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的发展,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益趋异化冷漠,这时候,反抗潮流的“个性”渐渐突出,反映到通俗小说里,就出现了不少类似的现象。如欧美三十年代后出现的硬汉派侦探小说、历史久远的西部小说、科幻小说、日本的时代小说等等,与古龙的创作,很多是可以加以比较印证的。 古龙小说里的现代性,如果仅仅视之为西方现代作品对古老类型的冲突整合之作,把现代化的表现笼统归为欧风美雨的影响,未免太过粗暴。许多契合的地方,未必是谁直接影响谁的问题,心有灵犀一点通,无心暗合处也很不少。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都市化、现代化进程对人生活造成的影响,机械大行其道,性情步步退让,对于敏感的作家而言,这无疑是痛苦的体验。但是,避世隐居是不可能的,而且都市人对现代化生活的依赖感在不断加深,这里就有点又爱又恨的味道了,在通俗小说里,很可以看出这些矛盾的元素。 现代性最触目的特征,就是无所不在的孤独。 睽诸通俗小说,硬汉派侦探小说里的私家侦探,永远是踽踽独行,身边连个说得上话的“华生”都没有,唯一陪伴他的,是金发碧眼的女秘书,但他也是看得到吃不到;西部小说,以电影《正午》中的警长为例,无人能够理解他帮助他,他只能独自一人面对歹徒;日本的时代小说时代电影,武士们大多困顿红尘,成了无所依靠的破落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同样的,古龙小说中的侠客,萧十一郎是声名狼藉的大盗,孟星魂是见不得光的杀手,其他如沈浪、楚留香,虽然身边总有几个众星拱月的朋友,自己的真实想法,却还是“封闭”着的。 这些孤独者,总是以一己之力与整个庞大不义的力量抗衡。大多数情况下,正义得以伸张,但也有玉石俱焚的结局,如暴烈的《多情环》。 孤独无依,不可避免形成了对沟通交流的两种态度,一种是渴望(“世界上唯一无刺的玫瑰,就是友情”),一种则是不信任(“你最危险的敌人,往往就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在古龙笔下,这两种态度都有着最精准最极端的阐释。 古龙的人物,被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陷阱包围,生命朝不保夕,信奉的是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在性爱观念上,比起以往清教徒式的武侠小说,多少显得放浪不羁,其实不过是更真实而已。生活在快节奏的现代都市,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看不到明天的读者,最为认同的自然也是这种有血有肉的侠客。 古龙笔下的女人,不少是引诱男人下地狱的荡妇,这只是出自作家的大男子主义情结吗?无独有偶,硬汉派侦探小说,偏爱的凶手也都是那些艳光四射的金发女人,有论者言,乃是因为一战以后,妇女们开始走上工作岗位,赢得了和男性平起平坐的地位,传统家庭结构被打破,男性作家对这种情况怀着天然的敌对心理,于是借着侦探小说出尽心中一口恶气。回到古龙小说,在林仙儿、高老大的背后,呈现的是否也是作家潜意识里的相关恐惧?古龙创作后期,写出了卫凤娘这样一个传统意义上完美无暇的女人,也许就是作家本人的追求吧。 现代性排斥冠冕堂皇的标语口号。颇有政治抱负的金庸,在他的小说里提出了统治武侠小说一个世代的名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诚然是值得佩服的。古龙小说现代化的表现,就在于他绕开了这面大旗,开始关注作为个体本身的侠客价值,他喜欢说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要与金庸的表达对应的话,我想古龙对武侠的概念可以归结为“为己为友,侠之乐者”。
这也是古龙和前辈的区别。他放弃了略嫌虚无飘渺的口号,选择了一种清醒内敛的理想主义态度。古龙笔下的侠客不会摆出正义凛然的面孔,最多就是一句“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在他们眼里,行侠仗义可以是一种爱好,甚至是一种打发无聊时间的手段。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出这些侠客之所以伸手管闲事,乃是出自内心里的热血与坚持,只不过在一个充斥着赵正义和连城璧之类货色的江湖,他们不愿意再诉说任何动听的言辞。 这些浪子们身份各异,不管是江湖的中心焦点或者边缘人物,对于现实的江湖规则总是采取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迥异俗流是武侠小说人物的共同选择,只不过前人的侠客是身在俗流之上,超越俗流;而古龙笔下的侠客却是被俗流吞噬,但依然拒绝俗流。可以是萧十一郎、谢晓峰,对俗流摆出彻底决绝的姿态;也可以走楚留香、陆小凤、叶开的路线,投身俗流之中,拥抱大地,但从未被俗流同化。武侠至此成为寓言,而小说的读者,与虚构的人物惺惺相惜,从故事里汲取一些养分和勇气,找到一些共鸣与认同。 现代性追求化繁为简,前人笔下的景物描写抒情描写几乎付之阙如,一切景观不过是作家眼里的物化表现。有时候,现代作品又是“化简为繁”的,一刹那的意识流动,可以结构出数十万言。古龙的文字简洁洗练,武道追求“一招见胜负”;而在前人不太留意的地方,如小说的对话、人物的调侃打趣以及决斗中的细节描写,却描摹至细,这都与现代作品暗合。 不少论者以为古龙的文字是学习海明威的电报式文体,这未必确实。海明威信奉冰山理论,对白追求含而不露,最厌恶的是空洞华丽的文字废话,他甚至提倡删掉句子里所有的形容词。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文字上的确洗尽铅华之至,他的句子里没有一个多余的字词,但他似乎忘记了小说的一整个章节,甚至一整本书都可以是废话。“含”得过头之后,大段大段的对白都成了无意义的呓语。此君的幽默感也是贫乏得过分,我有时甚至怀疑他提出冰山理论是不是因为害怕露怯?古龙的文字,大部分由对话构成,那妙趣横生的对白,怎么看都与海明威干系不大。我看不如说是受毛姆、格林、钱德勒这样通俗一点的作家影响,倒是更合情合理。 对现代都市的疲惫厌倦,在通俗小说里也以不同方式表现出来。美国科幻小说作家菲利普·迪克,选择了逃向未来,以对未来世界贫瘠冷漠的书写,完成对现有世界的批判;而古龙则是回归传统,走向田园,以一支笔复活了现代人对古典的想象,也完成了对古代世界的再诠释再创造。所以不能有历史,更不必有历史。这种对想象世界的经营,配合人物身上浪漫主义的闪光与作家张弛有度的文字,构成了作品奇特的诗性。古龙小说里最好的段落,读起来都有诗一样的感受。 本雅明写过一部十分有趣的著作《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探讨的是都市孕育出来的如爱伦坡、波德莱尔等现代诗人,以这个标题来形容古龙,我觉得也是确切的。 生活在传统道德渐行渐远的都市,对现代性有所体认的通俗小说家们面对的是同样的困境迷局,有的是一般的情绪心思。而读者,与作家生活着、经历着同样的时代,他们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孤独的人群》里一针见血地指出:每一代人都需要自己的偶像。是的,不是拥有,而是需要。人们渴望一个时代代言人一般的角色出现,在非常年代,产生的是政治偶像,当社会步入正轨时,因为媒体的操纵诱导,产生的则是大众文化意义上的娱乐型偶像。在这个古老国度慢慢走进现代化的过程中,古龙接过前辈的大旗,成为大众偶像中的一员。古龙能够在六七十年代的台湾风靡一时,又能够在八九十年代“登陆”征服内地读者,正是因为不迟不早,刚刚赶上时候。太早了,读者还没有足够的精神养分来接受这样现代的作品;太迟了,则迈过城市化进程、接受过无数次娱乐节目精神洗礼的人们司空见惯,只怕也引不起当年的轰动。 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古龙身后温瑞安和黄易的流行了。武侠小说的现代化已经完成,后来人不过是创作态度精英化和大众化的两种变体而已。温瑞安以经营纯文学的态度撰写武侠,在古龙开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遗憾的是,古龙披荆斩棘打下的疆土直通悬崖,古龙在这里明智止步,而以温瑞安的野心,当然不甘于仅仅在前人的地盘上纵横捭阖,于是他奋力一跃,跌得粉身碎骨。黄易则摸透了新一代快餐读者的口味,以实现最为大众化的幻想为己任,虽然赢得了当代武侠霸主的地位,却把武侠创作带回到RPG游戏和港产动漫的水准。在这样的年代,古龙当年所谓的“剑走偏锋”,现在看来也成了老生常谈──这正是以叛逆经典显山露水的作品最好的归宿吧,重新融入主流,化身为传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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