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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原创]风尘叹(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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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0-4 00:26: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卷】 辗转会, 谁解男儿痴泪? 天地乾坤皆入酒, 君量当一杯。 权且浪花中睡。 寡淡青梅无味。 只向天涯语前岁, 死生无非醉。 ──《谒金门·风尘叹》 ◎辗转会 ◎谁解男儿痴泪 ◎天地乾坤皆入酒 ◎君量当一杯 ◎权且浪花中睡 ◎寡淡青梅无味 ◎只向天涯语前岁 ◎死生无非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0-20 22:28:21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4-10-4 00:26:4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新来的古迷

第十二章 辗转会 杜镕钧在落下水的瞬间,就沉了下去。

  那是不假思索的考虑,但是落入水中的一刹那,他才发现忘记抱着船橹。江水很急,漩涡如同拍打着地狱之门的恶鬼,只要择人而噬。

  慌张地呛了几口水,身后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抓住他的衣襟,是霍澜沧……有救了!杜镕钧下意识地乱抓起来,只是不知碰到了霍澜沧的什么部位,她竟然猛地一下又松开手,杜镕钧一个翻滚,被江面下的暗流向漩涡里吸去。

  平日里以霍澜沧的水性,横渡长江也是等闲,但今日一来身上有伤,二来水流又颇急,再想救人,实在已经不易。刚才那个混小子,哪里不好乱抓,霍澜沧恨恨地骂了一声,又顺着水流摸下,双手托住杜镕钧后腰,将他托上水面来。杜镕钧喝水已经喝的半饱,此时迷迷糊糊,倒还好摆弄──但是,二人此时竟是处在江心,南北两岸一律禁严,烟波浩淼的长江,又在渡口之地,竟然半条船只也无。

  带着这么个大活人游过半条江,谈何容易?只是霍澜沧天性仁厚侠义,这扔下兄弟,独自逃生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只好打斜向下游飘去,借得几分水力,还能撑上一时。

  游程过半,霍澜沧双臂酸软如棉,苦不堪言,那杜镕钧昏昏沉沉,半分水性也不懂,略一放松便向下沉,只能死死拖着。眼见这么下去两人都要葬身鱼腹,霍澜沧轻轻叹了口气,左臂一环,将杜镕钧搂在怀里,登时省力许多。

  她的身子这一贴上,杜镕钧却是浑身猛地一颤──他素来守礼,何曾与女孩儿如此贴近,只觉得冰冷的腰背之间忽然贴了半个温润柔软的身子,一阵阵触电般的感觉登时向四肢百脉传去。

  不知不觉的,他已然开始起了反应。

  霍澜沧又羞又恼,她毕竟打小在男人窝里长大,脏话粗口和各种龌龊事儿,听也听到耳朵起茧,平日刀尖上打滚地过日子,莫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摸爬滚打也不知多少回……只是这次,在冰冷无人的江水里紧紧拥着一个年轻男子,滋味竟也极其古怪,内心也隐隐起了一丝惊悸。

  她低头去看杜镕钧时,只见他双目紧闭,满脸通红,不禁怒道:“既然醒了,还闭着眼睛做什么?”

  杜镕钧只得睁开眼,吃吃道:“你的衣衫……非礼勿视……”

  霍澜沧听得心中恼怒,左手一送,杜镕钧立即手舞足蹈地沉了下去,霍澜沧又是一把提起:“女人在水里,还能有什么好样子?杜少爷,杜公子,你要是清醒了,就动一动手脚,划拉几下──不然,也不用说什么非礼勿视了,我保证你这辈子什么也视不到。”

  杜镕钧这才恍然大悟,依样画葫芦地向前扑腾,霍澜沧顿时轻松不少,只是那江岸半个时辰前就已经在目,却是怎么游都不近一点。她也不知来来去去过江多少次,今日才有感悟,竟然宽阔至此。

  又是一浪袭来,霍澜沧也连连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筋拆骨软,几次要沉下水去,她一次次拼命昂起头,右臂机械地划着,左手还牢牢拉着杜镕钧……

  终于指尖碰到实体的一瞬,霍澜沧晕了过去。

  杜镕钧连忙把她拖上岸,只觉得她浑身绵软,只有左手死抓着自己不放,指节早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杜镕钧怕她血脉不畅,几次想掰开她的手指,竟然都不能成功。

  “好倔犟的女子。”杜镕钧无计可施,只得轻轻把霍澜沧抱在腿上,轻拍着她的手,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霍姑娘,我们死里逃生了。”

  他一遍遍柔声抚慰着,霍澜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也不知是沉睡,还是昏迷。

  杜镕钧盯着霍澜沧的面孔,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位帮主不过是个女子,直到此刻,才觉得女儿家实在是先天的单薄,平日的嚣张之气半分不见,只有苍白的面颊,冻得发青的嘴唇,楚楚可怜的神态。

  一股极其柔和的情绪在心里滋长,是感激,也是同情,道不白也说不清。杜镕钧霍然一凛──诺颜,对那个火鹰,怕也是这样的情绪吧?

  一想到诺颜,他的心,立刻乱成一团。

  再也不能胡思乱想下去,此处虽然安静,难保不会转出一队官兵来,杜镕钧连忙抱了霍澜沧,只向那偏僻的地方乱跑,直到天黑,才找了一户破陋人家借宿了下来。

  那破屋里独宿着个老婆子,一见有生人来,便骨朵着嘴,自顾自吃了晚饭,把一间早已废弃的柴房指给了杜镕钧,口中咕哝着:“睡一觉,明天早早走罢。”

  杜镕钧心里恼怒,也无法可施,他和霍澜沧身上早就空空如也,莫说吃饭借住,连口热水也没的喝。

  “人年纪大了,怎么反而这么古怪。”杜镕钧随口说着,看了霍澜沧一眼,却是惊呆──她满脸通红,竟是病倒了。

  杜镕钧慌慌张张伸手去摸她额头,早已烧得滚烫一片。要知道霍澜沧在江水里冻了半天,拉上来之后寒气已经攻心,偏偏杜镕钧又守着礼防,不便为她更衣,这湿衣入夜,更是冰冷,那还有不病倒的道理?

  杜镕钧急得走来走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那老太婆看来也是不会帮他的了,即使帮他,看起来家里也不像有药的样子。

  这一路过来,凡事都有京冥霍澜沧二人做主,他极少有自己面对问题的机会,这一遇事,不禁有些懵了。

  “罢了!”杜镕钧咬了咬牙,二话不说就走了出去。他钻来之时留心了一下,十里开外就有一小小市集,老婆子住的屋子在一村落旁边,要去那市集,非穿过村子不可。

  杜镕钧刚进村口,便有一只狗大叫起来──乡下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有这个时候还在外面行走的,这一只狗一叫,合村的无数狗此起彼伏地叫个不休。杜镕钧心里着慌,眼看已经有几家探头出来看,连忙拔腿就跑,那村里人倒不离他,图个安稳觉睡,数十只狗却得了新鲜,跟在他后面就猛追。

  杜镕钧怒火中烧,总算知道什么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一边捡大石头砸去,一边飞跑,好不容易出了村子老远,群狗才停了追击,回家去了。

  本想趁夜往返,速去速回,这下却闹得天下大乱,杜镕钧只是郁郁,觉得诸事不顺,不顺之极矣!

  只是不管怎么样,霍澜沧沉疴在身,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

  当看见小镇的第一座大院时,杜镕钧毫不犹豫地翻了过去。

  厅堂里觥筹交错,叮叮当当响声不绝,想是主人好兴致,深夜还在大宴宾客。杜镕钧虽然第一次作贼,但仗着一身功夫,倒也丝毫不慌,略一思忖,便向偏房掠去。他心下盘算,如此深夜,便有妻妾也自然睡了,只要翻检个数十两银子,就能解了燃眉之急。

  一念及此,他手脚极轻,随手推开了一扇门。

  屋里的人好像已经等了他很久,推开门的一瞬就扑了上来,紧紧勾着他的脖子,颤声道:“你终于来了……我,我以为你再也不出现了……”

  只是杜镕钧也在瞬间做出了反应,随手一掌挥出,将那女子远远甩了出去,哐呛一声,不知什么被撞落在地,撕裂了黑夜的宁静。

  “三夫人……”门外一个小丫头的声音急急忙忙响起。

  黑暗中那女子和杜镕钧对视了一眼,竟然是同样的慌乱,那女子急急回道:“不妨事……你睡罢。”外面的小丫头乐得不管,转眼就没了声响。

  杜镕钧这才细细打量那个女子,青帕包头,手中提着个大大的包裹,再加上适才那甜的发腻的拥抱,即使是傻子,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杜镕钧不知如何应对,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碰得痛么?”

  那女人缓缓摇头,虽然看不清眼神,依然显得极其失望痛苦,缓缓道:“是不是他让你告诉我,今日之约,他……不能到了?”

  杜镕钧苦笑摇头:“不敢有瞒夫人,在下深夜造访……是,那个是……是要偷点银子。”

  那女人忍不住嘿的笑了一声,只怕也没见过杜镕钧这等实诚君子,拍了拍包裹:“好!我不问你了,你……你带我出去,我分你一半银子。”

  杜镕钧本想拒绝,但是刚才的感觉竟然象烙进骨头一样,那女人的手臂柔若无骨,但是拥抱起来却好像一个沙漠上长途跋涉的旅客,一头栽进清泉一样,那样的饥渴和信赖,让人无从拒绝。

  “好吧……要走快走。”杜镕钧咬牙答应,推开了房门──

  门外,一个青衫儒士负手而立,满脸的惊诧、鄙夷和不屑。

  “世懋……世懋兄?”杜镕钧惊道,“难道……这里是你的府邸?”他又想解释,又解释不清,不过既然王世懋一直站在门口,想必也听见了适才的对话,他连忙又问道:“你……你都听见了?”

  “你以为王某是什么鸡鸣狗盗之辈么?”话中带刺,王世懋也不看他,只是冷冷盯着那个女子:“刘夫人,你就是要和这个小子私奔?既然你已经要走了,大哥说一纸休书,名正言顺地了无牵挂,你又为什么不答应?”

  那个“刘夫人”喊的那女人心里一冷,自从嫁入王家,这位叔叔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礼数不下于正室,何曾如此疾言利语过?

  一边地杜镕钧却是大急,王世懋冒着生死之险带他进牢探视父母,对他有大恩, 杜镕钧二十年来从未被人鄙视过,何况是这位大恩人,敬佩有加的翰林奇士?更有甚者,听他的口风,这女子竟然是当今文坛泰斗王世贞的如夫人,这、这勾引拐带的名声,他如何担当的起,口不择言急道:“世懋兄……不是我,我是路过!”

  “呵呵!”王世懋一声冷笑,目光中似乎有两把钢刀,直刺杜镕钧内心:“没想到你不仅行为不检,有辱门庭,还敢做不敢当……路过?眼下已经三更,你路过到我嫂子房里?”

  那女子见杜镕钧有开脱自家之意,也是大急,一把拉住他胳膊,恳求道:“你答应过我的……”

  这句话一出口,杜镕钧额头顿时冒汗,王世懋眼里的不屑却是更深……

  “我没有答应她那个……我只是答应带她出去……”杜镕钧已经绝望,索性长叹一口气:“罢了,我解释不清,世懋兄,杜某今日却有急事,你放我出去。”

  “你若是被奸臣所害,我自然拼了性命也要放你。”王世懋一字字道:“你要是想行此淫奔之事,恕王某不能装聋作哑!”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二公子,你做什么呢?怎地还不回来?”

  “我──”王世懋刚刚高叫一声,杜镕钧已经无可选择,左掌切上了他的后脑,他不敢下手太重,是以王世懋还没有当即晕倒,一个踉跄,半跪在地上,喃喃:“可惜……可惜……杜镕钧,我本想在大哥面前成全你们的……我还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适才呼唤的声音又近了几步:“二公子?怎么了?”

  杜镕钧不敢再看王世懋极是痛楚嘲讽的目光,一拉那个女人,跃过了高墙。

  身后,那人的声音变得焦急起来:“二公子?世懋,世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人不敢多话,跑出好远,杜镕钧才冷冷放开她,心里只觉得窝囊憋闷,适才若是不那么焦急,应该可以解释清楚,可偏偏一急之下,越说越乱,以至于真心仰慕之人,从此视自己为猪狗不如的畜生,个中滋味,真是苦不堪言。

  “多谢你了。”那女人见她面目不善,怯怯道。杜镕钧斜眼看她,忽然觉得她已经不再年轻,厚厚的脂粉,已经盖不住皱纹。

  “你那个正派的奸夫呢?”杜镕钧冷冷道:“怎么不敢来了?要我顶缸?”

  “奸夫?”那女子忽然后退了一步,声音也转的尖利:“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原来和他们一样的。凭什么他就可以三妻四妾,我、我就不能要我自己的男人?”

  “哦?那王先生要休你的时候,你怎么又不愿意……是他不敢?”

  “是。”女人昂起头,嘴唇颤抖着:“他今天不来……就说明他怕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什么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哈哈!哈哈!”那两声哈哈,竟然已经是哭腔。

  杜镕钧心肠顿时又软了,只觉得这女子也有可怜之处,但是自己又有什么法子安置她不成?

  “刘姑娘……”杜镕钧踌躇一下,还是喊了姑娘。

  “你喊我红萼姑娘就好了。”红萼笑笑:“刘姑娘……嘿嘿,我长了三十岁,还第一次有人喊我刘姑娘呢。”

  红萼,浓浓的风尘气,只是这风尘过后,美人迟暮,竟然是说不出的凄凉。

  杜镕钧不能再多说,已经折腾了一夜,霍澜沧生死不知,哪里还能再耽误下去,他厚着脸皮,指了指红萼的包裹:“姑娘……这……”

  红萼凄然一笑,揭开包袱,捧出两捧珠宝首饰,随即将包裹牢牢系紧,杜镕钧看在眼里,知道也没有“一半银子”,但无论如何也没法开口要那红萼三一三十一分个清楚,一把揣在怀里,转身就走。

  “杜公子!”红萼忽然大喊一声,杜镕钧回过头去,见她满眼求恳之色,显然是要自己携她同行。

  “红萼姑娘,不是我狠心,只是杜某人在江湖,自身难保……你我,自求多福罢!”杜镕钧摇头。

  “公子……你是好人……”红萼急道:“只是,我一个孤身女子,无处可去……你,你就带我几步,容我找到去处可好?”说道最后,已是哀求。

  杜镕钧心想她一个女人家,王家已经回不去,那负心的男子又不再管他,背着些金银,更是招人抢掠,当真是举步维坚。但是自己现在又有什么办法?昔日好友早就不敢联络,江湖上又无人熟识,霍澜沧若无恙,还能求她打算打算,如今霍澜沧重病在身,还有什么人可以托付?

  “罢了……”杜镕钧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红萼姑娘,你去秦淮河流云画舫,找一位叫做碧岫的女子,就说是杜镕钧的朋友──”说到这里,他忽然一个踌躇,只怕碧岫现在也未必记得他杜镕钧是何许人也,贸然托付,也太唐突了,杜镕钧索性豁出去,接着道:“这样吧,你说你是京冥的朋友,她必会照料你,我日后自然回向京冥解释。”

  “秦淮河?流云画舫?”红萼的脸,顿时如同雷击一样惨变。

  杜镕钧并没有意识到,笑道:“是,那位姑娘我见过,极有侠肝义胆,你只要报上京冥的名号,她一定会照顾你的──红萼姑娘,我实在不能耽搁了,你路上当心。”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位姑娘是秦淮河的花魁,名气极大,很好找的……好运。”

  说罢,他再不耽搁,匆匆离去了。

  红萼呆呆站在那里,惨笑道:“秦淮河?你居然要我去秦淮河?你知道么,六年前……我刚刚从流云画舫上下来呵……”

  六年前,她不过二十五岁,名头之响,远在今日的碧岫之上。

  那段日子,一掷千金,欢笑达旦,红萼姑娘蝉联花魁宝座八年之久,红遍秦淮两岸,多少风流少年,不惜捧着明珠白璧守在流云画舫外,只为得她一笑?

  只是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那一夜,一个新来的女子,“裁月画舫”的佩瑶姑娘,抢去了她花魁的位置。

  她惊骇,她不信,她不知道那女子用了什么妖法,她苦苦哀求昔日相好们解囊助她重登花魁宝座……但是,当她和妈妈一起登上裁月画舫,终于看见了新花魁的面容之后,她安静了──

  没有妖法,佩瑶唯一胜过她的,就是年轻;如同她胜过当初的花魁一样。

  八年了,男人们早就想换一付面孔,换一段身姿欣赏了,秦淮河上的女人,生命只有那短短盛开的几年。

  她……老了。

  第二天,妈妈就带了了一个还梳着两条长辫的女孩儿,满脸的不安和恐惧,一点点学着那些曾经教给她的东西──红萼知道那个女孩儿将来一定会红,她漂亮,倔犟,轻灵,具备了红姑娘的所有潜质,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年轻!十二岁还是十三岁?如同二月枝头的蓓蕾,满蕴着生命力,只等待着第一场春雨,第一次怒放。

  那个女孩儿,叫碧岫。

  第三天,红萼忽然发现自己老了,皮肤开始出现细纹,嘴唇也不再红润,当然,那些窗外守候的翩翩少年们,已经转移到了裁月画舫的灯红酒绿中。

  第四天,红萼拎起包袱,跟着一个还肯要她,品行文采都是极佳的年轻人走了,成了他的三夫人,只是不敢带回正宅,买下一处别院,就这么安置了她。

  她离开画舫的时候,曾经冷笑着想:姑娘们,你们唱吧,笑吧,你们总也逃不过我这一天的,这是风尘女子的宿命──

  但是……今天,难道她只有回到秦淮河畔,等着新花魁施舍的下场了么?

  红萼忽然想狂吼,想大笑……这一切,真是个笑话啊。

  杜镕钧停在药铺的门口,却是微微犹豫了一下。

  忽然,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背后:“不用想了,那些首饰都有铭记,掌柜不会给你换药的。”

  “是你?”杜镕钧忽然回过头,正是那个在王家别院里喊“世懋”的声音,现在他才看见真人,三旬上下的年纪,笑容平和,却带着说不出的凌厉。

  “开门开门!”他一步迈上,用力拍起大门:“家里有人急病,要来买药哇!”

  “说了没有了,远近百里的大烟都被人买光了!”屋里的人似乎是忍无可忍,吼道:“冰片天麻粉番石榴百年人参辛夷一概没有!还有那些狗屁药我听也没听过!”

  敲门的男人也愣了,回头看了看杜容钧,杜容钧忙上前道:“家姐着凉发热,要什么人参冰片?”

  “着凉?”大门终于打开,一个满脸倦意的掌柜挤出一个笑脸,同行的男子已经等不及,连忙拍出几锭银子,火急火燎地催着掌柜开药。

  “只是……我这里又没有坐堂大夫,不能开药。”那掌柜有些为难。

  “无妨。”那男子取出一张羊皮纸:“你就照我的方子开药,若是没有芒间那保,换成紫苏也可。”

  “你?”杜容钧大奇。

  那男子摆了摆手,将转好的药包拢起,拉着杜容钧便出了门。

  “你这药,是给霍帮主抓的吧?”他微微一笑。

  “兄台?”杜容钧惊道:“你是什么人?”

  “我姓戚。”他看了看天色:“杜公子,你做事确实够拖沓──这样,跟我来,我给你找匹马。”

  “你一路跟着我?”杜容钧这才差不多反应过来。

  “这个自然。”戚姓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情越之中,颇带几分豪气:“我本来是要抓你回去问罪的,只不过看你二人出门又不亲昵,就想看个究竟。杜公子,你可曾想过,那个什么红萼姑娘此去秦淮,倘若走露一丝风声,对你们京堂主和那位碧岫姑娘都是极大的危险。”

  杜容钧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铁肩帮六道堂身份何等机密,如何能随意将京冥私交告诉外人?

  “你……你怎么不早说?”杜容钧着急道。

  “我虽然一向佩服铁肩帮的作为,不过终究是朝廷的人。”那男子已经到了一家客栈门口,大步走入,亮了亮随身佩信,当即有人牵出一匹马来,恭恭敬敬把缰绳递给他。

  “快回去吧,王氏兄弟那里,我自然尽力替你解释……只可惜,我们三人相会极是不易,杜公子,若是有机会再见,你要做东补过才是。”

  杜容钧对他禁不住佩服的五体投地,只觉得此人做事之从容,决断之利落,与左右手可以鼎足而三,但举重若轻的气势,却犹有过之。

  “你……怎么信我?怎么知道是敝帮帮主?”杜容钧一边上马,以便忍不住问道。

  “能把你从金陵城救出去,除了铁肩帮,只怕也没有其他人。敢拿着兵部大印直接调动兵马的,也只有严贼的左右手罢了。”戚姓男子淡淡道 :“再加上你忽然出现,手忙脚乱。若是这么明显我还看不出来,只怕也只能和王家兄弟一起在书房清谈,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他重重在马背一击,明显不愿再多说下去。

  “还没请教兄台大名?”杜容钧忽然勒马,转身问道。

  那男子本已转身离去,又转过头来,些微的曙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挺拔如同擎天巨柱──

  “浙江指挥使,戚继光。”

  戚继光,那个十七岁世袭军职,征战十余载的一代名将,尤其是三年来手建戚家军,“累解桃诸之厄,屡扶海门之危”,倭寇畏之如虎,百姓仰如青天,身经百战,勇冠三军,名望如日中天。

  他居然就这么和戚将军擦肩而过,蒙他赠药赠马,却连声谢也未道!

  “封侯非我愿,唯愿海波平。”杜容钧默念着戚继光的名句,五内翻腾,有种说不出的渴望,似乎是渴望疆场厮杀,为国效力,远离这江湖的是是非非,远离这奸邪当道的朝廷。

  “唉,天……佑我大明!”杜容钧用力一叩马腹,骏马如飞,穿过小镇,向村庄冲去。

  杜镕钧心想,这一回再有恶狗当道,杀了也就罢了。只是这一回任马蹄踏破黎明,村庄里的群狗只低低呜鸣了几声而已。

  “好一个欺软怕硬的狗东西!“杜镕钧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心头似乎慢慢放下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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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4 00:27: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谁解男儿痴泪 杜镕钧推开房门的一瞬,只看见霍澜沧倚在床头,身上披了件蓝花的棉袄,已经是点点地长满了霉斑。

  “这衣裳也能?”杜镕钧一愣,霍澜沧确轻轻地在唇上比了一下,要他噤声。

  “徐奶奶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了,你莫要说话,免得她伤心。”霍澜沧微笑一下:“这还是她年轻时坐月子穿的,也就这么一件我还能套上。”

  吱呀一声响,独居的老太婆已端着晚红红黑黑的姜汤挪了进来,看见杜镕钧就嘟囔着骂道:“拐了人家女子出来,就要待人好,哪有穿着湿衣裳捂在床上的?好好的人也给你折腾出病来!”

  杜容钧脸一红,刚要开口辩驳,身后霍澜沧便扯了扯他,任那老婆婆将一口口的姜汤喂入口中,碗边勺面虽是漆黑油腻,尝在口中,却不啻甘露。

  原来那老婆婆夜半难以入眠,忍不住过来看看,却发现霍澜沧已经烧到人事不省,摸了手脚冰凉,身上衣衫却还是透湿。她半夜没睡,找了干净袄子替霍澜沧换上,只急得连连念佛。

  霍澜沧毕竟是练家子出身,转醒的速度比常人快了许多,看着眼前一切,只觉得心口发酸,记忆中从未有过母亲或是祖母为自己操劳过,小时候生病,父亲也是任由她自行熬过,只有小京冥陪在身边,着急偏偏又无事可作,只陪着她煎熬,以为拉着她的手,就可以把病痛转到自己身上来一样。

  杜镕钧手快脚快的熬了汤药,一剂下去,当即发汗,折腾了半天,霍澜沧就能够挣下床来,吐纳调理。

  杜镕钧知她心意,只想早早离开,免得连累了这位徐婆婆。此地虽然偏僻,但是官兵难免有找到的一天。

  过了四五日,霍澜沧身子略好,就急急忙忙向徐婆婆辞行,那老婆婆虽然脸色古板,挥手让他们离去,但眼中的失落和不舍,任谁都瞧得出来。

  杜镕钧心中不忍,觉得这几天徐婆婆忙上忙下的时候,似乎浑身都是劲头,更是把家里陈年的红糖蜜饯尽数搬出,哄小孩子一样哄着霍澜沧喝药──那红糖蜜饯也不知放了多少年,白霉长了一寸多长,徐婆婆眼神不济,竟也看不见。

  这样一个孤老太婆,守着一间冷落萧条的小屋,似乎随时等着远方亲人的归来,只是一年又一年,等来的不过是惯例的失望,和即将到来的死亡。

  杜镕钧将那些金银里不惹眼的尽数挑出,送给徐婆婆,她只是一口拒绝,喃喃道:“我哪里用的到呢?我又不去市集……今年过年,说不定我家三儿便回来了,三儿最孝顺,什么都会给我带回来。”

  杜镕钧和霍澜沧心里一阵凄楚,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打听清楚,这老婆子本有两个儿子,商量着生计艰难,便卖了田地,跟着一位朋友直下松江府,买了一条船出海,只是没跑几年,就双双被海盗杀了,货物也劫掠一空,只剩一条货船。两个儿子共有三儿一女,家里全仗两个媳妇和长孙撑着,顶梁柱一倒,那大孙子无奈,只好跟人做生意,做了几年亏本,无法可想,只好又一次去松江,继承了父亲留下的那条船。

  那条船一直搁置,主要也是海盗猖獗,渐渐无人敢下海,那个长孙到了松江,挣钱心切,也不肯听从老海客的意见,毅然带了几个人,近海跑着买卖,竟然也稍许赚了些银子,欢天喜地带回家,第二年出海的时候,老二也没多想,就跟了去。

  两人随时长江边长大的,但是海上风浪,岂是内河可比?一次下南洋,二人不听劝阻,执意要在泉州补给,泉州当时乃是倭患最重之地,普通外商避之唯恐不及。二人这一闯去,果然又遇见了一小股流窜倭盗,被扔进大海,尸骨也是无存。所幸那条船还在,依旧寄存在松江府。

  消息一传回家,徐婆婆的大儿媳当即晕撅,夫死子丧,对她这样一个女子来说,苟且偷生已是无味,第二天便跳了长江。

  二媳妇生怕自己儿子又要冒险出海,便自作主张贱卖了货船,得了些银子,便打法女儿出嫁,祖孙三人,凄苦度日。

  那三孙子见生计维艰,想来想去,在泰州(今如皋)开了一家小小铺面,做些什么卤味之类贩卖。徐婆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在家做些针线,种些果蔬,一来减轻孙儿的负担,二来也补贴些家用,早早为孙儿娶房媳妇。

  三儿母子二人在泰州做了半载生意,偏偏两个哥哥昔日的朋友又上门来,说是有赚钱的大机会。打听之下,才知道有佛朗机商人载货泊于浯屿,漳泉一带商人前往贸易,获了暴利。福建海道副使柯乔发兵攻船,但前去贩卖的还是川流不息。当时晋江一名商人手头瓷器缺货,叫他们几个速速发来,几个人一合计,人手不齐,这毕竟是通寇的买卖,不敢招外人上船,就又来喊了徐家老三。

  想媳妇想得发疯的三儿还是上了船,满载一船瓷器,连同着风险和希望。

  生意做的很成功,但是上岸之后,海防官兵早已执戈相待,几个跳海的勉强逃生,徐三这种人哪里见过这个世面,当场被格杀。

  嘉靖二十六年,泉州府杀通佛郎机商人80名,并下令驱逐佛人。这不过是海防史上一朵小小浪花,但是对于远在仪征南郊的一个孤老太婆和如皋一个守着关门的店铺等着儿子回家的农妇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二媳妇终于也没能回家,客死在异乡。

  徐婆婆却在等待中艰熬,希望明灭不定,虽然所有人都明白,她自己甚至也明白,却没有人肯说穿这一切。

  杜镕钧和霍澜沧还是走了,杜镕钧本来执意要为老婆婆买新房,找人照料,霍澜沧却是苦笑,只怕这一切做完的时候,官兵也顺藤摸瓜,找过来了。

  江湖讲的是一个快意恩仇,但有时候,非但仇不能报,恩……也不能。

  浩浩莽莽的长江又一次闯入视线,脚下的大地几乎在同一刻起了共鸣。就是这条江,不知裹走了多少英雄好汉的性命,却坦荡荡不留丝毫踪影。

  枫林渡。一个小小的私渡,随时准备逃避官家的搜查。

  长长的木板搭成简陋的码头,木板之间露着可怖的缝隙,依稀可见泛着白沫的浑浊江水。深绿色的苔藓一半长在木板上,一半浸在水里,纠缠了些码头工人的杂物,一只没有底的草鞋,半个碎磁碗,还有昨天晚上烧锅的炉灰,牵绊着,在水里沉浮。

  离码头七八步的地方是两只大大的木桶,一只底下粘了饭粒,孤零零滚在一边,想是最后一个盛饭的工人心中愤懑一脚踢开的,另一只还有小半桶杂色的汤水,上面飘浮着一只竹柄的汤勺,把手上黑污的油腻是汤桶里唯一的一点油星。

  再远一些,便是个简易的棚子,三五个男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裸着上身,腰带松松垮垮的扎着。

  一大清早,不会有什么生意,这些做体力活的汉子们睡得正酣。

  码头一侧,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扯开裤子对着长江撒尿,嘴里不住声地喊着:“都起来,都起来!有生意了!”

  人群里有人先坐起来,用力拍打着伙伴光溜溜的脊背,嘴里嘟哝:“起来起来,不做活哪里有的吃啊,穷鬼。”

  “日他娘。”被拍打的人一骨碌爬起,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嘴里继续骂着:“一大早过江,找死啊!”

  “呸!”一口吐沫吐在他屁股边的泥土上,又一个人爬起来:“得富,你说什么呢,妈的他过江,陪着的还不是咱们这群贱命。”

  他们驾的小船,比普通舢板略大一点,若遇上大浪反扣过来,一船人都是没命。江边的人讲究个忌讳,那个叫“得富”的也黑了脸不说话。

  “他过江找死呢,关咱们什么事,要死也是江那边。”人群最深处,爬起来一个青年,身上居然还套着件汗衫子,笑眯眯地排解着诸人的不快。

  “还是人家六哥会说话!得富,你好好学着。”人群里一阵哄笑,这个新来不久的年轻人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不过没几天就和诸人打得火热,大家的称呼也奇迹般的从“六妞”到了“阿六”,最后变成了“六哥”。

  那船被开足了玩笑的客人终于来了,果然又是贩私盐的,才选了蒙蒙亮的清晨。

  男人们不再说话,一个个扛着盐包运到船上,吃水线一点点下沉,工头并没有喊停的意思。

  “狗东西,又不拿我们当人看了。”得富愤愤地骂了一句,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六哥能听见。

  没有回话,得富奇怪地顺着六哥的目光看去,又旋即嘿嘿笑了:“咋了?没见过女人啊……不过这娘们是长得细皮嫩肉的,想不想摸一把?”

  和工头讨价还价的,赫然是一对年轻夫妇,这年头两口子一起出门做生意的确实少见,不过江边不少女人都精明凶悍,时不时也能撞见几个。

  那女人很是能说,时不时拿胳膊肘捣一捣身边的男人,示意他跟着自己一道侃价钱,很明显的,那工头竹杠没有敲成。愤愤地冲着驻足的二人骂道:“看什么看,比猪还懒,过去干活!”

  得富和六哥连忙低了头,从如山的货物里抗起盐包,得富吃惊的发现六哥今天有点不对劲,竟然抗了两包盐,脸色有压抑不住的铁青。

  “六哥?怎么了?给这疯狗骂一句,就当耳边风算了。”得富宽慰着他。

  六哥的目光又扫了那两位客人一眼,忽然开口:“走吧!”

  得富浑身就是一个寒战,今天六哥的这句话听着平平淡淡,但是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好像忽然换了个人一样。

  那是一个人,多年来发号施令所养成的霸气和威严,无论怎么隐藏,都会不经意间透露出来。

  六哥一步步前行,忽然一个踉跄,额头的汗水猛地冒了出来,背后的汗衫子忽然被鲜血染得通红。

  “六──”得富刚要喊,就被六哥拉住了,他压低了声音道:“别嚷嚷,那家伙听见又扣我工钱。

  “你他妈疯了,两袋三百斤你也敢抗!”得富咬着牙说。

  “没事……”六哥扔下了盐袋,神情忽然变得很轻松:“我回去歇歇,你们替我顶一下。”

  “别动,我看看你怎么回事。”得富说着就要去掀六哥的衣裳,“明天别过来了,你要钱还是要命啊。”

  “放心,我明天不会过来了……”六哥轻轻巧巧拦住了得富的手,自顾自向前走,得富盯着他的背影,鲜血已经将整个后背染得通红,顺着腰带、大腿不停地向下淌……但是他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表情,一种奇特的、讥诮的神情。

  “我已经等到了我要看见的……再也不会来了。”六哥轻轻地对自己说,伤口迸裂的一瞬,大量的盐末揉了进去,那种疼痛,简直让人疯狂。

  他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和肌肉的颤抖,一闪身,走进了胡同口一个掌秤的杂院里。四下无人,他忽然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马槽边的石桩轻轻转动了两圈,他走回那棵大槐树下,拨开浮土,露出一个圆环,又轻轻转了一圈圆环,一块石板缓缓移开,露出底下的锁孔。摸出钥匙,插入锁孔里转了两圈,然后将石板复位,掩好了浮土。这才回到马槽旁,又一次转动了石柱,硕大的食槽移开,露出底下的地道来。

  这是他亲手设计的暗道,即使是火鹰亲自来到,也未必进得来。

  走下地道,就看见一个熬药的男子站起身来,惊恐地盯着他,喊道:“京堂主……你?”

  那个码头边抗包的苦力,果然就是京冥。他疲惫地摇了摇头,闻了闻小小药炉,开口道:“这是附近三府所有的货?”

  “是,我已经吩咐兄弟们去南方运了。”那男子恭恭敬敬地道:“堂主……你的伤?”

  “不碍事。”京冥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那男子忽然跪了下来:“堂主,我跟你到今天,你还信不过我么?你背后的伤,就让属下看看吧──你若是信不过我,把我老婆孩子先抓来也成。”

  京冥目光一瞬,僵硬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感动,他伸出手,拉住了地上忠心的死士,语调里多了几分凄楚:“世常,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们几个……怪我,怪我,我这十多年,再也不敢让别人站在我的背后了……”他的牙关微微颤抖着,似乎什么往事在冲击着记忆的玄关,却终于勉强笑了笑,脱下了衣衫。

  那男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后背还是十日前被炮火打入的铁砂子,所有的伤口全都裂开,黑色的铁砂子嵌在皮肤中,已经有部分开始化脓。

  “挑出来!”京冥甩手扔给他一把刀,眉头也不皱一下,伏在床上。

  那男子也不多话,一粒粒将铁砂子旋了出来,连同败肉,京冥的后背显然不止这些伤口,陈年的旧伤依旧历历在目,暗红的疤痕,一道道从肩头拉向后腰。

  “这些……都是谁下的手?”活人的血肉在手下削割,虽然宋世常自己也是条硬汉子,手居然都有些软了。

  京冥没有回答,他不是神仙,过多的失血让他开始眩晕──又是一次受伤而已,很久以前他就开始怀疑,他身上究竟有多少道伤口,母亲生了自己下来,是不是就是为了一次一次捱过半生半死的挣扎,直到再也挣扎不了的那一天为止?

  那些,是他五岁那年捱下的第一次鞭打,一个操着记忆中最恐怖的深沉口音的男子说:“这不是什么圣女,这是个男孩,这是野种!”

  终于,止血的药膏敷满了后背,宋世常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已经满头是汗。

  “我今天见到帮主了”,京冥轻轻闭了闭眼:“苍天有眼,她没事。”

  “哦?”宋世常大喜过望:“堂主怎么不请帮主过来?”

  京冥摇了摇头:“收拾起铁肩帮众部的任务,只能先让她一个人挑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宋世常脸色也渐渐凝重:“你是说,查清楚谁是背后出卖我们的人?”

  “不错,这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京冥抓起刚刚炼好的大烟膏,扔进药炉里,静静回答:“就凭右手,他绝对没那个本事可以直捣我扬州三个分舵。铁肩帮的部署,一定有人告诉了他。”

  “堂主怀疑什么人?”宋世常问道。

  “我怀疑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京冥又向炉火扔了一撮药粉,火焰顿时变成一片青碧。他笑了笑:“我唯一的资本,就是这里──杜镕钧那小子很聪明,那天他胡扯出‘天网’的时候,我还真是吓了一大跳。”

  青色的火焰映着石壁,屋内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药炉,以及堆积成小山的药物。药粉燃烧的奇异滋滋声,让室内的空气愈加诡异起来。

  “只有他,铁肩帮知道这一切的,除了澜沧和我,只有他……只是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他究竟想要什么!”

  京冥轻轻合了眼,三年前,他一手组建了“天网”,做为六道堂的一条暗线,这样一来,铁肩帮的地下组织是六道堂,六道堂外,又别有洞天。他挑选了一群死士,每处据点都精心埋下机关,以备不时之需。

  三年前,他第一次开始冒冷汗,铁肩帮偌大的基业竟然都被一只手牢牢控制着,而对于那只手,他一无所知。“天网”的组建是一个直觉的产物──他不喜欢被控制,更不喜欢让潜在的压力推着铁肩帮向前──如果铁肩帮只需要一个绝对的领导人,那只能是霍澜沧,不允许有别人。

  炉火已经由淡绿转成惨碧,变成纯白的那一瞬,就是他苦苦等待的时刻──那是一杯最纯的毒酒,用生命炼成。

  “堂主,属下斗胆问一句……”宋世常忽然开口,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究竟是什么药?”

  “你不需要知道。”京冥微微阖了双眼,调理着内息。

  “堂主不说我也清楚,是轮回散么?”宋世常眼里闪着几丝极大的战栗:“堂主,传说中轮回散只能服用三次,你……你这已经是第三次做药了吧?”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京冥的语气平和沉稳,觑不见心中的一丝悲喜,他轻轻闭着眼睛,生怕睁开眼会暴露内心的惶恐。轮回散,吃到第三回的唯一结果,只能是重入轮回,这种来自天竺的神奇药剂,足可以给一个一息尚存的人三次生命,只不过这三次生命,都是在预支自己的未来罢了。

  火焰静静地燃烧着,将全部的生命力和热力汇聚在一炉凝碧的药粉上──若是不动用这一炉药,他还在再活多久?十年?十五年?不会超过十五年的,上一次大江畔的服药,已经折损了他足足三十年的寿数──那已经是第二次,他吞下药丸的时候,心中已经什么也不在乎。

  “堂主……倘若再遇见什么不测,让属下等──”宋世常忽然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

  “替死吗?”京冥微微睁开眼,曾几何时,他像大多数江湖杀手的头目一样,将死士定义在生命的不对等交换上,但是今天,他不禁开始考虑,如果说六道堂的兄弟们是为了锄奸而赴死,那么天网的弟子们究竟是为什么把生命放在他的手上──“世常,你的命和我一样值钱,或者说,我的命和你一样不值钱,你明白么?”

  宋世常坚定地摇了摇头:“堂主,属下跟从堂主多年,这条命早就是堂主所有的了。属下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严贼倒台之日,堂主和帮主可以终成美眷,逍遥度日──”

  “终、成、美、眷?”京冥的嘴角斜斜挑起一丝悲哀,“那么,你知道我的最大心愿是什么?”

  “什么?”宋世常一愣,若是说京冥的心愿不在霍澜沧身上,当真是打死他都不信。

  “我的最大心愿,就是不要死在她眼前。”京冥霍然站起:“我一定会死得很难看,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澜沧回忆起我的时候,可以稍微开心一点──”

  他忽然伸手,将剩下的罂粟粉一起掷入炉中,炉火忽然毕剥一响,转成了惨白。

  京冥左手伸出,指尖滴下三滴鲜血,炉中滋滋响了几声,十余粒淡绿色的药丸在白烟中乍现。

  这小小的药丸,集合了数十个州府的全部生熟烟膏存货,京冥一粒一粒拈入随身的玉瓶里,笑了笑:“苍天一定是听见我的心愿,世常,你看,药成了。”

  京冥的笑容尚未隐去,忽的一掌斜劈,小小的丹炉当即裂成数块──无论有多么的珍贵,今生的最后一炉轮回散也已经炼就,要这个丹炉,还有何用?

  “召集天网的兄弟们,我们马上开始行动。”京冥大步走了出去,也不管背后的皮肉几乎被生生剜下一层,伤痛于他,似乎没有多大困扰,胸中扯不开的绝望死死纠缠着这个年轻人残留的躯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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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4 16:40: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天地乾坤皆入酒 京师。

  秋冬之交,畏寒的老幼妇孺早已披上夹袄,寒风一起,枯黄到干脆的树叶宿命般扑向地面,膜拜着生养它的故地。

  也常见满脸红光的汉子,依旧穿着单衫,甚至敞着怀,只是在这样的季节,粗野的叫嚣也多少显得有点寂寞。

  北京的秋色名满天下,只是,也有着秋风吹不进的地方,那是被重重包围着的深宅大院,一年四季,唯有主子的气息流淌其中。

  “跪下。”一个沉稳但又略带一丝尖音的声音,不大,但是充满了威严。

  “你最好跪下,不然……你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那个声音压得更低。

  “为什么是你?”终于,一声质问从胸腔挤出,几乎可以想象问话人脸色的惨白。

  “你最好庆幸是我,右手,你以为换一个人自己还有命?”那声音略略提高了些:“跪下!”

  空寂的大堂,右手的双眼微微合着,似乎生怕睁开眼睛就会迸射胸中的怒火。其实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次,已经是足够的幸运,甚至已经幸运地超乎了想象之外,他曾经亲眼见过一名杀手因为拿了伙伴的被子被格毙──而他,擅自调用了神机营的人马,居然还有命在!

  这么多年来,和左手从未有一日停止相争,他又会如何对付自己?右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严世藩离去时脸上的凶狠和厌恶:“左手,给他一个教训!”

  什么教训呢?一只手,或者一只眼睛?他不敢废了自己的武功的──那样的话,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左手依旧满面谦和,看不出喜怒之色,似乎一个字一个字挑选着用词,终于道:“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做任何决策……如果有想法,请示我──你明白么?”

  右手冷冷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金牌,金牌上雪白的右手印也不知是怎么拓上的,分外诡异。就是这面小小的令牌,却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力的两块令牌之一──令牌的背面,端端正正刻着一个牵动了无数人仇恨和欲望的字──“严”。

  “你就是想要这个?”右手将金牌夹在指缝间递了过去,微微有些颤抖,“左手,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这面金牌接下来就是死路么?”

  左手接过金牌,小心地纳入怀中,嘿嘿道:“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问了。”

  “好,请教左手大人。”右手回过头,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寒芒:“徐学士和邹御史这段日子好像闹得更凶了,大人他是不是为了这个不杀我?这是其一。当日的六道堂弟子究竟何以知道扬州的窝点?这是其二。京冥那个家伙,明明眼看可以击毙,一身功夫偏偏邪门的紧,又眼熟的很,他究竟是什么来头?这是其三……左手,你能告诉我么?”

  不待左手回答,他已经站起身:“我知道当斤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告诉我──左手,你知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三分威胁,三分隐喻,似乎可以扰乱一切人的平静。

  只是左手依然面容不改:“我没有让你起来……右手,你怕是有十年没挨过鞭子了吧,今天忆忆旧,免得日子太久,你忘了这条路是怎么走下来的了。”

  他最后一句忽然变得冰冷如同鬼咒,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向着门口的弟子吩咐:“带他回演武堂,一百鞭,示众。”

  宽大的黑衣,连身形也看不真切,这实在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人,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十年、二十年,几乎都只能感觉到一片空白,他本来就是一个由虚空而非血肉构成的“人”。

  右手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忆旧?他越来越觉得左手这个人不可琢磨,一切的一切背后,似乎有一只无力的手,指着谜团的终结。没有人胆敢忽略这只手可能忽然爆发的力量,尤其是不知道这力量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酝酿的时候。

  那只手究竟和铁肩帮是敌还是友?那只手不惜毁了一切,究竟又为了什么?

  若有若无的压力在脑海中扑朔──鞭子?右手微笑了一下,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没有沾过了,或许真的需要忆忆旧了……

  第一鞭挨到背上的时候,右手才惊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真的不能泰然处之。他本来就是演武堂抱养的第一批孤儿,三岁学武,也是三岁开始接受形形色色的责打和惩罚。偏偏在杀手圈里长大他还保留了三分不合时宜的骄傲和个性,这更令他比同龄的少年们多得到了若干“眷顾”,如果不是他天资聪颖,一直牢牢保持着第一的地位,恐怕也早就变做无数孤魂中的一个。

  从三岁到十五岁,十二年的磨练已经可以让他懒洋洋地脱衣接受惩治,右手一直梦想着早早外放,可以鲜衣怒马地在江湖执行任务,慢慢让自己的名字成为恐怖的象征。在他整个的少年,虽然日益无情,手段渐渐毒辣,却还是相信荣光和权力,义气和忠诚……直到,十五岁的一个晚上。

  那是少年们所面对的最后一轮选拔,通过了这一轮,就成为真正的杀手,可以独立接受和完成任务。

  只是这一轮,他的对手是小飞,一个有着女孩子一样清秀面庞的少年,和他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好兄弟。

  他立即明白了“上面”的意思,他怒吼,他不屈,他宁可弃剑也绝不拔剑。小飞终于只是叹了口气──“如果一定有个人要死的话,你杀了我罢!你功夫比我强,这本来就是公平。”

  “你胡说什么!”他大叫──杀了小飞?他唯一的朋友,一个通铺上摸爬滚打了十年,一同练剑一同休息一同挨揍一同长大的兄弟?仅仅用一个眼神就能取得默契,联手对敌从未失败过的搭档?

  不!绝不!他倒提着剑,回转身,去敲那扇不可能被敲开的大门。

  只是就在这个瞬间,他有了一种不可质疑但是可怕绝顶的直觉,顺着后背一下涌入脑海中──他猛然回头,看见了小飞手里的剑!

  还有那张陌生的,狰狞的,惨青色的脸。

  他急闪,躲开了致命的攻击,手里的剑锋也送入了小飞的胸膛,那一刻,他看见小飞的脸上又闪出了一丝羞怯的、解脱的、快乐的红晕。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挨过鞭子。他发誓,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十五岁那年,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杀手;也是十五岁那年,他从男孩长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曾经的名字早已忘却,从那一刻起,他是右手。演武堂中最犀利的两把剑之一,演武堂里最可怕的两只手之一,演武堂内最狠毒的两个人之一,右手。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龙牙鞭的倒刺带起血肉,抽去了他泡沫般的尊严,抽去了这些年慢慢淡忘的过程。

  清凉的药膏几乎在第一时间涂上后背──他是不可以留下任何伤痕的,伤痕有时候可以暴露太多的事情。右手知道,今天的鞭子虽重,但一个月后就会完全消退──但是,心里的鞭子呢?

  他苦笑。

  执法的教师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微笑:“委屈右手大人了……”

  “什么大人!”右手推开了他前来搀扶的手臂,站起身来,稀稀落落的围观者,震于他的声名,不敢上前。“不过是演武堂犯了错的卒子罢了。”他一时忘了忌口。

  “些许小事,大人无须挂怀。”刚刚恶魔一样挥动着鞭子的教师继续陪着笑,“大人今天要不要……泻泻火?”

  右手忍不住又笑了,演武堂的“乱红楼”,他也有四五年未曾光顾过,既然是忆旧,索性就忆到底吧。他点点头。

  “是!”那教师连连点头:“正好昨天刚刚把旧货处理完,今天都是新鲜货色,我这就去吩咐给大人留个极品。”

  “罢了……”右手拍拍他的肩:“我自己去,随便挑一个好了。真是十六七岁的黄花闺女,完了事我也不想下手。”

  他不再搭理那教师,轻车熟路的向乱红楼摸去,那曾经是多少人每月企盼的盛筵,也曾经是多少人恶梦的根源。

  今天,他已经快要崩溃,忘记了曾经对乱红楼的夜晚是何等的畏惧──不过一条人命么?他手上已经够多,再多一条,少一条,也没什么。

  乱红楼,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三层小楼,只是这求欢的地方竟然也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右手大人。”面前满是低下的头,眉眼间恭敬到了战栗。

  “给我找一个──”右手的眼睛忽然瞬了瞬,努了一下嘴唇。

  屋角里,反绑着个红衣的少妇,嘴里还满满堵着布团,只是一双眼睛又是惊恐,又是绝望,自从右手一进屋那双眼睛就牢牢盯着他,似乎是在求救。

  这个女人眼睛很毒,右手想,然后就向着她走了过去,那女子眼中立即流出了欢欣的色彩。

  勉勉强强也算是大美人了,若是洗个澡换身衣裳,只怕还真的是千里挑一。右手轻轻捏了捏下巴,看着那女人的哀求和楚楚可怜,忽的心里升起一丝恶作剧的念头。他微微一笑,就在那女子的眼光转向明媚的时刻,忽然踢了她一脚。

  他丝毫没有用力──只是那女人已经痛得蜷缩成了一团虾米,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

  “这个是哪里弄来的?”右手皱眉。

  “七营一个叫什么的校尉私自带回来的女人”,有下人恭恭敬敬答道:“按规矩,充军。”

  右手又看了她一眼,短瞬的疼痛似乎已经过去,那女人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好像一眼看准了自己可以救她一命似的。

  “送房里去吧,先给她弄点吃的,换件衣裳。”右手一把扯开了女人堵口的布团:“叫什么?”

  布团上长长的连着一条透明的口涎,右手顿时心生厌恶,一把扔开。那女人喔喔的干呕了几声,强行地回答:“回大人……我叫……红萼。”

  无论多美的女人,呕吐的声音都一样让人恶心,右手没有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向房间走去。身后,一群小厮匆匆忙忙架起那个叫红萼的女人,送去洗梳。红萼眼中略微露出一丝喜色,似乎看见了活命的希望。

  “这女人”,身后有人阴冷地议论着:“还不知道死期要到了。”

  简单的房子,朴素到了寒酸。演武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允许有华丽的色彩,以免激起对奢靡的欲望。他们几乎是在一瞬间熟悉了彼此的身体,这个女人和右手很是相象,动作熟稔而又冷漠,这样的女人最容易激起男人心中潜藏着征服的烈火。

  只是右手却没有兴趣分个高下了……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莫名地有些不安,对身下的躯体顿时失去了性质。

  “怎么?”她探索着他的反应,忽然笑了:“怎么这个时候也会走神么?”

  右手不理会她的讽刺,强行挣开了身子,做了起来──他很久以前就可以控制生理的兴奋和冷静,能够让他疯狂的女人,还没有出现。

  红萼张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居然可以有这样“急停”的男人,右手显然瞥见了她的惊讶,笑道:“怎么,很奇怪么?一个男人若是经过三四年这样的训练,恐怕任谁都可以做到。”

  “我不懂。”红萼直截了当的回答。

  “来,我说给你听,我今天就是想找一个人,说给她听。”右手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拉到怀里,在乱红楼找一个将死的女人,向她倾诉埋在胸中的愤懑,也是自己多年的秘密习惯之一:“我们这样的人,一切都是早早安排好了的,办这种事当然也不例外。我十五岁那年的九月十一,忽然接到了命令,要在那一天做掉第一个女人。我们一共十七个人,十七个满十五岁的小男人,在同一个晚上开始做。我们的教师就站在一边看着,若是一次不成,便要挨鞭子。”

  红萼的头发被他胡乱扯着,嘴里却不得不应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挨了无数次鞭子……以后每个月十一日,上面会送一个女人下来,十一日以外不许想,十一日那一天不许不做。如果有违抗,就去死。”右手忽然很有些倾诉的欲望,怀中软玉温香的女子,在他眼里,也不过是一具尸体罢了。“你能想象么?一个人如果在死的面前,真是什么都能改变。一个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是不能在不合适的时间有冲动的,是的,每一块肉,每一条神经,都必须接受上面的安排。”

  “我不想,我那段时间越来越讨厌忽然接到命令和女人做。”右手抱着头:“我们每个人都在应付差事,真他妈受够了。有人死了,也有人彻底被折磨到不行了,一直过了三年,我的教师才接到命令,停止看着我。”

  “难道……这个也可以勉强?”红萼迟疑道。

  “是的,只有控制住自己的愿望和元气,才能练成一等一的功夫。江湖上那些被酒色掏空了的大侠,又怎么会是我们的对手?只能照做,除非去死,或者……也可以在那个晚上选择一辈子不做了。”

  红萼笑了:“当然不会有男人为了不做宁可变成太监。”

  “你错了,真的有过一个男人,他宁可选择阉掉。”右手抓起她的下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是女人,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下巴快要被捏裂开,红萼嗫嚅着:“若不是生理有问题,就是早就不把自己当人看了。”

  “不错……不错……他确实不把自己当人看。”右手低低咆哮:“只是他那时候还很正常,我们每一个人都经过了最严格的检查,为什么上一个女人这么难?”

  “我不知道……”红萼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着说出了心中的答案:“不过我曾经见过一个痴情的男人在心上人大喜的日子出家……或许和他一个道理。”

  “你说什么?”右手哈哈大笑起来,眼泪似乎都要流出来:“嘿嘿,这个说法还真他妈新鲜,左手因为喜欢一个女人所以干脆做了太监?嘿嘿,哈,你随便找一个男人,说给他听去……喜欢一个女人可以不做男人?红,那什么红萼,你想的是不是太天真了?”

  红萼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慢慢地说道:“你不会懂的,真心喜欢上一个人,又偏偏知道此生无望……唯一的结果,就是自毁,这不过是自毁的手段里比较极端的一种罢了。”

  “哦?”右手眯起眼睛,安静了一点:“那他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红萼哑然,以她的心智,确实不能再洞察这本已激烈的动作之后的冷静。

  “我一定要知道,他为什么不死了算了?”右手食指紧紧按在印堂上,浮在心中多日的疑惑慢慢清晰起来,轮廓隐隐可见:“他谋杀了一个男人,留下一个怪物……他要做什么?”

  “我……又听不懂了。”红萼怯怯地回答。

  “你不需要再听懂了。”右手的脸上浮起一丝狞笑:“你什么都不用再听懂了。”

  他的手忽然锁住了红萼柔软的喉骨,只要收紧,她就连喊都喊不出一声,右手想了想还是最后交代了她一句:“乱红楼的女人,只能有一夜,一夜之后,都要处死,没有一个活人可以听我们的秘密,你明白么?”

  红萼用力点头,忽然又用力摇头,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疯狂的恐惧,若是可以开口一定会大声尖叫。

  “不过……”右手忽然又放松了手指:“我或许可以帮你做件事情,做为交换。你现在要什么我都不能给你了,我只要走出这个大门,就有人过来把你处理掉。你说说还有什么遗愿吧。”

  红萼惨笑,摇了摇头。

  “你临来之前……正在做什么?”右手不甘心地提示了一句,“你跟的那个男人,要不要我提拔他?”

  “临来之前?”红萼已,慢慢绝望:“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秦淮河投靠一个女人,可笑么?那个男人……只不过是扔开过我一次又追上我罢了,我不会再为他做什么。”

  “看来我真的帮不上你了,那个女人是你朋友?”右手的眼中又慢慢露出杀机。

  “一面之缘而已,秦淮河上的碧岫,哪有我这样的朋友?”红萼虽然害怕,但心里也是惨白一片,死了就死了吧,活着本也没有指望──做那个傻子的洗衣婆么?

  “碧岫?我听说过。”右手的手指又一次搭上红萼精致的面庞一点点下滑:“没想到还有人有这么大面子,这位花魁姑娘好像是出了名的傲气。”

  眼睛、鼻子、嘴巴……红萼并不了解对面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纷纷乱乱的迎送生涯,王家的苦闷,道路的艰辛……人的往事总是会在最后的瞬间涌上心头,她忽然哭叫着:“罢了罢了……你杀了我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因为杜镕钧一句话,我就傻子一样向秦淮河跑,活该找死!”

  “你说什么?杜镕钧!”右手的脸顿时凝滞:“他说什么了?你不要怕……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没有什么事情,偶遇而已。”红萼奇怪于这个男子脸上也会变色:“他说,叫我去找碧岫,就说是京冥让我去的,碧岫一定会好生照顾我。”

  右手的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容,听见“杜镕钧”三个字已经是意外,没想到,居然还有京冥。

  “我终于知道你躲在什么地方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披衣,向外走去。

  “大人!”侍立门外的下人们一起躬身。

  “那个女人……”右手皱了皱眉,送去审问口供,也是死在牢里;若是叫他们留给自己呢?又麻烦的要命。他挥挥手:“做掉吧……”

  “是。”乱红楼外也不知埋了多少女人的尸骨,那些当差的小厮侍卫,只怕比楼外任何一个杀手都沾过更多的血腥。做掉一个用过了的女人,就好像扔掉一件穿破的衣服一样,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右手走出了乱红楼,楼外的天空一片湛蓝,初冬的清冽让人振奋无比,至于那个女人,有什么过去什么委屈,早已不是他所能记得的事情。

  “备马!喊上七厅几个兄弟,有事做了!”右手急急忙忙的吩咐,七厅,又称“五指厅”,是他的嫡系属下,也是演武堂精英里的精英。

  京冥这个家伙,居然突破了他这么多重防卫,还居然在他眼皮下放走了霍澜沧!右手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喃喃道:“我让你跑了两次……但是,绝不会有第三次了!”

  杀戮的欲望顿时充满了胸膛,背后的鞭伤似乎也不那么疼了,看来演武堂治伤的药膏果然灵验。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只有弱者才喜欢忆旧。

  “大人!”转眼间,七厅二十三名杀手已经整装待发。没有询问,只有彻底的服从。

  “走──”右手翻身,上马,向遥远的南方打马而去。身后马蹄翻飞,激起了北国大地一片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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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6 18:16: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章君量当一杯 一阵从喉咙里迸出的咳嗽,惊破了一屋的宁静,素衣的少女眸中满是担忧,紧紧握着父亲的手。

  “诺颜。”身后,火鹰捧上药碗,示意她随他出来。

  “喂!”诺颜愤愤仰首:“你不是厉害的很么?怎么,怎么爹爹这么一点小毛病到现在还治不好?”

  “秋冬之际,本来病症就容易加深。”火鹰皱眉:“更何况,你爹的病在这儿。”他轻轻的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那怎么办,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诺颜烦躁地摇着头,“读过几本书很了不起么?这样的世道,能活下去就万幸了,还讲什么气节,和谁讲啊?”

  “你爹不是因为什么气节才病倒的”,火鹰摇了摇头:“是因为怀疑,他坚持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忽然就这么被毁了,或者说,他逃避了大半辈子的东西就这么来到面前,他撑不住。诺颜,我也没法子治别人的心病的。”

  诺颜的眼光转为一种凄冷,火鹰多少有点担心,眼前的女孩子早就不是昔日的大家闺秀了,她胸中的怨气在与日俱增,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她的愤怒。

  “他……还好吗?”诺颜忽然问,火鹰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

  “很好,他现在和霍帮主在一起,就快要到京师的总舵了……你要不要见他?”火鹰问,略带苦涩。

  “我不要!”诺颜忽然大声道:“我见他做什么,难道我们现在还有资格谈婚论嫁么?”

  “你还真是奇怪。”火鹰打量着她:“诺颜,上次你就执意要我带你离开他……为什么?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小杜子。”

  “是,我知道……只是那又怎么样?”诺颜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沉吟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道:“他心里的诺颜还是昔日的诺颜,但是我面前的杜镕钧,早就不是昔日的杜镕钧了,我和他在一起,他的仇还报不报?一个江湖人,本来功夫就不好,带着我这么一个累赘,还能有什么活路么?他……他其实若是真和霍姑娘一起,倒好得很。”

  火鹰忍不住笑了,杜镕钧和霍澜沧在一起的话,即使诺颜忍了,恐怕有个人再也不会“好得很”了,不癫狂才怪。

  “你……你帮帮我,我不要他再那样念着我!”诺颜看着火鹰:“你知道么?那一天我在他面前脱了鞋子,他惊讶地几乎晕倒过去……我不是大小姐了,他更不是公子,我们在一起,只能彼此提醒过去,他还有江湖可以投奔,我有什么?”

  “诺颜……”火鹰皱了皱眉,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阿龙哥哥──”诺颜忽然走近一步,脸色惨白,眼光却是执着而坚定:“帮帮我……他若是报仇以后还那么喜欢我,我就去、和他终老一生。”

  阿龙哥哥?火鹰心底一遍遍咀嚼着这四个字,曾经在寒冬一样的少年唯一给过他信任和关爱的四个字,终于不动声色地答应:“好,我依你就是了。”

  “诺颜──快来快来,你爹喊你。”屋内,是母亲的叫声。

  诺颜脸色一变,匆匆忙忙奔了进去,火鹰连忙也跟了进去。

  “诺颜……爹有几句话要单独跟你说说。”病榻上,金陵名士方北辰早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火鹰笑了笑,退了出去……自己终归是外人罢了。

  “爹,什么?”诺颜下意识拒绝着父亲的任何交代,竟然有遗言的味道。

  “你和镕钧……”方北辰想了想才开口:“毕竟是有过婚约的人。”

  “我知道了。”诺颜站起身,声音有些僵冷:“爹你放心,女儿生是杜家的人,死是杜家的鬼,绝不会做什么败坏门风的事情……我是方北辰的女儿,怎么能背信弃义呢?”

  说罢,她匆匆捧了药碗,夺门而出。

  方北辰的后半句话被她梗在喉咙里──这孩子,我是想告诉她,若真心喜欢阿龙,就去把婚约退了啊……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无论国事还是家事,他都已经无力过问。这个女儿,只求她平安无事,自谋多福了。

  诺颜刚刚奔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皂衣人毕恭毕敬地向火鹰禀告些什么,她心道这是人家帮务,不便多留,就转身欲退回去。火鹰冲着她一摆手:“诺颜,杜镕钧到了。”

  杜镕钧到了么?诺颜只觉得手一抖,药碗险些跌破,这短暂的失态顿时被火鹰看在眼里,温和一笑:“你要不要见他?他马上就到。”

  说罢,在脸上轻轻覆上了面具。

  诺颜轻轻点了点头。

  “澜沧,你是说这个破巷子就是总舵?哈哈、哈哈哈……”声音清越不羁,标准的官话里略略夹杂了一丝金陵口音,赫然就是杜镕钧。

  “瞧瞧,又没见识了不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乎二人极是亲昵:“这条铁四胡同在江湖上有名的凶险神秘,就凭你若是能进来,我帮主的位子拱手相让!”

  胡同一端,一男一女的身影骤现,杜镕钧轻轻扶着霍澜沧,两个人好像兴致极好,一路说说笑笑地过来。

  澜沧?诺颜忽然觉得胸口一闷……他们,已经这般亲昵了么?鬼使神差便挽住了身边火鹰的胳膊,她心中翻腾,也不管火鹰的目光如何地炙热起来。

  杜镕钧忽然顿住了,朗笑的声音忽然变成了一个个冰雹,砸在每个人心头:“诺……颜?火鹰,你他妈怎么回事?”

  “你也长着眼睛,瞧不见么?”火鹰微微一笑,揽住了诺颜的肩膀,诺颜浑身一震,却终究没有避开。

  霍澜沧一惊,她和杜镕钧相识至今,却从来没见他如此失态过。更何况,火鹰一向视天下女子如无物,而此刻的温存款腻,却也是丝毫装不出来的。

  杜镕钧的眼睛慢慢变成血红──诺颜,他魂牵梦绕的妻子,如今平静地倚在别人怀里,微微哀伤地望着他。

  “火鹰……你混帐,你以为救了她就能欺负她?”杜镕钧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抽出腰刀,向前冲去。

  霍澜沧大惊,连忙拦住了他。火鹰脾气一向不好,杜镕钧真要冲上去,不死也必定掉层皮。

  “澜沧”,火鹰笑笑:“这种蠢货,你救他干什么?”

  火鹰的话更是让杜镕钧火冒三丈,几乎拼了全力要向前冲,霍澜沧右手扣住他右臂曲池穴,左手猛地向后一带,大喝道:“你疯了,不要命了么?”

  杜镕钧挣了几次没有挣开,口里喊着:“诺颜,诺颜……你干什么?怎么回事?”心中愈来愈急,猛地一肘向后反撞,右臂挣开,一刀竟然向着霍澜沧劈了下来。

  两股劲风一前一后而到,前面的是一缕指风,堪堪弹去了他手中兵刃,正是火鹰发出。后面的却是一颗石子,凌厉之至,正中他右肩,杜镕钧只觉得右肩剧痛,关节竟然断了。

  在场诸人一起一愣,向胡同口望去,火鹰低低一呼,霍澜沧却极是惊喜地喊了出来:

  “京冥!”

  胡同口的转角处,正是京冥,一袭青衫满是灰尘,显然也是长途跋涉,一路北上而来。

  他脸色极是难看,左手另一颗石子蓄势代发,杜镕钧若是还敢有什么动作,京冥势必要取了他性命。

  杜镕钧也是一时情急,此刻也极其后悔,霍澜沧也不知救了他几次性命,这一回如果真是误伤在他手下,恐怕百死莫赎──只是别说还有火鹰和京冥两个绝顶高手环伺,仅凭他这一刀,想伤霍澜沧,怕是还差了几年火候。

  霍澜沧皱眉,扯开他衣襟看时,只见右肩关节竟被打得粉碎,若不立即救治,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她回身道:“京冥,你下手太重了!还不快过来看?”

  一旁诺颜正要奔过去,见霍澜沧已揭开杜镕钧的衣衫,本已抬起的脚步又收了回去。

  京冥心内微凉,想自己九死一生,好不容易见面,澜沧开口却是责备──只是刚才那粒石子却是下手太重,眼见杜镕钧刀已劈下,他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火候力道?他微微一笑,走上道:“无妨,我这里有救伤的灵药,管保无事就是了。”说话时已经将杜镕钧肩头碎骨扶正,摸出药膏一层层涂了上去。

  霍澜沧自幼也不懂什么避嫌,却不知适才举动竟然惹得两个人不悦,依旧摇头道:“镕钧,你太冲动,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和自己人动手?”

  火鹰的目光却在京冥脸上逡巡了两圈,忽然道:“京冥,当时情况我也曾听说,你怎么从乱军中逃出命来的?”

  “你怕是有几个月动不了手啦”,京冥轻轻为杜镕钧包扎停当:“抱歉,我……”

  他忽的摇摇头,似乎要赶走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说辞,转向火鹰道:“放心,没弄清楚谁在陷害我们,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霍澜沧吐了吐舌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问候京冥,微笑道:“对了,京冥,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伤好了没有?”

  “我没事。”京冥轻轻低了头,语气温存,眼底却是锐利的杀气,斜斜瞥向火鹰:“你放心!”

  没想到霍澜沧和杜镕钧也正好赶到了北京,更没想到杜镕钧醋海生波,险些和火鹰打了起来──看来他选择揭牌的日子实在大大不顺,为时还是过早了一点。

  随后又是一瞟,看见一边的诺颜,京冥心里忽然一软,心道连杜镕钧都承受不了的打击,这么一个不会武功不通世务的年轻女孩子卷进来,也不知心里如何难过呢。他向着诺颜微微笑道:“方姑娘……巷口风大,不如你回去歇着,等我们这群人把事情解决了再说?”

  诺颜心下感激,没想到自己心思竟只有这个陌生人才顾忌得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

  “诺颜……等等我!”杜镕钧着急,捂着肩膀就跟了过去。霍澜沧刚要拦他,京冥左手虚挡道:“他们的事,总要自己解决的。”

  霍澜沧抬眼看去,见他本就清瘦的脸更加清矍,即使隔着一层面具,还是能感觉的到他的憔悴疲惫。霍澜沧忍不住道:“你……你这段日子是怎么过的?伤真的好了么?”

  “澜沧,我没有想到你也在这里。”京冥拍了拍她的手背,直视火鹰:“我是来找你的,火鹰,有些事情……我们到了挑明的时候了。”

  火鹰哈哈一笑:“哦?是么?京冥,我要跟你说的是,如今我们还在同一条船上,你最好想清楚再翻船,免得大家都上不了岸。”

  “这么说你承认了?”京冥眸子忽的一闪。

  “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京冥。”火鹰的声音略略低了些:“只可惜事情未必和你想的一样。真正的聪明人是要学会装糊涂的……”

  京冥深深吸了口初冬的寒气,火鹰说的不错,无论他如何猜想,现在揭开所有的谜底,结束所有的交易还是早了一点。或许……只是因为涉及澜沧的利益吧,涉及到她,自己永远不能做到绝对的冷静。

  “我答应你。”火鹰似乎看透了京冥的犹豫:“至少绝不伤害到她。”

  “好,一言为定。”京冥立即回答。

  “你们在说什么?”霍澜沧奇道,她一向也以心思缜密著称,但是在这两个男人面前,她的推理显然有些不够用。

  “没什么。”火鹰和京冥同时说道,又一起微笑起来。

  “你说什么?他是杨磏龙?那又怎么样?”小屋里,传来了杜镕钧的吼叫声。

  京冥忍不住摇了摇头,对女孩子这样候,只怕会适得其反。

  “不行!你不能再留在这里……跟我走!”杜镕钧继续叫着,接着是诺颜的惊叫声。

  京冥看了看火鹰,似乎想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他心中那个女子的地位──但是失败了,火鹰丝毫不动声色,静静站着。

  一声苍老的低吼声,接着就听见杜镕钧道:“岳父……好,方伯父,你说什么?”

  “你!你们!”杜镕钧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我走就是了!我迟早会胜过那个什么不知廉耻的什么龙的!”

  他捂着右臂,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从三人身边经过。霍澜沧一惊,随后追了过去,叫道:“你别乱跑,这里到处都是埋伏!”

  “不知廉耻的什么龙?”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

  “是杨磏龙,不是不知廉耻的什么龙。”火鹰回笑了下:“我要是你,就一定不会还留在这里……我听说,右手去了金陵。”

  “金陵?他又去惹谁的麻烦?”京冥实在不想回忆那个如同附骨之蛆的家伙,好像不要了自己的命,他就活得不安稳一样。

  “我听说,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是你和一个叫碧岫的女人关系很不一般……”火鹰看着他,意味深长。

  “什么?”京冥的脸色一下子全变了:“不可能……碧岫,连你也不知道碧岫的……”

  “我还听说……这个消息是杜镕钧告诉另外一个女人的。”火鹰随口道。京冥额头上几乎有汗,他当然明白,火鹰口里的“听说”都是千真万确的机密,他决不是随口胡说的人。

  只是现在、只是现在……右手已经到了哪里?京冥缓缓吐出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惊恐:“右手他……他什么时候走的?”

  “恐怕已经到了秦淮河了。”火鹰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救她?”京冥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不是我们铁肩帮的人。”火鹰的声音冰冷而绝望:“更何况,金陵一带的分舵早被那个家伙毁的差不多了,我不能冒险暴露其他的兄弟。”

  京冥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你也不用这么绝望”,火鹰安慰了一句,如此无力: “右手忽然放过她,也不一定。”

  京冥摇了摇头,他太了解碧岫,那是个爱憎分明如同冰火的女子,右手不亮身份则已,一旦亮了身份,就决没有第二条路的。

  “我去金陵。”京冥说话一向简单了当。

  “送死么?”火鹰皱眉:“你也知道自己和右手的差距……金陵分舵现在也群龙无首,根本帮不上你。”

  “我……”京冥愕然。

  “服了第几次轮回散了?”火鹰的目光锐利如炬:“你当真以为自己的命不值钱?不折腾掉不心甘情愿?”

  京冥霍然抬头,看着这个锐利深沉的男子,不知他何以能看透自己的本心。他究竟是敌是友?要救自己还是要除掉自己?京冥又一次对适才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走,跟我走。”火鹰似乎忽然下了什么决定,他今天难得的多话:“我把第八层‘乾坤通达’的心法教给你。”

  京冥眼睛一亮,火鹰跟着微笑了:“我们有言在先的……不是么?”

  铁四胡同的一处小院里埋着几个神秘的石室,神秘到只有两个人知道。火鹰的手里捧着一杯淡绿的酒,看着京冥背上惨不忍睹的伤口,怔怔地发呆。

  合作也有了七八年了,从心里说他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同他一样的隐忍淡定,又似乎一样的对生命绝望,他们有着类似黑暗的过去,还有着……同样没有将来的将来。

  昔日京冥带着波斯明教的密功心法而来,只可惜薄薄的小册子,前一半是波斯文,后一半却是用极其晦涩难懂的古汉语篆文写成。京冥在成长的岁月里,一边苦练前五层心法,一边找来大堆古籍密典,研究文字,推演心法,但是一字成误,满盘皆输,强攻第六层的时候,竟然走火入魔,险些成为废人。

  也就是在那一年,杨磏龙和霍家父女联手经营铁肩帮,杨磏龙目光何等独到,一眼就看出京冥身怀绝技而自苦,两个少年一拍即合,杨磏龙替他译出后四层心法,二人互相护法,同练玄功,互通有无。但是不知为什么,杨磏龙的武功忽然突飞猛进起来,京冥看得吃惊无比,又无可奈何,最近一两年里,二人互有怨怼,悟出的行功心法,也各自藏私起来,京冥的进步顿时慢了下来

  “视心之道,非强力,非逆天,非倒行,丹田之力有尽,而百脉皆为丹田;心力未必心生,无魔处皆生心力。正逆之道,互行互辅,互为君臣,可达天听。”火鹰缓缓念道:“灭三奇,小周天自分六仪,五音为戊,五念为已,肝火为庚,百骸为辛,气脉为壬,心思为癸,六甲同隐,咄!”

  一直苦求内力的滋长,却没有想过内力未必发由丹田,京冥按照火鹰的指教收敛六仪,以百脉为丹田,六十四路阴阳之气在体内汇合融聚,渐渐忘记了何处是穴道,何处是五脏,只有内视的无垠宇宙,缓缓滋生着新的周天,祥和而大欢喜。

  好一个京冥,悟性确实极高!火鹰欣慰地看着他转为祥和的面孔,却又开始扭曲痛苦,嘴唇轻轻蠕动着,火鹰皱了皱眉,凑过去听时,他喊的正是:

  “澜沧……”

  第八层的心法已经到了洞明生死轮回的境界,难道,他还是忘不了霍澜沧?火鹰愣了愣,这两个人,前世别是有什么孽缘吧!

  他的嘴角微微带了嘲讽──也不知他自己打通这一关的时候,念念的会是谁的名字。

  京冥脸色越来越青,火鹰再不犹豫,一步上前,捏开了他的下巴,将手中的酒倾入京冥口中,然后一掌击在他天灵之上,运功助他。

  “什么酒?”京冥缓缓吐了口气,火鹰知道他八十一路小周天已轮回完毕。

  “我也不知道,既然这一路心法叫做‘乾坤通达’,这杯酒也不妨叫做‘天地乾坤酒’。”火鹰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

  “原来你和我都不是靠自己心力就能冲破玄关的人。”京冥苦笑。

  “谁规定一定要用笨办法冲破玄关的?”火鹰笑笑,做出这杯酒来,他确实也费了极大心思,他本来就是机巧之人,不是修道之人。

  “火鹰,不过……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京冥还是不解,“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你我不妨再干几杯。”

  “哈哈!哈哈!”火鹰冷笑道:“天地乾坤酒,你以为自己还有几杯的量么?”

  京冥微有些尴尬,不服气道:“我没量,你有么?你又是几杯的量?”

  火鹰轻轻扔开酒杯,一字字道:“一杯,和你一样……也只是一杯而已。天地入酒,无论是谁,也只能喝得了一杯的。”

  京冥知道他一向喜欢故弄玄虚,也只好听着。火鹰继续说:“其实只是极其强烈的麻醉剂和致幻剂,我也是从你的轮回散那里得来的灵感……至少可以让你暂时忘了心里的名字,练过这一关。如果你愿意……可以称为‘忘情酒’,不过我嫌这名字太婆婆妈妈了。”

  好一个天地乾坤……好一个忘情!京冥看着火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火鹰也忍不住笑了,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京冥心中忽然对火鹰又生了一丝敬意,自己冲关成功是靠他的护法指点,而他自己却是硬碰硬成功的,想着他一个人在密室喝下不知多少剂量的迷幻剂,成功的可能性极低,而只要和他料想的不对,就是死路一条。

  “火鹰,你也是贱命一条啊,你也靠忘情才能活到今天啊……没想到,没想到。”京冥嘿嘿冷笑起来,酒精和迷幻剂的作用依然未曾褪去。

  火鹰脸色一变,一指点上了他的穴道:“你喝多了……”他轻轻说。

  没有喝多吧……一杯……彼此的量都仅仅是一杯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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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6 23:3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权且浪花中睡

  北国乍起的寒风里,杜镕钧和霍澜沧还在争论着爱恨,京冥和火鹰依旧沉醉于情仇,烟波浩淼的秦淮河,却已渐渐平息了一场波澜。

  那个女人啊……右手站在河边,衣衫残破,面孔黑败,还在感慨着适才的一幕……

  这本来是个明媚鲜艳的早晨,江如玄玉,水似琉璃。

  秦淮河上的画舫一夜笙歌,此时还没有挑起珠帘。清晨的薄雾如同美人酒醉后的眼波,葱葱茏茏地抛了满船。

  碧岫姑娘正解散了长发,洗净胭脂,想要休息。昨晚和金陵三位公子大行百花令,也不知吃了多少杯酒下肚,只觉头重脚轻,身子酥软地举不起步来。

  一个妖冶冰冷的声音总是在耳边回荡:“姑娘们,你们唱吧,笑吧,你们总也逃不过我这一天的,这是风尘女子的宿命──”

  “姑娘,先擦把脸吧……姑娘……”小丫鬟的声音和记忆里女人的冰冷纠缠在一起,碧岫的头慢慢痛了起来──不知是从多久以前开始,每每酒醉,就会听见这无情的诅咒,让她在歌舞升平的长夜畏惧不已。躲不过了么?难道她走得也不过是前人的旧路,也免不了从风月场狼狈褪去?

  如果真是如此,她也可算是非常不幸了──毕竟,这些年,她活得太清醒。

  一样是毁灭的命运,清醒的活着是不是上天的折磨?

  碧岫用力揉着鬓角,丝毫不在意一头秀丽的长发──昨夜,是她十九岁的生辰,那是秦淮女子最灿烂最骄傲的年龄。

  但是,之后呢?

  她忘不了自己第一天被带上流云画舫的时刻,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女子用世上最得意也是最阴毒的目光看着她,好像伥鬼望着虎口里的行人。

  这诅咒……也是那时候埋下的吧?

  “姑娘……”小丫鬟听她喃喃地咕哝,大声问着:“你说什么?”

  “京冥!京冥!”碧岫忽然清楚而大声地喊了出来:“带我走──”她没有哭,两行泪水却乍不及防地滑入了鬓角,将菱花绣枕浸得透湿。

  门边正在收拾她卸下妆奁的妈妈愣了愣,双手一乍,将小丫鬟们一起赶了出去。

  这女子呵……是自己手里经过的第三个花魁了。也是最骄傲,最镇定,最有主见的一个,但是酒醉后的样子还是和别的姑娘一般无二,从良、从良、得配良人,是多少女儿们毕生的梦想?

  等碧岫姑娘出了门,就把这流云画舫和流云楼卖了吧,自己也是将近花甲的人了,该享享清福了……

  挑开帘子,那妈妈却嗳呦一声叫了出来,门外,站着个高大冷漠的年轻男子,眼光里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她害怕不已。

  “公子……公子是?”老妇人慌慌张张看了依旧躺在床上流泪的碧岫一眼:“现在还不开舱,公子晚些时候再来吧!”

  那年轻男子向前迈了一步,年迈的妇人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双腿也不自觉地哆嗦了起来。她也算得上阅人无数了,只是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怕……一个秦淮河的鸨母,自然不知道,那叫做“杀气”。

  这个年轻人,正是右手。

  没有错了,刚才他已经听得真真切切──床上的女人在大声喊着京冥!就凭这声喊叫,他已经可以要了她的命。

  潮红的面颊,酒气冲天,有传说中那样的美貌么?右手更不再怜惜,轻轻拿起一边的酒壶,对准碧岫的脸,浇了下去。

  “公子有话好说──”那妈妈刚刚颠着奔上来,已被右手反手一个耳光打了出去──是死是活他甚至懒得再看一眼。

  酒水涌进了碧岫的鼻腔,她用力地咳嗽起来,费劲地张开了眼睛。那一刻,右手忽然明白了这个女子何以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她睁眼的那一瞬,实在是美的不可方物。

  即使捧来世间所有的珠宝,在这样的眸子面前,也必然会黯然失色;即使是摘下天上所有的星辰,在这样的眸子面前,也一样会黯淡无光。右手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沉醉的烟花女子,如何会有这样的一双明眸,似乎看尽烟火,未染风尘。

  “你是……你是……”碧岫用力地皱起眉,扭过头,要躲避淋下的酒水。

  右手一把扯拄她的头发,声音如同梦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右手……喏,就是这只杀人的右手。”

  杀人?右手?碧岫最后三分酒也彻底地醒了,转念一想,已经明白过来:“你是找京冥的麻烦?”

  右手忍不住微微点头以示赞许,这女人果然聪明,可惜事关京冥,无论如何不能给她活命的机会。

  “我和他……”碧岫也知道说“不认识”或者“萍水相逢”恐怕任谁都哄不过去,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不过是音律之交,大人又何必为难我一个青楼女子?”

  “音律之交?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也是音律之交。”右手掷开她的发髻,走到船舱一壁,轻轻一扳,适才所站的地方当即落下一面网来,碧岫的脸色顿时化作死灰。右手却颇是得意:“这个机关虽然简单,不过会这等手法的天下决不会超过三个……碧岫,音律之交会在你流云画舫上流连竟月,还为你埋下机关暗道?说,他在哪里──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把他诱来?”

  “大人……”碧岫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她毕竟是弱女子,而且看不见一个下人奔过来帮忙,也不知他们都被怎么了。

  “大人?”右手继续毫不留情地寻找着她话里的蛛丝马迹:“知道喊我大人,就是知道京冥是乱党!”

  碧岫被他的思维搅得头晕脑胀,张了张嘴,居然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我不是锦衣卫,但是……我比你听说过的任何一个锦衣卫都会逼供。”右手又一次扯拄了她的长发:“你是现在招呢,还是非要尝尝我的手段?卢碧岫,你这样一个烟花乐籍的女人,我即使杀了一千个,也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的。”

  短暂的安静,几乎听得见画舫下淙淙的流水。

  碧岫忽然觉得好冷,从未尝过的恐惧从心底涌了上来──想过万千种结局,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么个死法。

  不……其实她本来还应该有机会的,但是这个人太强,她在这个人眼皮下连动的可能也没有。

  右手一声冷笑,已经撕开了她的衣衫,衣衫下,碧岫的肌肤冰冷如水银,柔滑的不带一丝滞腻。

  “好……果然是个尤物。”右手的目光里露出兴奋和嗜血:“如果我一点点剥了你这层皮,碧岫姑娘,你还那么嘴硬么?”

  他手指一划,碧岫的左踝已落下一道血印。那杀人的右手,果然冷酷而镇定,似乎打定主义要玩一个残酷的游戏。

  金壁辉煌的流云画舫,顿时充满了血腥气。

  那样洁白修长的小腿,盛开着青春的蛊惑,即使是魔鬼也会动心。但是右手比魔鬼还要冷漠,在他的眼里,那只是一层皮、一层肉、一层骨,足以为受刑者带来比死亡更惨烈的痛苦罢了。

  多年的训练,早已让他成长为只见骨骼的庖丁──只不过他解的是人。

  碧岫在他的手掌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大人……”门外,忽然有一声轻唤,右手停下了即将开始的酷刑,站起身来,他知道自己这批手下是绝不会轻易打扰自己的,除非,是有了什么超乎控制的事情发生──但是这秦淮河上,又会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么?

  京冥?右手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秦淮河上,竟然不知何时慢慢驶来一艘异域的船只,红底金菱的徽纹分外刺眼,右手的瞳孔在瞬间收缩起来──那是,那是……

  “武田家的家徽?”右手冷笑:“阴魂不散的倭奴,居然又到了……”

  “碧岫姑娘……”一人手持羽扇,走上船头,大声道:“有贵客到了,还不出来迎接?”

  右手不禁哑然,那人正是侍讲赵恢,官居右春坊右庶子,没想到竟然也是碧岫的座上之客。

  “碧岫──”赵恢已经看见了右手,他一届文官,并不认得右手,但流云画舫上忽然多了许多皂衣卫士,怎么看也是不对。

  “赵大人……”右手淡淡道:“我正在办案。”随手一亮,竟是锦衣卫的腰牌。

  锦衣卫横行天下,无论百官黎民,见之无一个不避若猛虎,但赵恢为难地看了那船舱一眼,压着嗓子道:“这位大人,那边来的是武田家的公子,他对碧岫姑娘可是一片痴心……今天就算是严太师亲至,恐怕也要避让避让,你看……”

  大名武田乃是日本战国的望族,右手也有过耳闻,知道今日赵恢所言并非虚言恐吓,权衡再三,也只得恨恨放手,顿足道:“好,我就放你一次,倒要看看,下一回有谁来救你!”

  流云画舫里,传来一声轻轻叹息,随后就是琴声扬起,碧岫在舫内低低问着:“原来武公子是东洋望族,失敬,失敬。”

  轻轻一碰,双船已经靠拢,几名黑衣武士当即搭上跳板,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缓缓踱步而出。

  “碧岫……”他展颜一笑,一口中原官话字正腔圆,袍服上的家徽在阳光下分外耀眼。

  这里是秦淮河,不是空廓的长江,右手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里杀人的。他一皱眉,向手下打了个手势,几个人跳上来时小舢板,静观动向。

  流云画舫里,碧岫空灵忧伤的歌声已经扬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入灭随即当前,

  此即为菩提之种……

  随着琴声,那男子雄厚低沉的和声也随之响起:

  懊恼之情,

  满怀于心胸,

  汝此刻即上京都,

  若见敦盛卿之首级……

  “想不到这女人还会唱东洋的小曲。”右手索性坐在小舢板上,静静等候那名“贵客”的离去。

  白衣的右手,黑衣的侍卫,如同暗夜里吸血的魅影,阴冷的目光刺透薄薄的船壁,他们有的是耐性……

  碧岫扯了扯裙踞,盖住了流血的脚跟,心思也终于慢慢镇定下来。一个月前,这位自称姓武的公子单身而来,她也只当寻常买欢客,清歌一曲,然后作罢。只是他留下一粒明珠,道是一月后再来拜访,就唱着适才那只小曲,飘飘而去。

  今天他又来了,碧岫早已阅人无数,自然看得见那男子眼里的惊喜和痴恋。

  “你的琴音已经乱了,碧岫。”武田盯着她。

  “铮”,碧岫的指尖无力地停下,眼下的自己确实已经没有心力再抚琴了:“人呢?怎么没有人送茶?”她抵唤,似乎要打破这诡异。

  “没有人了,都被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杀了。”武田直视她慌乱的眼神:“他是高手,有机会我一定要会会他。”

  “是么?”

  “碧岫姑娘,你还掩饰什么?你明明知道那个人就在附近,他等着你,等着杀你。”武田观察着她的表情,声音带着深山水潭一般的蛊惑,不自觉地胜券在握:“但是你不用怕,有我在,他不敢碰你的。”

  这是一张还算得上俊美的面孔,修眉凤眼,乌黑的瞳孔与玄衣同色,武田,武田曻家,带有纯正血统的武田家的传人。

  武田,既然你已经来了,还迟疑什么?碧岫柔柔地笑了,他贪恋的本就是她纤细如处子的身躯,美艳不可方物的颜容。

  这是多么奇怪的女人……武田开始喘息,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却藏着冰冷的目光,琴声停顿的一瞬,所有的书卷气也随之流逝,有的只有最原始的蛊惑。

  “和我回去,我带你去一个有樱花盛开的原野”,武田的手慢慢侵入她的怀:“你可以永远唱下去,跳下去……再也不会有人打扰你。”

  “难道我真的只能做一辈子歌女?”碧岫的声音也低得暧昧:“如果,我不喜欢离开故土,你会不会留下来陪我?”

  “我会把整个秦淮河送给你,碧岫。”武田的手动得更快,囊中的文书散落一地:“你是我见过最美的中国女人……”

  是么?碧岫昨夜的宿酒似乎又涌上心头,她似乎已经不胜娇羞,一双纤纤素手扶在床柱上,依稀是邀请的姿态。

  “武田……”碧岫几乎是在呻吟:“你知道么?很小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要再挨饿,我不要被人欺负,我恨,我恨……我恨这秦淮河上的女人,我们就像是毒蘑菇一样,很美,但只能长在这船上,卖笑,卖唱,你明白么?”

  “唔……”

  “女人们总是很贱,我恨那些姐姐们,为了一个男人,可以对朝夕相对的姊妹下手;我做不到,我常常想,如果有一艘船是我的,那有多好,我们姐妹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啊──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懂……”

  “你不懂的,我一开始在恨那些臭男人,我讨厌那些玩弄女人的畜生,也瞧不起那些连自己女人都保护不了的男人……”

  “说的对,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可是,武田,武田少爷!这是什么世道啊,天下十万男子,九万不能保全自己的妻儿姊妹,一万却在花天酒地里……”

  武田的手冷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赤裸的胴体,泛着些微的粉红,碧岫清澈如洗的眼睛布满血丝,胸膛在起伏着──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碧岫坐了起来,虽然赤裸,却带着不可逼视的高贵:“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武田的手掌举了起来,似乎在犹豫着这一耳光要不要掴下去:“闭嘴……闭嘴!你要怎么样,他就在外面,你要不要他进来看看你的样子?你不过是个婊子罢了……”

  “你打啊……”碧岫微微扬起脸:“喊他来,又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没穿衣裳,难道还比不得那些没有廉耻的畜生不成?”

  最后的叫骂尖历而刺耳,门外侍卫的武士和官兵一起涌了进来,看见衣衫不整的武田和一丝不挂的碧岫,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

  “都站着,别动。”武田冷冷:“我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说……你说啊?刚才不是很厉害的么?”

  碧岫索性站了起来,微微的转了转身子,眼下大概是辰时将尽的时刻,白炽的阳光洒了一片船舱,大门洞开着,门外的秦淮河渺沔溟漭,显得比平日宽阔了几倍,反射着初冬寒冷而略带温暖的太阳。

  “我到这个流云画舫已经五年多了,五年,我不知看见多少小姑娘没了爹娘,被送到船上……武田,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做的?是你们,五年里我亲眼看着你们一次一次闯到金陵城,一次一次看着你们杀我的姐妹,你们剥了我们的衣服,也剥了你们自己的皮!”碧岫只觉得小腹一股热气上涌,中气竟然十足,她已经不怕了,看着这秦淮河,这画舫,这一天天长大的地方,她不怕了。

  “那些男人救不了她们,但是他们会吹啊,他们一边喝着花酒,一边告诉我们,你们是怎么扯开女人的肚子,怎么砍掉她们的头脸……”碧岫的胸膛在阳光下高耸,看得几个男人又馋,又恨,武田先是一步走过,挡住了门,生怕她投水自尽。

  “武公子……你怕我自杀?我要自杀的话,刚才就投水了,又何必还跟你在床上费功夫?”碧岫双臂猛然展开,迎着一圈或惊讶,或鄙夷,或饥渴,或敬佩的目光:“那个姐姐说,我也会走她的路的……嘿嘿,嘿嘿,现在看来,不会了……你别这么看我,我就是想大声叫,大声骂,我这一辈子,就见过一个好男人,那又怎么样?他守卫的女人不是我,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碧岫没有告诉这些人,她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适才她已经轻轻扳动了机关,十几桶的藏边火油已经慢慢灌满了舱底,所有的肮脏都快要结束了,连同……这么美好的,冬天的太阳。

  流云画舫的周遭忽然泛起了一层奇异的油光,埋伏的右手忽然明白了一切,要冲过去救那个女人吗?来不及了……更何况,他已经不可能放过她。

  “快!”右手下令:“快走!”

  小舢板在用箭一般的速度飞速靠岸,远远看去,一个赤裸着的年轻女人胴体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黑发飘舞着,如死神的魅影在空中纠缠。

  “武田!”她大声地叫喊,似乎每每多喊出一个字,就可以多给这个花花世界留下一点什么:“我喜欢你们的那首歌,可是,可是你们东洋人为什么不愿意好好听呢?来啊,我唱给你听──”

  几个黑衣人冲上去,似乎强行要压住她的身体,碧岫似乎已经醉了,纤细的手在寒风里飞摇着──

  人间五十年,

  与天相比,

  不过渺小一物……

  看世事,

  梦幻似水,

  任人生一度…………

  唱到最后,似乎已经是嘶喊,那曾经唱亮了整个秦淮灯火的歌喉被呜咽和怒火撕扯着。

  京冥的机关承袭自明教正宗,十一桶黑油全部流出的时刻,火石必将自动点染。河面上,黑色的油圈已经包围了东瀛那艘带着武田家徽的船只。

  那个女人,卑贱肮脏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无畏?右手心底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被打动了。

  那女人又一次向外冲去,这一回是武田,死死揪住她的头发向船舱里扯,似乎是要强暴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娼妓。

  右手第一次觉得脸红了,第一次后悔不该窃听别人的私语……“我痛恨那些没有力量保护女人的男人,比如,那个刚刚离开的狗,双手献上本族的女人,但是──居然没有一点羞愧。”

  是,她说的是赵恢,但是却如同一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一样。

  “放开我──”碧岫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起来,那是任何人听见都为之一震的狂吼,似乎是把全部的胸腔、丹田、生命、愤怒都吼了出来一样,尖锐到分不出男女,直刺进每个人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我不甘心──京──”

  一声巨响,终于来临了。似乎是整个秦淮河都在响应着那声狂吼,雕花镂金的流云画舫忽然化成了一个震彻九霄的霹雳,浅浅的秦淮,翻着无边巨浪,几乎连河底也在瞬间露了出来。

  看不清黑烟里有多少东西被抛上半空,熊熊烈火在瞬间燃烧起来,那是流脂溢粉的秦淮在燃烧,烧着脂粉下的泪痕和脂粉下的生命──

  那尖利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京──”

  “京冥吗”,右手有种说不出地妒忌,他知道,这是自己一生也不可能拥有的燃烧和牵挂……

  回头看去,只见那些以铁血闻名的锦杀手们竟然一个个呆若木鸡,有几个居然开始发抖──

  这爆炸虽然威猛,火势虽然壮烈,但是对他们而言,本来算不上什么。

  但是,有一些什么牢不可破的东西,在瞬间被炸毁了。

  “大大……大人。”好不容易终于有个人回复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喉头依然干涩:“快走,马上应天府来人,我们解释不了啊……”

  “走!”右手点了点头,终于保持住在下人面前没有失态──只有他自己知道,迈步的一刹那,几乎膝盖一软,就地跪倒。

  天空依然是冬日恍惚的惨白,太阳依然遥远而温暖。

  那样的大火,起的快,灭的也会很快。

  一群杀手,第一次脚步不再矫健敏捷,洁白晶莹的躯体和漆黑飘散的长发,如歌如哭的吼声……这一切,实在太强烈,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久久不能散开……

  “大人!”几个人吃了一惊,他们看见右手只走了一步,却又回头,看着烈焰冲突的秦淮河,死命地握住了拳,脸上是他们总未见过的屈辱。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0-16 23:35:3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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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16 23:36: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寡淡青梅无味 “站住!”身后传来了粗野的叫声,右手眉毛微扬了扬──来得好快,这些应天府的无用之辈。

  他努了努嘴,身后立即有人亮了亮锦衣卫的腰牌,他的心情并不好,不希望和人对话。

  失去了号令天下的那块金印,锦衣卫统领的腰牌对他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哦……诸位大人。”来人悻悻地退下,并没有兴趣招惹这群来自京城的瘟神。

  右手并不搭理他,自顾自向前走,哪知没有几步,来人又一次追了上来:“诸位大人留步!”

  “哦?”右手睥睨道。

  “有铁肩帮余孽死守江边,诸位大人都是为朝廷做事,可否助我等一臂之力?”

  铁肩帮?如果说天下还有什么可以刺激得了他,铁肩帮可能是唯一的三个字了──“走,过去看看。”右手淡淡地说。

  金陵、扬州的铁肩帮势力不是已经铲除殆尽了么?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余党?右手轻轻抵着眉心,注意力慢慢集中到即将到来的厮杀上。

  滔天的一片水,扫去了秦淮河留下的阴影和局促,那是长江,滚挟一切的长江。

  离北岸不到三十丈的地方,有大约七八艘轻舟,显然经过了改造,竟然有战舰的一二造型。轻舟四壁,围着牛皮的盾牌和湿透的草垛,一时也看不出有多少人藏在舟里。周遭密密麻麻围了船只,足足二十有余,战圈一点点紧缩,显然被围困的铁肩帮众已经无路可逃。

  “大人”,身边的百户回禀:“我们本来是调动人手前往秦淮的,说是有要人出了问题。没想到这群人忽然就开船下江,盘查也不回话,这才知道江边藏了乱党。”

  那草垛忽的一转,将盾牌一面对外;盾牌也一转,露出草垛子来。只是这转合之间,右手看见了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是她么?

  “一群废物!”右手冷喝一声:“看不见那边是虚张声势的么,谁叫你们用箭?难怪百十个东洋人就敢长驱直入金陵……”

  他也不知怎么又扯上“东洋”了,自己摇头一笑,下令:“四壁合围,第一列盾牌兵,第二列长矛手,就这么几艘破船,直攻无妨!”

  虽然没有亮出身份,但是号令的气势却并非一般人可以装出来。攻船的水师齐声应命,阵形一变,直攻上去。

  右手身形飞掠之间,已踏上一叶小舟,也不用篙橹,双足用力,小舟如风行水上,箭般向战团直冲过去。

  “矛来!”右手大喝一声,一柄长矛应声而至,他接过手中,人已飞身而起,借着那一飞冲天之力,长矛划起大半个圆,向着那战甲轻舟砸去。

  他这一击的力道何等惊人,那些盾牌被箭雨飞袭多时,早已残败不堪,这一砸下去,七八面盾牌一起倒地,露出藏匿着的惊慌而无畏的人群来。

  一马当先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额头的碎发被汗水紧紧贴在一起,手里的刀法已多少有些乱了,口中却还是高叫:“兄弟们不要慌张……快,到秦瑟的船上!来的是右手,你们挡不住他!”

  “右手”两个字一喊出口,无论是铁肩帮众还是应天府的士兵都吓了一跳。右手在半空中微微一转,人已经落在那艘门户大开的轻舟之上,笑嘻嘻地望着那个大呼的少女:“别来无恙啊……沈姑娘?”

  那个星眸俏脸的女孩儿,正是沈小楠。

  沈小楠的武功本来就甚是低微,这一番激战更是脱力,看见右手忍不住啐了一口,喃喃:“背运背运,怎么又看见这个瘟神?”

  右手轻轻摆手,止住船下官兵的攻击,稳稳站在甲板上,开口:“你不怕死?”

  “怕,当然。”沈小楠微笑着抬眼:“不怕你而已。”

  一忽儿功夫,这艘船上人已撤了个干净,只留下沈小楠一个人,双刀如雪,静静地站在右手面前。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右手沉吟:“照实答我,我放你一条生路。”

  “免了!”沈小楠嘻嘻一笑,一颗小小虎牙,分外可爱,“你这种人从来不做赔本生意,量你也问不出什么好问题来。”

  “你说过你生父是个日本浪人,你真的从不介意?”右手盯着沈小楠的脸色,这个问题,她应该无法回避。

  沈小楠目光瞬了一瞬,转眼间又化作明朗,脖子一梗,一字字道:“他是什么人,干我屁事!”

  “哦?”右手的眼睛似乎要直刺入她的心。

  “是。”沈小楠毫不迟疑,迎视着他的目光。

  二人就这样对视良久,船下的官兵和四围的帮众都觉得尴尬无比,索性动手求个生死痛快也就罢了,偏偏不知这位大人又故弄什么玄虚。

  右手忽然横步向前,左掌挥出,凌空已夺下沈小楠的刀来,斜斜劈下,只听的克察一声钝响,船桅落下,砸在江面之上。他左手一提沈小楠,双双落在桅杆之上,向江心滑去,只留下一句话来:“不许动手,等我回来!”

  沈小楠一招被制,极是不服,但眼前人武功太高,挣扎也是徒劳,索性看他如何动作。

  “是京冥教你的?”右手似乎看不见旁人的任何神色,接着问道:“回答我。”

  “不是……”

  脚下的桅杆一滚,沈小楠几乎落入水中,天地四方竟然都是悬空,她口中嚷着“不怕不怕”,心里却打起鼓来。

  “真的不是?”右手逼问。

  “废话!”沈小楠有怒气上冲:“你知道你这个人最讨厌的是什么地方么?就是自以为是。你不是要问么?我告诉你,铁肩帮里,我最服气的,帮众最归心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霍姐姐……那是京冥根本比不上的。”

  “为什么?”右手奇道,霍澜沧无论武功智谋胆略,比起京冥,都明显差了一筹。

  “她没有私心。”沈小楠骄傲地扬起头:“你懂么?你根本就不懂!你们这些人,每日里算计来算计去,不过是你杀我我杀你的阴谋把戏而已,你恐怕根本就不能理解铁肩帮怎么会建帮,又怎么能发展成这样的吧?一个活在黑暗里的夜枭,凭什么问我太阳是什么样子?”

  右手并不生气,甚至有些浅浅的羡慕,不懂得计算,无惧于生死的坦荡,又是何等的快乐和幸福。

  “太阳是什么样子呢,你说?”他的语气有些温柔,似乎在问着自己最深处的灵魂。

  沈小楠抬起头,看了看太阳,有点高,有点远,是温柔而冰冷的白色,她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你抬起头,自然就看见了……太阳虽然远了一点,但是每天都在,只要你抬头……”

  右手抬起头,阳光洒了满脸,鼻梁挺拔,一双深褐色的眸子,闪烁不定。

  “很多人都以为真正的一帮之主是京冥。”沈小楠打量了一下右手的目光,“但我们都知道不是,真正能够号令全帮的,只有霍姐姐一个人。她曾经对我说过,她武功不如火鹰,智略不如京冥,但是把帮主的位子交给谁都不会放心,因为……铁肩帮要担的是道义,而道义两个字,他们俩似乎都不太明白──而你,你们这群人,更不明白。”

  是么?右手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这个小丫头有什么资格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她经历过多少?懂得什么?只是……自己又为什么如此迫切的渴望听她“胡说八道”?是因为今天的秦淮河么?是因为今天在秦淮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太阳了么?

  右手忍不住又看了看太阳,很亮很白的一个小圈,也并不是很炽烈,却无端地让人畏惧起来。

  “如果只能留下一个,你会留霍澜沧?”右手悠悠问道:“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若是留下京冥,铁肩帮还能维持下去;如果只留下霍澜沧,恐怕没多久就……哼哼。”

  “当然会选霍姐姐。”沈小楠毫不犹豫地回答,如同冰凌砸在冰块上,干脆清泠:“如果霍姐姐都不在了,还叫什么铁肩帮……你以为是你们乌七八糟的一群,只要功夫够好,就可以充老大的么?”

  右手看着她,微微笑了……是,霍澜沧确实心胸宽广,不让须眉,也确实心系社稷,令人起敬。可惜这些年来,若不是每日里算计阴谋的京冥为她撑着,这个光芒四射的太阳,也未必留得到今天吧?

  令人敬仰是一回事情,但怎么活下去,是另外一件。

  看着右手嘴角渐渐泛起的冷笑,沈小楠忽然觉得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在上涌,那是一种被轻蔑的愤怒,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右手,我知道你不懂……你不会懂,而且还在笑我。可是即使是你和我们京堂主,也根本就不能同日而语。只要你在那个什么垃圾演武堂,为你那个主子做事,不管你有多强,多厉害,都不过是一条狗!干吗瞪着我?生气了?是,你本来就是一条狗!你没有是非,没有善恶,你眼睛里只有自己,根本看不见千千万万的人,那些人在你看来,都是蝼蚁,都根本不应该活下去,但是就是那些人,根本就看不起你!你……有父母么?我没有父亲,至少有个娘亲,你有么?你有名字么?我堂堂正正的叫沈小楠,你呢?你连姓都没有!你杀人,没有仇恨,没有立场,你以为我会怕你?大不了一死,你也会死的,你的主子们也逃不了的,我有什么可怕?我看得见太阳,我知道在做什么,我知道做什么开心,怎么死了才有价值……这一切你懂么?你不懂!你连耻辱是什么都不懂!你在地狱里住的太久了,你根本不配看见这个花花世界──要杀我了么?动手啊!我说过,我不怕你的……”

  她终于被那两道冰冷悲哀到了极点的目光压了下去,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右手点点头,不动声色:“说得好,有道理……我很久没有挨过骂了,新鲜!新鲜!”

  他不再说话,只是双足发力,向隔岸的人群冲去,沈小楠吃了一惊──难道,他真的有毛病?把自己抓出来,只是为了听自己一通骂?

  右手放开了沈小楠,任江风吹开衣襟──她怎么知道自己不明白什么叫耻辱?

  从第一次执行任务起,就有人骂他是狗,于是他下手越来越快,慢慢的,不再有人还有开口骂他的机会。耻辱这个东西,埋的太深,忍得太久,一样会习惯,会消化。那个小女孩一通怒骂算不了什么,但是……但是今天他确实被打动了,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一声巨响而震裂,压抑许久的耻辱翻涌而出,溢满整个胸膛。

  这些女人,这些简单的女人……右手想,其实简单或许也挺不错,至少,还相信太阳。

  他看了看沈小楠,正紧紧抿着嘴唇,坚毅的脸庞有当日霍澜沧血战的影子。很聪明的女孩子,短短大半个月就能聚集起金陵残余的力量,加以时日,必定可以大用。

  右手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她的时候语气总是不自觉的温和,即使是刚才她大声怒骂自己。那不是对霍澜沧对手式的尊重,也不是对碧岫人格上的敬佩……那是看见一颗小小蘑菇,顶开千斤石板破土而出的欣喜。很久以后,右手才咂摸清楚这种感情,那叫作呵护,或者说,是怜惜。

  初冬的大江,江天一色的苍茫,本来是很美的。

  只是此刻,江水似乎已经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短暂但惨烈的搏斗。

  船舷上挂着尸体,江水里沉沉浮浮着残躯,血腥气扑鼻,令人作呕。

  右手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具──或者已经很难称之为“一具”尸体上,拦腰斩断,头和脚被波浪向两边推去,只是中间有肠子牵连,一时还分不开。

  不用再做考虑,这正是他嫡传“七厅”子弟的杰作。在这二十三个杀手的精英面前,铁肩帮那些乌合之众明显不堪一击。

  他不忍去看沈小楠的脸,但是能明显感觉到她浑身的颤抖。

  “怎么回事?”右手压低了声音。

  “启禀大人。属下听令不敢轻举妄动,但是这些叛党忽然叫着要冲出去,是他们先动得手,属下职责所在,只能格杀。”

  “畜生!”忽的,一拳向他面孔击来,右手轻轻挥手,已经沈小楠的拳头捏在掌心,慢慢从眼前移开。

  有些东西,是不能改变和沟通的。他的立场从被捡回演武堂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决定下来了,无论耻辱也好,错误也罢,都不可能再改变──也没有机会改变。

  “好!”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镇定和冷血:“叛党余孽,本来就应该诛杀。”

  说罢,扔开了沈小楠的手,一掠衣襟,跃到船上,身后沈小楠一个立足不稳,已摔入江中。

  “走!”他冷冷下令,没有人发现,他自始至终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大人,这个女的……”应天府还有人聒噪。

  “滚!”右手的双目忽然满是杀气,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在场众人烦躁欲呕。

  那个小丫头……就这么泡在满是同伴尸体和鲜血的水里,她、她,她还能撑得住么?那样明朗的笑和明朗的愤怒啊,经得住血水的几次浸泡?

  右手忽然抬头看看天空,冬天的太阳,很远,很冷,几乎无法感觉。

  “大人……”

  右手静静:“什么?”

  “请大人示下!”身后二十三名杀手面无表情,这些人,如果要他们赴死只是一句话罢了。但是如果有没有人会愿意为他而死呢?

  当然没有,他们本来就都是习惯了任务的调遣,而从不接受感情支配的人。

  霍澜沧和京冥,他们一旦有难,会有不少人抢着赴死吧?又一次把自己扯出来比较,右手也不知道,今天究竟是什么了。

  “回京师。”他定定地回答。

  “是!”马蹄又一次翻飞,人如虎,马如龙,向着寥廓的中原奔去,带起一路烟尘。

  这一回,算是彻彻底底栽在左手的手上了……无功而返,抗令不遵,以他的阴险毒辣,难道还放的过自己?

  右手心头忽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念头──如果不回京师呢?

  他呵呵笑了两声,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瞬间湮没了,马队继续前冲,他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速度。

  第二个月色开始朦胧的时刻,他跃入了太师府。

  第一回多少有些忐忑的在府邸中行走,只盼自己的行动还不被察觉──他自然没有把左手算进去,瞒过他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不可能。

  “站住。”右手冷冷一笑,果然来了,慢慢转过身,月华下,黑衣男子把玩着一只玉杯。

  “有什么话……就直说。”右手哆嗦了两下,还是没有把下一句话扔出去──“你以为我怕你?”

  左手看着他,苍白有力的手指在月光下勾了一下:“来。”

  古老的阁楼满是灰尘,正中染着小小的红泥火炉,黄铜的吊锅里是精致的酒樽,女儿红的香气已漫溢。月华似乎也沾染了一丝酒气,有些氤氲。

  左手也不多话,盘腿坐在积尘颇厚的地上,举杯道:“绿蚁新醅酒, 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右手摇头:“我不喝酒。”

  “不饮酒?”左手似乎是喃喃:“可惜了……”

  右手依旧站着:“你究竟要我来干什么?”

  左手轻轻指了指地面:“坐……你的衣裳已经够脏了,坐一坐又怕什么?”

  右手低头,一袭白衣果然混着灰尘和血污,已经污浊不堪,他勉强一笑:“不错,不错,本来就够脏了,穿上白衣,不过脏的更快些罢了。”说完,颓然坐倒,将两条修长的腿伸了出去。

  “你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迟。”左手将温好的酒斟入玉杯:“知不知道什么叫煮酒论英雄?”

  右手似乎觉得很是好笑,微微低眼,并不回话。

  左手一饮而尽,又满了一杯:“怎么,怕我下毒?”

  “你要杀我,用不着下毒。”右手目光中还是泛起了讥诮之色:“只是,一个杀手,一个太监,坐在不见天日的阁楼里,喝着淡出鸟来的什么酒……你居然跟我说,英雄?”

  左手脸色微微一变,点头道:“好,不错,有胆识……只是你自己也知道你这回犯了什么错?”

  “私自动手罢了。”右手终于忍不住拿起了面前的酒杯。

  “私自动手……还‘罢了’?”左手哈哈一笑:“公子爷,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呢?”

  他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了下来:“你私自调动神机营,死罪;你追击铁肩帮不利,至今一无所获,死罪;你在演武堂私自泄密,死罪;我明明告诉你有事回禀,你居然还带着七厅的人私自出手,死罪……” 左手一边说,一边缓缓站了起来,身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右手:“最重要的是,世子现在已经越来越不信你了……死罪。”

  右手强自镇定,但是手还是抖了一抖:“你胡说!”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左手慢慢向外走去:“这些日子,你可知道朝中的变故,可曾经为主子分过一天的心?你有多少藏私?多少肆意妄为?嘿嘿,右手,你也不是好人,你说,像你这样的奴才,留,还是不留?”

  右手冷笑:“你以为我就这么被吓倒?”

  “右手,你太好胜,以前和我挣,现在又看上了京冥……你好胜得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右手,砍不得动不得?”左手大步向外走去:“既然你不肯喝这杯酒,我言尽于此。”

  这里到门口,也不过三四步的距离,左手心中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十几句话而已,但是为了说这十几句话,他已经等了三年。

  “等一等!”右手忽然喊道,声音不大,但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

  “哦?”左手慢慢转过脸,月光映在鼻梁上,勾起一道奇异的阴影,看起来似乎在微笑。

  “你是故意的……”右手的声音有些颤抖,竟然还带起一丝难得的愤怒:“你故意引得我和京冥火拼,你早就布了这个局,是不是?”

  “你在演武堂好像也十几年了”,左手悠悠道:“怎么问起话来还象刚出茅庐的雏儿一样?”

  右手直直地盯着他,似乎有些愤怒,但愤怒又一分一分的消淡下去,周身紧张的肌肉也慢慢松弛下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许久,变幻不定。

  很久以前,右手听到的第一次训导,就是一定要克制愤怒,失望和懊悔的情绪,对于一个杀手而言,这些情绪完全没有作用,带来的只有失败和死亡。

  右手轻轻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他怎么回事,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沉不住气──难道,真的是那个头脑简单的女人,传染给他的不成?

  “好……”左手踱了回来:“果然够决断。”

  “你说吧,究竟要怎么样?”右手脸色依旧淡定,昔日的冷静和缜密一丝丝回到血液中。

  左手慢慢递给他一个明黄的信封,眼睛也慢慢亮了起来。

  右手迟疑了一下,打开信封,只是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已抬起头大声道:“你──”

  “噤声!”

  “你……”右手第一次彻底地变了脸色,手指也微微有些发抖,猛地抬头,似乎要从左手脸上看见事情的端倪。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似乎早就预见到右手的失色,左手并没有异状,只是慢慢从右手指缝间抽出那一纸薄笺,递入火炉里,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缕青烟。

  看着右手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这条船,你上也上了,不如好好合作,做成它。”

  右手推开了左手的手掌,只觉得手心湿漉漉满是冷汗,他再也笑不出来,只是冷冷道:“左手……我确实错看了你。”

  “呵呵”,左手不屈不挠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说,一个杀手,一个太监,偶尔把酒论论英雄,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是不是?”

  右手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吐出,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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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14:0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只向天涯语前岁

  莫名强烈的痛苦,一下袭遍全身。

  看着火鹰走出练功密室的大门,京冥忽然抽搐了起来。可能是那杯倒霉的“忘情酒”的效用,长期以来的伤痛和折磨在瞬间发作,呼吸中也开始夹杂浓重的血腥气。

  自己的身躯,好像也没有多少地方没有受过伤了,重接的骨头毕竟不比当年,长途跋涉之后更是一寸寸阴冷的疼痛起来。

  适才霍澜沧奔出去追赶杜镕钧的时候,他好像脊柱的神经忽然被抽掉了一根,自从第一次在右手手下受伤,身体几乎就已经全毁了,靠着药物和内力的支撑,骗得了别人,但总是骗不了自己的。

  昏暗的房间里,恍恍忽忽涌起了海浪的声音,模糊的记忆开始上涌,又要开始了么?京冥忽然用力抱住了头,似乎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幻象一起塞回到脑子里去──不能饶过他么?为什么每一次病倒的时候,总是要重回一次万劫不复的深渊?

  京冥深深的吸了口气,撕下块衣襟,塞入口中──上一回险些咬断舌头,他不愿意再重蹈覆辙,这是其一;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永远不愿意在无法控制自己喉头的时刻发出声音来,哪怕是一个简单的词,也足够击溃他心底最不坚实的那道纺线……

  自从练过第五层,每次功夫到了新的境界几乎都要大病一场,那些被苦苦压制的毒素会在一瞬间反攻报复──是上苍唯恐他忘记过去么?

  是么?

  是么……京冥开始慢慢的混沌,湛蓝的海浪终于湮没了他,远处,鲨鱼的背鳍如同死神的刀,冰冷而锋利地划来。

  一个美丽圣洁的面孔,在海浪里若隐若现,那是他的母亲,幽莉亚……

  大约一千三百年前,拜火教被立为波斯的国教,盛极一时。

  七百年前,鼎鼎大名的萨珊王朝终于土崩瓦解,伊斯兰教渐渐占据了统治地位。拜火教徒节节退让,终于大部分退入荷莫兹岛,也就是波斯明教的圣岛,另外一小部分坚守在波斯国内,尤其是大不里士城。大不里士城位于波斯西北边陲之地,城东的萨巴兰山为拜火教圣山,也就是天下明教教徒的总坛。

  数百年间,拜火教一直向天竺和中原之地发展,但自从元朝兵火大动,总坛与中土明教渐渐失去了联系。有明一朝建国以来,明教渐渐被剿灭,残余势力只能躲在西方昆仑一带,但总算尚有一丝不灭。

  成化十六年,鞑靼的达延汗出兵征服瓦剌,迫其西迁,又统一了蒙古各部。瓦剌占据天山之北,中原与西域音讯彻底中断,千年以来传教的北路,消失了。

  加之莫卧尔帝国建国,天竺境内的拜火教徒也渐渐吃紧,更有甚者,百年沧桑逃亡之中,加上人才凋零,明教数门心法也渐渐散失。虽然教中长老都赞同前往中土重取神功,复兴明教,但北方陆路隔绝,南方莫卧尔、暹罗等国又不容拜火教徒广为传播,南北穿行,一时只能苦守圣岛,只盼善神阿胡拉•玛兹达庇护,圣火长存。

  百余年前,中土有三宝太监郑和率宝船下西洋,其中一支直达波斯。这个消息对教中长老震动极大,在陆路之外,竟然又发现一条前往中土的海路,总算天不绝人。但是遍寻教内,虽然有精通教义的长老,但是却没有武学的天才,前往中土高手如云之地,别说复兴明教,就是生存也不可能,所以想归想,其余也只能作罢。

  到了三十年前,终于一件惊动全体教徒的大事发生了。

  新一任的圣女幽莉亚,居然学会了古老秘笈上的圣火心术。

  幽莉亚是波斯首屈一指的美人,浑身上下闪烁着新月一般的光华,玫瑰一般的脸庞和手臂,也不知惊呆多少人的目光。她自幼就立誓将肉身贡献给大神阿胡拉•玛兹达,并在萨巴兰山被大神点为圣女,用圣泉水沐浴了肉身。

  幽莉亚天生极其聪明,并且小小年纪,就通晓了数国语言,她走到长老们面前,宣布自己学会了圣火心术的时候,长老们几乎认为,她就是天神派来拯救整个教派的。

  萨巴兰山和千里之外的荷莫滋岛狂欢了七个昼夜,在这七个昼夜里,长老们做出了决定──趁着季风,前往中土,寻找已经失落的明教,重新点燃大神的火焰。

  那一年,幽莉亚十五岁。

  她在鲜花铺就的道路上走入海船,无数教徒吻着她的脚趾,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海船扬帆之后,教徒们在长老的带领下祈祷了三个月,盼望伟大的天神保佑幽莉亚平安到达中国,早日返回总坛,接应他们前往新的国土。

  他们苦苦企盼,每日每夜的供奉善神和恶神,用最纯洁的少女充当人牲,只盼他们的圣女归来。

  七年之后,他们的圣女回来了──但是,她没有带来复兴的明教,只带来一本古老的中国书籍和……身孕。

  拜火教向来不禁欲,但是,圣女是绝对纯洁的化身。幽莉亚的所作所为让全教十万子民愤怒不已,数千年的梦想,竟然就败毁在这个女人的肉欲和堕落上──她居然和一个异教徒结婚,和一个中国人有了后裔。

  幽莉亚脸色惨白,但是还是勇敢的站在族人面前承担一切属于她的惩罚──她的最后一线生机落在肚里的孩子身上,只要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她在萨巴兰山通过神的占卜成为新一代圣女,就可以免去自己的罪。

  十个长老,十万教民,甚至幽莉亚自己都把赌注押在了那个孩儿身上。

  那个男人,孩子的父亲,玷污圣女的人却从未出现,幽莉亚也死死闭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她从圣女变成了一个荡妇,身躯臃肿地拜伏在圣火旁,企求大神给她一个女儿──如果是个儿子,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成为神的祭品,烧献在圣火之上。

  分娩的日子还是来到了,幽莉亚在长老们的注目下生下了那个可能带来无穷希望,也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孩子──可是,结局是可怕的,幽莉亚从长老们如丧考妣的面孔上知道了结局──那是个,男孩。

  那是个男孩,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漆黑的眼眸,他似乎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沉默着不肯哭出声。

  “妖孽啊!”终于有长老开始嘀咕,“下个月初一,大神的祭祀之日,把这对邪恶的母子一起烧了……愿神原谅我们。”

  幽莉亚似乎早早预料到结局──她终于毅然返回萨巴兰山的时刻就早就想过今日的结果。她一个人剪断了孩子的脐带,为他清洗干净,让他吮吸第一口母亲的乳汁──这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注定,只有二十天的生命……

  如果母子的死可以赎罪,就让我们一起承担了吧,幽莉亚吻着那个孩子,沉默而美丽的嘴唇依旧死死保守着那个秘密。

  二十天后,又是全教的集合,拜火教徒们畏惧地伏在火堆面前,恳求着大神的宽恕──虽然,这是多么的不可能。

  幽莉亚抱着那个孩子出现了──但是一瞬间,连长老们都惊呆了。

  那是个多么美丽的男孩!

  似乎是用最名贵的宝石,合着太阳的光辉和月亮的魂魄雕成的可爱躯体。他的母亲已经是波斯第一的美女,但是这个孩子却令她母亲也黯然失色了。

  他格格的笑,婴儿的咿呀声在萨巴兰山顶飘荡,伴随着圣火的毕剥。

  “长老呵……留下这个孩子吧。”幽莉亚明知无望,但还是做着最后的企求:“留下他,至少我还可以传授教徒们心术,我、还有用,不是么?”

  长老们思忖良久,让神做了决定──占卜的结果是可怕但幸运的,他,是恶神安格拉•曼纽所宠爱的对象,他注定要承受所有的罪恶和诅咒,直到善神取去他的生命。

  拜火教一向奉行双神──善神阿胡拉•玛兹达,支持正直和诚实;恶神安格拉•曼纽,代表罪恶和虚伪。善神选出自己的圣女,凶神也会选出自己的恶徒。

  凡夫俗子没有权力索取神之子的生命,但是,仅仅是不能取他的性命而已。

  “就叫他安格拉吧”,一个叫做亚斐尔德的长老说,笑容在火光里变得邪恶,如果神无法忍受他使用自己的名讳,自然会召他回去的。

  幽莉亚圣女的身份终于被彻底完全的剥夺了,他们没有处死她。从那一天起,她带上了最沉重的锁链,被送到了荷莫滋岛,做终身的忏悔,被男人和女人们唾弃。

  屈辱中,小安格拉长大了,他还是那么美丽可爱,但是,每个人都那么厌恶他。

  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撕扯他,辱骂他,所有的教徒都可以鞭打和诅咒他──他被允许活下来,本来就是要承担一切诅咒和罪恶的。

  他那么恐惧,只能在每个夜晚依偎在母亲身边,幽莉亚怜惜地望着他,握着他的小手,在他手心里划下文字──那是圣火心法。

  “妈妈……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五岁的安格拉终于发问。

  “因为,这里不是你的国家,你的国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幽莉亚美丽的眼睛望向远方,“安格拉,我要教你一种新的语言,你会有用到的一天的。”

  那种新的语言很奇怪,一个一个地从嘴里冒出来,轻润脆响,安格拉很喜欢,学的也极快,每个晚上,母子俩用奇怪的异国语言对话。儿子的眼中是深深的渴望,母亲的眼里,却是甜蜜和悲伤。

  直到一天晚上,终于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安格拉认识他,他是最年轻的长老,名字叫做亚斐尔德。

  “我奉命前来鞭笞你,罪恶的女人。”长老说,幽莉亚低下头,这早已司空见惯的事情。

  “转过头不要看了,安格拉。”幽莉亚无奈地叹气。

  安格拉没有转头,他看着亚斐尔德拿出绳索,把母亲连同锁链一起捆绑在石柱上──但是接着他没有拿出鞭子,而是撕去了幽莉亚的粗布衣裳。

  “不──亚斐尔德!你不怕神的惩罚么?”幽莉亚开始痛苦的挣扎。

  “就算是惩罚吧……”男人的手粗鲁的剥去阻碍,这个身躯从十五岁那年起就一直吸引着他,他知道自己迟早要下地狱的。

  但是,他的身躯在瞬间软了下去,安格拉的手刀准确无误的劈在他的后脑上,连幽莉亚也惊呆了,他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但是下手杀人的时候镇定如同魔鬼,美丽的脸蛋上闪着愤怒。

  “真的是凶神的宠儿么?”幽莉亚喃喃,但还是迅速命令安格拉解开身上的绳索,拖着铁索走出了山洞,大声喊人。

  没有人怀疑过亚斐尔德是死在小安格拉手下的,幽莉亚被一群表情严肃的人拖走,刺杀长老的消息在岛上疯狂地传播着。

  “先打死这个小野种!”有人喊着,鞭子落在他娇嫩的躯体上,幽莉亚想要冲过来,却被死死按住。

  “安格拉……”母亲在喊,但这个名字更激起了恐惧和愤怒。他超乎常人的美丽早就令拜火教徒们不安了,而对幽莉亚积攒了多年的失望和愤恨也在这一刻爆发。

  “长老,这两个恶魔不能再留了!”教徒们喊。

  “是的……不能再留了。”长老沉吟着,命令点燃圣火,第二天的黎明烧死这一对母子。

  但就在那个晚上,下命令的长老忽然暴毙,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一夜之间,竟然有一百多人忽然死去了。

  一场可怕的大瘟疫,爆发了。

  恐惧在瞬间席卷了荷莫滋岛,难道真的是邪神保护他的宠儿?

  活着的八个长老翻遍了最古老的教义,终于找到了转移邪恶的方法──他们命令清除一切不干净的异教的东西,放在一艘海船上。然后施法,将一切的罪恶和疾病转移到幽莉亚和安格拉身上,再把他们远远地送走。

  “你们路过第十三个岛屿的时候,就把他们扔下去,折断他们的四肢。”长老们寻来两个不熟练的船长,吩咐。

  驱魔的仪式开始了,幽莉亚和安格拉被押着从每一个教徒面前经过,被一碗施了诅咒的圣水当头浇下。

  “滚吧……你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够多了,还有你,小杂种──”远远的,一块石头砸到幽莉亚头上,她脸色惨淡,将石头放在背篓里,凡是沾过她身体的秽物,都要从这个神圣的岛上带走。

  “安格拉……”母亲低声喊着,儿子的背脊上满是鞭伤,额头也被砸破了好几块:“我可怜的孩子……”

  “妈妈,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小安格拉拉着母亲的衣角,又捡起一根掷到背上的棍子:“我活着就是要挨打和承受不幸的吧?”

  “不许胡说!”幽莉亚无话可说,孩子似乎忽然那么成熟,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生他,既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又为什么拿这个小小的生命做赌注?

  长长的路,总算走完了,还好,没有人敢过于靠近他们俩,而且长老说了,不许他们流太多的血,染脏了这块土地。

  最后一段路,是用龙涎香木和人的腿骨搭起的长长通道。

  幽莉亚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把儿子搂在怀里,开始发疯地向前跑。

  “阿胡拉•玛兹达!”长老喊。

  “阿胡拉•玛兹达!”低沉的数万人的和声在身后响起。

  圣火被点燃了,烧去灾难留下的一切痕迹。

  火舌追赶着幽莉亚的脚步,早就浸透了油脂的龙涎香木刹那间烧成一条巨龙,吞噬了幽莉亚的身影。

  她美丽的头发在瞬间化成灰烬,背后的皮肤滋滋作响,手和脚也发出皮肉燃烧的味道。

  快跑!她只有一个念头──护住怀里的孩子……

  那也是拜火教徒第一次真正见识他们原来圣女的功夫,她的人似乎是一道闪电,抱着一个孩子,却突破了人类速度的极限。在火红的龙腹里划出一道白影,也划出了永别的记号。

  终于奔出火龙的刹那,幽莉亚摔倒在甲板上──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的儿子,美丽如神的孩子,终于没有什么损伤。

  而她的生命,却被火舌吞去了三分之二。

  海船快速的升帆起锚,慢慢消失在众人眼里──长老们很清楚,这样的秋季,正是季风大起的时候,这艘船会被带到南方浩瀚无边的大洋里,等他们见到第十三个岛屿的时候,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灾难,厄运……终于被带走了。

  阿胡拉•玛兹达保佑他们!

  没有一个人愿意碰这一对母子,他们被勒令钻进底舱,连同一舱异教的东西。

  “哦,我的天哪……”幽莉亚扑在一堆书籍上,捧出了那本被遗弃的中国古籍:“这是、这是他们一直苦苦追寻的明教密宗心法。安格拉,收好它。”

  安格拉随手一翻,只见书的前一半是汉文和波斯文,后一半却是古怪的文字。

  “这是什么?”他皱眉。

  “这也是汉文,叫做篆书。”幽莉亚的嘴角又一次露出了甜蜜的笑容,虽然烧伤的脸庞看上去那么可怕:“你的父亲帮我翻译了一半,可惜……再也没有人看得懂另一半了。”

  “我的父亲究竟是谁?”安格拉问道,但他很快就尖叫起来──幽莉亚微笑着倒下了,她几乎浑身都被烧伤,焦炭一样的皮肤裂开,露出粉嫩的血肉,看上去极是可怕。

  “救命──”安格拉冲到舱门喊,但是没有人回答他。

  底舱潮湿而阴霾,幽莉亚病得很厉害,底舱是货舱,没有床铺,她枕着两本书,从来也没法睡安稳。

  “安格拉,来啊……让妈妈抱抱你,我漂亮的小男孩。”她难受得直哭,伸开烧伤的双臂。但是当儿子跑来之后,她又厉声叫着:“走开!离我远一点!你想被传染成我这个样子么?”

  “阿胡拉•玛兹达,饶恕我吧……”幽莉亚喊着,浑身已经开始化脓,只是混沌的目光一看见儿子,又改了祈祷词:“哦,如果有惩罚,还是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了,保佑我的儿子,可怜的安格拉──”

  她不敢叫,不敢要求哪怕一碗干净的水,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神选中的圣女,连长老都只能吻着她玫瑰花瓣一样的脚趾。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安格拉不要再遭受什么不幸。

  但是,她的要求很快就落空了。

  这艘船上十多个人都是新手,没有远洋航行过,目的是怕他们还能找回荷莫滋岛。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开始惊恐──到处都是海水,罗盘总是指向未知的方向,他们迷失了。

  终于,第一个人想到了长老们的阴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但是一切都迟了。

  海船太小,禁不起海上的飓风,不得已,他们只好降下主帆,企求大神把他们随便送到什么岛上。

  淡水一天天耗尽,同时耗尽了那些人心里的最后一丝善念。

  他们不再畏惧这对母子身上附着的诅咒,但是没有人愿意碰幽莉亚,她身上的脓肿已经开始生蛆,臭不可闻。

  几个人拖出了小安格拉,其中有一个想到了玩耍的好方法──他们用一根粗大的绳索吊着他,放进海里,吸引鲨鱼,等到鲨鱼要咬到他的瞬间,再把他提起来。

  赤道附近的印度洋,烈日足可以要了一个壮汉的命,安格拉泡在水里,当他第一次看见鲨鱼的背鳍时,恐惧象巨浪一样把他扑到了。

  绳索在瞬间迅速提起,安格拉看见了鲨鱼跃出海面的样子,冰冷的鼻子划过他的脚底──他浑身都吓得僵硬,甚至没有蜷一下腿。

  被扔在甲板上的刹那,安格拉忽然猛地颤抖,浑身缩成一团──但是他没有哭,只是用清冷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

  “男人们开心的大笑起来──安格拉哆哆嗦嗦爬回母亲身边,眼前始终是鲨鱼黑色的背鳍,牙缝里还有肉渣。

  “安格拉……他们……怎么……”幽莉亚已经奄奄一息。

  “没有,他们没有怎么我。”吓傻了的男孩说,同时,生平第一次挤出一个奇怪的微笑来,那是死亡面前绝望而坦荡的笑容。

  那个小男孩没有想到,这个笑容,竟伴他一身。

  “你会平安的,安格拉……大神已经把所有的罪都降给妈妈了……”幽莉亚有气无力的笑着,眼角流着浓水。

  安格拉没有平安,显然,那些男人们喜欢上了这种游戏,或者说,喜欢上安格拉害怕到半死的样子。但是这个奇怪的男孩越来越镇定,甚至开始打量起鲨鱼的身量,计算它的速度和力量。

  男人们开始不满,他们拖上安格拉,开始殴打他,折磨他……他们无法忍受一个五岁,哦,已经六岁的孩子,居然不吃自己的一套。

  “挖出他的肠子,勒死他!”有人开始咆哮。

  “吃了他,我们没有多少粮食。”有人再盘算。

  瘦小的男孩站在一群眼睛发红的水手中间,低着头,准备承受一切可能承担的命运。

  “不……”他忽然喊了出来:“不,妈妈!”

  男人们一起回头,甲板的入口处,一个人,或者说,一具浑身浓血的躯体慢慢爬了过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双恶魔一样的眼睛。

  “额……”嘶哑漏风的嗓子开始咆哮,光秃秃的头挂满了疤痕,手指甚至露出白骨。那具躯体摇摇晃晃,居然、居然站了起来!

  “妈妈──”面对鲨鱼不动声色的男孩忽然哭了起来,他知道母亲的愤怒。

  男人们忍不住后退了──

  “妈妈!”安格拉跑到母亲身边,伸手要抱她。

  “不许碰我!”幽莉亚命令,一边打量着儿子的伤口。

  从那一刻起,她死死守在儿子身边,用自己的疾病和肮脏。

  幽莉亚成功了,新的疾病和瘟疫开始在船上流行──一天早上,忽然有一个水手发现,三个伙伴一起死掉了。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少了三个人瓜分所剩无几的淡水,但是另一个念头很快让他战栗起来──赤道附近的海面,疾病意味着死亡,更何况是如此传染的。

  他想到这一点,然后倒下,死了。

  水手们一个一个地倒下,很快,尸体落水的普通声不时响起。被那些人戏弄多时的鲨鱼终于得到饱餐的机会。

  幽莉亚开始紧张,她知道被逼到疯狂的几个人一定会在死前干掉她和安格拉泄愤。她奇迹般的活着,尽管以她的伤势早就该死掉。

  终于,最后五个水手拔刀冲了过来,幽莉亚张开双臂,挡住了儿子。

  安格拉轻轻推开母亲,走到几个人面前来。

  “你们明白了么?厨房里的水,是我下的毒。”他忽然笑笑:“在你们每天站在甲板上大骂的时候。”

  “你?”连幽莉亚也吃了一惊。

  “你哪来的毒药?”一个男人歇斯底里地吼。

  “我用了妈妈身上的脓水,做了一点小小的提炼。”安格拉笑了一下:“我很高兴第一次就成功了。”

  “魔鬼……”看着这个可怕的男孩,几个大男人,竟然不寒而栗。

  “如果你们肯合作,我本来是准备告诉你们怎么回家的。”安格拉嘴角露出一丝无所谓的笑容:“可惜……我妈妈快死了,我也没有一丁点兴趣回那个鬼地方,不如拉你们陪葬!”

  听见“回家”两个字,五个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舱底的书里,很多讲的是洋流和风,只可惜你们宁可拿我钓鲨鱼也不肯动动脑子。”安格拉继续说:“现在……都迟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几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远处的海面,忽然一条极粗的黑线移了过来,海水在瞬间被卷起,风和日丽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

  一道道水墙忽然立起,偌大的海船象一块玩具被抛上抛下,一个巨大的颠簸,所有的人一起撞在船舷上。

  “我们很快就要被卷进台风里了。”安格拉居然还是那么镇定:“如果你们有本事游走,算捡回一条命。不然,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和妈妈在一起,我没什么。”

  黑线已经变成巨大的龙卷风雏形,惊恐的海鸟疯狂地向外挣扎,五个水手你看我,我看你,五个人,根本控制不了这条船。

  他们疯狂地吼了一声,奔到船的另一侧,纵身跃了下去。

  “安格拉,你怎么办……”幽莉亚惊慌地想抓住儿子。

  “不要怕妈妈,不要怕。”安格拉又笑了笑:“台风离我们远着呢。几个内河的水手,真丢人。”

  果然,不过是过路的飓风,慢慢又远去了,只是远远瞥见了一个影子,却似乎煮沸了整个洋面。

  海面上,五个黑影沉沉浮浮,远处,鲨鱼黑色的背鳍慢慢出现了……

  看着安格拉嘴角的微笑,幽莉亚忽然开始恐惧。

  “妈妈,我们等着船只经过吧,我只在一桶水里下了点药。”安格拉笑起来:“我们一定可以平安的。”

  “安格拉,你来。”幽莉亚忽然伸出嘴唇,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妈妈的小可爱,记住,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

  “善良?”安格拉愣了一下。

  “是的,象妈妈爱你一样。你活着,是为了爱人,不是仇恨,妈妈求你!”她又伸出手,但是怯怯地缩回。

  幽莉亚浑浊的眼睛忽然发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慈爱的光辉,她忽然站了起来,抱起那桶沾染了病菌的水,忽然一个漂亮的纵跃,跳下了海。

  不能再分抢儿子的水和粮食了,更重要的是,不能传染他──

  安格拉的手臂刚刚展开,想抱住妈妈,但是发生得太突然,他张大了嘴,愣在那里。

  铁皮桶是极沉重的,幽莉亚的身躯瞬间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船只上,只留下安格拉一个人。

  “妈妈──”安格拉忽然大声嘶叫起来,空荡荡的大海,听着他恐惧到了极点的喊声。

  一个月后,安格拉被路过的商船带走了。他惊人的美貌一下夺去所有人的目光。

  “你们去哪里?”

  “京师。”

  “京师是什么地方?”

  “哈哈,就是北京城啊。是大明国都啊!”

  “京师……那我也去京师。”

  “我们带不了你啦,前面就是湄公河口,我们要卸货了。小孩,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哦,妈妈说过……中国人名字很奇怪的。”

  “咦?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我是中国人!”安格拉大声说:“我姓京,京师的京,我叫安格拉。”

  “嘿嘿,我们中国人可没这名儿……”

  “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安格拉走到船边,努力踮起脚:“我妈妈在这下面,我想妈妈。在中国,妈妈死了去哪里?”

  “嘿,这可不只你妈,任谁死了,都是去阴曹地府,这上面啊,叫阳间,下面呢,叫冥间?”

  “冥间?那里好么?”

  “这孩子说话真有意思,那里怎么会好……也别太伤心了,我说──”

  “不,那里很好……”安格拉固执地抬起头:“那里最好。”

  他的眼眶忽然满是泪水,几个老船客也不禁辛酸起来──可怜见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爹妈。

  安格拉用力擦去泪水,忽然转头向船舱里跑去。

  “安格拉──”身后有人急急地叫。

  “我叫京冥。”他顿住了脚步,仰头对着苍天,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喊道:

  “我叫京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0-20 14:04:3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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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0-20 22:27: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死生无非醉[

  “京冥!”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肩头,缓缓扯开他口中的布条,竟然已经咬得稀烂。

  火鹰的手飞快点了他几处穴道,又搜出两丸镇痛的丹药灌下。

  京冥浑身冰冷,但额头炙手地烫着,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一向稳定的手不停地颤抖,却自始至终没有喊出一声。

  他微微睁开双目……一切都只是幻影吧,这里,是铁肩帮的总舵,没有人认得那个叫做安格拉的孩子,那个名字连同着回忆,早已埋在百尺水下。

  “够汉子。”火鹰斜眼看着他,半是讽刺半是真心地道。

  京冥苦笑,依然沉浸在半迷幻的状态里。这每次侵袭的痛苦回忆被火鹰中途打断了,而生命中最强烈的画面却总是在放映过程中时不时自行跳出──

  澜沧江大峡谷如雷的激流边,红衣的小女孩对他招着手,笑容如彩云之南的霞光。

  “我是己亥年腊月的生辰,我叫霍澜沧,你呢?”

  “京冥……己亥是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哈哈,笨死了──爹,你来看他,他问我己亥是什么!”

  京冥忍不住笑了一下,阳光一样灿烂的女孩子,娇滴滴的笑声在澜沧江上回荡着。霍澜沧当然没有想到,那个不知“己亥”为何物的男孩,日后却成为奇门遁甲之术的奇才。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明白原来京冥也是己亥年出生,恰巧和霍澜沧一个年头,一个岁尾。

  “哥哥!”小小的手拉住了他,霍澜沧的眼里满是惊喜,从小就羡慕极了别人家的兄长,今天居然让她捡到了一个哥哥──“冥哥哥,以后要最疼我哦。”

  京冥的心忽然被这个跳来跳去的小丫头占了满满:“好……反正,也没什么人要我疼了。”他静静地回答。

  就那样长大,长成为一个俊秀的少年,英朗的青年,他兑现着自己的诺言,守护着那个小丫头,一晃就是十年。

  师父横死的那个晚上,霍澜沧一直伏在他肩头痛哭。京冥的心绞碎一样地痛着,他见不得那个阳光一样的少女变得阴郁。

  霍澜沧就任帮主的时候,他自然地走入了六道堂。以后的日子,聚少离多,京冥只是惶恐,唯恐一个算计不到让澜沧陷入危险之中,但是江湖险恶,他用尽心力也挡不了霍澜沧头顶的风雨。他唯一的选择是变得更阴冷,更沉着,更强大,管不了一帮之主必然要面对的明枪,至少可以挡住一应的暗箭,即使是生命……

  江湖风雨催人老,澜沧也一天天的成熟起来,学会微笑着喊他“京冥”或者“京堂主”,在一起的时候也多半是讨论公事。那个女孩子,注定属于自己的理想,属于铁肩帮,她清澈热烈的眸子,看不见爱情的缥缈;也或许有一天看见的时候,却不是他。

  火鹰一直在打量着京冥脸上神情的变幻,甜蜜和怅然,辛酸和绝决,半晌,他终于叹道:“京冥,你何苦?”

  “什么?”京冥霍然收回心神,这才返回了常态,语气一如既往的淡定。

  “我问你何必如此自苦?”火鹰手里,竟然又有了一杯酒,他看着酒盏道:“你对澜沧的心意,她难道不知道?”

  “她知道又怎么样?”京冥咬牙站了起来,浑身关节疼痛欲裂:“我又还能活几年?”

  “你还年轻。”火鹰悠悠道:“若是肯调理,活上二三十年,也八九不离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京冥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二十年,竟然也成了他奋斗的目标,既然如此,又是何苦?

  “我肯罗索,是因为你实在和我很像。”火鹰迎上京冥的目光,如同两把剑,对撞出一道寒光:“我也没有父亲,我娘死的也很早,这世上,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稀罕我爱。”他的口气有些玩世不恭:“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至少还找得到一个人,有资格对她好。”

  这话别人听来定然觉得肉麻,京冥却正色道:“是,我一直很感谢澜沧……但是更重要的是,她值得。”

  京冥轻轻将面具浸入一边的药水里,修长的手指整理着鼻梁处有些磨损的地方,身上的汗水渐渐干了,他深吸了口气:“火鹰,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哦?”火鹰忍不住笑了:“你这么确定我一定要和你说什么?”

  京冥笑笑,不回答,面前的男人说话向来只比自己少,如果忽然多嘴起来,一定是有问题。

  火鹰赞许地点了点头:“我过来是想问你一句话,京冥,我只盼你能真心答我。”

  京冥回过眼,两个人的眼光一样深不可测。

  “什么?”京冥略有些艰涩地问道,他知道火鹰如此郑重其事,必然有极大的决定。

  火鹰全力控制着吐字的节奏:“十六年了,你心甘情愿为霍澜沧死,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心甘情愿为她活着。”

  京冥的脸色,果然变了。

  “京冥,我不信你是一个可以为女人活着的男人。”火鹰的声音低沉而诱惑:“你只是没有一个理想罢了,如果……我给你一个呢?”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京冥提起面具,覆在脸上:“夺权篡位,一统天下?”

  火鹰扬起头,哈哈大笑两声,傲然道:“我自然知道江山甚好,只不过区区皇位,我还未必看在眼里。”

  京冥的脊梁慢慢挺直了,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紧张感,虽然只是一间斗室,却忽然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

  火鹰,自从十年前见他,就一直是一个神秘而不清晰的存在,京冥素来知他所谋者大,但是却还是被他吓了一跳──如果连皇位都不放在眼里,他还能看上什么?

  “你说。”京冥站在他对面,如同两座山峰对峙:“火鹰……你说吧,你的所谋,我想听也已经很久了。”

  火鹰沉默着,似乎还在酝酿着词句,京冥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等待──他始终摸不透面前这个男人的实力和意图,这些年处心积虑的布局,却始终看不见矛头的指向。

  空气似乎也在这瞬间凝滞了,京冥无可选择,他知道,必然要面对一个惊天动地的计划了。

  火鹰目光如虎,吐字清晰之极:“废帝。”

  “什么?”京冥显然没有弄明白:“你要立谁,不是我吧?”

  火鹰摇头:“我要废了这个帝位。”

  这八个字平平淡淡说出来,但即使对京冥这等化外之民,也有极大的震撼。他盯着火鹰,只见他削瘦的双颊微微泛着红光,显见是压抑着内心中极其狂热的兴奋:“昔日秦王始作俑,到今天……也该做个终结了。”

  “好……”京冥控制着震撼:“其实,岂止是大秦方始称帝?所谓三皇五帝,自有人以来,便有国君。只是火鹰,你废那个老儿已经是大不韪,废帝位……恐怕是空想而已。”

  火鹰点头赞许,心道京冥果然从容镇定,口中缓缓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我即便杀了严嵩,废了皇上,这大明的江山依旧不变;好,我即使改朝换代,自立为君,也难保子孙代代清明。若要天下安稳,除非效仿古圣贤之禅让,但是人皆有私心,禅让三代以内,必定生变,最根本的解决,莫过于废帝位……当然,我也知道那帮元老绝不会轻易容许,可以留下那个宫殿,留下一个帝王的封号,让朱家的人……安享太平。这和现在倒也差不多,只是不能再让严家谋夺私利,把虚帝之制行诸律法而已。”

  京冥愣了愣,被这种癫狂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废帝之后呢?谁来执掌天下?”

  火鹰蘸了杯中酒水,随手勾画:“我朝首开内阁之制,若运用得法,可以集合天下贤才群集而治国。六部,五都督分掌文武,三司以为监察。废帝之后,我自任首辅,十二年后,传于下代。如此,下情可以上达,天下方有太平。”

  “也就是我敢听你这通胡说。”京冥苦笑:“天下太平?火鹰,我一直以为你谋略见识远在我之上,难道你还信什么天下太平?”

  “我不信……只不过,这么做还有一线生机罢了。”火鹰目光依旧炯炯:“京冥,你还记得当年你随身带了两本西洋书籍,说是你娘亲垫枕的么?”

  京冥脸色沉了沉──阴冷腐臭的底舱,母亲终日枕着两本书,浓血染透纸页。下船的时候,他实在不忍舍弃,随身带着。后来却在一次教习中放在火鹰那里,没过几日,火鹰就说“丢了”,为了这件事,两人还打过一架。

  “记得……”京冥冷冷道:“怎么,你后来又找到了?”

  “那本书,我一时好奇,京城里又正好有个西夷教徒,我就请他说给我听。只是听过之后,便此生难忘──京冥,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火鹰手里,是一本已经焦黄的书本,底下是一卷绢纸,京冥轻轻打开,只见几个瘦峭的大字:《适彼乐土》。

  他抬眼看着火鹰,忽然觉得他有了种奇异的变化,好像整个人都在发着奇异的光辉,脸色阴沉,眼睛却前所未有的燃烧着,如火般炽烈,如鹰般犀利。

  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火鹰凭着西洋教士的讲述,一字字译写这本天书,也是这样痛苦而快乐的吧。京冥心里涌着无法言说的妒忌,乐土……他和火鹰一样,都是不相信有桃源存在的人,但是火鹰却要以一己之力开创一个理想的国家!

  是的……理想的国家。火鹰和京冥都没有想到过,四百年后,这本书又一次传入中原,名字就是:《理想国》。

  “京冥,和我一起来。”火鹰看着他,看出了他内心的悸动。

  “你只是没有一个理想罢了,如果……我给你一个呢?”这个理想就这样摆在面前了,宏大的令人无法接受。京冥无法压抑内心第一次真正涌动的狂热,打碎这个龌龊的世界,开辟一个理想的国度,对他而言,是何等的诱惑?

  “和我一起……你怕什么?我,和你,都是无君无父的浪子,连心上的女人都注定不会厮守,你还怕什么?”火鹰伸出左手,坚定,而极有力度。

  京冥默默凝视他的手,终于,嘴角动了动,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另外一本是什么书?”

  他伸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了火鹰的手掌,从他面前走了出去:“我承认被你打动了……但是火鹰,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个想法,太诡异了。”

  火鹰笑了起来,眼角带着一丝得意,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已经被打动,他也知道,京冥是一个多么渴望梦想和目标的人。

  “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把他从霍澜沧身边拉走的。”火鹰目送着京冥的身影消失,手在桌面上按了按,石壁后露出一处暗穴来,那里是第二本书。

  绢纸的第一页依旧空白,很久了,火鹰并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名字,这是一本讲帝王之道的书,但,又不全是,或者说并不真是。这本书的论者似乎是西洋的法家,但是却撇开了天命与君臣之道,撕下一切外衣。他不愿意告诉京冥,一个个的夜晚,这两本书一直陪伴着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掀起波澜,彼此对撞然后融合,彼此质问然后妥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暂时忘却尘世的忧伤和负累,甜蜜地癫狂,似乎是黎明前享受最黑暗的时刻,让无数乱箭一般的思想撕扯内心,然后自然地形成惊人的力量。

  “杨家……”火鹰定定地笑了笑──是的,他要为父亲报仇,但他也要为母亲报仇,而且,他还要为自己和一个更广大的群体报仇:“就让杨继盛的儿子终结所谓的仁义吧!”

  他提起一边的湖笔,蘸满了墨汁,不再犹豫任胸中万千思绪鼓荡,在绢纸的空白处一挥而就──《君主论》。

  京冥,那个家伙会如何选择呢?火鹰忍不住想,有些时候,他迫切渴望着有一个人可以分担他心中巨大的冲击和纷乱,屈辱和兴奋。只有京冥,只有京冥才明白这种完全没有根的痛楚,他们的根都在很久以前被生生折断了,如果不依附点什么,以他们的自尊和骄傲,没有办法允许自己的生存。

  嘉靖四十年,冬。

  万里之外的大陆,正在被一种全新的思想冲击和洗礼着。只是,在古老的东方,也有一个人,倍受内心的煎熬,睁大了眼睛,握紧了拳头,要以一己之力,呼应些什么──他听见了、他确实听见了些什么……

  铁四胡同是江湖中最出名的一条胡同,在传说中,这条胡同平平无奇,但偏生没什么人能找到,更没有人能进来。

  甚至有人说,这条胡同被法术隐形,以至于走过去都看不到它。

  杜镕钧呆呆地站在胡同口,十丈之外,就是诺颜的所在,但他不敢走过去,或者说,他不敢面对自己。

  方北辰的话言犹在耳:“我老了,什么也管不了。诺颜长大了,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谁便是谁罢!镕钧,你是个好孩子,我也希望──”

  他没有听完,就奔了出来,难道连诺颜的父母也认可了那个什么火鹰?什么杨磏龙?

  十年前,诺颜就迷恋着“阿龙哥哥”,难道小孩子的情感可以当真?

  杜镕钧牙关打着冷战,浑身都在颤抖,不知不觉的,泪水也落了下来。父母双亡之后,他唯一的亲人已经是诺颜,他也曾在父母面前叩头,许诺无论诺颜遇到什么都不离不弃……多么可笑,没有想到,最后的结果,是诺颜离开了他。

  他的双脚似乎被钉在地上,死活挪不动一步,他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自从狂奔之后被霍澜沧拉回来,他就这样痴痴傻傻地站在诺颜门口,似乎等着她回心转意,也似乎等着她给自己一个解释──他不能、也不忍为难她,但是,他要一个解释!

  只是他若肯向前几步,就能看见重帘后的诺颜泪流满面,几次要冲出,却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镕钧……”霍澜沧又一次走了出来,皱眉:“你站了两个晚上了,方姑娘只怕见你这样,心里更是难过。”

  杜镕钧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望着诺颜紧闭的房门,泪水不受控制的滚落。

  “跟我回屋!”霍澜沧轻轻拉着他的胳膊:“总要吃点东西……你忘了家仇国恨么?”

  “我没有!”杜镕钧忽然咆哮一声,摔开霍澜沧的手,憋了许久终于大哭出来:“方诺颜你出来!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你!你凭什么这样对我?诺颜──”

  他右肩已经受伤,忽然左手一挥,极用力一拳向地上砸去,霍澜沧一惊,见这拳打实了必定骨折,连忙左手一拂,用一个“卸”字决化去一半穴道,右手扣住他脉门,防他自残。

  杜镕钧一拳落空,身子跟着扑倒,一日两夜的苦等,他已经极其虚弱,这一扑之下,顿时半跪在地上,喉咙里呜咽着:“我不信……我不信他待你比我好……诺颜,诺颜你不能这样对我!”

  霍澜沧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想他父母双亡,一心报仇又没有进展,拼命练武,但进步又颇缓慢。心中也是一阵阵不忍,服了他肩头,柔声道:“走,回屋去。什么事情不能慢慢说?”

  杜镕钧心里却是一片灰茫茫,忍不住喃喃:“帮主,你说,我有什么用,活着能干什么?我练一辈子武,功夫也赶不上你们,爹爹妈妈死了,诺颜也不要我……我、我真的那么没用么?”

  “不许胡说!”霍澜沧叱道:“你才练几天功夫?好了好了,赶快回去吃点东西,不要胡思乱想……你这个样子,方姑娘怎么见你?”

  杜镕钧勉强站起,脚步一个踉跄,霍澜沧连忙扶住他,刚要向自己房内走去,忽然一怔──

  前面的屋檐下,竟然是京冥,手中捏着两卷书,安静地看着她。

  “京冥,你怎么回事?”霍澜沧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似乎也不整,脸色隐隐发青,哪里知道他几乎刚刚从地狱里走过一圈?她只觉得杜镕钧脚步踉跄,关节僵硬,忍不住叫道:“快来快来,帮我扶他。”

  京冥叹了口气,过来扶住杜镕钧,忍不住低声道:“这么点事情,就要死要活的,至于么?”

  “你说什么?”杜镕钧眼睛几乎已经赤红,猛地扭过头,瞪着京冥,拳头已经捏紧。

  京冥不禁好笑,这短短两天功夫,杜镕钧已经先对火鹰出手又对他挥拳,当世武林,敢连挑他们二人的,还真是只有这位杜公子一位。自从碧岫事情之后,他对杜镕钧一直多少有些介怀,看见他这副样子,忍不住低低冷笑了一声。

  “你──”杜镕钧一拳挥出,京冥也懒得理他,右手一个横切,正击在他肘弯上,杜镕钧痛吼一声,胳膊已经脱臼。京冥实在已经留了极大余地,不然杜镕钧这条左臂当即就要废掉。

  “京冥!”霍澜沧一边怒道:“你干什么!”

  她抢前一步,连忙托过杜镕钧左臂,向前一对,接好他的胳膊,扭头道:“京冥,你不能体谅他些么,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冷血?”

  京冥并无表情,只是捏着书的左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霍澜沧低头忙碌,没有看见他的目光居然有了丝痛彻心扉的寒意。

  “抱歉……”京冥看着杜镕钧,无奈道:“我不太会安慰人。”

  杜镕钧脸色已经铁青,随手一挥,击在他胸口之上,咬牙道:“滚开,我不要你可怜──你,你根本不会明白!”

  京冥后退一步,强自按捺着胸中不快,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你知道,方姑娘此举,未必就是绝情负义。她现在说不定正在看着你,你一举一动,还是不要让她瞧不起的好……”

  杜镕钧闻言一震,顺势向诺颜房屋窗口望去,密密的窗帘,一片严实,但仿佛真有人在帘缝后偷窥。

  “走了走了……”霍澜沧不耐烦地扯着他,将他连推带扶地扶回里屋。

  京冥忽然闭紧了眼睛,颓然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他知道,这十六年来,霍澜沧早就习惯了二人说话做事的方式,他一向也不希望澜沧百忙之中还要抽出心力关心自己。只是、只是……刚才从火鹰的密室走出来,实在已经经历了太多折磨,身心都已极度疲惫,快要支撑不住的自己,实在太渴望一声问候,一句关怀。

  适彼乐土、适彼乐土……京冥的目光慢慢凝聚在一新一旧两本书上,苦笑着,或许火鹰说的有道理,自己本来就是贱命,无牵无挂,不如做一点能让自己振奋的事情。

  书页上陈年的血迹已经一片乌黑,母亲垂死时慈爱的目光和狰狞的脸孔交替在脑中出现。京冥似乎又回到六岁的时候,一个人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从哪里来,也似乎没什么地方可去……

  “澜沧……澜沧……”他低低喊着:“冥哥哥如果死了,你会难过么,会孤单么?你……你还要冥哥哥陪你么?”

  他的眼里,竟也有泪光微微一闪,只是转瞬又化作了自嘲的微笑。

  萧瑟的北风掠过,落叶敲打着铁丝胡同无尽的神秘和空寂,青砖一眼看去就是无尽的冰冷,似乎能隔着靴子冷透人的心。

  京冥纯黑的长发被北风卷成一片凌乱,夏日的衣襟显得莫名的单薄。他仰头望着天,长长吐了口气,让潮湿的眼眶在寒风中渐渐干涸。

  一片苍茫的天空,淡灰的幔子裹遍视野,有些恍惚,有些肃穆。

  冬天,真的来了。

  (中卷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0-22 17:26:0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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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16 19:28:13 | 显示全部楼层

写长篇是很考验一个人的功力和耐性的,很显然楼主是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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