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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绝世——【火并萧十一郎】伪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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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19 00: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书发在很多网站,可读者似乎都对古龙不甚了解。
之所以说是伪续,因为本书不是彻头彻尾的《火并》续作,只不过是在原著的结局,联系出另一个全新的故事。
这部小说贴在这里,是我实在有心无力写下去之故,我想听听真正古龙迷的意见,看此书还值不值得写。
但无论如何,我当然都不会挖坑不填。
在此书中,我将原创萧十一郎的惊天身世,并斗胆圆一圆两部萧十一郎原著的某些疑点。
我不会刻意模仿古龙,然而我也难以避免文中有些古龙的影子。
我喜欢阿来、余华、古龙。
喜欢简约,动情,多变,又不失睿智的文字。
我现在模仿阿来与余华的痕迹更严重一点。
在刻画反派上,我受托马斯哈里斯的《汉尼拔》系列影响,写得变态而力求优雅。
以下是主要角色的简介——
冯天书:天绝帮三杰之一。
花包谷:天绝帮三杰之一。
柳妩媚:实为青夫人大徒弟,得知自己身世真相而叛出青夫人门下。
黑衣人:冷酷至极的复仇者,真正身份不先剧透。
玉龙王:虚实难辨,诸君别当真。
徐鲁子:参照原著,真正身份也不先剧透。
顾祥:玉龙王门外之徒,联手风四娘“请”走冯天书花包谷的大哥。
铁流星:中原四煞星之一,残废,擅暗器,被黑衣人一剑割喉。
宫城雪:柳妩媚叛出之后,青夫人之大徒弟,性格变态,行事残忍血腥。
恶鬼:青夫人丈夫之徒。
陆成风:丐帮长老之一。
江怒:七绝彩虹帮云南总舵主。
欧阳舞:青夫人之徒,小公子似的毒辣女孩,其实暗恋柳妩媚,为了柳妩媚宁愿牺牲一切,对其他人则心机诡测。
子乌禅师:武功高绝,性情难测的酒肉和尚,真正身份不先剧透。
青夫人:当今江湖中的顶尖高手,被奉为唯一能与玉龙王分庭抗礼的女人。
“他”:作者特意误导读者将之看成是玉龙王,不知读者中招否,其实与青夫人有一段难解难分的往事。
傀儡魔刀:被诡异琴声操纵的傀儡杀手,曾将萧十一郎一刀劈下百丈飞瀑,差一点也将风四娘劈下,最后风四娘被逍遥侯出手救出。
冰雪佳人:爱和人玩古怪又惊悚的游戏,比欧阳舞更恶毒,在狼谷中差一点弄死冯天书,中原四煞星之一。
这是本书写到现在已出场的主要角色,风四娘、萧十一郎这些原著角色就不简介了吧。
先贴前两章。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00:5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怪异强盗

又是初秋,又是艳阳天。
  又是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柔柔地照着一双纤秀绝美的脚。
  又是一双天生追求刺激的美人脚,俏皮而优雅地高高翘在盆沿上。
  但洗澡的这位美人已不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女妖怪风四娘。
  她虽不是风四娘,却从小就很爱听一切和风四娘相关的传说。
  她几乎从一生下来就已很崇拜风四娘。
  她这十多年的人生中有近十年都是在追寻风四娘的足迹,不断挑战风四娘曾经挑战过的刺激。
  她也用这双脚踢死过三只饿狼、一只山猫。
  在烤得灼热如热锅般的沙漠上走过三天三夜,在寒冬横渡过千里冰封的江河。
  每一条毒蛇对她的这双脚都本能地望而生畏。
  曾一度雄视大半个江湖的鸡山霸主只因贪恋她的美色,坏笑着多看了她两眼,就被她一把拽到鸡山之巅,照屁股狠狠一脚踢下了万丈绝崖。
  现在风四娘做过的所有刺激的事她几乎都做过了。
  千里迢迢跑到这强盗山来洗澡,她已是第五次。
  澡盆中的水她烧得一次比一次热,换得也一次比一次急。
  她之所以还要来这里洗澡,只因昔日风四娘两次在这里洗澡都惹着了麻烦,风四娘传奇性的故事也总是从这里洗澡开始的。
  而如今她来了已四五次却连只苍蝇也没遇到。
  此刻她的耐性终于达到了极限,忍不住用手急促地拍击盆中的热水,水花乱溅,又轻轻盈盈地漫开了一层汽雾。
  她就在这汽雾中高声喊道:“这强盗山的强盗都死绝了吗?”
  她才喊出最后一个字,窗外就突有一阵很温文有礼的笑声响起。
  她顿时兴奋起来,也学着当年风四娘的摸样悠悠然笑道:“原来还是有活强盗的,而且活强盗都改不了爱偷看女人洗澡的臭毛病。”
  窗外有人平和冷静地笑着回应道:“只要是男人,谁不爱偷看女人洗澡?连瞎子都禁不起浴中美人*体的诱惑而开眼,但敢不敢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她故作意味深长地轻轻叹息道:“爱的人很多,敢爱的人却很少,这真是人间的一种莫大悲剧啊。”
  窗外人道:“你或许还不知道一件事。”
  她略微动容道:“什么事?”
  窗外人淡淡道:“关于这强盗山的事。”
  她笑着道:“恕我目光短浅,孤陋寡闻了。”
  窗外人很认真地缓缓道:“十年前中原十三帮的老大哥花平被人砍断双手,无法再使刀,不久郁郁而终。
  他一死,中原十三帮就内讧不断,短短三个月已火并了七帮。
  残余的六帮势单力弱,被山南新崛起的天绝帮突袭,力量在一夜间几乎已消亡殆尽。
  现在的强盗山已不再是中原十三帮的联盟聚义之地,而是天绝帮的势力重地。”
  她似乎听见了一个天底下最最离谱滑稽的笑话,完全不信地哈哈大笑起来道:“我又不管什么江山易主,只要这山上还有几个活强盗就行。”
  窗外人惊异地问道:“你就这么想遇着活强盗?”
  她含情脉脉地凝注着自己的一双完美纤秀的脚,脸上显出了一丝优雅得意的微笑悠然道:“别的时候我不想,只有在这间小屋里洗澡时才想。”
  窗外人似也终于忍俊不禁地笑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女人在洗澡时想被强盗偷看,而且这女人还长得不赖,要细腰有细腰,要美貌有美貌,尤其是一双脚,香喷喷地要人命,我都控制不住想立刻变成强盗闯进去摸一摸,亲一亲。”
  她又动容道:“你不是强盗?”
  窗外人桀桀怪笑道:“我若是强盗,这屋子的墙早被我一头撞出个大洞。”
  强盗要进哪间屋子通常都像很不喜欢直接走门的。
  她目光闪动地问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窗外人郑重其事地回答道:“是一个绝非强盗的人,但也绝非君子。”
  她笑道:“你虽没有偷看我洗澡,却偷听了。强盗是绝不屑于偷听的,他们碰着这种事一向都很直接,而君子又实在不敢放眼偷看,就算是只听听声音也要之乎者也地愧疚一辈子。所以我至少能断定,你绝对是坏人,坏得很高明的人。”
  窗外人似乎有点无奈地道:“我也本不想来偷听你洗澡的,只因今天我约了几个朋友聚到这屋子里商量一件事,或许是怪我性急来得太早了,不小心就听见了你的洗澡声。直到又听见你的喊叫,才知道洗澡的竟是个女人。叫声虽有点粗鲁,但脚却是挺香的,连窗外的我都渐渐为之迷醉。”
  她皱眉冷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是无心之失,无意冒犯,而原因都砸在我一个人身上了?”
  窗外人笑了笑道:“莫非你很失望?”
  她不禁瞪眼道:“我失什么望?”
  窗外人道:“我不是强盗,死强盗活强盗都不是,所以你很失望,但你也不用太失望,我开始时是无心无意,但现在已闻了你的脚香这么久,我就突然有心有意了。”
  他这些话刚说完,窗外竟又响起了另一个男人兴奋而猥亵的冷笑声道:“冯兄,女人要犯贱,好比银庄倒白银,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这种时候,男人不做做强盗,岂非太白痴了?”
  冷笑声中,一团灰影猛地跃起,砰地把紧闭的窗扇撞得支离破碎,显见此人的一身硬功已有几分火候。
    XXXXXXXXX
    木头碎块落了一地,她竟并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更勾魂动魄地嫣然一笑,把一双雪白滑润而纤巧的脚在盆沿翘得更高,她丰满美丽的胸脯竟也有大半露出了水面,热雾蒸腾,将她几近完美的胴体半遮半掩得恍若偶动凡心的仙女。
  撞破窗子闯进来的是一个还没澡盆高的侏儒男子。
  人虽不高,眼光却色迷迷地要命,直勾勾地盯着她翘在盆沿上的一双脚,连心跳呼吸都似已瞬间停顿了。
  窗外先前的那个男人却又讥诮地缓缓笑道:“花兄太性急了,情调刚刚酝酿出来,就被你毁了。”
  她忍不住也娇声笑了笑,也很讥诮地道:“咦,好奇怪,窗子撞破了,人却没见进来?难道你口中所谓的什么花兄竟是无形无影的鬼魂?”
  窗外姓冯的男人笑着提示道:“你的眼光若肯放低一点,或许就能见着他了。”
  她果真把眼光放低,朝四下里仔仔细细地望了一整圈,却还是没看见半丝人影。
  就在这时,她脚底突然感到了一股潮热的气息,整双脚都钻心地痒起来。
  她猛力一挣,又惯性地狠狠一踢,似乎正踢着一团软乎乎的肉球上,只听澡盆下立即传出了一阵叫痛声。
  她把脚赶紧缩回水里,惊道:“原来花兄是好大一只老鼠。”
  姓冯男子道:“你一定是踢中他的头了。”
  她道:“他的头真软。”
  姓冯男子笑道:“他的头本来很硬,但亲女人脚亲多了就也被踢软了。”
  她疑惑道:“他只喜欢亲女人脚么?”
  姓冯男子道:“他本来是喜欢亲女人身体的每个部位,但五年前也是初秋的一个艳阳天,他在这间小屋里闻过一个女人的脚之后,就永远痴迷上女人脚了。”
  她笑了笑道:“真有趣,那个女人是谁?”
  姓冯男子似有一点惊讶地道:“你不知道么?我还以为你早该猜到了。敢在这强盗山的小屋里洗澡的女人,迄今为止你才是第二个。”
  经过他的这句提示,她立刻猜出是谁了,掩不住满面兴奋之色地脱口叫道:“风四娘,是风四娘!”
  姓冯男子慨然一声长长的叹息道:“风四娘真是江湖中百年不出的一个奇女子,可惜近几年来已不闻她的消息了。”
  她也不禁目光黯淡,神色很沮丧地道:“关于她的一切早已成了封存日久的传说了,难道连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也不知道她这几年的情况?”
  盆下突然传来花兄的声音道:“要论消息灵通,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敌我花包谷?”
  话声未落,一个圆不溜丢的胖侏儒捂着头跌跌撞撞地走到窗前,这才让她见着真面目。
  她一看到这肉球般的矮子,竟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花包谷被她笑得脸都红透了。
  他偷看女人洗澡时脸不红,亲女人脚时脸不红,却偏偏在女人的笑声中脸红如苹果。
  姓冯男子道:“花兄一定现身在你眼前了,否则你绝不会突然这么大笑的。”
  她喘气不及地连泪花都笑出来了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可爱的矮冬瓜,尤其矮冬瓜还对我色迷迷的,遇着这种事,我若不大笑,就真该去撞豆腐死了。”
  姓冯男子也笑道:“花兄也只有逗女人发笑的摸样才算勉勉强强对得起他的好色本性。”
  花包谷脸挣得越来越红,似被人用火久久地烤着,突然跳起来叫道:“你们是要继续嘲笑我?还是要安静下来听我说段故事?”
  姓冯男子道:“想不到你也会说故事。”
  她掩嘴把笑声压低道:“故事好不好听?不好听我就要走了,这澡不能洗太久,久了会泡皱皮肤,而且水也快凉了。”
  花包谷的双眼又色迷迷地亮了起来,垂涎三尺地诡笑道:“要不要我给你澡盆里掺些热水?”
  她惊叫道:“不敢劳您大驾,还是说故事吧。”
  花包谷很失落地道:“看来美女都跟矮子无缘,尤其是穷得连裤裆上的破洞也没钱补的矮子。”
  她微笑着假装很温和地轻声安慰道:“你若改掉你爱亲女人脚的怪毛病,我倒可以考虑一下养你作宠物。”
  姓冯男子道:“好了,好了,姑娘就别作践他了,小心一会没故事听。”
  她撅起嘴不屑地抬眼向屋顶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听故事就睡不着觉。”
  花包谷诡秘地笑道:“是么?那得看是谁的故事了,比如说风四娘的故事。”
  她仍有些不屑地道:“关于风四娘的所有故事,我几乎都听过了,你难道还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新鲜劲?”
  花包谷笑得已更诡秘:“三个月前才发生的一件风四娘的故事,你不会也听过了吧?”
  她猛地低下目光紧紧地瞪着他道:“这倒真没有听过,你说。”
  花包谷又色迷迷地笑道:“现在是你迫不及待想听了,我就该提一个条件,你让我再亲亲你的脚我才说。”
  她不急不乱地嫣然笑道:“那我给你更优厚的条件怎么样?”
  姓冯男子哈哈笑道:“花兄,你转运了,终于熬出头了,人家竟主动送上门来,这种难逢难遇的好事,你不答应就实在太亏了。”
  花包谷兴奋地连连点头叫道:“什么条件?”
  她悠悠地甜笑道:“你说完了,我若满意,那么今后我只要一遇见你,就让你亲亲我的脚。”
  花包谷两眼放光道:“此言当真?”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我生来以风四娘为偶像,风四娘几时说话不算数?我若放你鸽子,还配称千古第一追风四娘狂人?”
  花包谷咬咬牙道:“好,那就看在风四娘的面上,姑且信你。”
    XXXXXXXXX
    故事的开头是在一条街上。
  一条本该是杭州城里最繁华最富庶的街。
  如今却已终年冷清,难见人迹,只剩下千千万万片枯黄残败的梧桐叶飘飘荡荡在斜阳寒风碎雪凄雨中。
  街上的每家商铺都关门了,携家迁居尽可能地远离这条曾带给他们无限优势与财富的街道,就像在躲避一场永远也难以战胜的瘟病。
  连在街角路沿摆摊修鞋的老皮匠也收拾家伙于某个落着暴雨的晚上死在了出城避难的途中。
  仿佛只一日之间,灯火辉煌的街市就变成了恶魔肆虐的地狱。
  听到这里,冯姓男子恍然道:“我听说过那条街,自从那一战之后,那条街的名气简直已赶超少林寺。”
  花包谷道:“但你只听说过,一定未曾去过。”
  冯姓男子的语声中微微有些恐惧之意:“那条街上有个世间最危险可怕的疯子,而且武功高绝,就连威震关中的神斧王,在去年三月闯入那条街,也再没有出来。”
  花包谷纠正道:“不,他出来了,只是没有完整地出来。”
  她不禁好奇地问:“什么意思?”
  花包谷一字字很郑重地道:“闯入时,他是整个人,出来时,却只有一颗头。”
  她浑身一阵发寒,耸然道:“是……是被那疯子杀的?”
  姓冯男子先一步回答了她道:“很显然。”
  她的声音似已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又忍不住疑惑地问道:“江湖上有人知道那疯子是谁么?花包谷,江湖上的信息就数你最灵通了,难道你也不知道?”
  花包谷抬手揉了揉胖乎乎的鼻子,迟疑着道:“我也只能根据一些江湖传言来作猜测,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过他的真面目,我也想多活几年,就只能靠猜了。”
  她道:“那你猜他是谁?”
  花包谷皱了下眉缓缓道:“连城璧。”
  她吃惊地叫了一声,姓冯男子也吃惊地问:“怎么可能?”
  花包谷道:“你刚才说过,自那一战之后,那条街的名气才迅速大了起来。”
  姓冯男子闭口听他讲下去。
  花包谷道:“十年前,萧十一郎与连城璧决战于那条街,前往观战的人却半个也无。
  那一战并不是武功身法的战斗,而是灵魂意志的战斗。
  那一战在表面上,他们始终半招也没有交手过,谁的意志比对方坚强一点,谁就胜了。”
  姓冯男子道:“最后走出那条街的是萧十一郎。”
  她不禁目光闪了闪道:“所以最后败的是连城璧?”
  花包谷点头,似有些感慨地轻叹了一声道:“所谓决战,江湖人都很清楚,就是必决生死的一战。
  所以当有人看见萧十一郎走出那条街时,江湖上很快就传播开连城璧已被萧十一郎杀死的新闻。
  谁也不会猜到那一战他们根本未交半招。
  当连城璧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而倒在萧十一郎脚下时,萧十一郎也居然放过了他。”
  姓冯男子道:“后来呢?连城璧就没有再出来过?无垢山庄的人就没有去找过他?”
  花包谷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像连城璧这种一向自视极高的人,肉体上的战败或许不算什么,但意志力的战败却足以将他整个人瞬间毁灭。
  据说战后两个月左右,无垢山庄的所有人都找到那条街极力劝他回去,然而他不仅不听劝说,还将那些一直衷心追从他的仆人们全都残忍杀死,没有一个能侥幸逃出去。
  从此之后,就有了那条街住着嗜血疯子的传说。”
  姓冯男子也不禁慨然叹息道:“不想连城璧绝世英才,最后却被萧十一郎半招未出而打败。”
  她听得已有些目光发痴,这时才如梦方醒地急声道:“那决战后的萧十一郎怎么样了?你不是要讲三个月前风四娘的故事吗?干嘛扯出十年前的事?”
  花包谷道:“你怎地比我还急性子?故事有头有尾,得慢慢讲呀。”
  那条街之所以变成如今这般荒凉冷清,人人躲之不及,并非只因为街上有了一个可怕嗜血的疯子。
  更主要的是,还因为一柄刀。
  姓冯男子脱口道:“难道是割鹿刀?”
  花包谷郑重地道:“那一战结尾,萧十一郎放过了连城璧,也留下了割鹿刀。”
  只要一听见割鹿刀的三个字,就可能在江湖上又引爆一场极难平息的血腥争端。
  那一战结尾,连城璧崩溃地倒在萧十一郎脚下,整个天空都似瞬间坍塌了。
  萧十一郎深知自己的意志也快到了崩溃边缘,于是陡然兴起了厌世退隐之意,最终留下了割鹿刀,挣脱了日夜纠缠的儿女情仇。
  ——其实割鹿刀不是放下的,而是猛力劈下,大半截刀锋深深劈入石板街。
  花包谷道:“这割鹿刀是昔日冶铁世家徐鲁子大师耗尽整整七年心血才终于铸出的罕世奇刀。
  刀锋之利之韧,当真是削铁如泥,砍石如腐。
  自出炉日起,江湖中人无论正邪都想方设法要抢为己有。
  但人们只知疯狂地争夺它,却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它的秘密。
  就连萧十一郎和连城璧也绝对不知道。
  萧十一郎若知道,决战当日就定然不会全无顾忌地留下割鹿刀。
  连城璧若知道,以前割鹿刀曾归他手时,也就不会随随便便再还给萧十一郎。”
  姓冯男子道:“你知道割鹿刀的秘密?”
  浸在澡水中的她突然叫道:“这故事也太长太复杂了,花包谷你先出去,等我穿好衣服再讲。”
  花包谷眼珠子转了转,竟也不色迷迷了,乖乖地像模像样地朝她深鞠了一躬。
  姓冯男子在窗外就立刻听见了她的作呕声,笑道:“花兄一定是又很礼貌地向你施礼了,否则你怎会突然作呕?”
  她强压着反胃的恶心气,苦笑道:“花包谷,你礼貌起来真要命,还是色迷迷的样子好恭维一点。”
  她说着这句话,再看向窗前时已不见了花包谷。
  只听窗外传来花包谷的怪异淫笑声道:“我也是个眼光能放远一点的人。你长得这样美,脚又这样香,我可不想给你坏印象。”
  姓冯男子笑着戏谑他道:“你的坏印象是天意安排,是绝改不了的。”
  花包谷不平地拍着肚子叫道:“你知道什么?有些女人选男人就从不看长相。”
  姓冯男子故意把语气装得很认真,收敛笑容肃然道:“看什么?”
  花包谷仿佛丝毫听不出他是故意,也很郑重其事地缓缓道:“看才华,看能力,看名声,看心胸,看智慧。”
  姓冯男子哦了一声勉强保持肃然道:“我终于知道原来女人选男人有时还会看这些,真多谢你叫我又长了点见识。”
  花包谷掩不住得意之情地笑了,突然冷哼着道:“论这几项,我虽不好说能超过你,却也不差了。”
  这时屋门已轻轻打开,只听她娇笑道:“两位可以进来了。”
    XXXXXXXXX
    花包谷中规中矩地迈着方步带头慢慢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进来的却还有两个人。
  一个人风神俊逸,衣着整洁而华贵,优雅地摇着一把折扇,步态也很优雅,一看便知是个平素高傲惯了的富家子弟。
  但现在他的表情只显得平和又随意,没露半点的高傲之气,带着满面春光的笑容施施然走进来,又像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
  另一个人却板着一张冷冰冰的棺材脸,眼光也是了无生气的。
  穿着一件色泽漆黑的紧身衣,凸显出他颀长而强壮的体形,唯独一张脸是枯槁而瘦削的,额骨高耸,眉毛也很浓。
  一眼看见他时,肯定会倍觉他的头与体形很不搭配,这样的头长在这样的身体上只会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冷酷诡异之感。
  她一眼看见他时,立刻就浑身不舒服得要命,当再看见他的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也正笔直地盯在她脸上时,她刚出浴的身体又仿佛一瞬间出满了冷汗。
  当再目光垂下而不小心看见他右手和手中紧紧握住的长剑时,她的心脏已恐惧得似突然停止了跳动。
  她七八岁已独身闯荡江湖,十岁已根据传闻追寻起风四娘的足迹,开始尝试各种刺激与挑战,十五岁已认为天底下所有可怕至极的人和事她已都遇见过。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有多么无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这十几年来她遇见过的一切人和事都加起来恐也不及眼前这黑衣人的万分之一可怕。
  她遇见过的只是蛮横无理,嚣张跋扈,好色贪婪,而绝没有半分杀气。
  这黑衣人却遍身都是杀气,他一进门,整间木屋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沉沉杀气。
  他虽然在门边停下不动,但只要还看得见他的双眼双手以及手中的长剑,他的杀气就会源源不断地继续向四周围溢出,冰寒彻骨的剑锋也似随时将逼喉而来。
  先前进屋的华服男子眼见她的满脸惧意,心中已猜出了因由,温和地笑道:“你不必怕,他除了仇人之外是谁也不杀的。”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他是杀手?”
  华服男子道:“他是复仇者,与杀手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杀手是只要付的价钱满意就可以去替任何人杀任何人。而复仇者除了仇人之外,你就算搬座金山来,他也绝不会替你出半招。”
  她把目光从黑衣人的剑上转移到华服男子的脸上道:“你这么一解释,我果然就不很害怕。为人不亏心,我自问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又何必害怕他?”
  花包谷在一旁拍掌大笑道:“正是如此,若不这样想,我和冯兄怎敢天天和他在一起?”
  她看着华服男子俏皮地眨眨眼道:“你就是那个姓冯的?”
  华服男子点头很彬彬有礼地微笑道:“敝姓冯,名天书,还不知姑娘的芳名?”
  她低声把他的全名念了几遍,也展颜微笑道:“好怪的名字,虽有点不配你的英俊相貌,叫起来却很顺口。至于我的名字嘛,其实也很怪,但叫起来也同样顺口。”
  她一字字地道:“我叫柳妩媚。”
  花包谷笑道:“冯兄的名字有点不配他本人,你的名字却实在与你本人配极了,尤其是一双脚,更是……”
  柳妩媚见他又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才发觉自己的脚竟还光光地赤着,赶紧红着脸收回曳地长裙下,嘴里却在不客气地大骂:“花包谷,你少惹我的这双脚,你不知道这双脚曾踢死过名震天下的鸡山霸主,惹急了小心一脚把你踢回娘肚子里。”
  花包谷垂涎怪笑道:“什么鸡山鸭山?我听也没听说过,而且我娘早不知尸埋何处了,你尽管来踢。”
  冯天书道:“好了,你们别闹这些没用的,还是把刚才的故事续完。”
  柳妩媚眼珠一转,道:“我们都说了名字,那位兄台呢?”
  冯天书笑道:“你想知道他的名字?”
  柳妩媚道:“难道复仇者没有名字?”
  冯天书道:“他有,但就连我们这两个天天在他身边的人也不知道。”
  花包谷插嘴道:“他的名字除了仇人,是谁也不该知道的。”
  柳妩媚一脸疑惑地问道:“他既然要复仇,却怎会天天跟着你们,你们不是他的仇人吧?”
  花包谷慌道:“当然不是,当然不是,他跟了我们这么久,我连看都没有正面看他一眼。”
  冯天书道:“他跟着我们,是为了等我们的大哥。”
  柳妩媚的好奇心真是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这时又眼睛发亮地道:“原来你们还有个大哥?你们是亲兄弟?还是拜把子?”
  花包谷汗道:“区区拜把子而已。”
  柳妩媚道:“哦,拜把子的兄弟情义似乎都更坚强一点。”
  花包谷讷讷地黯然道:“你看我是不是不配与他拜把子?”
  柳妩媚不禁愣住,转过头来朝他甜甜地嫣然一笑道:“你这问题好深奥,我只有当假装听不见了。”
  花包谷更沮丧地低下头道:“谁说长相不重要?”
  柳妩媚笑着安慰他道:“长得不英俊也没关系,长得可爱有时更具人缘。”
  冯天书附和道:“不错。”
  柳妩媚又抬头凝视着他道:“那你们大哥呢?他为什么要等你们大哥?”
  花包谷道:“这你就得去问我们大哥本人,去年仲秋,我们大哥就在一天夜里不辞而别,到现在我们也杳无他的音信。”
  突然门外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叫道:“冯大官人,花大官人可在屋里?”
    XXXXXXXX
    众人闻声走出门,只见两个青衣童子站在门外,一个双手捧着件沾满血污的衣服,另一个双手捧着柄断刀。
  花包谷不禁失声叫道:“是大哥的衣服,大哥的刀。”
  冯天书也面色惨变道:“大哥的刀断了,他的人是不是遇着了什么不测?你们这两个童儿是谁?”
  捧着衣服的童子显然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此时正欲张口回答,突然一道剑光无比凌厉地掠过,黑衣人竟已到了他的身前,闪动寒光的剑锋紧紧逼着他瘦弱的脖子。
  他竟毫无惧意地静静抬眼望着黑衣人。
  他虽表现出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静镇定,冯天书却深知黑衣人的残酷无情,忍不住疾步追到其身后,劝道:“别冲动,等问清了再计较。”
  黑衣人漠然盯着童子,语声也如死一般令人窒息,低沉地质问道:“你把这衣服的主人怎么了?”
  童子调皮又诡秘地笑道:“我没怎么了,是我老祖爷怎么了。”
  黑衣人冷冷道:“别以为你是小孩子我就不忍杀你,只要不在我面前说实话,就算才出娘胎的婴孩我也照杀不误。”
  柳妩媚低声问花包谷道:“你们刚刚不是说过除了仇人,他谁也不会杀么?”
  花包谷苦着脸笑道:“这种人的性情,比女人心更难揣测,何况我们的话也不一定全对。”
  童子昂然道:“谁不说实话了?就是我老祖爷叫我俩捧着这衣服这刀,前来此处请冯花二位大官人去府上喝杯酒。你姓冯姓花么?”
  黑衣人目光如刀地冷冷道:“我姓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我也会去府上喝杯酒。”
  童子笑道:“想来府上喝杯酒的人一向少得很,而老祖爷也一向热情得很,多请些客人回去,老祖爷或许将更高兴。”
  黑衣人道:“很好。”
  童子道:“那就请在场的各位都去,山脚停了一辆大马车,这几个人还是能宽松地坐下。”
  柳妩媚指着自己道:“我与他们初相识,这事是他们的,我仍然做一个局外人,就不去了。”
  冯天书看也不再看她一眼道:“初相识也罢,你自己请便。”
  柳妩媚听他的语气似有点不对,问花包谷道:“他生气了么?”
  花包谷道:“我也很生气,但你别误会,绝不是生你的气。”
  柳妩媚咬着嘴唇想了半晌,突然拍手笑道:“你们这种朋友百年难遇,我不能就这么错过,反正这一次洗澡之后,我已不知再干什么才有趣了,不妨就陪你们走一走,喝杯酒总喝不死人吧。”
  冯天书仍是没看她一眼道:“你想去,我们也不好拒绝。”
  花包谷郑重地长叹一声道:“可你该知道,很多人都是因喝酒而死的。”
  柳妩媚笑道:“那岂非更刺激?我想如果风四娘碰上这种事,她也会满怀好奇地忍不住横插一脚。”
  由此,这不是风四娘又很像风四娘的柳妩媚就把脚横插进了冯花二人的这件事里。
  由此,关于割鹿刀、萧十一郎、风四娘的传说才再一次引发出起伏不断的悬念。
  到底三个月前发生了一件与风四娘有联系的什么故事?
  到底割鹿刀的真正秘密是什么?
  这一切已令她感到越来越刺激有趣。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感到的一种刺激一种有趣。
  也只有感到了这种刺激与有趣的人才会一下子忽略死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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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00:53: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迷云丛生

      山脚果然停候着一辆马车。
  一辆果然大得出奇的马车。
  车轭长长地伸出去,高高地斜伸向日暮早已低垂的西山。
  拉车的马也足有四匹之多,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来匹匹皆是久经训练的宝驹。
  很多自认为见过大世面的江湖人恐怕也毕生难见此等豪车。
  这车也确实豪华奢侈到了极点。
  珠玉垂帘,细缎围窗,红木造轮,就连轮缘轮毂上打固的钉子也是黄金,金光闪闪,一种贵气逼人而来。
  车顶上还撑着一杆游龙戏凤的华盖伞,见这伞形,见这伞上所绣的精致图案,真以为是龙子出猎,玉辇降尘。
  站立车前,被满车刺目的罕见贵气逼得几乎快透不过气来的柳妩媚终于还是忍不住向那两个引路童子惊问道:“你家老祖爷莫非是皇帝?看这车的气派,就算不是皇帝,也该是与皇帝有很大联系的人。”
  那捧衣服的童子傲然一笑冷冷道:“我家老祖爷曾做过当朝先皇的营前军师,只献计一策已叫先皇在半月间轻轻松松地平息了五省叛乱。先皇得胜班师,途中就给了老祖爷一件诰封,让自那以后,每世坐朝的皇帝都须见他即拜,奉为皇宗。”
  柳妩媚面带讥诮之意地轻笑道:“这先皇也太小题大作了,只是献计助他打了一场胜仗罢,就要赐什么见他即拜,奉为皇宗的诰封,真冤枉了后世皇帝。”
  冯天书突然接口道:“你错了,当年的五省叛乱是十大开国名将中的四个最厉害的将军蓄谋挑起的,叛军七十万,而肯替先皇出征的军士就算加上了皇城禁卫军也才不过十八万。纵然十大开国名将中愿效死的还有六个,但这六个将军中,两个早已垂垂老矣,重病卧床不起,心有余而力不继;另四个将军虽还朗健,却着实不敌那叛乱的四个将军。叛军号召五省兵力,势如破竹,不到一个月已将逼近皇城脚下,先皇见就要深陷亡国换朝的危境,便亲自披挂出征,临行却还留下一道遗诏,自己也知道此一战胜券难握。”
  那童子道:“幸好他遇到了我家老祖爷,他率军刚一出城门,城门下就有我家老祖爷请求晋谒。”
  柳妩媚心道:“原来这军师也不过是半路出家。”
  只听那童子接道:“当时先皇哪有心情接受百姓的晋谒?便要叫人赶走老祖爷,但老祖爷鹄立道路中央,又捧上了一卷轴,先皇是看了这一卷轴,才兴奋地亲自下车来老祖爷身前道歉,如挚友般相搀着同回龙辇。”
  花包谷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哦道:“百姓口传:昔年五省谋乱,军迫皇城,国不久安,先帝亲征,甫出皇城,遇一朴士,献上卷策,龙目过之,立时惊叹,天降神助,有此一计,国危速解。这莫非正是说的你家老祖爷?”
  那童子更为骄傲地点头道:“现在你们还对这辆马车有什么疑问吗?当今天下,就算世皇也不敢轻坐此等马车,你们能坐上,也算三生有幸了。”
  柳妩媚笑着眨眨眼道:“江湖人,你家老祖爷已不做本朝军师,而退隐为江湖人了?”
  那童子道:“国已平安,老祖爷本就是江湖人,从不恋朝廷权势,等哪一日国又处于危亡之际,老祖爷自会再神兵天降。”
  花包谷冷冷笑道:“什么不恋朝廷权势?只看这豪车已知一二,所谓淡泊名利全是假的。”
  两个童子怒目嚣张,叱道:“你说这话,是你一脑的肥油,早活腻了。”
  柳妩媚也紧随花包谷,满脸冷嘲热讽地道:“什么等哪一日国又处于危亡之际?想必老祖爷已真老掉牙了,难活到那一日,再救国献神策。”
  捧衣服的童子收住怒容,也冷笑着道:“就凭这几句话的态度,已难保你们能活着回来。”
  此时也早就在马车里。
  马车厢大得像一座装着四只轮子的卧房。
  坐在里头的人丝毫也没觉出马车已在飞驰。
  柳妩媚听童子最后那句话说得实在诡秘恶毒,就不禁移身到窗前,揭开半角帘子向外观望。
  但只望了一眼就受不了地反身弯下腰剧烈干呕。
  冯天书倒很平静地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想你家老祖爷对国有忠效之心,又具孔明之慧,必不该是什么歹毒小人。只望我们大哥在你家老祖爷手上也没受到半点非人待遇。”
  童子道:“这你放心,你们大哥好得很,在我家被尊为上宾,顿顿好酒好菜地招呼,倒是你们,一直言出无礼,不过跟了老祖爷如此久,我俩已学会了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你们这些无知小辈的过错。”
  花包谷恼得翻身跳起,对冯天书道:“这俩小杂毛不知好歹,你别太客气,你越客气他们反倒越骂得凶。什么无知小辈?竟把辈分也颠倒了,真想狠狠打他们一顿屁股。”
  这番话的口气虽然厉害了许多,哪知一路上嘴不服输的童子却突地噤声,规规矩矩地盘膝坐在车帘两旁,很冷淡地上翻起白眼,竟是再不屑看冯天书四人。
  冯天书叹息了一声微微笑道:“你看,你们何必与小儿斗嘴争理?现在小儿不吭半声,你们最好也闭紧嘴,否则真有点颠倒了辈分,你们反而成了幼稚不懂事的孩子。”
  花包谷咧开嘴,满嘴闪着油光地哈哈大笑道:“要我一时闭嘴却也容易,只不要闭太久就是,我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说完果然就乖乖闭嘴不再说半个字。
  柳妩媚看了看冯天书平静而英俊的脸,突然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愧,她面颊也似在微微地发烫发红了。
    XXXXXXXX
      车厢里布置极简,却更显出华丽昂贵的一面。
  只简简单单地铺着一条红毯,质地竟光滑细腻如美女的皮肤。
  丝边是纯东方的细致工序,织绣图案又变成了纯西域的神秘风情。
  东西两地域的完美融合正不差毫厘地体现在这条红毯上。
  虽没有什么织金绣银和镶珠嵌玉,但看这做工之精巧绝伦,已当数举世罕见的无价宝物。
  红毯上又随随便便地安置了一张身长足短的木几。
  木几上是一母壶十子杯。
  木几色已陈旧黯淡,漆已凋落。
  茶壶茶杯更是全都已密布裂纹,裂纹纤细似少女易断的情丝。
  这木几这茶壶这茶杯虽然有旧有损,并不崭新精美,但只要有一点鉴宝眼光的人必定一看便知这是几样历史已多么久远的古物。
  正是它们的陈旧与破损才使它们越来越身价不凡。
  车厢里尽管只简单随便地布置了寥寥几样物件,然而已足够显出主人的无限奢华。
  能将这红毯铺于人坐,将这木几和茶壶茶杯供于人用,也已足够显出主人的如海气魄。
  从这些布置上至少可以想到主人绝非一个太小气的人。
  夜已临,夜渐深。
  马车仍在闪电般飞驰。
  柳妩媚虽越加地不耐烦,却再也不敢轻易去揭开车帘。
  她现在几乎已是一看车帘都会忍不住干呕。
  而花包谷竟安分了许多,一直靠在木几旁左看右看地细细把玩着几只茶杯,时不时还饶有趣味地点一下头喃喃自语道:“等见着主人以后,我必须得向他讨一只茶杯耍耍。”
  冯天书却一直在含笑着盯住花包谷那表情已很贪婪的胖脸,似乎想讥嘲地问问他何时懂得玩古物了?
  黑衣人从上车到现在仍是一脸残酷冷漠,死静地坐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右手始终没有放松剑柄,双目紧闭,似已沉入睡乡。
  但就算睡觉他也在万分警惕地防备着别人的突袭。
  只有冯天书知道,这人是从来不会真正沉睡的。
  最少也留下一双手是一直非常敏感地清醒着。
  他一心记挂着复仇,仇恨已将他慢慢训练成了一只死脑筋的野兽。
  他在睡觉中也紧握剑柄,并不是显示出他本性的怕死,而是他很怕会在睡觉中错过复仇的好时机。
  车厢里灯光辉煌,却偏偏照不亮那坐在角落里的黑衣人身上笼罩的一片阴影。
  一片比仇恨更沉重的阴影。
  冯天书看不透那片阴影究竟在体现着什么意义。
  黑衣人只要出现在别人面前,别人就能轻而易举地看出他满心的复仇欲望。
  但这阴影本就比他的仇恨更明显地让别人一眼便察觉,却永远也无法被别人真正地看透。
  冯天书突然就很奇怪地意识到,在这个冷血残酷的复仇者身上,又增添了一种无比迷惑的深刻悲伤。
  不知这样沉寂地过了多久,车厢中几乎每个人都泛起了些许睡意,微合双目似入浅梦之境。
  花包谷鼻圆嘴阔,甚至已张开嘴呼出了绵绵的打鼾声。
  仿佛再没人会去注意长夜是不是已至尽头。
  车厢外突然传来马匹顿蹄喷鼻的响声。
  童子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了一眼,才回头对冯天书四人道:“到了,请客人们小心下车吧。”
  这时竟又莫名地变得礼貌起来。
  冯天书四人当然没有谁是真正睡着的,尽管柳妩媚确实已困意十足,却合上眼久久也难以入睡,而只神经敏感地游离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边缘。
  对她这种江湖人来说,夜晚反倒比白天更充满各式各样的刺激。
  一遇见刺激的事,就算给她下了mi药,她也精神兴奋地睡不着。
  今晚在车厢里她之所以差点就真的睡着了,大概只因为两件事:
  一件事是这红毯实在太柔软太令人舒服了,人一舒服往往就会很想睡觉。
  另一件事是这趟行程实在太安静太没有感觉,又实在太漫长,至少她若去深想这趟行程,就会发现已漫长到快要逼近一个人心灵崩溃的最边缘。
  童子先下车又恭恭敬敬地立在车门旁,为四个客人拉起了帘子。
  花包谷第一个迫不及待地从车厢里出来,刚跳下马车就忍不住心中一阵窃笑:这两个小孩儿明显是家教很严,一路上傲慢又不服的神气,到了家之后就立刻奇迹般地从脸上消失了。不知他们怕不怕我在家长面前突然告上一状?
  天已蒙蒙亮,月已西沉。
  只剩零零落落的几颗星昏昏欲睡地嵌在灰色而单薄的天幕里。
  这趟行程竟无声无息不知不觉地用了一整夜。
  想来这拉车的马匹尽是体质健壮的千里良驹,跑起来绝对会快如闪电疾如风。
  也正因为这些马儿的速度实在太快才使车厢中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马车一直在疾驰。
  以这些马儿的这种速度来推测,这整整一夜之间他们已不知被送到了离强盗山有多遥远的地方。
  这地方对他们而言已是绝对陌生。
  何况冯花二人的大哥恐怕还受制于人,他们已完全处在极不利的被动境况之中。
  此时就只看这地方的主人对他们究竟是何用心,究竟是恶是善。
  新鲜清爽的晨风吹上人困意残存的脸,却在黑衣人如棺材般死板的表情上显出一种有气无力的退缩之感。
  他们的眼前是一座土头土脸的茅草屋。
  尽管面积也挺大,分房也挺多,却实在破旧老土得几乎不堪入目。
  矮矮的屋顶上甚至已裂开了几个透明窟窿。
  花包谷哭笑不得地问两个童子道:“这就是你们家?”
  又是捧衣服的童子开口道:“这当然就是我们家。”
  花包谷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这屋子的外观,笑道:“我真担心下暴雨刮狂风的天气里你们该在这屋子里怎么躲?”
  童子一脸认真地答道:“我们不直接住在这屋子里,我们老祖爷说了这是天底下最正宗的隐居。”
  花包谷更云里雾里了,还要再问,那童子又道:“等你们四位进了这屋子,就什么都会明白了。”
  他说着已和另一个童子并排走进了茅草屋。
  冯天书、柳妩媚、黑衣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只有花包谷还站在屋外,满脸困惑地抓了几下头皮,口中低声喃喃道:“用那么豪华的马车来接客,住的地方却又如此寒酸,这家长岂不太矛盾了么?唉,奇怪,这世上竟还有我花包谷没见过的怪人怪事,不管怎么样,先进去再说。”
  但他的这番话才刚说完一小半,他的脚已迈上了台阶,很快走进了屋子里,竟抢在了两个童子的前头。
    XXXXXXXX
      他立刻怔住了,他发现进屋的每个人都在同一瞬间怔住。
  连一向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黑衣人也怔住。
  连引路的自家两个童子也怔住。
  每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直直聚焦在屋中央的一把椅子上。
  椅子是一把制作与木料都很普通的太师椅。
  这种椅子不管出现在什么场合都绝不会轻易使人怔住。
  能使人怔住的只是椅子上放的几样东西。
  一共是三样东西。
  确切地说,不该叫三样东西,而该叫三样部位。
  三样血淋淋的人身体上的部位。
  一颗白发苍苍的老人头,剑眉星目,却是满面的慈悲与安详,从一双微合的眼睛上又能看出这是个生前多么深沉睿智的老人。
  另两样是半只耳朵和一只手。
  耳朵上钉了一粒色泽碧绿的宝珠。
  手上的食指套着一枚同样色泽碧绿的戒指。
  两个童子似看不见这半只耳朵和这只手,只看着那颗老人头痴痴地出神。
  而冯天书和花包谷却正好相反,只看着这半只耳朵和这只手木然发呆,对那颗老人头完全视若无睹。
  黑衣人没有看耳朵也没有看手和老人头。
  他只嘴角微微抽搐地瞪着耳朵及手上的宝珠戒指,瞪得越久,右手就将剑柄握得更紧。
  至于还是大半个局外人的柳妩媚却满面恐惧地一会看老人头一会看耳朵一会又看手,傻怔怔地看了半晌,终于再也忍不住地背过身去弯腰干呕。
  她干呕的同时,就听见了那两个童子扑向太师椅前跪地号哭的凄厉声音:“老祖爷,是谁杀了老祖爷?等我们查出了凶手,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那颗老人头显然正是他们家老祖爷的。
  那耳朵和手又是谁的呢?
  显然不会还是老祖爷的,否则他们又怎会对那耳朵和手熟视无睹?
  从冯花二人看见那耳朵和手的表情上,似乎已足可以断定那耳朵和手同冯花二人必有什么重要的关系。
  莫非那耳朵和手正是冯花二人追寻已久的大哥身上的?
  柳妩媚猜错了。
  她听见花包谷的一声叹息和冯天书的一句语境悲凉的话之后,就很明白地意识到自己猜错了,错得甚至已有一点可笑离谱。
  冯天书说的这句话是:“孟少爷何等良材,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
  那耳朵和手当然根本不是他们大哥的,而是他口中所谓的这孟少爷的。
  孟少爷又是谁呢?
  花包谷满心忧急地道:“孟少爷是大哥在棋盘上的知音,大哥的血衣断刀加上孟少爷的耳朵和手,足以想见此时大哥也凶多吉少。”
  突然黑衣人走到太师椅前,抽剑出鞘,就要向那耳朵和手削去。
  他的剑被硬生生挡在了半空。
  挡住他的剑的是冯天书的折扇。
  冯天书冷冷道:“人已死了,何必再作践他的耳朵和手?”
  黑衣人沉着脸道:“缺半只耳朵和一只手还死不了人。”
  冯天书道:“既然你也知道人可能还没死,就等到再见着人时当面报仇。”
  黑衣人道:“我早已不想再找他报仇,我此生的仇人已确定只有一个。我现在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冯天书有些懂了道:“你是说这耳朵上的宝珠和手上的戒指原本就归你所有?”
  黑衣人回应得干脆而坚定道:“是。”
  冯天书冷笑道:“想不到复仇者有时也很贪财。”
  黑衣人目露凶光,瞪着他一字字非常压抑地沉声道:“这宝珠和戒指原本是我妹妹的,我不是贪财,我只是不想我妹妹死后留下来的最后两件遗物凭白无故地落入奸人之手。”
  冯天书已微微地动容,却还忍不住道:“我认识孟少爷,他绝非一个奸诈小人,况且你怎能确定这宝珠戒指就定是你妹妹那一份无疑?世上同样造型的物品太多了。”
  黑衣人冷冷反问道:“你只是认识他,真的了解他么?我不想判定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只须告诉你,这宝珠戒指是我爹精心打成的,一样一对,虽不珍贵,你在世上却再难找出第三份,你若能找出,尽管割下我的头颅。”
  他从怀中竟真的摸出了一份造型相同大小也相同的宝珠戒指来,唯一不同的是色泽。
  他的这份宝珠戒指不是呈温和的碧绿色,而是呈刺眼的血红色。
  冯天书见他有名有证,所言非虚,这宝珠戒指显然确实是该只此两份的,有些物品造价极低,但因为在某几个人之间产生着相互密切联系的作用而显出无价的珍贵。
  冯天书还能说什么?他缓缓把折扇收回,退后两三步,只又淡然说了一句请求的话:“我毕竟不信孟少爷的为人有多不堪,听你讲的,想来你也不清楚孟少爷是通过什么手段才最终得到了你妹妹的这两样遗物,所以我只求你取这两样遗物时别用剑。”
  黑衣人很利落地收回了剑,没有真正看清楚某人是何品行之前,他也是绝不想随便侵犯某人的荣誉。
  此时孟少爷若已死,也死无全尸,若还活着,保持断手的完整也算保持了他一分荣誉。
  两样碧光森森的物件刚被黑衣人用手取下,两个跪地惨哭的童子就忽然噤声站起,双手所捧的血衣断刀早被一气扔到地上。
  花包谷急道:“我大哥人呢?”
  童子道:“说不定就是因收容了你大哥,才让老祖爷如今惨死。”
  花包谷更急道:“小孩子不许蒙头瞎说,况且你们也不该就这么扔了我大哥的血衣断刀。”
  童子冷声道:“我们给你大哥捧了这么远,已算很客气了。”
  冯天书走过去拾起血衣断刀,仍然语气平静地缓缓道:“现在说什么都是浪费时间,你们先帮我们找着大哥,或许我们大哥能知道是谁害死了孟少爷和你们家老祖爷。”
  童子被他说通了心思,道:“我们也正是这么想的,你们大哥或许还在家中,随我们来吧。”
  花包谷从冯天书怀中帮拿了那柄断刀,又困惑地看着童子道:“这不就在你们家中么?”
  XXXXXXXXXX
      童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个去正门边搬动水缸,一个蹲身在屋子中央两只手紧紧扣住一条砖缝。
  水缸很大又很高。
  但童子臂力十足惊人。
  才抱住缸身,仿佛还未使什么劲,水缸就在轻轻松松地向一边滑动。
  滑出半尺没到的地方,突听“格”的一声似压碎了某块干泥巴。
  搬缸的童子闻声即收手,又走过屋中央来,也蹲下身子和另一童子对视着点了一下头。
  那童子便双手猛一抠,一掰,竟将严丝合缝的两块地砖生生掰开,又接连带起十七八块地砖也突然崩脱。
  现在每个人都该看得出不是童子天生神力,而是地砖水缸本就接着一些机关消息。
  众人围到已翻出一条长口子的屋中央,才发现那条裂开的长口子下竟黑洞洞地延伸出一条深邃的暗道。
  童子道:“现在才是真的进家门了。”
  说罢,两个童子一前一后率先走下暗道。
  暗道并不窄,容一个人是绰绰有余。
  只不过通往下面的阶梯实在太陡也太黑。
  童子于是又各从怀中掏出一枚火折子,引燃着向墙壁晃去。
  只见他们分工明确。
  一个晃左壁一个晃右壁,晃过的位置都立即明灿灿地亮起一盏灯。
  原来这一路上的墙壁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有一盏制作精美的铜角灯。
  两个童子一一点亮倒也轻车熟路。
  灯光一亮,冯天书花包谷及柳妩媚三人的眼睛也光光地亮起来,痴迷地观望着两边墙壁,口里不停地轻声赞叹。
  只因两边墙壁竟挂满了无数张名家字画,而且大多数都是千古相传却一直无人真正睹见的绝世珍品。
  还有的画风瑞丽,墨迹苍劲,惊为天物,再看落款,却是闻所未闻的名号。
  花包谷深深吸了口气,啧声道:“这满墙的字画价可敌国,难怪要在表面上修座茅草屋装装穷酸相,都知豪财最易惹祸了。”
  柳妩媚笑道:“我若有这么可观的一大堆财宝,死一千次也值了。”
  童子却似对他们的话只字不闻,板着脸冷冷道:“老祖爷绝少有离开家到外面茅草屋中的,如今他的头颅却被放在了外面茅草屋中,这其间定有什么蹊跷。”
  另一童子接口道:“能有什么蹊跷?”
  童子恨恨地咬牙道:“家中定有叛徒,与凶手里外应合。”
  冯天书道:“这打开暗道之门的机关,只有你们自家人知道吧?”
  童子道:“现在你们不也知道了么?”
  柳妩媚又冷笑道:“你们动机关时怎么没想到掩人耳目?”
  童子哼了一声道:“反正被老祖爷请过的客人至今还很少,我们自家人也只三个而已,要查与凶手里应外合之人应该容易。”
  另一童子冷声道:“说不定正是其中一些客人杀了老祖爷,也就不用费神地里应外合了。”
  冯天书问道:“你家都请过哪些客人?”
  童子想了想道:“其实老祖爷隐世已久,早就冷淡红尘了,也只是在半个月前做了一场噩梦之后才突然派我们去请了几个人。”
  花包谷来了兴致道:“什么样的噩梦?”
  童子这回没再给他白眼,很认真地回答他道:“老祖爷半夜惊醒,一脸的恐惧,我们从小跟他,还没看见过他那么恐惧的样子。他惊恐之余,并未把噩梦说出个大概,只一直自言自语地说:十年了,十年了。”
  花包谷疑惑地笑道:“十年了?什么十年了?”
  柳妩媚叹口气也笑道:“恐怕这也只好去问做噩梦的当事者,旁人怎会得知?”
  冯天书又问道:“他派你们去请的是哪几个人?”
  童子道:“一个无名的老夫子,寂侠客,草原剑神,孟少爷。”
  冯天书皱眉道:“就这四个人?”
  童子点头。
  冯天书道:“没有请我们大哥?”
  童子道:“我们在请孟少爷时,孟少爷和你们大哥似刚跟谁恶战过一场。你们大哥满身是血,刀也断了,可孟少爷却干干净净地毫发未伤。”
  花包谷叹息道:“孟少爷是我们大哥的棋中知音,下棋的本事不小,然而手无缚鸡之力,当时一定是我们大哥在处处保护着孟少爷。”
  童子道:“我们说明来意,孟少爷不忍就这么抛下你们重伤的大哥,我们只好连带着把你们大哥也请了回来。”
  冯天书沉吟着道:“原来如此,只望这些客人还一个都没有走,否则不知多久才能搞清真相。”
  说话之间,众人已走过了好几个拐角处,最后停在了一扇高达四丈的厚重石门前。
  石门上古藤盘结,竟挂出数十颗晶莹剔透的葫芦来。
  童子伸手拉了一下较近的一颗葫芦,石门嘎嘎嘎地缓慢向上开启。
  已可见门内一片果林掩映,叶缝间透出丝丝缕缕温柔灿烂的阳光。
  谁能想到,走过一条曲折深远的暗道之后,竟还见得着另一种更优美而安静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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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0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割鹿刀的秘密

      众人进门,进入别具一般意境的世外洞天。
  这里无论什么事物都充满了祥和而纯洁的气息。
  这里的花木繁茂,生机盎然,终年如春,连叶缝间透下来的阳光也似完全消去了俗世的感觉。
  就算烦恼忧愁已多到一发难以收拾的地步,走进了这片洞天,也会立刻轻松起来而感到另一种崭新的人生。
  石门再关闭时,已和一面万丈绝壁毫不显痕迹地合为整体。
  只看这片洞天的隐秘,与进入这片洞天之前的那些精巧周密的布置,已足见此地主人的隐世心理有多么强烈。
  然而隐世并非真正脱离红尘。
  人只要活着,只要还想活下去,就必定会和别人建立一些联系。
  人已不是野兽,没有人能仅靠一己之力就稳定愉快地活很久。
  天地间绝无真正意义上的隐居,也绝无真正意义上的隐士。
  大多隐士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一种隐的心境而已。
  但说到底,那些人去做隐士,想要获得的岂非正是这种隐的心境?
  一个人在人世间最终的定性,岂非也总是诸般心境的变化?
  众人穿过绿荫森森的果林,又穿过一丛丛幽篁,乍闻溪水声泠泠,鸟语花香竟似从另一个久已无人问津的世界里轻轻盈盈地荡漾而出。
  柳妩媚也在此情此景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似已将先前遇见的诡异死亡事件暂时忘得干干净净,悠然笑道:“此番仙境,换作是我也不想再理那红尘俗世了。”
  冯天书却忍不住黯然深深叹了一口气道:“可偏偏有些人就是要侵犯这种仙境中平和宁静的生活。”
  花包谷调侃着笑道:“一日入江湖,终生不由己,所以说往昔那些大侠们的最后退隐之心也是十足无奈呀。”
  说话间,一泓清澈见底的小溪流已曲折蜿蜒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段瘦长的独木桥通达两岸,已是苔痕斑驳,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
  众人皆是暗沉内力,以免脚底打滑,除了花包谷走在桥上时摇摇晃晃小心翼翼之外,其余五人都走得很轻松很平稳。
  冯天书紧随两个童子身后,只见两个童子脚步踏过之处,都浅浅印出了一道凹痕,由不得在心底暗自惊叹:“想不到这两个童子小小年纪,内力已如此深厚。”
  花包谷的内力是众人中最差的,走到桥中段时险些跌落,幸好身后的柳妩媚见势用脚尖去抵他打滑的脚后跟,借力消力,才勉强又使他稳住。
  溪流的另一岸是一大片管理良好的花圃。
  蜂鸟与蝴蝶竟和谐自由地飞舞在绚丽如梦的花丛间。
  在春花烂漫中用同样美丽的翼翅嬉戏交流着。
  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种自然景观啊。
  众人走在花间小径上,抬眼顾盼,竟很难看到花圃的边际。
  柳妩媚几乎已在越来越浓郁的花香中彻头彻尾地陶醉了,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这么浓郁的花香。
  她走南闯北地去追寻风四娘的足迹,见过最大的雪原,最大的湖,最大的桃树林,最大的云海,却从未见过最大的花圃。
  她能肯定自己正身处其中的这片花圃就是世界上人力足以开辟出的最大的花圃,她因此已不觉很佩服隐居于此的主人,并开始替这主人的死深感惋惜。
  不知走过了多远的花间小径,浓郁到已有点刺鼻的花香突然变得十分奇怪。
  似乎花香中正越来越重地渗透进了另一种极端的气味。
  他们又走了不知多远,终于看见前方的花圃尽了,一排修筑精巧的木屋赫然出现在花圃边缘。
  直到这时,众人才闻出那花香中渗透进的是什么气味。
  ——是血的气味。
  尸体的气味。
  绝望到死的气味。
  两个童子表情惊恐地飞奔向木屋,难道还有比主人惨死更可怕的事在前方的木屋中等着他们?
  冯天书四人也不禁加快了脚步,这一日事情的发展已越来越恐怖而诡异了。
  他们似已被突然带进了一个永远走不出的怪圈。
  死亡的怪圈。
  前方将迎接他们的或许已只剩下越来越恐怖而诡异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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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屋外是一块平坦宽敞的场坝。
  坝中央有一口大酒缸。
  一个身着黑披风的人端端正正地坐在缸边,正伸出右手用一只纯金打造的酒壶去舀缸中的酒。
  但他的这种舀酒的姿势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整个人像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酒缸里装的其实也不是酒。
  因为若装着这么大一缸酒,很远都该闻得到酒浓烈的香味。
  然而跑来的众人闻到的却是恶臭的血腥气。
  血腥气源源不断地从酒缸里溢出。
  众人跑到酒缸前,花包谷见识最广,看了第一眼缸边的那个人,就忍不住惊呼道:“是草原剑神。”
  那个人表情很放松,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整张脸已惨白如纸,全无血色。
  眼睛直直地望着右手里的酒壶,似乎正沉迷在饮酒的乐趣中不能自拔。
  然而第一眼看见他的样子时,众人已都看得出他早就死了。
  柳妩媚从没听过草原剑神这名号,更从没见过他的人了,此时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的尸体,突然有一点疑惑地问道:“但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花包谷道:“他是袖剑的顶尖高手,他的剑不必佩在腰畔,只神秘至极地藏在他的袖中。”
  柳妩媚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壶,忍不住一阵恶心,赶紧掩鼻扭头后退了几步,叫道:“看得出他是地道的酒鬼,但他现在怎么装了满壶的血?”
  冯天书冷冷道:“也许是因为这缸里已只有血,发臭的人血,而且还是他自己的血。”
  这七尺多高的大酒缸里竟确实装满了已凝结成块的血。
  柳妩媚吃惊道:“他自己的血?”
  冯天书点头,示意她去看草原剑神的另一只手。
  大酒缸的底部通着一段铁槽,铁槽斜斜向上伸展。
  草原剑神的左手腕就搭在铁槽边。
  铁槽边锋利如刀,切断了他的手腕筋脉,大量的鲜血激涌而出,正好顺着铁槽流入酒缸。
  此时,手腕的切口已凝了厚厚一层血疤,却终未能救回他的性命,他仍是死于流血过多。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像是自杀。
  ——但他当然不会是自杀。
  那他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自己大量出血,而不及时自救?
  冯天书说出了原因:“有人点住了他几处穴道,使他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这人显然是一流的点穴高手,行动之敏捷,认穴之精准,使草原剑神的神态姿势仍保持在被点穴的一瞬间。”
  花包谷沉思着缓缓道:“江湖中认穴准点穴快的高手有很多。”
  冯天书叹息道:“所以我们现在最多也只看出了凶手的点穴功夫不错。”
  花包谷道:“被请来做客的除了草原剑神,还有寂侠客、一个无名老夫子、孟少爷,外加我们大哥。现在已发现了草原剑神的尸体,其余的客人也恐怕凶多吉少。”
  说着,斜瞟了两个童子一眼。
  两个童子却已急忙奔入木屋中。
  一奔入木屋中就响起了两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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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天书四人也急忙应声冲进去。
  他们看见了两个童子已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抽搐,喉管被利刃割破,鲜血横流。
  冯天书道:“凶手定然就在屋里。”
  花包谷瞪着眼,跃跃欲试又有点紧张地问道:“要检查下每个房间么?”
  冯天书表情深沉地道:“不可太分散,我们一起逐个检查房间,只怕这凶手武功绝高,心狠手辣,要将我们也通通灭口,不然就是顾忌很多,早已在哪个房间翻窗逃走。”
  花包谷冷笑道:“那暗道两壁的字画价可敌国,世上应该没几个人能见着不心动的。但我们刚才一路走过,每幅字画仍好好地挂着,我已猜到凶手可能还在。”
  柳妩媚讥诮道:“万一是那凶手本不懂得鉴赏字画的价值呢?万一那凶手素来视钱财如粪土呢?”
  花包谷很理直气壮地道:“反正现在已证实了凶手果然没离开。”
  柳妩媚看着地上已停止抽搐的两具童子尸体,目中隐隐露出一抹悲伤怜悯之色,黯然轻声一叹道:“好可怜的两个小孩,刚发现自己的主人已惨死,还未能寻到主人的全尸,自己竟也被莫名其妙地杀死。”
  突然黑衣人开口了,他一直冷如冰霜的棺材脸上突然显示着一种很奇异的表情,沉声一字字地道:“横扫千军。”
  花包谷道:“什么横扫千军?是指南少林的绝技横扫千军棍?”
  冯天书目光灼灼道:“我想他说的这横扫千军不是一种棍法。”
  花包谷又想了想道:“淮南剑派的骆师兄独创过一套剑法也命名为横扫千军,而关中刀皇的成名刀法也叫横扫千军。”
  冯天书很干脆地否定道:“他说的这横扫千军应该也不是刀法剑法。你向来消息最灵通,对江湖中的人和事绝没有谁能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了,你怎么一时还想不到?你看这两个童子脖颈上的致命伤像什么造成的?你不妨去用手探试探试。”
  花包谷依言伸出一只手并起中食指轻轻探试着两个童子的伤口边缘。
  刚一触及伤口边缘,花包谷就微微战栗着赶紧把手缩回来。
  一阵彻骨寒流在他的手指触及伤口边缘的刹那间已电光石火般窜满他的整个身体。
  他缩回手,额冒冷汗惊魂未定地怯声道:“好冷啊。这两个童子才死不过片刻,本该还残存一丝体温,何故而如此冷?这冷也真诡异,阴阴森森就像恶鬼在呼吸,纵然已死去多日的尸体也不会如此冷。”
  冯天书道:“你还没有想到么?”
  花包谷摇头皱眉道:“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绝对知道的。”
  冯天书道:“其实知道这种横扫千军的人都很不幸。”
  花包谷道:“但你和他却还好好地活着。”
  冯天书黯然道:“死亡并不是世间唯一的不幸,更不是世间最大的不幸,有时甚至还成了一种难以求到的幸运。”
  柳妩媚不耐地插嘴道:“好了,好了,你俩少扯题外话,快说清楚这横扫千军究竟是指什么。”
  黑衣人冷冷回答她道:“是暗器。我说的这横扫千军是指一种暗器。”
  冯天书表情沉重地一字字很慢地替他作补充道:“而且是一种亘古以来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暗器,杀人于无声无形间,比暴雨梨花钉更具令人胆寒的可怕威力。”
  柳妩媚有一点害怕了道:“那我们现在安不安全?”
  黑衣人道:“安全。”
  冯天书道:“这暗器是凶手早已在木屋中安置好了的。”
  他走回到门槛一侧,伸手似在虚空里掐住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只似捻住东西的手高高举起,向柳妩媚和花包谷道:“你们看,用心仔细地看。”
  两人果然很用心仔细地看着他那只手,突地眼睛被一道极度纤细的寒光给硬生生地刺痛了。
  花包谷惊道:“原来这门口紧绷着有一根透明纤细的丝线。”
  冯天书点头淡然道:“只有碰断了这根丝线,横扫千军的暗器才会引发,所以我们是安全的。”
  柳妩媚有些庆幸地道:“所以如果先跑进来的不是童子,而是我们,那现在我们也早就是去地府里聊天了。”
  冯天书道:“所以可以推断凶手已经离开。”
  柳妩媚瞧了花包谷一眼笑道:“所以你其实全都没有猜对。”
  她又凝视着冯天书,好奇地问道:“这暗器怎会起一个横扫千军的古怪名字?”
  冯天书为难着苦笑道:“这我也不清楚。”
  黑衣人突然又冷冷开口道:“只因这暗器是一枚枚千年玄冰所制的针,一般的针类暗器打出来时都是直线,而这暗器却都是横向,被打中的人,伤口像极了刀剑之痕。除了这些,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柳妩媚饶有趣味地认真听着,忍不住哦了一声。
  黑衣人继续解释道:“天底下能使这种暗器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花包谷终于想到了什么,耸然道:“玉龙王。”
  黑衣人目光更冷锐如刚出鞘的刀锋,但说起“玉龙王”这个名号,连本该永远都冷漠无情的他也不禁在死板僵硬的脸上显出一抹微妙的恐惧之色道:“就是玉龙王。此人武功神秘不凡,玄妙绝伦,当真是傲骨突兀,藐视群雄。据说当年他才不过十一二岁,却已独闯天绝峰,战败武林四长老。此人惊才绝世,无人能匹。各种兵器都使得别具一格地出色,而且巧用暗器。但中年以后,心气更傲,渐入邪境,终于走火入魔,突然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中。”
  冯天书道:“然而他毕竟是七八十年前的魔头,就算现在还活着,也该是已老掉牙了,怎还有能力制造出如此熟练而精密的杀人手法?”
  花包谷摆摆手无奈地叫道:“好了,好了,现在又多了一个难解谜题。我看我们局外人也终成身不由己的局内人了,还是先别管那么多,找到我们大哥再细细研究。”
  冯天书沉吟着道:“说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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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们打开左侧第一道房门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仍是赤luoluo冷冰冰阴森森血淋淋的死亡。
  但他们已能很轻易地在死亡面前保持着一份适当的冷静镇定。
  只要面对的还不是孟少爷和大哥的尸体,那么不管谁的残酷死相都不再引起他们的丝毫惊异与恐怖。
  真正的江湖人此生最见惯的岂非就是各种各样的死亡?
  怕遭遇死亡的人根本不配在江湖中行走闯荡。
  这一次他们遭遇的是寂侠客的死亡。
  房间里有一张很大很软的床。
  床边点亮了一圈白色蜡烛,烛泪冻结,烛光却未暗。
  明明灭灭的烛光像十七八只紧张颤抖的手在寂侠客冷僵的尸体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寂侠客张大了嘴,脸上凝固的最后一种表情竟是说不出的安详与放松。
  他一生中本就有太多感受是说不出的。
  他之所以自称寂侠客,理由是很残忍而现实的。
  他不是因为性格沉静,做事不喜多说话才自称寂侠客。
  他只是因为自己天生哑巴根本无法说话才自称寂侠客。
  他一生中为人正直,虽没有在人前说过半句话,江湖上却有很多人都敬仰他甚至感激他。
  现在他的嘴大张着,显然是被凶手硬生生掰开的,黑洞洞的口腔里已不见了舌头。
  凶手竟把本就是哑巴的他的舌头残忍地拔掉了。
  虽然对一个哑巴而言,舌头基本就是件多余的陈设。
  但对某些还十分坚强的哑巴而言,舌头就直接代表着他的尊严和自信。
  一个哑巴最耻辱的死法无疑就是死后还被人将舌头连根拔起。
  看着他安详又放松的躺姿,再看他那黑洞洞张开的嘴巴,简直已令人很不堪入目。
  这一次面对寂侠客的死亡,众人虽都能保证自己不惊异不恐怖,但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与心痛。
  柳妩媚只看了第一眼就转开了视线,其他人也很快关上门,离开了这个装满残忍和痛苦的房间。
  没有人再开口了,没有人再肯发表自己的意见,仿佛亲睹寂侠客的惨烈死相之后,每个人的舌头也被一双看不到的手狠狠地连根拔掉,每个人都只觉口腔里又甜又腥,也沦为了十足十的哑巴。
  气氛一时间更显沉闷而凝重了。
  他们几乎已没了足够的勇气去打开剩下的几道门。
  他们突然意识到死并不可怕。
  死造成的一片空白和深刻痛苦才真正可怕。
  自己死也并不最可怕。
  面临自己割舍不下的亲人朋友的死才最可怕。
  冯天书咬牙在心底暗暗为大哥祈祷,谁也不忍做第二间房的开门人。
  但门终究是要打开的,现实再痛苦残酷最后也必须面对。
  至少对现在的他们来讲的确是这样的道理。
  所以第二间房的门终于还是被打开了。
  第二间房的开门人是冯天书。
  其实第一间房的门也是他打开的。
  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很奇怪又很重要的理由和责任使他在接连的死亡景象面前被迫首当其冲。
  门缓缓地开了。
  房间充斥着邪恶而不祥的黑暗。
  天已大亮,窗户也大敞开,这黑暗却久久难以被驱走。
  这黑暗是几十只乌鸦造成的。
  黑暗的羽毛色泽,邪恶的粗嘎叫声,不祥的翅膀动作。
  它们并没有被突然打开的门吓到。
  只因它们还正在一张大方桌上争抢着疯狂进餐。
  它们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能尽量多抢一口食的动作上。
  它们争抢的食物是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
  冯天书、黑衣人立刻一起冲上前去,驱赶这群贪婪至极的乌鸦。
  然而要驱赶一只乌鸦很容易,要驱赶一群乌鸦却往往难如登天。
  尤其是这群乌鸦还正在专心抢食。
  冯天书几乎使出全力来挥舞手中的折扇。
  黑衣人就干脆拔剑猛一阵劈砍。
  地上落的乌鸦尸体越来越多。
  乌鸦的反击也越来越凶狠。
  当只剩下最后四五只乌鸦的时候,它们的凶悍性情已彻底消失,怪叫着纷纷夺窗而逃。
  一切又复平静。
  但乌鸦死尸造成的黑暗却更压抑更凝重。
  冯天书看着那颗已被鸦群啄食得白骨狰狞的头颅,目光又显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道:“果然是孟少爷。”
  柳妩媚浑身微微一阵战栗,忍不住道:“你们怎么认出来的?这已是一颗血肉所剩无几的头颅,已面目全非了。”
  冯天书表情突然凝重得有一点可怕,似根本将她的提问置若罔闻,回答她的只有花包谷:“除了孟少爷,再没有谁的头发是染成金红相间的颜色。”
  柳妩媚这才发现这颗头颅的头发果然是金红相间的颜色。人与人相处久了,总会或多或少在潜意识中记住对方身上的某些特征。
  在见过了孟少爷的这颗头颅之后,接下来的几道门就开得很急促了,只因冯花二人对自己大哥的境况已产生了一种更严重的不祥感。
  房间一共只有六个,第一二个房间分别已发现了寂侠客的尸体和孟少爷的头颅,第三到五个房间空空如也干净异常。
  现在还只剩第六个房间没有开门了。
  众人在门前又感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压抑感。
  连冯天书的双手也突然重得很难自然地抬起来。
  门里是什么?
  是和第三到五个房间一般什么都没有?
  还是和第一二个房间一般又呈现着某人的惨烈死相?
  柳妩媚应该是他们中心理负担最轻的那个人,她看看冯天书的沉重表情,深知再让他开门就无疑是世间最残忍的强人所难。
  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深呼吸着对自己鼓了一下劲,终于抢步上前猛地推开了门。
  门开得很快,但时间却似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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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第六个房间里既非什么都没有也非放着又一具死尸。
  里面只有一个须发皆白衣着朴实的老人沉沉昏迷在一张太师椅上。
  花包谷立刻认出了这个老人,惊叫道:“徐鲁子大师!他定然就是老祖爷请来的那无名老夫子。”
  徐鲁子呼吸匀静,显然没有遭受什么伤害,凶手对老祖爷、草原剑神、寂侠客、孟少爷都万分狠毒地杀害,却只将徐鲁子弄昏迷而已。
  他这么做会有什么意图?
  他将徐鲁子弄昏迷之后还留在此地会有什么意图?
  什么意图?
  当然没有人能很快就想通。
  冯天书有些庆幸又有些痛苦失落地低声沉吟道:“大哥并不在这里。”
  柳妩媚眼珠一转,提议道:“也许徐鲁子大师会对你们大哥的行踪有所知悉,不妨等他醒来之后问问他。”
  花包谷点头道:“我觉得目前也只好这样子了。”
  于是四人围在徐鲁子身周,坐也没心情坐,都焦急地等着他能尽快醒过来。
  黄昏,一直苦苦等到了黄昏。
  当昏沉沉的夕阳照耀出窗外花圃的另一种意境时,他们听见了仍处于迷糊状态中的徐鲁子很吃力地自嘴里挤出了三个字。
  ——“十年了!”
  这三个字把他们每个人都惊出了一额头冷汗。
  包括总是死气沉沉的黑衣人,额头上惊出的冷汗竟最多,每一粒都黄豆般大。
  这三个字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
  令本来思维死板的黑衣人突然也联想起了什么事,才表现出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恐惧之情?
  冯天书脸上却神色出奇地暗沉,似正在已一片纷乱的脑海深处仔细搜寻挖掘着什么,突然目光略显兴奋地闪动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在暗道中时,两个童子曾说起过有一次他们家老祖爷被噩梦惊醒后的一些表现?”
  花包谷经他的提示,最先想了起来,动容道:“两个童子好像说他们家老祖爷惊醒后表情十分恐惧,只一直自言自语着几个字。”
  冯天书一字字很郑重地道:“十年了。”
  柳妩媚也忍不住惊呼出声道:“不错,老祖爷一直自言自语着的正是和刚才徐鲁子大师所说的相同的三个字:十年了。”
  花包谷皱眉道:“很诡秘的三个字呀!到底他们怎么会在不同的情况下说出相同的三个字?这疑问真是让人抠破脑袋也想不通。”
  他看着冯天书,却见冯天书正悄悄示意他把目光再转移到徐鲁子身上。
  当他的目光重又落回徐鲁子身上时,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差点没惊得像兔子般跳起来。
  徐鲁子竟已瞪着一双苍老浑黄的眼睛,神色茫然地直直瞪住房梁,似醒非醒,口中仍迷迷糊糊地不断低声叫着那三个字:“十年了。”
  就这样子反复地叫了良久,终于才似完全回归现实。
  徐鲁子仍没有去看身旁的冯天书四人,但茫然的目光已慢慢从房梁上若有所思地凝注到正前方的墙壁上。
  他深深凝注着的并不是墙壁,而是一种鲜为人知的可怕秘密,一种猝不及防地复苏过来的可怕秘密。
  他虽没有去看冯天书四人,却明显已知道他们在身旁,人类的存在往往不单是用眼去感触的,还能靠一些很独特的本能。
  他突然对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面容沮丧地缓缓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已是惨不忍睹的地狱,你们又还这么年轻。”
  冯天书恭声解释道:“我们是被两个童子请回来的。”
  徐鲁子微微动容道:“原来你们也是客人。”
  冯天书道:“是。”
  徐鲁子凄然地苦笑一声道:“你们虽也是客人,运气却要好得多。你们到达这个地方时,血腥无比的惨烈屠杀已早就过去。现在主人也死了,客已做不成,你们最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最好把那主人的两个可怜的童子也带走。”
  众人目光暗了下去,冯天书咬了咬牙,只能说出那残酷悲凉的真相:“童子都已死了。”
  徐鲁子脸色惨变,惊讶地转过目光直直地盯着冯天书道:“难道你们回来时,凶手还没有走?”
  冯天书在他锐利的紧迫盯视下,竟心生一种莫名强烈的惭愧感,向来很流利的口齿也不禁变得有一点木讷:“凶手走是已走了,只不过在堂屋里预置了一道机关暗器叫横扫千军。两个童子复仇心切,抢先我们一步闯入堂屋,触及机关,立时双双毙命。”
  徐鲁子又转开目光,默然半晌,才语气很无力地缓缓道:“你们既已认出那暗器,想必也猜到了凶手?”
  冯天书道:“是。但也不敢就此下定论。”
  徐鲁子道:“你们猜到的凶手是不是玉龙王?”
  冯天书点头道:“正是玉龙王,除了他,我们再难想出第二个嫌疑更重的人。”
  徐鲁子也意味深沉地点了点头道:“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们,凶手就是玉龙王无疑。”
  徐鲁子德高望重,说出来的话自然错不了,但冯天书还是倍感困惑地问道:“玉龙王在七八十年前就已气霸武林,横行江湖,如今真还活着,岂非都上百岁的罕见高龄了?再厉害的魔头,再可怕的凶手,若已上百岁,恐怕连刀都举不起来。”
  徐鲁子却十分坚定地道:“玉龙王就算再活一两百年,也同样厉害而可怕。”
  众人都心中一震,冯天书也失控地脸上变了颜色道:“那莫不成了妖怪吗?”
  徐鲁子认真地解释道:“一直以来江湖中人都只认为玉龙王是一个人,其实却彻头彻尾地错了。”
  花包谷情不自禁地瞪大眼问道:“玉龙王其实并不是一个人?”
  柳妩媚也忍不住满心的惊奇而问道:“他若不是一个人,还能是什么?”
  徐鲁子道:“他是很多人,就是说他不只一个人。”
  冯天书道:“哦?”
  徐鲁子道:“他是一个家族,一个不仅庞大而且极为神秘的家族。从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家族聚居隐匿于何处,更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个家族究竟已繁衍发展了多少代,究竟有多少人丁。”
  冯天书愕然道:“连你也不知道?”
  徐鲁子目光暗沉地长长叹口气道:“我也是人。”
  柳妩媚眨眨眼道:“但你却可能是江湖中唯一知道玉龙王真相的人。”
  徐鲁子表情又变得很悲凉痛苦,又长长叹口气道:“这也只因我是冶铁世家出身,传承着举世无双的冶铁技艺。”
  众人都专心地听他讲下去,谁也不敢也不愿再出声干扰他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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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鲁子接着缓缓道:“有一日,玉龙王来我家中出资三百两黄金求我打造一柄刀。
  当时我见他衣着整洁,举止文雅,并不认出他就是恶名昭著的玉龙王。
  在他再三恳求下,我也终于答应了。
  但他走时却突然提了个要求,说我铸此刀不能用凡铁,一定要百炼精钢,然而这百炼精钢岂是容易找的材料?
  见我脸色为难,他竟又微笑着叫我不必因此烦恼,他次日早晨将会送来足够的百炼精钢。
  次日早晨,他果然没有食言,果然用一辆马车运来了足三四百斤重的上等钢材,这已够打造好几十柄绝世宝刀了。
  材料虽已送来,送货的人却不是前日的那个摸样,但衣着气质竟与前日那个一般无二。
  仿佛只换了张脸而已。
  那时我已暗暗猜测,此人与前日那个必定是同宗亲兄弟。
  此人临走时,却又突然对我说,次日他将把宝刀图样送来。
  次日午时不到,一个年青人果真捧着一卷图样送来我家,这年青人的衣着气质也是和前两个一般无二,也只像换了张脸罢了。
  这年青人说,此刀不求急成,但求精致,要铸造得最好,半点瑕疵也不能有。
  他的这些要求虽是微笑着对我说出,一种极度逼人的气势却淋淋漓漓地冲击着我全身,使我失控一般点头应诺。
  他走之后,我展开图卷,发现此刀短小是短小,却着实构造精绝,难存瑕疵。
  等我真的开始铸造时,才发觉此刀要求完美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几乎已是不可能的。
  我徐氏家族代代铸剑冶铁,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铸造的刀。
  我闭门不出,在家里呕心沥血地做了近三年,才总算把此刀做出个形状。
  就在这时,又一个玉龙王来了,他自怀中掏出一块金光闪闪的布缎,交于我手,要我将之完好无损地嵌入刀锋里。
  我提议嵌入刀柄不是更好更方便?
  他却硬要我只嵌入刀锋,叫我别问太多,照做就是。
  为了以防我偷看布缎上隐藏的秘密内容,他竟留下来时刻守在我左右,监视我的工作流程,直到我把布缎很合他意地嵌入刀锋里,才肯放心离开。
  又过了四年,我终于打成了此刀,刀成之后的次日午夜,再一个玉龙王就来了。
  他对此刀很满意,却并不想亲自带走,竟让我在江湖中遍撒请帖,请人护刀出世,进入关内武林。
  他刚把这要求说完,就对我又讲明了一系列的骇人真相。
  那时我才心胆俱寒地得知,他正是玉龙王,比逍遥侯更可怕十倍厉害十倍的玉龙王。
  那嵌入刀锋的布缎竟是一个死亡名单,名单上的所有人都将依照排序死在他的手里,但这名单的秘密我若敢泄露出去,死的就不止名单上的那些人了。
  为了江湖中能避免一场血腥恐怖的大屠杀,我只好一直对这名单的秘密缄口不谈。
  接下来他就告诉了我最后一件真相,一件最离奇也最可怕的真相:
  玉龙王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其庞大而神秘的家族。
  这真相他也只许我一人知道,否则就在江湖中大开杀戒。
  须知一个玉龙王已令江湖中人人丧胆,更不用说是整整一家族的玉龙王。”
  冯天书忍不住额冒冷汗,惊魂未定似地道:“那柄刀就是割鹿刀?”
  花包谷左看一眼柳妩媚,右看一眼冯天书,怔怔地道:“我在强盗山的小屋中想讲的关于割鹿刀的秘密正是那死亡名单。至于那玉龙王的诸般秘密,我就没有徐大师清楚了。”
  徐鲁子猛地转过目光狠狠瞪着他,又惊愕又严厉地问道:“名单的秘密我以前一直未曾向外人提起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包谷吓得表情木讷,吃吃道:“我也只是将道听途说的各种传言拼凑在一起姑且那么猜测的,没想居然就猜对了。”
  徐鲁子道:“这猜测你向多少人说过?”
  花包谷连忙摇手道:“一个人都没有说过。在强盗山的小屋中本想第一次说给我这几位朋友听的,却尚未出口就被那两个童子请来了这里。”
  徐鲁子神色一点点缓和下去,叹口气道:“这就好,这就好。如果你先说出去了,这秘密必将很快在江湖中传播开去,那么玉龙王最终也将得知,必会怀疑是我不守承诺,泄露了这秘密,妨碍了他的计划。那样一来,不仅我有性命之危,江湖上也难免遭受一场可怖的血腥屠杀。”
  花包谷胆战心惊地又问道:“那这次他怎么还让你活了下来?我……..我的意思是……..”
  徐鲁子深沉地道:“你是想说,他若先杀了我,岂非就不必再顾忌这名单的秘密会泄露出去?”
  花包谷点头道:“是……是的…….”
  徐鲁子黯然道:“他不杀我,我也想不出最终的原因。但我肯定他既一直留我性命,就是有他最正确的用意。玉龙王的家族,每个人都像在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心机极深,极擅于阴谋,他们的智商已高到常人难以想的地步。他们做的事没有一件会成为疏忽漏洞。”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又把目光直直凝注在前方的墙壁上,摆手道:“你们把本不该听的都听了,只望你们终能守口如瓶,不要让玉龙王知道我已对他失诺。”
  柳妩媚忍不住叫道:“对他失诺又如何?他这万恶的魔头,人人得而诛之,你何必一直为他守着承诺?”
  徐鲁子冷淡地道:“我也不想一辈子守住这个邪恶的诺言,但你们以及江湖中的大部分人听了这秘密又有什么用?只会死更多的人。除了正义崖顶的武林十二长老。”
  柳妩媚皱眉道:“十二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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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06:1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使者

      徐鲁子脸上突然露出一种深深的悔恨内疚之色,语声也变得更加嘶哑疲倦而吃力,缓缓道:“唯有把这秘密传给武林十二长老知道,才不至于在实行反击和防备之余又死更多的人。要把这秘密传上正义崖顶却谈何容易?终究是不好避开玉龙王的耳目。”
  花包谷恨声埋怨道:“这武林十二长老,在正义崖顶守着正义楼,说是以维护武林正义,却终年与世隔绝,不闻江湖事。等江湖真的已处在一场水深火热的浩劫中时,竟还要有人辛辛苦苦冒险上崖传达信息。”
  柳妩媚也气不平地道:“难道除了那狗屁十二长老,江湖中就没人能主持正义吗?就没人能对付玉龙王?”
  徐鲁子吃力地慨然叹息道:“确实已没人能。当年大公子一个人已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最后也是自己走火入魔地疯掉才终于结束了对整个江湖的折磨。这玉龙王却是一个家族,当然指望不了他们最后会集体疯掉,所以也只有仰仗十二长老的力量。”
  冯天书沉思着问道:“依大师之见,这秘密该如何传上正义崖?”
  徐鲁子道:“每过十年,玉龙王的蛰伏期也就结束了,他将重出江湖,依照名单上的排序开始他诡异而血腥的又一次杀戮,直到年关才会再销声匿迹继续他的蛰伏。虽然他每次杀戮都要间隔十年之久,每次杀戮都只进行一年,但是对江湖却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隐患。每次杀戮由始至终江湖都毫无反抗地任他摆布,惨死他手的忠义侠士已越来越多,只因为我生性怯懦,不敢亲自走上正义崖对十二长老说出真相。现在……..现在我时日无多,不能再坐以待毙,我的生命已十分有限,而我必须及时去正义崖请求惩罚。这秘密必须由我亲自传上正义崖。”
  花包谷喃喃道:“原来那‘十年了’三个字的含意竟是如此。”
  冯天书道:“你亲自去正义崖,长途跋涉,身体能吃得消么?况且也难免一路上危险重重。”
  柳妩媚心地直爽,快言快语地道:“江湖危难,每个江湖人都有责任站出来。我们既然已遭遇了这些事,又听见了这么多秘密,就更有责任来承担了。”
  徐鲁子缓缓摇头道:“不必劳烦你们了,我做下的罪孽我自己承担。我已发了信号给正义楼分布在江湖各处的驿站,很快会有正义使者前来护送我上正义崖。”
  花包谷道:“你怎么发的信号?发的什么信号?万一躲不开玉龙王的耳目……”
  徐鲁子没等他说完,已解释道:“我自然有一种很特别的信号来联络正义使者,玉龙王是绝难发现的。”
  花包谷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干脆把这秘密以信号的方式传给正义使者,让他们再传上正义崖,岂不更妥当?也免得你七老八十了还辛苦跑这一趟。”
  徐鲁子温和而疲倦地微微一笑道:“你太天真了。使者之所以叫使者,是很警觉的。关于江湖上对正义楼的一些求助信号,他们也从来是半信半疑,不会轻易就传上正义崖顶,除非有人肯同行,而且还必须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人。我自知我的德行并不高声望也并不重,江湖中人认为我德高望重,也只是看见了我虚假伪饰的一面。但为了请求处罚,为了以谢罪孽,更为了彻底消除玉龙王这个江湖中最严重的隐患,我已不得不厚着老脸恬不知耻一回。”
  花包谷义愤填膺地骂道:“这正义楼竟如此腐朽,倍受众望,却怠慢真正的责任。有朝一日,非闯上正义崖推翻正义楼才解很多人心中之恨。”
  冯天书竟也情不自禁地叹道:“比起玉龙王,正义楼的十二长老才最可恶。”
  徐鲁子悲凉地道:“你们太年轻了,并不知道很多事都不公平,人们却不得已要屈服。”
  他吃力地摆手道:“好了,你们快走吧,记住要对那些秘密一直守口如瓶。”
  冯天书道:“你不走么?”
  徐鲁子道:“使者知道来这里接我,况且我突然很累了,很需要静静地休息一下。”
  柳妩媚担心地道:“但这里还会安全吗?”
  堆满死尸的地方,给人的感觉当然是最不安全的。
  谁也不可能以为在尸体旁睡觉休息是一件很安全的事。
  然而徐鲁子却笑了笑道:“现在天底下再难找出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柳妩媚仍是一脸的担心和怀疑。
  徐鲁子又补充似地缓缓解释道:“因为这里的风浪已平静,危险已过去。留下的也只是毫无威胁的死亡痕迹而已。”
  冯天书四人依循旧路走出去,天色早已黑漆如墨。
  今夜既无星也无月,只有堆积满空的乌云死气沉沉地压迫着整个声息全无的世界。
  他们一出暗道才进茅草屋就望见了黑漆如墨的夜空。
  周围没有一丝风,空气潮热得要命,再加上春夏之交的夜晚本就多变,一场狂躁的暴风雨可能很快就要来临。
  而现在他们除了再入暗道,实在已找不出另外能躲避的地方,因为本来就破落不堪的茅草屋已不知被什么彻底掀了顶,徒存四壁,也是千疮百孔。
  花包谷冷笑道:“看来方才这外面也演了一出戏,而且这出戏演得定然比里面的戏要热闹精彩很多倍。真有点后悔错过了这么棒的一出戏。”
  冯天书淡淡地道:“或许现在这出戏并没有演完,我们还赶得及。”
  XXXXXXXX
      屋外的空地上本还停着那辆制造昂贵的马车。
  屋子躲不了暴风雨,马车该也能躲个一时半会。
  但正如冯天书所猜的,这出戏仍在继续。
  他们走出茅草屋,刚走下第一层石阶就很惊愕地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群人正风风火火地动手拆卸着那辆豪华马车,每双手的动作都出奇地敏捷而熟练,像是本就专门以拆卸东西来赚钱谋生的。
  马车已快被完全拆毁,只剩光秃秃的骨架和车轮上的黄金钉。
  四匹拉车的骏马竟也已被割喉杀死,七八个胖妇人正守着一排大烤炉,一片片地仔细认真地烤马肉。
  一个体形异常魁梧的大汉就上下左右快速翻飞地使着一柄厚背薄刃的斩骨刀行云流水地削下一片片的马肉,令负责烤的七八个胖妇人应接不暇地直撇嘴。
  一个发束金冠的白面书生背着双手很满意地反复不停地察视着每人的工作,就像是个标准的监工。
  柳妩媚看得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吃吃道:“这些日子我一定被谁下了mi药,否则所闻所见的事情怎么一件比一件离奇诡异?”
  花包谷却一脸惋惜地长长叹息道:“这些人真不知好歹,这四匹千里良驹活着时每块肉都值二三十两银子,但烤熟之后能值半两银子也算运气好了。”
  金冠书生突然很平和地笑道:“再值钱的马,活着也有不听话的时候。这四匹马每一匹见着我们都极不安分,还想甩出蹄子来狠踢我的鼻子,我虽不怎么介意,可我的四叔却天生火爆脾气,一时冲动就挥刀砍开了它们的脖颈,我要阻拦已来不及了。”
  冯天书也突然很平和地笑道:“这马车和这四匹马,连瞎子恐怕都能一眼看出绝非无主之物,你们怎敢随随便便就侵害他人的财产?难道是生在野蛮之地的野蛮人,已完全视法律为空设?”
  金冠书生仍然不慌不乱地微笑道:“俗话说豪财不可轻易暴露在外面。这也不该全怪我们,只怪此间主人太不了解人性了。我们也不过是一群普通平凡的人而已,身上也藏着很多人性的弱点。况且据我所知,此间主人早就没了,这马车和这四匹马已的确成了无主之物。”
  冯天书有些吃惊道:“你怎会知道此间主人早就没了?”
  金冠书生道:“我不是瞎子,所以很早就看见了屋子中央的那张太师椅,和椅子上的一颗头一只手半只耳朵。”
  冯天书凝住目光冷冷道:“但你却看没看出那一颗头一只手半只耳朵并非同一个人的?”
  金冠书生优雅地笑了笑道:“我只看出了那颗头是此间主人的,而且我也能分析到很简单很简单的一点。”
  冯天书皱眉微微动容道:“哪一点?”
  金冠书生十分郑重其事地缓缓道:“此间主人已近百岁仙龄,就算一直很有保养之方,也绝无可能还保持着那么年轻的一只手和半只耳朵。况且我本就从来都认识此间主人,常来此间找主人一起下几局棋喝几杯茶,听他博大精深地坐而论道,所以也算还熟悉他的手和耳朵。他的手和耳朵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年轻而是干净,从没有戴过什么戒指耳环之类的物件。但椅上的那只手和半只耳朵却明显有戴过很长时间戒指与耳环的痕迹。”
  他的分析简洁而又仔细,条理极清楚,无论谁都能非常轻易地从他这些分析中解除所有对他的怀疑。
  只听他这话语间透露出的冷静和机智,已知他非池中之物,必是一个非凡之人。
  冯天书道:“你既认识此间主人,而且交契很深,更不该在他惨死之后就随意掠夺他的财产。”
  他悠然笑道:“我这人是天生的重情义,但我却也是天生的敬长者。他虽也年长,我只一直将他作平辈好友看待,若不那么样看待,我就难以在与他的友情中付出全身心。而现在我眼前的这些人,每一个的辈分都高高凌驾于我之上,比起重情义,我更敬长者,所以也只好既惭愧又矛盾地听任长辈们干那缺德犯法的事。他们拆他们的,砍他们的,烤他们的,我可一直是站在旁边袖手以观,绝没有参加进去。所以也求求你,要讲fa律和道德就去找他们,别死缠着我。”
  冯天书突然无言以对了,他的口才在平时也算一流水准,此刻碰上这思维更敏捷、口舌更锐利的金冠书生,竟一下子就被驳得不知该说什么最妥。
  柳妩媚突然冷冷笑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虽然江湖中人几乎都有爱管闲事的臭毛病,但也得看是什么闲事。”
  花包谷点头道:“就算想管闲事,也得先做完自己的正事再说。”
  他显然是在提醒冯天书,他们现在仍没有得知大哥的下落,更还不知道大哥此时是吉是凶。
  他们必须赶紧先去找大哥,怎还有空余的心思来管路边的闲事?
  冯天书很明白他的意思,不再迟疑地迈步走下石阶。
  金冠书生却又淡然笑道:“你们的正事就是去找大哥吧?”
  众人吃惊地又停住脚步,花包谷问道:“你怎么好像什么事都知道?”
  金冠书生悠悠地微笑着道:“我也不是什么事都知道,而只知道一些本该知道的事。”
  冯天书皱眉道:“你知道我们大哥在哪里?”
  金冠书生道:“你们大哥早被风四娘抓走了。”
  柳妩媚乍一听风四娘的名字,不禁更吃惊地叫道:“风四娘?”
  金冠书生道:“正是风四娘。”
  柳妩媚满脸的惊慌之色道:“风四娘为何要抓走他们大哥?”
  金冠书生这一次的回答更震惊得不可思议:“因为玉龙王很赏识他们大哥的办事能力和思想境界,几次下帖请他去认识认识,但他实在太倔强,居然每次都毫不买玉龙王的账。玉龙王又实在太想认识认识他了,软的不行,也只好来硬的,所以风四娘就辛苦了一趟。”
  冯天书道:“你是说风四娘已效命于玉龙王?”
  金冠书生笑道:“这听起来很难令人相信,但这偏偏已成事实。”
  柳妩媚一直忘乎所以地崇拜风四娘,深知风四娘以前虽也曾做过几件坏事,但心地终是很善良的。
  她对萧十一郎至死不渝的痴心,已表明她生性其实是一个多么好多么温和的女人,她怎会去做江湖中第一号魔头玉龙王的爪牙?
  她连连摇头地叫道:“除非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这狗屁的事实!”
  金冠书生道:“你想亲眼所见虽有点难,但幸亏遇上了我,我可以让你办到。”
  柳妩媚道:“你?你是何许人?认得风四娘么?有什么本事可以让我办到?”
  金冠书生突然很诡秘地浅浅一笑道:“我是西山郎君顾祥,与风四娘虽无深交,却也勉强配合着共事了一段时间。我身上没多少本事,但我天生命好,占尽人和。”
  柳妩媚故作思索之状地皱眉眨眼道:“西山郎君?哪儿出产的?我也算闯荡江湖多年,怎地从来没听说过?”
  冯天书道:“不是我无礼,我也好像没怎么听说。”
  柳妩媚问花包谷道:“你听说过么?”
  花包谷摇头道:“没有。”
  顾祥表情依然很平和而优雅地微笑道:“这也不怪你们,我从小跟着这些叔叔嫂子留在村庄里,过惯了桃源一般不闻世事的隐居生活。我们村庄里的人之所以爱隐居,也只因紧邻此间主人,被他超脱凡尘的思想潜移默化了对外界交流的渴求。若非那日黄昏时风四娘突然来村庄里要我与她合作一件事,否则玉龙王将对全村的人狠下毒手,我也许还不会轻易入江湖。”
  花包谷笑道:“如此说来,这西山郎君的名号完全是你自封的?”
  顾祥摇头道:“这名号是玉龙王吩咐风四娘给我取的,玉龙王有一句原话是:这名号虽不响亮,但大事未成之前,得先学会忍和隐。”
  冯天书道:“风四娘要你合作的那件事就是抓走我大哥?”
  顾祥点头道:“风四娘有一个办事特点,江湖中人应该都知道。”
  柳妩媚眼波流动,问道:“什么办事特点?”
  顾祥笑着悠然道:“她办任何事,不论事难事易,都不愿单枪匹马一个人,总是会想尽法子请动一两个好朋友帮忙协助。昔年割鹿刀始入关内,她下定夺刀的决心以后,岂非就曾一连找过很多好朋友?”
  柳妩媚冷笑道:“这么说来,你也该算是她的好朋友了?”
  顾祥道:“她的好朋友虽好像都是男人,但我们在合作之前却一点交情也没有。她此番之所以找我合作,只因受命于玉龙王,身不由己。”
  柳妩媚眼珠子俏皮地一转,又回到最初的话题道:“你说过你有本事让我亲眼睹见那事实的。”
  顾祥道:“我现在还可能找到风四娘,不过找到风四娘以后,你打算怎样使她证明那事实的真伪?难道是走到她面前去亲自问问清楚?”
  柳妩媚道:“当然只好这样子了。”
  顾祥笑道:“那你们就凡事趁早,现在跟着我出发吧。”
  花包谷道:“要到哪里才能找见风四娘?路远不远?”
  顾祥道:“既不太远也不太近,就在东边的白马镇。”
  花包谷一听,脸色立刻就有点发白了道:“你的这些长辈干出了多好的一件事啊!若不是这件事,我们的双脚还得不到这次超高难度的锻炼呢!”
  顾祥道:“多走走路,多用用脚,说不定你还有长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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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天绝帮之谜

      西山郎君顾祥果真很敬重他的那些正自忙到已忘乎所以的长辈们,就算只突然离开一小会儿去路边独自散散步,他也似必须先给那些长辈们请假。
  长辈们中若有一个表示不同意,他就将自己在原地完全禁足,规规矩矩地一动不敢动了。
  幸好那些长辈们虽然对待别人之物显得非常贪心粗鲁,对待他这个自家小辈却反倒关怀备至,疼爱有加,他不要说去独自散会儿步,就是突然想要天上的星星,那些长辈们也会争先恐后地找长杆子长梯子去摘。
  一听顾祥说要给几个才认识的人带路,自己顺便也再去外面的江湖闯一闯,那个屠马的彪形巨汉立即山一般拔身站起。他开口说话的声音如雷鸣,震动着周遭原本已沉睡的一草一木,每个旁人的心脏也被他的声音震得生疼。
  他像尊巨灵神站在顾祥的面前,伸出另一只没有拿砍刀的大手,重重拍着顾祥看似瘦弱的肩,厉声叫道:“好家伙!长大了就该多出去闯闯,别像我们一直关在村庄里,对什么都无知得很。瞧你才出去过两三个月,回来时已由小屁孩修成了秀才。现在你再想出去,我这四叔绝不拦你,也不望你时常回来看看,在外面给自己闯出块天地,功成名就之后再衣锦归乡。”
  想不到这长相粗野至极的巨汉,说起话来竟也如此通情达理。
  顾祥一脸恭敬地低低垂着头接连应诺道:“是,我一定不辜负长辈们的期望。”
  巨汉的手又大又厚,重重地拍着他肩膀,他却似一点感觉也没用,仍平平静静地站立着,但冯天书深知若不是内力极深的人,这般瘦弱的肩膀怎捱得起巨汉的重重一拍?
  突然烤肉的一个胖妇人目中盛满担忧之情地直盯着巨汉拍在顾祥肩头的那只手,欲言又止地嗫嚅道:“别........你小心点,不要.......”
  显然这长辈们中,巨汉四叔该是地位与威性最高的一个,其他人就算与之辈分相等也轻易不敢反驳他。
  此时胖妇人嗫嚅着还没说清十个字,他就猛地横眉怒目,厉声叱道:“我这四叔都同意的事,谁敢有异议?”
  胖妇人吓得筛糠般隐约颤抖起来,半晌才把本想表达的意思弄清楚,战战兢兢地结巴道:“你.....你的手劲太.......太大,一........一巴掌拍得死.........死一头牛,小........小心拍.......拍坏了......祥儿......”
  巨汉愣住,也过了半晌才似醒过神来,连忙把手收回,嘴里却叫道:“有什么好小心的?我这侄儿武功高强,一边肩膀能当十头牛。”
  突然柳妩媚忍不住轻声发笑。
  花包谷道:“你笑什么?”
  柳妩媚斜瞟了一眼顾祥,笑着悄悄道:“我又想起了他那些古怪滑稽的长辈们。”
  此时他们已上路走了有将近大半个时辰,一路上每个人都话很少。
  柳妩媚就渐渐觉得无聊不自在起来。
  她这种女孩子是从不安于无聊中的,她总会在无聊刚产生的时候突然就想出什么怪点子来自娱自乐。
  此时她想出的这个怪点子是尽量去回味顾祥那些长辈们的古怪与滑稽。
  这点子确实很有效,气氛很快就出来了,心情也活跃了许多。
  顾祥带路自然是走在最前面,他听到身后传来柳妩媚与花包谷的玩笑声,本来很轻快的脚步突兀地变沉重迟缓起来。
  他的脚步虽慢了,柳妩媚四人的脚步却没随之减慢。
  柳妩媚眨眨眼,小声对花包谷道:“不好,他像生气了。”
  花包谷竟极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冷冷道:“别什么事都随便拿来取笑,况且我们大哥生死未明,哪有足够的闲情陪你笑这笑那?”
  柳妩媚不禁脸上微微一红,却仍僵硬地勉强保持住嘴边的那抹似永不服输的笑,说道:“我天生喜欢笑,不笑是不行的,但我承认自己从来都是一个爱取笑人的坏女孩,我正努力一点点地改。”
  她这些话的后半部分是自己撇过脸去边走边说的,刚说完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猛地刹住了双脚,回头一看,竟看见花包谷不知何时已背转身去直直盯着路边黑漆一片的树丛,黑衣人也面无表情地冷冷站在路边,右手不觉将剑柄握得更紧,手背上青筋扭曲,骨节凸起,而顾祥与冯天书却已人影不见。
  柳妩媚奇怪地低声喃喃道:“又出什么事了?”
  她快步走到花包谷身后,正准备发问,但还没等她问出半个字,树丛中已陡然暴出一连串激烈又沉闷的金铁交击声。
  XXXXXXX
      这金铁交击声中又隐伏着一种低沉至极的轰隆声。
  当凝重得几欲使人窒息的黑暗中突然爆射出了好几道尖锐锋利的寒光时,整片树丛都开始像垂危老人肺病发作而剧烈咳嗽一般,疯狂地摇晃颤抖起来。
  那低沉至极的轰隆声也一下子变得很近很响很震撼。
  似乎正有一队骄勇擅战的骑兵气势汹汹地就要冲出黑暗的树丛。
  但最终带着这轰隆声劈开树丛冲出来的却只是一颗大铁球。
  烤得通红足有两人高的大铁球。
  这大铁球飞速地滚动着,竟然还能遇到障碍就自动地改变方向,仿佛冥冥中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在操控着它。
  只听又是一阵衣袂带风声,顾祥与冯天书已同时轻捷如电地掠出树丛,再空中接连几个起落,已稳稳在大铁球之前停住身形。
  大铁球却没有就此滚轧过去,竟像是突然害怕起顾冯两人来,硬生生地停在了路中央。
  冯天书笑道:“几时铁流星学会做缩头乌龟了?”
  顾祥故作讶然道:“谁是铁流星?”冯天书冷冷道:“一个早已过时的强盗,我都不忍说出他的陈年旧事。”
  他的话还没说到最后一个字,轰地一声闷响,大铁球被笼罩在了一团紫青色的浓烟中。
  顾祥见状就要拔足奔过去,叫道:“别让这家伙遁地而逃。”冯天书轻扬折扇挡住了顾祥,冷笑道:“你放心,他还没这么大的本事,他只不过气坏了,他每次一气坏都会忍不住喷出一团屁。”
  这团屁喷出得太快,散去得更快。
  快得不容交睫,每双眼睛才看见那烟雾,没等眨一下眼皮那烟雾就已奇异地消失了。
  仿佛大铁球上负责喷的只有一个孔,负责吸的却很难数得清。
  只不过这不容交睫的瞬间,其中的变化实在很诡异。
  大铁球竟然在烟雾瞬间散尽之后,像莲花般绽开了大小不一的四五瓣。
  体积最大的一瓣像口月牙形的棺材,一个身形臃肿的男人半躺半坐在里面,从就近的另一瓣里迅急地抓出一把毒砂,猝不及防地向冯顾二人撒过去。
  冯天书见势反跃,同时手中折扇极优美极灵动地画着一个个圆圈,圆圈竟似在有形有力地叠加为完整的一体,刹那间幻成了一个吸附力很强的深深黑洞,纵然那把毒砂突兀来袭,也被这刹那间幻出的黑洞风驰电掣般全部吞噬。
  顾祥还未动一动,冯天书已化解了这次意外的受袭。
  谁知那男子双手不断地在每个分瓣中敏捷如风地又抓取出七八种毒辣暗器,一蓬紧接一蓬撒向冯天书众人。
  现在不仅连顾祥都非动不可,柳妩媚和花包谷也只好慌乱无措地动起来,冯天书手中折扇也是上下左右地挥舞不停,显然阵脚已乱。
  他可没有当年沈璧君的家传绝技“云卷流星”。
  他只有他自创的“黑吃黑”。
  黑暗的深洞吃尽黑暗的暗器。
  但他的这着“黑吃黑”每一次只能吃掉一种暗器。
  若迎面袭来一连好几种暗器,他的黑洞就怕是难以消化了。
  幸好顾祥身怀一种和当年沈璧君的家传绝技“云卷流星”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收暗器法——“风卷残星”。
  他的风不是衣袖挥出来的,而是用双脚踢出来的。
  他抬起双脚好一阵似全无章法地猛踢,沙土随风扬起,那男子发出的七八种暗器包括涂有剧毒的铁花蕾竟都一入风沙中就化为乌有了。
  那男子手终于停下,满额头的汗迹,皮球样高高鼓起的肚子也剧烈不止地起伏着,竟崩开了衣服中间的几粒纽扣。
  他通红着脸,气喘吁吁地嘟哝道:“二哥所言不错,我这身子是越来越吃亏了。”
  柳妩媚问花包谷道:“这人和你们好像是天生就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究竟是谁?”
  花包谷竟似完全没听到她的问话,只怔怔地直瞪着那男子。
  柳妩媚倒能挺识趣地耸耸肩自嘲般地笑道:“好吧!至少我知道了方才顾祥的脚步突然放慢,不是因我的取笑而生气,只是因发觉了周遭有人跟踪。”
  冯天书面带微笑地对那男子道:“好几个月都过得太风平浪静,我还以为你和你兄弟终于能看得开决定认输了。”
  那男子剔眉掀目怒道:“我们几时会向你们天绝帮低头?”
  柳妩媚又大大吃了一惊,又忍不住问花包谷道:“原来你们就是天绝帮?”
  花包谷这次肯回应她了,但态度却比不回应更冷漠而急躁道:“你先别问太多好不好?现在大敌当前,我可无暇给你解疑释惑。等把这家伙处理了之后,我们自会说明一切。”
  柳妩媚只得勉强闭上了嘴,心中却恨恨地道:“好你个花包谷,一会儿色迷迷的,一会儿又严肃得可怕。我长这么大,闯过这么多地方,还从没遇见过谁埋怨我话多的。这笔账我先给你记下。”
  她不完全是风四娘,也没彻底成熟长大,所以她的身上,还会看见很多缺点。
  就算是风四娘,是已历尽沧桑的成熟女人,身上也难免会有一些无法自觉的缺点。
  没有人是绝对完美的,但若真什么缺点都消失不见了,很多人也就失去了最真实的某一种独特魅力。
  有很多人身上能足够吸引人的也往往总是他们的缺点,有很多人之所以被别人崇敬与痴迷也往往正是因为他们还有缺点。
  现在柳妩媚也正是因为她还有这许多幼稚无理的缺点,所以才能使人在她身上发掘出风四娘绝没有的一份可爱与顽皮。
  那男子犹自大口喘气不已,冯天书又冷冷笑道:“铁流星,你大哥真不该派你来追踪我们的。”
  铁流星张嘴还未出声,花包谷已抢着替他作了解释:“你莫非忘了么?铁流星打小就下体瘫痪,其父母却尽都是当时江湖中数一数二的暗器名家,他们见儿子下体瘫痪了反倒很满意很高兴,只因他们总认为对于暗器名家而言,脚就是最大的累赘,若脚彻底丧失了力气与感觉,那么一双手将更能随心所欲地在收发暗器时从容自如。后来也确实印证了他们的这一奇特观点,铁流星双手收发暗器的功夫已不失为当今武林一绝,只可惜他们毕竟忽略了最严重的一点。”
  铁流星怒容扭曲,满面油汗,却无法再自然地回骂出半句话。
  他那几个空心分瓣中还盛有很多暗器,但他只得安安分分地休息半晌,才能蓄积起足够的力气再向对手发出攻击。
  如果对手会乘此反gong他,他虽暂时无力还手,却能瞬间合起铁球轻易逃脱。
  就像乌龟一样,已成了一种本能的防身策略。
  冯天书深知这一点,就也没有乘此反gong他,只是一再出言惹恼他,让他难以心神安定地休息,此时已配合着花包谷将话锋在他的那些心理硬伤中越刺越深地道:“哦?哪一点?说来大家听听。”
  花包谷郑重其事地道:“下体瘫痪的人,上体就会疯狂地吸收掉下体的每一份营养。所以就算这种人不贪嘴,一天三顿进食有度,也难免会使上体长得越来越胖。铁流星的父母竟偏偏不知道这一点,还一度很以此而兴奋得意,哪里能考虑到以后儿子的上体突然一天天地臃肿下去,对收发暗器将造成多严重的影响。”
  铁流星已气得咬牙切齿,终于忍不住吃力地吼道:“天绝帮的侏儒,武功这般差劲,每次遇着战斗只会处处找兄弟保护,现在竟敢恬不知耻地趁一时口舌之利,有种的这番就别叫那姓冯的秀才帮你,正大光明地来与我斗一斗。”
  花包谷也气得一下子跳起老高,破口大骂道:“斗就斗!我们天绝帮有名有姓,还怕你这缩头残废?”
  铁流星哈哈笑道:“我是残废,你是侏儒,上天注定我们有朝一日必将狠狠地打一场。”
  花包谷抬脚向前奔出几步,气冲冲地张扬着架势,厉声道:“好呀!我也早就想单独与你打一场。”
  可冯天书却表情很冷静地用折扇拦住了他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花包谷更气得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向冯天书瞪眼道:“连你也瞧不起我?”
  冯天书不动声色地缓缓道:“我不是瞧不起你,我只是不忍当着兄弟的面说假话,我不能让兄弟轻易就着了敌人的道。”
  这些话说得虽字字诚恳,但此时早已心神激怒的花包谷怎么听得进,反而搞得他情绪越发不可收拾地急躁,吼道:“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兄弟,你若真把我还当兄弟看待,今番就只冷眼旁观,任我与这厮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冯天书的冷静突然转变成了一种在他身上极为罕见的强硬态度,沉声一字字很坚决地缓缓道:“我说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你去无异于直接送死。”
  顾祥突然也冷笑着插嘴道:“何况与耍暗器的人打一场架也谈不上什么堂堂正正。”
  铁流星怒道:“这暗器的确是一种黑暗恶毒的武器,但我此生绝没有一次用来背后暗算,我都是堂堂正正与人面对面时才发出突袭。”
  顾祥笑得已更冷,悠然道:“乘人不备即发突袭,岂非也该定义为一种暗算?”
  铁流星面色已有点勉强,高声对花包谷道:“天绝帮的侏儒,想必你兄弟们平日都保护你惯了,如今你不愿再受保护也由不得自己,我看这一场架是到死也打不成了。”
  花包谷脸上阵青阵白,猛一跺脚狠狠道:“冯兄,你要拦我,我就立刻自己死,你不拦我,我若真不是他的对手,真死在他手里,试想死于战斗也总比死于自己的懦弱要光荣。”
  冯天书一时眼神凝重地沉默了。
  花包谷此刻的这股冲劲这份勇敢虽然不免显得有一些意气愚蠢,但就连柳妩媚也突然因此而不再看不起他。
  然而花包谷才冲出几步,陡地一缕纤细如丝的白光自他身后疾掠向铁流星的咽喉,猝不及防地闪电般一划,旋即消失。
  天地间的一切声音也似随着这缕白光的骤然消失而沉寂。
  如死的沉寂中,也正演着铁流星的死。
  他咽喉上慢慢慢慢地现出一道由浅变浓由细变阔的红色痕迹。
  但还没有流出一滴红色的血,只见那红色痕迹在他咽喉上似将无限度地膨胀下去。
  慢慢慢慢地,红色痕迹推助着头颅的歪斜与坠落。
  头颅落地的过程也连接着扭曲的红色痕迹。
  仿佛脖子与头颅还连成一体,只不过脖子越来越柔软,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红。
  头颅最终成功落地,砰地一声闷响就像瞬间救活了大地的其他任何一种声音。
  当那些声音又瞬间活过来之后,红色痕迹才暴雨般炸开。
  花包谷整个人都似已崩溃了,眼神呆呆地站着,动弹不得。
  他知道是谁突然出的手。
  他知道那缕要命的白光就是剑光。
  他们中使剑的人只有一个。
  黑衣的复仇者。
  他很愤怒,比刚才要愤怒好几倍,但同时他又很恐惧,这恐惧占的分量也远远超过他此时的愤怒。
  当铁流星的血有一小片溅到他的目光深处并瞬间染红他的整个视野时,他仿佛听见身后传来黑衣人冷冰如死的声音道:“太啰嗦了,对付这样一个白痴,你们浪费了很多时间。”
  在黑衣人的哲学里,时间如他的剑一样重要,如他的力气一样宝贵。
  谁造成了他时间的流失,谁就得死。
  所以铁流星不是他的仇人,却也被他毫不留情地一剑割喉。
  顾祥忍不住称赞道:“好厉害的剑法!当真是惊世骇俗,有此剑法的人必不会是无名之辈。”
  黑衣人长剑入鞘,表情又死板如棺材,冷冷地不发只言片语。
  冯天书盯了一眼他紧握剑柄的手,心底暗自叹了一口气,转脸向顾祥道:“他只跟着我们而已,你最好别太在乎他的存在。”
  顾祥其实早已从黑衣人迅急简洁的出手和瞳孔深处凝冻着的寒冷杀机中看出了这是一个怎样残酷无情的人。
  他很识趣地不再多问,平静地微笑道:“没想到此次遇敌,这么快就结束了威胁。”
  众人继续行路,天已渐明。
  花包谷仍深深纠结于黑衣人的那一剑,紧绷着脸,沉闷不语。
  柳妩媚心中也仍有很多好奇,但见花包谷异常的沮丧表情,似也不好意思再开口发问。
  幸好顾祥还十分随意,一路上不断地向冯天书问问题。
  他问的问题基本上都围绕着天绝帮的底细,这正是柳妩媚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事。
  “天绝帮是不是在几年前摧毁了中原十三帮的总舵?”
  “确切地说,是七年前。”
  “但近两年来江湖上却少闻关于天绝帮的消息,天绝帮难道在闭关整顿?”
  “不是。”
  “那是为什么?”
  “因为天绝帮在三年前的秋季已经解散了。”
  “天绝帮自彻底取缔中原十三帮之后,发展势头更迅猛,眼见就要赶超丐帮而成为天下第一大帮。如此前景光明的帮派何以会突然解散?”
  “只因大哥偶遇了孟少爷这位棋中知己。”
  “孟少爷?”
  “孟少爷思维奇绝,超脱尘俗,竟使大哥在与他日日着棋中潜移默化地也逐渐看淡了人世间的各种名利。”
  “这倒有一点有趣。”
  “终于我大哥在某一日晨起跑步时对我提出了想退出武林的决定,他准备把帮主的位子交托给我,但我当时断然拒绝,并严词申明若大哥要退出,兄弟也没什么好做,就此一拍两散。”
  “那当时他听过你的申明以后,还执意要退出么?”
  “当时他态度含糊,但他要退出的心思已很坚决。”
  “所以最终他还是退出了?”
  “不仅是退出了,还是瞒着兄弟们在某一夜不辞而别。他一走,我与花兄也心灰意冷了,本来天绝帮的创建大部分是出自大哥的考虑,天绝帮崛起之后的各项帮内事宜,也都是经过我们三兄弟的共同商讨才最后决定。他一走,天绝帮就很快混乱了,帮里的人一向只服我大哥的管理,对我与花兄从来是极不在乎的,所以大哥走后不到五个月,我与花兄就干脆解散了天绝帮。”
  “你们没想过万一第六个月里大哥突然又回来了呢?解散的决定岂非太过草率了?”
  “那也没办法,谁叫我们不像大哥一样在帮众面前常树威严?我们能支持到五个月已算很吃力了。”
  “唉,你们大哥,真可惜了天绝帮。”
  “天绝帮虽已解散,但我们若能找着大哥,劝他回心,他众望所归,或许还有重组天绝帮的可能。”
  柳妩媚听到这里,才想通了为什么那几天在强盗山洗澡,却始终见不到多少人迹。
  原来是因为旧的中原十三帮已陨灭,新的天绝帮又已解散了。
  但还有一点疑问。
  当天冯天书在强盗山的小屋外曾对她说过,他是和几个朋友约好了要来小屋中商量事情的。
  现在已能勉强肯定那事情就是指找大哥。
  但当天他究竟是约好了几个朋友?
  黑衣人当然会来,但绝不该算是他的朋友。
  花包谷虽不仅是朋友,而且已算关系更亲的兄弟,但只花包谷一人怎能说成是几个?
  冯天书说话向来严谨,必不会把意思表达得糊涂凌乱。
  他当天约好的一定不只花包谷一个朋友。
  这就是那次洗澡留给她的最后一个疑问了,至少暂时已是最后一个。
  但她已学会心平气和,不再急于想知道答案了。
  她已学会顺其自然地去等待答案自己浮出来。
  她深深地以为,冯花二人性情不坏,那个疑问也非完全见不得人的,终有一时会自然而然地浮出真实的答案。
  她松了一口气,很满意自己的不性急,刚抬起头来,就远望见初升的旭日下,一家乡野客栈外的青布酒旗正迷人地摇摆在微微的晨风中。
  新鲜的阳光也像均匀调散的蛋黄样微微地洒在微微的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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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2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鬼

      夜。
  客栈。
  杯光灯影,传盏递盅,呼卢喝雉,这就是客栈的夜晚。
  深不见底的黑暗、春夏之交时忽热忽寒的空气、人性的污浊、罪恶的暗流。
  这一切都通通被关在了客栈门外。
  客栈门里虽也有人性的污浊、罪恶的暗流,却早已无动于衷地稀释进酒菜与汗水的混合基色里。
  人们在人性的污浊中饮酒作乐。
  在罪恶的暗流里夹菜下酒。
  酒分很多种。
  有些酒使人醉得慢如蜗牛。
  有些酒使人醉得猝不及防。
  心情不同的人饮同一种酒竟能饮出不同的滋味,这也许本就象征着人性的强弱。
  客栈门里有很多人在赌酒,很多人在冷冰冰的酒桌上砸银子骂娘,很多人在冷冰冰的酒光里大声嘲笑。
  夜的世界总对一些人产生着持久而奇异的吸引力。
  总强烈地吸引着那些人忘乎所以,尽情做他们白天时不敢做的事。
  夜,没有固定原则,没有必须要遵守的规矩。
  对那些人而言,夜才是他们解脱身心的最佳时候。
  他们纷纷在眩晕迷离的酒色中脱下了白天时紧扣在脸的面具,毫无顾忌地曝出了最真实的自己。
  他也属于他们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他的脸始终藏在灯光最暗的阴影里。
  他也饮酒,也赌酒。
  却是一直和他自己赌。
  谁也猜不透他赌的究竟是什么。
  谁也没多注意他。
  夜里来此处买醉的酒鬼们,根本对别人的事提不起多少兴趣。
  他已赌了太久。
  久得连客栈大堂的酒鬼们都换了好几批,醉了好几批,吵了好几批。
  最后剩下的三两个也渐渐歪斜着酒气熏天的身子晃出了客栈。
  有人酩酊大醉,脚软得撑不住越来越觉笨重的身子,便临时订了房,被小二扶上楼去。
  整个客栈大堂于是就这么突兀地空下来了。
  冷冷清清地消瘦着仿佛还发生在刚才的热闹光景。
  小二正准备关上大门,忙活了一天,总算到了可以松口气休息的时候。
  但突然他远远地从角落里又向小二抛出了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小二这才发现大堂里竟还有一个客人。
  他抛出银子,就急声催促小二再来一整坛上等竹叶青。
  而到现在为止,他已一滴不剩地喝光了三坛。
  别人酒量似海,喝上等竹叶青喝到第三坛时,恐怕也摇摇欲倒了。
  他却像一点醉意都没有。
  小二心中暗暗纳闷:这人喝酒真厉害,只不知他有没有足够的银子付账。
  客人独自喝酒喝这么晚,在小二看来也很寻常,可是接连喝了三坛上等竹叶青又要第四坛,却只抛出这十两的银子,在小二看来就有点忐忑了。
  但他还是把又一整坛的上等竹叶青搬上了这人的酒桌。
  这人抱过酒坛,对小二淡淡地摆手道:“好了,你去后房休息吧。”
  小二怔了怔,陪笑道:“有客官在,我就还得尽心尽职地伺候。”
  这人似乎冷笑了一声道:“我不需要你伺候,只需要再叫酒时,你能及时给我搬上桌就是。”
  小二木讷地道:“这........这不好......”
  这人道:“你非得留下来伺候我也行,不过想把我伺候好往往就得付出一点代价。”
  小二不知怎地竟满脸都已是冷汗,连陪出的笑容也莫名地微微颤抖起来道:“什.........什么代价?”
  这人默然不答,手中却突有一缕纤细苍白的寒光飞出。
  那缕寒光像梦的残痕一样不动声色地飞过小二的耳朵。
  小二只觉耳朵凉凉地异常舒服,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耳根子。
  他竟摸不着他的耳朵了,只摸到了一把血。
  他愣神地盯着手心里的这把血,半晌才觉得连裤裆也湿湿地一片冰凉。
  只听这人依然平淡地道:“这代价显然你付不起。”
  这句话没说完,小二已惨厉地哇哇大叫着冲出客栈大门。
  这人把紧捏成拳的左手缓缓张开。
  小二的耳朵不沾半星血迹地乖乖躺在他皮肤细致的手掌里。
  他嘴角优雅地牵出了一抹微笑,柔声道:“可惜没烤熟,不然还勉强可以下酒。”
  客栈大堂已突然显得更空更沉寂。
  灯笼高高地在柱梁上挂了十几盏。
  金黄色的光,先是刺破了夜的虚幻,渐渐也开始对一切茫然无力了。
  他的手中还紧握着酒杯。
  醇老地道的上等竹叶青从坛嘴泻入杯子里,又从杯子里静静流入他的咽喉。
  他似要以这滚烫的酒来无休无止地折磨自己。
  用烈火般的酒来痛快淋漓地烤着自己罪恶的灵魂。
  大门悠悠地开了。
  释放进了浓郁而沉重的夜。
  今夜没有月。
  连颗孤零的星也看不见。
  这种死寂的景况,也许再活泼的人性都快无条件地冻结。
  风吹上了阴森昏暗的角落。
  吹上了他整张脸似再难卸除尽的阴影。
  杯中的酒光一直鬼火般战战兢兢地晃动在他迷茫空洞的眉眼间。
  他仍旧没有停止他的浅斟慢饮。
  酒不再滚烫如烈火,已冷得似门外灌进的风。
  突然,门外沉沉的夜色里,隐隐约约有一丝清脆动听的铃铛声飘荡出来。
  若有若无地又洒出另一片迷离的声音。
  空寥而远。
  仿佛从夜的另一畔袅袅升起的炊烟。
  泛着夕阳的浪漫,染着清夜的惆怅。
  那是一个人的说话声。
  一个幽灵的喃喃诅咒。
  为了迷乱仍在深夜中久久享受孤独的人心。
  “幽灵至,命即亡,生一线,休逾越。”
  XXXXXXXX
  语声一遍遍荡悠了很久很久。
  空洞的街巷中突然起了一阵阵暗紫如血的雾。
  雾浩浩荡荡地不多久已充塞了整条石板街。
  雾深处的铃声语声也已更近更真实。
  一根干枯瘦长的竹竿突兀地斜探出紫红的雾。
  竟是直直探进了客栈里。
  雾也飘渺无声地漫了进来,轻缓柔和如细纱地罩住了所有灯笼。
  金黄色的灯光立时晕迷。
  客栈立时鬼气森森。
  楼上的客早就醉倒在深不见底的梦乡。
  刚才惊恐失色的店小二也再不见踪影。
  他却仍在沉默地自顾自喝酒。
  喝的过程仍很压抑,杯中酒也仍很冰冷。
  竹竿的颜色不是青翠悦目的自然本色。
  而是新鲜血液的那种深红,深红得如夜一般凄美。
  但竿头上挂着的一样物,却丝毫也不让人有凄美的感觉。
  那样物非装酒的葫芦,乃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店小二的人头。
  刚才老老实实上了酒,又失掉一只耳朵后惊惶逃出客栈大门的店小二。
  惊惶逃出客栈大门的店小二竟遇上了又一件可怕至极的事。
  这次他把命也失掉了。
  一坛上等竹叶青很快又见底了,只剩下最后的半杯。
  沉默的客人姿态优雅地轻轻握杯在手,将杯沿轻轻碰着他嫣红如少女涂汁的嘴唇,他的嘴唇也确实比世上任何一个少女的都更可爱美丽。
  这是不是只因他已一连喝下了太多烈火般的酒?
  现在最后的半杯轻轻碰在他的唇边,他却没有心急地一饮而尽。
  甚至连一滴也不再饮入咽喉。
  所有动作似一瞬间全在血色浓雾中静止。
  只有竹竿在无风自动。
  无风?
  怎会无风?
  风都去了哪里?
  XXXXXXXXXX
  这里已成鬼域,连阴风也没有一缕的森森鬼域。
  人头也随着竿身虚虚幻幻地晃动。
  带着腥红发臭的血,带着一种奇异迷离的节奏,晃出一丝似已严重忧郁的韵律。
  尚未凝干的血。
  血从黑漆深邃的眼洞里,点点滴滴,似乎永不枯竭地流出。
  流在他面前的桌上。
  流入他手中的酒杯,流进他仅剩的最后半杯烈火般的酒。
  那种恶鬼诅咒般的语声又反反复复地阴森响起。
  一阵阴风终于挣出雾的最深处。
  只有当那种语声响起在人的耳膜边缘时,阴风才会随之勃发精神。
  也许风本已产生。
  不过万物一片沉沉死寂的瞬间,风却像午夜遗失的幻觉般微妙地躲进难以完整的谁的记忆里。
  无声,有声,无风,有风。
  有与无,无与有。
  到了某些情况下,根本毫无区别。
  雾更迷。
  雾更浓。
  血色的雾静寂如死地往世界上最空最暗的角落一点点蔓延渗透。
  他的手指突然每一根都松开了。
  几乎于同一瞬间松开。
  是那只握住酒杯的手。
  手不再握住酒杯,酒杯滑跌而下。
  砰地砸碎在他脚前的地板上。
  干燥的地板立即被溅洒开的酒液打湿了一片。
  酒气飘进他身后的血雾深处。
  不知是血雾还是酒气竟一下子恐惧地缩了缩。
  但很快,雾中渐渐浮现出了一条人形黑影。
  黑影融在迷茫的血雾深处,看上去显得无比突兀。
  一种极度格格不入的突兀。
  其实却又浅浅淡淡地散发着一缕绝对协调的气息。
  XXXXXXX
  黑影幢幢。
  幢幢黑影。
  凌乱地被风吹走了形。
  扭曲,如鬼魅在深夜的荒凉小巷里游荡。
  突然撞出了浓得已不能再浓的紫红血雾。
  瘦长的竹竿,竿头的铃。
  飞射如利箭,凄幽如丧曲。
  一竿两竿三竿。
  数不清究竟有多少竿。
  只见竿竿细竹风驰电掣般破开重雾,源源似无断绝。
  万竹穿心。
  也许比万箭穿心更刺激,更难以闪避。
  也许将被穿透的不止心一个部位。
  心并非人体最致命的部位。
  除了心,人体能致命的部位还有太多。
  有些急致命。
  有些慢致命。
  急得你还未想到就已气绝。
  慢得你根本感觉不出是什么正一点点侵蚀你的肉体。
  比如大脑,比如胃。
  其中可怕而永无挽救的是灵魂。
  当数灵魂。
  灵魂才该被视为人生命中最致命的部位。
  可是恐怕谁也捉摸不透它是不是真的存在。
  只有已飘然成魂的恶鬼才能追踪到它的存在。
  并对它采取猝不及防的闪电一击。
  万竹穿心不厉害,万竹穿魂才最可怕。
  他的魂没有被破风疾射而来的无数细竹残酷准确地穿透。
  似远似近。
  铃声再次微微颤栗着响起。
  响得已不那么动听,却依然出人意料地空灵。
  XXXXXXXXXX
      桌子前已不见了他的人影。
  酒杯砸碎之后,铃声漾起之前,谁也无法看清他的人影是如何遁去。
  回闪开无数细竹的同时,他又究竟到了哪里?
  一顶阴气很重的黑漆漆的轿子。
  从血色浓雾中悠悠地荡了出来,荡进同样阴气很重的客栈。
  悬挂血淋淋人头的竹竿,稳如磐石地静竖在轿帘外。
  一只干枯苍白的手,漫无声息地缓缓伸出了轿帘,伸向了竹竿。
  空气似已急促间冻结。
  叮——
  铃声突又尖锐而诡异。
  其中散发缕缕深邃如夜的鬼气。
  有鬼在夜雾中忧郁至极地叹息,唇绽太重的血腥味。
  那只手已抓紧了竹竿。
  铃铛无风自动,突兀地低鸣,让人发晕。
  猛可间轿中黑影一团,魂魄般轻飘飘掠出轿子。
  直入客栈大堂里那一处灯光最晦涩暗淡的角落。
  逼狭得连人的喘息也容不下分毫的角落。
  炽红的光闪了闪,像小虫子的翅膀突然割伤了谁的眼睛。
  手持竹竿的黑影如纸片般稳不住支点地飘退了数丈远。
  只差半寸,又急速撞回了轿子。
  这时才看见,刚刚消失影踪的客人,已不紧不慢从那处角落的深深阴影里走了出来。
  走了三步就停下,与轿前的黑影面对面。
  他温文尔雅地冷冷开口道:“自己人,何必故弄玄虚,还伤了和气?”
  直到这时,才听夺夺夺一连串的声响。
  刚刚未能成功命中目标的无数细竹,终究是一根紧随一根深深穿透了客栈的几扇后门。
  门板上密密麻麻地插满竹竿,远远望见,竟像是谁混乱不堪的思想突然争先恐后地要冲出脑壳,却无不硬生生卡死在想象与现实的交接处。
  可惜门本身已是死的。
  它的生命价值就只体现在死之后被巧手工匠一眼相中。
  它既无心,也无魂,所以这些竹竿没有让它再死一次。
  所以就算这些竹竿将它刺得再透,它也不懂什么叫真正的痛苦。
  一击失手,黑影已似不敢轻易发出第二击。
  听见那客人说的话,黑影突然阴惨惨地笑了。
  黑影的笑也如铃声。
  不是如铃声的清脆,而是如铃声的充斥鬼气。
  也如积久不散的血雾。
  不是如血雾的忧郁,而是如血雾的一半虚幻一半真实,严重压迫着听者的神经。
  黑影可能想就这么一直诡异地笑下去。
  以此笑配合着若有若无的铃声、若隐若现的恶魂。
  客人听了不多久,突然极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臭狗真改不掉吃屎的毛病!明明知道自己的笑声比猪嚎还刺耳难听,使人听了莫不背脊直发寒,他却偏偏每次都像很得意骄傲。”
  黑影不笑了。
  仿佛并不是因为被他乱七八糟胡骂一通才不笑的。
  一下子沉寂无声的黑影显得比笑时更可怖诡异而阴冷。
  荒夜枯林,一座座沉寂无声的坟墓,岂非本就比四处游弋的鬼火更可怖诡异而阴冷?
  静有时的确比动更能让人深刻地感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只因静的事物与气息总是那么捉摸不透,更可怖诡异而阴冷也总是直接代表着无尽黑暗中的未知。
  他无奈地苦笑了笑,摇头故作叹息之状,缓缓意味似有一点深沉地道:“如此多年过去了,你居然什么也没改变,居然还是那一副让人恶心的鬼模样。要么笑得吓死人,要么静得吓死人。很难听你主动说几句话。当年与你共事那么久,最多也不过听你说了个‘好’字,还是在夫人的命令下才勉强说的。唉——人生一世,总这样孤僻寡言可不是办法。瞧你把自己逼成了什么样子?寂寞的鬼?自欺欺人的恶灵?简直一通狗屁!”
  黑影在夜的中间雾的前面不小心敏感地晃了晃。
  什么都听得很模糊,也许只听清了“狗屁”两个字。
  鬼承认寂寞,但之后必须在荒寂无人处狼一样惨惨地嗥。
  黑影有舌头有牙齿的话,这当口于是无法自控地互相敲了敲。
  零零碎碎地敲出了一个名号:
  “宫城雪。”
  嗥声在不安的微寒夜风中,恍如剪得稀八烂的白纸。
  宫城雪慢慢露出了可怖之极的尽是白骨的右半张脸。
  却把俊美之极的左半张脸深深藏进未散更稠的血雾中。
  就像某些人总是一个劲如狂如痴地追求独享。
  自私,疯狂,病态,无法自拔地独享!
  凡是能勾yin并满足自己内心里某种欲望的事物,那些人都要千方百计不顾一切地占为己有,一个人偷偷独享。
  甘心与人共享的东西,引起的欲望通常既不深刻也不残酷。
  而唯有深刻与残酷,才能最有效地去解脱一个思维已错乱、灵魂已腐败的人。
  宫城雪曾多次自问自己莫非也早就是一个心理冷酷的人?
  他每一次自问之后,都忍不住去杀掉一个妓女。
  此刻的黑影是不是又挑起了他自问的欲望?
  他只漠然微笑道:“谢谢。你至少还记着我的名字,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听过你的名字。也许我错了,寂寞的鬼往往是无名的。”
  宫城雪的额骨如斩杀牛羊的砧板,慢条斯理地闪着一种冰冷刺眼的光。
  这种光甚至比直接出言讥嘲更伤黑影的心。
  更让寂寞的鬼难以自控地咬牙切齿,恼羞成怒。
  从不知几年前产生的快感,一直像鼠疫般蔓延到今晚,把鬼惹得越恼怒,宫城雪的瞳孔反而越兴奋。
  鬼习惯了寂寞之后最容易受伤了。
  鬼的尊严虽一直不弃不离地深深埋藏在思想的暗影里,却更脆弱了。
  没有几个胆量充足的人心甘情愿地敲碎鬼的尊严,再默默地替他抚慰伤口。
  沉寂的鬼于是就只有在被狂妄的人彻底激怒时才会猝不及防地惨叫。
  叫声狰狞得几乎不堪入耳。
  就像牙已掉光的老太婆正小小心心地嘶哑自语。
  自己不厌其烦地诅咒自己。
  一口一口细嚼自己的凄凉残生。
  鬼郁闷地低低吼着。
  他的阴影突兀地从浓浓血雾中现了出来。
  他说道:“我变不了,你却变了,变了太多,而且全是不该变的。”
  宫城雪面带一丝优雅如月的微笑道:“我变了么?也许真是这样子,因为据说世上绝没有永不变的人。”
  黑影的语声更嘶哑了,一种苍老而疲惫的嘶哑:“你变得最明显最烂的就是你已女人一般啰嗦。”
  宫城雪的目光中果然浅浅露出了一抹女人般的温柔甜笑,柔声道:“鬼气太重时,变化太乱时,啰嗦倒可以很有效地让自己不再压抑。”
  黑影道:“你其实是想说,即使缺了半张脸,露着白骨森森,你仍是一个人,有人的各种必不可少的特质。”
  宫城雪的声音更柔软了,缓缓道:“你居然听出了我话中潜在的意思,你不喜欢做一个劣质的人,只喜欢把灵魂挤压进沉沉黑夜里扮一个优秀的鬼,此刻我已再无异议了。”
  黑夜的腹部不小心咕哝了一声。
  就像一对尖牙猛然深深扎透了泡过水的海绵。
  他又沉寂了。
  只有沉寂才足以修复他多年未愈的心伤。
  雾开始变得逐渐迷蒙,血一般的腥红颜色却加深了。
  宫城雪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慢慢收敛笑容,然后有些漫不经心地悠然道:“夫人让我带给你一句话。”
  他的目光充斥了一层阴影,接着说下去:“其实你不必千里迢迢来此地,夫人明白你来此地是要干什么,她劝告你尽早退出这件事。”
  黑影冷厉地道:“我没有无聊到非得自惹烦恼才痛快,随她怎么说,我更没有不知趣,不自量力,我要你最好立刻就回去告诉她,这于我绝不是多此一举。”
  “该说你什么呢?”
  宫城雪的语气也突然冷厉起来道:“性格乖僻的人,做再多愚昧的事,他仍旧自以为很合理。”
  黑影道:“我只在做我还来得及做、而且也非做不可的事。”
  宫城雪做出不懂的表情道:“什么意思?”
  黑影决绝地一字字道:“既然夫人没有真心去做,就只好我去做。”
  宫城雪目光闪动着道:“你指的是为主人复仇?”
  黑影沉声道:“你以为还会有第二件更重要的事?”
  宫城雪眉头皱了皱,眼角抽了抽,右半张可怖的脸上,白骨显得益加鬼气森森。
  夜寒如冰水。
  过了半晌,他才重又微微含笑着开了口:“为主人复仇,夫人一刻也不敢懈怠,她正满怀焦急地等待真正复仇之日的来临。”
  “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死荣辱!”
  黑影猛地怒叱道:“她从没有为主人复仇的真切心意,否则她就不会一而再地选择等待,在仇人站在面前的时候选择等待。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用复仇做借口,她阴谋着一点点吞噬她想据为己有的每件事物!”
  宫城雪整个面孔有些猝不及防地从角落的阴影中现了出来。
  森森的白骨闪着细致的寒芒,反衬着另半张俊美的脸也更加冷硬而残酷地全无表情。
  寒暄早就结束了,不会再有玩笑给人乱开。
  无情无声的对视在死亡的拷问中继续发着惨白的光。
  “阴影。”
  还是“阴谋”?
  说出这两个字时,他吃力地压制着已冲上喉口的愤怒。
  两头在虚空里在死亡的夜深处冷冷相峙的恶犬,疯狂的细菌正毫不掩饰地蔓延进他们渐已腐败的灵魂。
  迷途的鬼。
  眼神出了故障。
  所以模糊了视野中的条条哲理。
  不必再苦痛而艰辛地像行尸走肉一般消耗着岁月里的人性。
  做鬼很自由。
  因为束缚鬼的不再是人间的爱恨,而只是天的颜色。
  但令宫城雪勃然生怒的却是鬼居然也怀疑人的阴谋。
  疑心太重,做鬼也会难免悲哀。
  也许现实里处处深藏阴谋。
  不为人知的罪孽与邪恶。
  流着肮脏不堪的血。
  将宫城雪自己也深不见光地蒙蔽其中。
  还在为杀了自己的人舔净刀锋上的锈?
  XXXXXXX
      夫人很美。
  可惜再美的女人最终也无法抗老。
  尽管如此,在宫城雪的心目中,夫人永远美得无与伦比。
  夫人的身影静静倒映在洒满银洁月光的湖面。
  一直波澜不惊的湖面。
  惊的仿佛已只有沉甸甸砸在人身上的现实。
  现实的残忍就像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
  夫人对此很早就心知肚明。
  伪装太严太厚的现实反而比平板粗糙的现实更残忍。
  夫人无声地轻柔取下一直罩在脸上的面具。
  金芒微闪的面具只为了女人都特有的虚荣心。
  曼妙的身姿看不出夫人的衰老,每逢面具取下时,她却总会看到红颜已衰的可怕事实。
  美女都比丑女更恐惧肉体的衰老。
  夫人没有再浓妆艳抹,她似已在心中决定从下一刻开始彻底素面朝天,拒绝虚伪的自欺欺人。
  因为她深深地知道,即使最艳的唇,最妩媚的睫毛,最清澈的眼波,最纤细的蛾眉,最典雅的发髻,也难以完美地遮去岁月的无情伤痕。
  月未老。
  月怎么会老?
  月才该是永远最美的。
  沉鱼落雁算什么?闭月羞花算什么?
  到头来也不会太长久。
  冷冰冰的黄金面具重又轻柔地扣在了脸上。
  恰好罩住了一两滴晶莹剔透的哀伤。
  她由此想到了一个男人。
  不是寂寞的鬼。
  不是宫城雪。
  甚至也不是她已惨死的丈夫。
  但这个突然被她想起的男人,已无疑是她今生最难忘最难割舍最难求的情侣。
  情侣和丈夫有时是区别很大的。
  她嫁给一个男人,或许只被现实所迫,日久天长,虽已慢慢习惯,却终究交不出她的真心。
  这就是丈夫对她而言的定义。
  此刻她想着的这个男人却不同了。
  她早早地为这个男人交出了真心,竟偏偏总会与他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她此刻的泪明显正是为他而流。
  她一生从未轻易流过泪。
  每次想到他时,却常禁不住痛苦地泪湿双颊。
  看过她流泪的人,才真正情不由主地发出惊叹。
  如果她平时就已美得令无数男人心旌动摇,那她流泪时的样子更美得连无数女人也不觉倾倒。
  只因她流泪时的样子是她真实的样子。
  泪眼中透出的哀怨与无奈也是那么真实。
  不仅真实,而且深刻。
  风拂垂岸的杨柳,不胜依依。
  像极了昔日那双情人的手。
  她走过杨柳岸,独上孤楼。
  楼头正有谁等了她不知多久。
  是不是她也不知等了多久的情人?
  情人?抑或仇人?
  手中执着一盏明灭不定的灯笼。
  灯光像蝴蝶安静地停止了飞舞,歇在离楼梯口不远的位置。
  等她走上楼的时候,蝴蝶又动了。
  从她披散如流瀑的长发间调皮地带着一份空灵的节奏翩翩滑向她光着的纤足。
  足白似玉。
  脚趾秀美似一颗颗刚剥去壳的水润荔枝。
  XXXXXXXX
  月出现了,星出现了。
  出现在高得发颤的深邃夜空。
  三更已然过了。
  大半的夜被臭泥一般踩进青石板之间的细缝里。
  死巷即将获取第二次生命,重重复复的喧嚣与空寂。
  “呼”地一声。
  接着“砰”地一声。
  血雾诡异地缭绕。
  黑影已仰面跌在坚硬而冰冷的街心。
  呼哧呼哧沉甸甸地粗重喘息着。
  听不出他有多愤怒。
  对于别人暴施拳脚的羞辱,他不做任何反抗。
  却也似乎从心底深处就完完全全地不屑一顾。
  惨白的嘴唇早已干裂了几条细口。
  嘴角有一团淤青,还流了一丝血。
  宫城雪的出手显然特别敏捷,出其不意而且野蛮,不分轻重毫不客气。
  他对于黑影的受挫竟不还击而心生奇怪的困惑。
  鬼在忍么?
  凭什么要忍?
  鬼没理由忍,至少他这么认为。
  风呼啸着刮进鬼脸上的伤痕,应该有很尖锐的痛楚发生,针扎一般的刺疼。
  但鬼明显已麻木,或许就这样子简简单单地忘了疼痛。
  也有可能鬼的感官本身已是死的。
  鬼根本无法清晰地触摸疼痛的纤维。
  “干什么?这样来博取我的让步?”
  宫城雪走近他。
  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几乎凝滞的速度令风也快要窒息。
  宫城雪仍旧面无表情。
  在他脸上,面无表情偏偏是最优雅的表情。
  即使月光照上了他的脸,光亮也只有一半。
  阴暗的呼吸总是无条件地埋葬了冷森森的白骨。
  停下。
  相距不足三尺。
  听得见喘息。
  听得见心跳。
  听得见脚下的块块石板在默然为谁饮泣。
  死亡的距离。
  成功保持信仰的永远是其中一个。
  鬼阴恻恻地冷笑了。
  主人救了当年那个遍街行乞的孤儿。
  孤儿长大后,知道养他如亲父的人已死去后,决定复仇。
  死因明明白白,仇人清清楚楚,复仇只等时机成熟。
  偏执的决定。
  复仇的孤独,形同儿时无助的自己。
  子非报父仇不可,为此沦为悲哀的鬼也无法改变复仇的信念。
  本是简单的情感冲击,落下的后果却往往如此矛盾、沉重、无奈、执拗、痛苦、复杂。
  人类都身不由主地忽略本性其实有多么浅白。
  宫城雪逼视着他满含恶意的眼。
  急不可耐地想听见他的说话以证实某一种恶性循环的观点。
  没有令宫城雪大失所望,他近乎迟钝地撕开干巴巴黏在一起的嘴唇,嘻嘻冷笑着终于说了此生最明白的几句话:“让步?你无需为我让步,因为我突然愚不可及地想通了。复仇这种勾当,有时颠来倒去思考了一圈之后,就会想通的。”
  他的声音像风一般脆弱。
  他仿佛感觉不到对方的逼视,仿佛一个人在装满哀愁的时空里很久地自言自语。
  应该听得出他笑意中潜藏的丝丝嘲讽。
  绝非为了宫城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而是仅仅出于自己无意义的心理呻吟。
  宫城雪的态度莫名其妙地缓和下来。
  如同尖利的刀刃终于钝了。
  宫城雪咄咄逼人的目光竟也随着态度变得疲惫不堪,甚至已毫无警惕。
  宫城雪仍然没有移开目光。
  黑影的脸在那样的目光凝注下,缓缓有什么残酷的物质融化了。
  宫城雪道:“刚才你就已思考?”
  黑影道:“是的,想通了,也许还因为你这一拳重重的冲击。”
  宫城雪道:“你想通了,到底有哪里想通了?”
  丝丝缕缕如白血病人皮肤上凸显的毛细血管般的血雾寂寞而安详地紧紧将黑影缠裹。
  鬼低沉地在血雾中说:“想通了,该让步的还是我。”
  宫城雪不禁暴露出一脸不解的迷惑表情:“令人难以相信,你会改变得如此泾渭分明。”
  鬼的目光阴郁得像暮色下恋恋不舍的雨:“复仇这种事,就和爱情一样,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急是急不来的,越急越难成功。”
  宫城雪默然听着,末了,他冷漠地勾动一边嘴角笑了笑。
  白骨无不闪出冰一般寒彻灵魂的光。
  肌肉却在下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的耳边又传来鬼孤独的声音:“不管夫人是否真的心怀阴谋,三日后仇还是非报不可,最后期限一到,阴谋都会忽略不计。我算什么?为主子复仇,夫人的责任比我更沉重,也更理所当然。”
  他看见鬼缓慢地从街心的石板地上站了起来。
  他看见鬼的脚也受伤出血了。
  他看见鬼的嘴角已结了一块血疤。
  黑紫色的血疤。
  鬼缓慢地转过身,背竟有些佝偻。
  从背影看上去,鬼恍惚比谁都老。
  “你不仅是一个孤独的鬼,”宫城雪咬牙恨恨地沉声道:“而且还是一个懦弱的鬼。”
  不知为什么,宫城雪恨他的懦弱,就像从他的懦弱中也看到了自身的懦弱。
  轿子“砰”地在不远处四分五裂地炸开了。
  血雾里混合了另一种紫灰色的烟。
  鬼缓慢地走进了重重迷离的雾,却似恰好走出了那种刚产生的烟。
  他本就一直很矛盾地存在于夜的烟雾深处。
  一根竹竿“哗”地斜斜倒在宫城雪的脚前。
  竿头悬着那颗小二的脑袋。
  满脸的血也快干了。
  但腥气却比刚才更浓,扑鼻而来,浑浊了宫城雪的思维。
  宫城雪的双眼一亮,射出无比炽热的光。
  他朝着鬼走去的方向怒吼:“你又骗了我一次,你又骗了夫人一次,你才是有阴谋的!”
  突然深巷中又鬼使神差地呼啸起了阵阵阴寒的风。
  发狂似的风刮散了丝丝缕缕的雾,鬼的黑影又模糊地出现了。
  鬼停止了脚步。
  影子依然说不出地衰老而疲惫。
  却又僵硬而冰冷得似一根遍布裂纹的古老石柱。
  宫城雪点了点头,奇怪地冷笑道:“你杀了这家客栈的小二,还杀过太多太多的人,你才是真正的恶魔。”
  黑影漠然道:“他撞上了我,挡了我的路,他就该死。”
  宫城雪道:“那么我呢?”
  黑影道:“你不同。”
  宫城雪的表情又开始莫名地激动,直直逼视着黑影道:“有什么不同?”
  黑影回答得既从容也平淡:“你和我一样也是鬼,况且,我只配杀这些毫无反抗的贩夫走卒。”
  只配。
  宫城雪也只配喝一些肮脏下贱的小人血。
  对于很多挡路的人,他们一样束手无策、莫敢奈何。
  这就是鬼给宫城雪的最终答案。
  残酷,现实,而且悲哀。
  XXXXXXXX
  因为血液里的确还有着无法消灭的沉沉哀伤,鬼迈出的脚步已从诡异莫测逐渐变成了蹒跚无力。
  鬼一点一点淡入血雾中的背影也逐渐彷徨而木然。
  等鬼终于完全消融进茫茫血雾深处的时候,如同从空洞荒凉的另一个世界发出了一缕月光般的叹息。
  雾气瑟缩着小心翼翼漫出了深巷,不残下半丝半毫的痕迹。
  夜色没有了雾的迷离反而显得更深沉了。
  深沉到几乎凝滞了空气的地步。
  即便是重重黑暗降临,空气也需要及时畅通的。
  空气才该是这个世界必不可缺的血液。
  它支持着千千万万年各种生命的繁衍和跃动。
  它也许和人体内流淌的血液一样,看似永不枯竭,其实产生的力量十分有限,甚至极容易流失。
  为什么往往最必不可缺的事物都极容易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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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35: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客栈惊魂

      客栈不小。
  客栈也不大。
  中规中矩的一家两层楼客栈就这么依山而建。
  朝阳虽明媚,不到正午时却又已乌云密布,空气湿闷,没有一点风。
  和昨夜的天气变化如出一辙。
  或许老天爷是想将昨夜积压着而未释放的一场狂风暴雨及时地弥补回来。
  客栈里人很多,看样子都是订下房间的住客。
  大堂间有桌子十二张,已坐满了八张,但还见到有客人打着哈欠慢慢从楼上走下来。
  冯天书五人总算幸运,占着了靠近楼梯边的一张桌。
  打着哈欠走下楼的是一个彪形壮汉,长得豹头环眼一脸凶相,一双手大如蒲扇,却又单薄得皮包骨,肤色蜡黄,却又更透出一种强悍不可挡的力量。
  这汉子袒胸露膀,肌肉凹凸成块,盘结了一根根紫酱色的血筋,当胸纹着一颗恐怖的骷髅头,只见这骷髅头的图案已知他正是七绝彩虹帮的云南总舵主“死心眼”江怒。
  此地虽处江南,但距云南却还甚远,这云南总舵主怎会在此地出现?
  谁都知道江怒的死心眼是很绝对的,据说他做任何事都认死理,毫不变通,上任云南总舵主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呆在云南。他最亲近的七舅五年前患病暴毙,从洛阳飞骑传书将讣告交到他的云南总舵,他竟也只是跪地洒几点泪,烧几柱香,谢了传信人几两碎银便仍旧稳坐总舵,绝不出云南之境半步。
  但现在他却出现在了这个离云南还很远的地方,这是不是就表示江湖中已有大变故?或许至少是七绝彩虹帮有了大变故?
  江怒刚走下楼,堂间就一连长身站起十几个人齐齐向他抱拳招呼。
  这些人一看便知是当地小门小派的帮主。
  他们齐聚在这家山野小店,难道正是因为得悉七绝彩虹帮的云南总舵主也会突然破天荒地在云南境外的这个地方出现?
  他们都不甘落后地向江怒打招呼,其实谁也跟江怒不熟,只为了能巴结上那个天下第三大帮,也不敢怠慢而得罪了这个死心眼的总舵主。
  江怒倒也不摆架子,一一抱拳回礼,当回礼到门畔的一张桌时,他却冷哼一声,傲慢地收回了手,抬高了下巴。
  只见门畔的那张桌上坐着的是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叫花子,一张脸像是刚从潲水池里捞出来的一样,满布油污,恶臭之极。
  虽是又脏又臭,却没人敢赶他走。
  江怒虽是对他极为不屑,却也只好躲开一点,并没有说什么。
  这老叫花子与一般的叫花子倒也很有些不同。
  除了他要更老之外,还有乱草似的一蓬白发上随意插着的一根细树枝,树枝头摇摇晃晃地挂着一颗金光灿灿的葫芦。
  人们一见胸口的骷髅头纹身,便认出了江怒。
  人们一见这颗金葫芦,也该立刻识别到老叫花子的真正身份。
  他身上的五色补丁并不多,背上也没半只布袋,但他偏偏正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首席长老陆成风。
  堂间的众帮主见着江怒就施礼,见着他却一根手指都不动,只因丐帮虽号称天下第一大帮,势力最大,人数最多,却也最寒酸,巴结了反倒沾晦气。
  哪个帮派最会做买卖赚钱,众帮主就最想巴结,从不在乎什么帮派排名,况且自丐帮七年前出了个狼子野心的帮主,一度要冲上嵩山捣毁少林寺,尽管最终被天绝崖出使的三长老一刀穿喉,但此后丐帮已再难摆脱那恶帮主造成的坏名声与阴影。
  这陆成风牙都快掉光了,却还嗜酒如命,更算不得德高望重,所以众帮主不对他尽半分江湖礼节,倒也有些理所当然。
  江怒坐下,坐在一个背光的角落里。
  他生性粗犷,本最不喜欢背光而坐,何况堂间还有一张位置非常好的桌子,但他偏偏要避开去坐角落。
  剩下的那张桌子正处于大堂中心,光线最足,却一直没什么人敢坐,像是特意将之留给某个地位名望最高的人。
  难道这家客栈里还有比江怒比陆成风更厉害的大人物出现?
  霹雳一声,雪亮苍白的闪电刺出沉甸甸的乌云,带来了一场阴郁疯狂的暴雨。
  XXXXXXXXX
  突然听得见外面有什么在剧烈无助地颤抖。
  凌乱急促的雨脚像千万根尖锐而强韧的银色长箭猝不及防地射过客栈大门。
  店伙计赶紧手忙脚乱地跑去关门。
  他跑到门边,狂躁不安的雨幕摇摇晃晃地掺杂着丝丝闪电,像刺伤了他的眼瞳一般,闪电出没在深无尽头的雨幕中猛地消失,只留满世界嘈嘈杂杂的昏暗。
  店伙计闭了下眼皮,再胆怯地慢慢睁开,闪电就又诡异莫测地出现了。
  客栈老板急得在柜台后要摔算盘,骂道:“你愣着干嘛?雨都飘进来了,还不赶快关门?”
  店伙计掩上左边那扇门板,正伸手去掩右边那扇,突然又是霹雳一声,雪亮如刀的闪电几乎紧擦着他的额头划过。
  他全身都吓软了,扑地坐倒在地。
  客栈老板更心急了,嘴里边骂他边向满堂的客人行礼赔不是,快步要走到他旁边去。
  他却没等老板走到,就突然从地上翻身爬起,惊慌失措地朝客栈后门跑,哇哇大叫道:“圆闪电!圆闪电!”
  他的叫声还未落,已掩上的左边门板砰地一声被撞开,扭曲的条形闪电交错中,果真有一个浑圆的巨形闪电球猛烈地震颤着冲破了重重雨幕,突向客栈里滚来。
  这下连老板也吓得表情发呆了,怔怔地道:“圆闪电!圆闪电!”
  他刚要转身跑向客栈后门,那个闪电球已跃到他的头顶,不容分说地砸了下来。
  XXXXXXXX
  砰地一声闷响,他的身体已被砸得血肉横飞。
  半只耳朵扑通掉进了旁边一个客人的酒碗里。
  几乎大堂里的每个客人身上脸上都或多或少被溅上了老板的血花。
  血色的鲜花立时纷纷纭纭开满了整个大堂。
  除了陆成风还在若无其事地喝酒,其他人都突然怔住了。
  闪电球高速旋转着停止了前进。
  当旋转也终于停止了时,柳妩媚忍不住叫了出来:“是那个人。”
  冯天书也满脸惊疑之色地道:“怎么会?”
  那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球形闪电,而竟是铁流星那遍体通红的大铁球。
  但铁流星不是在路上已被黑衣人一剑斩首了么?
  怎么会又活过来?
  难道是铁流星虽死了,但他的大铁球却还满怀仇恨地活着?
  柳妩媚越想越觉荒唐,越想越冷汗直冒。
  那些小帮派的帮主们已纷纷站起了大半。
  有个山羊胡的中年帮主倒是认得出这铁球的来历道:“中原四煞星的四弟铁流星。”
  身边一个体形臃肿嘴唇很厚的帮主连忙好奇地问:“中原四煞星久已在江湖绝迹,听说是为了专心报复天绝帮。这家客栈里难道有天绝帮的人?”
  山羊胡的帮主道:“天绝帮近年来也很少出入江湖了,不过我曾听子乌禅师讲过,天绝帮的开创者心性向禅,是保不久一个新新大帮派的根基的。”
  体肥唇厚的帮主道:“这样说来,天绝帮或许早已解散了,但中原四煞星对他们的仇怨却一直未消。”
  他正说到最后两个字,大铁球猛地绽开,与此同时,江怒及冯天书五人已展开身形向楼上跃去。
  只见大铁球绽开成五瓣,里面却半个人影也没有,却有数不清的各种暗器如暴雨般向大堂四面激射而出。
  一时间大堂里惨呼迭起,很多帮主手刚要拔出随身武器,已被扑面射来的毒砂飞镖猝不及防地取走了性命。
  片刻不到,大堂的地板上已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尸体,除了陆成风,除了江怒及冯天书五人,其余无一幸免。
  陆成风仍然含笑自若地捧着酒杯,坐在已满是尸体的大堂里,悠悠地轻啜着杯中碧绿如玉的酒。
  向他射来的上百种暗器竟鬼使神差地停顿在他桌前的半空中,像被咒语牢牢定住了一般,竟悬空不落。
  他喝下杯中的最后一滴酒,啧啧咂舌道:“好酒,已有十七年八个月零三天没有让舌头沾到这么醇美的酒了。”
  又摇头叹息道:“只可惜呀!好酒都不多,好景都不长。”
  他嘴里正深感遗憾地叹息着,左袖轻描淡写地一挥。
  那些停顿的暗器就又奇迹般活了,却不是直直向前继续射出,也不是直直掉到地板上。
  而是反转目标直直向楼上的江怒射来。
  XXXXXXXX
      江怒死心眼,但此刻并不表露丝毫惊讶之情,像是在心中早就想到了自己会突遭陆成风暗算,双手间早有准备。
  他也轻描淡写地向射来的那些暗器伸出蒲扇般大的手,十指张开又迅急如电地弯成鹰钩状,一片冷厉的白光像慢慢解冻的河水淹没了射来的每一件暗器。
  他弯成鹰钩状的手指又猛地紧捏作拳。
  等他再把手掌张开时,那些暗器已在那片白光中瞬间化为齑粉,瞬间细密如雪地随着那片白光奇异地凭空消失。
  花包谷见此不禁暗暗吐舌头道:“这两人的内劲都好强,我们与这两人相比简直同蚂蚁与大象相比一般。”
  只听江怒冷声问陆成风道:“我七绝彩虹帮自创立之日起,就与你丐帮井水不犯河水,今番何故对我突发暗算?”
  陆成风不知是年纪太大耳聋了,还是故意装听不见,竟仍一声声叹息着道:“酒啊酒,我肚子里的酒虫已醒了,面前的桌上却没了一滴酒,该再到哪里找酒喝呢?现在谁还有酒给我喝呢?”
  江怒瞪眼道:“我给你酒喝!”
  话声之间,他飞身又跃下楼,稳稳落地后猛然又展开一双手掌,内劲勃发,后继绵长,大堂间每张桌上的酒碗酒坛一股脑地纷纷悬空而起,劈头盖脸地向陆成风砸去。
  陆成风竟不闪不避,一大片酒碗酒坛扑扑扑硬砸在他身上,却像是水珠打荷叶,又完好无损地纷纷而落,稳稳当当地落满他身边的两张桌子。
  他手中早已抱住了一坛泥封未开的老酒,嘴里轻吹一口气,泥封竟自己崩碎落地,他嗅着醇甘的酒香,脸上每一条皱纹就又生动活泼地笑开了道:“谢谢,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好人支持我喝酒。”
  江怒脸终于气得阵青阵白,大步走过去,伸出铁一般坚硬的手掌就要将那两张桌上摆满的酒碗酒坛逐一拍碎。
  但奇怪的是,他的手掌拍到哪只酒碗,哪只酒碗就自己飞起,准确地移动到另一张桌上,酒坛亦是如此,就像是被陆成风用某种神秘诡异的魔法点出了生命。
  陆成风一边优哉游哉地喝酒一边向江怒连连摇手道:“已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再反悔的道理?看来你这人果真人品太差,否则青夫人怎舍得委托老朽来请你下地狱?”
  江怒拍出的手微微发抖地顿在半空,满脸的惊愕与恐惧,口齿木讷地道:“你........你竟也做了青夫人的.......部下........”
  陆成风道:“我是青夫人的知交,不是部下,你才是部下,你才是下贱的奴才。可惜你这个奴才不仅下贱,而且贪婪。六年前背叛七绝彩虹帮暗中投靠青夫人,六个月前却又背叛青夫人暗中给玉龙王卖命。”
  江怒已全身都在剧烈地发抖,两条腿尤其抖得厉害,像是突然就要瘫软地跪下地去,一张轮廓粗糙的脸也在如雨冷汗中渐渐扭曲,嗫嚅着嘶声道:“青夫人已知道了,她原来已知道了,我早该想到对她而言,世上绝不会有真正的秘密的存在。”
  XXXXXXXX
  青夫人?
  现在又多了一个青夫人。
  而且听两人的对话语气,与看他们脸上的神态,显然青夫人有足够的资本向玉龙王分庭抗礼。
  或许青夫人本身就和玉龙王潜藏着某种早已殒失于岁月阴沟里久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是线索,一条条可怕诡异的线索,都约定好了似地直指那种秘密的心脏。
  但谁有胆量敢去作深层次的研究呢?
  那可是恶魔的秘密,尽管恶魔的秘密往往最诱人,却总要你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线索更明亮地显示在夜的一面,仿佛转眼间又气泡般不动声色地消失。
  当线索在每个人的眼角一闪而过时,每个人终于能再度体验到亡命的艰辛。
  关于线索的各种臆想暂时被硬生生局限在了小半个脑袋里。
  柳妩媚忽然回过神来,因为有什么影象刚迅急如电地掠过眼角。
  她隐约回想起半晌前顾祥与冯天书的几句很轻很谨慎的对话——
  “注意到了吗?”
  “嗯。”
  “看来陆成风此番目的确实是为那青夫人清除江怒这个叛徒,但铁流星的大铁球并不是受陆成风的控制。”
  “那对陆成风而言,无疑也是一种意外收获,至少帮他的工作环境来了个彻底的大清扫。”
  “控制铁流星的大铁球的明显另有其人。”
  “现在他终于忍不住从黑夜里慢慢现身了。”
  “但他还存有什么顾忌而不敢闯进客栈来。”
  “或许他只是想作壁上观,观看客栈里的这场好戏将如何收局。”
  “他倒耐性好。”
  “可惜我耐性却很不好。”
  “我也一样,对于某些事我从来都没太好的耐性。”
  “他既不肯闯进来,我们也只好闯出去了。”
  所以顾祥与冯天书就在同一瞬间破开走廊尽头的窗户闯出去了。
  那掠过柳妩媚眼角的影象正是他们展开轻功的身形。
  柳妩媚禁不住随他们的身形把目光转向窗外的沉沉黑夜里时,她只看见了一双亮得极不真实的眼睛,和一片绯红如少女羞容的衣角。
  她的注意力刚移到窗外,楼下的大堂已又热闹起来。
  因一场江湖中罕见的高手战斗而热闹起来。
  你若没有亲眼睹见,身处其境,你就万万想不到原来有时两个人也能把一个地方搞出天翻地覆的热闹。
  俗语云:困兽犹斗,连倒进油锅里的虾米也要挣扎几下。
  江怒虽深知事情已败露,自己在青夫人手底终难逃一死,但此刻也不甘坐以待毙,倾尽全力要和陆成风搏出生死。
  两人都内力极高,都当数今日江湖上的顶尖高手。
  高手相斗,生死胜败往往决于一招间。
  果然只有一招,精彩绝伦的一招,短促到令人目不交睫的一招,又漫长到令人几近窒息的一招。
  虽只有一招,造出的气势却真可谓热闹非凡。
  地板开裂,连连炸出木块泥渣,桌子纷纷崩溃散架,酒水漫溢在半空,似已突兀停住的时间令酒水优美典雅地缓缓分解出珠玉般晶莹剔透的万千酒珠。
  美仑美奂的万千酒珠终于在时间又突兀活过来的一声叹息中扬扬洒洒而落,落出又一片隽永的叹息声。
  陆成风却竟已又坐回一条凳上,手端一只酒碗,接了满满一碗翡翠色的酒,优哉游哉地喝开了。
  但江怒的一掌余势未竭,砰地拍碎了堂间所剩的最后一张桌子。
  正是那张受光度最高,位置最好的桌子。
  那张始终无人敢坐的桌子。
  陆成风疯了一般大笑道:“好呀!真好!你不知那张桌子是被谁订下来的,如今你却将其一掌拍碎了,老天爷就算再借给你十条命,你也赔偿不起。”
  江怒惊恐无措地厉声叫道:“不管是谁,大不了一死!”
  陆成风摇头笑道:“我本来是遵照青夫人之意要除掉你,但现在你却不小心又惹上了那个人,他可是最擅长教人生不如死的,而且青夫人也从来都惧他三分,我此番也只好停手作罢了。很快等他一到,你就能尝到比死更痛苦的滋味。”
  他深深叹息了一声道:“想到这儿,我都不免对你有了同情。”
  XXXXXXXXX
      闪电,苍白如思想,雪亮如刀光,扭曲着深深扎进大地漆黑一片的血肉。
  焦雷只在开始时极为唐突地炸响了四五声,现在已经像冻痰一样慢条斯理地结在越来越遥远的天之尽头。
  白昼一点点挣破了沉重的乌云,但闪电每一闪却又将末日的昏暗气流陡地在天地间加深。
  暴雨淋漓,冷风凄凄。
  客栈的酒招旗上吱嘎呻吟着悬挂了什么东西,笨重得像茅坑石头。
  冯天书和顾祥稳稳站定在门前已泥泞坑洼的雨地中,听到头顶酒招旗在怪异呻吟,便忍不住抬头举目一瞧。
  他们看见了十万分残忍恐怖的景象。
  一颗瞪眼咧嘴乱发湿淋淋盖住半张脸的头被戳在旗杆的尖梢上,正是铁流星,他的身体直挺挺又软塌塌地被一根粗黑的麻绳摇晃不安地吊在招牌板上,袒露胸膛,腹部却深凹进去,逼得七八根折断的肋骨刺出腰间。
  是谁如此恶毒,竟对一具残废的尸体做下如此变态冷血的事?
  昏暗的重重雨帘深处,又若隐若现地飘着那片绯红的衣影。
  雨势狂躁,风劲暴烈,对那片绯红的衣影却丝毫伤害也不起。
  它仍是干净的,并没有被半粒雨珠打湿,风不止歇地吹刮着它,却似在吹刮着一座根基沉稳的石碑般无力。
  冯天书和顾祥就要向它冲过去,看看它究竟穿在谁身上。
  但他们的身形还未展动,只见它单薄的长袖轻盈地一画。
  万千粒雨珠就惊虹掣电般反朝他们爆射而来。
  幸好他们的轻功都已算出神入化,雨珠冲击在客栈大门上,两寸多厚的门板竟瞬间炸裂,而他们已安全地落在深深雨幕中,距那片衣影更近了一些。
  他们终于看到了穿它的那个人的脸。
  却只将他脸上的那抹笑突然看得很清楚。
  那抹笑就像在表示他已早看透了他们,并成功地使他们落入陷阱。
  那抹笑在他们视线里很清楚地久久显示着,但他本身却已完全消失。
  在不知不觉中无声无息地消失,只留下那抹笑作为对他们最后的提醒。
  难道他就是玉龙王?
  是玉龙王操控着铁流星的大铁球想一举将整个客栈里的人屠杀净尽?也不晓得为什么,冯天书在凝注那抹笑的时候,心中已想到了玉龙王,虽然他对那些猜测还并不敢确定,但他能立即想起来的嫌疑人却偏偏只有玉龙王。
  XXXXXXX
  门板在背后陡然炸裂开的巨响仍在厅堂中嗡嗡回荡着。
  陆成风轻啜一口酒笑道:“看来今天出奇地热闹。”
  江怒身旁就是绽开四五瓣的那颗大铁球,不禁问道:“青夫人不止派你一个人来清理我?”
  陆成风自然明白他何故而这么问,又轻啜一口酒之后才缓缓道:“你想多了,这件事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复杂,青夫人很相信我有独自清理你的能力。”
  江怒道:“刚才这大铁球不是有人特意安排来协助你的么?”
  陆成风大笑道:“今天这家客栈又没有被我私自包下来,在这里喝酒的还有很多其他人,说不定正如刚才那两个帮主所谈论的,今天也有天绝帮的仇人闻风追来这里。想你堂堂七绝彩虹帮云南总舵主,遇见一点小小的变数就疑心重,难怪会最后走到这步田地。”
  江怒忍住满心翻滚的怒气,表面上看来已没了丝毫凶恶之相,竟是显得从所未有地坦然而平静,淡淡地又问道:“楼上的那个人呢?”
  陆成风反问道:“楼上有什么人吗?”
  他像全没有将柳妩媚五人瞧在眼里。
  江怒依旧很镇定地道:“至少还有五个人是显而易见的。”
  陆成风抬眼一望楼上,这才恍然笑道:“江兄的眼果真是比老朽的要瞪得大,老朽的这双昏花老眼本就小得可怜,怎奈舌头一沾上点酒,它们却挤得更小了。”
  别人都知道他是一向眼高于顶,所以才难瞧见别人,他反倒摆出这般滑稽又明显的借口,将他的心机狡诈更表露得令人可憎,却也不免微微地可怕。
  江怒郑重地凝住锋利的目光道:“但我想问你的却是第六个人,第六个始终神龙不现的人。”
  陆成风道:“神龙已现,只是今天这么早就有这么多这么厚的乌云,所以你才一直没见着他。”
  江怒怒眉一皱,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震悚地道:“刚才抛进铁球的那个人难道就是他?”
  陆成风悠然轻轻啜下一口酒,咂了咂舌,半晌才缓缓地摇头笑道:“我说过了,你把一切都想得既多既乱又复杂,今天无论有没有那个人存在,我都还是很明确的一句话:此次夫人只派了我一人前来清理门户。”
  突听楼上一个优雅之极的语声也缓缓道:“不过你是到底在为谁清理门户,这就颇堪玩味了,夫人英明,当然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酒鬼叫花子,当然不会毫无考虑地就把此次行动全权交给你处置。”
  听到这语声,陆成风只觉啜下的一口酒突地又臭又腥又涩,真的是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满脸皱纹扭曲,神色惊惶难看到了极点,脖颈发硬,想抬头也抬不起,冷汗涔涔似门外瓢泼的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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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欧阳姑娘

     随着这优雅的语声从楼上优雅地缓缓走下一个人。
  一个女人,一个并不太美的女人,全身上下却不可思议地焕发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优雅气息。
  这优雅的女人每一丝神情都淋漓尽致地透出傲慢与得意。
  她身上的这种优雅就像吸力强悍的磁铁,连同样身为女人的柳妩媚在第一眼看见她时也很难再移开目光。
  陆成风双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拿不稳酒碗,大片的青翠酒液似玩兴正浓的孩子般调皮地泼湿了他的裤管。
  她的眼睛其实并没有在看着谁,既没有一直固定地凝视谁,也没有将客栈楼上楼下的每个人都逐一扫视。
  但偏偏每个人都能很真切而深刻地感觉到她优雅的视线已在自己脸上仔仔细细地观察了非常久。
  包括重又飞身上楼的顾祥和冯天书。
  她走过江怒身边时突地停下,突地微笑道:“这真是一场百年难逢的好戏啊!江总舵主,你说是不是?”
  江怒不敢去对视她的眼睛,一张粗线条的脸竟已涨得通红,口齿笨拙地木讷道:“欧阳姑娘说........说得极........极对。”
  欧阳姑娘笑得更温柔了,一种从优雅中精心提炼出的温柔,漫不经心似地柔声道:“我本来在这里预订了个上好席位,准备着用心欣赏你和陆长老的这一场戏,可惜不知是谁对我不满意,居然把我那个上好席位给一掌拍碎了。我刚才在楼上客房里打扮梳妆,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却什么都听得格外清楚。请问江总舵主,你可一直在这楼下,能不能告诉我刚才究竟是谁如此狠心,连我一个弱女子的座位也不放过?”
  江怒冷汗热汗混杂一片地流了满脸,汗水沾湿了眉毛,快淹了眼睛,他却眨也不敢眨一下,也不敢抬手去擦拭。
  几乎连楼上的冯天书五人都能很刺耳地听见他的喘息声和心跳声。
  这个欧阳姑娘小小年纪,神情优雅中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但却使身经百战久尝风霜的江怒恐惧到了极点。
  江怒究竟在恐惧她什么?
  冯天书和顾祥以及花包谷立时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十七八年前江湖中另一个可怕之极的女人:小公子。
  当年江湖中有那么多名震天下的大侠都畏畏缩缩地在小公子身前俯首称臣,说到底不过两个原因:
  一是小公子心机难测,智计百出,搞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给你背后下套,让你生不如死。
  二是小公子有一个当时江湖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师父,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而始终掌握着足以令那些大侠们瞬间身败名裂的把柄。
  现在江怒和陆成风对这欧阳姑娘如此恐惧又是为了什么?
  除了那两个原因,还有什么能使江怒和陆成风一直对她难以自控也难以自拔地深深恐惧?
  见江怒不回应,只一个劲地流汗喘息,她又微笑着缓缓柔声道:“莫非你也没看见刚才这楼下发生了什么?还是你看见了却故意要瞒我?很多又臭又老的男人好像都觉得欺负女人是天底下最舒服有趣的事,想必你也不例外?”
  江怒吃力地嘎声道:“不.......我.......我这手........这手........”
  欧阳姑娘好奇地眼波流动着含笑问道:“你这手怎么了?有什么不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
  她饶有兴致地垂下目光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的一双僵在腰畔的手,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手除了大一点,黑一点,瘦一点,薄一点之外,其它的都很妥,我真不懂你怎么突然说起你这手。我以为世上只有我才会不时说一些别人困惑的话,原来你有时说的话更难想通。我此生最烦恼去想别人说的话,所以希望你能尽快地把意思再表达清楚。”
  江怒机械地又像是马上要彻底崩溃般声音低哑不清地道:“我.......我这........这手........该.......该死.......”
  欧阳姑娘更好奇地道:“哦?你这手该死?手该死,人还不该死,对么?”
  她又轻叹了一声悠然道:“其实夫人这一次的确没真的要你死,你还有将功赎罪的机会,这机会已早就在你眼前,可你这种状态却实在很难看准并有效利用这机会。幸好我现在还勉强可以提示你一句,就看你识不识趣了。”
  江怒满头满脸的冷汗虽仍在止不住地涔涔而落,但他的声音已突然平和下来,不再结巴木讷与颤抖,他低垂着的目光也似已突然亮了道:“谨听欧阳姑娘明示。”
  欧阳姑娘俊雅出尘的脸上也浅浅流露出一种格外恬静的神情,微笑着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明示,因为这本就一直都在你眼前明摆着的。”
  江怒脸又涨红了,竟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但他目光已猛地抬了起来,尖锐生寒地直直瞪在陆成风的脸上。
  “波”地一声,海量大酒碗像颗气泡般被陆成风的手捏碎了一角,缺口竟还稳稳地嵌接着碗沿,使整个酒碗竟未跌落。
  陆成风的手也竟一下子镇定了许多,语声听来就似一下子看透了世事看淡了红尘般缓缓叹息道:“我当真是老不知耻。”
  欧阳姑娘哦了一声,妩媚地勾了勾唇角笑着柔声道:“这好像是一句既简单又很深奥的话啊!年纪尚小的我怎么听得懂?”
  陆成风缓缓放下酒碗,表情疲倦而淡漠地道:“我早已想到在夫人裙下办事,非但绝不能私藏秘密,到头来也绝不能太信任她,否则就会和今天的我一样。”
  欧阳姑娘装出很好奇的眼神不转睛地瞧着他沟壑纵深的老脸,语声优雅中完美无瑕地夹着一种惹人怜爱的俏皮,使她终于显出和自己实际性别、年龄相符的一面来,幽幽地笑道:“今天的你怎么样?”
  陆成风道:“自食恶果,走投无路。”
  欧阳姑娘眨眨眼道:“但你还不会就此认命,坐以待毙。”
  有种人越老越倔强,越不甘认命,陆成风明显就是这种人。
  所以他日日嗜酒,不是为了浇愁,也不是为了自身一直未娶的孤独,而正是为他还不敢轻易放下他这条已千疮百孔的老命。
  他意味深沉地道:“我知道欧阳姑娘要对我们说的话很多,而且都是一样的意思,我不想扰乱您了,但请容许我再喝完一坛酒。”
  他居然对一个足可以做自己孙女的小姑娘认真严肃地尊称“您”,客栈里的其他人却一点也不因此而感到他的愚昧可笑,反倒能刻骨铭心地从中体会出一种深沉得难以自拔的悲凉与痛苦。
  地上未开封的酒还有很多,江怒用力咬咬牙突然道:“也请容许我喝完一坛酒。”
  两人说出这要求时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显着一种大气凛然之意,就像是两个为国受难的壮士胸怀坦荡地亲自一步步踏上敌人的绞刑台。
  欧阳姑娘饶有兴趣地笑了笑道:“这要求对两个正处于生死边缘的人而言,似乎一点也不苛刻,何况我这人天生心慈手软,爱积积阴德,自然更不会拒绝他们的这要求了。”
  她竟还弯腰从地上选了两坛泥封成色最好的老酒,亲手递到两人的手里,然后有模有样地向每人各做一次万福,柔声甜笑道:“请两位仔细慢用,小女子唱不好逗人开心的小曲儿,所以只能说一些勉强动听的话了。”
  江怒良久瞪着手中的那坛酒,瞪着坛口陈旧冷硬的泥封不动,嘴里沉吟似地缓缓道:“你不是那个人,绝不是。”
  欧阳姑娘微笑道:“是指我么?”
  江怒冷声道:“你当然不会是那个人。”
  欧阳姑娘优雅地轻轻点一下头道:“这好像真的是指我,我真的好难受,在我谈兴最浓的时候,身旁偏偏有个人接连说一些使我费解的话。”
  幸好她已不必再难受,江怒已很郑重地一字字作出了解释:“刚才我拍碎那张桌子时,陆成风说了一些话,他说订下那张桌子的人,是连青夫人从来都惧他三分的。然而你.......”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意思已非常明白。
  欧阳姑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声竟有些黯然道:“不错,我也只是青夫人手下的一条走狗,你们可能从来都怕我,青夫人对我却怕从何起?那张桌子确实并非我所预订,但楼上确实也一直只有我一个人在客房中。”
  江怒道:“你怎知其他客房中没有其他人?”
  陆成风却抢着替欧阳姑娘做了回答:“你数数这大堂间有多少具尸体,再除去你、我、欧阳姑娘,然后再数数楼上有几间客房。”
  江怒没有数,他并不想深究这个几乎白痴的问题,他只是想着真正的那个人出现,似乎能依仗那个人而获取此次逃生的机会。
  陆成风已接着补充了一点:“况且预订桌位的人不一定非要是住客,你就算远在京都,只要出得起足够的价钱,也同样能在这里预订下最好的一张桌。”
  欧阳姑娘突然很感滑稽地大声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才冷凝着温柔如水的目光向江怒优雅地缓缓道:“你提起了那个人,即使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又有什么用?”
  江怒脸上的表情又变得麻木而昏暗,也缓缓道:“什么用也没有。”
  欧阳姑娘清眸含笑道:“那个人现在突然来了又能怎么样?他虽不怕青夫人,青夫人反倒从来都对他惧之三分,你以为这样子他就敢多管青夫人的闲事?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敢轻易得罪青夫人?”
  她的这些话又字字尖锐如针地刺破了他原本就虚伪脆弱的希望。
  他满脸又开始有大颗冷汗急促不安地冒出,他的舌头又感觉发肿了,又无法说出半句话。
  欧阳姑娘柔声笑问一旁的陆成风道:“你说呢?”
  陆成风木讷地瞪着手中的酒坛道:“我不该跟着江怒突然说一些很愚蠢的话,我和他都知道,把时间再拖延多久,最后也难逃同一种结果。”
  欧阳姑娘道:“姜毕竟还是老的辣,你虽并不比他聪明多少,但你却一直比他要识趣。”
  陆成风目光空洞地苦笑道:“人生已到尽头,我只想多活出一种情趣。”
  欧阳姑娘嫣然道:“殊不知平静比情趣更难求。”
  陆成风道:“我终其一生都在尽力地争取不平静的荣耀地位,我从来都不甘于太平静的生活,直到现在,我才总算能清楚地醒悟到,人生一世,平静才代表着最高的情趣。”
  欧阳姑娘冷笑道:“所以你后悔了?”
  陆成风疲倦地缓缓点头,语声已有些嘶哑:“然而后悔也太迟了。”
  欧阳姑娘将表情故意装得很郑重其事,仍冷笑道:“你做叛徒的历史可比江怒久远多了,从最开始的出卖少林寺以加入丐帮,接着又从丐帮内部把机密资料一份份地出卖给七绝彩虹帮,现在又背着夫人秘密与玉龙王做了几件交易,使夫人一连亏损了好几十万两的黄金。玉龙王临时拉江怒入伙,为的正是要江怒背黑锅,从而又能使你这个真正的叛徒在幕后隐藏得更深。可惜从始至终,玉龙王都太低估夫人的眼力了,夫人已把手底下的每个人看得多通透,绝不是玉龙王能轻易就想到的。”
  陆成风也语声郑重地道:“这最后一句只是你自己的看法吧?”
  欧阳姑娘道:“不错。”
  陆成风道:“夫人若知道你的这种看法,一定会觉得可笑。”
  欧阳姑娘笑了笑,哦声道:“为什么?”
  陆成风表情很奇怪地也笑了笑道:“最了解玉龙王的人永远只有夫人,最了解夫人的人也永远只有玉龙王,他们之间是永远不会谁低估谁的。”
  欧阳姑娘诡秘地冷声道:“这显然也只是你自己的看法。”
  陆成风笑道:“你再机智百出,深得重用,最终也不过是夫人的一条狗而已,但夫人年轻时候却已把我当成了一个知交好友,等她后来在江湖中崛起了,我也依然是她的一个知交好友,所以我对她与玉龙王之间的事至少比你要明白一些,也正因如此,夫人才急于除掉我。”
  欧阳姑娘一脸不以为然的优雅与平静,柔声道:“可惜现在你毕竟已露陷了,夫人抓到了真正的叛徒,岂非就证明了玉龙王终究是算错了一步?”
  陆成风突然也阴森森地诡笑道:“你若硬是要这么想,那实在太合玉龙王的意了。”
  他的汗水竟已全干透了,精神又格外地好起来,似乎终于度过了漫长休眠期而猛地复活的毒蛇。
  江怒的汗水竟也已全干透了。
  他们似早有了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一种十万分强悍的默契。
  他们的恐惧、绝望、疲乏,原来都是在汗水浸泡中演出的一场戏。
  他们的一切感觉,甚至一切生理特质,包括流汗、喘息,竟似全都能被自己不可思议而随心所欲地控制。
  欧阳姑娘仍是毫不动容地柔声道:“原来今天我的戏才是最关键最好看的。”
  一向粗鲁平实的江怒竟也从瞳孔中流出了一种诡异狡猾的寒光,冷笑道:“幸好楼上还有几个用心的观众。”
  说话间,两人手中的酒坛已同时向欧阳姑娘的脸狠狠砸去。
  欧阳姑娘反倒笑得更柔更甜了。
  她柔柔地抿了下嘴角,甜甜地吹了一口气。
  几乎已要砸着脸的两个酒坛就偏了方向,砰砰两声竟分别砸在了江怒与陆成风的脚前地板上。
  江怒与陆成风想运功反跃,却似被钉子死死钉住了双脚般动弹不得。
  楼上的花包谷见状不禁讶然道:“寂寞雨,这世上竟真的有寂寞雨。”
  柳妩媚又引起了莫大好奇心问道:“什么是寂寞雨?”
  花包谷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缓缓沉声道:“寂寞雨这名字虽听起来让人感觉十分悲哀唯美,但却无疑是世上最难掌握也最可怕的内家神功之一。”
  他接着更详细更认真更警惕地补充解释道:“这种神功诡异至极,习练的人一般是七八十岁的古稀老者,因为它最基本的要求就是一个人有无比雄厚的内力,想培养与调整起那么多的内力,年纪太轻的人明显极难达到。”
  柳妩媚心中微微一颤,动容道:“但这欧阳姑娘却达到了,她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才只有二十刚出头的样子。”
  她或许还不知道,年轻人有时获取惊人强大的内力,往往是从老人身体上转移而来,有的是双方你情我愿,有的却是无理地巧取豪夺。
  欧阳姑娘是不是也这么取得内力?这想法和疑问在欧阳姑娘面前,似乎一下子变得可耻可笑不堪一击。殊不知天地之大,处处玄秘,获取与练就一种强大内力的方法还有太多令人难谙其理。
  花包谷又沉吟着道:“这寂寞雨是将自身的强大内力仅靠一呼一吸就神奇地灌输进其他事物里,最好是液体。正如骏马飞奔在沙漠上,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剧烈地严密配合着产生出强大的力气,这些力气又几乎全输送至急速跃动的四蹄,四蹄凶猛地敲击着滚热的沙粒,于是沙粒也间接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量。这寂寞雨就是这种原理,发功之人将内力附着于酒坛上,酒坛在敌人脚前砸碎,如雨的酒珠纷纷溅上敌人的双脚,击中脚上的一些重要穴位与筋脉并瞬间完美地加以控制,从而牢牢定住敌人的身体。这听起来是不是像一个永远不可能成真的神话?尽管此功每试不爽,奇异无比,然而使用一次对自身的伤害却非常大,七八十岁的老人倒不在乎什么,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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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19 14:42: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拱手相让的主人

      江怒汗如雨下,嗓音粗嘎地半天才终于从嘴里挤出来一句话,五个字:“我们太蠢了。”
  欧阳姑娘温柔地笑道:“你们可一点也不蠢,能背叛夫人而长达六七个月都未被察觉,这还叫蠢吗?”
  陆成风道:“你有寂寞雨,这是我们预先没有算到的,所以我们刚刚挽回了一些上风,刚刚做出一下反击,就又极突兀地惨败。现在一切但凭处置。”
  欧阳姑娘嫣然笑着,姿态优雅地伸手在两人肩头轻轻一拂,然后收回手,用十分满意的目光十分细致地打量着这只五指纤秀绝美的手,柔声缓缓道:“两个叛徒,一次机会,就看你们谁更有回头的诚意了。”
  陆成风脸上每一条深刻的皱纹都在微微扭曲着,冷声道:“你是想让我们相互残杀?”
  欧阳姑娘悠然道:“你们又并非什么同过甘共过苦的亲兄弟,应该谈不上相互残杀吧?何况之前我还未现身的时候,你们岂非已早就打得水深火热不可开交?”
  陆成风突然说不出话了。
  江怒竟动了一下双脚,道:“你解了寂寞雨的束缚?”
  欧阳姑娘很干脆地点头道:“打架得拳脚齐发才精彩好看。”
  江怒转过身子,面对陆成风,表情依然冷硬如铁,抬手道:“陆长老,请吧。”
  陆成风道:“是我把你拉下水的,是我让你做了叛徒。”
  江怒道:“你在自责?”
  陆成风冷冷道:“我只是想说,我既然已对你做得那么过分,不如就更过分一点。”
  欧阳姑娘赞赏地在一旁拍手笑道:“好,说得好,无毒不丈夫,心软非汉子。”
  陆成风竟礼貌地向她垂首道:“我一生没成过丈夫,如今也已非汉子,但有时人越老,对生存的欲望反而更强烈更贪婪。”
  江怒咬牙道:“你一直活得很现实,现实中多的还是不讲理的残酷,所以活着的人也最好事事无情。”
  陆成风淡然笑道:“你长相粗莽,竟也一下子明白了这些道理,实属难能可贵了。”
  江怒目露凶光,双掌陡地发红,厉声道:“咱们这一次倾尽全力,速战速决。”
  通红如仇人瞳孔般的双掌在说话间已向陆成风的头顶猛力击下,急风掣电,势难阻挡。
  陆成风不慌不忙,左手一晃,插于乱发边的那枝金葫芦已到了手掌中。
  手掌握定,举枝迅捷地飞点江怒四处大穴,分别为头顶百会穴、脐上巨阙穴、掌缘内凹处太渊穴,内踝三阴交穴。
  四处大穴各占其位,高低上下全面受击,瞬息间难以保全,就算及时防护得住其中三穴,也必有一穴被点中。
  只见陆成风安之若素,左手已挥出枝条带动金葫芦,上敲百会,中者昏晕立时不醒;中打巨阙,中者肝胆必损连伤心脏,乃四穴中最为致命;边敲太渊,也极是凶险,百脉阻滞,内气重泄;下打三阴交,双足麻木,失灵而败丹田。
  江怒从没想到,他头上所插的这枝金葫芦竟是点穴杖,金葫芦悬而不定,却更方便了对敌人全面的穴道进击,纵然江怒一双通红铁掌再坚不可摧,怎奈锁定的方位单一,缺少应机的变化,双掌击出,收掌也已难如登天。
  只听“砰”的一声,江怒的一双铁掌深深拍入冷硬的地板。
  原来陆成风最先打中他的三阴交穴,他一时双足酸痛又猛地麻木,支力不继,膝盖变得无比沉重,便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
  紧接着陆成风飞身反掠,到了他背后,换击他的气海俞穴,肾器重伤,血瘀气裂,又使他身不由主地弓下了腰脊。
  一双铁掌劲力积聚,必发无疑,腰脊弓下的瞬间,手掌已摧枯拉朽地直直打入地板深处。
  陆成风左手一晃,金葫芦又漫不经心地插进乱草一蓬的白发里,竟不再击打其他本已锁定的要穴。
  欧阳姑娘又鼓掌柔声笑道:“陆长老的点穴绝技当真是惊世骇俗,江怒赖以成名的丙吟掌在你这里也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烂铁。”
  陆成风道:“与江兄的丙吟掌相比,我这点穴功夫纵然再厉害,也不过是下九流而已。”
  欧阳姑娘施施然走到伏身难起的江怒身旁,悠然缓缓道:“你这莫非算是放了他一马?”
  陆成风道:“姑娘的意思是?”
  欧阳姑娘道:“你若真有诚心回到夫人手底下办事,这手可下得太轻了。”
  陆成风目光一凛道:“此刻江兄已生不如死,姑娘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欧阳姑娘郑重而优雅地笑道:“只有赶尽杀绝,才能永除后患,你既早已和夫人是知交,怎地还不了解夫人一贯对什么样的结果最满意?”
  陆成风若有所思地沉吟着缓缓点头道:“是,夫人做每件事都讲求以防万一,所以我总是不敢太相信她,尤其是现在。”
  欧阳姑娘冷笑道:“现在怎么了?”
  陆成风的表情又显出了老人特有的那种颓丧与倦怠,连本来精光四射的眼睛也突然变得掺了泥沙般的浑浊,语声沉重却也无力地道:“我就算真有诚心想回头,夫人也必不会接受了,刚才我竟没能看透这一点,或许只因我老的程度实在已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实在已糊涂到底了。”
  欧阳姑娘淡然道:“越老越糊涂,越老也越疑心重,作为一个进退维谷的叛徒,对夫人而言,还有很多重要的利用价值,这一点你明显更没看透,却也更该看透。”
  陆成风像例行公事地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默半晌,才又含糊迟钝地道:“利用?夫人已利用了我多少年?到老了到快半截入土了,她还想来利用我这一副老朽的身架子。我知道,比起什么利用,我其实更是她一直想解除的后顾之忧。”
  欧阳姑娘甜笑道:“还是那句话,越老也越疑心重。”
  陆成风不愿去正视她脸上的那抹甜笑,甜笑出现在其她任何一个女人脸上,再丑的容颜也会奇迹般变得十分美丽,但在她脸上出现,却只尖刻地衬托着一种经久不消的诡异杀机。
  欧阳姑娘继续甜笑道:“你尽心尽责地为夫人办了好几年的事,不可谓不劳苦功高,夫人若就这么杀了你,岂非到哪儿也说不过理去?今后还有谁会全身心地服从夫人?”
  门外风停雨寂,突然有一个冷森凄凉的男人声音带着低沉哭腔抽抽噎噎地道:“说的真比唱得还好听,呜呜呜——!死了满地的人,却还唱得那般好听,真是太不尊重逝去的灵魂了,呜呜呜——!”
  XXXXXXXXX
      被暴雨畅快淋漓冲洗过一遍的天地已是难以形容地干净纯洁,仿佛千万年以来,这个世界从未有过残酷血腥而肮脏的利益争杀。
  时已黄昏,一轮朝阳般的夕阳静静地躺在蓬松迷蒙的几片霞光明媚的薄云间。
  有焚香烧纸的青烟像一柄硬生生刺入现实的刀,源源不绝地自门外飘进来,使满大堂的血腥气反而更加重加深了。
  哭声渐渐停息,一个男人慢条斯理地走进大堂。
  竟是一个和尚,灰头土脸的和尚,披着破烂不堪的一件袈裟,花白的须眉倒修整得很干净很顺溜,双手平平淡淡地合什,唇沾油星,目光中醉意朦胧。
  这显然又是一个沙门不容的酒肉和尚,但偏偏在江湖中他们的名气总会远超那些谨守戒规的寺院高僧。
  也许对佛教而言,只有敢沾酒肉的和尚才算真正悟透了佛经旨意。
  这个酒肉和尚在江湖中也名望极高,甚至可以说已远超少林寺当代主持明慈大师。
  客栈里的每个人都一眼就认出了他。
  欧阳姑娘嫣然道:“原来是子乌禅师,难怪从声音中已能真切地感受到一腔的菩萨心肠。”
  子乌禅师合什作礼道:“施主言过了,老僧信奉达摩佛祖,怎敢怀揣菩萨心肠?”
  欧阳姑娘悠悠笑道:“是我以为错了么?”
  子乌禅师道:“施主以为何来?”
  欧阳姑娘道:“我一向只以为菩萨佛祖是合家亲两夫妻,恩恩爱爱,所以佛法才能从神秘遥远的西方传入我朝,并很快顺理成章地扎根发展。”
  子乌禅师惶惶恐恐地念着佛诀道:“施主休要再这么以为,此乃莫大罪过也。言者非沙门,听者即领罪,佛祖量度有大慈悲,老僧才沾过三滴酒,咬过三块肉,可不想为施主一言就从此受罚面壁。”
  欧阳姑娘优雅地皱皱眉头,问道:“此地血雨腥风,大慈大悲的子乌禅师不心向西方,却突然来此地做什么?”
  子乌禅师平和而郑重地缓缓道:“老僧早在两天前就到此地预订了一张席桌。此地的酒陈得地道,卖价也比其他地方要便宜,老僧一直挺喜欢此地的格调。”
  欧阳姑娘哦了一声,微笑道:“不知你预订的那张桌子应该在哪个方位?”
  子乌禅师冷淡地道:“正是施主您方才冒顶的那张。”
  欧阳姑娘诡笑道:“原来那张桌子真正的主人竟是一个老和尚。”
  子乌禅师恭声合什道:“老和尚今天过生日,所以才为自己预订下此地方位最好的一张桌。”
  欧阳姑娘笑得已更诡秘,悠悠地道:“出家人还得过生日么?那好像也是沙门该抛弃的繁礼俗节呀!”
  子乌禅师突然打着机锋很认真很严谨地道:“出家即是入家,繁俗即是空虚,行路即是信仰,酒肉即是佛法,生日即是念珠。”
  欧阳姑娘道:“只望禅师与俗人搭言多用俗词俗句,否则太深奥了,一两句话都要费解好半晌。”
  子乌禅师道:“老僧之于佛家为不俗,之于凡尘为极俗。”
  欧阳姑娘眼波流动道:“罢了,罢了,你看此间的桌子已全毁,今天你的生日也过不如意了。”
  子乌禅师道:“善哉,善哉,佛意安排,强求不得,一切顺其自然。”
  欧阳姑娘道:“曾有人说那张桌子的主人,最擅长教人生不如死,而且连我家夫人也从来都惧之三分,可现在我无论从哪一方面瞧你,都不像会折磨人会使人畏惧的样子。”
  子乌禅师深沉地道:“佛祖慈悲为怀,救难众生,怎会折磨人?至于你家夫人,我也不在意她是不是当真从来都惧我三分。”
  欧阳姑娘道:“你不认识我家夫人?”
  子乌禅师道:“行脚僧四处传法,不可谈什么认识,遇见皆是缘。”
  欧阳姑娘悠然笑道:“现在禅师还有何打算?”
  子乌禅师道:“将那张桌子的主权对施主拱手相让,从一开始施主就是那张桌子毫无疑问的主人。”
  欧阳姑娘冷笑道:“那我可凭白捡了大便宜,分文不出,就占着了此地最好的一个桌位。尽管桌子已毁,但所幸方位一直在。”
  子乌禅师缓缓道:“接下来我还有一门打算。”
  欧阳姑娘道:“禅师只讲无妨。”
  子乌禅师道:“老僧久慕陆长老的惊世海量,早已渴求有朝一日能结交陆长老为酒中知己,今天幸得陆长老也在此。”
  陆长老心中莫名一震,木然道:“禅师过奖了,我就是一个从不知好歹的老酒鬼而已,怎敢做禅师的杜康之交?”
  子乌禅师面向他躬身合什道:“只陆长老的这一份老而不傲的自谦,已足可了,能交到陆长老这个知己,当是老僧三世荣幸。”
  欧阳姑娘道:“禅师之意定是想从此地带走陆长老了?”
  子乌禅师道:“正是。”
  欧阳姑娘道:“但现在他已是我家擒获的叛徒,已由我受命处理,禅师非俗人,忘了俗世有一语叫做打狗看主人,禅师虽不是打狗,却无疑是相中了狗想抱走,有主人在面前,想就这么抱走,可不容易。”
  子乌禅师道:“阿弥陀佛,老僧哪里想了?老僧只是心随意指,最忌空泛的想象。难道施主就不能先通融一时?”
  欧阳姑娘的脸上隐约渗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柔声笑道:“禅师到底是想让我怎么通融?”
  子乌禅师温和地缓缓道:“老僧将陆长老先从此地带走,择一清静之处细细把盏论交,末了由老僧亲自再送回青夫人那里。”
  欧阳姑娘道:“你能找到青夫人在哪里么?”
  子乌禅师心平气和地恭声道:“老僧自有办法能找到,这一点,请施主尽管放心。”
  欧阳姑娘冷笑道:“你虽言之凿凿,却没什么理由可令我绝对相信。”
  子乌禅师很郑重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只这一条已是最好的理由。施主若偏要强求其他理由,老僧也无法了。”
  欧阳姑娘似乎怔了怔,沉默半晌才又冷声道:“你想与陆长老喝酒,此地还有这么多泥封未开的陈年佳酿,又何必换地方?”
  子乌禅师道:“横尸满地,阴气深沉,在此地喝酒喝不出心境,只能喝出万劫不复的罪孽。”
  欧阳姑娘眨眨眼道:“那你们换地方也可以,但我得跟在左右,我虽是女儿身,酒量却也不错的。”
  子乌禅师又连连善哉地合什道:“出家人最忌与女施主产生关系,被女施主监视着,或与女施主一同饮醉,也算是两种犯戒的关系。还请女施主谅解。”
  欧阳姑娘悠然冷笑一声道:“我也想谅解,只可惜手贱不同意。”
  “手”字一出口,她的双手已灵巧无比地变化着十几种奇异的招式猛地向子乌禅师攻了过去,招式精致典雅如画境,轻盈柔媚如蝶飞。
  XXXXXXXX
      她的双脚也在巧妙绝伦地配合着双手而动。
  指如兰花,步如音律。
  不可思议地优雅一击缓缓荡漾出某种风光旖旎。
  子乌禅师慈和平静地捻诀合什,淡然冥笑着躬身似又要向她施礼。
  这平平淡淡的一躬身间,却已顺理成章地避开了她的第一下攻击,第二下攻击立即变幻方位,由低而上。
  由腰肾部而达咽喉,冉冉舞袖上移。
  子乌禅师又漫不经心地偏过身子,弯腰伸手去捡地上什么东西,破旧的袈裟轻盈地无风展动,一股以柔克刚的劲气猛然冲击在她的小腹上,她只觉手足绵软,积聚的所有力量都不翼而失,身不由主地一连踉跄倒退了好几步。
  等她勉强站定脚跟,再看子乌禅师时,子乌禅师已从地上捡起了三四坛泥封未开的陈年佳酿,兜了满满一袈裟。
  他一只手稳住兜满酒坛的袈裟,一只手竖着佛礼,态度仍是非常温和地缓缓道:“老僧知道那寂寞雨的代价是多么严重,练就之人每发一次功必损半年内力,你刚已用过一次寂寞雨,此刻身体其实虚弱至极,你是绝难硬碰硬地拦住老僧了,老僧也不多难为你,老僧只还是那句理由来使你放下疑虑: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转身又向陆成风道:“请陆长老降尊陪老僧共饮一席酒。”
  陆成风纵然是经验丰富的老jiang湖,现在也觉得满头云山雾罩,不知跟着他出离此地,算不算终于脱身险境?
  看他虽一直慈眉善目,态度恳切而平和,却更叫陆成风摸不着底,只怕他后面正布置有更精巧的陷阱等待着。
  过了半晌,陆成风才木讷地强笑道:“今天我已喝了很多酒,已不该再喝了。”
  子乌禅师不以为然地坚持道:“不求你再喝太多,只求能与你喝出万物皆成空的心境。”
  陆成风道:“哪里喝得出心境?禅师何苦抬举我?”
  子乌禅师恭声道:“心境最深时,心境也为无,陆长老何妨一醉?”
  陆成风再也说不了半句推辞的话,留在此地的危险是已确定了,至少跟子乌禅师出去,一切还很未知。
  或许他也只是一时想多了,子乌禅师素来行为怪僻,此番邀他共饮,真的别无企图,他虽难以借此机会彻底逃脱青夫人的惩罚,但毕竟能暂时安全,安全了才有精力来考虑日后的对策。
  所以他终于还是跟子乌禅师走了。
  欧阳姑娘眼看他们走出去,心中似乎对刚才子乌禅师的巧妙反击犹有余悸,眼神很深沉地默然了良久。
  如注的暴雨,如刀的闪电,如裂的雷声,这一切都已悄然远去了。
  天地间的诸般不爽与阴影也已被这一切冲涤得洁净干脆微尘不染。
  但对某些人而言,黑暗压抑的游戏还将无条件地继续。
  良久之后,欧阳姑娘才似梦中惊醒,自顾自表情难以捉摸地淡然笑了笑,接着全当地上已晕迷过去的江怒不存在,也全当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悠闲自若地缓缓抬眼望着楼上,优雅地柔声笑道:“这场戏的一切变故纯属意外,让各位看客未能尽兴,小女子这里先道歉了。”
  她脸上哪里有丝毫道歉之意?反而充满了一种像是永不毁灭的孤傲与自信。
  她又变回了最开始时那个稳操胜券居高临下的胜利者。
  她虽是从楼下仰视楼上的柳妩媚五人,但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却仍是刻骨铭心地逼进柳妩媚的瞳孔,直击血管与神经,沉沉压制住心脏的正常跳动,使每一下呼吸也突然急促起来。
  柳妩媚莫名觉得欧阳姑娘的一双眼睛只在冷锐如刀地逼视着她单独一个人,她的脚情不由主地往后退了几步,但目光终究无法摆脱欧阳姑娘的逼视。
  欧阳姑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冷笑道:“其实这场戏枝节横生,恐将波及看客,你们早该走了的。”
  冯天书也冷笑道:“我们倒是早想走了,可惜我们也深知有些戏就算有多难看,只要看了一眼,就必须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欧阳姑娘的目光中似悄然有芬芳的花朵正细致地慢慢绽放。
  当她的目光显得最媚惑迷人时,也正是她最危险时。
  她淡然一笑道:“你们很明智,但有种情况下,明智既多余,又滑稽。”
  冯天书道:“你说的是刚才那种情况?还是现在这种情况?”
  欧阳姑娘意味深长地道:“两种情况都是。”
  冯天书沉声冷笑了笑道:“其实你的意思是,这场戏已演砸了,已严重丧失了预想的完美效果,识趣的看客早该离开,以避免双方都突然深陷尴尬之境。”
  欧阳姑娘道:“明智的人一向最容易识趣了。”
  冯天书目光一凛道:“只可惜这份识趣对这场戏的主角而言,是太迟了。”
  欧阳姑娘似突然在认真沉思着什么,表情变回了那一种无懈可击的优雅,盈盈而笑道:“现在我的脑海里又想到了一件事,从这件事来看,一切并不太迟。”
  冯天书笑道:“哦?愿闻其详。”
  突听清泠悦耳的一缕琤瑽声,就仿佛月下朦胧的情人眼波,幽远又很贴心地缓缓漾过众人的耳际。
  直到这美妙梦幻的声音终于把现实也熏染得如痴如醉时,众人才一齐目光清凉地接触到欧阳姑娘纤纤玉指间轻捻的一枚玉佩。
  这枚玉佩不仅清凉了众人的目光,也清凉了整个身心,众人非常柔软而温和地渐渐感受到了藏地雪山般的永恒圣洁。
  欧阳姑娘的语声透过这层永恒圣洁的气氛也显出了一种接近原始的唯美:“这枚玉佩是属于当年的连夫人沈璧君的,后来沈璧君又送给萧十一郎作感情的最后一份留恋。再后来萧十一郎为情痴困,某夜烂醉,无意间就在一家酒店里遗失了它。萧十一郎酒醒后竟没有回酒店去找,或许只因当时沈璧君早已生死未明,那段痴情在两人之间早该断了,萧十一郎终于彻底放弃。近日我在洛阳的一家珍宝玉器店里偶得这枚玉佩,夫人即命我利用这枚玉佩尽快找到萧十一郎,夫人有极重要的秘密要向他叙述。然而想借这枚玉佩以找到萧十一郎,却几乎似海底捞针一般既不实际也很愚蠢。幸好现在,你们又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这世上最了解萧十一郎的人,也最有可能找到萧十一郎的人。”
  冯天书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谁:“风四娘。”
  欧阳姑娘点头道:“除了她还有谁?尽管萧十一郎与沈璧君的那段爱情才最刻骨铭心,但论起对萧十一郎的了解,沈璧君终究永远比不上风四娘那么透彻而深沉。”
  正因为风四娘一向太了解萧十一郎,所以才会把对萧十一郎的爱永远地默默埋藏于心底。
  正因为风四娘一直太了解自己痴爱的男人,所以她才会对自己痴爱的男人永远无私。
  她奉献,并不奢求什么回报,只为了自己痴爱的男人少一分痛苦,知道身心未曾真的沉入寂寞。
  等到萧十一郎的寂寞终于被另外的女人的爱所填满时,她很理智地选择了让步,她毫不强求萧十一郎分厘不差地偿还对她应有的那份爱。
  只要萧十一郎此生过得幸福愉快,能时时刻刻真切地感受到爱的充实甜蜜,她已很安慰很满足了,不管那爱的滋味是哪个女人给予的。
  但最后,总是让步的爱又残忍地毁灭了一切。
  沈璧君被天宗所劫,至今生死未明。
  萧十一郎遗失了玉佩,灰心意冷,再也无力挽回什么了。
  近十年来,自荒街的那一战之后,萧十一郎的心智仿佛与连城璧一样彻底废了。
  而风四娘自己,也茫然不知所踪。
  欧阳姑娘道:“我知道你们此行正是去白马镇寻找风四娘,恰好我也突然很想找找她,不妨和你们顺路同行。”
  冯天书知道他们已从头至尾看完了一场最不该看的戏,青夫人的世界里既藏不得什么秘密,对有可能暴露秘密的局外人,青夫人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欧阳姑娘明里是说顺路同行,其实更显然的一种意思却是,先严密监视着他们的行踪,到看准机会时,再做处置。
  她现在刚用过一次寂寞雨,内力巨损,冯天书五人想逃脱已是易如反掌,但这样的逃脱终究不是完美而长久的。
  既然青夫人的死敌正是玉龙王,而顾祥与风四娘又正是为玉龙王办事,那么等到在白马镇找着了风四娘,再设计逃脱,青夫人的灭口矛头就会碍着玉龙王而有所顾忌,必不会再轻易追击了。
  想到这些,冯天书的态度又平静了很多,微笑着道:“路途不远,却最是枯燥,正希望多个同伴,热闹了气氛,也放松了脚步。”
  XXXXXX
  黄昏未过,黄昏太长。
  夕阳余晖,一种死鱼般苦苦挣扎的光明。
  满堂的尸体已冷冰僵硬。
  满地的鲜血已吸干了夕阳。
  到底谁能最终来收尸?
  棺材究竟在哪里?坟墓究竟在何方?
  到底谁又能最终来把血擦洗干净?
  血色迷离中的客栈,每一处细节反而都显出了妖冶跳动的美。
  弓背伏身仍处于昏迷状态的江怒比尸体更像尸体,比尸体更有浓郁到再难融解的死亡气息。
  两扇门板已粉碎,空洞的门框俨然等着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给你最诡异也最深刻真实的感觉竟是:客栈里的所有死人都并非死于铁流星的暗器,却是死于这张永远也填不满的血盆大口。
  这张血盆大口正象征着人类世界的无限贪婪。
  他们的死正是缘于那难以自拔的贪婪。
  一片寂寞中,一片平静中,淡然飘出了一角衣影。
  一角绯红如少女羞容的衣影。
  一双亮得惊人心魄的眼睛。
  他像伤痕般静静割开了夕阳。
  又像叹息般轻轻融化了死亡。
  他应该是极优雅地微笑了。
  极优雅地点了一下头。
  极优雅地站定在江怒身旁。
  没有谁再能比他更优雅了。
  欧阳姑娘也不能。
  欧阳姑娘还差他太远太远。
  他实在把优雅做到了极致,甚至已超越了极致。
  世上只有一个人足以做到这一点。
  只有一个人。
  他的一切行为都令人绝对捉摸不透,他似无论去到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事,都无不显出他超拔出群的智慧与无人敢匹的意志。
  江怒空了。
  江怒空地一下子醒了。
  竟似一下子从他那里获取了无尽的能量无数的财宝。
  江怒振奋地竟大叫大嚷着冲出客栈,像扑火的蛾子般冲进永无止境的夕阳。
  不会有人听到江怒怪异的叫嚷声,他很确定。
  因为他看见了冲进夕阳最深处的江怒全身上下都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地湿透了。
  他终于解除掉江怒心中的魔咒,但不幸的是江怒反而疯了。
  江怒疯了,疯了,狂奔出理智,横闯入错乱。
  他转身,也走向夕阳最深处,步态仍是极优雅。
  他一直满意地微笑。
  溢出优雅的满意是多么惹人痴迷?
  他像忘了,忘了。
  走进夕阳,走进一种无法形容的忘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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