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 章 暗流涌动
夜半,城西,大会行辕一片沉寂。
风华门主无名独自走在隆隆的溪水边,手中仍是那杆轻巧的竹剑,落下修长的身影,耳旁仍似回响黑纱后那高山流水般丝丝不绝的琴音。
无名收住脚步,天上一星,荡漾水中,打散了一轮模糊的倒影。
大风起汉水,云动楚汉楼──清秋冷夜,无名感到了阵阵寒意。
今晚只不过是大会的序幕,各路豪强飘然登场,每每剑拔弩张,却又点到即止,一曲天籁,抚平盛宴。相互彼此都在试探明里暗里的对手,桃花源与风华门看似上风,但谁都不会小视潇天门的实力,更不会忽视大秦世家的存在。
制伏左小娄那一手,让无名深感得意,不战而屈人之兵,正是风华门一直崇尚的王道之风。泱泱大国,礼仪为先,弃温柔七杀而改用竹剑,正表明他由名震天下的杀手向坐领一方的门主的转变。
稷下一战后,为生计和名誉而生的杀手无名便彻底蜕变成立追求更高理想与地位的一方大家。风华门崛起在洛阳—大梁河南之地,天下居中,收取了灌水、星空两大昔日豪强实力衰退留下的土地,并将势力拓展到淮水以北,死死堵住了大秦世家东进的出路。
然而无名深知风华门先天不足──既没有如大秦一般强大军力做支持,又不如桃花源在江湖上享有的崇高地位,一味倚靠财力扩张,已让风华门呈现底虚臃肿之态。
“人才啊!”无名轻叹一声,洛阳有新近投靠麾下的王朝元老老蒙镇守,他才敢前来襄阳赴会,然而淮北呢?从彭城到许昌,千里之地,由一班年轻女官打理,面对的又是王朝劲旅淮南军,他委实放心不下。
“呼~”影动,灰衣神风一闪而至,沉声道:“淮北出事了。”
无名心下一沉,摇了摇头,道:“我早料到了。”
神风手按鹤影锥,道:“大旱之后,饥民遍野,淮南军渡河募兵,飘香大人调动兵马,偷袭淮南军驻地,现两军对峙蒙城。淮南军大都督黄不易三路齐发,已破彭城,又断颖水,若不撤兵,恐怕全军覆没。”
无名沉吟半晌,嘴角一动,笑道:“未必是坏事,或许是个机会。”
他拍拍神风肩膀,又道:“你立刻传话大梁君不见,让他替下飘香,务必拖住淮南军,只要守住半个月,事情便有转机,去吧!”
“嗨!”神风才转身,无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若能度过此劫,你无须再看风伊卓脸色行事,你便公然做淮北大都督了!”
神风心头没有一丝感激,倒泛起些许寒意,头也不回,加速离去,盘算着这趟的本钱。
无名无心欣赏这檀溪夜景,立刻转身朝东南方向的潇天门大营走去。
西南,桃花源营地。
风伊卓,方小白。
帐中有酒,醉卧草席。
“我说小白,”风伊卓一脚踹在方小白屁股上,迷迷糊糊道,“你不是死了吗?”
“嘿嘿,哈哈,呼呼~”小白喘着大气,拎开风伊卓带着鱼腥的臭脚,道,“我这叫诈死!呼呼~~”口中翻着白泡泡,大笑起来。
“诈死,诈给谁看?”风伊卓扳起小腿,伸手用力抠了几下脚趾缝,爽劲直冲脑门,竟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叫春呀!”方小白回赠一脚,狞笑道,“我就是要诈给天下人看,嘿嘿,哈哈,呼呼~~无名那厮……终有今天,我若不败,他岂能露出狐狸尾巴~!”
“嘿嘿,哈哈,呼呼~~”风伊卓惨笑着,一个转身,用力搂住方小白,道:“想当年风华盛世,我辈何等英气,却不料,哈哈哈~红枪空折,桃花烂漫;黑子出走,自立门户──万般苦,我风伊卓一人扛下;不料却替人顶了黑锅,我不服呀~!”
“小风风,莫哭,莫哭~!”方小白喷出一口酒气,道,“这两年,不会白白浪费!想来当年我诈死退出风华盛举,实乃平生最大快慰也~哇哈哈,你们一班蠢人,替人做了枪手,还骂我背信弃义,嘿嘿,呼呼~~!”
“你小子回来,不单是为了找几个女人玩玩这么简单吧?”
“啊~!”方小白蹬开风伊卓,四脚朝天伸了个懒腰,坏笑道,“黑子宰了我的小白,我自然要他加倍偿还,嘿嘿~~”
风伊卓道:“奶奶的就差黑子没露脸了!七夜倒是女中豪杰──小白白,我好想樱子呀!”
“咋不去郑州接她?”方小白道,“喜欢的女人,就上了,留个屁呀,又不练童子功~”
“滚!”风伊卓又是一脚,“不知道又有多少小丫头被你这厮妹子妹子骗上贼船!”
“人生得意须尽欢──王道礼教,都是放屁!”
“好,去他娘的伪君子──干!”
“干!”
“哗啦~!”帐幕揭开,行者无德一跨而入,面色潮红,喝道,“我要去宰了无名那厮!”
风伊卓撑着方小白的肚子,摇摇晃晃的起身,问道:“啥事?”
无德铁拳紧握,僧袍猎猎,眼中热泪打转,咬牙道:“偶师父肥牛,便是死在这厮手上!那温柔七杀,也是偷师来的!此仇不报,偶改名有德~!”
方小白霍然起身,目光落在帐门口,突然间恢复平静,双目闪光,沉声道:“这回人齐了,说事!”
风伊卓与无德扭头望去,竟是秦风!
夜半檀溪,涛声隆隆,无名也在同时走进了于潇天的帐子……………
“温兄~”于潇天一直喜欢这样称呼无名,因为曾经的温柔七杀,因为不变的温柔儒雅。
“深夜来访,叨扰潇天了。”无名翩然落座,只是笑吟吟的望着于潇天。
于潇天手提银枪,用一块手工精巧的锦帕轻轻擦拭着,漫不经心的问道:“温兄来此,想必不是为了饮酒赋诗吧?”
“潇天果然快人快语,”无名道,“我在江东的人传来两个消息。”
于潇天手停,继续擦拭。
“其一,寿春的淮南军主力齐出,取彭城、上颖水,意图收复淮北。”
于潇天微微一笑,道:“淮北大旱,饥民遍野,王朝自当安抚人心、趁机北上──潇天以为,温兄担心的是风华门新近在淮北拓展的地盘吧?”
无名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半分表情的变化。于潇天说得不错,然而在现实面前,一切的身份架子都得放下,遂道:“其二,王朝正在江南秘密调动兵马,在杭州操练水路大军,目标,便是你太湖潇天门!”
“对付我──”于潇天“哈哈”大笑:“太湖是块肥肉,两年前就有人借口私通倭寇,想至我于死地,结果呢,哼哼!我既然敢来襄阳,就不怕他们在江南捣鬼!”
“此一时,彼一时也!”无名道,“单是江南军,自然无须放在眼里,但如果淮南军平定淮北,抽身南下,与江南军南北夹击太湖,情势便不大一样了。朝廷对太湖千里沃野可是志在必得,还请潇天三思。”
这种局面,潇天也曾考虑到,只不过但淮南军的职责一直是守卫北方,故南下的可能性极小;可无名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做说客──他抬头瞧了无名一眼,突然想到,若非涉及风华门在淮北的利益,他又怎会深夜造访,遂道:“只怕是风华门在淮北撑不下去了吧?”
无名有些尴尬:“一场兄弟,我也不瞒你──眼下的局面,淮南军借口募兵,渡淮偷袭我风华门大营,致使孤军难支,若无潇天门在南方援手,风华门在淮北,最多守十天。”
“让一个火爆丫头去安抚流民,不出事才怪!”于潇天从容坐下,他有自己的小算盘,“潇天门和朝廷倒也没有撕破脸,温兄的提议,风险太大,潇天恐难接受。”
“嘿嘿~风险大,回报才大,当初风华门不也是在河南一片废土之上重建基业?”无名笑道,“潇天门水师战船,天下闻名,只要水陆并进往建康靠一靠,黄不易不撤军,那才是怪事!那时我风华门举兵反击,淮南军疲于奔命,一战可破!你我联手,亲兄弟,明算帐──江北归风华门,江南归潇天门,平分江东,岂不快哉!”
于潇天大笑:“温兄好谋划,风华门财阀起家,此番却怎得不会算术?”
无名一怔,不知于潇天打的什么算盘。
于潇天道:“淮南军八万,建康守军三万,水师两万,江南军四万,从淮水到钱塘江,十七万大军;潇天门众不过 三万,淮北新附,风华门主力尽在北方,恐怕也拿不出三万可战之军,到时候只怕疲于奔命的是你我二人啊!”
无名冷笑。
于潇天手指一弹枪尖,道:“潇天想问──温兄是要做王朝的肱骨之臣呢,还是一心图霸、称王天下?”
无名剧震──这正是自己心头最大的犹豫,既要借朝廷为后盾、名正言顺的接收地盘,又要不动声色的扩充实力、招揽人才,为将来计。
于潇天道:“我观温兄在楚汉楼所为,皆是向着朝廷,气度举止,莫不叫人折服;为何到了私下,反倒要一争长短起来?莫非风华门只是打着王道大旗,而行苟且之事?”
无名愕然──他从未想到终日沉迷酒色的潇天会有这般见识。
于潇天淡淡一笑:“潇天是粗人,想到便说,做事只凭良心,也不求虚名──朝廷一日不来剿灭潇天门,我便做一日顺民,缴粮纳税、岁钱行贿,一个子都不会少。江湖人做江湖事,犯不着趟争霸天下的混水,孑然一身,逃命也快,温兄以为呢?”
无名无语──潇天门,是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了;淮北,心头泛起杀机。
潇天大笑,无名惨笑。
回到风华门营地,已是夜半,无名感到身心俱疲,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哥哥~”枫香递上手绢,道,“桃花源风伊卓先生来了,在帐中等候。”
无名眼中一亮,颓然之色一扫而去,强压下心头狂喜,沉声道:“妹妹,你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入内。”说完,迫不及待的揭帘而入。
“小风!”
“无名!”
无名热泪盈眶,跨上几步,一把握住风伊卓肩膀,哽咽道:“方才楚汉楼人多口杂,不便打招呼──兄弟,这两年,委屈你了,做哥哥的对不起你!”
风伊卓用力吸了口气,道:“都过去了,有些事,我不想再提。”
“好,不提,不提~”无名点点头,拉他坐下,道:“来,咱们兄弟好好叙叙旧。”
风伊卓长叹一声,道:“世事无常,又岂是人力能为!若非当初种种,我风伊卓也不会遁入桃花源,做个狂人隐士。”
“总之是做哥哥的我不对,”无名一脸歉然,“我这风华门,便为了纪念兄弟几个而建。只要你我兄弟同心,这世上没有办不到的事!”
风伊卓打量着风度翩然的无名,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无名咽了口唾沫,他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备,因为他不相信区区两年能够冲淡一个人的仇恨,然而他愿意一试──单论实力,桃花源远胜潇天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是合作的强大保证,遂道,“眼下就有一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只待你我去把握。”
“直说了!”
无名凑上前,在风伊卓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风伊卓一楞,旋而大笑,击掌道:“此计甚妙,不愧为一方豪强!”
“事在人为。”无名亦笑。
“忘了一事──”风伊卓颇为神秘的拍了拍身后布袋,诡异一笑,道,“今夜前来,给老兄你带来了一件宝贝,就当作你我合作的见面礼。”
“兄弟之间,何须客气,小风你见外了。”无名目光落在布袋上,道,“桃花源奇物甚多,自当一睹风采。”
风伊卓微微一笑,将布袋平铺案上,从中缓缓抽出一卷文书,道:“桃花源两年呕心沥血,师从上古仙人,方访得此书,请君一览。”
无名接过文卷,赫然便是《辟邪剑法精要》六个隶书大字!
吾观天地豪侠无数,武技功法各有所长,然啸傲一方绰有余裕,称霸江湖却是力有未逮,故特将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神见神惊佛见佛倒的辟邪剑法摘抄如下,以示众人。此剑法厚黑凶险,欲练者必须能常人不能,就铜墙铁壁面孔、铁石心肠情性,方能略有小成。
第一剑、欲练还休此心法也,练者当谨记之。非吾不欲练,乃明斥暗练尔。江湖人皆视此剑法乃卑鄙龌龊之行径,是故不但明斥,且要做道貌岸然状,口水滔滔,大义凛然,领三千大众怒喝谴责,方能暗度陈仓,名门之士武功虽强,然终不所觉,亦无可奈何也!
第二剑、只借东风此剑法入门式。练者须韬光养晦,不动声色,借风成道。昔有君子剑,初练时守口如瓶,故无人知其练就;练者必须早有准备,若君子剑般暗潜细作入敌营,方能尽掌敌情,心中有数。待时机成熟乃谋定后动,盗得敌情一掷千稿,此时道法已成,惹得无数豪侠称颂,名门措手不及,杀之已晚。
第三剑、出师有名当此时,剑法上手,愈练愈欢畅,当远交近攻,师出有名。乃祭旗拜山,结交天地高人,厚颜无耻与其攀谈,以求往来无白丁,坐中有闲情之本色。俗话说男才女貌,于是江湖儿女趋附而至,柔肩捶背,乐之何极,更有甚者乃排天地英雄榜,置于榜上与天地众贤同聚,则再举风华之盛,一时无两。
第四剑、瞒天过海已然小有名气,然不可懈怠,当谦虚谨慎,做风流潇洒状,笑言之吾辈存乎天地,如白驹过隙,不过一过客尔;名钱利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且自笑傲江湖。名门大侠见之心愈敬佩,高风亮节惟君一人尔!
修成此以上四剑者,剑道已有小成,纵横江湖,当无大碍。
第五剑、合纵连横名士豪侠强留之,当顾及众人情面慷慨应允,心内窃笑无比自得。此时施展怀柔手段,不管上至八旬老妇下至三岁女婴,当亲之近之,与民同乐,则生财有道,剑法猛进,离那一统江湖之日,为期不远矣!
第六剑、分身有数行走江湖,难免树敌,自然要身备多重人皮面具,以防不测。若有须时则披皮而上,打击异己拥立亲人,若能练至隔山打牛自唱双簧的境界,幸甚幸甚,如此,则可为一方门阀,求得地位权利,日后行事,事半功倍矣!
第七剑、横扫六合此招最为不易,非心志毅力坚韧黑心绝情者不成,当整兵备马,收集情报尽起他日潜伏各门各派细作,无情无义辟邪而行,若有一派不从则暗谴他派卧底群起而伐,于是声势大造,几大门派有裂土封侯之势,名门之士见之非但不怒,且夫束之高阁供人观仰。练到此处,便如君子剑般泰山绝顶银针刺眼,众人英雄豪侠均不见其面目,歌功颂德万世无疆!
第八剑、自重身份最后一招,修炼者记牢。天地已是一统,自当清心寡欲无为而治。受天下人景仰早是武林超级盟主,当如在云端俯视大地般保持威望,偶尔和年轻善良小朋友唠嗑握手,则江湖后辈受宠若惊岂有不为知己死之愿?
此乃剑道之剑之极剑之剑人,辟邪剑法,还尔天剑本色,终至大成境界!!!
以上八剑,吾呕心沥血,披胆而成。告示天下,令天地贤人智者有所不耻,志同道合者于心戚戚,吾幸甚!!!
无名览毕,眼皮一抬,道:“此乃不二内功心法,你可曾修炼过?”
风伊卓摇摇头,叹道:“我天性散漫,受不得约束,又没长性,此等旷古绝学,不合我脾胃,留着也是浪费;老兄你心志坚毅、悟性又高,修习此书,再合适不过了!”
无名收起文卷,道:“两日后大会,风华门自当回报桃花源。”
风伊卓大笑:“心照不宣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