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谋】
一个月前。
辽水河谷,三匹快马沿着结冰的河面飞驰北上。风雪微止,为首骑士轰然勒马,指着前方茫茫天际间一处小黑点道:“二位,看,那就是司马堡!”
三匹火红的不带半点杂色的燕山战马不约而同的甩了甩脖子,左侧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若能请得司马先生出山,我大燕复国有望也!”
右侧骑士吟道:“北域苍苍,我心昂昂,秦人灭我家国,却难灭我燕人大义,走!”
三声鞭响,带起一团流火,驰向风雪中巍然挺立的司马堡。
司马堡修建在东辽水和西辽水交汇的三角地带的北缘,北面是一望无垠的原始森林,西面是东胡各部和匈奴人盘踞的大草原,每年的初春和秋天,北方的胡骑就会沿着东西辽水河谷南下,沿着辽水河谷深入辽东平原,可司马堡就像一把大锁,牢牢的卡住了胡骑南下的要冲。
司马堡修建于秦昭王时期,岳毅在辽东练兵时也曾派遣一支燕军留驻此地,燕齐七年大战,燕国衰落,辽东燕军所剩无几,可司马堡却在数十年间奇迹般的守护着燕国乃至中原汉人的东北门户。在辽东的山的民间,有这样一个说法,修建司马堡的,就是当年的秦国国尉司马错。司马错是秦惠文王时的名将,当张仪凭借一张利口戏弄天下连横邦交时,司马错于函谷关外大破合纵联军,又在武关全歼屈原的八万楚国新军,而后挥军平定巴蜀、于行伍间提拔了赫赫战神白起。惠文王死后,张仪隐退,司马错留下长子司马梗继续为秦国效命,从此名不见经传。
转眼间,三骑已至城堡前,在吊桥前驻足仰望,司马堡修得极其难看,东突一块西突一角,很多地方竟用兽皮圆木代替了青砖泥瓦,俨然一座胡人聚居的大山寨。
“嘎嘎嘎!”风中传来刺耳的转盘滚动声,由一排松木制成的吊桥缓缓放落,城头探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扯着嗓子道:“三位可是从燕国来?”
“燕国?”为首骑士一怔(此时燕国已亡),旋而抱拳道,“我等正是老燕人,请见司马先生!”
“轰!”吊桥放落,三人相视一眼,齐齐下马,徒步走进这座巍峨的堡垒。
一位管家模样的老仆带三人来到一间房中,说了声主人随后就到,便走了。这是间很普通屋子,大炕旁摆着一张桌子两排长凳,墙上挂着一张孤零零的弩。
三人取下帽子,抖了抖氅子上的积雪,背负阔剑的精瘦汉子走到墙边,伸手在弩身上一处凸起的部件上一碰,道:“这是秦弩。”
“哦?”白发老者眉头微微一皱,道,“山民多用弓箭,此地却有秦弩,倒是奇了。”
黄脸文士一捋嘴角胡须,道:“秦弩,看来咱们来对地方了。”
话音落,一个浑厚的男声在门口响起:“三位远道而来,在下正是司马磐。”
三人齐齐望去,门口站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汉子,四方脸大胡子,头顶皮帽身披棕熊皮氅子,若是把腰间的短剑换成弯刀,便是十足一个胡族酋长。
白发老者施礼道:“老朽姬尚。”
黄脸文士拱手道:“在下苏迈。”
精瘦汉子抱拳道:“燕山徐孟。”
司马磐走到桌前,排开四只大碗,从身后取下皮囊,满上,道:“干一碗,去寒气,再说话。”
徐孟走上前,抄起大碗,与司马磐一道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苏迈端起两只大碗,走到姬尚跟前,道:“辽东猛酒,不可却了壮士美意。”姬尚接过大碗,眉头一皱,汩汩而饮。
一通猛酒下肚,四人皆是满面涨红出气如牛,好一阵子才回过劲。司马磐道:“老先生是燕王喜的王叔,苏先生是名士苏代的后人,这位壮士的父亲,便是为荆轲铸剑的徐夫人吧?”
苏迈哈哈大笑,道:“分毫不差,先生居一隅而知天下,不愧为兵家名士!”
司马磐笑道:“老王叔钢骨烈烈,苏先生名家气度,徐壮士侠肝义胆,我若不识,便枉为燕国守了二十年的门户。”四人落座,司马磐道:“三位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徐孟“嘿嘿”一笑,道:“刨不准狼窝,怎么掏得着狼崽子?”
司马磐一愣,旋而大笑,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姬尚叹了口气,道:“当年子之祸国,我燕国王室便在这辽东群山间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复国,壮哉昭王,壮哉岳毅!”唏嘘一阵,带起了一段尘封往事:
春秋时,数百年间一直与西戎作战的老秦人分成了三支:一支留守在渭水流域,壮大成了赢氏秦国;一支迁徙到河东晋阳,与晋人杂居,也就有了后来“秦赵同源”之说;一支继续东迁,来到了燕山脚下。秦惠文王的妹妹嫁到燕国不久,老燕王便过世了,子之内乱时,这位刚毅果决的秦国公主和燕国太后毅然站在燕国王室一边,暗中联系聚居在燕山的老秦人部落,扶助年轻的燕昭王生聚复国。在与子之的血战中,数万燕国老秦人慷慨赴难;最令老燕人感动者:秦人助燕得以复国,岳毅灭齐报得大仇。然而百年之后,当秦国高举一统的大旗横扫东方六国时,燕国,也成为秦人最感慨的对手。
司马磐静静的听着,姬尚是燕国王室宿老、苏迈是纵横名家苏秦之后、徐孟是荆轲后燕国第一剑客,此三人联袂前来,又从老秦人助燕复国处谈起,所为之事,呼之欲出。
待姬尚说完,苏迈把目光投向司马磐,长身而起,道:“我等今日前来,乃是想请先生出山,保我大燕一隅之地。”说罢,深深一躬。
司马磐微一错愕,扶起苏迈,道:“山野莽夫,安得受此大礼!司马磐心不在天下,何论出山?”
苏迈像是料到他会这般回答,叹道:“先生有所不知,秦军破邯郸,城中老幼,几无幸免,皆乃秦王欲报少年囚困之辱;荆轲刺秦,秦王深恨,二十万蓟都男子被发配咸阳充当苦囚──秦燕之恶,犹胜秦赵!苏迈虽为一介布衣,却非那等欲借先生祖上曾为秦国名将之故为燕人讨辽东之地苟延残喘之人!天下人轻策士,然策士之心,天下也!苏迈此来,乃是请先生振臂一呼,募辽东义士于衍水之上,悼太子丹英烈之灵,将秦人逐出辽东,用鲜血为我燕人打下一片生息之地!苏迈深知此举孟浪,然则唯有一战,方能一雪亡国之恨、太子之恨、燕人之恨也!”
一通慷慨言罢,又是深深一躬。
司马磐抬眼望去,姬尚老泪潸然,徐孟牙关紧锁,指间“格格”作响。
司马磐托住苏迈双掌,动容道:“苏子高义,司马磐拜服!”
“请先生为燕国计!”苏迈长拜不起!
“请先生为燕国计!”徐孟单膝跪地。
“请先生为燕国计!”白发苍苍的姬尚堪堪拜倒,声已哽咽。
司马磐长叹一声,道:“大势不可回,纵是先祖复生,也难阻天下归一啊!”
徐孟道:“我等但求一战,虽死无憾!还请先生出山领军!”
司马磐扶起姬尚,只是苦笑:当年岳毅治下那二十万劲旅,尚可与秦军打个平手,而今辽东只剩下少许边军余部,纵使王贲主力南下,也难撼动秦国在辽东的统治,燕人啊,勇则勇矣!
“先生,你这是──答应了?”姬尚颤巍巍道。
谁料司马磐却是摇头:“我司马一族受秦国大恩,决不会做此等──”
“铮!”话未完,寒光暴现,徐孟背后阔剑已点在司马磐咽喉前两寸处。
“徐孟,不得胡来!”苏迈心念一转,假惺惺的喝道。
“这,这……”姬尚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若不答应,徐孟的血就会和先生的血流在一起!”徐孟双目充血,扯着嗓子喝道。
司马磐的目光顺着身前阔剑缓缓前移,深深望进徐孟眼中,吐出两个字:“好剑!”
徐孟大笑:“能用先生的血为宝剑生祭,徐孟死又何憾!”
说罢,剑锋挺进半寸。
苏迈担心起来,无数念头在脑中掠过,终究没有开口。
司马磐抬起右手,食指中指上下夹住剑脊,剑锋便再难前进半分。司马磐道:“司马一族的血,该流在匈奴人的刀口上,而不是燕人的剑上!”他看了苏迈一眼,道,“秦国迎接漱玉公主的马队已出蓟都,不日前来辽东,你们留下公主,再来找我。”说罢,二指一松,身形已在五步开外。
“好!”徐孟撤剑回鞘,凛然道,“我决不会让公主离开辽东!”
苏迈姬尚相视一眼,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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