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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库] 还珠楼主《十五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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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7 17:2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十五贯

还珠楼主
北岳文艺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据昆苏剧团《十五贯》演出本
(秋水无痕 OCR)


目录


一  醉归


二  赌祸


三  捕逃


四  县衙门的威风


五  过于执


六  况钟


七  周忱


八  难解的疑团


九  关键在两粒骰子上


一〇 必须先拿到这只逃“鼠”


一一 逃往何处


一二 各有各的鬼胎


一三 利令智昏


一四 交代了十五贯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27:0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  醉归


  这是一个初冬的午后。天气很好,阳光斜射在一所小户人家的北房上,街门开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对着临窗一架绣绷刺绣,偶一抬头,瞥见门外走过一人,年约四五十岁,看神气似想进来,不知怎的又退了回去,面貌没看清,右肩上好似搭着一个空钱袋,像走错了门似的。她想起还有两片花叶子没绣好,绣完还要去淘米,心里一动,精神重又集中到绣绷上面,没作理会。等把末两片叶子绣好,盖上绣绷,舀了点米要往外走,忽又见那人在门外探头,仔细一看,脱口喊了一声:“二妹夫!”连忙放下米箩,赶了出去。
  这正是女主人梁大嫂的妹夫尤葫芦。他在无锡西门外开了一家小猪肉铺,因爱吃酒,又不大会做生意,把本钱蚀光,连饭都吃不上,停业已好多天,乡邻朋友的钱都已借遍。饥寒交迫之中,想起亡妻的大姐住在皋桥,还没有去告贷过。偏偏妻子死后,没有来往,对方又是整天刺绣,守着两个还未成家立业的孩子。几次想去借钱,都因亡妻的过门女儿苏戌娟说:“姆妈和梁家大阿姨姊妹情分虽好,但在带女改嫁时,曾受过大阿姨的劝阻。阿爹偏又不会做生意,连妈带过来的一点积蓄都全蚀光。姆妈在还好商量,姆妈死去一年多,阿爹又从不到大阿姨家去,一去就借钱,多么不好意思!”想想难为情,几次要去,都没去成。当天实在是迫于无奈,只得瞒了女儿,赶来碰碰运气。本想这位大阿姐人最善良,她姊妹感情又好,自己总算是她妹夫,多少有点面子,初次开口,多的没有,少的诀不至于拒绝,主意打得很好。哪知人穷志短,还没走到门前,心里先打起鼓来,首先想到的是:“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老婆一死,亲戚的关系已无形中断。何况平日不是忙着做生意,就是奔走衣食,一年多没有上过她的门,光景偏又这样穷苦,今天连半斤‘玫瑰水炒’都没给人家带来,进门就张口,这话怎么跟人家说?”越想越情虚,正在盘算为难,不觉已到了梁家门口。刚跨进一只脚,便瞥见里面虽是一个小小院落,打扫得却很干净,院子里竹竿上快要晒干的几件衣服和被单全都洗得雪也似白。想想人家,想想自己,单凭这身沾满油渍的旧薄棉袄,就没脸见人。当时心里一寒,脸上直发烧,慌不迭退了出来。先还侥幸没被对方看见,刚垂头丧气退走不多远,又想起家中缺米缺盐的艰难光景,自己爱喝酒,不会做生意,吃点苦头应该。戌娟虽是亡妻带来的“拖油瓶”,但是自己无儿无女,她又那样聪明孝顺,一个未出嫁的女孩子,叫她跟着受那活罪,非但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婆。越想越着急,万般无奈,一硬头皮,又往梁家走去。心想:“大阿姐那样好,也许多少能借一点。平日为了穷,丢人受气的回数也太多了,何在此一回呢?不到黄河心不死,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多个指望也好。”念头一转,虽然鼓足了勇气,打算进门求见,不知竟会那么气馁。一到门前,由不得又退了回来,既恐钱借不到白丢人,又怕主人不在家,被她的乡邻看了笑话,连主人面上也是无光。似这样临门却步,迟疑了四五次,都没进去。末了一次,见日头业已偏西,想起家中孤身守门的爱女,心里一急,刚往里一探头,梁大嫂已笑唤着“妹夫”迎了出来,还是从前来看望她妹子时的亲热神气,心神略定,忙喊了声:“阿姐!”迎上前去。
  梁大嫂见他脸涨得红红的,笑道:“今天暖和,妹夫老远跑来,走累了吧?快请里面坐。”
  尤葫芦忙答:“多谢大阿姐!今天真叫冷。”心里想事,穿得又单薄,答话有点不对头。
  梁大嫂把客人请到屋内,忙着让座倒茶,问好,又问:“为啥不把戌娟带来?”仍和以前相待一样。
  尤葫芦见对方并没有看他不起,受宠若惊地心安了一半,觉得事情“有点苗头”,只盘算怎么开口。
  梁大嫂忽说:“妹夫请坐一坐,我有点事就来。”说罢,穿上一件粗布围裙,走往后面灶屋。
  尤葫芦以前忙着做生意,很少上门,人又马虎,估计主人是去淘米烧饭,没作理会。隔不一会,梁大嫂由后面走出,朝尤葫芦笑了笑,便往外走。
  尤葫芦心想:“大阿姐如留吃饭,承了她的人情,更不好意思开口了。”忙喊:“大阿姐!我不吃饭。有什么事,我替你做。”
  梁大嫂回头笑说:“你不要管,我马上就回来。”说罢,便往外走,一手放在胸前,好像还拿着一样东西。尤葫芦先想:“真要留我吃饭,还不如借我几个钱更实惠。”后一想:“主人连话都没说,就往外走,也许有别的事,不一定留吃夜饭。且等她回来,再看事行事。”闲中无聊,一看人家屋里,里里外外并没有什么讲究的陈设,偏是那么朴素干净,到处见不到一点灰尘,掀开绣绷上盖的白布一看,花绣得又精细又鲜艳,心想:“这样人家,光景怎会不好过?”再想起:“家主婆若在,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自己偏因嗜酒和她争吵,累她日常生气,现在想起真难过。这回真要借着钱,一定听女儿的话,半点酒也不吃。”正在后悔,一眼望到斜照进来的日影已到了东墙角上,心里一惊,又焦急起来:“早晌父女二人仅向乡邻人家借了一升米,如今家中至多还有一碗剩粥,大阿姐这时还不回来,也不知肯不肯借钱给我。要是不肯,明天怎么办?”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在尤葫芦的心里,却比一年还多,正在满心愁急,坐立不安,梁大嫂忽然兴冲冲地左手提着一个瓶,右手拿了几个小包走进。尤葫芦忙迎上前,兴奋地喊了声:“大阿姐”,想帮着把买的东西接过。
  梁大嫂笑说:“你在屋里等一等,我还有点事。”说罢,又往后屋走去。
  尤葫芦既多心,又有点发寒,觉出对方到底不像以前了,人家已然说在屋里坐,又不便跟去。回到堂屋,急得直搓手,心里不住暗喊:“菩萨保佑!”
  后屋忽然笑呼:“二妹夫!桌上小盆内有‘水筹’,请你到隔壁‘老虎灶’代我‘泡’壶开水,免得时候晚了,忙不过来,谢谢你。”
  尤葫芦巴不得讨主人的好,诺诺连声,拿起筹和水壶,慌着便往外走。
  傍晚时候,“泡水”人多,大家都在等开。尤葫芦急得暗中直骂:“倒霉‘老虎灶’,也不多烧点火,早晚和我肉铺一样,要关张。”又等了一会,才把水“泡”上,越看天色越心焦,忙往回赶。走得太慌了点,人未绊倒,却溅了点开水在脚上,烫得生疼。估计业已起泡,穿的是双破布袜子,不便当人脱下来看,肚子又饿得咕噜噜直响,气得恨不能打自己两个嘴巴,心想:“不是为了好酒贪杯,哪会受这活罪?从今以后,不要人劝,再吃一滴酒,我不是人!”想着想着,不觉走进梁家,见天才刚近黄昏,屋里已点上油灯。耳听梁大嫂在喊:“妹夫!真对不起。请快进来,酒要凉了。”刚答:“一点点小事,大阿姐也要客气。”底下方想说酒已戒掉,忽然闻到一股酒香,喉咙首先发痒。目光到处,肉骨头、酱鸭、油焖面筋、油豆腐塞肉和大半碗吃剩的烧青菜。数量不多,却摆了一桌子。另外还烫着两壶酒!由不得心中一喜,暗忖:“我把这顿好酒吃完,明天再戒,也是一样。”随口忙答:“大阿姐太客气了!”
  梁大嫂笑道:“自家人有啥客气?这都是现买来的熟菜,每样一点点。”
  尤葫芦放下开水壶,笑答:“足够,足够!吃不完,大阿姐不要招呼,我自己来,决不客气。”边说,边把酒壶抢先拿起,把酒斟满,又问:“大阿姐!你的酒杯呢?”
  梁大嫂笑答:“我姊妹从来不吃酒,你是知道的。家里连酒杯都没有。好在妹夫量大,用茶杯更爽快。请你先吃起来,等一会我再陪你吃饭。这几天没有月亮,你家离得远,太晚了不好走,怕戌娟一人在家不放心。”
  尤葫芦一听,自己想说的话一言未发,对方已似在下逐客之令,心方一凉。又想“今朝有酒今朝醉”,好些天没有尽过量,先吃饱了再说。当时没有言语。
  梁大嫂见尤葫芦吃得非常香,笑问道:“妹夫!近来生意阿好?”
  尤葫芦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开口机会,偏偏刚喝了一满杯,手里又拿着一块无锡特产的肉骨头在啃,“嗯”了一声,含糊过去。隔了一会,没听再问,正在后悔,同时发现对方两眼正朝自己上下打量,还在微微地摇头叹气,由不得心里又打起鼓来,暗忖:“要糟!我穿这一身,她一定看不起我。”
  梁大嫂又问:“戌娟近来身体怎样,又长高了没有?”
  尤葫芦忙答:“戌娟又孝顺又聪明,越长越标致,将来准能许个好人家。偏偏遇到我……”他这回总算没有再错过说话机会,底下的话仍是碍难出口。
  梁大嫂道:“你怎么样?”这位善良的妇女,初见尤葫芦时,只是殷勤留客,并无丝毫势利之念,因此也没注意到他的衣服。等到入座对面之后,渐渐发现对方所穿一件薄棉袄又脏又破,神情又是那么忸怩不安,料定他父女光景不好,由不得心里一动。
  尤葫芦不能再客气了,老着脸把预先编好的一套话,吞吞吐吐,连真带假地说了出来。大意是:老婆死后,安葬的钱花了不少,本钱不够周转。戌娟人已长成,衣服不能不做两件。加上近来生意不好做,因此把本钱蚀光。只没谈到他的短处——爱吃老酒。
  梁大嫂听到这里,由不得叹了口气,随问:“妹夫还是爱吃老酒吧?妹妹在日和我谈过,你就是这点不好。”
  尤葫芦忙答:“我……我……现在不吃老酒了。”说时,连端起的酒杯也放了下来,暗忖:“方才我不吃这酒多好。”直埋怨自己该死!
  梁大嫂问:“妹夫!你打算怎么样?”
  尤葫芦一想,乘机答道:“这几天连吃饭都有一顿没一顿了。实在没法想,打算求大阿姐帮帮忙。”边说,那只不听使唤的手刚要去摸那酒杯,猛想起方才对方所说的话,慌不迭又缩了回来。
  梁大嫂又问:“你阿是要用钱?”
  尤葫芦心里一紧!忙着又说:“真不好意思。求大阿姐帮帮忙。”一面忙把酒杯推开,以示能听善言,勇于改过。当时把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方的脸上,一面考虑着借多少,问她借三贯钱行不行,索性多借一点,自然是好。但是怕碰,拿不定主意。
  梁大嫂又问:“妹夫用多少呢?”她望着尤葫芦的可怜相,好像有点不高兴的神气。
  尤葫芦忙答:“有一两贯钱就能过些日子,再想别的主意。”他知对方是个克勤克俭的人,连想借三贯钱都没敢说,到底借一贯还是两贯,也留了伸缩。
  梁大嫂毅然答道:“这样不行!”
  尤葫芦见她皱着眉头说话,口气坚决,不禁吓了一跳,急得心里暗说:“这下完了!这下完了!”脸红颈涨,呆在那里,没敢再开口。
  梁大嫂跟着又问:“现在一口猪要多少钱?你重新开张,要买几口猪?”随说,随取酒壶把酒杯斟满,推过,笑说:“你先吃酒,不要着急,事情好商量。”
  尤葫芦忙答:“买一口猪两贯多,有三贯钱先小小做起来,就有生路。”喜出望外,还是没敢多开口。
  梁大嫂道:“我看人家一座小肉铺也挂上五六口猪,一两口猪怎么开张?我要帮你,就帮到底。到底用多少呢?这不是客气的事。把本钱蚀光了,你父女还是苦。”
  尤葫芦道:“那么,十……十贯足行。”声音有点发抖。根据平日向人借钱的经验,他几乎疑心是在做梦,现斟的酒也忘了吃。
  梁大嫂又问:“你还欠人的账,就不还吗?”
  尤葫芦忙答:“等赚了钱,再慢慢还。”
  梁大嫂又说:“这样不好,老有人上门讨债,生意不好做,日子也过得苦。我送你十五贯,有富余的你父女做两件衣服过冬。我虽是一针一线多年积下来的,帮你把家业立起来,也是好事。”
  尤葫芦吃了一大惊!万分感激之下,两眼泪花乱转,慌不迭想站起来作揖道谢。由于过分的惊喜,一不留神把酒杯碰倒,酒洒了一桌子,忙着去取抹布,又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又急又愧,连忙拿手去擦。
  梁大嫂顺手把抹布取过,笑说:“不要紧,我来擦。”因闻到满屋酒香,忽然想起一事,一面请尤葫芦坐下,再斟上酒,把脸微微一沉道:“妹夫必须听我一句话呢!”
  尤葫芦忙答:“听!听!听!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阿姐!”
  梁大嫂笑说:“我想劝妹夫在这一两年内专做生意,暂时不吃老酒,行不行?”
  尤葫芦惟恐有变,抢口说道:“行!行!从现在起,我就不吃了,我要再吃老酒……”当时急得要赌咒。
  梁大嫂笑说:“这倒不必。我知你好量,难得来,酒也买得多,现在只剩下多半壶,没人吃,也是糟蹋。索性你把它吃完,明天起,好好做生意吧。快请用,我给你先取钱去。”
  尤葫芦诺诺连声。因天已黑透,急于归告女儿,见梁大嫂已走进卧室,便把剩余的酒接连几杯吃光。耳听隔壁正在开箱,还听钱响,由不得满心欢喜,一块石头落地,说不出的舒服。忙把桌子擦了又擦,又盛上两碗饭。
  梁大嫂由内走出道:“这十五贯钱我存了好几年,恐怕绳子不牢,你当心点。”
  尤葫芦千恩万谢地把钱接过,放在钱袋里,也不知说什么好。一面想到没有戌娟这个过门女儿,决没有这样容易。
  梁大嫂说:“天已不早,你快点吃完了回去吧。”一面端着饭碗让客。
  尤葫芦笑说:“今天大阿姐做的菜味道真好。我已吃了不少,饭是吃不多了。”
  梁大嫂说:“除剩的半碗青菜外,全是熟食店现买的。请多用点。”
  尤葫芦忙答:“最好吃的就是烧青菜,真是入味,谢谢大阿姐!我真吃饱了。”
  梁大嫂见天已黑透,不放心戌娟一人在家,也就没有再劝。随手点起一盏白纸灯笼,笑说:“我和你一样,都牵记戌娟。你早点回家,买点现成吃的,和她同吃也好,改天再见吧。”边说,边送尤葫芦往外走。
  到了门口,尤葫芦刚要辞别,又被梁大嫂喊回,笑道:“这十五贯钱你不用还,等你生意好了,留给戌娟作嫁妆。”
  尤葫芦谦谢了几句便自辞别,走到路上,心想:“这位大阿姐真太好了!真太好了!”又觉:“天底下哪有这样好事?”伸手朝口袋里摸了好几回,并还觉出串钱的绳因为年久,已有两串都快断了,感激得没法。路走了将近一半,忽然一股寒风吹来,当时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风过后,觉着酒往上涌。多日未吃荤腥,酒喝得多,饭吃得少,末了又是三大杯急酒,酒和饭菜在肚子里打开了仗,直想吐,又吐不出。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来,吹得那盏灯笼光焰摇摇,似灭还明。肩上的钱又重,偏遇到一个有星无月之夜,石子铺成的小路,好像比往日难走得多。刚把灯笼提了提,打算弹去烛花,使灯笼亮一些,不料又被一阵急风刮灭。一赌气把灯笼扔掉,骂道:“我是老无锡,没有这倒霉的灯笼,难道我就走不回去?”一面踉踉跄跄,摸着黑,高一脚低一脚往前急走,仗着路熟,居然走近家门,也没有吐,肩头上扛的钱袋却是越来越重,心想:“我还是酒量大,到底一点没醉。这就是近邻好友秦古心的家。他平日最对我好,又常帮我买猪,何不先定一个约会,请他明早帮忙买猪。”念头一转,伸手就去拍门。
  “啥人?”尤葫芦一听是秦古心在问,便装作女人的口音答道:“奴呀。”
  秦古心开门走出,见是尤葫芦又吃醉了酒,便埋怨道:“你看你,现在是什么光景,还有心肠取笑,又吃得这样醉醺醺的?”话刚说完,门内灯光照处,忽然发现尤葫芦肩上沉甸甸地扛着好些钱。又“咦”了一声,道:“你这样多的钱,哪儿来的?”
  尤葫芦嬉皮笑脸地笑道:“我拾来的。”
  秦古心接口便道:“那丢钱的人怎么得了?快想法子去还人家。”
  尤葫芦深知道这位善良老人的脾气,见他面有怒容,忙答:“不瞒你说,这是我皋桥大姨姐借给我的本钱十五贯。她还请我吃了一顿痛快酒。明天请你帮我一道去买猪,阿好?”
  秦古心说:“你今天酒吃得太多了。你剩的稀饭,戌娟不够吃,我请她吃了一碗‘阳春面’,吃完,天早黑透。她见你一去不回,急得直哭。你回家赶紧先睡。天一亮,我就喊你一道买猪去,免得误事。你不该吃得这样醉,我也不请你进去坐了。”
  尤葫芦口说:“多谢!多谢!”心想:“我并没有醉,偏要多说多道!从现在起,我就戒酒,叫你看看我阿有种!”暗中抱怨,却没有说出来。
  苏戌娟一个人守在家里,正对着肉案上那盏半明不灭的昏灯出神,心想:“今天是过去了,明天的日子怎么过?阿爹也不知到啥地方去,连到门口望了十好几趟,也不见人影。万一出点事,叫我怎么活?”越想越急,再一想到亡母若在,日子决不会这样难过。心方一酸,忽听拍门,有人在喊“戌娟”,正是“晚爷”尤葫芦的声音。忙答:“来了,来了!”刚一开门,便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人也踉跄而入,不是抢扶得快,几乎歪倒。知道阿爹又吃醉了酒,心里很不高兴。当时不便多说,刚把人扶到床边坐下,忽听嘡的一声,震得床板直响,人也气喘吁吁,满头是汗。用手一摸,那只旧布袋里好像装满了钱。心中奇怪,掏出半串一看,果然是钱,再一摸,大约有十好几贯!不由失声“咦”了一下,又惊又喜。忙问:“阿爹怎么会有这多的钱,哪里来的?”
  尤葫芦见她惊喜交集,一副少女天真的神气,有心给她一个闷葫芦,故意笑道:“乖囡!你奇怪吗?到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戌娟笑说:“我们有了本钱,就好重新开店,不会饿肚皮了。不过,阿爹从此酒要少吃,要在路上把钱丢了怎么办?真是的。”
  尤葫芦道:“我会丢钱?你几时看我醉过?我稍微吃点酒,你就啰啰嗦嗦,惹气!”
  昏灯之下,戌娟并没有看出尤葫芦不高兴,跟着又说:“阿爹还说没醉,舌头都短了。你这样多的钱,到底是哪里来的?”
  尤葫芦酒性正往上撞,越听越不耐烦,没好气答道:“我吃这一顿老酒,你都不肯饶过!你问这钱是哪里来的,就是从你身上来的!”他把先想说的话和负气话联成了一起。
  戌娟惊道:“呀!怎么会由我身上来的?”
  尤葫芦见她惊疑,暗中得意,心想:“你这小鬼丫头,老不愿意我吃老酒。反正从此戒酒,何不逗她一逗,叫她也着着急?”随笑道:“乖囡!不瞒你说,这几天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把你卖给西门里王员外家当丫头了。”
  戌娟大惊失色道:“阿爹常说我比你的亲生女儿还要亲,这话我不相信!”
  尤葫芦故意苦着个脸,叹了口气道:“没有本钱做生意,当无可当,卖无可卖,有啥办法!这十五贯钱就是你的身价,前街张家阿姐拉的‘纤头’。她还拿了我一贯佣钱,明早她就领你到王家去。不相信,你去问他。”
  戌娟见尤葫芦说时一本正经的,加上近来家景,不由不信。想起平日所闻王家虐待丫头情形,越想越心寒!忍不住掉下两行痛泪,颤声问道:“这笔钱,阿好退还给人家?”
  尤葫芦见她神情悲苦,老大不忍,正想说实话,忽觉口干难受,便笑道:“我口渴得厉害,阿有冷茶?倒一杯来再和你说。”
  戌娟噙着眼泪勉强应了一声,想起茶壶在里屋,也许还有一点剩茶,进屋一倒,只有多半杯,便端了出来。当时心乱如麻,正想拿什么话去向尤葫芦求说,打消此事,不料就这来去不多一会的工夫,醉人已歪倒床上打起呼噜来。连喊了几声“阿爹”也没喊醒。钱袋压在醉人头颈底下,方才抽出看的那半截还没有放进去。恐怕尤葫芦头颈硌痛,又急于要问个水落石出,忙拉着尤葫芦的膀臂,连推带摇,口中急呼:“阿爹快醒!茶倒来了!”尤葫芦偏是越睡越沉,怎么也喊不醒。戌娟想起前事,心中好生惶急。
  尤葫芦梦中说道:“不这样不行!照这样下去,定要走上死路,戌娟非跟我受那活罪不可。”
  戌娟不知尤葫芦所说梦话是指戒酒而言,误会了意思,认定非把她卖了不可,心里一急,几乎晕倒。刚把床边扶住,又想起了亡故的母亲,先是心酸流泪,以为亲娘若在,决无此事。再看床上尤葫芦仰面朝天,酒气熏人,口角上还流下白沫,睡得和死人一样。昏灯摇焰,暗影幢幢,更增加了阴沉凄苦的情调。越想越恨,暗道:“看起来不是人家亲生,到底两样。平日阿爹说得满好,他自己爱吃老酒,不会‘做人家’,关了店没饭吃,还是把我送入火坑。听说王家去年就逼死过两个丫头,平日饭都不让人吃饱,一打人起码就是几十下藤条。反正去了也活不成,不如死在家里,还落一个干净。”越想越悲愤,便萌下了死念。先想上吊,找了一根绳子,偏是太短,干着急,够不着房梁。再一想:“常听人说,上吊投水,死都难受。何苦临死还要加些罪孽?”气方一馁,忽想起:“天已二鼓过去,再不早打主意,那时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岂不更遭?”从来没寻过死,怎么死法呢?万分惶急悲恐中,暗骂:“我真叫笨!肉案上不是有现成切肉的刀吗?死起来多爽快?”念头一转,毫不寻思,便往肉案上奔去。刚拿起刀一看,明光铮亮,飞快!由不得又害怕起来。拿左手食指一试刀锋,当时就刺了一条小口子,又痛又流血。这一惊真非小可!慌不迭连刀带进里屋,随手一扔,找了一条旧布把手指扎好,自杀的勇气立时减了一半。等二次出来想寻死时,那切肉的快刀已放在里屋,连想都不敢想了,伤心得点点痛泪直往下滴。先想:“阿爹已拿了人家的卖身钱,万一惊醒,决不容我寻死,真是死活都难,偏没有一条活路。可怜我就没有一个亲人!”忽又想起:“大阿姨现在皋桥,怎么不去找她要个主意?寻死作啥!”心念一转,觉得有了生机,再看床上尤葫芦还在那里打呼,心想:“不要冻了阿爹。”刚取一床破棉被给尤葫芦盖上,又恨道:“他对我这样无情无义,管他呢!”惟恐惊动,连被角也未掖好,轻轻开了街门,三步并作两步往皋桥那面逃去。


——————————————————————————
  注:
  ⑴苏州名产,带玫瑰香味的瓜子。
  ⑵江南土语,随娘改嫁,带过去的儿女。
  ⑶苏沪土语,意指有点希望。
  ⑷苏州土语,指妻子。
  ⑸江南各地多有卖热水的铺子,名为“老虎灶”。用户先买好水牌子才能买水,名为泡开水。
  ⑹江南一带没有浇头的素汤面。
  ⑺后父亲。
  ⑻江南土语,介绍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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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30:25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赌祸


  一条黑沉沉的小巷里,路北一座大“石库门”,对面约有两丈多宽一座影壁,磨砖对缝,显得很气派,一望而知是个仕宦之家。影壁下面却满堆着垃圾,上面砖石上的雕刻已大半脱落,象征着当年豪富的声势业已衰败。正门紧闭着,垣墙依然高大,矗立在黑影里,门缝里没有一丝灯光透出,静悄悄的也不知里面有人没有。相隔不远,两扇旁门有一扇歪斜着,好像没有关严,里面也是黑洞洞的。
  这时,从东首黑影里兴冲冲跑来一人,脚步又轻又快,不知怎的老往回看,仿佛怕人发现的情景。那人方想:“好容易‘照了一个牌头’,不要被人知道。今天有了彩头,一定能把以前输去的钱全捞回来!”心里正打着如意算盘,忽听砰的一声,忙喊:“慢!”
  旁门立时开了半扇,探出一个头来,问道:“啥人?”
  来人答道:“我。今天里面人多人少?”
  门内人答道:“哦,原来是娄阿鼠!里面人虽不算很多;不过……”
  娄阿鼠听出言中之意,心里一高兴,抢口说了一句:“等一会赢了钱,我请你吃老酒。”不等听完,口里说着话,急匆匆往里便跑。
  看门人指着娄阿鼠的背影骂道:“猪猡!今夜啥个世面,你这样‘小赤佬’也想轧一脚?”
  娄阿鼠是个三十来岁,脸上长着半边黑疤的瘦长汉子。只管门里面是一条相当长的甬道,地上方砖已掀起了好些块,并不平整,仗着身轻路熟,一口气便到了甬道转角。刚推开通往走廊的一扇小门,便听后厅上笑语喧哗之声。目光到处,五开间的一座后厅,当中一桌酒席,业已吃得杯盘狼藉。两个仆人正忙着收拾盘碗,掀起门帘往外端家伙。再探头仔细一看,人数不很多,倒有几个生脸,内中一个穿着华丽的少年坐在东首红木炕上,又说又笑,一望而知是个“瘟生”,不知哪里请来的财神爷。众人都在随声附和,说他聪明、能干、赌得好。从前是显官之子,等把大片家业赌光,又在家中设局,变成头家的萧二相公正在不住地让烟让茶。两个“牌九师傅”吴阿三、邱福之外,还有几个专做帮衬的赌徒,每人都穿着一套“做生活”的考究衣服。两旁太师椅上,一个大胖子,穿着虽不十分华丽,两眼望着天,派头很大,看去像个殷实商人。一个生着一双三角眼,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头,手里拿着一个上带翠环金链的小牙梳,正在梳那口边的鼠须,却看不出什么路道。西半边一张大圆桌上,铺着崭新的大桌单,散放着一副新的乌木骨牌和一个象牙骰子盒。知道当晚这个“苗头”不小,由不得心花怒放。刚要走进,瞥见邱福忽然把头一偏,回过身去,装没看见。心里一动,想起来时匆忙,连比较好的衣服也没借一件,鞋上还打着一个补钉。这种场面,照理应该识相回避,或是不上桌子,装着佣人在旁拿烟拿茶,等“做下生活”,分点红钱,不该照直升堂,去“触”主人“霉头”。继而一想:“都是在赌场里跑跑的自己人,只要我今天‘有血’,就可以和他们拼凑拼凑,多弄几个。单是拿人家的‘俸禄’,凭爷叔赏,进账较少。凭自己这一副灌铅骰子和‘捞浮尸’的本事,‘瘟生’遇上我就没有跑,为什么让人?”心气一壮,便大踏步往里走进。见主人似已看见自己,正朝那少年咬耳朵。暗骂:“‘赤佬’!你从前还不是个‘瘟生’,不是这座破房子没卖掉,大家想借你这大人家的招牌,好引鱼儿上钩,你比我娄阿鼠都不如,神气活现作啥!”正疑心主人在泄自己的底,邱福和吴阿三已满面春风迎了出来。又觉到底自家弟兄比半路出家的小“赤佬”强,方才邱福不理人,还是没看见。
  吴阿三首先故意笑道:“娄老板来了。我给你引见引见。”转身便指少年笑说:“这位是浏河朱百万的‘小开’朱少棠相公。这是恒元绸庄东家娄阿鼠老板,人很爽气,一向就是这样不讲穿戴。”他先给娄阿鼠的穿着打扮作了解释。
  娄阿鼠道:“久仰久仰。”把手一拱。对吴阿三的说法,心里很满意,认为这是同党弟兄应有的态度。
  朱少棠道:“岂敢,岂敢!请坐。”
  娄阿鼠见“空子”对他客气,又高兴起来,觉得主人并没有泄他的底。
  吴阿三又指胖子说:“这位是南京来的朱八太爷,家大业大,如夫人(小老婆)就有好几位。”
  娄阿鼠认定这又是请来的一位大财神,连忙拱手。
  朱八把猪眼一翻,鼻孔里“嗯”了一声。
  娄阿鼠暗骂:“猪猡!少时不叫你倾家荡产才怪!你这浮尸装的什么腔!”同时瞥见瘦老头好似在旁冷笑。心想:“这老鬼不要是‘门里人’?”不等引见,连忙回身拱手,笑问道:“老伯伯贵姓?”
  瘦老头微微把鼠须一翘,冷冷地答道:“姓林。”底下就没有话。
  娄阿鼠暗骂:“老杀坯!好大架子。”
  朱八忽然起立道:“谁要推庄就推两副,要不推,赶紧给我喊轿子。我带的这几个元宝太重,不好拿,天到啥时候了?”
  朱少棠在旁插口道:“要来就来,索性来个通宵,省得我也不好回去。”
  萧二忙说:“要来就应该‘白相’到天亮,消夜点心我全预备下了。”
  邱福道:“那么谁先推这头一庄呢?”拿三角眼朝三个生人扫了一下,等候答复。
  娄阿鼠刚蒙骗了几两银子,认定自己手法高,平日又好赌如命,本来就想以小博大,误以为吴、邱二人是“老搭档”,内中两个“空子”容易吃。见瘦老头不开口,朱八和朱少棠还在推让,脱口说道:“诸位不要客气。要不,我先推一小庄,唱个开场戏也好。”说时,惟恐吴阿三、邱福嫌他冒失,先朝二人使了一个眼色,表示有福同享,“做下生活”来大家分肥,要二人帮腔。
  朱八首先站起道:“好!让娄老板先推,满了庄,我们再接下场。快请!”说时,把手一挥。
  众人全都站起,同往赌桌那面走去。
  娄阿鼠见吴、邱二人没有表示,瘦老头好像阴恻恻地微笑了笑,忙着推庄,没作理会。
  一共十来个人,除了吴、邱二人借故没有上场外,都围着圆桌坐下。
  娄阿鼠以为这主要两个赌棍不出手,来完了还可以少分一些,下余这些做帮衬的小角色更容易打发,心中暗喜。因这三个生人,两个都像财神,只有姓林的瘦老头摸不清底。开头很留神,一点没敢作弊。偏偏上场手气很好,三副牌就赢了十多两。见人都照样下注,朱少棠是越输越急,下注越多,是个最好的户头。朱八面前大小元宝摆了十好几个,和姓林的老头同在下注,但不多下,仿佛嫌自己庄推得小,有点看不起。瘦老头老是一钱银子一道的“长龙”,从没有变过注。这三人一个也不像是内行。本想再推下去,忽觉邱福在身后扯了一下衣襟,这才想起大家好容易请来三个财神,自己本短,对方不肯多下注,再推下去一定招恨,还要出事。好在改成下风同样可吃他们,忙起立道:“我一家赢,本不好意思结,但是天已不早,让新来的客人推一会,我陪着押也是一样。”
  朱少棠巴不得有这一句。忙答:“兄弟来推一庄试试。”
  众人同声赞“好”!
  娄阿鼠付完头钱站起,又在暗中塞了二两银子给吴、邱二人做红钱。
  朱少棠道:“我先推一百两,少了不过瘾。”带来的两个当差,便把银子放在桌上。
  朱八道:“这才叫赌!共总几两银子,叫人怎么下注?”
  娄阿鼠又被刺激了一下。暗骂:“肥猪猡!你们有多少钱,早晚也全送礼。”
  朱少棠上来手气也很好,连满了两庄不肯收,偏又遇上朱八是一个宝塔注,一、二、四、八、十六往上加,最后一注,朱少棠连本带利都被赢去,气得手直抖。一连推了两个一百两,都被朱八包去,相继全光。
  娄阿鼠要看看风色,知道这种场合,上来照例“放龙”,朱八又是一人包办,有他无人的老爷赌,自然也没法下注。
  朱少棠气得脸红颈涨地冷笑道:“输这一点没什么,我寓所里还有七百两金子,这就坐轿子取去。就全输给你,我家里有的是钱。”
  假扮下人的赌徒连忙拿烟倒茶,打手巾把。
  朱少棠接过手巾擦了擦,便吩咐从人点灯,预备轿子。
  二从人应了一声,往外就跑,跟着来请上轿。
  娄阿鼠跟着主人送出,只朱八和瘦老头大模大样坐在那里,动也未动。
  轿厅上停着两顶讲究轿子,内中一对大灯笼业已点好。娄阿鼠越认定这胖家伙也定是个财主。
  当中石库门大开。朱少棠就在轿厅里上轿,对主人道:“萧二哥!千万把那胖子留住。并不是怕输钱,这家伙太气人。我要看看今夜谁输谁赢。我和他拼定了!”
  众人回到后厅,刚一进门,便听朱八道:“我不能多等,又向来不会推庄,没那么大工夫伺候他,我要走!”
  娄阿鼠生怕走了大财神,忙赔笑道:“我先陪朱八太爷推个小庄,等那个‘小开’拿钱回来再让,省得大家干坐着气闷。”
  朱八朝娄阿鼠看了一眼,先说了个“你”字,忽又改口道:“混混时候也好。”
  姓林的瘦老头嘴皮微动了动,似想说话,朝朱八看了一眼,又缩回去。
  娄阿鼠只看着朱、林二人面前的银子眼红,一点没有在意。故意笑道:“我今天忘了带现钱,只好是‘小儿科’,给大家解解心焦。共总二三十两银子,磨时候吧。”边说边洗牌,连吃了三个通庄,钱却进得不多。再推下去,忽然出了“下活门”
  朱八忽然喊道:“庄家有多少钱,我下门看了。”
  娄阿鼠知道朱八财大气粗,心有点虚,连忙一耍手法,把两粒灌铅的骰子换在手里,往外一拎,掷了个六点,口喊道:“六上庄,天二方,自登……”底下的话还未喊出,一只肥胖的大手已把他分牌的手按住,气力相当大。
  坐在上门的朱八狞笑道:“这里没有病人,用不着‘郎中’。”另一手把那两粒灌铅的骰子抢到手里,又说:“朋友!识相点,眼睛不要戳瞎!”
  娄阿鼠碰倒硬钉子上,当时吓了一大跳!忙赔笑道:“我娄阿鼠有眼不识泰山,老兄不要生气,我们是自家人。”
  朱八啐了一口道:“放屁!凭你这样小角色,敢在铁夹板朱八太爷面前做花样?趁早把钱留下,人给我滚!”
  姓林的瘦老头慢腾腾地对朱八道:“阿八!何必跟‘小赤佬’一般见识,算了罢。他方才并没有掉什么枪花,弄这几个钱也不容易,把‘将军’还他,让他快点走,省得耽误我们好事。”
  朱八道:“不行!方才让他赢了几个钱还不走,偏要‘触’我们的‘霉头’。不叫他‘退梢’可以,叫他硬碰硬再推一庄,多了不要他推,只要他推三方。赢了是他运气,输了就给我滚!你两粒死人骨头,赏还给你。”把灌铅的骰子往桌上一扔。
  娄阿鼠才知遇到的不是“瘟生”,而是瘟神!忙把灌铅骰子放在袖口里,苦笑着说道:“大人不把小人怪。方才那位输给我的钱,我全数包还,只让我留点本钱,好转转别人的念头,就感恩不尽了。”
  朱八狞笑道:“你敢犟!”
  娄阿鼠哪敢还言,战兢兢地把牌洗好,推了一条出去,苦笑着说:“我只有五两银子本钱,还赢了方才那个小‘瘟生’六两多。求诸位爷叔帮忙,少押点,多少让我沾点光。”
  朱八怒道:“少说废话!你推!谁还会‘做’你的‘生活’!”
  娄阿鼠略微定了定神,心想:“事已至此,好在硬碰硬,也许还能赢几个,只要推满三方,我拍拍屁股就走,这家伙说了不能不算。”可是心里还在嘀咕。
  头两方没有什么输赢,注下得也不多。娄阿鼠见只剩两条牌九了,不但没输,身边本钱反多了一二两。暗中念佛,把第三方第二条推出去,也没有多大进出。眼看推完第三条就可平安上路了,见三门下注很匀,心里越喜。
  朱八突然叫道:“所有的注都归下门看,庄家下余的我包了!”
  娄阿鼠因大家都不会对他耍手法,下门恰巧是个死门,虽以为对方又是气赌,一翻两瞪眼的玩艺儿,到底有点心虚,忙赔笑道:“八老板!高高手吧。”
  朱八狞笑道:“就因为只剩这末一副,才成全你呢。爷叔和你赌,是真刀真枪,你怕什么?”
  娄阿鼠见对方丝毫不讲情面,心里有气,遇到这种场合,又不能不放光棍一些。逢硬就拐弯,以后更难混了。大家都是心明眼亮,对方偏押在死门上,这要赢了一走,不但到手钱多,以后也是体面。想到这里,胆气一壮,把骰子摆了一个五,一个六,高高掷出去,口喊得一声“好”!内中一粒骰子正在转着,朱八喝道:“死门拎断,‘七出’!”娄阿鼠一看,两粒骰子果然一个三,一个四。心还在想:“活门怕‘自手’,死门怕‘七出’,到底并不一定。”拿起牌一看,天牌露二,最小也有五点,心先放了一半。再一推牌,下面一张是二六,正配成一副天杠,简直十拿九稳,心念了一声佛!偷眼一看,朱八也叠起两张牌在看,头一张五六(也叫虎头),底下半截露五,更断定自己决无输理,勉强把气沉住,装没看见,想等朱八亮出了牌,钱也赢到了手,再挖苦他几句。
  朱八忽然哈哈笑道:“把钱拿过来吧!”
  娄阿鼠心里一震!还不十分相信。定睛仔细一看,原来下门清清楚楚放着一对五六!就输这一张牌,偏被对方拿去,急得心都要抖出腔子外来,暗中叫不迭的苦!越想对头越可恨,真恨不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捅他两刀才解气。转念一想:“今天算是倒定了霉!钱虽输定,不能不算。凭我这一套本事和这两粒灌铅的骰子,自有那情甘愿意朝我进贡的‘瘟生’。就凭输,我也能吃好的穿好的,跟他们这些瘟神有啥说头?早晚冤家路窄,撞在我手里,不要你的命才怪!”万分情急忿怒而又势力决非其敌的情况之下,一面自己安慰自己,说了大话,一面把身边的钱全推出去,说:“通通给你,再会。”说完起身就走,表示他很光棍。刚到旁门,遇到那个观风的,开口便问:“今天请来一位财神,但‘派份头’的钱就不在少数,还预备有夜酒席和上等点心。你怎么这早就走?”娄阿鼠越听越烦,口答:“我还有事。”心里直骂:“猪猡!早晚不给你们看点颜色,我不姓娄!”心中说着大话,一股怒气冲破了脑门,怒匆匆到了外面。刚转过巷口,忽然想起:“今天刚到手五两银子,连夜饭都没有吃,便往赌场里跑,没想到遇见两个大‘郎中’,把钱输得精光。休说明天,今晚肚子就饿得发慌,这怎么办?”正越想越着急,天上忽然起了阴云,连星光都看不见。转念一想:“我真笨!像这样天气,找人家去偷一票,偷来了本钱,再找地方去赌。有的是‘瘟生’,怕什么?”伸手一摸,袖子里两粒灌铅骰子还在,更觉有了把握。正想寻一僻静人家前往偷盗,走着走着,忽然发现灯光。暗想:“这不是尤葫芦的小肉铺吗?怎么这时候还点着灯,门也开着?哦!他已好些天没开张,多半是找人借了点本钱,买了口猪,半夜里宰剥干净,打算明天做生意呢。我好赌,他爱吃老酒,虽然老到不了一道,欠他的肉账也没有还。凭我娄阿鼠,今天不赊也要赊,量他也不敢得罪我。我先拿肉当饭,是借是骗,明天再打主意。”
  娄阿鼠正想:“我欠尤葫芦的肉账已好几次。身边钱少的时候,我要先顾自己,钱多的时候要作赌本,一直也没还他。他好久没开张,今天刚有了猪,还没开市,头一个主顾先‘触’他的‘霉头’。也许不肯,还要想主意骗他一骗。”主意还没打好,人已进门。首先看到的是那挂猪肉的架子上面空无所有,旁边洗肉的大木盆依旧干着。肉案上一盏昏灯,结着老大一朵灯花,快要油干灯草尽了,灯头上正冒着一股股的黑烟,满屋静悄悄的,光景显得十分阴晦。他认定半夜点灯定是宰猪不可,喊了两声:“尤二叔!”没听答应,又喊:“戌娟!”也无回音,以为屋里没人,一眼望到灯旁那柄肉斧,在暗影中随同灯焰晃动,闪闪发光。心里一动,暗忖:“他就宰猪,前账未清,真不赊给我,也是无法。趁着室中无人,我把这柄肉斧偷走,押点钱,等天亮,先饱吃一顿大肉面再说。顺手牵羊,比强赊硬借要强得多。”刚把肉斧拿到手里,转身要走,忽听打呼之声!回头一看,尤葫芦死人也似在屋角一张床上,枕头底下压着一个大口袋,还有一串钱头露在外面。看神气袋里头钱数不少。心想:“怪不得大门开着,原来尤葫芦吃醉了老酒。要把这许多钱偷到手里,明天连赌本带翻梢,都有了指望了。”轻脚轻手,提着气掩到床头,先只想把钱抽走,一溜了事。没想到钱多袋口小,尤葫芦又胖,连头带肩膀紧压在袋上,连拉几下没拉动。串钱的红头绳不大结实,仿佛要断,既恐钱偷不多,钱绳再被拉断更不好办。想连钱袋一齐偷走,忙伸左手轻轻去扶尤葫芦的头,右手去拉钱袋。
  这时天已快亮。尤葫芦一向起早,酒性也消去了大半,睡梦中觉着有人在他头颈底下拉扯,拉得肉皮生疼,想起昨晚借来的钱,不禁一惊!问道:“啥人?”
  娄阿鼠刚把钱袋偷到手,不料人已惊醒,拔步就往外逃。
  尤葫芦先还当是戌娟,目光到处,瞥见一条黑影飞也似正往外窜!定睛一看,认出是娄阿鼠。连忙跳起,扑上前去。
  娄阿鼠作贼心虚,所偷钱袋又重,一下被尤葫芦把钱袋揪了个结实,心里发慌。已偷到的钱,还不舍撒手,由不得用力一夺,内中一串的绳头立被扯断,嗒的一响落在地上。娄阿鼠用力太猛,身子也倒退了好几步,被背后的肉案挡住,才没有跌倒。
  尤葫芦醉意尚未全消,事出意外,怒火头上,起势又猛,鞋没顾得穿,行动不便,口中怒吼得一声:“有贼!”人已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身肥体笨,喘吁吁直往起挣。
  娄阿鼠一听对方怒吼“有贼”,越发情急,又见人已爬起,知道他力气大,人缘好,休说被他抓住跑不脱,就能逃走,以后也更没法再混。心里一紧!顺手抄起那柄肉斧,迎上前去。
  尤葫芦正猛扑过来,刚骂:“欠账不还,还要偷我?你这不要面孔的……”底下“贼骨头”三个字还未出口,娄阿鼠手中肉斧已朝颈间颤巍巍迎面扑到。当时闪避不及,头颈恰被划破,“哎”了半声,二次仰倒在地。
  娄阿鼠耳听鸡声已自报晓!正在心跳手抖。见人倒地不起,凑近前去一看,昏灯影里,尤葫芦胸前还在起伏,喉咙里微微直响,好似在喊:“戌……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双手举起肉斧又朝尤葫芦来了一下重的,那柄大肉斧立时深嵌进尤葫芦的前胸里去。百忙中瞥见尤葫芦颈上鲜血直往外流,才知方才一斧业已致命,就不再加这一斧,也活不成了。惟恐沾上血迹,被人看破,连忙纵起,急匆匆拿起钱口袋想逃。忽然发现还有两串钱落在地上,正捡起往钱口袋里装,不料内中一串绳结已散,几乎洒落。正忙着接那断绳头,耳听乒乓两声微响,好像身上有东西滚落的声音,当时没有在意。内中一串钱又断成两个半截,只连着一缕残绳,钱多分两重,既费事,又不好拿,心慌意乱中也忘了往钱袋里放,刚随手塞向左袖口内,挟了钱袋要走,忽听打更之声!心中一惊,忙把大门关上,一口气把残灯吹熄,轻悄悄摸向床后隐藏,黑暗中又被木盆绊了一下,人没跌倒,那两个半串钱却由袖口里落了出来。赶忙伸手往地上一摸,就在床脚旁边,好像钱还没有散。方说:“运气!”忽又瞥见破门缝内已现出一道白影。知天已明亮,心又一慌!第二个半串钱没有拿好,叮当当散落了好些。门外似有脚步声走过。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心想:“不要因小失大,由我来给死人偿命,多冤枉!”连钱也顾不得拾,便往门侧掩去。听了听,外面并无声息,隔着门缝往外偷看,也无人影,这才提着心,轻轻把门打开了半扇,溜到外面,四顾无人,挟着偷来的钱口袋,加紧脚步便往家赶。到家,开锁进去,先把房门关好,便把钱袋藏向平日专藏偷盗家伙的墙壁洞里,连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偷偷洗了把冷水脸,冷得心口直抖。匆匆查看身上,并无血迹,还不放心,又忙换了一身旧棉袄裤,忙着把被打散,人往床上压了压,勉强把气沉住,躺了一会,才装作刚起,故意咳嗽了几声,把脸盆弄响了两下,再拖着两片鞋皮去开房门。正装作没事人想往外走,又缩回来,忽听街上人声呐喊:“杀死人了!快看去。”心中一震!忽想起鞋还没换,忙又退回,慌里慌张把鞋脱下,连刚才换下的棉袄裤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实在没有一点痕迹,心才略放。家中虽有一双旧鞋,已破得不能再穿,又听门外脚步乱响,知道同院住的街坊已往尤家跑去。忙又把气沉住,把门锁上,也往外跑。到了街上,故意逢人就问:“出了啥事,这样乱七八糟?”
  众街坊都知娄阿鼠平日好赌如命,以诈骗为生,孤身一人借住人家两间小屋,是个无赖,多半不愿理他。有两个不愿得罪恶人的说:“尤家出了命案。”娄阿鼠装作义愤非常,一面杂在人丛之中,往尤家走,谁也没有理会。
  娄阿鼠打算假装好人去看风色。心想:“此事决不会被人识破,有这十几贯钱,足可翻本再赢钱。”无意中伸手一摸,那两粒灌铅的骰子已不在袖内!猛想起:“杀人之后,脚底好像响了两下,忙着拿钱,也没在意,响的定是那两粒骰子!这要被人拾去,岂不大糟?”急得心里怦怦乱跳。忙说:“尤二叔这样好人也会死?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桩事。”边说边往前抢,心里十五个吊桶正在七上八下。又想:“骰子人家常有,东西又小,上面又没刻有我娄阿鼠的名字,就被人发现,也不能算是杀人凭据!”
  首先发现命案的是尤葫芦的好友秦古心。他巴不得尤葫芦能早点开张做生意。刚打五更,就忙着爬起,赶到尤家,并想劝他几句。快要走到尤家门前,因忘了带小菜篮,脸也没洗,心想:“劝人要慢慢来,也不忙在一时。好在天刚蒙蒙亮,时候还早,让他多睡一会,做起事来也有精神。”于是又走了回去。娄阿鼠先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就是他。
  秦古心回到家里,洗了把脸,喝了杯茶,又想:“这回尤葫芦本钱多,还要帮他弄猪,就便买菜,不大方便。”便叫老婆少时去买菜,把菜篮留下,再往外走。到了尤家门外一看,门已开了半扇,暗笑:“这醉鬼到底近来吃足苦头,并没忘了办正经事,不等我来叫,就起身了。”笑嘻嘻把两扇门全推开,进门便喊:“尤阿二!尤阿二!”连喊两声没人答应,以为他还酒醉没醒,又喊两声“戌娟”!也无回音。正想:“这小鬼丫头,每天要做不少的事,天都亮了,怎还未起……”想到床前去喊尤葫芦起来,由门外明处往暗处走,一不留神,脚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正是尤葫芦,刚想骂:“你这醉鬼怎么睡到地上来了?”“你”字刚出口,忽然发现尤葫芦胸前有点发亮,再定睛一看,一柄肉斧正斜钉在他的前胸和头颈之间,同时闻到大股血腥味,尸身上涌出来的血,业已淌出了一大片,死状甚惨!自己只差二三寸就踏在那片血上。当时吓得毛根倒立,口中急呼:“杀了人了!地保乡邻们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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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⑴有两种含义:一是有了开销,一是骗了旁人的钱。
  ⑵江南土语,意思是恶鬼。
  ⑶被吃受骗的冤大头。
  ⑷以赌技吃人的赌棍。
  ⑸赌棍把骗人吃人当作进行工作的术语。
  ⑹赌棍在赌场里的常例钱。
  ⑺偷牌——最低下的手法,赌棍术语。
  ⑻江南人对少东家的称呼。
  ⑼被人吃的一种名称,赌徒术语。
  ⑽帮派中人称呼同党。
  ⑾玩。
  ⑿牌九的道数,由七点以下起到至尊(幺二、二四)对,共分十六道,或者十七八道。
  ⒀赌棍骗人,欲取姑与,每让对方先赢。
  ⒁赌场上的术语。例如:由下门、天门到上门的骨牌点子,比庄家一个比一个高,刚刚扣住,叫做“活门”。
  ⒂具有较高手法的赌棍。
  ⒃即骰子——赌徒术语。
  ⒄把骗去的钱退还给人。
  ⒅骰子掷三、七、十一等点,天门先拿头一副。掷五、九点,庄家拿头一副。
  ⒆赌棍结伙局骗,是在旁的人都有份,又名“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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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31:22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捕逃


  秦古心发现死尸一喊,左邻郑好婆和媳妇杨氏,右邻倪阿根首先跑出。左近两名地保也被惊动,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揉着睡眼,匆匆跑来。另外一些邻居听说出了人命,也相继赶到。秦古心指手划脚喘吁吁说了几句。
  众人正往里走,老地保顾四忙伸手一拦道:“慢!现在还没相验,先不要进去。让我同了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到里面谈几句话就出来。大家当心点,莫受连累!”跟着,回顾另一地保道:“阿福!你还不快报官去!”阿福应了一声,回头就跑。众人被顾四的话吓住,不敢再进,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涌在门前往里张望,人是越聚越多。
  顾四带了四人进屋看了看,便问:“谁先发现死尸?”
  秦古心把昨晚尤葫芦约他买猪,今早发现人已被害之事说了。忽听有人接口道:“尤二叔穷得连饭都没得吃,人又和气,会被人害死,这叫什么世界!我们非得替他伸冤报仇不可!”
  顾四抬头一看,只见娄阿鼠气愤愤地由人丛中挤了进来,不禁眉头一皱。因是赌场朋友,拿过他的彩钱,不便得罪,忙拦道:“先听秦家伯伯说,请你不要多开口!千万不要乱走乱动,挨近死人!看热闹最好到门外去。阿弟!你也是常外面跑的人,这时候不要惹事。”
  娄阿鼠故意气愤道:“我和尤二叔是老朋友,照这样随便杀人,简直要造反!姓娄的不怕受连累,我倒要看看凶手是啥人。”边说边拍胸脯,看去理直气壮,神气活现。
  顾四因县衙门近,急于在县官未到以前摸一点底,好脱干系,也没有再理他。问完左右邻,又向秦古心问道:“尤家的戌娟呢?怎么不在?见到过没有?”
  秦古心也说:“方才连喊她几声,没答应,我没敢到屋里去。莫要也被害了吧?”
  顾四闻言,忙往里屋走。屋内无人,床上旧被头也还没打开。耳听远远鸣锣开道之声,不顾仔细检査,忙又赶了出来。
  娄阿鼠一进门,便在暗中仔细偷看,想找那两粒灌铅骰子,偏未找到。心疑滚落在尸首旁边,又不敢就过去。忽然发现右床脚有两枚旧制钱,想起杀人后逃得太慌,掉了些钱,没顾得捡,大概这两粒骰子随同先捡的钱落在床后也未可知。正打主意见顾四已进里屋,秦古心正和邻家婆媳谈论方才之事, 平日爱管闲事的倪阿根也正听出了神。知道这些邻居都讨厌他,想乘机溜到床后细看一下,想法子把它拿走。方说:“我看看床后头有没有可疑的形迹。”心里打着鼓,外面却装着挺神气似的,要往里走。
  顾四由里屋退出,见娄阿鼠要往床后走,忙拉住道:“阿弟!你没听外面锣响!县太爷就到,你随便在尸场乱走,阿是要给我找麻烦?大家都快请出去。”
  锣声越来越近,门口众人纷乱处,冲进两个差人,张口便喊:“闲人快走!地保快摆上公案,太爷随后就到!”
  顾四诺诺连声,忙对众人道:“秦家伯伯和左右邻出去,千万不要走开。太爷验完了尸,还要问话呢。”
  屋里的人全都到了门外,门外的人也被差役赶向一旁。顾四连忙托人去搬桌椅。
  无锡县知县过于执是个老吏。他做了多年临民之官,办起事来大刀阔斧,很有胆子,也很认真,讲究案无留牍,多么口硬的犯人,至多经他问过三堂,没有不招供的,并且从不贪赃,因此得了上司的赏识,所任都是首县和冲繁大邑,什么疑难案件,他都有把握,认为“天下无难事”。半月前,到省里去了十多天,前天才回无锡,刚由内宅走进“签押房”,师爷便抱了一大叠卷宗请他阅看。这是过于执素来的势派,任何事都要“速战速决”。师爷们也乐得事完早淸静,才闹了他个“席不暇暖”。
  案卷特别多,民刑诉讼就有十来件。过于执暗骂:“无锡县真是难治。哪来这许多打官司的‘刁民’?讨厌!我既然要学庞统治耒阳县的才干,这比当年庞统当着张飞所判的案卷要少好些倍,算得什么?”一赌气,废寝忘食地连阅卷带坐堂审问,随审随判,一天多的工夫全都办完。民、刑两造,“谁也没敢不服”,再听幕宾们照例一恭维,心想:“我办的案,还会有错?况且尽是些斗欧、赌博和闹家务的案子,几句话就完,有什么不了的事?”高高兴兴带着疲乏的身子倒向床上,本打算当晚睡个足觉,明天晚点起来。刚一天亮,就有人来报,说西门外有一个开肉铺的人被杀,还未发现凶手。地方上出了人命案,是件大事。如果逮不着凶手,过于执二十多年的能吏名望非但要垮,弄巧还要受处分,自然越想越冒火。忙命:“准备执事,打轿,传仵作,本县当时就去验尸,非抓住这凶手不可!”刚急匆匆擦了把脸,一听人轿齐备,忙穿上公服,三步两步赶出,上了轿子。一路盘算如何捉凶手,轿子已到尤家门口放落。刚一进门,便见朝阳斜射处,血泊中倒着一具死尸,血已将凝,胸前钉着一柄肉斧,死状极慘!一股血腥味,使得人凡乎要呕。忙把鼻子一捂,急退了出来,忙道:“公案摆在外面!”
  地保回道:“公案已设在街上,屋里小,血腥味太重。”
  过于执将头微点道:“传仵作,验尸!”
  仵作在旁,应了声“是”,便往里走。
  过于执坐在那里,暗中向看热闹的人察言现色,留神静听,微闻人群中有人在说:“尤家穷,不会有人偷他,只有一个‘拖油瓶’,长得满标致。不要是奸情出人命吧?”另一妇人忙说:“娄阿鼠!你不要随便乱说。戌娟满孝顺她父亲,连鸡都不敢杀,怎会有这类事?”随听一个老头说道:“昨天夜里,他酒醉回来,却带着十好几贯钱呢。”过于执心中一动,忙喊:“传左右邻和见证人!”
  地保忙带秦古心、郑家两婆媳,倪阿根和另外几个邻人由人丛中走出,一同跪下,说:“回太爷的话,左右邻和见证人传到。”
  娄阿鼠也凑过去,跪向一旁。
  过于执见那三十来岁的瘦子,正是方才头一个背后谈论的人,另外还有两个也开过口。心想:“有线索。我最擅长的就是聆音察理,鉴貌辨色。”便问:“谁先发现的被害人?”
  秦古心照实说了。
  过于执一听,人被杀了,借来的十五赏钱不翼而飞,被害人亡妻带过来的“拖油瓶”不知去向,人又年轻!“哦”了两声,暗中点了点头。
  娄阿鼠暗中留神,看出县官对苏戌娟似乎起了疑念,心中暗喜,仍装着气愤怀疑神气。
  过于执又问:“你们和被害人是紧邻,应该知道他的为人如何。他养女苏戌娟,平日可有男子来往?”一面却朝下跪诸人察言观色,并不指定何人先答,特别注意娄阿鼠的神情。谁看了都觉得这位县太爷精明强干,二目有威。
  倪阿根年轻气盛,听出县官有怀疑戌娟之意,首先回答:“尤葫芦虽然爱吃老酒,人缘很好。戌娟年才十七八岁,平日规矩,也是人所共知。她只不过因为她的‘晚爷’不好好做生意,有时埋怨几句,人是再稳重没有。”
  过于执“哦”了一声。
  郑氏婆媳和另外几个邻人也是异口同声接说:“戌娟人很规矩勤谨,尤葫芦全亏她料理家务,每天要做不少的事。我们日常相见,从没见她和男人说笑。她什么事都做,遇到他‘晚爷’杀猪时,却要躲开,连看都不敢看,也许这件事她还不知道呢。”
  过于执鼻孔里“嗯”了一声。他觉着娄阿鼠还有頋虑。这些邻居所说,更不对他的心思。
  娄阿鼠越看县官神气,越觉有了办法,故意在旁低声咕哝着说道:“天下事难说,做坏事的人,谁也不会写在脸上。”
  过于执认定这是一条线索。见娄阿鼠是个穷汉,笑问道:“你知這什么只管说,不要害怕。”
  娄阿鼠忙答:“我知道大老爷是有名的青天!小人和尤葫芦是老朋友。人命关天的亊,小人没看见,不敢乱说。但是尤葫芦带钱回来,只有他女儿知道。他天明前被杀,钱又被凶手偷走,苏戍娟不会不被惊动。她没有喊救命,也没有喊乡邻报官,为什么人会不见?”
  过于执由不得脱口说道:“对!有道理。自来奸情出人命,大概……”
  娄阿鼠忙道:“青天大老爷!照小人看,戌娟年纪轻,恐怕没有这么大胆子。他们都说没有见她和男人打过交道,大概是真的。不过,人不见得太奇怪,莫要是尤葫芦的钱露了白,被坏人看破,把他杀死之后,见戌娟长得标致,逼她一同逃走了吧?”
  过于执道:“这也有理,我料苏戌娟逃走不远,只将此女拿到,自然水落石出。”随即掷下火签,命差役带同左右邻居作眼线,分途追赶,四下访拿。
  郑好婆认定戌娟无事,说起她有一亲阿姨住在皋桥,久未见面,时常想念,也许去到她阿姨家中等语。差役听了,自不放过,便带了秦古心、郑家婆媳、倪阿根四人做一路往皋桥赶去。还有几个差役,另外做了一路。
  娄阿鼠作贼心虚,先装糊涂,想往另一路追赶。后想:“人是我杀的,戌娟不知何往,找不到她,还可嫁祸于人。她如在尤葫芦睡前,真到皋桥姨娘家中,有人作证,这件事就讨厌了。偏生那两粒倒运的骰子落在尤家,是个心病。还是跟着秦古心他们到皋桥去,看看戌娟是不是在那里。”打好主意,念头一转,忙又回身,往皋桥这面跟了下来。
  仵作验完了尸回报,说:“被害人头颈先被肉斧砍伤,长两寸三分四,深九分,连胸带肩,被肉斧斜砍进去,深嵌入骨,脚上只穿着一只破袜子,没有穿鞋。这是由床上纵起,和人争斗,先被砍中头颈,倒地之后又被砍了一斧,方始毙命。所验是实。”
  过于执正在推敲案情和戌娟逃走的原因,一听仵作这样回报,越认定是戌娟引来奸夫,想要偷钱,被尤葫芦看破,起床争斗,因而被害。街上风大,肚子正饿,尸场血腥味又实难闻,再进去看,也不过如此,便道:“此案既经你们验过,本县也无须再验了。”随命仵作具结,吩咐地保会同邻居买口棺木,先将尸首成殓起来,将门钉紧,贴上封条,等拿到凶手再行发落。跟着起身上轿,打道回衙。
  一条碎石子铺成的小路又窄又长,黑得一点星光都没有,对面不能见人。苏戌娟怀着满腹悲愤由家中跑出,只知道朝皋桥那一面走,并没想到别的,气急败坏地走了一段,刚把平日走过的熟路走完,转入一条小巷。既防遇到歹人,又怕走错了路,只得鼓着勇气,口里念着:“死去的亲娘快来保佑我!”脚底跌跌绊绊依旧往前急走,好容易云开星现,西半天还低挂着一钩新月。路虽比前好认了些,人已走得筋疲力尽,最糟是在这寒星残月之下, 街巷内人家屋檐下放着的一些东西和沿途一些小树,都成了最可怕的鬼影。这一个轻易没有远离开过家门的少女,走在这样暗夜沉沉的街巷之中,更增加了她的恐怖。
  快亮以前的天,照例更黑暗一些,戌娟方想:“天怎么又黑得这样厉害?”忽然望见东方天边淡微微现出一些白影,知天快亮, 暗忖:“走了这半夜,没有遇见一个歹人,阿爹也没追来,总算运气。”忽又想起:“街门未关,阿爹的十五贯钱莫要被人偷去。”恨不能当时就往回赶。正担心间,东方已渐渐现出了曙色。戌娟看出眼前的路有好几条。记得以前去看阿姨,快到以前,曾经过一条河岸,两岸人家全都临水而居,杨柳很多。这条陌生的路,好 像从未经过,也不知一路乱窜,怎会来到这里?这地方休说往阿姨家去,连往回走都不认得,又不好意思去向未起来的人家拍门问路,心里一急,要往回走。又想:“归路已远,天快大亮,真要有贼,就赶回去,钱也被人偷掉。何况阿爹正等着卖我呢!”想到这里,气愤起来,把心一横,又往前走。走不多远,好容易发现前面拐弯处竟有一条河岸,忙奔过去。到后一看,太阳已从天边涌现出了大半轮,阳光斜射在河面上,闪动起千万片的金鳞,沿河田岸上已有人在走动。走了这半夜,实在腿脚酸痛,心想:“天已大亮,反正我是不回去了,还是暂且歇一歇脚,少时等有过路的人,打听清楚再走。”便在河边石条上坐定。一身急汗,吃冬日的晓风一吹,夹背心冰凉,便把身子侧转,背向东方去烤太阳。俯视脚下的一双旧鞋,业已走穿,再往前走,脚趾也要露出来,腿是又酸又疼,越想越伤心,两眼的泪珠儿一点接一点直往手背上滴。
  太阳渐渐离开水面,日光转白,只东半天还有一片红霞。南方气候暖,那业已落尽的柳条,随风袅动于朝阳光中,仍有欣欣向荣之意。小鱼往来,游泳水上,河中已有舟船来去。
  戌娟正在含泪张望,辨认道路,忽见一个少年匆匆走过,忍不住起立,脱口喊了一声“喂”!
  少年熊友兰,是商人陶复朱的伙计,一年到头代东家去往苏、锡各地办货。他背着十五贯钱,刚由苏州开来的“夜航船”上下来,由皋桥左近经过,赶往常州去采买黄杨木梳篦,忽听人唤,回顾是一满面泪容的少女。回身问道:“大姐!是你喊我吗?”
  戌娟答道:“请问我到皋桥,怎么走法?”
  熊友兰问道:“你口音是本地人,怎么不认得路?”
  戌娟答道:“我由西门外到皋桥去找阿姨,不想把路走错,请你告诉我。”
  熊友兰道:“你由西门来,不该这样走。前面要经过两条横巷,才能走上去往皋桥的正路。我领你去罢。”
  戌娟道:“我看你也像有急事的神气,为我绕路,多不好意思。”
  熊友兰道:“路绕不多,一道走吧。”
  戌娟见那少年很热心,人很规矩,不像平日那些买肉的小流氓,忙说:“这真谢谢你。”
  熊友兰在前面走,头都没回。戌娟紧跟在后面,顺河岸转了一个大弯,经过两条小巷,转折出去,又是一条河岸,认出这是以前经过之处。觉着再走不远,便到阿姨的家,让一个陌生男子引路,被阿姨看见,也要防她多心。刚把熊友兰唤住道谢,说:“路已认出,前面就到。”底下“请便”的话还未出口,忽听身后急呼“戌娟!戌娟”。心疑阿爹带人追来,吓了一跳!回头一看,秦古心喘吁吁同了郑家婆媳和倪阿根,还有附近的一个赌鬼娄阿鼠,正由身侧一条街的转角上赶来,阿爹并未在内。心中略定,想阿爹最听秦古心的话,也许把卖女儿的钱退还给人家,来劝我回去。就这样,我也要到阿姨家住几天。心中正想着,忽见斜刺里奔过两个差役,也未在意。忙喊:“秦家伯伯!郑家好婆……”
  来的这些人是年纪大一点的都累得气喘吁吁,到了戌娟面前,急切间说不出话。来势很紧张。娄阿鼠手指着熊友兰道:“我说的话怎么样?阿是有个男人?”
  熊友兰不知这少女发生了什么事,想起初见少女时的悲苦情形,颇有同情之念,还想听个明白。忽然瞥见二差役站在身后冷笑,不解何意。
  郑氏婆媳同声说道:“我们和戌娟常在一起,没见过这个男人呀!”
  秦古心累得直喘,要说,没说出来。
  倪阿根接口道:“是呀。”
  戌娟莫名其妙,方说:“你们为啥……”
  娄阿鼠忽然“咦”了一声,指着熊友兰对众人道:“这不是钱!”随说,随赶过去看了看,急呼道:“十五贯!十五贯!”
  秦古心颤巍巍指着戌娟道:“你干得好事!”
  戌娟惊道:“呀!我到皋桥去看阿姨,没有干什么事呀。”
  郑氏婆媳和倪阿根同声说道:“你阿爹被人杀死了!”
  亊出意外,戌娟吓得一把抓住郑好婆!急问道:“好婆你说什么?阿爹死了?”
  娄阿鼠双手往胸前一搭,冷笑道:“不死,我们阿会赶来寻你?”
  戌娟急泪交流道:“我马上就回去!”刚回身要走,忽听喝道:“你还想逃!”抬头一看,一个凶神般的差役挡在前面,熊友兰已被另一差役锁上,双方正在急吵。不禁又惊又急,忙指熊友兰道:“与他什么相干?”
  娄阿鼠接口道:“有他才相干呢。小鬼丫头不要装腔,识相点。你阿爹被人杀死,凶手偷去十五贯钱还在他的身上,赖不脱的。”
  秦古心也指着戌娟道:“你满好一个人,有什么心事,朝我说说,总有法子好想,现在闹出事来,看你怎么得了!”
  郑家婆媳在一旁摇头叹气,表示无可如何。倪阿根一言未发,却朝着熊犮兰上下打量。
  戌娟瞪着一双泪眼哭喊道:“阿爹昨晚拿回十五贯钱,说是把我卖给王家做丫头。我想逃到阿姨家去住几天,走错了路,遇见这……”
  娄阿鼠冷笑道:“这个‘小赤佬’,半夜三更,等着给你领路, 到像是位神仙,未卜先知。”
  心直口快的秦古心立被激怒道:“你这丫头还敢犟嘴,那十五贯钱,就是你阿姨借给你阿爹的。你会不知道?”
  郑氏婆媳不由也道:“瞎说!”
  戌娟在众人怀疑之下,方寸已乱,话也答不清楚,指着熊友兰分辩道:“卖我是阿爹说的,这个人我真不认得,不信你问!”
  娄阿鼠接口道:“阿是要叫我去问死人?你倒想得满好!”
  戌娟在众人厉声指责之下,有口难分,一双饱含痛泪的眼,急得快要突出眶来!手指熊友兰急喊道:“你们不要冤枉好人!”
  天真的少女只管力竭声嘶,头晕得要倒。这些人哪肯相信!差役正要连戌娟一齐锁上,倪阿根突然叫道:“先等一等!”转对秦、郑三人道:“听这人说,他叫熊友兰,由苏州到常州去办货,这十五贯就是他的货价。他主人叫陶复朱,就住在苏州观前街悦来店里,赶紧派人去查问一下,就知道了。我们从没有见过他,不要有什么冤柱!”
  娄阿鼠因戌娟已被寻到,认定这两个替死鬼不能放松。一听这等说法,心中一震!想再说几句冷话中伤这一双无辜的少年男女,又怕话说太多,露出破绽,急切间没有开口。
  戌娟急道:“我真真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实在冤枉!”
  领头差役张四最是凶横,“呸”了一口道:“我们都知道他叫熊友兰,你还敢装腔!”
  娄阿鼠乘机低语道:“冤枉?县太爷是个有名的过靑天,会冤枉你!”
  秦古心忙道:“倪阿根说的话有道理。无锡离苏州很近,赶紧叫人到苏州打听去!”
  郑好婆的儿媳杨氏接口说道:“这个男人,我们从来没见过,问淸楚的好。”
  熊友兰先和张四分辩了几句,几乎挨打。这个天真老诚的少年,心里虽叫不迭的冤枉,却仍认为到了堂上自会明白,并不十分慌。闻言,忙插口道:“我东家陶复朱也许今天晚上要走,快请把他找来,我这里有盘川钱。”
  娄阿鼠看出众邻居都相信了倪阿根的话,心中有病,没敢再作主张。
  众人只管七嘴八舌,各说各的,抢着开口,时间并没多大。看热闹的人渐渐越聚越多,男女老少有十来个。张四见人越聚越多,首先不耐,便喝道:“走!到衙门去!县太爷自有公断。这样人命重案,偏要多言多语,也不怕受连累。”众人多被吓得不敢开口。
  熊友兰道:“走就走!”他觉得事有质对,理直气壮,不愿吃眼前亏,多受差役的恶气。
  张四厉声喝道:“你还有理!”随手推了一掌,再把锁链一拉,又带回来。
  熊友兰冷不防晃了两晃,几乎摔倒。苏戌娟也被另一差役锁上,哭了起来。
  郑好婆心软,叹道:“阿要作孽!”
  倪阿根老大不平,忍不住脱口说道:“事情还未弄明白,最好不要难为他们。”
  秦古心道:“真是真,假是假。戌娟不要难过,县太爷是淸官。你真要冤枉,到了衙门,总会弄明白的。”他见戌娟哭得可怜,又心生怜悯。
  杨氏见二差役把这一双男女和牵羊一样镇了就走。又见戌娟那种悲愤狼狈神气,想起平日相处情分,仗着年轻,又是一双大脚,忙由人丛中挤出,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跑去。
  娄阿鼠虽觉熊友兰恰巧背的是十五贯,这于他大是有利,可以移祸于人。但一想到,戌娟平日规矩,和这姓熊的并不认得,何况姓熊的东家就在苏州,事情还是有点玄虚,这时就溜,仍恐要出毛病。心里想着事,直着急,脚底越来越慢,不觉落在众人后面。等到发现离开那群看热闹的人已有两丈来远,吃了一惊,暗道:“不好!”连忙假装着拔了拔鞋,飞跑赶上,由人丛中挤向前去。挤到二差役面前,渐渐和他们并着走,偷看众人神色,并无一人注意到他,才放了心。一面盘算着少时过堂,怎么假装糊涂,插进去作干证。
  这时,戌娟心情悲愤到了万分,人也疲乏不堪。喘吁吁被差人拖着刚转上大街,便见杨氏拿着三个大饼,迎面跑来。见面便苦笑道:“戌娟妹妹!你空着肚子走了一夜,不吃点东西,少时怎么过堂?”随将大饼递过。
  郑好婆从旁插口道:“好囡!不要伤心,事情总会明白的。饼都买来了,你吃一点吧。”
  秦古心也道:“我忘了你昨天晚半响就没吃饱。这样堂不好过,趁热快吃,不吃饱没有力气,怎么回话?到时有什么说什么,不要害怕。”
  戌娟见这几个邻人对她仍是那么热情,心里一酸,眼泪和断线珍珠一般涌了出来。苦笑答道:“谢谢郑家阿嫂、郑家好婆!我一点也不饿。秦家伯伯!你们吃吧。”
  杨氏忙道:“你不吃东西,哪里行!”跟着拿了一块大饼,往戌娟嘴里塞。
  戌娟实在却不过对方的热情,又苦笑道:“我实在是吃不下,那么,我吃一口领你的情吧。”随说,勉强咬了一口。
  杨氏还想再劝,戌娟实在无法下咽,噙着眼泪哽咽着凄然说道:“人家被我连累,这大饼阿好让他吃一块?”少女天真,只觉愧对熊友兰,情急之间,竟忘了此时应避嫌疑,更没有想到这句话所造成的影响。
  娄阿鼠乘机接口笑道:“喏!他的相好还没有吃,怎么吃得下去呢?”
  戌娟素常就讨厌娄阿鼠,见他一直在说坏话,并还任意污蔑,不由怒火中烧,脱口骂道:“放屁!秦家伯伯你看,他说的是什么话!”
  秦古心把脸一沉道:“你吃不吃?”
  戌娟没想到方才那句话说得不好,连同情她的人也添了疑心,答道:“我吃不下。”
  秦古心便把另两块大饼要过,分给郑好婆、倪阿根一人一块道:“她吃不下,你们吃。我起得早,业已吃过,你们还没吃过点心。不够吃,前面再买去。郑家小阿嫂吃那一块。”老头子因戌娟说的那两句话生了气。
  这一来,连倪阿根多少也有了一点动摇。郑好婆一味从平日感情出发,抱着悲天悯人之念,说了声“真罪过”!没再开口。各自把饼接过,都多少觉着戌娟有点不识抬举。从天亮到如今,来回跑了这多的路,也有点饿。
  杨氏深知戌娟是个黄花闺女,常和自己作伴做针线,一向端庄。只管众人那么说,还是不信,加上人多,再买不好分配,想把这块咬过的饼留到戌娟饿了再吃,也没再劝。
  娄阿鼠从昨晚进赌场起,就没吃过东西。起初心里有事,没顾别的,后见别人吃饼,不知怎的肚子里会咕噜咕噜直叫唤,空得难受。偏偏偷的钱又藏在家里,身边没带,只得老着脸,凑将过去,赔笑道:“郑家阿嫂!这块饼你不吃,让给我吃吧。”说罢就要伸手。
  杨氏对别人还可以,一见是娄阿鼠,气得把手一缩道:“我怎么不吃!”拿起就咬。
  娄阿鼠闹了个无趣,红着张脸,边退边说道:“两个铜钱一块大饼,有啥稀奇?我要不是追凶手,早去吃汤包和双交面去了。”
  杨氏没有理他,依然挨着戌娟,边走边劝:“你要定定心,我相信你!不会出啥事的。”
  娄阿鼠越想越有气,乘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啥人拉的纤头,也不怕受连累。”
  杨氏暗骂:“杀千刀!像你这样人,将来决不会好死!”因看出戌娟实在是支持不住,索性把手一伸,扶住她走!并劝道:“黑是黑,白是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只要良心上过得去,怕什么?”
  这两句话并没有暗示娄阿鼠是凶手,可是娄阿鼠听去,却似心里着了一下重锤!表面假装没有听见,表示镇静,暗中却在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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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33:42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县衙门的威风


  众人走到未初,才到了无锡县衙门。大家都是饥疲交加,差役更是没好气,口里不三不四地乱骂。


  秦古心因戌娟与男子同行,钱又是十五贯,再加上她末后那两句话,虽然越来越疑心,到底平日感情不错,恐她多受差役折磨,又不知县官何时升堂,这案子问到几时,好生忧疑。快到衙门口,恰巧遇见熟人吴金生,便托他到自己家中取点钱,买点吃的来。


  杨氏也忙喊道:“吴家阿叔!请到我家问二阿姐要双鞋子,你看戌娟的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


  吴金生和这些人都是多年乡邻,人又和善,诺诺连声,回头便走。


  戌娟见衙门里出出进进多是那些又可恨又可怕的差役,又见一伙男女犯人,蓬头垢面,被押解的差役,一路喝骂着往监牢里送,内中几个还带着脚镣手铐,哭哭啼啼,手上污血斑斑,呻吟之声甚惨!估计少时也和这班囚犯一样,越发心胆皆寒。心里一急,“哇”的一声,连口里含着那块忘了咽下的饼,也随哭声喷了出来。


  二差役把这一干人犯带到班房,把男女二犯分押在木栅里,命众人坐在栅外长凳上候审,一面前去报案,刑房赶来录了案由。


  秦古心见戌婿这样一个好姑娘,一夜工夫变得这样憔悴,面容又是那么难看。哭啼啼被押进木栅里面,前胸已被眼泪湿透,旁边差役还在厉声呵斥,由不得心又一软,便隔着木栅牢安慰她道:“你还没吃过一点东西,看你这个样子,怎么过堂?”


  戌娟心乱如麻,倚着木栅正哭,也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熊友兰被押在戌娟对面木栅之内,十五贯钱已被差人拿去呈案,外面也没人理他。他认定钱有来源,东家现在苏州,就是走开,也有地头人证,可以传来质对,心里并不害怕。先只着急不该多事,给人引路,受了牵连,耽误办货,又受东家埋怨,没想到吃东西。被秦古心一句话提醒,忙把昨夜航船上吃剩的肉馒头和豆腐干由袖子里取出就吃。


  隔了一会,吴金生给秦古心取来二百钱,还有一些吃的,又给郑家婆媳带来好些食物,连杨氏所要的鞋,都托外面差人代为送进。


  娄阿鼠见杨氏又拿起一个大肉馒头劝戌娟吃,知她和秦古心都不大好说话,便朝郑好婆道:“好婆!我实在饿得难过,借我几只馒头,等出去一定买了还你。”


  郑好婆正取食物分给倪阿根,并和秦古心向班房里人分赠,见他来要,不好意思不给,抓起两个肉馒头,说:“给你!谁要你还!”娄阿鼠不便再要别的,只得接过,三口两口吃完。


  张四忽然跑进,大声喝道:“县太爷正吃午饭,吃完还要打个中觉。方才传话,这是人赃俱获的人命重案,今天先过头堂。可是时候还早,你们几个邻居见证,各打各的主意,弄点吃的用的,好等过夜堂。”


  熊友兰一听首先情急,隔着木栅向外问道:“现在就派人到苏州找我的东家,还来得及。这位班头阿向县太爷回过?”


  张四狞笑道:“猪猡!我们不会错的。”


  众人听出过堂还早,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只得由秦古心出头,托班房里的人往各家送信,去要吃用的东西。纷纷议论,都怪戌娟不好,既未同谋杀人,为什么半夜逃走?只杨氏一人在栅外隔着木栅缝,拉着戌娟的手,先劝她把鞋换上,又再三强劝她吃了多半个包子,说不出的代她难过。


  快到天黑,秦古心等要的食用之物都相继送进。娄阿鼠是个无业游民。钱又不在身旁,人缘更坏,吃用皆无。仗着认得几个差役,老着脸讨了半碗冷饭和一些剩咸菜,算是点了点饥。他认为这是大面子,别人谁也办不到,故意当着人和差役们说笑,显得很得意,


  戌娟的姨母梁大嫂听到消息,带着儿子金根拿了衣被食物,匆匆赶来探望。因是人命重犯,照例要防串供,并没见到戌娟,只花了点规矩钱,把带来的东西送进。母子二人守在班房对面廊檐下等候过堂,干着急。


  一干被押和守候的人们从来没有打过官司,一心一意盼望着早点过堂,好把事情弄明。这一天比一年还要难过!


  娄阿鼠希望早点过堂,好嫁祸于人,早点到赌场去翻本,同样是着急。时间越久,所想的主意也就更多,过堂时拿什么办法陷害这两个少年男女,不叫别人起疑心,想得比先前也较周密。


  秦古心暗中留意,见戌娟那么悲苦,仍不时望着相隔二丈许的另一木栅,仿佛对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凶犯很关心。暗忖:“痴心女子负心汉,那强盗始终不理你,你还要牵记他?到底年纪轻,不懂事。可怜!可怜!”


  郑好婆不时起来,隔着木栅朝戌娟看看,又坐回去。她一味怜悯戌娟一个孤女,偏遇到这样逆事,也恨极了那个凶手,想骂他几句,又不敢。急得直摇头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熊友兰心想:“一个小姑娘会下这样毒手,太可恨了!我引她到皋桥去,原是好意,没想到会连累我吃官司,虽然我有质对,不怕弄不明白,到底讨厌。”他对戌娟越来越恨,对自己只是后悔不该多事。


  戌娟心想:“亲娘早死,晚爷平常待我不错,只是他明明借了阿姨的钱,偏说把我卖给人家做丫头,害我吃了这许多苦。我要不逃走,门不会开,他也不会被人害死,就算事情弄明,丢下我一个人,活着也没意思。逃走以前,不是想到阿姨家去,我早寻死路了。死,我不怕,只不甘心受这冤枉,死得不明不白,还要连累好人。”越想越悲愤,就横了心,认为真是真,假是假。同时想到:“阿姨和郑家阿嫂都知道我的为人。大老爷既然是个清官,一过堂就会明白,光哭有啥用?”又听杨氏在木栅外再三劝说,心情渐定,便觉有点饿。念头一转,索性把杨氏递进来的馒头吃了两个。


  杨氏认定戌娟无罪,一直守在旁边,见她肯吃东西,很高兴,又向班房里的人说好话,讨了杯水给她吃。她认为县太爷可以为百姓做主。她和戌娟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号称“民之父母”的过于执身上。


  这几个人虽然各有各的想法,眼巴巴盼着早过堂。却是一致的愿望。只要见到大堂上走出一个差役,或是一位神气活现,手持公文签票的二爷,便以为是要过堂。


  过于执临睡以前,认为事情很简单,这类案子也断过好多了,这类“刁民”,不论多么狡猾,也禁不起“官法如炉”!对于犯人只要肯用刑,心不要软,决不怕他不招。另外一些“愚民”,就是怕得罪人,说得不实不尽,也经不起我这“老吏断狱”,一望而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能不招蜂引蝶吗?既然招蜂引蝶,就能因奸情而出人命。人证都摆在这里,凭我多年的经验和才干,这类案子决不至于费事。我一睡足起来就过夜堂,早点办完此案,让大家见识见识,任他多大的案子,到我姓过的手里,也是当时就可水落石出。这“断案如神”的本领,谁也比我不了,他认定犯人该多受罪,并想借此显显他的能干和威风,既没考虑到犯人是否有罪,更没考虑到那些忍饥受累,还要受差役恶气的近邻见证人等,都在两眼望穿地苦盼着过堂。这与他平日自命为“事到必办,决不积压”的精神,仿佛有点违背。在他心目中所谓犯人,固是最可恨的“刁民”,连近邻见证,也是一些讨厌的无知“愚民”。他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醉饱之后,安安稳稳睡他的午觉。这一睡,直到二更后才起来,又忙着吃东西。这是他应该享受的“民脂民膏”。饭刚摆好,就传话升堂,匆匆吃完,就要问案。他所谓“速战速决”和有才干的具体表现在此。事情既已符合了他的想象,就不怕这些当事人不招。


  冬日夜长,天上偏是阴云低压,连一点星光都看不见,仿佛要下雨的神气。除远近班房里有一些淡微微的灯光似隐似现而外,连大堂上照例点着的一对二尺多方圆的大灯笼,远望过去,都成了两点暗红彩子在那里微微闪动。整座衙门都似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下,阴森得怕人。侍候差事的衙役们,有的坐在発上,靠着窗壁东倒西歪,想睡又不敢睡;有的实在支持不住,就躺在长凳上等,渐渐打起呼噜来;原坐着的左右邻和见证人,只好让开,倚着墙壁“打瞌睡”,一肚子的委屈没处去说,都认为官司不是人打的。


  杨氏见戌娟人已疲极,在木栅里睡去,婆婆靠墙坐在地上,半夜里又冷,忙把白天托人带进的一件旧棉妖由栅缝里给戌娟塞进去,劝她披上。


  倪阿根耳听“的夺!的夺!的夺!嘡!”静夜里的更声,一遍接一遍地打将过去,大堂上老是静悄悄的,一点人影声息全无,再看班房里的人们,十九东倒西歪,只传差的衙役张四依旧横眉竖目,不时走向囚栅外张望,朝着那两个倦极而卧的一男一女,口里叽叽咕咕也不知骂些什么。娄阿鼠老在室中走来走去,有时又朝张四咬咬耳朵,表示他和官差很亲近,看神气,当晚十有八九不会过堂。身边无钱,日里蒙乡邻给了些吃的,再扰人家,不好意思。偏生这个不争气的肚皮,越怕饿越饿,饿得咕噜噜直响。正在暗中咒官骂役,气得眼里都要冒出火来,忽听一声“升堂”!跟着便见一个二爷拿着一盏小灯笼由大堂那面暗影中一路乱叫,飞也似跑将出来。当时精神一振,忙招呼众乡邻,并请杨氏先将戌娟唤醒。


  这一声传呼过处,衙役们纷纷惊醒,忙着穿戴好衣帽,往大堂上赶。隔了不多一会,张四便喝:“带犯人!”


  冬夜阴雨,天更寒冷,男女二犯和邻证人等都被隔开,由衙役们分别带着往大堂檐下走去。


  戌娟本在梦中抽噎,被一个老衙役呼喝起身,开栅放出,糊里糊涂,冒着小雨往大堂那面走,吃凄风苦雨一吹,冷得直抖,两腿又酸又疼,几乎走不上道。因盼快点过完堂好到阿姨家去,只防滑倒没有衣服换,没想到别的,也顾不得往前看。正挣扎着往前走,忽然瞥见一个差役领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由侧面走过,认出这母子二人正是姨母和二表弟金根!她连睡梦中都认为姨母可以为她作证,辨明冤枉,就怕是对方不知道。忽然相遇,惊喜交集,刚脱口喊了一声“阿姨”!便听一声暴喝:“谁也不许开口!”同时便见那个最凶恶的差役在旁发威。娄阿鼠在张四身侧,好像还低声说了句话。这一来,戌娟含着两眶痛泪,眼巴巴望著自己惟一的亲人在侧面走过,哪里还敢开口!一路寻思,心乱如麻。快到大堂口,又听喊起一片堂威!再往前一看,不由心里一震!几乎吓倒。


  这时,大堂上业已布满了衙役人等,四个执刑差役,每人拿着一根长竹板,站在公案前面,横眉竖目,耀武扬威。下余还有不少差役,分列两旁,都是半夜里被惊醒,怕去迟了挨板子,连睑都没顾得洗,再加上满肚皮说不出的委屈,一个个瞪着眼,撅着嘴,睑板得活像死人,谁也没有带着丝毫和善面容。另外还有几个差役正忙着陈设刑具,夹棍、拶子、皮鞭、藤条、锁链等等摆了一地。那对大灯笼刚换新蜡,灯芯还未点旺,黑烟虽不再冒,光却比前更暗。微弱的烛焰,吃半夜里的寒风一吹,再一摇晃,暗影幢幢中,这班凶神恶煞似的差役身后,仿佛环列着一大圈鬼影。公案上的红桌围和笔砚签筒等陈设得很整齐,专为县太爷特备的大蜡,也是刚刚点燃,深夜寒风之下,光焰如豆,一闪一闪地像磷火一样。这样阴森恐怖的景象,真和戌娟平日想象中的阎王殿差不多。


  秦古心和倪阿根都替戍娟捏着一把冷汗,并恐怕自己会受牵连。这类人命重案,因受嫌疑被累,跟着坐牢,一拖好几年,等到弄淸被释,业已家败人亡的是常事,由不得害怕起来。


  杨氏虽然深信戌娟无罪,一见这样威势,也由不得胆寒心跳,怕少时把话说错,连累戌娟当晚不能放出去。


  郑好婆急得暗中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嘴皮也跟着乱动,心也在抖。


  娄阿鼠更是害怕,惟恐少时一句话不对头,露了马脚,表面镇静,强装著一张似笑不笑的苦脸,没话找话地和张四咬耳朵。一面暗中倫看部几个常往赌场走动,专使常例钱的相识差役,想先打一个招呼,好得一些照应。偏又不敢过去,只偷偷朝他们挤眉弄眼带点头,表示双方是老朋友,有那朝他微微点头,或是把嘴微咧的,他便暗中一喜;有因立处背光,看不出他在打招呼的,没有答理,也心里又打起鼓来,暗想:“这么熟识的老弟兄,今晚都不理我,恐怕要出毛病。”一面又想:“我谋财害命,并无一人看见,身上也未染有丝毫血迹,更不是近邻。当时只作不知,原可无事,为什么偏要夹在里面当干证?莫非尤葫芦冤魂不散,要我自投罗网?身上业已欠下人命债,再跟着来陷害这两个好人,天也不容。听说这位县官很能干,他大概不会不起疑心。这不是找死吗?”正越想越后悔,再一转念:“事情还是不能怪我,这都是那两粒断命的灌铅骰子害的。不是为了找它,我一定混在人堆里假装看热闹,决不会出头多事。如今闹得骑虎难下,不害这两个人不行。就算能够当时混过,又多上两个屈死的冤魂,能饶我吗?”考虑结果,他还是必须依照原计划去嫁祸于人,非害人不可。同时,既怕被县官看破,又怕将来遭报应,心里急得直扑腾。


  这位号称能吏的过于执,抱定他那“快刀斩乱麻”、“事到即办”的方式方法。此种他已认定是“一审就了”,至多过上两堂,用上几次重刑,不怕犯人“滚堂”不招的案子,坐起堂来,照例传呼极快,行动却是慢腾腾的,自恃“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真凶业已抓到,这类被认为罪有应得的“刁民”,多让他们等一会,既可以显示官威,又可以使他们嘀咕气馁,于问案有益,何乐而不消停?这也是他自认为巧妙的问案方法之一。


  由县太爷传话升堂起,共总也不过个把更次。因为时已深夜,天又寒冷,打官司的人们固然等得心焦,思潮起伏,想入非非。先前横眉竖目的差役们,也都松了架子。内中两个行刑差役,各把长竹板用手捂着,支在下巴底下,想“打瞌瞌”又不敢打,身子一歪一歪地好像要倒。另外大部分差役明知过堂还得一个时候,但这位县太爷法令森严,耳目众多,人更精明,就许悄没声地突然溜出来查看一下,怎受得了?不是真正睏得没法,谁都不敢不咬着牙勉强扎挣。他们不敢怪县太爷摆架子,便把所有怨毒都种在犯人身上,恨不能把这两个无事少年先打个半死才痛快。满堂差役,形式上虽还保留原样,由于失眠和夜寒太重,好些人的牙齿都在打战,连那不时盯着犯人的一对凶眼,都好像失去了原有的威风。烛光照处,一个个神头鬼脸,面容灰败,看去不似人形。人们好容易盼到跑上房的俊仆一路吆喝传话升堂,把精神振作起来,那几个行刑差役也重又端起了架子。


  戌娟正想:“这位县太爷怎么一点不晓得我们的苦楚。天到啥时候了,还不出来?”忽又听里面传呼:“大老爷升堂罗!”声音拖得比前更长。前见俊仆,又由里面一路喊着飞跑而来,跟着满堂上便喊起一片堂威!只管主意已定,心想不怕,心口偏是扑腾扑腾乱跳。再看满堂差役几十对凶眼,又一齐在注视着自己。那种狞恶的形象比初见时还要可怕!当时周身汗毛倒立,连打了两个冷战。她除了暗中直喊“死去的亲娘快保佑我”而外,连方才所想的一些话也忘了个一干二净。幻想中的县太爷比那些如狼似虎的差役一定还要凶恶得多。跟着便见日里在班房报到时,那个询问众人年岁籍贯和案由人证,面容浮肿,邪着一对猪眼老盯着人看,却不容人开口的刑房老爷,拿着两个纸夹子,由随行差役代捧着张四由熊友兰身上抢过去的那十五贯钱,匆匆赶来,先把钱和纸夹子往公案左首放好,再往旁边一站,一脸横肉,两道浓眉,外带大麻子,比庙里的判官更显威势,以为县太爷当然也和阎王一样,心里由不得要害怕。


  跑上房的俊仆先把业已陈列整齐的公座铺上了皮褥子。又隔了一会,县太爷才在不断呼喝的堂威中,由两个长随伺候着缓步走出,扶上公座,神态竟是那么从容不迫,并看不出他有任何官威和鱼肉良民之意。所穿公服倒是华贵一些,连跟来站在身后的俊仆长随,也穿戴得很整齐,还替他捧着云白铜手炉和包有棉绸暖套的茶壶、细瓷盖碗茶等,很有派头。这位县太爷从来不贪赃,哪里来的这些讲究?可是我们不能冤枉这位“能吏”。在当时制度下,地方官有应得的“陋规”。他曾历任首县,单“上下忙”田赋上应得的“羡余”就不少。这是临民之官主要的收入,比俸银多到不知多少倍。无锡县是鱼米之乡,最有名的肥缺,也是上司用来调剂下属弥补亏空的一种公开照顾。假如有那不知趣的人呈请革除“陋规”的话,不但要受到同僚咒骂,还要受到上司的驳斥:“你只顾自鸣清高,叫后任官怎么办?”事实上确实也有困难,县太爷的俸禄为数有限,一个小朝廷似的县衙门,要用那么多的三班六房差役人等,这班人平日并无工薪,或者工薪少得可怜,同样是要养家活口,还要吃喝玩乐。这一系列由上到下,不用之于民而“取之于民”的行为,在当时制度下,是有它一定的原因的。“枵腹从公”,谁还敢当官差去?知足一点或是聪明的县官,真用不着去贪赃。遇上好缺,三年一任,足可“衣锦荣归”,做一个“急流勇退”,“永保清名”的人,“优游林下”,“知足常乐”,照样发财,何必非要伤天害理留骂名呢?过于执那么精明强干的人,当然会想到这一点。上司既然有心调剂,下属当然“义不容辞”。再说,没有一点派头,也镇不住所谓“刁民”不是?虽然他的官谱是大了一些的硬赃官。


————————————————
  注:
  ⑴当时县官每年两次收钱粮的季节。
  ⑵人民每次向县里交粮,照例每斗都要多交,除一定的额外剥削外,好些地方还要巧立名目,加重剥削。每年都要百姓多打亏耗,实际上是官吏公开的贪污,成为一种相沿成习的陋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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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37:2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过于执


  过于执长脸高身量,眉毛很淸秀,通关鼻子,嘴被一部相当长而好看的胡子遮住,微露出一些棱角。五官搭配得很匀称。除带有皱纹的那双老眼,睁合之间仿佛透着聪明能干而外,都和常人差不多,神态也很安详,看去并不觉得可怕。可是刚一出现,堂上空气当时就紧张起来,大堂口候审的人们各有各的想法,心情都在动荡不安。


  过于执坐定之后,把旁边放的卷宗打开,略微翻了翻,先传带案的皂班头张四,询问追捕犯人经过和男女二犯被捕时的神情,跟着便传娄阿鼠!


  娄阿鼠虽把主意打好,时间一长,顾虑自多,本觉所说的话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及见县官向张四问答,先还暗幸方才所说那些煽惑的话张四一定照回,这事情大有指望,后来又想:“这位名的豆腐嘴、刀子心、惯于倚势凌人、见风转舵、面面俱到的皂班头,是不是首先识破了我的马脚?今晚赌场是不能去了,过天再赌,照样翻本赢钱。只是昨晚赢了不走,偏用那两粒断命骰子想吃大鱼,结果大鱼没吃成,连小鱼也被人包了去,还当场‘吃瘪’的笑话,被人传扬开来,以后怎么再充光棍?这事真糟!”心里头本就非常杂乱,忽听堂上传话:“带娄阿鼠!”县官先不审问正凶,却传这样一个“急公好义”的眼线,大有把他当成凶手看待的嫌疑,当时轰的一下,心上又好似着了一下重锤!临到这样生死关头,又不能不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去听审。口里答了一个“有”字,声音有点发抖,那顆心也似乎快要跳出胸腔外来。勉强鼓足勇气,隨同差役往公案前走,仿佛魂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到了公案前跪倒,偷眼一看,县太爷面容很和善,口边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这一个极大的鼓励,使得娄阿鼠念头立转,觉着县官并不像是把他当成凶手,跟着就想到好的一面,脱口喊了声:“青天大老爷!”这一有了生机,心跳得反更厉害了。


  大堂口候审的人们,也听不出双方说些什么。杨氏知道娄阿鼠决无好话,暗骂:“杀坯!只管嚼舌头根,县太爷不会相信你的。”她几时见过老吏断狱,主观上是声色不动,极力避免被人钻空子的。她始终信任戌娟,以为县太爷有名望,不会冤枉好人。


  娄阿鼠照着预定,把意图嫁祸于人的话说了。见过于执毫无表示,特别是自己捏造:“这个姓熊的有点‘面热陌生’,前几天好像还碰见他在尤葫芦肉店门口走来走去。他和苏戌娟是否在一起,却没有看见过。大家都说戌娟规矩,我不敢瞎说,冤枉好人。”神气做得很老实,胆小而又慎重,话里却有骨头。县太爷竟好似一点也不在意,也没见他口边再露出一丝笑容。正觉这亊情恐怕还是要槽!下堂时,偷看好些对眼睛都一起注视着他,杨氏更是怒目相向。仿佛人们已看到他的心里头去,不禁心又一震。他深知道平日所作所为不得人心,少时县太爷挨个审问,他们决不会说自己的好话。再想起行凶时所遗失的两粒骰子是个致命伤,由不得心里直冒凉气,背脊上也出了冷汗。其实,他所想到的,这位县太爷丝毫没有想到。


  过于执问完娄阿鼠之后,立传带见证人秦古心,问得很详细。


  秦古心据实说了,只不肯说戌娟的坏话。他拿不准的亊情,决不乱说。


  过于执根据平日断案经验,这类老朽昏庸的人都很世故,照例怕结冤家,既是近邻,就难免有些包庇。好在“真相已明”,“成竹在胸”,用不着再往深处追求。“断案如神”而不连累许多不相干的“愚民”,是上司的经常褒语,这荣誉还要永久保持下去,可是他只注意了可疑的一面,忽略了可靠的一面。他认为民间妇女,尤其是老太婆们最为愚蠢,极容易由她们身上找到线索。让秦古心画完押,退回原处,再传郑好婆问话,问得分外和气而有笑容。


  郑好婆,这位吃斋念佛的好心人,先是怕官怕得厉害,后见官很客气,心中一定,胆子渐壮,随同县太爷的细问,说出了她对事情的看法:“戌娟是个好女小囡,平日一见男人就脸红,再规矩都没有。说她与人通奸,谋害晚爷,阿要罪过?……不要说她是个黄花闺女,不会跟人轧姘头。就照县太爷的话,说她长得标致,也许上了别人的当做了坏事吧,这也不能怪她。求求青天大老爷帮帮忙,看她年纪轻,可怜,快点放她出去,观音菩萨一定保佑你老人家步步高升……”她始终没忘记观音菩萨,一片好心帮着戌娟,没想到话里头有毛病。


  过于执听完,叫她:“少时取保候传。”跟着传讯倪阿根和杨氏,都是照例回答。


  后传这两人都认定戌娟遭了冤枉,力言戌娟还是一个黄花少女,绝无与人通奸之事!


  过于执居然点了点头。


  杨氏一直都在留神县太爷的口气神情,见他问得仔细,除对她婆婆讯问时比谁都和气外,对谁都没有过一点表示。忽然点头,很代戌娟髙兴。心里一松,以为衙门虽然可怕,只要有理,见了官还是讲得通。


  过于执问完这一干人证,再传:“带凶犯苏戌娟!”他初审犯人时,照例是不喊堂威的,上来先由侧面査讯,再向本人骗供,最后才由用刑到用非刑。他有一套不怕犯人不招的方式方法,也极少拉扯多人,以免牵丝扳藤,使案情趋于复杂,因而影响他那能干爽利的盛名。


  戌娟先还是害怕,后见县太爷轻言细语的神气,比平日所见的人们还要和气,并没有拍桌子瞪眼,用那大竹板子打人。因为自己于心无愧,也就天真地没有想到她与别的人证不同,她的称号是凶犯。胆虽越来越壮,经过这两夜一天的失眠,劳悴和所受的惊恐与侮辱,又站在凄风冷雨的大堂口廊檐下候了半夜审,穿得又单薄,先前只顾听审,还不觉得怎样,这一走动,那两条不听使唤的冻腿竟抖了个不停,上下三十二个牙齿也在打战。


  过于执从点名起就注意到她的行动神色,见戌娟这种神态,暗中点了点头。等人走到公案前跪下,再仔细一看,心想:“这样一个好看的姑娘,又是一个开肉店的女儿,平日当然要接触到不少男子,不似大家闺秀还有防嫌,怎么能不招蜂引蝶?看神气倒像是个黄花闺女,这更容易被人垂涎而思染指。加上年幼无知,自然就要受人勾引了。”他一层比一层深入地丰富了他的逻辑。他主要的目的是以“断案如神”去博取上司的宠信,百姓的疾苦,他从也未曾想过。


  苏戌娟从来没打过官司,刚一跑下,便喊:“青天大老爷伸冤!”两行痛泪,同时夺眶而出。这个天真纯洁的少女,丝毫不懂官事,一着急,连照例的姓名籍贯还没被问到,就恨不能把满肚子的冤屈吐了出来。


  过于执微笑道:“本县决不冤枉你。我还没有审,何必先喊冤呢?”说时,看了戌娟一眼,内隐藏着无限威棱。他虽然又有了笑容,心里却更起着反感,认为戌娟是想耍泼,想拿眼泪鼻涕来获得他的怜惘,这在他面前是万办不到的事情。他虽读了多年书,“一行作吏”,连“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古人之言,都早忘了个干净。


  戌娟满肚皮想说的话,在他轻言笑语目光注视之下,都被堵了回去。


  问案是有一套手续的,只管刑房书吏填得仔细,县太爷照例还要细问一回,戌娟自然不能例外。过于执的问法也比别的县官更精明,更仔细,有时还要重复上两三次。他凭着多年问案经验,和他那种“鉴貌辨色,聆音察理”的才干,从一开口起,就注了意。因为他首先认定像这样美秀女子,最容易受人勾引,再加上娄阿鼠那种好像出于义愤的煽惑,和左右邻的供词不一,更觉着自己所见不差。否则,这些人的话怎么会不一样呢?他的看法是:“娄阿鼠的话比较可靠。秦古心老于世故,恐受牵连。推详所说,至少可以证明戌娟是个预谋者;否则,怎么会说她可怜呢?倪阿根虽说熊友兰这人从来没见过,但是他每天出去挑菜卖菜,至少有多半天不在家,熊友兰和苏戌娟来往,他当然不会看见,郑好婆的供词更是可疑,如果没有毛病,她为什么要替戌娟求情?明是怕得罪人和受连累,更恐闹出人命来伤阴骘罢了,杨氏始终偏向着戌娟,还说她是个黄花少女。凭我多年‘断案如神’的经验,别说黄花,就是绿花也一望而知。明明是年轻妇女在一起说说笑笑,情分不差,当然要帮她说话。这个妇人很狡猾,还是一张硬口。所说万不可听。其实,这一干人所说不实不尽的话,都可以用刑讯叫他吐实。不过,我一向讲究的是‘快刀斩乱麻’,案子办得干净而省亊,极少牵连,不能因小失大,耽误了我的考成。既然娄阿鼠的话可靠,也对我的心思,下余这干人证所说就无须乎多追究了。江南文物之邦,老百姓比别处聪明而刁狡,如果去向邻居见证逼供,只有多添麻烦,影响我的声誉,何苦来?”他不愿有酷吏名号,但不能不保持他那“能吏干员”的声望。否则,别人尚可,杨氏便非受刑不可。“像她那样偏袒凶犯,就不预谋其事,同是少年妇女,又是近邻,哪有毫无所知的道理?不过,人长得丑一些,粗脚粗手的,不会有人看中她。至于通奸杀人的事,戌娟也不会轻易对人说。妇女们偏向妇女是常情,无足为怪,和她计较则甚!”县太爷这一系列的想法,竟便宜了一干人证没受严刑威逼,杨氏更免去人命牵连的危险。


  戌娟觉着县太爷问话虽然时高时低,多少有点啰嗦,这都不怎么可怕,最可怕是那双眼睛,索性张开看人也好,奇怪的是这双老眼并不常时张开,那由眼皮缝里透出来的目光却老盯着自己,躲都没法躲。这和平日那些买肉的轻薄少年虽不一样,偏更显得怕人。她为这位“能吏干员”的目光所慑,怕不知道衙门里的规矩,答错了话。否则,明明刚问过的话,怎么还要问,问得那么仔细?那一双满布皱纹并不淸明的眼睛,也必随着张大开来。和他目光只一对视,心就发毛。头又不敢低,剛一低,就叫抬头。“万一犯了官家规矩,过完夜堂还不能回去,不把阿姨急死了吗?她老人家由远隔十好几里的皋桥,半夜三更来此接我,天气这么冷,还下着雨,阿要罪过?”她因问心无愧,丝毫没有想到处境的危险,心绪相当乱,有时答话难免吞吐。这一来,更使过于执增加了好些自信心,把“鉴貌辨色”当作了“断案如神”的惟一法宝。


  过于执问道:“你到底是妇人,还是黄花少女?说真话!”


  苏戌娟忙答:“我从来没嫁过人。”因为过于执末了三个宇加重了语气,具有一种无形的恐怖力量,使她有点发慌。


  过于执暗想:“从来没有嫁过人,并不能认作从来没有和人通过奸。”心里点着头,面色立往下沉,又问道:“被捕时,有人给你一块大饼,你都舍不得吃,想转送给你的姘头,再想赖是办不到的!本县问你破过身吗?”说着话,把老眼一睁,那眼角布满红丝隐蕴威棱的目光,忽然全部迸射出来。


  戌娟见县太爷突然发威,急切间又没听出这末一句话的意思,心更慌了,忙问:“太一太……”


  过于执连老百姓对自己的宠称——“太爷”都没听完,两道眉毛往上一扬,劈口就问:“你当然不配是‘太太’,我问你轧过几个姘头?”


  戌娟这才听淸县太爷说出了本地方言,明白了他的意思。无端受到这样大的侮辱,又羞又急,但又不能不回答,忙道:“我是个女小囡,从来不大跟男人说话,几时轧过姘头?阿要奇怪!”话未说完,两行痛泪又挂将下来,声音也急得发抖。她在突受刺激,万分悲愤之下,不但不再害怕,也没考虑到县太爷的尊严,辞色多少带点顶撞和气忿。县太爷威风逐渐加强,但反而减低了她对县太爷的恐惧心。


  过于执心里有气,“刁妇”两字没出口,忽然想起:“可疑之点虽有不同,一干人证所供,都说她是‘黄花闺女’,连娄阿鼠也有‘我和尤葫芦是老乡邻,平日看戌娟好像满规矩’的话。今天虽要使她逃不出我的法网,还要叫每一个人口服心服,才显得我的‘精明强干’。就算是‘黄花闺女’,照样也会私订终身,受人引诱,因而谋财害命。手续还是做完的好,否则,犯人太刁,手续如不完备,她一上控,岂不又添麻烦?”便对左右道:“传稳婆!”


  —个浓眉大眼的矮胖妇人,立由差人后面走出跪下,答一声“有。”


  过于执道:“验!”


  稳婆又应了个“是”,转朝戌娟低声说道:“走!”她根据多年经验,明明看出戌娟是个少女,但她早于察言观色中,体会出县太爷的意思。再说干的就是这行,不能不照办。另外还得摆出一点威风。因为她大小是属于官家所用。


  戌娟见这个满脸横肉的胖妇人瞪眼要带她走,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也不知去干什么,心里一害怕,眼泪正断续着往下流,一只手臂已被稳婆拉紧,身不由己地跟了出去。


  过于执跟着便说:“带主犯熊友兰!”


  熊友兰正恨戌娟害人害己,见被妇人带下堂去,心还在想“这回该轮到我了。官问得真慢。”他认定自己全无干系,以为一问就了,早点放出去,还可连夜赶到常州去给东家贩货,不要砸掉饭碗。忽见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已抢着走了过来,口中低喝了一声“走”!便抓着锁链连拉带推往堂上带,神气显得很凶。他想:“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这样厉害作啥?”


  过于执照例问完姓名年籍之后,开口便道:“你要实话实说!几时跟苏戌娟通的奸,什么时候起意拐逃?什么时候图财害命,下手杀人?怎么杀的?你那姘头苏戌娟帮你下手没有?什么时候逃走的?打算逃到哪里去?快说!”这一连串“什么”是要为被害人找—个人来抵命,情绪很暴躁,也没有容当亊人答辩。


  熊友兰急道:“县太爷明鉴!小人冤枉……”


  过于执冷笑道:“在本县面前还敢喊冤?你带的钱不多不少,正是尤葫芦被盗的那十五贯。事情没有这么巧。如今人赃俱获,被害人的乡邻看到过你。你比那女犯还要刁狡!她方才业已供出和你通奸合谋,图财害命了。从实招供,还可从宽,再若狡展抵赖,白受许多活罪,一样是死!你要放明白些。”


  熊友兰当时轰的一下,眼前一黑!气得周身乱抖,接口骂道:“这个‘小害人精’,真是血口喷人!”他不知道县太爷有心诈供,把所有怨毒却集中在戌娟身上,急怒交加之中,毫没想到这种说法大有毛病。


  过于执微笑道:“你这话说得不错。要不是因为苏戌娟这个‘害人的狐狸精’把你迷住,你也许不致图财害命吧?”平日讲究从个别词句和现象上发现和解决问题的过于执,把熊友兰的话当作凶手后悔的口吻来体会。跟着又问:“这十五贯钱,怎会到你手的呢?”


  一句话把熊友兰的胆子壮了起来,忙答:“小人家住淮安……”


  过于执把眼一瞪道:“这还用说!本县早知道了。莫非你家住淮安,就是好人?我问的是那十五贯。说!”同时把惊堂木一拍。


  熊友兰忙答:“这是我东家陶复朱叫我去到常州买木梳的货款。”


  过于执笑道:“真巧,也是十五贯?你东家现在哪里?”


  熊友兰答道:“陶复朱现在苏州观前街悦来店,一传就到。”他认为最有力的证明是他东家,苏、锡相隔不远,一传就到。


  过于执回顾刑房书吏冯承道:“陶复朱有无此人?传来没有?为什么案由单上没有?”


  冯承是个世袭的老刑房,伺候的县官最多,也最有经验,更善于窥伺县官的词色动静。过于执到任不几天,他就看出“曹营”之亊难办,这位太爷不好伺候,于是施展了世代相传对付长官的一套所谓家学。首先用小忠小信谋取信任;再用“杯酒联欢”等相当高明的拉拢方法,和过于执随带来的官亲宠仆俊童们打成一片。过于执是老州县,深知三班六房没有好人,但又不能不依靠他们。他一面抱着怀疑态度,一面却深信自己善于驾驭吏役,认为能干的人十九狡猾,但绝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去。开头还只赏识冯承办事熟练,有条不紊,事情虽交他办,但不怎么放心,日子一久,听他的耳目亲信人等都说,冯承非但勤能,而且忠心实意,一丝不苟。


  冯承逐渐获得了过于执的宠信,此后冯承胆子越来越大,和县官耳目们的勾结也更紧。不但使这班人对他只能说好不能说坏,同时还要把双方的交情,通过共同的利益加以巩固。这是他家传的聪明本领。昨日,因过于执由省里回来,连着调卷问话,伺候坐堂,忙了个马不停蹄,好容易伺候着淸理完了积案,还要到刑房去整卷归档,实在比官还累。好容易在天明前把应办的手续办完,喘吁吁瘫在床上,想睡个足。刚沾枕头不久,就听说出了人命重案。这正是他显示能干的时候,忙又喘吁吁穿衣爬起,坐在椅上打着盹,喝酽茶。又好容易盼到县官相验回来,忙向长随摸了摸底,探出县太爷不动声色的侦察和此时业已吃饱午睡,忙把这班耳目亲信都托付好了,打算二次上床,做梦也没想到当天就会人赃俱获。睡梦中二次匆匆爬起,赶去点名,录案由,上号簿。本来就一肚子没好气,头脑也晕惚惚的,偏偏这两个年轻的当亊人全不识相,喊冤的喊冤,诉苦的诉苦,恨不得把他也当成了过于执。心里一火,又因人赃俱获,张四说起犯人被捕时情形可疑,娄阿鼠又在一旁说些冷言冷语,过度疲劳和纷乱之下,竞忘了记证人。等向刑名师爷交代完了公事,回房再睡,仗着有官的耳目照应,睡到传呼坐堂才起来,又喝足了一气酽茶,候到第二次传呼,才抱了卷宗和那十五贯钱去伺候过堂。睡了这些时,神志自比日里淸醒好些。当差多年的刑房,经历甚多,只管巴结本官,心里并不糊涂。这时,站在公案旁边一听,虽然没疑心到娄阿鼠,却看出这两个犯人未必是真凶。再—细听众邻居的供词,倪阿根竟说有一证人尚在苏州,可以传询,这才想起料前事,当时吓了一大跳。先还想这位县太爷只要心有成见,跟着就是一套严刑拷打,决不容犯人开口,倪阿根所说,好像没有听淸。这一正凶是从未见过官的年轻人,也许就被吓唬回去。只要他不供出陶复朱,过完这堂,连夜派差役到苏州去传人,一面和师父商量打主意再把它圆上,也并不是没法可想。最可怕是当时要人!这位驭下最严的太爷,只一翻脸,就受不了。正暗骂:“瘟官,你如体谅下情,办公事有准时候,我们便不会忙得人仰马翻,觉都没法睡,哪有此亊?”不料犯人胆大,说有证人未传,官马上就问传了没有!心里虽急得发抖,仗着一向老练和本官信任,表面上仍很镇静,很巧妙地答道:“录案由时,犯人并没提陶复朱,连问他两次,都说十五贯钱是他自己的。张四还在旁听着。”他把自己的证人当时举了出来。


  张四是冯承的爪牙,再想起熊友兰屡次向他打听陶复朱传来没有,自己以为冯承业已录过案由,就没有再过问这亊。既要推卸自己的责任,又要讨冯承的好,连忙上前跪禀道:“回太爷的话,下役并没听犯人说过陶复朱。”


  熊友兰抗声急叫道:“我说过,他……”


  过于执接口怒道:“胡说!本县这里决不容你们这些‘刁民’支吾抵赖!我用的人从来不敢耽误公事。你既说出证人,他们断无不传之理。本县业已看得淸淸楚楚,明明白白。今天偏不为你费亊。你招不招吧?”


  熊友兰慌道:“请太爷给我……”


  过于执把惊堂木一拍,喝道:“真相已明,还给你什么?先拖下去打他三百大板!”


  当时就有两个差役抢了出来,把熊友兰按倒在地。行刑的差役,便强扒下犯人的裤子,用三尺多长的大毛竹板,一五一十的吆喝着打了起来。熊友兰连冤枉二字都没喊淸楚,就被打了个皮开肉绽,几乎晕死过去。


  过于执正要逼他招供,忽见稳婆带了苏戌娟走进,心中一动,暂时没有开口。


  稳婆照例回禀:“苏戌娟实是处女。只手上被刀锋刺了一条小口子。”


  过于执便道:“带苏戌娟!”


  戌娟隔老远便听见堂上惨痛哭喊之声!吓得心里怦怦乱跳。再上堂一看,那个好心肠的熊友兰趴伏在地,股上的皮肉肿起老高,裤子上已沾满了血迹!由不得周身毛发皆立,说不出那种从没尝到过的恐怖滋味。


  熊友兰已被打得两腿僵木,有的伤处偏又胀痛如裂,喘吁吁周身皆颤。正在咬牙挣扎往起跪时,忽见戌娟被差人带上堂来,要由身旁走过。由不得怒火上冲,突着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厉声怒道:“你害得我好苦!”他咬牙切齿地痛恨戌娟,认为这不白之冤,全是戌娟所造成。因不懂官事,把心里的话也说了出来。


  戌娟也忙喊道:“我真对不起你!我就死,也不会连累你的……哎呀!”话没说完,被带案差役把链子猛一拖,几乎摔倒。刚想代熊友兰诉冤,猛一抬头,见县太爷正望她笑!方才她也曾看他笑过,但这一笑,看去分外显得可怕。忙把头一低,鼓起勇气,手指熊友兰,刚说了一句,“他实在是冤……”


  过于执早就留意这两个少年男女的神气,不等话完,笑微微问道:“他是谁呢?”


  戌娟答道:“就是那熊友兰……”


  过于执接口笑问道:“熊友兰几时勾引你的?你们怎么会图财害命,通谋杀人?要说实话!本县念你年幼无知,一定开脱你的死罪。”稳婆虽然验明戌娟是个处女,具有干结,但照过于执的看法,处女可以由受人勾引而变为妇人,当然也可以通谋杀人。众人证都说她平日规矩,也正说明了尤家肉铺小,左右邻耳目众多,很难有通奸私会。女犯本想随同姘夫逃走了事,恰巧尤胡芦借来了十五贯。乐得乘他酒醉,顺手牵羊。没想到尤葫芦酒醉心不醉,因而引起凶杀。女犯虽不一定预谋杀人,共同杀害尊亲已毫无疑问。也许以先并没有想杀人,因为恶迹败露,然后行凶,都是意中之亊,所以用以行凶的是七八斤重的肉斧,而非其他凶器。就算苏戌娟只是帮凶,杀害自己尊亲,也不能稍微宽容,不过口供还是要问的,这是朝廷的法度。好在是个小姑娘,骗供就行,哪怕她不招?


  戌娟这时是又气又急又害羞。县太爷问她,虽然要比问熊友兰温和些,但是同样不容她答辩,问起来又是慢腾腾。年轻人当然有点性子急,何况还连累了好人!好容易盼到县太爷把话问完,业已乱了头绪,忍不住脱口答道:“我我没有和他通奸……”


  过于执突把脸一板,大喝道:“我知道你和熊犯尚未成奸。只是意图淫奔,被你后父识破,因而合谋杀人!不要以为你是处女,奸字就安不上。不说实话,把你活活打死!”随把惊堂木一拍。


  戌娟只觉得官说的话句句刺耳,气得周身乱抖,抗声答道:“我和这位姓熊的客人素不相识……”


  过于执大怒,抢口喝道:“小泼贱,胡说!既不相识,怎会知道他叫熊友兰?又跟他一路走?他都招了,你还不招?讨打!”这次惊堂木拍得更显震耳。


  熊友兰刚缓过一口气,听苏戌娟并没有咬她,才明白方才官说的是鬼话,忍不住叫道:“我没有招……”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人,这一来,对戌娟的怨恨由不得冲淡了好些。


  过于执厉声怒喝道:“本县断案如神,如今人证俱全,还怕你们当堂串供?来!把男的上夹棍,女的也拶起来!”


  行刑差役立时抢上,如法炮制。


  过于执等男女二人上好刑具,又问:“大胆凶犯,你们招不招?”


  熊友兰和苏戌娟同喊:“冤枉!”在冷兩凄风的深夜里,声音非常凄厉!


  过于执微笑点头道:“好,给我收!”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安详。官法如炉,犯人已在掌握之中,暴跳如雷和吹胡子瞪眼是不必要的。


  接连几声惨号过去,这两个少年人都因受刑不过,痛死在大堂上。行刑差役跪禀:“犯人挺刑,业已晕倒。”


  过于执见外面风雨渐大,天明前的冬夜,那一股接一股的寒气直往皮袍袖子里钻,前后心也好像冷冰冰的。犯人还没有招供就死在堂上,公事上也很难交代,便低喝道:“这算什么?给我喷醒过来,‘当堂钉镣’收监,等他痛定思痛,胆寒之后再审。”


  梁氏母子始终未被传讯。差役知道县太爷心意已定,决不多费唇舌。见她母子连说好话,要求上堂作证,几声威吓,便自镇住。


  过于执一向讲究刑求,并以“案无积牍”,“狱无滞囚”自豪,又惟恐人家说他是酷吏,照例用刑时不让老百姓看,一干人证早被差役带往班房,等问完案取保候传去了。“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自来官司难打,何况人命牵连,众邻居都抱着大小不同的恐惧心情,一听少时就要取保回家,心里一松,便想起县太爷问案那样和气,不管对不对,都没骂过人,加上平日的耳闻,由不得发生好感。娄阿鼠固然是歌功颂德,赞不绝口。连杨氏也以为戌娟一定会放。不久刑房吏同了几个差人已冒着大兩飞跑进来,挨个点完了名,便叫差人带出取保。众人都急于回家,出了衙门口,身上一轻,各冒着大风雨往家赶去。


  熊友兰和苏戍娟经差役用凉水喷醒后,被连拖带拉,一路威喝着送往男女二监,分别收押。


  梁氏母子最担心戌娟,又都怕官,再说家里也离不开。知杨氏和戌娟交好,便把带来的钱交托她想法送饭照应,并说自己也要常去探监,钱不够用,只管开口。


  这男女二人受刑时虽然万分苦痛,悲愤头上还能硬挺。到了监中,才更尝出官家刑法的厉害,伤处肿起老高,硬邦邦的和木头一样,业已失去知觉,趴伏在铺有乱稻草的地上,非常不舒服,打算转侧一下都办不到。不动固是痛胀难受,稍微一动,周身筋肉全受牵掣,疼得钻心刺骨,由不得又疼了一身冷汗。不时还要受到牢头禁卒的辱骂。因为这是花案官司,在当时制度之下,照例要受人们的轻贱和侮辱,也很难得到难友的同情。戌娟只是疼得十指连心,双手通没有一个放处,身上还没受什么伤。熊友兰下半身已是体无完肤,腿差点被夹断,脊梁骨又挨了几下重的,肿起好些条紫杠,最难忍受的是几处被打绽裂的伤口,还有些烂肉挂在那里,非但不能转动,稍微喘一口气,就疼得头上直冒热汗,再要忍不住咳嗽一声,打个喷嚏,那个罪孽更大。牢头禁卒们又都见惯,连想喝口水都办不到,只能勉强把气匀着,在那里活受。这简直是“人间地狱”!




————————————————
  注:
  ⑴江南土语,栽跟头的意思。
  ⑵似曾相识。
  ⑶从前官府收押重囚,必须当堂当官钉镣,意在严防差役作弊,开镣亦然。但牢头禁卒之收贿徇私,暗用毒刑,迫害犯人,依然不能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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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41:43 | 显示全部楼层
六  况钟


  过不两天,熊、苏二人又过二堂,照样又是下面不肯承招,上面不容分说,加以屈打。伤上加伤,县太爷非刑又多,哪受得了!二人经过几次昏厥之后,实在无力再挺。熊友兰首先认命;戌娟虽然苦口悲号,无论要她承认什么都可以,只请县太爷不要冤枉这素不相识的好人!过于执早就认定了这两个是由想通奸而合谋的凶手。“没有奸夫,如何完案?”戌娟那种说法,更使得他有气,哪里还有丝毫怜悯之心!戌娟接连多次受了好些酷刑,实在忍受不住,又听熊友兰颤声哭喊道:“撞到这样瘟官,是前世的冤孽!我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你不必再顾我。我们还是一同冤枉死了吧!”戌娟也看出官不容人说理,刚画完供,人就晕死过去。


  过于执本嫌二人挺刑,又因画供以前,还喊冤枉,越想越有气,等到犯人还押之后,便和幕宾说,“这样‘刁民’,非都判他极刑不可!”在宾主双方密计之下,熊友兰固然是拐带少女,图才害命的杀人犯,苏戌娟也成了预谋杀害尊亲,并且帮助行凶的凶手。这类上行的公文,过于执照例字斟句酌,看了又看。经过几次的修正,又加上:“似此极恶穷凶之徒,若不处以重典,实不足以张国法而儆刁顽……”然后申详到府里去。


  常州府是个老翰林,所讲究的是吟风弄月,煮酒清谈,一面做着官,一面却又要避免风尘俗吏的称号。他只顾诗酒风流和所谓“名山亊业”,当然无暇过问民间疾苦。何况过于执历任繁巨,官场中都称他为全省第一个“干员”,是上宪最器重的人。因此,连公文都没看,便委之于幕宾。幕宾早就受过东家的嘱咐,而无锡县来的公文,又真称得起老吏断狱,又“干净”又“周密”,极少有过漏洞。乐得省事,留出工夫去培东家撙酒论文,赏花玩月。在“……既是人证俱全,凶犯所称陶复朱查无此人,岂容狡展!……是否应予依拟……”等例行词句之下,再往臬司申详上去。这无辜的两条人命,也就随同卷宗,容容易易地送到省里。


  熊、苏二人开头也不是不想翻供,因见这位知府大人生得又髙又大,强睁着两只布满红丝的大眼,醉醺醺坐在堂上,未容开口,便把惊堂木乱拍,看去比过于执还凶。路上又受了解差不断地恫吓,惊弓之鸟,疮痍未复,惟恐再受非刑,只叹了口怨气,便听其所为。


  江苏臬台出身是个纨绔子弟,三十多岁就升到江苏提刑按察使,讲究的是吃喝玩乐。后房妻妾有七八个,应酬她们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去和犯人打交道。仗着他父亲是朝中亲贵,又用重金聘了两位有名的幕宾,代他办的公事非常漂亮,手笔更好,把公文写得头头是道,和作文章一样,极尽抑扬顿挫之致,才得一帆风顺,当了全省掌刑之官。臬台前后台本钱这样充足,当然用不着他费心,连申详的公文都没见到,便由这两位名幕包办,略微经过一番手续,依旧“如拟”,照例申详到刑部里去。


  刑部员司因见人赃俱获,府臬两审俱照原判,初审的问法极精明而仔细,凶手又没有上控,分明情真罪实,也就拟了秋后处决。再经朝审,“钉封”发回。


  公文往返,不觉到了第二年的秋天。这两个无辜的靑年,虽然分押男女二监,不能见面。日子一久,伤已养好,监中的难友对这二人,也由熟悉而发现这件奇冤,激发了人类的同情心,知道案经三审,又无亲人代为上控,分明冤没海底,万无生路。都说:“事情如果出在长、元、吴三县,原审都有指望,偏撞在过于执这个瘟官手里。”熊、苏二人都知道自己没有救,悲愤无用,也就准备活一天是一天,伸冤的想头一断,体力也渐渐恢复。


  戌娟因自己落了恶名,还连累好人,反正跳在黄河洗不淸,每次得到梁大嫂和杨氏的接济,一定设法分一半给熊友兰转送过去。


  熊友兰开头只怨自己多事,受了戌娟的害,又悔又恨,经过三审之后,渐渐发现戌娟也是无辜,事情不能怪她,只是狗官可恶,冤屈良民。再见戌娟对他那样关心,也被感动,反觉自己是个苦人出身,监中苦楚还能忍受,戌娟年纪不满二十,又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女,虽比自己多了一个亲人,但相隔远,并非富有,每次送来的钱物,想必有限,她却定要分送许多给自己,越想越不好意思,于是由埋怨变成感激,老想能见戌娟一面道道谢。无奈一牢之隔,渺若山河,春去秋来,苦无机会。


  这天夜里,熊、苏二人睡梦中忽听点名提人。经过这长一段苦难日月,监牢里的一些过节,二人都有一些耳闻眼见,明知此去必死,虽然有些惊悸,继一想,事已至此,这样人世,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索性早死好了,省得在监牢里苦熬,老受这个活罪。心神一定,匆匆应声爬起,听凭下手。人命重犯,全都带有镣铐,手续也早办好,不费什么时间。等押到“王废基”刑场,也就初更左右。


  监斩官还没有来,熊、苏二人被押在旁边小席櫥内,静候到时“标朱”。都盼早死,对于死前官府照例要赏的一顿最后酒食,也始终不肯吃一口。已凉天气,如入寒冬。二人跪坐在阴湿冰凉的土地上候了半个多更次,手酸脚麻,心都冷透,偏是不能起立,空自怨哀,无计可施。


  熊友兰首先忍不住怒火,口里咕哝着说:“我们反正冤枉到底,任凭你杀!为什么临死以前,还要给我们多受好些活罪?”


  旁边一个差人接口道:“我们苏州府况大人是有名的青天,向来体贴犯人,从不许我们随便打骂,有时连提前给你们吃的这顿送行酒,也要亲自査看一下。这里有酒有菜,想让你们尽量吃个够,莫要饿死鬼投胎,再来犯法。你们偏是一点都不肯吃,却怪人家来得晚?这是苏州府,要是别处州县,早请你们‘吃生活’了。横竖要死,你们年轻人不要心急。”


  苏戌娟本来也想开口,无意中听出监斩官是苏州知府,姓况!猛想起近数月来,在牢中常听难友所说这位苏州府知府况钟的为人,心方一动,忽听吆喝之声。偏头往外一看,前头一对大灯宠,照着一名“顶马”、四个差役、四名刽子手和一乘四人抬的蓝呢官轿,轿后还跟着一名骑马的“简房”,由通往府前街的石子路上走来,除原伺候在官棚内的差役不算,连轿夫带官不过十五六人,这比平日所见官府的威风势派,虽然要小得多,当此悲风怒号、残月无辉、白杨萧萧、声如潮涌的秋夜,转眼便要身首异处,永为屈死冤魂的当儿,多么意志坚强的汉子,心里头也由不得要跳上两跳,何況这两个未经事故的无辜靑年男女!二人当时心里震了一下。


  戌娟见正面官棚内灯火通明,轿已落下,一个身穿公服的官员已低头走了进去,忍不住向旁边一个老差人颤声问道:“这位老爷就是况钟么?”


  差人喝道:“不许乱喊官讳!你们案经三审,又奉部批,不要说是青天,就是白天,也救不了你。只有定定心等着去投你的好娘胎吧。”


  熊友兰也被戌娟提醒,见她迎头挨了一闷棍,自己本来想问的话,也全被压了回去。正觉就要处决,断无生路,刚咬牙切齿叹了口怨气,忽听戌娟突然悲号了一声“冤枉”!心想:“双方同一命运,反正是死,喊他几声冤,稍微出点恶气也好。”便跟着喊起冤来。


  戌娟见喊了一声冤,旁立差人并未喝骂,随又喊了两声。


  熊友兰见看守差役虽在冷笑,不曾发话,知道犯人临刑前,非但常要喊冤,胆子大的,还要把官府对头骂上一顿,乐得借此机会把过于执也骂几句。苏戌娟跟着也骂。


  看守差役见二人越喊越起劲,忍不住劝道:“你们已非上西天不可了。此时骂是白骂,冤也白喊。虽然况大人不许我们打骂犯人,这类事他见得太多,你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处。”


  熊、苏二人也明知道此时喊冤无用。平日常听人说,这位况大人是包龙图转世,专能为老百姓伸冤做主,多么不白的奇冤,经他一问,当时便能问个水落石出。当此死生交关之际,由不得生出万分之一的最后希望。初意官棚相隔不远,况青天一定会听见,只要传呼带人,事情就许有了生路。哪知喉咙全都喊干,并无丝毫回应。强挣着半个身子,偏头往外一看,当中官棚内公案上的蜡烛业已点起,两旁还有差役举着好些灯笼火把。官已升座,似在翻看什么公文,相隔才二三丈,喊冤之声决不会听不到,休说朌他伸冤做主,竟连头也未向外抬。方才的满天寒星和半钩残月已全隐而不见,棚外大片刑场上暗沉沉的,风还是呼呼乱响。想起前在无锡县含冤受审,也是阴天,只是今夜雨还没下。回忆前情,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怨气。戌娟更忍不住心里一酸,痛泪往外直迸。正想:“算了,算了。姨娘怎么不来收尸?连这死别生离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忽听官棚内一声传呼,还未听清,旁边看守的四差役便走过来带笑脸道:“现在就要‘过府’,定定心,我搀着你们走。”


  熊友兰虽然常在外面随人经商,并不知道什么叫“过府”,糊里糊涂,先被二差役一边一个,拉了膀臂便往外走。苏戌娟向不愿被男子拉扯,忙说:“我自己会走。”刚用一腿支地,挣扎起立,不料腿脚均已麻木,连挣两个没挣起。另二差役忙抢着把她拉了起来,也是一边一个扶住,往官棚那面走去。戌娟腿脚均已失去知觉,只得听之,因内中一个差人把她膀臂拉得紧了一些,满腹愤气无从发泄,明已觉出官棚内坐的就是难友们平日所说的“包龙图”也不会来救她,依然喊起冤来。


  熊友兰认为天下老鸦一般黑,当官的不会有好人,冤是白冤,把血喊出来也无用处,愤怒已极。先没出声,因听戌娟还在不住喊冤,觉着她太可怜,脱口骂道:“和这些瘟官有什么道理可讲……”


  这时,熊、苏二人已将被带到官棚门前,皂班头低喝了一声:“不许放肆!”忽又听监刑官接口道:“临刑呼冤,常有的事,天明就要正法的人,你们不必多管。”二人本已住口,戌娟一听座上官的口气虽和过于执初审骗供时那样轻言细语差不多,不知怎的,觉着内中带着好些矜怜之意。并且话一出口,立时肃静无声,那些差役们也没一个狐假虎威,横眉竖目,由不得心中一动。再偷眼一看,座上官是个中等身材,年约五十,貌相清癯的老者,并不那样神气活现,正和难友们所说的况青天一样。先人之见和死在顷刻,千钧一发的眼前形势,使得她由内心深处起,又脱口喊出了一声“冤枉”。


  这位监刑官正是苏州府知府况钟,因人甚公正,长、元、吴三县的老百姓对他非常敬爱,曾经有三次调任和罢官,都被数以万计的老百姓“攀辕卧辙”,拦舆哭留,并且为他罢过两次市。他虽然以一个寒士出身的“佐杂”小官,升到苏州府知府,竟连皇帝都知道他的姓名,还为他下过御旨。这样名望大的清官,自然要受到上司同僚的忌恨。仗着多年为官,公事熟练,做人又那么踏踏实实,非常细心,不肯丝毫马虎,对于上司同僚又是不谄不骄,恰如其分,忌恨他的人也是无可如何。这次奉命“过府”监斩是例行公事,只要到时验明正身,标完朱把朱笔往身后一扔,给犯人插上“招子”,等杀完人,“排衙”回去,就算交代。但是办得十分谨慎,到得也比别的官早。一进官棚,先看卷宗,看得很仔细,从头到尾,一字不漏。这是他的习惯。正觉此案情真罪实,原审官并未错判,忽听棚外男女二犯同时在喊冤枉。这类刑前喊冤是常有的事,此案人赃俱获,毫无疑义,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等看完卷,把人役点过,办完例行手续,传话“过府”。隔不一会,猛听官棚外又喊了两声“寃枉”,因其近在门外,深夜寒风中听去,比方才几次喊冤的声音分外显得凄厉刺耳。知道这个犯人年纪很轻,虽然事已定案,无可逃刑,也由不得心里动了一下。后见两个犯人跪到面前,男的满脸怒容,一言不发,女的还在不住喊冤,暗忖:“这小姑娘虽然罪有应得,到底被人诱胁,受此重刑,年纪轻轻,也颇可怜。”便温言说道:“你们放安静些,等本府问完之后,有什么事情求我,只要办得到的,都可商量,光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熊、苏二人第一次听到官会对他们这样说话。这和过于执问案神情完全不同,不知怎的会使人感觉到内中有一种温暖。尤其是那一双很清亮的眼睛,不像过于执那样朝人脸上死盯,也不像常州府那样吹胡子瞪眼一味恐吓人。虽朝自己看过两眼,更丝毫不像其他官吏差役那样带出厌恶凌辱的神气;加上过去的成见和很难满足的希望,由不得乖乖地应了一声:“是!”把头低了下去。伸冤求活之心过于迫切,也使得这两个无辜的青年并未听出对方所说有仕么含义。


  况钟照卷宗所载验明正身,核对完了姓名年籍,见刑房送上斩犯身后所插的招纸,拿起笔来准备“标朱”,要往犯人姓名上去勾点,又朝二人看了一眼,停笔问道:“方才我已说过,只要本府能办的事都可以办。现在快‘标朱’了。你们并无亲友在场,有什么后事后话,快想一想。免得临时想说来不及。”


  熊、苏二人先和况钟问答时,见对方辞色始终那样温和,并还带出怜惜的神气,满心热望着问完姓名便可伸诉冤枉,万想不到他们苦盼救命的况青天会说出这样话来。刚听出口气不妙,头脑里便轰的一下,跪坐在地,做声不得。


  况钟连问两次有无后事相托,见二人均未开口,当是惊惧过甚所致,心里说道:“可怜!”由不得把朱笔放下,把二人的案由和供词再看了看,觉得实在没有判错,暗中叹了口气,二次把朱笔拿起,又要往招纸上点。


  苏戌娟忽然把身子一挺,厉声急呼道:“谁都说你是青天包老爷,你就让我们冤冤枉枉死了么?”


  熊友兰挺跪怒道:“什么青天包龙图,还不都是一样!我们老百姓就该冤枉死,有什么好讲!”


  犯人临刑前骂官也是常事,况钟并不在意。因为熊友兰声色俱厉,无意中又看了他一眼。烛光照处,忽然瞥见熊友兰左眼都已进破,新挂着一道寸许来长的血痕,女犯呼号更是激烈,与平日所见临刑呼冤的凶犯好些不同,并且男女两犯年纪都轻,以前从没打过官司,府、县两审均未拥供到了已成定案,无法挽回之时,反倒这样激昂悲壮!方才所阅看的案由和供词重又浮上心头,由不得心中猛然一动,回顾简房道:“三更过了没有?”


  简房恭答:“此时虽还不到三更,大人该‘标朱’了。”


  况钟将头微点,见女犯虽然还在呼冤,因为悲愤过度,神志失常,业已不能成声。男犯只以怒目相视,顺眼角往下洗血。便向二人温言说道:“你们先不要情急,听我好言相告。本府也觉你们年纪轻轻,死得可惜,无奈业经三审,又奉有部里‘钉封’回文,事情是没有指望的了。不过你们口口声声在喊冤枉,想必有些缘故。现在还有两个多更次,你们把气平一平,有什么话,好好地说。”


  苏戌娟喘息尚还未定,闻言转念一想,精神立振,脱口便道:“小女子被冤枉死,情愿认命。只是求求青天大老爷,不要让我连累好人。”随将自己和熊友兰素不相识,只在皋桥问路才得相遇的经过说了出来。


  熊友兰听况钟一问,便把现有东家陶复朱可作见证,过于执听信手下吏役的话,不传证人,屈打成招之事,一一说出。


  况钟先前细阅全案,并无漏洞,只是刚才想起男女二犯的口音一是无锡,一是淮安,稍微有点可疑,但这一点决不能就作为是男女二犯不曾杀人的理由。正觉这些话都是白说,忽听男犯说起十五贯钱是东家陶复朱命他带往常州买木梳的货款,无锡县未传证人,不禁吃了一惊。再一细问案情经过和先阅过的案由供词一对照,又问出陶复朱常年经商于江淮之间,官府只一行文便可传来对质,卷宗上竟没有提!而女犯的口气又是那么坚强天真,既不怕死,也不像是恋奸情热,想代男犯开脱神气。由不得心里便打起鼓来!暗忖:“这两人一住淮安,一住无锡,男犯更是一个商伙,哪有多少勾搭机会。男往常州,女往皋桥,都走一路,也不能因为问路同行,就认作是杀人凶犯。不过,最重要的关键,全在这十五贯钱上。如照女犯所说,是她姨母赠予尤葫芦的本钱,还可说是双方至亲,意图串供包庇,并且她那姨母也未出头代她上控,大有情虚之嫌。男犯却是业已供出钱是东家陶复朱的货款,并且还说他被冤时,陶复朱正住苏州“玄妙观”悦来店,有店簿可查。忙命长随任健拿了府牌,速骑快马往悦来店调取店簿,限半个更次以内复命,越快越好。跟着又向熊、苏二人反复询问,越问越仔细,也越觉出男女二犯理直气壮,一点不像装假,暗中示意刑房吏,把供词仔细记下。这一来,连简房长随都被吓坏,知道这位大人只要遇上疑难的事,非把它弄淸楚不可,什么乱子都敢闯,俱都愁颜相对,代他着起急来。


  简房是个刑房出身的老公事,实在忍耐不住,几次凑到公案旁边,悄声回禀说:“三更快到,请大人‘标朱’吧。”


  况钟专心致志很沉稳地向犯人仔细问话,没有理睬。


  隔了一会,简房又凑过去,暗中禀告说:“三更已到,此事关系重大,如真‘失入’,恐怕要出乱子。请大人千万慎重。”


  况钟闻言,猛被提醒,暗忖:“如果不是冤狱,我为百姓丢官吃亏原不相干。如是冤狱,这个牵连太大,由无锡县、常州府到臬台、抚台,都要受到很重处分,何况‘钉封’部文已到,万难更改的事,所以犯人临刑呼冤,虽有明文规定,也从没人肯为出头做主。我就算豁出这顶乌纱不要,去到抚院请求,也是白砸钉子,于事无补。奉命监斩,职权止此,此时已近三更,如何能够挽回?”正在非常为难,同时瞥见简房不敢再催,却借剔烛花为由,轻悄悄把斩犯的“招子”往手边缓缓移来,满脸都是愁急之容。知道事情万难挽救,心中一狠,又去拿笔。谁知前两次拿笔,原认定犯人罪有应得,只是年幼无知,又无亲人,想问他死前有无请求,心里虽存恻隐之念,一面仍当公亊在办。这时却老想着这两个年轻人至少有一个是冤枉,只要这支笔往招子上一勾一点,两条人命当时断送。手剛触到笔杆,已经有些发抖,等到勉强把笔拿起,手更抖个不停,简直没法往招子上点划。那支笔也仿佛比什么东西的分量都重,不听使唤,几次顺手縫要往下掉,竟然无力将它捏紧。同时瞥见苏戌娟满脸痛泪交流,面向自己,充满着万分迫切的乞求神气,比熊友兰看去还要可怜,连先前对她还有一些怀疑之处,都被冲淡好些,由不得心中一酸。


  长随任健,人甚能干,很快就将店簿取到,向况钟禀告,说:“悦来店东伙都说,熊友兰和他东家陶复朱以前都是店中老客。熊友兰搭夜航船到无锡去的那天,正是尤葫芦被杀的前半夜。小的因观前街离此才里把路,恐太爷要问话,骑马先回,他们随后就到。”


  况钟仍然不动声色,接过一看,正是前去年的两本店簿。便从头看起,一直看到凶案发生的那一天,才将店簿合拢,坐在公座上沉思起来,连那支朱笔也忘了放。


  这虽只是半盏茶的光景,满堂吏役全着了慌。那个忠厚的老简房实在放心不下,又悄悄凑将过去,吞吞吐吐地劝道:“此……此亊非同小……小可,请……请,请太爷……”


  况钟突把手中笔往案上一掷,两眼一睁,微怒道:“犯人暂时退押待命,一切由我担待。传轿,上抚院!”


  这些吏役都知道况钟的为人,见他口气神情这样坚决,自然不敢多口,连声应诺,依言行亊,把犯人带了下去。


  况钟因时间共只还有二个更次,事情非快不可,便命刑房等人暂候,只带一名简房—盏引路灯笼,匆匆起身。行前又命任健速骑快马,往观前街那面迎去。吩咐悦来店的东伙回去听传,免其在深夜寒风中久等。边说,边往轿内坐进。彼时苏州轿夫是有名的快腿,又都敬爱本官,知道这位况知府心热认真。等人坐好,抬腿就跑。相隔只有一里多路,转眼赶到。简房照规矩先往门上投帖,况钟不要轿夫“打住”,命速放落,随在简房后面,走向辕门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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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⑴明淸两代秋审发回处决人犯的公文,例用棉纸搓条缝好,外加火印,名为“钉封”。
  ⑵旧苏州府辖三县,长州、元和、吴县。
  ⑶本元末吴王张士诚王宮废址,为当时秋审处决犯人的行刑场所。解放后,已改建为苏州布人民公园。
  ⑷行刑前,监斩官必须验明正身,在斩犯“标杆”上用朱笔勾点一下。
  ⑸江南土语,等于北方的挨揍。
  ⑹地方官出来的前导长随。
  ⑺专管本官各种名帖(包括参谒上司、拜会僚属和寻常朋友之用,其形式写法各有不同)的书吏。
  ⑻秋审处决犯人的公文,批回以后,行刑前出首府验明正身,核对案由,名为“过府”,是当时必须有的手续。
  ⑼旧时代,好官极少,只要肯为民做主的官,老百姓对他就爱如父母。这类受到人民爱戴的好官,不论升调去任,百姓们得信赶去,拉住他的车辕轿马,老幼成群,躺在路上,不舍他走,甚而还要为他罢市,表示抗议。
  ⑽典史、厅丞等从九品小官,又名“未入流”。其出身都由刑房书吏提升,以排才捐监生充任者,亦称“正途”。
  ⑾监斩官点完名在招子上标朱后,立将朱笔随手往后扔掉。事完,还要在全副仪仗和全班吏役随行之下,在街上喝道绕行一番,才回官署,名为“排衙”,以示消除杀气之意。
  ⑿在苏州最热闹的观前街中部,是座有名的大庙,小吃糖果,都荟集在这条街上和庙里。
  ⒀照当时法令,人命案件,原审官如其“失入”(错判了罪)比“失出”(轻判或错放)所受处分更重。已判死刑的冤狱只一翻案,原审官要杀头,二审的知府和三审的臬司都要革职,本省藩台、巡抚也要降级调用。因此,犯人虽可临刑呼冤,但是“过府”时,官决不睬。彼时官吏屈死几条人命不算什么,极少有人肯为老百姓伸冤,得罪他的上司和同僚。
  ⒁江南多水乡,不宜行车,官府出门,按品级分乘蓝、绿呢大轿。除“迎春”、“打春”和其他大典礼是八抬外,平日用四人抬,轿夫前后各二,寻常拜客,均坐轿中听请。往见上司,除非必见,方始下轿。否则,例由简房先递手本,未召见以前,多在轿中坐候。轿不落地,暂由轿夫用轿杠上所悬木棍将轿杠支起,名为“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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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44: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周忱


  江苏巡抚部院周忱,年已六十,由科甲出身,外放州县起家,连做了三十来年的官,一帆风顺,升到苏州巡抚。人很老练,讲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事照“例行”,“无为而治”,不喜多生枝节,自找麻烦。年纪既大了些,后房姬妾又多,身胖体虚,不得不加以保养,对于子、午二觉看得最重,每日二更前定要安歇。睡时,除非事涉军机,或是朝廷下来急诏,便有天大的亊发生,谁也不敢去往上房回禀。负责守夜的官兵知道这般时候决不会有人来,多聚在辕门内三间号房里,横躺竖卧地睡觉。另外几个好赌的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纸牌,算是守夜。正赌在兴头上,忽听门外有人,当值门官手指缝里的一叠纸牌都顾不得放下,便走了出来,见是苏州府的简房,好不耐烦。刚要发作,忽见简房身后,还跟着苏州府知府况钟,知道这个老头子一向认真,不大好惹,深夜到此,必有急事,忙又把话忍住。简房便说:“烦劳通禀,苏州府况大人有要事禀见。”门官把帖接过,眉头一皱道:“抚台向例夜晚不见属官,何况此时已是深夜,就有急事,也不在这一晚上。请代向贵上回一声,暂且请回,明天再辛苦一趟吧。”


  况钟在旁,闻言情急,不等简房答话,抢上一步,正色道: “如果等得到明天,本府今夜也不会来。你不去回,出了乱子,你敢担吗?”


  门官见况钟声色俱厉,虽然不敢硬碰,仍恐周忱怪罪,万分为难之下,才把况钟让到平常等候传见的大官厅里暂坐,说:“内宅大门早已上锁,小人实在不敢前往惊动。马上就找徐中军去回禀,好快一点,省得大人久等。”说罢,转身就走。


  况钟知道中军徐藩是抚台的亲信,门官所说也是实情,看他走得那么慌,以为人来必快。等了好一会,不见回信,心中不耐,忍不住走向门外探看,由大堂直到辕门,整座衙门都是静悄悄的,轿厅上仍停着那顶装潢极讲究的绿呢大轿。那两座约有一人来高的朱红漆鼓架子,也照旧托着上面满布灰尘,从来没人动过的大鼓。此外,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心方一动,忽听身后冷笑道:“深更半夜的,贵知府大人也真不怕麻烦!”回头一看,正是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两手分缩在袖子里,腆着个大肚子慢吞吞由身后走来。人本矮胖,又怕风寒,里面的衣服穿得再多,加上外罩的官衣,周身东一块西一块,紧绷绷地鼓起好些大小疙瘩,越显得痴肥臃肿,形态很怪。况钟见他还是平日媚上骄下,你急我不急的神气,强忍气愤,开口便道:“事关紧急,要见抚台,请中军官费心,快代回禀一声。”


  徐藩嘻着一张大嘴道:“再有二鼓,天就快亮。您不会明天一大早儿来吗?”道地的官腔京话,神情也很懈怠,说完,对况钟连正眼都不再看,也不往官厅里让。


  况钟看了徐藩这种神气,先就厌恶,无奈事关重大,又强忍气愤道:“本府若非此亊关系两条人命,亊在紫急,必须今夜求见,也不会……”


  徐藩接口冷笑道:“抚台这样大的年纪,江苏全省的事都得由他老人家操心,谁受得了?虽然您在外边有点名望,苏州府的百姓还为您罢过市,也在本省做了多年官,是老州县了,几时听说抚台大人夜里见过客?别说这么黑天深夜,就是刚掌上灯,凭您这身份,来了也见不着。请您这位知府大人多包涵,别给我们伺候人的多找麻烦。干脆,请回。天大的事,也是明儿早上见,否则,就算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给您回,也是准碰钉子,连您明儿的事都要耽误。您回家还可睡个够。像我们这样好容易晚上睡个觉,还得让人给搅了起来,这是怎么说的?快请吧。”方才那个门官,不知由何处掩将过来,也寒着一张脸随声附和,并说:“抚台睡后,照例不许惊动,就把内宅喊开,离上房还隔着三层院子呢,丫鬟们也不敢往上回呀。最好您请先回府去打个盹儿,到天亮吃完点心再来等候。小人准保第一个给您挂号投帖。”


  况钟始而越听越有气,想要发作。继一想:“此案分明冤枉,至少男犯熊友兰也与本案毫无牵连。我身为临民之官,岂能不给良民做主!至多误过监斩期限,丢官受处分,也非为此无辜人昭雪不可!今夜人决不杀,明朝再来也是一样。”当时心里一横,胆力更壮,赌气答了一声“好”!转身就往外走。


  门官在后唤道:“知府大人走道留点神,今晚没月亮,别看堂上灯笼大,照不到堂外面。大人见不到抚台不要紧,留神摔着。”徐藩接口:“什么知府!到了这儿就成了豆腐啦。这样的官’我真没瞅见过。人家有这个瘾,你管的着吗?”


  徐藩和门官站在官厅门口,一和一唱地说俏皮话。门官要送出,也被徐藩止住。况钟耳听身后冷言冷语,又不便和这班奴才去计较。正怀着满腹怒火往大堂外走,瞥见从前曾经被人赞为专与百姓伸冤,陈述下情的两面“登闻鼓”,在东首暗影中闪动着鼓旁朱红漆的微光。心念一动,三步两步赶将过去,拿起鼓架上挂着的鼓槌,抬手便打。


  官厅离大堂还有好几丈远。门官、徐藩,一老一胖,想要拦阻,已自无及。况钟怒火头上,那鼓打得又急又重,鼓声冬冬,远近皆闻,震撼了整座大堂。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抚台打出来,决不甘休!他这里手还未停,好些轮班值夜和在前后巡逻的军校,连那平日偷懒早已合衣而卧的全被惊动,都朝大堂这面赶来。


  徐藩捧着个大肚子,喘吁吁赶到况钟面前,赔着一脸苦笑说:“况知府!况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我这就给您回去,行不行?”众军校手持灯笼火把,全身披挂而来。一见击鼓的是苏州首府况钟,抚台的心腹中军徐藩又在向他赔话,当然谁也不敢多事。


  徐藩见众军校还呆在那里,知道这场乱子不小,此鼓一击,便是发生紧急之亊,抚台断无不出之理。往上回话,稍不投机,这顿苦打先受不了,这脸也丢不起。念头一转,先朝众军校苦笑道:“丁点的事。这是况大人因为抚台半夜里不见客,他老人家又有点性子急,我没法拦他,才打的鼓。诸位请各归原位,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罢。天大的事都有我呢。”


  众军校诺诺连声,各自散去。徐藩随请况钟到内花厅去等候回禀,一面低声赔笑道:“不是准保能见的人决不往内花厅让,您放心吧,我这就给您往上回,不过这亊情不能怨我,少时抚台出见,求大人千万包涵,美言几句,别说卑职不肯给您回,也别说您一到就击鼓。只说您一听抚台早睡,最好明天见,因觉亊情紧急,卑职拦劝不住,才击的鼓,就感恩不尽了。”


  二人边说边走,另外几个小官差得信赶来已抢先奔往内花厅,把灯烛点起,准备茶水。


  内花厅在“仪门”以内,离大堂官厅还有一段路。况钟恨不能一步赶到,偏生徐藩生得又蠢又胖,捧着个大肚子走不开步,不时还要凑向况钟身前来说好话,絮聒不休,气喘吁吁,口里直喷着臭唾沫。况钟见他前倨后恭,心中暗笑,随口答道:“本府知道啦,你快点走吧。”说罢,忽听衙内传更之声已近四鼓,由不得心又急了起来。


  徐藩好容易喘吁吁把况钟引往内花厅落座,才带着满头大汗,一颠一颠,似跑不跑地往屏风后走去。


  况钟伸手想摸怀中揣的那两本店簿,猛觉两膀酸疼。料是方才打鼓用力太过,手急了些。颤着手把店簿掏出,重又仔细翻查年月,又看出陶复朱东伙是悦来店里常客,有时他往,熊友兰还守在店里,偶然离开,往返也只三二日,即此已无暗往无锡与人勾结軎人的情理。何况尤葫芦被杀的那一晚,照夜航船到达无锡的时间计算,熊友兰本人还在船上,更是一个铁证。刚把店簿合好,揣向怀中,忽听屏风后有了脚步之声,以为周忱出见,正要起立,乃是下人送茶。来人去后,估计天离四鼓越近,断定自己没有看错,心虽放定,仍顫着一只酸手把店簿取出再看。看完侧耳一听,仍无动静。方觉周忱就是天亮出来,此案也非重审不可。忽然想起:“犯人临刑呼冤,虽可重审,如今已成具文,并且‘钉封’到得太晚,行刑是在五鼓,就算‘过府’时可以停刑请示,时间也来不及,何况这样深夜!倘若周忱耗到天明才出来,此人一向圆滑,不肯轻担责任,无锡县令过于执又是抚、藩、臬三大宪最赏识的能吏干员,此案一翻,这些大小官员都有处分。他们官官相护,串通包庇,已属难免。在抚台专讲大事化小,小亊化无,‘成事不说,既往不咎’的想法下,只有保全官,不肯保全民。他只要拿越职逾限的罪名先把我革职查办,这两条无辜的人命也必糊里糊涂就此断送。”想到这里,由不得两手心也急出了汗,忍不住站起,想寻一人打听。又听屏后脚步之声甚急,以为这次才是周忱出来,连忙归座,把气略沉,等候礼见,哪知屏风后转出来的是四个俊俏丫鬟:一个在正面太师椅前放下一个面盆般大,刚烧好炭基的云白铜雕花脚炉;一个忙着用带来的鹿皮褥子把椅子铺好;另两个各将手捧的细瓷茶碗和银水烟袋连同三根纸捻,放在椅旁紫檀茶几上,便急匆匆往屏后走去。呆了一会,又无动靜,耳听传更之声已交四鼓,心中又急又气,忽又听屏风后有男子咳嗽之声甚浊,步履也颇迟钝,认定周忱出来无疑。忙把袖子抖直,站了起来,准备迎接。哪知来人竟是胖中军徐藩,板着一张脸便往外走。忙赶上去,刚要开口,哪知徐藩重又改恭为倨,抱着沉重的脚步,大摇大摆而出,丝毫也未理睬。况钟气在心里,不便发作,正在暗中怨恨,见两个俊童由屏风后随出,笑嘻嘻躬身说道:“请况大人稍等一等。抚台大人在穿衣服,这就出来。”况钟闻言,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地。又隔了一会,才由屏风后跑出一个当差,朝着况钟喊了声:“抚台大人到!”


  况钟忙又整了整衣冠,重行起立。跟着便见另二俊仆一边一个搀着周忱缓步走出。况钟照例行了见面礼,轻声说道:“卑府三更半夜,惊扰老大人,还望宽恕。”


  周忱生得身材魁悟,方面大耳,肤白如玉,鼻子高而丰满,眉毛相当长,横在这张天官赐福的脸上,再配上那不多不少的花白胡须,分外显得五官端正。除那一双大眼睛看去暗淡无光而外,别无可以褒贬之处。脸上天然就带着一副笑容,动作又极安详,再穿着一身华美的公服,配上几个俊仆和一堂摆设,完全一副贵官气派和封疆大臣的风度。周忱照例朝况钟先还了个半礼,左手往前一伸,满面春风地笑道:“贵府辛苦了。现在虽只秋末冬初,到底天气已凉,半夜里还是很冷。我们上了点年纪的人,身子要紧。请随便坐,先用一杯热茶吧。”边说,边往铺着鹿皮褥子的紫檀太师椅上坐去。前二俊童,一个正端茶来,一个便要给他装烟,周忱把手微摆,表示暂时不用。二俊童一个放下茶碗,一个熄了纸捻,分立于侧,周忱这才望着况钟从容微笑道:“贵府深夜击鼓,可是那两名凶犯有什么举动,贵府惟恐发生变故,将他们提前处决了么?”说时,辞色和善而又安详,仿佛还带有一点夸奖的意思。


  况钟听出话里面有骨头,刚一开口,便暗示监斩官违背制度。再想起方才徐藩那样狂傲神气,知道周枕业已听信左右谗言,胸有成见,暗中已示了一下威。忙把气屏住,垂手起立道:“卑府奉命监斩,应按定时行刑,怎敢提前挪后?只是‘过府’时,犯人临刑呼冤,经卑府仔细审问,其中确有‘失入’之处,因此来请老大人示下,是否可以暂时停刑,重新审问?”


  周忱微笑道:“贵府真算是爱民如子的了。请问贵府问出此案哪些地方是‘失入’的呢?”说时,脸上笑容一直未敛,口气很和气。


  况钟便把“过府”时问供经过和悦来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等等,根据自己的仔细推断,将“苏戌娟半夜出走,虽有可疑之点还未判明,熊友兰已决非杀人凶手。男的既有冤枉,女犯也与本案关系重大,自应一同停刑。等本案真相大白,再行发落”等语,一一说了。


  周忱听活一点也没有不耐烦。右侧小童又点好纸捻,装上水烟,把银水烟袋嘴送将过去。周忱一边呼噜噜抽着最上等的福建皮丝烟,—边听况钟陈说经过。每遇小童往痰盂里吹烟灰換装新烟之时,定要把头微点,脸上始终带着笑,神情很温和,专心致志地在听属吏的禀告,很像一位能够倾听下情的好上司。况钟见周忱始终含笑望着自已,从没有打断过一句话头,自信所说非常有理,无可反驳,越往后说气越壮,连属官应有的礼节也几乎忘却。等把停刑经过说完,接口又道:“据卑府详阅卷宗和男犯熊友兰所诉被冤情由与悦来店店簿所载熊友兰住店日期,明是一桩冤狱。似过令(指过于执)这样草菅人命,如不仔细彻査,殊不是以张国纪而肃官常……”


  周忱很安详地容况钟把话说完,右手微扬,挥退装水烟的俊童,然后笑对况钟道:“好。贵府还有别的话么?”


  况钟恭答:“此案疑窦十分明显,过令不传证人,不査证物,只凭臆断,专用刑求,实属咎有应得,不容宽纵。只是五更将尽,卑府监斩奉有时限,还望老大人速下手谕停刑待审,然后另派干员査问此案,使卑府能尽其职责,含冤人感且弗朽。”


  周忱忽然失惊道:“我真健忘。此案是贵府监斩的么?此时相隔斩限已近,就算贵府深夜奔驰,不怕偏劳,恐怕也不大合适吧?”况钟不料周忱会由满面笑容中当头泼来一盆冷水,不由气往上撞!勉强忍住怒火,把声音压低,正色答道:“卑府奉命五更监站,例在三更前后‘过府’,等核对完了店簿,问出冤情,赶来辕门禀告,三更已过。因中军官不肯通报,方始撞击堂鼓,以求下情上达。又恭候了个把更次,才得冒渎钧威,详陈经过。时刻上既有碍难,而犯人临刑呼冤又是律有明文。既已问出冤请,自无坐视之理。卑府虽然多事,责成所关,并未逾权越职。若因过了时限,致受处分,卑府所不敢辞。只是此案仍非请老大人做主不可!”


  周忱目注况钟,见他执礼虽恭,神态颇为激昂,反驳的话不是无理,口气尤为坚决,心中暗笑,从容答道:“老兄请稍安勿躁,贵府虽非‘正途出身’,也曾作了多年州县。不要为了一件‘不相干’的案子,生这么大的火气。你只知邀功好名,多此一举,可知此案已经三审,部里‘钉封’已到,铁案如山!果如贵府所说,此案真个‘失入’,熊、苏二犯固可无事,老兄又可得到一次传旨嘉奖,本院至多得罪一些朝官僚属,也不相干。藩、臬以下所受处分已极重大,常州府、无锡县更是凶多吉少,岂不又是两条人命,还要带累好些同僚?彼此都是官场中人,一行作吏,实非容易,贵府当有同感!依本院之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你验明正身,亲自监斩,就可交差。即便过了限期,仍照五更处决呈报,本院也决不查究。不问过令对于此案有无冤枉,请老兄念在同官之谊,就箅了吧!”


  况钟闻言,气不打一处来,当时起立,亢声答道:“国家以人命为重!此案重在是否冤枉,似乎不应该专顾僚属的考成。此案不冤,卑府责无旁贷;此案若冤,便应按律而断。原审官不应逃其刑责,何谓牵连?望老大人主张公道才好!”


  周忱见他反唇相稽,话更激烈,心中老大不快,由不得面色微微一沉道:“贵府可是仗有那封御赐诏旨,说了就算,非要本院照你所说行事不可么?”


  况钟看出周忱已然有些发怒,念头一转,重又把气沉稳,听完,躬身答道:“卑府全是本着良心二字,为民请命,虽蒙圣恩‘简放’,并赐以亲笔诏旨’许卑府遇到本省有了不公不法之事,可以专折上奏。但是卑府此来是向老大人请示,并未提到诏旨二字。不过事关两条人命,卑府实不敢有负国恩和老大人委托之重而已。”


  周忱微笑点头,也不答话,却把盖碗茶微微一端,花厅门帘外伺候着的中军立喊:“送客!”“备轿!”跟着便听众官差一递一声吆喝着往大堂外传呼出去。


  况钟见周忱连话都不容人往下说,便端杯逐客,暗中把牙一咬,从容说道:“卑府还有要紧的话不曾禀完,还望老大人格外宽容,容卑府稍停片刻。”


  周忱虽恨况钟不知进退,但是属官这等说法,又是本省首府,照例不能加以拒绝。何况对方为人性情刚直,一个想不开,就许真个专折上奏,闹出事来。想了想,强笑答道:“本院因贵府话说较多,无意中请先用茶,下人无知,以致惊动。幸勿见怪,请坐再谈吧。”


  况钟拿定主意,不把事情解决决不回去,闻言肃立,说了句“多谢老大人”,从容退归原位坐定,欠身说道:“亊关民命,若有‘失入’,三审原官固有应得之罪,老大人不为作主,恐也有些关系。卑府不奉命监斩,知道有此冤狱,也必申详上来。现又奉命监斩,更是责有攸归,义无坐视,纵冒斧钺之诛,也实不敢逃死。求老大人仍以‘民命’为重,卑府感恩不尽。”说时,并站起身朝周忱行了个半跪礼。


  周忱听出言中之意,知道此人说得出办得到,再不答应他的请求,这一回去,必定连夜照着他的御赐诏旨行事,专折上奏,连想设法托人挽救都来不及,不禁吃了一惊,暗忖:“我原想多—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此案部里没有驳,斩就斩吧,何苦闹出事来,多结冤家?没想到会遇见这个浑人,咬定牙关非办不可。我若答应,他查不到真凶,本省借此去掉一个讨厌鬼,倒也不错。如真查明冤狱,缉获真凶,就坏上几个官,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索性由他闹去,免得另生枝节,于自己也有未便。”念头一转,微笑道:“老兄真不愧民之父母,这样丝毫不苟。既然得饶人处‘不’饶人,那也不便再勉强了。不过,本院话要说到,此案虽关系两条人命,翻将过来,却也关系着两条‘官’命和许多同审官的考成,非同儿戏!万一翻不过来,老兄作何交代?”


  况钟慨然答道:“卑府本意是请老大人另派干员查办此案,既蒙明示,就请老大人札委卑府查办,如其不能水落石出,甘愿反坐就是。”


  周枕虽恨况钟多事讨厌,见他这样辞色慷慨,正气凛然,也由不得有些感动,随口答道:“老兄太言重了。就是偶然看错,也是‘慎刑太过’所致,不会叫你反坐以抵的。这个放心。你要多少天限期才将此案弄清楚呢?”


  况钟道:“此虽无头命案,尚有线索可得,卑府拟讨三个月期限,请老大人示下。”


  周忱微笑道:“三个月的期限,未免多一点吧?本院的意思有半月就可以……”       


  况钟知他还想刁难,转眼就是五鼓,实在忍耐不住。不等话完,忙道:“回老大人的话,证人陶复朱不知何往。熊友兰平日往来之地尚须査对。女犯苏戌娟因何恰在半夜出走,更是疑点,既不能听她一面之词,也不能没有找出真凶,据为判刑论断。苏、锡两地直到熊友兰原籍淮安,都要妥派干差,仔细査访。真正的凶手必已乘机逃亡,缉拿到案也非容易。这半个月的期限,任何干员也难奉命。还望老大人多多宽限,使真相得以大明,实为万幸。”


  周忱不愿再听他絮聒下去,一赌气,脱口便道:“好,就给贵府两个月期限。”随唤中军取来令箭,命况钟停刑重审,等当日奉到手札,即往无锡县査办此案,不得延误,二次又把茶杯一举,况钟连忙依礼拜辞,抱了令箭匆匆赶出,连轿子都顾不得坐,骑了简房那匹马,要过所持小灯笼,冒着天明前的寒风,朝王废基刑场赶去。—到便传令升座,命将男女二斩犯停刑,男犯勿须再上刑具,女犯“当官钉镣”还押。一切依例吩咐停当,后面的官轿简房等才行赶到。况钟上轿,天正五更。


  周忱老于宦场,人本精明细心,等况钟一走,立命中军把幕宾请来,说了前事,命其速将委派苏州府查办此案的札子拟好,并限辰刻以前就要签押,誊淸,发出。这一来,整座抚衙都被惊动,到处纷纷议论,消息也就传播出去。天已亮透。


  周忱坐在签押房里,一面喝着上房端来的参茸稀饭,刚把委令况钟査办冤案的文稿看过,命掌印官盖了“关防”火速发出,忽报无锡县知县过于执禀见。周忱虽然感觉疲倦,无奈现任州县官有事禀见,例无不见之理。过于执又是平日最赏识的干员,本心不愿他因此一案丢官出事,想问一个明白。当时传见,随往花厅走去。


  过于执一见周忱,便把官帽摘下,叩头亢声道:“况知府听信凶犯一面之词,竟敢越权多事,任意而行,这分明是拿卑职的脑袋当儿戏嘛。现在就请老大人开恩,将卑职革职査办。就是熊友兰、苏戌娟合谋杀人一案问得不冤,卑职天胆也不敢任这七品知县了。”


  周忱见他气极败坏的神气,觉着事情难怪,忙命人扶起,再三用好言安慰。


  过于执一口咬定熊、苏二犯情真罪当,案经三审,奉省部文,铁案如山,不容反悔。并请周忱即日派员署理无锡县,容他在省里待罪,等事情弄清楚,即日辞官归田等语。


  周忱无奈,又答应再下一道札子交与过于执,暂时仍由况钟办理此案。满了两个月的期限,不问有无冤枉,只要况钟不曾交代,便由过于执拿了这道札子先摘况钟的印,代理苏州府,然后从严査办,以儆效尤。


  过于执世故很深,当时收风转舵,连称:“不是老大人贤明,体念下情,恩徳如山,江苏全省的州县官定必人人自危……”同时又磕了几个响头,方始禀谢辞退。就这样还不放心,又到外官厅等札子发出,领到手里,然后放下省里要办的事,当天赶回无锡,等候况钟到来,相机行亊。




————————————————
  注:
  ⑴其制起于南唐。唐时东西两都都设有“登闻鼓”。宋代并专设“登闻鼓院”。明以后,鼓设于“通政院”,业已近于名存实亡。后来的击鼓鸣冤多由小说传奇引用。地方官衙虽然有鼓二面并列于大堂之东,因旧例沿袭,一经击动,便有紧急大事发生,或是人民冤枉太甚,冒险击鼓申诉。地方官闻鼓当时仍要赶出坐堂,全衙骚动,故平日最忌有人击鼓。清代中叶以后,好些州县官的鼓多用木板钉上,不令发声。抚院的鼓,专为节日典礼之用,老向不敢摸它一下,更是形同虚设,成了装饰。
  ⑵在大堂后,官厅在“仪门”外。
  ⑶况钟以寒士出身,在佐杂中虽称“正途”,但官场中惯例以科甲出身的州县官才算真正“正途”。中进士面以“榜下即用”,外任州县的,又叫“老虎班子”,最受官场重视。
  ⑷知县由藩司(布政使)委任,名为“挂牌”。知府四品黄堂,例由朝廷“简放”。
  ⑸彼时官场惯例,上司见下属话不投机,或嫌坐久,不便明言逐客,例将茶杯向对方微微一举,口说请茶,帘外伺候的员役立即传呼“备轿”,“送客”。来客一见主人端杯,十九抢光告辞。个别有风骨的属官因话未说完,仍请主人稍带的也有,但不多见。
  ⑹旧制,正印官(实缺)用方形的印,非正印官均用长方形的关防。总督、巡抚是差使,同样用关防,所用印色是胭脂。
  ⑺官场中有一定的称呼和语言,见上司知县称“卑职”,知府称“卑府”,道台称“职道”,藩、臬两司对督、抚称“司里”。会客和进客,都有一定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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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八  难解的疑团


  况钟回到知府衙门,立即传见幕宾吏役人等,把应办的事仔细交派,准备船只,并向带去的人指示机宜,一切布置停当,才喘了一口气,从容往卧室走进。也就睡了一个多时辰,便奉到抚台札子,令况钟亲往无锡査办此案,限期二月办完。原苏州府知府一缺,暂由元和县知县喻子诚“护理”。以上各节,除专折上奏外,已分饬常州府和无锡、元和二县知悉等情。况钟因事关重大,期限太紧,惟恐延误,一面吩咐开饭,一面签出提票,命将熊友兰、苏戌娟由监中提出,用布围小轿抬送船上,妥为安置看押,—面准备走前应办的公文手续,等元和县来交代之后,即时起身。并将一些急办的卷宗文件加封打印装箱,由两名忠实可靠的从人送往船上,以便途中抽空阅看,拟好办法,再往回送,免得元和县初来接不上头,或是忙不过来,出了差错。想法原颇周到,也真能吃苦耐劳,勇于任亊,使好些要紧公事不致延误,还可保守机密。并由亲身经历中,核对出由苏州到无锡的坐船时间,对无辜良民也先给了照顾。不料抚院人多口杂,过于执耳目又灵,天亮不久,就得到了停刑重审的消息,忽匆匆见完周忱,领了公文,赶回衙内,用两班轿夫倒换着抬,已由陆路抢先往无锡县赶去。况钟刚匆匆把饭吃完,在和妻子说话,安排家务,忽报元和县喻老爷禀见。忙命:“请到签押房坐。”随即赶了出去。


  喻子诚是个“榜下即用”的新进,年才三十来岁,世故不深,人又聪明好强,到任不久,便把况钟当作良师益友看待。况钟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常时帮他解决一些疑难的公文案件。于是双方成了莫逆之交,非公事相见,从来不拘那些官套俗礼。


  况钟见了喻子诚,先把停刑重审经过说完,交代完了走后应办的公事,并把双方随时通信商量,如何办理那些繁难急办的事详细说了。喻子诚本就佩服况钟,说一句,应一句。


  周忱因况钟性情刚直,所办公事又极老练精细,苏州府的事多,派去护理的人稍一疏忽,出了差错,况钟又不甘休。经过再三盘算,以为“元和县知县喻子诚,刚做知县不满一年,人又年轻气盛,和况钟相识不久。如令护理苏州府,将来处理好便罢,稍有不合,还可借题发挥,给况钟一个难堪”,没想到这一来,反而成全了况钟,人虽离开两月,苏州府应办的事情一点也没耽误。


  况钟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准备停当,天已申、酉之交,这才再三劝住喻子诚和吏役人等,不令往送,只带了一名老诚而又熟习公亊暂代刑房的简房和两个从人,连轿子都没有坐,便服步行,走出“胥门”。船上吏役早已到齐。况钟算准时候,一到便命开船,把预先准备的好菜好饭与吏役们犒劳,连犯人也都有份。长随任健送完行李,早照预定骑了快马,先由陆路赶往无锡县去投送公文,并在当地租赁客店,作为行馆。随行都是跟随况钟多年,受过训练的吏役,饭菜也颇丰盛,只是不能饮酒。


  众人吃完夜饭,况钟亲自开箱,把应办的重要公文取出,独个儿连批阅代拟稿,办了两件,交与简房去抄写。跟着唤人来,问知男女二犯各照预定,分押在有隔断的后仓之内。女的好似兴奋过度,先还隔着板壁说了些感谢况青天的话,并向男的道歉,说都是她不好,不该随便向男子问路,才致连累好人,惹出杀身之祸等语,男的也慰问她几句。隔了不多一会,男的便没有应声,女的也不再开口。隔着板洞偷看,二人全都睡熟。直到夜饭前才行喊起,如今坐在仓中好似在想心事,都低着头没有开口等情。况钟早命差役从人除不许令犯人自行出仓走动外,别的不要过问,连吃饭也把他们放在一起。表面假装大意,暗中却叫心细的人隐在板壁后面,查听这二人的辞色神情。听完,又把差人所说,仔细问了一遍,觉着熊友兰实是无辜。苏戌娟口口声声老说她“连累了好人”,所述冤枉的情节和供词所载一样,仍使人不能无疑。莫要救了一个良民,放走一个帮凶。仔细想了一想,命:“将女犯人带来问话。”等苏戌娟带来,开口便对她道:“熊友兰大约是冤枉,只要寻到那十五贯钱的来源,便可开释了。我不是不可怜你。无奈你家平日那么穷苦,你都没打算去寻你阿姨,偏偏你义父尤葫芦借来了做生意的本钱,眼看明天就要开张,反倒半夜逃走。你的义父又恰在你走后被人杀死。你说你义父要卖你作丫头,就算有这样几句笑话,死无对证,何人得知呢?再退一步说,因你走得匆忙,门又虚掩,以致凶手乘虚而入,图财害命,虽然事情太巧,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这到底不是你能够解脱干系的反证。何况你又说你义父尤葫芦人颇和气,没有对头,也没看出过哪个是歹人。就算你此时能指出人来,也不能由你随便一说,便认为那是凶手。我已为你费尽心力,哪一面都想到,实在是没法子救你的了。看你年纪轻轻的很可怜,现在把你刑具摘下,舒散几天罢。”说罢,便唤差役给女犯当官开锁去镣。


  老简房从昨夜“过府”起,一直就代况钟发着愁,这时正站旁边,忍不住又要凑将过去。       


  况钟知他用意,使一眼色,不令开口。


  苏戌娟悲喜交集道:“青天大老爷!该杀该剐,我认命。只不连累好人,就做鬼也感谢不尽了。”


  况钟把脸一板道:“不许多讲闲话!你们给她去完刑具,快带下去!”


  旁立二差忙将戌娟刑具去掉,往后仓带去。


  况钟随向简房低语道:“吩咐随来差役人等轮流守夜,日夜注意这个女犯的行动!所有仓上窗板都要上紧,只把拘留女犯的后窗空出一扇不关,选一两个精通水性的船夫帮助守在那里,以防万一。表面上都装作无事,暗中却要留神,丝毫不可大意,也不要在后仓一带高声走动。再把熊友兰带来‘当官开锁’。”众差同声应诺,跟着又把熊友兰带到,依言去了刑具。况钟把他和苏戌娟相遇经过重复问了一遍,底下便问陶复朱平日经商往来落脚之处,问得很详细。问完,命将熊友兰押归后仓。又命简房照所供陶复朱的去处写好文稿,誊清盖印,到了无锡,即向各地行文要陶复朱到案作证。事完,夜色已深,也就安歇。


  这是一只三套官仓的大船。众船夫认出坐船的是况青天,俱都高兴,肯卖力气。船上人少,载得又轻,开船不久,便到了“浒墅关”。后因况钟传话,说夜深到达,上下不便,命和航船同行,遇到途中停泊之处,也照样拢岸歇息,只不许和别船隔近,船才慢了下来。


  况钟原因办免一切手续交代之后,天已不早,估计当日决赶不到无锡,走慢一点,正好借此査对航船开泊时间,并在途中仔细考査那个女犯是否真有冤枉。心中有事,自难安睡,秋末冬初,夜又正长,共只睡了两个更次便自惊醒,天还未交四鼓。静心一听,满船静悄悄的,除那船当风逆流而进,浪打船头,水声汩汩和咿哑咿哑的橹声而外,更无其他声息,当中书桌上的红蜡,似新换上不久,照得很亮。刚坐起准备穿鞋,便见有一从人由门外走进,忙把手一指,悄声说道:“你们今晚太辛苦了,不要开口,随我到仓内外去查看一下。”随即悄没声往后仓走去。见除老简房奉命早往前仓安歇而外,非但应值班的人役各照预定行事,不曾偷懒,连那不应值班的几个都没有肯睡。内一从人并还冒着江风夜寒,同一名船夫拿了套索,跪伏在后仓窗门外船舷之上,帮助防备犯人万一跳水。暗忖:“我一向执法虽严,对于他们却极关心体贴,到了用人之际,果然大家都卖力气。”再掩将过去,往那两小间后仓一看,仓顶上各挂着一盏外有铁丝网的风兩灯,船板上各铺有很厚的稻草和被褥。熊友兰这面船窗未开,棉被只搭着半截,口里直打呼,睡得很香。苏戌娟裹着一床棉被,却睡得也颇安稳,眼看相隔无锡已近,丝毫没有意图逃走和畏罪自杀神气。恐里外三人伤风受寒,暗打手势,命身后从人会同船夫,把苏戌娟的窗门关上,再把苏州带来的包子、松糕之类点心,分给全船人等,任凭吃够。说完,见简房起身走进,便命他暂代本官去向全船人等挨个慰劳,只不要惊动那男女二人,等快到无锡,然后唤醒,给与茶水饮食。简房领命依言行事,隔了一会,况钟问知众人俱都吃好,自己也吃了两个包子,又把守在窗外船舷上的两人唤来,低声询问:“熊、苏二人去了刑具回房后,可曾谈话,有无表示?”那两人便将所闻所见说了,大意是:二犯人去了刑具,已觉周身轻松,又见铺盖整齐,饮食随便,先是异口同声说:“况青天比难友们所说的还要好!”眼里还流着泪。跟着,熊友兰问知苏戌娟万无生路,好生代她难过。双方隔着板墙,又谈了一阵。


  熊友兰说:“听况青天口气,我的奇冤虽然可以昭雪。但是照你所说和平日难友们的传言,你分明是个好人。如果不能翻案,死得岂不冤枉?我想那杀人凶手总不会没有一点痕迹,你怎么会一点也想不起,老是那些口供,连况青天也没法给你做主呢?”


  苏戌娟说:“我半夜里逃走,天明刚遇见你,就被官差捉去。几时回过家呢?”


  苏戌娟不等话完,便接口答道:“我的天老爷!我阿爹喝醉酒时嘻嘻哈哈,就是无钱喝酒,不论见了什么人,也还是嘻嘻哈哈。有为难就和我一人说,一天到夜,难得看到他一点苦脸,怎会有对头?以前虽有几个年轻乡邻说话讨厌,买肉时老想占点便宜,也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再说附近几条街巷,从没有听见有贼骨头偷过东西,我家又穷,谁都知道。到了夏天,阿爹怕热,常是大开‘排门’敞着睡,有时还睡到街门口去,睡得又死。这样都从没有丢过东西,单单我走这一会工夫,会让凶手把他害了,这不是命中注定么?我该冤枉死,有啥办法?”


  熊友兰又道:“你这样死,实在太冤枉!好在况青天不见得会动大刑,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戌娟气道:“我不知道,决不乱说!我在无锡连受过剥皮的非刑,死过去好几次,周身是伤,手脚几乎残废,才屈打成招;到了法场,还是忍不住要喊冤,不是为了不愿连累好人么?死就死罢,莫非一个刚把你的冤枉洗清,我再冤枉上一个?你请睡吧,不要管我。”


  熊友兰仍又问道:“一到无锡,我们就没法交谈了,我也没法子劝你。你有什么遗言后事,请你说一说,阿可以?”


  苏戌娟先没答理,后因熊友兰问之不已,才凄然答道:“我只有梁家大阿姨是个亲人,还有几家邻居,一向对我都很好。她们知道此事,都不会不来探监的。我就求求况青天去喊她们,也不会不答应。现在,我只有—个想头,就是巴望和这些亲人邻居见上一面罢了。我和你素不相识,蒙你好心引路,害得你几乎杀头,做梦也没有想到况青天能够做主。我到底没有连累你,就心满意足了。无缘无故害你受了许多刑法,已对不起,多谢你的好意,就有啥事,我会向阿姨说的,用不着拜托你,你请安歇,我也要睡了。”


  船夫又道:“男的还要问时,女的已不再应声。男的叹了口气,也相继睡去。”


  况钟便问:“二犯人说话时的语声高低?”从人答道:“男女双方都背紧贴着船板壁悄声问答。内中一个的声音稍微高一点,另一个发话劝告说:‘这样好官第一次见到,天已深夜,莫要不守规矩,惊动人家。’”


  况钟点了点头,笑说:“到了无锡,将这两人暂押行馆,想法子引她那些亲戚邻人前来看望,依旧暗中查听他们的说话神情,随时回报,不可大意。哪怕一句闲话,也要记住。”随命众人退去。独坐仓中,把本案卷宗和那两本店簿取出仔细査阅,又不时背着手踱来踱去。


  这一些吏役从人都知此案稍微处置失当,本官便要身败名裂。见他眉头紧皱,坐立不定,这是从来少见的事。料知事情棘手,都代他捏着一把冷汗。


  况钟寻思了一阵,忽然点了点头,回到座上,唤来简房,命将原卷宗和店簿一齐收好,底下便不再开口。愁容虽去,神态还是那么严肃。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隔一会,船离无锡只有十来里,将与夜航船同时到达。余人估计到时天色至多刚亮,忙去请示。


  况钟闻报,命将犯人唤醒,令其饮食洗漱。等船到无锡,任健来接,再由他引路,连犯人都带往行馆里去安置。从人领命自去。


  熊、苏二人全被唤醒。戌娟听说无锡快到,首先忙了起来,匆匆套上一件旧夹袄,忙着把差人递给她的洗漱水接过,口里不住道谢。洗完,又忙着把随身包裹打开,整理那些破旧衣服,连一块旧布片也重新叠过,忙得连给她的包子也没有吃一口。那给她端水送饭的是跟随况钟多年的一个老从人况福,人最精明能干,乘机笑问道:“我们定做的甜包子、肉馒头,还有松糕,你都不吃。这些破衣服已然包好,又打开来,重新费事作啥?”


  戌娟强笑道:“这些东西多是我在无锡时,阿姨探监给我的。这次回到无锡,就可以还她了。她老人家最欢喜干净,包得这样乱七八糟,她要说我的。”说时,有点不好意思。


  况福又指问道:“你这件旧棉袄还可以穿穿。转眼交冬,你不穿么?”


  戌娟道:“我就要死的人了,怎么能活到冬天?东西虽破,留给阿姨‘打硬衬’也是好的,省得糟蹋。”


  况福又问:“你人都要死了,还操这种心作啥?”


  戌娟道:“我只有这样一个亲人了。她曾为我喊冤,去对官说,十五贯是她送给我阿爹的本钱。过剥皮说她包庇凶犯,当时轰下堂来,还几乎打了她一顿嘴巴。她老人家一直担惊害怕,吃足苦 头还费钱。我没有法子报答她的好处,把这些东西带还她表表心吧。”


  况福故意低声喝道:“你怎么敢骂过大老爷?想找苦头吃呢。”


  戌娟气道:“怕他呢!想起过剥皮的穷凶极恶,真恨不能咬他几口!我做了鬼,也非向他讨还这条命债不可!”说时,面容突转悲愤,两眼里似要冒出火来,眼角上却挂着两条泪痕。


  况福深知主人决不轻率从事,力主重审,必有原因,虽还不敢断定戌娟是否冤枉,见她这样激昂悲壮,也颇感动。索性又进一步说:“况大人奉命密査,连我们都不许对外说一句话,想见你阿姨,怕不行罢?”话才出口,忽听有人接口道:“行!行!船到无锡,你就派人通知她的家属。”闻声惊顾,正是主人况钟由身侧缓步而过,头都未回。跟着又听低声说道:“我真命苦,早遇到这样好官多……”回头一看,戌娟已痛泪交流,倒在铺上,不敢放声哭泣,前胸和两肩却在不住抽动,伤心已极。再悄悄踅往另一小间外偷看,熊友兰坐在地铺上,一手托着下巴,呆望着板墙在叹气,另一手还拿着一个刚咬了两口的大肉包子,仿佛又难过又无话可说的神气。微闻主人在前呼唤,忙往中仓赶去。


  况钟原是无意中走向船头去看天色,见半天星斗,倒影入波,残月滞空,水声浩浩,除夜航船微有一两点灯光映着一条黑影,在前面不住闪动隐现而外,到处暗沉沉,静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想起船将到达,打算上岸以前在船上查看一回,仗着船前后都悬有大灯笼,也不听人劝告,独自顺外船舷绕往后仓,向舵工船夫们慰问了几句,再往中仓查来。见戌娟正和况福问答,立在一旁听了几句,又把况福唤来仔细问过,挥手命退。正在心中盘算,从人来报:“船已拢岸。”


  船刚停住。长随任健便跑上船来禀吿:无锡县公文业已送到,并在南门内租了半所店房作行馆,另有后门出入,地甚僻静,与前院客房隔绝等情。况钟连声说“好”,出仓一看,渡口上排着两对大灯笼和二十多盏小灯笼,影绰绰还停着三顶轿子,并有马嘶之声,东方刚现出了鱼肚色,便朝旁边看了一眼。任健知道主人心意,立把手中一叠名帖一举道:“方才过大老爷率领无锡县,文的厅丞以下,武的千总以下,连同属官吏役军校人等,来接大人。小人遵照大人的意思挡驾。过大老爷说了两句套话,留下大小三顶轿子、四匹马,还有四名听候差遣的差役,便带了文武从官,递完手本,一同回去了。”


  况钟点了点头。因前面那只夜航船已让开官船,泊向后面另一渡口,船上旅客还未上岸。知被无锡县官差止住,忙命手下人等快走。随在任健领路之下,当先上岸。亲见熊、苏二人由随来差役押送,坐入另两乘小轿,放下轿帘,方始往官轿中坐定,率领余人同往南门内走去。一行到了行馆,把熊、苏二人分别押在尽后院小房之内。安顿好了行李,天已大亮。刚刚坐定,过于执派来的皂班头张四立将带来的礼单交托任健呈上。况钟接过一看,计有:燕席全桌,绍兴陈酒四坛,惠山泉水八坛,上等西湖龙井四斤,还有八大盒当地土产的糖果糕点。虽知此是地方官对于上司和省派委员例行的礼节,并非意图行贿。按照平日一介不取的习惯,本想全数退回,但又想到此行也许还有些事要和此人商量,上来就一点面子不给,一个恼羞成怒,只有多生枝节,并无好处。想了又想,便命任健转告来差,说本府因知他主人事繁用多,实在不忍累他破费。此行食用之物均已备齐,连伙房都带了来,厚礼万不敢当。只是盛情难却,谨留惠山泉水四坛、龙井二斤,余均璧还。连派来的四位上差也请回去,以免贻误县衙中的公事。此后如有需人之处,临时再向县衙调遣。并且本府昨夜受寒伤风,两夜失眠,还要稍歇两日才能当面求教,并致谢意等语。任健领命去向来人说了。


  来人张四虽然心里有块病,但知过于执的牌子硬,又听他身边心腹密告,说,况钟强行出头查办此案,抚台很不高兴,县太爷据理力争,抚台业已答应,只要况钟不能如期破案,就命县太爷去摘他的印,护理苏州府,然后专折奏请简放等情。刑房书吏冯承也说,这样无头命案,事隔—年,凶手早已逃走,暂时决找不到。虽然没传证人陶复朱是本案一个大漏洞,但经过屡次托人去往苏州悦来店打听,均说此人久已不知去向,连他家中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还寻到店中打听过。真凶既无线索可寻,证人又找不见,两个月的光阴一晃就到。东家又是全省有名干员,抚、藩、臬三大宪全相信他。何况案经三审,部有回文,真要闹翻,好些大官都有罪过,谁肯帮着况呆子找苦头吃等语。张四胆子一壮,虽然不再害怕,到底事关切身利害,和过于执一样,都把况钟恨极。一听对方不肯收礼,连例有的套话都没有说,只赔着个假笑,诺诺连声,率领原来差役把下余大量礼物抬运回去。


  况钟在船上业已睡过,稍微坐了坐,便命任健传话:不是事前传请过的来客,一概不见。一面命况福暗中通知昨日先来的几名便衣干差,无须到行馆来,专在各茶坊酒店、相识人家和西门外尤葫芦肉铺左近,设法查听商民们对于此案怎么说法,但不可露出丝毫形迹。一面又派人去通知女犯的姨母梁大嫂来与她相见。况钟分派停当,指示完了机宜,便将昨晚船上所办的紧要公文和一封亲笔书信,命从人赶回苏州,交喻子诚斟酌办理。跟着又唤简房把所带未办完的公文取出逐一细看,随阅随批随拟稿,再交简房抄发,办完一件又一件,办得很仔细。对于所查办的冤案,反倒若无其事,一字不提。


  午饭后,况钟亲往后院查看,见女犯卧室隔壁还空着一间,内里只隔着—道板墙,外面却隔着一层与上房相连的院子。心中一动,吩咐不许再住人进去。刚回房内,便听从人来报,说有一姓梁的中年妇人前来探望女犯,已有人往后院引去。况钟一听,立时屏退从人,独自去往后院隔壁空房以内,静听来人和苏戌娟说些什么。


  苏戌娟老想托人给她姨娘梁大嫂送信,因以前饱受官差吏役欺凌,认定吃衙门饭的没有什么好人。随来差役虽不打骂犯人,只比无锡县那些疯狗一样的差役好得多,那是况青天不许他们狗仗人势之故。她对于那些皂衣人的厌憎心情,很难改变;又因这一路上送茶水饮食的都是姓况的老仆人,看去人既和气,不是吏役打扮,上了几岁年纪,而且姓况,由不得发生好感。何况况青天还亲自答应过。一有机会,仍向况福苦苦哀求。况福均未置可否。戌娟还想再求时,后来连差人也不见一个。又找了两处窗缝,往外窥探。窗前立着一株老梧桐树,梧叶经秋,早就凋零,挂在树上的几片败叶,还在不时颤动飘坠。朝来的满窗日影已渐渐移向当中,蔚蓝色的天上,大小云团比雪还白,不断随风流走,急如奔马,穷极变态。阳光照处,整株梧桐树的影子,枝干交叉,投向地上,吃风一吹,水草也似,静得连胸口跳动的声音好像都听得出。苦盼了一阵,休说人迹,半点声息全无。刑具新去,身上分外轻松,又无一人打骂,给她苦吃,只是寂寞得难受。“熊友兰大概放出去了,我却只有冤沉海底,真叫命苦。”思潮起伏了一阵,正觉自己太不知足,不是遇见况青天,白活在世上,连昨晚那样大船都从没有上去过,下来又住这样好屋子,跟着便听脚步响,差人随由窗洞外送进午饭。戌娟因先前两次苦求况福,均无表示,又认定自己是死囚,不知何时就开刀,眼巴巴想见亲人,一时情急,不得已便思其次,把饭接过,未及放落,便慌不迭连喊两声:“官差老爷!”向来人求告。哪知对方奉有况钟密令,一直就在门外窥探她的动静,并未离开,把饭递过,转身就走,理都没理。戌娟以为就这仅有的亲人,想见一面都办不到。连急带气,心里一酸, 忍不任流下泪来,饭也无心吃。


  过了一阵,戌娟正对着小桌上的冷菜冷饭和船上带下来的几个包子发呆,眼泪已干,脸上仍留着两三条泪痕,心里虚空空地什么想头也没有了。忽听门上锁响,差役忽然推门进来,对戌娟道:“现有你的亲戚探监。我还有点事,要走开—会,只好把她也锁在屋里。来人几时要走,拍几下房门,就会有人开放,领她出去。你不要害怕,决没有她的事。”说罢,回头又喊了声:“进来!”随由门外走进一个中年妇人,跟着便听落锁之声。


  戌娟做梦也没想到来人竟是心中苦盼的亲人梁大嫂!呆了一呆,忽然脱口狂呼了一声:“阿姨!”猛伸双手扑向前去,心里直跳,第二句话已说不出来。隔了一会,才听对方温言说道:“乖囡!弗要伤心。你看我给你带来的点心小菜都落到地上了。阿要罪过?”同时,觉着背上还在轻轻拍着。低头一看,姨娘带来的好几个小包,另外还有一大罩篮紧酵馒头均落地上,内一小包粽子糖,还漏出了几粒。知道姨娘向来一粒稗子都不肯糟蹋,连忙抢着拾起,放在桌上,并请梁大嫂坐下。


  梁大嫂开口便道:“这一年光景,我不知为你担了多少心,哭了多少场!还到城隍庙许过两次愿,也无消息。没想到前些日听说你还是活不成,部文一到,命就难保。我当时急病,睡在床上,也没法去看你。第二天郑家婆媳来看望我,打听你的官司,说你……”


  戌娟忙道:“阿姨小声点!这里官差虽不打骂人,不要和在无锡县探监一样,我们话没说完,就把你轰了出去。”


  梁大嫂忙隔着窗缝朝外面偷看了一眼,低语道:“你那一条街上,都说你是冤枉,还说过大老爷很能干,问案最快,今天还是冤枉了好人。秦家伯伯也说他不该疑心你,过堂时没有准主意,说的话不结实,对不起你,非常后悔。他们现在才打听出苏州府况青天专为百姓伸冤做主,无奈不是你的亲人,不能出头上告。郑家阿嫂和倪阿根最是气忿,明知无锡县不归苏州府管,却想劝我到苏州去告一状试试,虽然事情十九无望,心总可以尽到。今天早起,我病刚好一点,把你小表弟也打发去上了工。忽然来了一位老伯伯,说你回到无锡,住在这里,托他带口信要我探望。我马上就赶来了。这里比监牢里好得太多。看神气—定有指望。你的冤枉官司快弄明白了罢?这是我在路上给你买的现成东西,没想到只押着你一个人,买得多了一点。你快尝点呀,问你的要紧话,快些说呀?你看,桌子上又是饭,又是菜,还有馊头和松糕。这是谁送给你的?你吃不完,就应该送给那些官差老爷,也好得到他们一点照应。就这样槽蹋掉,阿要作孽?”这位从来不肯浪费的善良人,说话有点着急,不知先顾哪头是好,越说越没有头绪。


  戌娟听到众街坊也同情她,说是冤枉,泪花一转,又忍回去。听完,想了一想,强忍着满腹悲愤,苦笑答道:“我的冤枉是不是能弄明白,还不一定。就这样,我已心满意足。能够再和阿姨多见上几面就更开心了。”


  梁大嫂因戌娟并未说出必死无救的话,以为她一个无辜少女受此奇冤,看去案虽好转,人还未放,说话有些负气。正想劝她几句,见戌娟“哇”的刚哭了半声,又忙把口捂住,呜咽不止,两行痛泪已夺眶而出,不禁大惊,忙赶过去,挨坐在旁,一手搂住,口里直喊:“乖囡!”再三劝解,慰问不已。


  戌娟怕姨娘伤心,本想暂时隐忍,后被问得无法,又见对方满脸泪痕,非常恳切的爱怜神气。迫于无奈,只得边哭边说,连二审以后的情形和临刑呼冤,暂保数日活命的经过,—起说了。梁大嫂忍不住伤心,也悲泣起来。


  这两人边哭边说,一直谈到将近黄昏。戌娟觉着肚子里咕噜噜直响,说话也没有力气,才想起一清早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反正快死的人,乐得吃一顿是一顿,念头—转,反过来又劝梁大嫂不要伤心。并说:“阿姨平日俭省,难得有这许多现成东西。官差又没来催,索性和我一同吃完再走阿好?阿姨不吃,我也不吃。”


  梁大嫂问出戌娟还空着肚子,越发心疼,巴不得她多吃一些,只得把眼泪往肚子里咽,哄着戌娟,一同胡乱吃了一饱。二人都是一肚子的冤苦伤心,谁都没觉出什么味道。跟着便听锁响,看守差人未来,却换了那个姓况的老头,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进门便笑道:“天不早了。这是新泡的茶,你们喝两杯热茶,该分手了。”梁、苏二人本对这位老年人有好感,同声应诺,并谢他送信之德。


  况福笑道:“我看你们可怜,这是瞒上不瞒下的事。下回能见不能见就不一定了。”


  戌娟知道此是死别生离,再见一面未必办到,心又一酸,忍不住要哭,连那一包破旧衣服也忘了交。梁大嫂知道衙门里规矩厉害,忙向戌娟使眼色,抢口答道:“多谢老伯伯帮忙,我和戌娟感激不尽。过几天就来探望,也是先向诸位上差老爷们请示,许我见,才敢见,不会惹厌的。”回头又对戌娟道:“乖固!不要难过,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天老爷总归是有眼睛的。”说罢,转身要走。耳听戌娟气道:“天有眼睛,啥人看见过?我是好人,我不怕死丨”梁大嫂恐她话不留神,惹翻官差又吃苦头,连忙赶了出去。


  况福回身走进,笑对戌娟道:“晚饭不给你送了。就是半夜里饿,有这些东西,也足够你吃的。吃杯热茶定定心,睡罢。”说罢走出,关门落锁。天渐黑透,戌娟也就入睡。


  况钟在隔壁把话全听了去,觉着这两人所说仍和供词一样。只梁大嫂因去年往县衙探监,得知苏戌娟连遭屈打,前往喊冤,并托倪阿根抱了另外藏的十贯钱作为证物。过于执说她探监时串供包庇,并说就算钱是一样,也与本案无关,何况有心欺诈,情迹显然,当堂大骂一顿,轰了出来。若非梁大嫂苦苦哀求,还几乎挨了二百嘴巴。这一节,案卷上虽没有记载,也并不能作为反证,回到前面房内,草草吃完晚饭,又低着个头,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起来。




————————————————
  注:
  ⑴下属暂时代理上司的职务,知府以上,均称“护理”。
  ⑵旧苏州府共有六个城门:“阊”、“胥”、“盘”、“娄”,“齐”、“葑”。胥门外江边是大水码头。
  ⑶由苏州往无锡的途中大站。
  ⑷店案的门板,与门等高,每扇宽约尺许。江南叫“排门”,北方叫“板打”。
  ⑸用旧布糊叠的硬布壳。北方叫“搁背”,江南叫“硬衬”。专供做鞋帮轻底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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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8-27 17:5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九  关键在两粒骰子上


  皂班头张四把下剩的大部礼物押送回衙,向过于执禀报之后,因隔夜奉命应差,忙得连早点也没有顾得吃,“偏偏遇到这位老厌物(指况钟),会把那么好的上等酒席给退回来”,连他准备空着肚皮,分吃一点剩菜的想头都未如愿。回完话出来,饿得肚子里直咕噜。知道本官辛苦了一天多,这一睡,至少要到黄昏后才起,便朝同伙差役招呼了一声,借着回家换衣服为由溜了出来。本意想找一个常去的小饭馆来顿白吃,填饱肚子回衙,再寻刑房书吏冯承谈心。谁知刚到街上走不多远,道旁小巷内忽然低着头走来一人,脚底既轻,来势又急,不是闪避得快,差一点没有撞上。看出来人正是以赌博为生的小流氓娄阿鼠,脸上带着喜容,衣服也比以前整齐。连忙一把拉住道:“你这只‘小老虫’,这样钻头不顾尾巴,阿是要去赶头刀?”


  娄阿鼠见是张四,忙把脚步收住,随口答道:“我们是老弟兄,你为啥要‘触’我的‘霉头’?”


  张四把眼微微一瞪道:“小贼不要和我装腔。我看你这样高兴,这两天一定得了不少彩头。你不请爷叔吃两顿,当时就给你看颜色。”


  娄阿鼠把嘴一撇,诡笑道:“这半年多,我只是在白相场台(指赌场)给人家帮帮忙,拿点份头,啥地方来的油水?吃一顿没有关系。走!跟我到鸿源楼去,请你做一个饱死鬼。这样红眉毛,绿眼睛,我见得太多,用不着!”边说,边拉张四往城隍庙走去。双方口里不三不四,连说带笑骂,显得很近乎。


  鸿源楼在城隍庙附近街上,南面临河,专卖酒菜和点心小吃。张、娄二人因还不到吃饭时候,叫了两个冷盘、一笼烧卖和两壶酒,边吃边谈。


  娄阿鼠原因昨晚在茶馆里听书,听人传说熊友兰、苏戌娟一斩一绞已成定案,“钉封”一到就上法场。幸时心里一松,认定从此可以无事,就算多带上这两条命债,且等自己死后再说,不去管他。因说的人也是出于传闻,语焉不详,旁边还有两个乡邻均说此案判得冤枉,并说有人还要劝梁大嫂到苏州去上控等语。娄阿鼠虽然常和差役们相交,早就打听出过于执办的案从来没有什么驳回。连经三审,都照原判,告到哪里去都是无用。到底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一面虽为自己庆幸,一面却想打听出一个真实消息。特意提前起床,往衙门口来寻相识差役,不料遇见张四。知道这厮狠的是张嘴,除了倚势欺人,掉不出什么大枪花,三杯酒—下肚,什么话都肯说,今天身边又恰带得钱多,正好先灌他一个够,再问虚实。上来不住劝酒劝菜,等张四把一笼三十个烧卖吃完,又灌了半斤花雕,脸涨得和猪肝一样,才拿话引他道:“辰光业已不早,难道说你早起一点物事也弗曾吃?看你这种吃相,阿要狼形?”


  张四把醉眼一翻道:“你晓得啥?断命的况钟老贼来了!我忙了—夜天,到这辰光连口茶都没有吃过。阿要气人?”


  娄阿鼠心中微微一动,并未在意。接口又问:“这个老头子不是在苏州府吗,跑到我们无锡作啥?”


  张四气道:“瞎,这个专管闲事的老贼,有啥说头!你应该晓得,他就是为了旧年冬天尤葫芦这件命案来的。”


  娄阿鼠听到“尤葫芦”三字,心里便似着了一重锤!—向吃酒不上脸的鼠脸,立时涨得通红,脑子里直嗡嗡,前额上的两条青筋也凸了起来。等听完末两句,更是从脊梁骨起往上直发麻,刚端起来的酒杯也拿不稳。


  张四见娄阿鼠抖着手端着一满杯酒,往下巴颏送,酒洒了好些在桌上,连忙一手接过,随口骂道:“猪猡!这样好酒,留给爷叔吃吧。你不会吃酒,偏要吃酒,醉得连酒杯也端不牢,阿要作孽?方才你还说我吃得狼形,你才真是贼腔……爷叔,起……起码还可以吃两斤……”张四劈面把娄阿鼠多半杯酒夺过往口里送。本来酒已过量,这一大口喝得又急,酒顺口角往下流,淋漓满胸,舌头也有点发短。


  娄阿鼠听张四虽说他事情应该晓得,对他尚无疑意,觉着光怕不是事,假装镇静,抖着手把冷盆中吃剩的一块酱鸭骨头夹起,放在口里乱呷。赔着一脸诡笑问道:“这个老贼骨头不是苏州知府么?无锡县不归他管。我不相信有这种事,你倒讲给我听一听?”


  张四酒醉之后,心也糊涂,便把昨日由过于执亲信人等口中得知犯人临刑呼冤和况钟深夜往击抚衙堂鼓,非要重审此案不可的经过,随问随答地一一说了。


  娄阿鼠不等听完,二次心又发抖,毛骨悚然。暗中叫不迭的苦,心想:“我的老天爷!况钟是有名的活包公,什么事也瞒不过他。这件事我一定不得了!”继一想:“况钟虽然绰号活包公,从来没听说过他会日断阳,夜断阴,到底比真包公差得多。我杀人并无人晓得,身上既无血迹,家中又无凶器,怕他作啥?”自作宽解,心方略定,忽然想起那两粒灌铅的骰子!二次又急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这真是我的致命一伤!本来也曾打算半夜里撬开尤葫芦家的排门,到里面去把这两粒骰子偷出来扔掉,以防万一。偏偏冬天太冷,稍微耽搁了几个月。热天人都在门口乘凉,有的小家小店还露宿在外,无从下手。秋后仿佛容易,斜对门又开了一家猪肉铺,比尤葫芦会做生意,本钱又足,每天半夜里,照例开着门在那里宰猪,直到天亮前后才洗剥干净,想在它对面撬门,决办不到。有时打算白天先去做好手脚,等肉铺刚一‘打烊’,就去下手,偏又遇见那个‘小赤佬’倪阿根。他就住在尤家隔壁,我只一走过,他表面假客气,暗中好像对我很留神。再要遇上郑家那个大媳妇,她还要瞪我几眼,和别人唱隔壁戏,说上几句戳心话。秦家老鬼也是一见我就仿佛有气。再一想起事后去看验尸时所见尤葫芦的惨状,心里也是害怕。门户又被县里木条钉紧,加上封条,稍微露出一点马脚,更是自寻死路。并且行凶以后,虽因事前当众丢丑,不能再‘做生活’吃人,仗着脸皮老,会巴结,赌场老板又不肯得罪我这样深知他们根底的人,‘俸禄’照样有份。偶然下上两次冷注,也难得有一次输过。长年在赌场里过日子,吃好的,喝好的,还不断有钱进账,这是多么便宜舒服的事!每日天明回家,过午才起床就惦着往赌场里跑。人是越来越懒,什么都不想干。日子一久,胆也更大,又听说案情都照原判,只等熊、苏二人一死,万事皆休。没想到一时疏忽,这乱子恐怕还是要出在这两粒断命骰子上。”越想越怕,越怕越后悔。胡思乱想了一阵,再看张四业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知道对方昨夜没睡,这一酒足饭饱,决喊不醒,并且此人酒后无德,强要把他喊醒,准发脾气。刚想溜走,忽然想到:“未来事情难料,不能省这一顿酒饭钱,和这疯狗做冤家。”便把堂倌唤来,一同连喊带拍。见张四果然不醒,暗中伸手衣袋内,把所带的钱取了—半,再一把抓了出来,笑道:“这位老兄约我吃老酒,偏吃得这样醉,喊他不醒。我姓娄的不能不讲面子,白吃你们。可惜身边银钱不多,现在都付给你。如有富余,给你作小账。如果不够,给我记上一笔。我说话算数,到时准还。”说罢,把钱递过。流氓光棍对付公门中人照例要留一手,决不肯随便得罪的,虽然他把身边的钱藏起了一半没拿出来,并且心情太乱,走得非常慌,连有些场面话都没有顾得说。


  堂倌把钱接过一数,照二人所吃点心酒菜价钱,差着一半还多。但这两个顾客,一是公差,一是流氓,都惹不起。对方居然付了一半钱,就等于是白拿。非但没有话说,反而连说:“足够,足够。”一路赔着笑脸,把这位顾客送走。


  过于执以为凭自己的判断才能,这件凶杀案决不会有什么漏洞。就算有人挑剔,打算翻案,此事关系太大,两位最有力量的上司(指常州府和江苏臬台),也决不容它翻过来。先断定不会出错。忽然想起:“对头官声甚好,办事精明细致而有魄力,并且不畏权贵。如果没有一点把握,决不会这样冒失。莫要真个发现线索,却是可虑。”心又不安起来。刚愎任性的人,往往犯了罪恶而不自知。一旦事关切身利害,到底不能无动于衷,虽然他自以为是的信心比所疑虑的一面要强得多。过于执一回无锡,和师爷商量了一阵,仍觉他办的案无懈可击。为防万一,密令心腹暗中布置,并派皂班头张四等四名干役以应差为名,去往况钟行馆坐探消息。只要对头行事稍有不合,便可给他一个难堪,再向抚、藩、臬三大宪去密禀。不料所送礼物大都璧还,连派去的耳目也被退了回来。几次传询南门地保,都说:对头从未出过门,也不许随从人等外出,接连几天,只见到一个姓况的老家人上街去买了两三次药,人很老实,也来见他向当地人交谈等情。先打算以参谒请示为名往探口气。两次请见,对方均说因病挡驾,改日再请。暗中又托同城文武官借故前往,也无一人见到。似这样点水都泼不进,不知对头生病真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日,想起:“对头来了好几天,尚未着手办案,就算他关防多么严密,决无不见原审官之理。案经三审,他的疑心病纵多,也不能凭空捏造出一些证人证物。期限这样紧迫,他却挨着。岂非怪事?他真要病上个把月,就有现成反证,也必误期,难于交代,何况断无此理。我若小心太过,反使生疑,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听其所为,比较妥当。只要两个月期限一满,我便拿了抚台的委札往苏州府走马上任,非但叫他丢官、丢人,还要想法子使他多担一些罪名,才能出这一口恶气。”过于执专往好处想,自信心也越来越强。这日想到再有两个月就要升官,正在得意,忽见心腹师爷匆匆赶来,手里拿着一封公文,说:“况大人来文,今天要往西门外复查尤葫芦被害一案。请东翁速派刑房和当时的仵作人等前往启封,并请东翁午前往现场尤家肉铺相见。晚生亲自赶出去打听。来人答说,况大人病快复原,等吃完早上这遍药就要起身等语。晚生管见,况知府这件事虽是胡闹,决无损于东翁日月之明。到底抚台派来查办的委员,官阶又高了一点。似乎去一趟,比较使他无话可说。因此斗胆代东翁回复,告以一切遵办。特请东翁示下,如不打算去,吩咐原案刑房仵作人等前去敷衍一下也可以。”这位跟随过于执多年的老师爷,明知此案东家不到场不行,并还表示忠心能干,代他做了主。事后请示,所说的话却极委婉中听,照顾到这位东家刚愎好胜的性情,内容也富于伸缩性。


  过于执一听,数日来的怒火立被勾起,接过公文随便—看,往地下一掷,气忿忿道:“好,我就去一趟。看他怎么在鸡蛋里找骨头。”


  师爷忙答:“东翁真个髙明,去一趟更对,省得他无中生有地找毛病,也显得东翁的为人公正,落落大方。”师爷明知况钟不好说话,此案必有文章,万一闹翻,东家就不得了。但在这件事还拿不定的当儿,仍是照着一向的奉承比较妥当。


  过于执冷笑道:“先生说得有理。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不管他多么刁难,这些过节是不能错的。来人哪!”


  师爷忙即驰出,长随立即传命,依言行事。过于执回到内宅,换上整齐衣冠,匆匆上轿,往西门赶去。因来文说是午前复验,至少也在巳刻光景况钟才能到,想赶在前面。哪知刚出西门,便见前导长随引了老地保前来禀报,说:“况大人现在尤家右邻借坐,静等县太爷带了人来启封复验。”过于执把头一点,挥退地保,暗骂:“这老家伙果然讨厌得厉害!约我午前复验,此刻就到!你便是头天晚上来,凭我断的案,也扭不过去。这管什么用!”越想越气,不觉轿已停住,长随下马赶将过来打帘。出轿一看,尤家肉铺门外并未停有官轿人役,只右隔壁郑家门口条凳上坐着两人,都是寻常打扮,也未穿着公服。


  地保顾四当街跪禀:“况大人方才步行而来,只带了两个从人,都是便服,等把小人传去,才说出来历。因不许在街上设公案,小人无奈,才和他从人商量,引往郑家暂坐。请太爷示下。”


  过于执点了点头,见左近住户商店的人们渐被惊动,纷纷赶出,立在道旁交头接耳,有的还往尤家对门一带凑近。忙命差役遣散闲人,再命长随先到郑家投递手本禀见。


  况钟开头只认定熊友兰无罪,对于女犯却颇怀疑,并且还想不用刑求,由她身上找出真凶。经过路上和连日仔细考査,非但熊友兰完全无辜,连苏戌娟也是冤枉。最感棘手是,此女嫌疑重大,并无其他反证可使脱罪,怎么深思熟虑也找不出一点线索。熊友兰纵然无罪开释,不将真凶缉获,她仍长禁监中,成为疑案,永无出头之日。再要遇到一个糊涂而又多事的后任官,使她重受屈刑,甚而牵连到别的无辜,均所难免。因曾为官多年,深知民间疾苦,心想:“一个兴讼,全家受累,一人被押,四邻不安。如嫌麻烦,救一个不救一个,良心上怎么问得过去?”况钟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比过于执还不好过,操的心也更多。第五天晚上,听完况福密禀众干差所说访查情形,仍想不出好的办法。睡梦中惊醒,忽然想起:“过于执就因刚愎狂傲,自恃能干,才致冤枉好人。我只顾先听舆情,寻访线索不经亲自查看,岂不和他也差不多?像他这样粗心大意,就许凶手在现场留有形迹,被他忽略过去。我怎么疏忽起来?”心念一动,半夜里起身,唤起老简房,令其备好公文,饬无锡县令派人启封,会同复验。次日一早,刚把公文发出,忽又想起:“日前探望苏戌娟的郑家媳妇杨氏和倪阿根,人前背后,口口声声都说昏官冤枉好人。暗中命人去向他们探听,偏又说不出个道理。”意欲提前起身,就便先寻这两家近邻,亲自探询其中有无难言之隐。照预计布置停当,连官轿都没有坐,带了况福和一个干差便先起身。到时,天还未过辰刻。知道微服查访,不是事先准备得好,有时遇到当事人的对头或是仇家,如其偏听—面之词,更易留下成见,颠倒黑白。一到先传地保明言身份暂时不许张扬,再拿话引话,由地保自动引往郑家暂坐。随命退出。


  郑家婆媳一听来人是况青天,人又和气,肯和她们平起平坐,惊喜非常,当然有问必答。杨氏更是抢着代戌娟诉冤不已。


  况钟问知戌娟平日为人,倪阿根上街卖菜未回,秦古心尚在西门内茶馆里同人喝早茶,正想命人去唤,忽报无锡县禀见。便命郑家婆媳暂退,传话请进。


  过于执见况钟独坐郑家堂屋,含笑起迎,忙以下属之礼拜见,执礼甚恭。同坐之后,谈不几句,过于执便起身请示:“是否就在此时启封,追陪大人复验?”


  况钟命:“先将封条和门上所钉木块拆去,门上锁暂不要开,只要钥匙呈上。”


  过于执不知何意,强忍着一肚子的恶气,诺诺连声。依言传命将钥匙交上。装出一副笑脸,陪了况钟一同起身,刚走出门,见尤家肉铺已在启封,街旁看热闹的人也站满。想问,“这锁是否大人亲启?”没好意思出口。


  况钟一到尤家门前,便道:“带熊友兰!”


  “有!”熊友兰立由两个便衣差役引着,由人丛中挤了出来,赶到况钟面前跪下。


  过于执一见,由不得怒火上升,暗骂:“老鬼又不是初次为官,怎么如此糊涂?就算你看出此案有什么疑窦,在还未判明以前,竟将朝命处决的凶犯身上刑具连囚衣都去掉!分明认定我是冤枉好人,当众使我难堪。就这一件,也是你将来的罪状,人在屋檐下,暂且让你一头。”想到这里,把满腹怒火强又按了下去。不等熊友兰开口,故意笑道:“‘杀人凶犯’熊友兰带到。”


  况钟装没听见,随手由袖内掏出大把钥匙,往熊友兰身前一扔,正色说道:“据女犯苏戌娟的口供,她临逃以前,有一把切肉的快刀随手丢掉,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你开锁进去,把这刀先找出来呈验,不许迟延!”


  熊友兰连声应“是”,拿了钥匙便去开门。


  过于执断定况钟此举必败,只是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连气也平了下去。


  从人早奉过于执之命,在当街设了官座。况钟并未拒绝,由于执一旁陪坐,等候开锁入内査看。熊友兰虽料自己冤枉可以昭雪,但是这些天来押在—间小屋里面,既无亲探望,又得不到一点消息,那个拼死为他喊冤的苏戌娟已不知道下落。听况钟在船上对她的口气,大是不妙。她死虽非自己牵累,眼看这样一个好人冤遭横死,救她不得,心实不安。东家陶复朱也不知道寻见没有?万一寻他不到,自己是否能够脱出监牢,也拿不准。以上这些想法,全都使他非常愁急。这日早起,被两个便服差役带往现场,一路留神,都没有看到苏戌娟。事前受有公差嘱咐,什么话都不敢问,只随二差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等候传唤。认定戌娟凶多吉少,心里头甚是苦恼,并不因为本身已有生机而自慰。及听况钟口气,苏戌娟好似还未处死,好生代她庆幸。当时也未想到别的,拿了那一大把钥匙就去开锁。这锁从未开过,看去大同小异,拿不准是哪一把,锁又生了点锈,连试了好几把,均未打开。人本忠厚,恐官久等见怪,正急得头上冒汗,无意中用力一捅,竟将那锁捅开。旁边一名干差见锁一开,忙将锁和未拔出来的钥匙一齐要过,呈向公案。况钟接过一看,转交过于执,随口说道:“开锁的不是原钥匙,贵县请看!”


  过于执见原钥匙被况钟杂在一大串钥匙内,开锁的是另一把钥匙。男犯不知怎的一个猛劲,将锁捅开,钥匙也被锁簧卡住,拔不出来。暗骂:“老鬼!你以为熊友兰连原钥匙都不认识,也算是反证么?慢说平日尤葫芦和女犯苏戌娟未必让男犯开过锁。何况这类‘刁民’多狡猾,还看不出你那点鬼把戏?”心里有气,正寻思间,见锁一开,便有几个苏州的差役由人丛中抢出,把所有排门全数去掉。熊友兰当先走进。况钟把手一让,也自离座而起。过于执只得忍着气忿,跟着走进。


  排门一去,尤家肉铺的半间店房全被阳光照得一览无遗。这地方熊友兰从未到过,更不知那把切肉刀放在何处,在外屋东张张,西望望,忽然发现切肉案板下微微露出两个刀柄,连忙拔出呈上。况钟知道苏戌娟用来自杀的切肉刀,是因行前扎手指时匆忙遗落,多半还在屋内。这两口刀形式尺寸均与所说不同。熊友兰从进门起就摸不着头,看去很生,也没到里间屋去。便命差人带下。先仔细把里外间査看了一过,见满屋布满灰尘蛛网,肉案上那盏孤灯,灯油已干,灯碗中心黑腻腻地剩下薄薄一层油底,还有两根烧残的灯芯微微搭在边上。死尸早已埋葬,熊友兰走过的脚印中有一块地面微微隆起,土色不匀,似有一滩千凝了的血迹,被灰尘蒙住。方才命寻那把切肉刀已在里屋小桌上发现。因过于执仍和没事人一样,表面恭敬,在作旁观,一言不发,暗忖:“你这个把人命当作儿戏的昏官,早晚叫你难逃公道!即使陶复朱传不到,熊友兰常坐夜航船,认得他的船夫有三个,已曾传来由窗外暗中指认,都证明尤葫芦被杀的当夜,熊友兰尚在船上,并有悦来店簿可对,决不怕你到时狡展。不过,老査不出真凶线索,这另一个无辜的被害人,叫我怎样救法?”正寻思间,忽然发现西床脚边斜搁着一枚制钱,因钱上布有灰尘,地又背光,先前不曾看出。心想:“尤葫芦父女那么穷,怎会把钱落在地上不管?”过去拾起,果是一枚“正德通宝”,旁边灰尘中也横着一枚同样的制钱。心中一动,忙请过于执一同退出,吩咐无锡县的差役到屋里面轻轻扫去灰尘,搜寻地上有无余钱。


  一会工夫,差役呈报,又在床后壁角一带土内搜出三十多枚同样的制钱,还有半截粗红头绳,长约二寸,一头打着绳结,像是串钱所用。


  况钟故意笑道:“尤葫芦开个小肉铺,竟会把钱随便扔在地上不管,难怪他要穷了。”


  过于执听出语有深意,越发有气,忍不住起立,躬身说道:“回大人的话,凶犯劫去的十五贯是白麻绳。这二三十个散钱定是女犯逃时匆忙,遗留下来的。”


  况钟气他不过,正想开口,忽见另二差役呈上两粒骰子。接过一掂,比寻常骰子较重,里面分明有铅。侧顾过于执说完话归座,已偏过头去,口角上还带着一点冷笑。立命:“将尤家的门钉好,另上封条,传原案证人往行馆问话,不许惊吓他们。锁和钥匙连同査出来的制钱、切肉刀等一齐存案备査。传轿回去,以免看热闹的人太多,致生事端。”说罢,朝过于执略一拱手道:“贵县请先回衙理事,等本府查出一点眉目,再请会审。”


  过于执见况钟说时笑容全敛,话也没有先前客气,虽早瞥见搜出的两粒骰子被他揣入怀内,以为当地流氓较多,赌风颇盛,好喝酒的人十九好睹钱,骰子上又没刻有名姓,这和钱一样,难道说都是凶手遗留的凭证?当时答道:“卑职回衙待罪。请老大人先回行馆。有何吩咐,随传随到。”过于执虽然几乎气破了肚子,说的话也颇负气,表面上仍装出一脸笑容。老州县官对于上司,在任何情况之下是不肯失去应有的礼貌的。


  官轿早已随后跟来。况钟在过于执恭送如仪之下率众起身。过于执也带着他们全班人役和一肚子的怒火回转衙门。


  人们一听况青天前来复查命案,越认为苏戌娟是冤枉。当时轰动,纷纷赶来看热闹。这时,天已傍午,秦古心固早回家,倪阿根刚卖完菜,听人一说,也匆匆赶来,和郑家婆媳同立人丛之中。听说要传原案证人,不等官差挨家传唤,便一同争先上前报名,跟在况钟的轿子后面,高兴非常。


  况钟闻报众邻居和证人随轿而来,知道他们贪看热闹,没吃午饭,自己也正腹饥。立时传话开饭,给众邻居证人也各吃饱,并命况福、任健,借着送饭慰劳,分别探查他们辞色,只不许熊、苏二人与其相见。吃完饭,况钟拿着那两粒骰子和半截断头绳,仔细想了又想,忽然把手一拍道:“真凶定与这两粒骰子有关!连这半截红绳也是苏戌娟脱罪的反证。”随命从人速往通知苏戌娟的姨母梁大嫂带了她另藏的十贯钱来对质,但要好言安慰,免使惊慌,并且为她雇轿同来,不许泄露。遣走从人之后,便命传询邻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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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⑴江南土语,称鼠为小老虫。
  ⑵店家关灯上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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