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晴。天德值日,有贵人,无咎。
移花宫。
“姐姐,无缺已经不吃不喝十多天了,就算他是铁人也熬不住的,”怜星看者邀月道:“就忍心看他这样下去吗?”
“那是他自找的!”邀月神情冷漠,一字字道:“谁让他自己犯贱,不肯忘了那臭丫头。我不是没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执迷不悟,非要步上他爹的后尘!”
“可是,”怜星眸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就连我们自己都没办法做到的事,又怎么能怪孩子呢?”
“怜星,我知道你至今无法对江枫忘情,”邀月冷冷道:“我还是那句话,除非无缺答应放弃铁心兰,否则休想我放他出来!”
地牢。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把花无缺从沉思中唤醒,即使受了这么多的折磨,他那敏锐的警觉性仍未消失。
怜星疼惜地看着他那憔悴的面容,柔声道:“缺儿,你就向大师父低个头吧,否则她绝不会放你出去的。再说……”
她微微一顿道:“反正铁心兰早晚会死的,说不定她已经……”
花无缺一字字道:“如果心兰死了,无缺也不会活下去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激动,但这平静更显示了他的决心。
忽然,他又感到一阵剧痛,那是断爱绝情丹又发作了。
“无缺,你想过吗?你和铁姑娘是根本不可能的,”怜星道:“断爱绝情丹会在你体内不断发作,你能忍受这种痛苦吗?”她加重了语气:“你能长期忍受这种痛苦吗?”
“就是一万年,还是这样。”花无缺强忍痛苦,眼神中充满了坚决和无悔:“无缺不能没有心兰。”
──这孩子,简直和他爹一样──一样执著,一样痴情!
怜星看着他那倔强的面孔,不禁叹了口气。
然后,她打开了牢门:“缺儿,你走吧。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花无缺望着怜星,没有说一个字,但他眼中所流露出的感激却已非任何语言能形容。他忽然向怜星深深一拜,转身飞奔了出去。
怜星望着他身影消失的方向,幽幽叹了口气:“孩子,去吧。去和铁心兰过幸福的生活。千万不要被你大师父找到,步上你爹娘的后尘!”
九月十四,阴。灾星值日,诸事不宜。
风记酒馆。
酒馆的门面已十分破败,就连木制的招牌的漆都掉光了,几乎已分不清颜色,只有目力极好的人才能勉强认得出已严重褪色的“风记酒馆”四个字。
但这里的生意却是极好。
这不仅因为这里的竹叶青出了名的绵甜醇厚,更因为这里有一位出了名的风骚美艳的老板娘风七娘。
此刻风七娘正懒懒地坐在柜台前,随手拨着算盘,眼睛却偷偷地瞅着坐在角落的一位白衣少年,似乎在纳闷,这向来只有举止粗鲁相貌粗豪的江湖人出没的小酒馆怎会来了一未如此风神如玉的绝世美少年呢?
这少年独自坐在一角,似乎不屑与他人为伍,只一杯杯地喝着闷酒,俊美而略带瘦削的脸庞上透出几分萧索落寞漆黑的眸子中也似满含忧郁之色。
“七娘,”一个黑面虬髯的江湖人大声道:“近几天江湖上可有什么大事发生?”
风七娘的消息灵通也是出了名的。
“大事没有,喜事倒有一桩。”风七娘道:“明天慕容世家的大公子慕容正就要和武林盟主千金铁心兰姑娘成亲了。”
“慕容公子?可是那四大公子中排名仅次于无缺公子的慕容公子?”
“是啊,除了他还有哪位慕容公子。”
“这慕容公子不但出身世家,文才武功也俱是绝佳,也只有铁心兰这样的美人才能配得上他。”
“可是那铁心兰姑娘不是一直和无缺公子在一起么?”
“听说无缺公子不但抛弃了铁姑娘,还以一记碎心掌重伤了她,多亏了慕容公子拿出了家传之宝火灵芝……”
“这无缺公子也是惊才绝艳,不仅武功绝顶,还是江湖中第一位美男子,实不愧‘无缺’二字,只可惜太绝情了些!”
“是啊,亏他还自称要杀尽天下负心人,照这样他真该自杀才对。”
那少年静静地听着,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激动之色,忽然站起来冲了出去。
风七娘一直悄悄注意他,此时不禁奇道:“他怎地走了?”
旁边忽有人道:“他好象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那位无缺公子!”
九月十五,阴。土星用时,宜祭祀,出行。忌嫁娶。
慕容世家。
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慕容正一身喜服满面春风,正站在厅前迎客。
他的身边是身穿喜服头戴喜帕的铁心兰。
吉时到。
新人拜天地。
一拜……
二拜……
三拜之后,婚礼便会完成。
忽听一声“夫妻交拜!”
铁心兰心中百感交集,这一拜之后,她便会成为别人的妻子。
她要忘记他,彻底忘记。
可是,忘得了吗???
她告诉自己,是他先辜负了她,她这么做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那么痛?
终于,她低头盈盈下拜。
这时忽听有人大声道:“等等!”
语声清朗,但听在她耳中却犹如青天霹雳。
她掀开喜帕,就看见了那个她终日魂牵梦绕,爱即不是,恨也不能,忘又忘不掉的人。
花无缺。
他就站在大厅当中,依旧是一身白衣飘飘。
他的脸庞消瘦了许多,似是经历了不少磨难,但他的风姿,他的气度依旧那般潇洒迷人,他的眼神依然那么野性倔强。
他在看着她时,那漆黑如夜深沉如海的眸子中依然散发出火焰般灼热的光芒。
──那显然是爱情的光芒。
──莫非他还爱着她?
铁心兰那美丽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激动之色,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慕容正一直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目光看着花无缺,忽然冷冷道:“这是在下的婚礼,无论阁下有何等要事,都请稍等一下,待在下拜完堂直后再说,如何?”
这要求在任何人听来都不过分。
花无缺却冷冷道:“不能等。”
“不能等?为什么?”
“因为我要带心兰离开这里。”
此言一出,打听中顿时炸开了锅,满堂宾客都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实在想不到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在慕容公子成亲之日欲将新娘带走。
──这人莫非是疯了?抑或是活得不耐烦了???
铁心兰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忽然开口道:“这位公子,你我素不相识,请不要妨碍我们拜堂。”
“心兰,”花无缺痴痴望着铁心兰,眼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痛楚,说不出的深情:“我只说一句话,说完之后如果你还要我走,我马上就走。”
铁心兰看着他的眼睛,心中亦是一痛,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更平静:“你说吧,无论你说什么结果都一样。”
“心兰,当日我在移花宫说不爱你,是因为我怕大师父杀你,不得已才故意伤害你,让你自己离开我,其实……”花无缺说到这里,只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那是断爱绝情丹又在发作了,他用手掩住胸口,强忍痛楚硬撑着说下去:“我是真心爱你的,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人,永远……”
“无缺,你怎么了?”铁心兰看到他痛苦的表情,心里顿时乱了,对他的关切之情立时全部涌上心头:“你旧伤又发作了么?”
“不是,旧伤,是……断爱绝情丹。”
“断爱绝情丹?”铁心兰奇道:“那是什么东西?”
花无缺将自己身中断爱绝情丹,一旦动情便会发作,以及这些天来的遭遇简略地说了出来。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这事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铁心兰却已听得怔住。
她总算明白她他那天为什么会痛得死去活来。
她实在没想到花无缺竟为她付出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的折磨。
而她却错怪了他!!!
铁心兰心头一阵起伏,忽然站起身子,一步步走到花无缺面前,然后转身面对慕容正一字字道:“慕容公子,你救了心兰一命,心兰本该以身相许,无奈我心中只有无缺一人,这对你太不公平了。我铁心兰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我可以用任何方法报答你,只是,除了嫁给你之外!”
她说得很慢但是却很坚决。
花无缺忽然道:“铁心兰欠你的,也就是我花无缺欠你的,我替她还这个人情!”
“是么”慕容正眼中掠过一丝残忍之色:“不管用任何方法?”
“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慕容正一字字道:“我慕容正当者天下英雄的面承诺,只要你能不招架,也不闪避,挨过我一记狂龙掌,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立刻不伤你分毫,放你和铁心兰安然离开。”
“好!”花无缺淡淡道:“你出手吧。”
众人无不用一种同情的眼色看着花无缺,那眼光似乎是把他当作了一个死人。
铁心兰也不禁惊呼出声。
她清楚狂龙掌的威力足以开碑裂石,那绝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抵挡的。
花无缺向她一笑:“心兰,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已暗中将混元真气布满全身。
慕容正聚集全身功力,一掌击向花无缺胸口要害,掌风威猛,声势惊人!
──他已决心将花无缺一掌毙命。
花无缺竟真的不闪不避,甚至也没有看慕容正一眼。
慕容正一掌击出,只觉一股巨大的反弹之力传来,,顿时立足不稳,接连退出十几步,跌坐在椅子上,脸上已变了颜色。
花无缺拉住铁心兰的手:“心兰,我们走吧。”
二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这时忽然有四个人拦在门口:“公子虽答应不伤你,我们却没有。”
他们正是慕容世家“天地玄黄”四大高手。
──原来慕容正已看出花无缺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显是受伤不轻,才暗中命他们阻拦。
花无缺冷冷道:“凭你们也能拦得住我么?”
他身子忽然曼妙地飘飘飞起,手中也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
“天地玄黄”四人忽觉眼前一花,每人都感觉仿佛有一片扇影袭向面门,招架时却落了空。
四人齐齐一怔,忽觉肋下一麻,已被花无缺用扇柄点中穴道。
这四人本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不想竟被花无缺一招间全部制住。
──无缺公子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花无缺随手舞出一片曼妙的扇影,悠然道:“还有谁想阻拦在下么?”
没有人开口。
没有人敢开口。
所有人都被花无缺那绝世的武功和气度所震慑。
花无缺淡淡一笑,牵着铁心兰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没有人看到他用衣袖悄悄掩住了嘴角渗出的一丝鲜血。
九月十六,阴,有大风。失星当值,宜沐浴,忌出行,否则触犯凶星,易招灾祸。
花无缺斜倚在马车上,面色惨白,面容憔悴。
铁心兰一双妙目始终担忧地望着他,终于忍不住道:“无缺,你是不是伤得很重?”
花无缺笑了,那笑容充满无奈:“慕容世家的狂龙掌绝非浪得虚名。我的伤恐怕要休养一段日子才行……”
“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自然是去一个大师父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这时忽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远远传来:“天下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
“是大师父,”花无缺面容惨变:“心兰,你快走……”
铁心兰摇头道:“你不走,我绝不走。”
花无缺神色更焦急:“快走,否则大师父不会放过你,走啊!”
“走得了吗?”邀月的声音忽然间就到了他们耳边:“无缺,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儿……”
“大师父,请你不要伤害心兰。”花无缺看着走到他面前的邀月,哀声恳求:“我跟你回去,只要你答应放过她,我什么都听你的……”
“晚了!”邀月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却死死盯着铁心兰,目光中充满怨毒:“臭丫头,你究竟有什么魔力?我养了无缺十八年,几乎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可是你一出现就夺走了他,就像花月奴当年夺走江枫一样……”
她越说越恨,神志似也有些模糊,眼前的铁心兰似乎变成了花月奴,她积压在心头十八年的怨恨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竟聚集十成功力向铁心兰一掌击去。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闷哼,还有一声惊呼。
惊呼声是铁心兰发出的。
闷哼声却是花无缺发出的。
她这一掌,竟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花无缺身上。
──原来就在她将击中铁心兰时,本来已伤得连移动都困难的花无缺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闪电般挡在了铁心兰前面。
花无缺再也支持不住,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邀月已怔住。
她清楚自己这一掌的威力,没有人能经得起这样一掌。
──更何况花无缺本就受了重伤!
“无缺,无缺……”铁心兰紧紧抱着气息微弱的花无缺死也不肯松手。她虽然没有流泪,但她脸上的悲哀痛苦之色,就连铁石人看了也会心酸落泪。
“大师父,无缺不行了,我最后求你一件事,”花无缺拼着仅剩的一口喘息,挣扎着道:“我只求你放过心兰,行吗?”
“不会的,不会的,你不会有事……”邀月慌乱地喃喃低语:“我是天下第一,我当然能救你,无缺,我输真气给你……”
“没有用了……”花无缺虚弱地摇头:“大师父,答应我,放过心兰……否则,无缺会死不瞑目的……”
邀月看着气若游丝的花无缺,目中已有泪落下:“我答应你,可你也要答应我不许死,你不是一向很听大师父的话么?”
“心兰,”花无缺渐渐失神的眼睛望着铁心兰,声音越来越低:“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铁心兰拼命点头,眼角积蓄的泪水也随着一滴滴落下。
他努力举起手,轻抚铁心兰的脸庞:“心兰,别哭好么?我喜欢看你笑……”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手也猛然垂了下去……
铁心兰呆呆看着他的脸庞。
他的脸庞仍然是那么的完美无缺,可是,他那漆黑如夜,深邃似海的眸子却再也无法睁开了……
他是被上天贬下凡间的仙人,现在上天终于要收他回去了……
“无缺,你走慢点,千万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铁心兰喃喃低语着,忽然抱起花无缺向远处走去……
她依稀记得,就在前面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好象是叫断肠崖……
那里虽是别人眼中的绝地,却是他们爱情最好的归宿……
只要到了那里,就是鬼神也无法令他们分开了……
后来,那道悬崖就被称做坠仙崖,因为曾有人信誓旦旦地称亲眼看见一位蓝衣仙子抱着一个白衣神仙从这道悬崖飘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