的一个秘密有关,这个秘密不但影响到赵国、魏国、韩国的三晋同盟,甚至还关乎到整个中原和周朝天子的命运,但可惜魏王只顾着眼前和即将得到的利益,完全不知道他和他的魏国已经走到悬崖的边缘,未来的危险他更是视而不见。
他已经被妒忌和怒火蒙蔽了眼,蒙蔽了心。
(二)
同一时间,大梁城外五里。
信陵君手中紧握着公冶弥送来的虎符,与侯嬴道别。
侯嬴道:“前路艰难,公子保重。”
信陵君遥望北方,这时天还未大亮,四周一片灰霾,前路如何他无法预知,他只知道他已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无论如何,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即使他的身边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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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疾驰。
清晨的远山飘来无名木叶发出的清香,信陵君深吸一口,让鼻腔和舌尖感受那美妙的跃动着的生命力。
他已经两夜未眠,但他却无法让自己合上双眼。
侯嬴对他所说的秦国秘密就横亘在他心头,令他迟疑,也令他恐惧,他也不知道单凭他一人之力,可以做得什么?又可以改变什么?
两天前他与魏王决裂,然后他带着门客在大梁城里摇旗打鼓,造出一副孤身赴赵的声势,其实他是想借助朝野上下的舆论来胁逼魏王出兵,毕竟他与魏王自小兄弟情深,又是天下知名的翩翩公子,如果魏王因为畏惧秦国而任由信陵君横死他乡,那么魏国上下也会颜面尽失。
可是,信陵君却失算了。
他和他的门客喧闹半天,之后终于驶出大梁城,接着又在官道上停停走走,但直到黄昏,他始终没有等来魏王妥协的消息,茫茫四野,一片寂静,只有落日如斗孤悬云外,越发显得大地苍茫,人如蝼蚁。
这使得信陵君很沮丧,因为他很清楚,自己那些门客不过是乌合之众,在战场上根本扛不住秦人的一轮冲锋,他当然不希望结局会是救赵不成,还要赔上自己性命。
但此时此刻,如同箭已在弦,难道他要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去?
就在他彷徨无助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侯嬴,想起他的车队驶出大梁城门时,侯嬴那古怪的、甚至带着讥诮的眼光。
他决定回去,向侯嬴求助。
侯嬴,这位传说中的智者,只不过是大梁城里一个看守夷门的小吏,他真能够为信陵君排忧解难,出谋划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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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史记·魏公子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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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寒风中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紧闭的城门。
侯嬴似乎早就知道信陵君会回来,信陵君的马车才刚抵达,他已经推开虚掩的城门,打着一柄竹骨蘸油牛皮小伞,将信陵君迎入了大梁城。
这里是夷门上的角楼斗室,侯嬴暖炉烫茶,倾刻间一室甘香,驱散了满天寒意。
火光摇曳明灭,将侯嬴的面目照得时亮时暗,信陵君打量着侯嬴,他的发须已见花白,走起路来也露出龙钟之态,但一双眼睛却还是年青人般清澈明亮。
侯嬴也在看着信陵君,道:“公子要问我救赵之计吗?”
信陵君毕恭毕敬,为侯嬴倒上一杯浓茶,道:“正要求教长者。”
侯嬴道:“救赵不难,但我有三个问题,先请公子回答。”
信陵君正襟危坐,道:“无忌诚心受教。”
侯嬴道:“第一个问题,请公子解述救赵原因。”
信陵君道:“在公,魏赵两国互为倚仗,赵国有失,则魏国缺少北防屏障;在私,无忌与平原君份属谊亲,一旦城破,家姐性命堪虞。”
侯嬴微微颌首,又道:“第二,如果魏国出动援军,公子认为可有胜算?”
信陵君道:“秦军士气虽盛,但长平一战,兵力也折损近半,且秦人在外征战三年,疲态已露,我军一鼓作气,破秦可待。”
侯嬴道:“公子所言,合乎情理。”
信陵君道:“无奈大王畏惧秦人,拒发援兵,无忌百思莫解,大王向有雄才大志,怎会畏秦如虎,俯首贴服?”
侯嬴道:“我还有第三个问题,但也不急在这时,我想先请公子点评长平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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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之战,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大战。
“春秋无义战”,几百年来每时每地都有战事开启或者终结,但却从来没有一场战争,投入兵力之多,伤亡之烈,耗时之长,牵连之广,足以和长平之战相媲美。
后世的人总结,长平大捷是秦国一统天下的关键,那一场大战,秦国将赵国的精锐尽数歼灭,就因为少了赵国这个最强的对手,秦人才可以在日后势如破竹,席卷中国。
然而,长平之战既然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在那三年大战期间,为什么各国诸侯不相助赵国?难道他们不知道赵国战败之后,秦人的下一个对象就会轮到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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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长吸一口气,道:“长平之战,牵涉甚广,我该如何说起。”
侯嬴道:“以战力而言,赵、魏、韩、秦,哪国最强?”
信陵君道:“秦赵军力当在伯仲之间,魏国次之,韩国最弱。”
侯嬴道:“既然秦赵力量相当,何以赵国会有长平之败?”
信陵君道:“战争开始,赵国有廉颇在长平主守,与秦兵对峙三年,其时不分胜负,后赵王错将廉颇换下,复又错用赵括,其人冒险急进,至有兵败覆顶。”
侯嬴又问道:“公子可知秦赵两国因何开战?”
信陵君道:“这场大战原本和赵国无关。三年前秦国进攻韩国,侵占野王,将半个韩国拦腰截断,韩王恐惧,愿将上党割让,以息秦国战火,后来郡守冯亭私自抗命,将上党转献赵国,秦人不忿,兵临上党,于是就有了后来的长平大战。”
侯嬴道:“赵王接受上党十七座城邑之时,难道就没有考虑到秦国的报复?”
信陵君道:“当时赵国君臣也曾经为上党的取舍而争辩多时,最终赵王决定接收冯亭的馈赠,毕竟赵国军力不弱于秦,更有先行布守之利,就算真的开启战事,局面也应该是赵国占优,毕竟秦师远征,中途多有不便,反观赵国,无需硬撼死战,只要倚防稳守,就一定能够守住这场胜利。”
侯嬴道:“利之所趋,无论是谁,纵然冒险也会值得一试。”
信陵君道:“三晋之中,赵国的常备兵力虽然略逊于秦,但也相差无几,况且之前秦赵两国开战,倒是赵国胜率更高,平心而论,秦王也未必想硬撼赵国,秦人原来的目标,本来就是相对弱小的韩国,而不是赵国。”
侯嬴道:“还有呢?”
信陵君道:“权衡利弊,秦国似乎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上党就要和赵国兵锋相见,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场仗不但真的打了起来,而且双方投入兵力之多,历时之久,完全出乎最先的意料。”
侯嬴笑了,道:“这场大战,其实早就酝酿多时,只是世人不知。”
信陵君道:“你意思是,即使没有上党之争,秦国赵国也会有这一场大战?”
侯嬴道:“不但如此,赵国之败,不在于临阵换帅,而是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赵国兵败灭亡的结局。”
信陵君大吃一惊,道:“先生所言可有根据?”
侯嬴道:“若以武力比较,秦赵两国的确相差无己,但长平之战,拼的不是兵力,而是双方的国力。”
信陵君挺直了腰,道:“愿长者仔细教我。”
侯嬴道:“初期赵国主守,原想着秦兵远道而来,粮食、军械、后备难于长期供应,到时秦国就会不战而退,但事实却刚好相反,秦国补给不绝于路,倒是两年对峙之后,赵国上下难堪战争重负,国库告罄,民心动荡,无法再和秦国作长期的对垒消耗。”
信陵君皱起了眉头,道:“你意思是说,赵王召回主守的廉颇,换上尚攻的赵括,这并不是赵王轻信谗言,而是寄望赵括以攻代守,扭转劣势?”
侯嬴道:“不错,这也是赵人无奈之举。赵人一向任侠,重商轻农,反观秦人早在咸阳储下十年谷粟,他可以和赵国比拼耐力,而赵国常规储备不足三年,熬不起长期的战争消耗,最后只得临阵易将,祈求速战速决。”
信陵君道:“所以先生说长平之败,赵括不过是代人受过?”
侯嬴道:“公子明慧。秦赵之战,若双方国力相当,当然会继续对峙下去,但我说秦国必胜,是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赵国储备不足,所以通过不断在上党增兵,持续牵扯赵军主力,使赵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而秦人始终不作正面接战,只是促使赵国虚耗,那三年的未战之战,其实已将赵国经济拖跨,所以说,长平之战并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真正决定结局的,反而是战场外的因素。”
信陵君的眉毛皱得更紧,喃喃道:“表面来看,秦国是因为上党而偶然发起对赵战争,但事实却完全相反。刚才先生说秦国有一秘密,难道就和此事有关?”
侯嬴道:“公子所知不过皮毛,总之,就算没有冯亭私献上党,秦赵两国迟早也要打起来。”
信陵君道:“依先生所言,秦人准备了十年时间来对付赵国,如此苦心运营,难道秦人与赵有仇,一定要他们亡国灭族?”
侯嬴没有回答,反问道:“长平大捷之后,秦兵围攻邯郸一年,但邯郸始终危而不倒,公子有否想过其中原因?
信陵君道:“这是因为赵人上下齐心,誓守孤城。”
侯嬴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秦人用邯郸为饵,借此歼灭前来救赵的军队。”
信陵君勃然变色,这已经是他今晚的第三次吃惊。
为了拯救危如累卵中的赵国,他四方奔走,甚至不惜和魏王反目,这是他胸中的热血在燃烧,但政治上的风云诡谲,光有勇敢和决心是不够的。
“你的意思是说,秦人的目标不只在赵国,他还要诱杀邯郸城外的魏楚援军?他这样做,岂不是同时向魏国和楚国宣战!”
侯嬴道:“何止于此,秦国本就计划好,要将诸侯吞并,然后取代周天子,成立万世王朝。”
信陵君冷笑,道:“秦人真是狂妄,诸侯历经百年争夺,去弱留强,势微如魏国者也有战车万乘,土地千里,秦人欲以一己之力吞下中国,简直是痴人梦话。”
侯嬴道:“公子何以如此肯定?”
信陵君道:“大国诸侯之间混战多年,早已形成一个相互制衡而共存的局面,谁家独大,其余诸子必定合而破之,使最终维持均势,强如我先祖惠成王,近如东面称帝的齐湣王,一样逃不出这个命运。秦人凭借函谷关独据西域还可,但若露出爪牙,一定会被各国群起而攻,秦国虽强,总强不过诸侯联手!”
(三)
信陵君并不相信侯嬴的话,但侯嬴的预言,却在长平大战的四十年后变成了现实。
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秦国恃强凌弱,很早就有吞噬六国的想法,所以侯嬴的预言根本不是什么秘密,而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秦国的实力应该几倍于齐楚燕赵魏韩,秦国想打哪个国家,就好象山魈食猴,所有猴子都要出来受死,就等着山魈把石块放在哪只倒霉猴子的头上。
然而,这可能是今人对过去那段历史的误读。
秦国虽强于六国,但也绝不是后人想象的强弱悬殊。
以三晋为例,魏国“武卒”个人能力冠绝当时,韩国弓矢为“天下利”,赵国更是名将迭出,五战而三胜秦,所以,秦国对于三晋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更不用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和六国中最强大的齐国。
但为什么后人会有一种错觉,认为秦强众弱,吞并六合是势所必然呢?
这是“胜者为王”的心理作祟,而且很多史书和文学作品都在透露着一个秦国强于六国的信息,例如“完璧归赵”,蔺相如明知秦王以城换璧是谎言,但他仍然不得不远赴咸阳,献上宝璧,而稍后的“渑池会”,酒酣耳热之际,秦王要赵王鼓瑟,又命史官记下,这分明便是秦王以强国的身份,对赵国的公然侮辱。
此外,名动天下的“三苏”各自著文,论证秦得天下的原因,其中《六国论》提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也就是说,苏洵认为六国畏秦,不断用城池土地来贿赂秦国,结果养肥了敌人,损害了自己,也伤害了那些勇不赂秦的国家……
这些后世的史记政评,似乎都在说明了一件事:中原诸侯畏惧秦国,而秦王也有着骄纵的资本和实力,可以不把天下诸侯放在眼内。
但是,苏洵写《六国论》,原意是借古喻今,希望他的宋朝皇帝不要为了求得一时的安稳就向辽国和西夏纳贡;而司马迁写史,其实也是在为大汉天子而服务,他在《史记》里将秦国描画得越是凶残暴戾,这样汉朝取代秦朝,就会越加名正言顺。
如果用后来的结果来判断当时的情势,那秦强众弱似乎毫无疑问,但如果将秦国的实力降低和还原,那么战国史上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反而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例如,公孙衍和苏秦奔走倡议的“合纵”,为什么会被秦国张仪的“连横”破坏?
如果秦国真的强大到令人害怕,而且一早就暴露出鲸吞天下的野心,那么中原六国就算没有纵横家的游说,他们自己也会联合起来对付秦国,事实上,战国的历史错综复杂,既有五国共同伐秦,也有秦国与魏国联合攻楚,更发生过秦楚燕赵魏韩六国一起攻齐,几令齐人亡国的事。
换句话说,诸侯的关系随时在变,一时合纵,一时连横,今时为友,明天就变成敌对,秦国实力虽强,但在诸侯眼中,也就是一个实力一流的邦国,当有利益共享时大家就会合作,当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双方就会干上一架再说。
所以,六国并不畏秦,至少在秦人长平大捷之前,这种观点才符合当时大部分人的想法。
也正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秦国赵国在长平开战,其余诸侯两不相帮,乐得隔岸观火,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秦赵两败俱伤,好让他们坐收渔利。
如果当时的人预知秦国在击溃赵国之后,就会正式实施吞食中国的行动,那么长平之战也许就不会是现在这种结局。
(四)
蹄声清脆。
马车在颠簸中飞驰,信陵君终于合上双眼。
他已经很疲累,他需要充足的体力和精神来应付接下来的硬仗,但他的脑海仍然有思绪万千,难以平息。
在和侯嬴密室夜会之后,信陵君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很多。
原本他是出于义愤而去救赵,但现在他却觉得责任重大,他要做的,不是救赵于一时,而是怎样将诸侯联合起来对抗秦国,避免天下被秦辗压的命运。
当侯嬴说秦人早有吞噬中国野心的时候,信陵君觉得可笑和不信,但最后他却逐渐笑不出来。
因为侯嬴接下来告诉他的秦国秘密,是历代秦王之间口授心传的百年国策。
那是一份长期的发展规划,从开始时候的关闭函谷关自守,到平西戎,下巴蜀,再到储备军粮,扩充兵源,到最后重开函谷关,挥师东进,每一步都有着严密的规划,犹如国手布局,棋秤之上,步步关联,丝丝入扣。而最重要的一点,当进入战略反攻之后,秦人并不象以往那样着眼于谋城掠地,而是以歼灭对方军事力量为主,总之,他们会尽可能摧毁对方有生力量,不给对方予任何缓和喘息的机会。
这在过往的战争史中十分罕见,但却绝对有效。
——城池土地失陷了还可以在日后争夺回来,但战争中的人员减亡,却很难及时补上。
——这也是长平之战的最后,秦国宁愿杀尽赵国的战俘,也不愿将他们招降的原因。
而最令信陵君感到震惊和惧畏的,是每一代秦王为着这个长远目标而持续付出的努力和代价。
这份国策的最终,是要“平诸侯,废周鼎,行新政”,最终完成这一步的秦王,就可以尊享“始大帝”的名号,而之后的秦王,则以“二世”、“三世”命名。
换言之,每一任的秦王都有可能成为大秦帝国的青史第一人,但为了完成这终极的国策,在时机还未成熟之前,所有的秦王都只能压下自己的争名夺利之心,积蓄力量,为后任甚至后几任的秦王作铺垫。
就在这秦人严守国策的三百年间,中原大地枭雄并举,风头极盛,处于同一时代的秦王本来也有着逐鹿中原的实力,但他们却容忍不发,掩盖锋芒,宁愿把更好的机会留给以后的人。
就凭这一份隐藏实力,收敛野心的坚忍,已足够令信陵君惊叹不已。
毕竟,不是每个人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按捺下自己的野心,更不是每一个人都甘于为后人做垫脚石。
但秦国却做到了这一点。
无论是国家或者个人,能够坚忍如是,又有什么事不可以成功?
现在的信陵君也明白到,长平之战,代表着秦人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而这一任的秦王嬴稷,已经布置好国策规划的最后几步棋,然后就等着命运将自己推上“始大帝”的宝座。
在这几步棋里,在长平全歼赵军主力是嬴稷的第一步,兵困邯郸是第二步,而第三步,就是他以邯郸为饵,引来援救的援军,然后将这些援军扑杀。
对此信陵君曾有疑问:如果秦王想歼灭救赵援军,为什么又要出信恐吓魏王楚王,阻止他们出兵救援?
侯嬴的解释是,如果秦王任由援军救赵而不作反应,那反而不合情理,何况魏国身为赵国盟友,假如被秦王一言吓阻,这说明魏国本身积弱已深,自顾不暇,所以,如果魏王胆怯而不敢出动援赵部队,那么秦人灭赵之后,他们就会兵不卸甲,直接进攻魏国。存强去弱,这是自然界法则——当你气力还盛的时候,你的对手就会静待机会,当你露出疲态弱势,你的对手就会马上出击!同时,魏王对于救赵也存有私心,他派遣大军赴赵但又不让晋鄙参战,刻意做出一副畏惧姿态,其实他就是等待秦人灭赵之后再掠走秦人的战利品。
——“如果说秦人是虎狼,那魏王就是鹰鹫,专门掠夺别人辛苦得来的猎物!也因为有着这种种利害关系,邯郸城才能被围一年,仍然未被攻破。”
信陵君目定口呆,他实在想不到,原来魏国是否出兵援赵,竟然还有着这么多的内幕,而之前侯嬴问他救赵的理由,信陵君说,“在公,魏国赵国互为倚仗;在私,城破则家姐性命堪虞”,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这段冠冕堂皇的话,在秦国的深谋远虑和魏王的智计私心面前,显得十分的苍白无力。
最后,侯嬴向信陵君提出了他的第三个问题。
——“秦得天下,只在迟早。现时公子是否还打算救赵?”
◇◇◇ ◇◇◇ ◇◇◇
信陵君没有回答,他走出斗室,任由大雨泼洒身上,他想放声哭喊,却又似有异物堵喉,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一柄精制竹骨牛皮伞,为信陵君挡住了半边风雨。
信陵君回过头,大声道:“当然要救。之前无忌救赵,原是为一己私义,现时抗秦,是为了向世人警示秦人的狼子野心,当此有生之年,我会务求诸侯同心合纵,不让秦国阴谋得逞。”
侯嬴柔声道:“没有用的。这一次大战,是秦国积聚三百年而发,他们敢掀起战争,这说明秦人已经做好必胜部署,公子又何必自寻烦恼。”
信陵君推开雨伞,边走边道:“存强去弱虽然是万物生存法道,但如果强者便可以侵占弱者,这世间还有公理吗?或许秦得天下已是势不可逆,但人生在世,自当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只要我一日不死,我就与秦人抗争到底,我要让秦人知道,三晋大地多有热血男儿,杀之不尽,驱之不去,我要让秦人惊惧,收回吞噬中国的野心。”
侯嬴笑了,道:“公子热血心肠,侯嬴佩服。其实秦人并非不可战胜,依据秦人国策,秦国的最佳出兵时机应该还在十年之后,只是现任秦王过于自负,为了早日获称始帝而不惜提早启动战争,这无异于揠苗助长,只会令他自呈败象。只要公子敢于一试,破秦重任,就在公子身上。”
信陵君挺起胸膛,道:“但求抗秦救赵,无忌愿以身犯险,请先生以计教我。”
侯嬴一字一顿,道:“欲破强秦,先窃虎符。”
◇◇◇ ◇◇◇ ◇◇◇
时近中午,天色却暗了下来,飘起了如丝细雨。
信陵君的马车离大梁城已经越来越远,这时的他当然还不知道王宫中的变故,不知道如姬已经身陷囹圄。
就在这时,信陵君的脑海中忽然模糊捕捉到一些很重要的信息,但他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那些信息对他很重要。
前方有个坑洼,马车驶过的时候禁不住颠簸摇晃,顶上华盖积存的雨水也泼溅到信陵君脸上,他忽然大声道:“停车!”
信陵君终于想起之前他模糊想到的信息是什么了。
是一柄精制竹骨牛皮油伞。
在那个时候,伞虽然已不再是奢侈品,但那种巧而坚韧的竹伞,蒙上轻软的小牛皮,外层涂上避水的油蜡,这种精制小伞,绝非普通人家所有。
而那柄伞的主人,是侯嬴!
为什么侯嬴会知道秦王的不传国策?
按侯嬴所说,知道这大秦国策的,天下间只有四五人,而侯嬴只不过是大梁城的看门小吏,他又怎会知道这些秘密?
◇◇◇ ◇◇◇ ◇◇◇
答案,或许就在侯嬴的名字里。
侯是王侯之侯,而嬴,则是秦人的国姓。
也就是说,侯嬴的真实身份,也许并非魏国隐士,他可能是秦人,甚至是秦国的王族,所以他才有机会接触到秦国的最高国策。
——但为什么侯嬴要向信陵君这个秦国的敌人,透露秦国的机密?
——他为什么要设计窃符,帮助信陵君援赵抗秦?
侯嬴说过,秦国一统天下的势头已经不可逆转,惟时机未到而矣。那么,冒险窃符救赵,又有什么意义?
唯一的解释,就是当年侯嬴与秦国的其它王族争夺王位,但最终落败于现任的秦王,所以侯嬴改名换姓,愤而出走。
也许,他不忿王位被夺,更不愿看到这个秦王宝座上的胜利者能够成为一统天下的始大帝,所以他授计信陵君,打击现任秦王。
但是,如果侯嬴真是秦国人,他又是城门监吏,一旦秦魏开战,他会不会开城放敌?
如果侯嬴真是一个渗透到魏国都城的秦人,那么其它城池,是否都有类似的秦人担任看门之职?
想到这里,信陵君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这些都是信陵君的猜测,只有找来侯嬴,才可以知道真相。
可是,世上有些事,也许永远都很难有真相。
(四)
回城找侯嬴的车马已经回来,带来的答案让信陵君更加沮丧。
——侯嬴已在家中引剑自尽,与此相关的谜团,只会永久封起。
唯一的信息是侯嬴自杀的时候,面向北方。
莫非侯嬴认为,信陵君此去邯郸,一定会击败秦军,令自己的族人葬身异地,所以心中内疚,故而向北伏剑而死?
◇◇◇ ◇◇◇ ◇◇◇
车队继续前进。
信陵君手中紧握着虎符,他既痛心侯嬴的死,也更加为前路而迷惘。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他手中握着的并不是号令千军万马的兵符,而是一剂催命的符贴。
他更加不知道,在他面前的路,已经是一条死路。
如姬囚于冷宫,口舌被封,魏王更是严密封锁所有假符消息,天下之大,又有谁人可以解救信陵君呢?
第二部 英雄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