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没染血的剑
深夜,静寂的深夜。
风越刮越大,越吹越冷。天上一片片云,在强风中快速的移动,月亮在云层背后若隐若现。
田野四周静寂无比,黑黑的一片。就连习惯夜间出动的动物,此刻也好像休息了一般。
大地在沉睡,田野间的一切都在沉睡。可是,他仍然没有闭上眼睛。
他,是田间草屋大堂里的一个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坐在茶几前,左手中握着一封还没拆开的信。他眼睛望着远方,望得出了神,就连茶几上的油灯快要熄灭了都没有察觉。茶几上的油灯已经很暗了。火苗连翻跳跃,火光忽明忽暗,就像一个快死的人,在挣扎一般。
暗暗的火光映着中年男子的脸,他的脸显得阴沉、神秘。中年男子颧骨高耸,双目深深的陷了进去,脸上的皱纹尽显他沧桑的一生。
火苗突然一跳,大堂突然亮了亮,接着来的,便是一阵漆黑。油尽灯枯了,大堂里一片黑暗。中年男子的眼睛在黑夜里闪动着光芒,他好像没有发觉油灯的熄灭,左手仍旧握着信,眼睛依然望着远方。
这时内室转出一片光明,一个中年女子举着油灯,走进了大堂。那女子看着中年人,脸上充满了担忧爱怜之色,轻轻叫道:“相公。”
叫声一响,中年男子已从思考中醒了过来。中年男子望了望手中的书信,望了望茶几上熄灭了的油灯,又望了望中年女子,强作笑容地说道:“噢,夫人怎么还不睡啊?”
中年女子笑道:“你又怎么不睡啊?”
中年男子长长的叹了口气,凝视着手中还没拆开的书信,道:“要来的始终会来,避也没有用。”说罢用手一撕,将信封撕烂,取出书信,平放在茶几上。
信中只有寥寥数十字:
拜霸王剑项鼎公:
二十年前项公在太行山杀了在下父亲杜仲悟。父亲之仇,不敢不报!焉项公为荆楚诸名剑客所推重,自是不肯随便与小辈交锋。在下已将荆楚名剑樊封击败,料来有资格与项公一战。十日之后八月十四“迎月日”,自当前来请教一二。
杜孤峰 拜上
中年男子项鼎将书信看了又看,只见字体刚劲孤傲,豪气万千,心中想道:不想此人连目今荆楚第一剑客樊封都能击败,想来杜仲悟泉下有知,也自安慰。此信虽尽礼数,然仅表明来意,不作他言,言辞也是孤傲自大,看来此战实难避免。但我十八年来,只是务农过日,已不是樊封对手。此人连樊封都已击败,凭我又怎能战胜?
项鼎又叹了口气,将书信收好放在怀中,站起来,眼光扫过大堂的每个角落,似乎在寻找什么。游目寻找,项鼎眼神终于定在角落一堆杂物上面。项鼎走了过去,从杂物中找出一把满布灰尘的长剑。
剑鞘黝黑,虽然漫满布灰尘,可是一股霸气,却在剑的周围围绕着。这把剑,就是荆楚名剑霸王剑客项鼎称霸所用的利器!
项鼎注视着剑,拍了拍剑上的灰尘,握住剑柄,往外一拔!一声龙吟,剑光四射!果然是好剑!剑身也如剑鞘,闪动着黝黑的光芒。
剑,仍然是十八年前,随着自己征杀的剑。但是人呢?人还是十八年前的那个豪气万丈的剑客吗?
他不知道,一个十八年来从未言武,从未练剑习武的人,还算是武林中人,还算是当年的名剑客项鼎吗?
八月五日。
清晨,山林中雾仍未散。
淡淡的雾,围绕在树木周围,清幽、脱俗。
项鼎置身林中。可惜,他没有闲情逸致享受这周围的环境。
剑插在地上,项鼎双手放在剑柄上,支撑着整个身子。他闭上了眼,一动不动,仿佛在感受着天地间的一切感觉,又仿佛在想着什么。突然,项鼎猛地睁开双眼,一声龙吟,拔出黝黑长剑。项鼎挥舞着长剑,在山林中飞跃,似乎在演习一套剑招。只见剑招虽然变化万端,却招招豪爽、沉稳,绝不花巧。一招一式,都是精力所在。每一剑刺出,都如同万丈奔流。剑斩在雾中,雾云随剑而断,而剑绝不沾上半滴雾珠,每一招都干净利落。剑招沉稳豪壮,观之于旁,大有当年乌江旁项王孤身奋斗,豪迈苍凉之感觉。
眼看长剑不断挥舞,眼看便要使到第十八式。此招极为繁复,项鼎需连连转换握剑手势,从上劈下时如平时一般,可是从下往上斩的时候却要用握匕首的手法。或许是因为项鼎太久没使剑,或许是因为雾气未散,手心湿滑,到了第二次转换匕首手势时,手里一松,黝黑长剑竟脱手飞出。一声巨响,长剑直插入一棵树的树干之上。
项鼎凝视着插在树干上,摇摆不止的长剑,摇了摇头,连连叹息道:“不可能不可能,凭樊封数十年寒暑不断练剑的修为,都败在杜孤峰手上。我十八年没碰剑的双手,怎么可能在十天内恢复灵敏如昔?怎么可能赢?但是如果不战,他既来寻仇,又岂肯罢休?为什么要选在迎月日?对了,他是逼我迎战,赢了才能在八月十五与家人团圆!不迎战就会全家丧命!输了,输了就只有,只有死……”项鼎注视着树干上的长剑,似是呆了,突然转身向林外奔去。
脚步声越来越远了,山林里恢复清静。只剩下那把插在树干上的长剑,因为相撞产生的震荡仍然摇晃不止。
雾里,又响起了脚步声。项鼎的妻子,那个中年女子缓步走到长剑旁边,担忧的眼神静静地望着项鼎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望了望身旁的长剑。这是随着丈夫出生入死过的长剑啊,这是丈夫最喜爱的物品啊。为了她,项鼎已经十八年没有碰过着把长剑了。为了她,项鼎付出了多少?也许根本找不到答案,也许多的已经难以计算了。也是时候,轮到她为项鼎付出了。中年女子深深吸了口气,拔下长剑,缓缓地抬起脚步,向着项鼎离去的方向,慢慢走去。
夕阳已经西斜了,天色也越来越暗。
草屋中,已点起一盏油灯。中年女子将饭菜放满桌子,静静地,微笑着等待项鼎的归来。
项鼎已踏进了草屋,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了。他的思绪,自今天清晨开始,就没有一刻宁静过。他的心在打滚,如果他不迎战,杜孤峰不知会怎样对他的家人。可是如果迎战,生还的机会极低。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可是,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而他,根本没有想过胜利。高手决战前夕,应该抛弃所有的情感,项鼎数十年的磨练也告诉他必须抛弃所有情感。可是他做不到,他的心中,只有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还有对家人的思念。离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赏月日”,虽然只有短短十一天,可是对项鼎来说,却已经遥不可及。
中年女子看着项鼎愁眉深锁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为丈夫准备小菜美酒。中年女子深情地微微一笑,道:“相公回来了哦。快,快过来,尝尝我为你做的这几味小菜合不合你的胃口?”
项鼎叹了口气,强作笑容道:“夫人做的小菜,永远都是最好的下酒菜啊。”虽然项鼎强装笑容,可是眼神却毫无保留地出卖了他。他的眼神中,只有忧虑,哪有欢乐?
中年女子望着项鼎,一颗心沉了下去,她深情地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好好地活下去。无论你输赢与否,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幸福。不过我相信你可以的,你可以回来的,陪我度过每一年的中秋。”
项鼎惊讶地望着他的妻子,陆如敏,河北武林大豪门陆家庄的千金。而这样一个千金,却肯跟他这样的浪子在一起。自从成亲之后,项鼎就在心中发誓,无论如何,就算自己赔上性命,都要陆如敏活得幸福。
“无论你输赢与否,我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活得幸福。”
“不过我相信你可以的,你可以回来的,陪我度过每一年的中秋。”
陆如敏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冲击着项鼎的内心。
陆如敏把话说完,微微一笑,退进内房,轻轻将门拉上。
项鼎独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内房的门。他,似乎呆了。陆如敏每一个字,都在他心中围绕,再围绕。只要能让自己最爱的女人活下来,就算自己死了也值得。只要自己死在杜孤峰手中,陆如敏应该就能活命。但是如果自己避战,只会全家同死!良久,项鼎低下了头,嘴角一动,笑了笑。他的眼神,依然留在远方。项鼎摇了摇头,背对着内房的门坐了下来,捧起酒杯,送到嘴边。
陆如敏透过门缝,静静地看着项鼎的背影。她哭了,偷偷地哭了。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这就是她唯一能带给项鼎的。她只能在心中暗自希望,希望这样做能为项鼎带来信心。
其后的九日,项鼎开始了不眠不休的练剑。每一剑都用尽全力,每一剑都力求最好。陆如敏看在眼里,心更加痛了。因为她知道,项鼎的心不平静。这样的项鼎,仍然无法取胜。可是,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晚上,为项鼎准备他最爱吃的小菜,为他准备最好的美酒,为他准备一个微笑。
“这天是八月十四了,决战的清晨。”陆如敏待在内房,转头望了望坐在大堂里的项鼎。自从懂事以来,陆如敏就开始每天写日记。
“相公今天没有练剑,只是闭上眼坐在家里。已经三个时辰了,他没有动过分毫,可是,汗水却流个不停,”陆如敏低声抽泣了一下,继续写道:“相公的心始终无法平静,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无法放下私人感情,无法重拾信心,无法相信自己的能力。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或许,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无牵无挂,重拾信心?”
陆如敏停下笔,轻轻地捧起宣纸,抱在怀里。她哭了,为了项鼎,她已经决定了。对!就这么办!只有这样,相公他才能无牵无挂,重拾信心!
八月十四。
夜,月光好圆好圆。已经接近中秋了。每过一秒,天上的月亮就仿佛圆了一分。八月十五中秋节月圆之夜,也是人间团圆之夜。人月两团圆,可是,项鼎能否回到陆如敏的身边?明天夜晚,项家能否团团圆圆呢?今晚,就是时候求取答案。
项鼎一身紧身装束,静静地站在船上。船慢慢随着微风吹过湖中泛起的波浪,荡向湖中心。项鼎手中握着剑,那把黝黑的霸王之剑。霸王就应该自信,毫无疑惑地向前。可是现在握剑的昔日霸王,心中已经失去了一个霸王最重要的--自信。楚汉之争,如果不是项羽心中失去信心,疑惑愧恨不前而自刎乌江,汉室要统一,只怕还要迟上几年。项鼎,难道要重韬西楚项霸王的覆澈?
船在湖心荡漾,项鼎的心,也在荡漾。荡啊荡,何时才能平静?
项鼎虽然闭目站立,极力想令自己的心平复下来。可是,他做不到。手中冷汗已经流个不停,他知道,他已经无法令自己的心平静下来了。越是想平静,他的心就越是荡漾不止。
突然湖边芦苇轻轻摇晃,项鼎心中一震。来了!杜孤峰终于还是来了!
项鼎一咬牙,大喝一声,一下子将黝黑长剑拔出,转身望向芦苇摇晃之处。不知怎的,还未交战,项鼎已经心慌得喘着粗气了。
只见芦苇摇晃之处,一个握剑的瘦小的黑衣蒙面人站在湖边。
项鼎为壮胆,大喊道:“哈哈,朋友既然约了在下今日决战,何以连一面都不肯赐见?”
黑衣人也不说话,飞身跃起,长剑直指项鼎咽喉而来!
项鼎心中一震,他疑惑了,瞧这黑衣人的剑招,虽然快速,却一点也不稳固。凭这般剑法,竟能打败樊封吗?
项鼎退了一步。黑衣人剑招落空,变换身法,已落在船上。
项鼎举起长剑,深深吸了口气,长剑平指对手。一招起手式,虽然是向对手施礼,但是这招背后,已经伏有多重杀着。
黑衣人长剑一挥,以极快手法连点项鼎身上要穴。项鼎向前跨了一步,手中剑一挥。一股劲力直逼向黑衣人。黑衣人被这股劲力一逼,剑招已是被压得使不开来,身子向后一仰,险些摔倒。
项鼎心中又是一震,瞧这黑衣人的武功,的确只能算是江湖中二、三流人物,怎么樊封这么不争气,竟然败在这黑衣人手中?
正迟疑间,黑衣人已经从前上方扑了下来,长剑直指自己脑门。项鼎只需微一低头,长剑向上一举,便可直穿黑衣人胸膛。但是项鼎心想:难道这是他伏有厉害杀着?不过为了如敏,怎么也要拼了!
说来迟,那时快。项鼎心中念头刚刚闪过,长剑已刺了过来!项鼎用尽全力,挥剑在面前一格!说到劲力,项鼎可是比黑衣人强上十倍。“当”的一声,黑衣人长剑折断,整个身子如断线风筝,被震的飞了出去。
机会难得,项鼎心中突然闪过“活下去”这三个字。这十天内,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能活下去,陪陆如敏一起活下去!既然有了希望,项鼎不及细想,长剑一颤,身子向前一跃,整把长剑已贯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已经倒在船旁了,项鼎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心中难以平静。想不到这人武功竟是如此低微,早知道便不用如此害怕。累如敏为我担心。原来我项鼎的剑,仍能杀人。十八年了,十八年后,我再一次杀了人。不想我项鼎十八年没经一战,竟然还能杀死击败樊封的高手!哈哈!
“唉,”
项鼎猛地转身,只见一个衣衫褴烂的年轻汉子,已经站在船沿上。
项鼎心中大惊!以他修为,竟未察觉这年轻汉子的动静!项鼎问道:“你是什么人?”
年轻汉子一对锐利的眼盯着项鼎,一字一字地说道:“杜,孤,峰!”
“你才是杜孤峰!”项鼎指向黑衣人,问道:“那么,他是谁?”
杜孤峰冷冷说道:“只怕是嫂夫人。”
项鼎全身犹如被冷水浇遍。俯下身去,解下黑衣人脸上的黑布。面前出现的,竟是一张中年女子的脸!竟是陆如敏!
陆如敏全身已冰冷,显见已气绝多时。可是,项鼎的心,却比陆如敏的身体冰冷百倍!陆如敏为了让自己无牵无挂,重拾信心,竟然假装杜孤峰,死在自己剑下!他自己一直说要保护陆如敏,要令陆如敏幸福,可是到头来,竟然是他杀了自己的妻子!项鼎整个人呆了,只是紧紧地抱着陆如敏的尸身。
过了很久,杜孤峰叹了口气,激动道:“唉,恐怕杜孤峰今生,是难见当年威名显赫的霸王剑客项鼎了!与我有杀父之仇的,是以前的霸王剑客,却不是面前这个人。唉……”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你错了。”
“我错了?”杜孤峰转过身来,望着项鼎。项鼎慢慢抬起头,一对眼睛冷冷的望着杜孤峰。
杜孤峰心中一惊,竞像碰到一块冰一样全身冰凉、颤抖。这眼神,好可怕好可怕。这是无情的眼神,孤独的眼神,豪气的眼神,自信的眼神!
“没错,你错了,”项鼎面无表情,轻轻放下陆如敏的尸身,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杜孤峰,说道:“如今的我,已经恢复自由身,无牵无挂。而且,这把封藏十八年的剑,又再染血了。我仿佛听到它在呼叫:‘我沉睡的太久了,我要饮血!’”
杜孤峰听到这句话,不禁全身打了个寒颤。
项鼎接着道:“夫人的遗志,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她要我恢复自我,变回十八年前的项鼎。只有这样的项鼎,才是令她骄傲的项鼎!”项鼎闭上眼,淡淡道:“令尊杜仲悟是我所杀,你来报仇,原是天经地义。请发招吧,在下已经准备好了。”
杜孤峰被项鼎的气势压住了,过了很久才大笑道:“好!杜孤峰孤独活下来,就是为了等今日一战!”说罢长剑一震,身子飞跃。长剑颤抖间,无数剑花,已卷向项鼎。
项鼎依然闭着眼,长剑在面前一挥,轻描淡写地格开了杜孤峰长剑舞出的朵朵剑花!
杜孤峰也不强求,一招不成,身子借项鼎一格之力,已跃到船身左边。
两大高手,就这样一左一右地站在船上。
刚才杜孤峰一蹬之力,已使船失去重心,在湖中心不停打转。这样一来,由于船身不稳,要准确发招,就更难了!两大高手就在船不停打转间对站着,等一个决定生死的机会!
船身不停打转,摇晃地很是厉害。只要谁立足不稳,就会给对手机会,就会必死无疑!
突然,项鼎身子一歪,似乎已经撑不住船身激烈的摇晃!
杜孤峰眼里发出了光!长剑一展,插水般直飞向项鼎。这个机会!他终于还是等到了!
项鼎突然睁开双眼,瞪着杜孤峰。杜孤峰眼神与项鼎眼神一接,竟是骇得不禁全身一震!项鼎捉住这个空档,向前一踏步,长剑又是轻描淡写地向前一送!杜孤峰插水般飞过来,项鼎长剑向前一送,贯穿了杜孤峰的胸膛。旁人看去,倒像杜孤峰自己冲向长剑。
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招,却已胜过所有厉害的剑招。因为,杜孤峰也已经倒下了!杜孤峰已生命证明了这一切。
项鼎低下了头,望着饮过杜孤峰、陆如敏两人鲜血的黝黑长剑。月光虽亮,却照不亮项鼎低下的脸。月下,漆黑中,项鼎的脸竟闪过一点光芒,一点晶莹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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