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卷 清秋之月
第 六 章 将军归秦
夜,静静的洒落。
邺都,煌煌大燕帝国的都城,迎来了今冬第一场雪。
大街上时而响起鲜卑甲士巡夜的脚步声。
一个月前,燕国大司马在枋头击退了晋国大司马,三万铁骑从河北杀至淮北,将晋国引以为豪的淮南军团打得溃不成军,南朝赫赫名将桓温,在此役落荒而逃;而燕国动用的,仅仅是河南淮北拼凑起来的几万杂牌军。
慕容垂,这个沉寂一时的名字,又回荡在中原大地上空。
静寂的小巷中,人影闪过,没入一处僻静的院落。
烛光闪动,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你来了。”
“夫人!”另一个雄浑的男子声音道,“今日宫中大宴,我方得抽身前来──”
“我已不再是你的夫人了,”那女子道,“你的夫人,是太后的妹妹──长安君。”
细雪飘飞,那男子呆呆的站在窗外,怔怔的望着跳动的烛火,宽阔的肩膀上已是点点白斑;他摘下鲜卑人特有的大皮帽──自从她搬出王府后,便不肯再见自己一面,她和她姐姐一样的倔,一样的令他心碎。
十六年前,他为先帝慕容俊猜忌,奉命出镇旧都龙城,家人却留在了邺都。
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夜,七岁的长子千里来奔,带来了母亲自尽宫中的噩耗。
那一夜,他抱着儿子,携所部三千铁骑从辽东赶回邺都──她,还是这般丽质端庄,只不过,已是棺中一具冰冷的尸体。
儿子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狠狠的瞪着太后可足浑氏与上庸王、太傅慕容评。
葬礼上,太后一直不敢抬头;他揽着儿子,愤懑与仇恨,在心中点燃。
父亲慕容皝有五个儿子,除了次子早死外,其余四子个个精明能干──世子慕容俊文采风流、是鲜卑族中首屈一指的大才子;太原王慕容恪文武双全、襟怀坦荡;上庸王慕容评长于政务、心思缜密;吴王慕容垂则是大燕头号战将。然而一个女人的出现,让四兄弟形同陌路。此女便是当今太后可足浑氏。
可足浑氏亦是鲜卑族有名的美人,慕容皝已老,便要她在自己的几个儿子中挑选夫婿。四子中,唯独太原王慕容恪无心于可足浑氏的美色,然而太后却偏偏对文武双全、英姿不凡的慕容恪一见钟情;可慕容恪给她的,却是冰冷的拒绝。太后是聪明人,既然不能嫁自己最爱的,自然要嫁对自己最有用的,不久,便成了慕容俊的世子妃。”
太后嫁给世子后,最伤心的莫过于慕容评,慕容皝几个儿子当中,也数慕容评最是痴情。为了太后,他这一生再也没有爱过别的女人,甚至没有一个儿子。慕容俊知道她喜欢的是慕容恪,依旧把国事都交给慕容恪,自己选了三千美人入宫,日夜欢娱。太后在生了当今皇帝慕容玮后,便再也没有得到过宠幸。
慕容俊的早逝,慕容恪的无情,让太后变得暴戾阴蛰,她利用慕容评的痴情换来一桩巫蛊案,逼死爱妻,若非慕容恪一力维护,他早已命丧奸计之下。
段妃死后,她的妹妹从辽东赶去邺都奔丧,从此没有回去,成了自己后半生中重要的女人。她为自己生下了次子慕容宝,却在不久后被废了王妃位,太后的妹妹长安君,成了自己的正室,生下了三子慕容麟。
冰冷的雪水顺着领口滑落,忍!十六年,他一直在忍。
无言的转身,留下一串笔直的脚印。
门开,段夫人那清丽的面庞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
回到府前,已是深夜。家老禀报,司徒兰建与太原王世子慕容楷已在内室等候。
若非出了重大变故,此二人断不会深夜造访──慕容垂拍了拍肩头积雪,大步入内。
内室,炉火融融。兰建与慕容楷见慕容垂来到,连忙起身,慕容楷道:“五叔,出事了!”
慕容楷乃是已故太原王慕容恪独子,现为河间太守,与长子慕容令一样,是皇族下一代中较有作为之人;兰建是慕容垂的舅父,其子兰伊是邺都有名的大才子。
慕容垂从架上取下马奶酒,拔了塞子灌了几口,道:“宫中有变?”
兰建小心的看看四下,低声道:“今夜太后与太傅觐见陛下,秘密商议了一个时辰;我儿兰伊偷偷传来消息,所谋之事,正是王爷你。”
慕容垂一笑:“桓温退回淮南,我也交出了兵权,他们还图谋个甚?”
慕容楷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只要五叔在,他们便难安寝。”
“他们已秘密调乐安王慕容臧进京主持军事,摆明了对付王爷;邺都城卫也都换上了慕容评上庸王府的人,我等死不足惜,王爷乃是我大燕梁柱,断不可阴于小人之手!”兰建铿然道,“先发制人,后发为人制,只要我们抢先一步除 了慕容评与慕容臧,太后便无可为,我等自当辅佐王爷,重振大燕雄风!”
慕容垂提着皮袋子,怔怔的望着火炉──凭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和势力,想要除去二人并非难事,他甚至可以废了慕容玮自立,可他不愿这么做──在战场上,诡辩齐出不择手段那是天经地义;他是个战士,战士需要堂堂正正的战胜敌人,而非阴谋篡逆。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慕容楷一字一顿,“侄儿从河间起兵,大哥慕容令从南皮起兵遥为呼应,舅公大人在京中策应──慕容评与慕容臧皆好狩猎,这场大雪,乃是天降良机,五叔,万万不可错过啊!”
良久,慕容垂长叹一声:“骨肉相残,自古家国祸乱之首,我虽死,不忍于此!”
“五叔!”
“王爷!”两人齐齐起身,长辑到地,“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啊!”
“我意已决,这谋逆罪名,慕容垂担当不起!”慕容垂起身道,“夜了,二位请回,莫要让慕容评的爪牙抓到把柄。”说完,转身背立。
兰建与慕容楷相视一眼,只得离去。
天明,邺都换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清脆的马蹄声回响在初晨空旷的长街上,火红战马,火红骑士,火一般掠至吴王府门前,清啸勒定,滚鞍下马,将马缰往门前侍卫手中一塞,推开朱门径直入内。
“令兄!”迎面走来一位短小身材的年轻人,一眼认出了风尘仆仆的慕容令。
“金兄!”慕容令金熙包裹在肩,长刀负背,奇道,“金兄要走?”
金熙微微一笑,低声道:“避祸。”
“避祸──”慕容令与他数年知交,自然明白所指何事,道,“我这次回来,正为此事。”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太后太傅不会放过王爷。”金熙道,“我打扰府上多时,未有一谋,无颜再留,今有三策,足使王爷解难。”
慕容令一躬,道:“大燕昏聩,才不得伸,金兄志在四方,慕容令决不强留。”
金熙小眼珠一转,道:“祸自内乱起,今桓温新败,晋国无力再举,然则苻秦在侧,不可不防,为大燕计──上策,出奔龙城;中策,请守雁代;下策,立即兵变。”
慕容令剧震,竟呆立当场,沉思良久;待回神,金熙早已不见。
书房。
慕容垂懒洋洋的靠在暖榻上,一旁是马奶酒的皮袋子──那柄三尺长的世传金刀,正静静的搁在身边。
“父亲。”慕容令走上前,他从未见他如此颓丧过,“我回来了。”
“令啊!”慕容垂干笑道,“逆也是来劝我造反的?”
“儿子不敢,”慕容令不喜欢弯腰,即便在最崇拜的父亲面前,仍是挺直了腰板说话,“情势却不是父亲醉卧榻上所能解决的。”
慕容垂直起身子──儿子这种笔挺的姿态让他不得不做出乃父威严:“你且说来。”
慕容令正色道:“方今陛下,外委政于太傅,内听命于太后,一旦祸发,必似迅雷,一举击杀我族。儿有三策,可让父亲若想保全一门。上策,莫若前往龙城,效法古时周公居东,静待主悟,再得还邺,方为大幸,又不失大义──龙城乃大燕旧都,老燕风骨,尽在辽东,父亲可借口兴兵高句丽,威慑宇文、段二部,招募义勇,为我所用;中策,上书请调雁代,姑姑是代王拓拔什翼犍的王后,有代国为后援,雁门恒山为屏障,守险自固,亦可安稳;下策,不用儿子明说,父亲也该猜到。”
“龙城──”慕容垂两指一挟,拔下一根钢须,刺痛袭来,猛然起身,逼视着慕容令,虎目放光:“好!”
三日后,漳水前,战马扑腾,百名亲卫骑兵整整齐齐的列队岸边、整装待发。慕容垂一身黑色皮裘,身旁,是银色战甲的养子慕容风与少年慕容宝。
“父亲,大哥呢?”慕容宝环视左右,不解的问道。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伫立着。胯下战马铁蹄踏在细碎的冰渣上,不住哈着白气。
还是那条小巷子,慕容令来到屋外,唤道:“姨~!”
“你来了──要离开邺都了?”
“是,父亲让我来接您。”
“一个人来的?”
“两个盯梢的,都被我宰了──在这邺都城,还没有我慕容令去不得的地方。”
“好孩子,姐姐在天有灵,也会安心了。”
“姨──您,一起走吧~!”
“我不去龙城──你去告诉他,龙城不是他该去的地方,那是死地。”
“母亲!”十三岁的慕容麟一把撞开房门,哭喊着扑到床前,道,“父亲他,他要走了!”
“呼~!”长安君猛地从床上坐起,咬紧嘴唇,豆大的泪珠滑落面庞。
“母亲,别哭了,我们去把父亲找回来~”慕容麟摇着她的膝盖,眼泪汪汪。
“站起来,你是慕容垂的儿子,哭什么!你要记住,大燕国的子孙,只能站着死,不能跪着哭!”长安君喝道,“慕容垂,你等着!”
“父亲,”神射手慕容风低声道,“四弟不见了。”
慕容垂剧震,果然,慕容麟并不在人群中!
“我去找!”慕容风道。
“不用了,”慕容垂惨笑道,“他毕竟是长安君的儿子,母子情深,总是找来,又有何用!来人,不等你大哥了,咱们走!”
“嗨~!”百名亲卫轰然应诺,转向东北。
“父亲!”慕容令飞马赶到,勒定,只是摇了摇头。
慕容垂一咬牙,目光扫过慕容令、慕容风、少子慕容农,道:“该来的终会来,走!”
军令下,骑队开拔,踏过结冰的漳水,绕开高耸的铜雀台,踏雪疾行。
半日后,断后的慕容风飞骑来报,西平公慕容疆率五百轻骑,即将追至。慕容垂心下一酸──为了对付自己,慕容评连久不问事的王族元老慕容疆都请动出山,亲兄弟,权位之前,恩情何其之薄!
“风!”慕容令拨转马头,当机立断,“你分一半人马护送父亲先行,我断后,速!”
“好,大哥小心!”慕容风亦是沙场悍将,回头道,“父亲,走吧!”
慕容垂点点头,摘下金刀,交到慕容令手中,沉声道:“替老爹狠狠的收拾他们!”
慕容令接过金刀,“铮!”高举向天,喝道,“儿郎们,跟我来!”
“嗨~!”五十名骑士群情激昂,紧跟着他掉头而去。
“走!”慕容垂头也不回,拔马便走──他相信自己的儿子,在燕国,除了自己与慕容臧的长子慕容尚,用兵机谋,没人是慕容令的对手。
“啪~!”鞭响,蹄声隆隆,慕容疆一马当先,前方便是漳水。
“西平公别来无恙啊!”对岸传来一声清唤,一团火焰自林中掠出,停在北岸。
“慕容令!”慕容疆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了看身后五百名骑士,提起胆子,喝道,“慕容令,你爹呢?”
“我爹早已走远,他怕您老雪地迷路,特地吩咐侄孙在此恭候,送西平公回邺都。”慕容令傲然居于马上,手按刀把,微笑着。
“慕容令,”慕容疆喝道,“你爹私自离京、图谋不轨,我奉太后命,前来捉拿,小子你还不快快下马就擒!”
“哈哈哈!”慕容令长笑,“春夏读书,秋冬射猎,我大燕男儿皆是马背上的子弟,时逢今冬第一场大雪,如此好兆头,自然要策马行弓,狩猎山林──不知这私自离京、图谋不轨做何解释啊?”
“巧言令色!”慕容疆马鞭一举,身后骑士长刀出鞘,列队将出。
“有胆子的,便来会会我手中金刀!”慕容令暴喝下,金刀向天,借着林中屡屡微阳,折射出道道金光。
群马躁动──对于燕军将士来说,这金刀,便是慕容垂的化身;枋头一战,更加树立了慕容垂赫赫战神的威名,他们面对的是大燕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将领,又有谁敢妄动!
“西平公,”慕容令金刀平举,指向慕容疆,“过了漳水便是猎区,弓弩刀剑无眼,您考虑清楚了~”
慕容疆噎着口气,为慕容令气势所迫,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慕容令哈哈大笑,竟昂首踏过漳水,策马来到慕容疆跟前,道:“西平公,请了。”
“回!”慕容疆终于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众骑士如释重负,整齐划一的掉头撤走。
“父亲!”慕容令带着五十骑,在百里外赶上了慕容垂一行,“慕容疆已被儿逼回邺都!”
“大哥厉害!”慕容农大声赞道。众皆大笑。
慕容令道:“慕容疆走了,但咱们不能走了。”
“大哥什么意思?”慕容风不解。
“慕容疆被我逼回邺都,难以交差,定会编造理由──”慕容令道,“道那时慕容评势必派遣大军前来追击。以我们现在的实力,即使有河间援军,也难与之抗衡,不如将错就错,回邺都。”
“回邺都?”慕容农瞪大了眼睛,“我们不是去龙城么?”
“虚晃一枪,好招!”慕容垂明白儿子的意思,这次出走已然暴露,强行离开只会撕破脸皮,并不能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会引来一连串的麻烦,遂道,“好雪难得,自当行猎──慕容评以为我们走了,咱们偏偏不走,哈~!”
天空又飘起雪来,骑队绕道东南,折回邺都。
雪还在下,整个大地披上了银装,晶莹的冰凌挂在屋檐下,变成了错落有致的雕塑。屋子里生着火,可慕容风还是不停的灌烈酒来冲淡心中的寒意。慕容垂静静的坐在火炉边,时不时往里面加碳,火星“噼啪”四溅。
“哗啦!”门帘被揭开,满身积雪的申胤喘着粗气进来,冲父子二人道:“到处都是慕容评的眼线,我绕了老大个弯,才来晚了。”
“申先生,给,暖身。”慕容风把酒皮袋子递给了他。
申胤烈酒下肚,全身松弛,道:“找我来,有急事?”
“我们终究是要走的,”慕容垂道,“家小还得你照顾啊──宝、麟、农,出来!”申胤回头,只见慕容垂几个少年的儿子:慕容宝、慕容麟、慕容农都站在一侧朝自己施礼。
“见外了,”申胤道,“不管你去哪,只要你安顿下来,我就把夫人和几位小公子平安送来。”
慕容垂点点头,道:“纵观大燕,皇甫大人年事已高,压不住慕容评;陛下聪明睿智,只是为慕容评蒙蔽视听,你得多加提点;外事可交给孟高将军;宗族之中,唯范阳王慕容德与兖州刺史慕容尚可用。”
申胤知道他在托付后事,叹了口气,道:“大燕沦落到这般田地,恐怕亦非我辈能够挽回。老兄你忘了一个人。”
“哦?”
“清河公主。”申胤道。
“这个丫头啊!”慕容垂脸上泛起笑意,“也有几年没见了,还是那般泼辣?”
申胤道:“前些天闯进宫里,打了陛下一顿,还把慕容冲那小子扔到了雪地里。”
“哈!”慕容垂道,“陛下也就怕这姐姐。”
叙谈一阵,申胤告辞,宝、麟、农三子也离开,屋里又恢复了平静。
“父亲,就这样困下去?”慕容风道。
“现在人人都在防着我们,想离开邺都,比登天还难。只怕我们府里,也有人被收买了。”
慕容风“霍!”起身,道:“我去查!”
慕容垂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记得周瑜怎么除的蔡瑁张允吗?”慕容风恍然。
“慕容氏入主中原以来,不学汉人的兵法技术,却把汉人亡国的仁义享乐全套搬来。乱世兵祸,仁义误国,享乐害民,你看看年轻一代慕容氏的子弟,不学骑射,去做儒生,还有几个能上阵打仗!纵不习武,农桑水利、盐铁律法、医道造船,都可以富国利民,偏偏去尊什么孔孟,施王道,守礼仪,简直本末倒置!大燕若亡,罪在于此!”
慕容垂长叹一声,道:“我辈灭得汉人江山,汉人却灭得我辈心志,何其可叹!宗室相忌,精于权术,国将不国!”
“老朋友一腔热血,报国无门,可惜!”青影一闪,诸葛海已至身前。慕容风知道诸葛海前来必有要事,便出去暖了两壶好酒,炖来一只肥羊腿,离开时带上了房门。
“你我也有多日没有把盏同饮了,来。”慕容垂替诸葛海满上一盅,道,“你不是去了洛阳,这么快就回来了?”诸葛海杯酒落肚,给他讲起了蒙佐的故事。
慕容垂听完,沉吟半晌,道:“没想到石门是他打下的。此人不死,必有大作为,可惜不能为大燕所用──”他干咳一声,“大燕连我都不能容,他来了也难有出头之日。那个──蒙佐,他下一步会怎么走?”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诸葛海道,“你和他,是同一类人。他就像刚出道时的你──若遇明主,则为肱股之臣;若遇昏君,则成国家大患,久之必反。”慕容垂眼中精光一闪,被说中了心事。
“站在我的立场,完全应该杀了他,”诸葛海道,“留下他,是想看看你们两个,会不会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慕容垂撕下一片羊肉,放入口中,道,“我的出路又在何方?”
诸葛海正色道:“我们山庄不会离开大燕,但你可以。你是一粒种子,暂时封存起来,还是会有发芽开花的一天。”
“种子?”慕容垂陷入深深的思虑中。
诸葛海以手蘸酒,在案上写下了一个字。“西──?”
慕容垂念道,“西──秦国?”
“正是!”诸葛海长身而起,道,“我曾听过一个故事,一棵千年古树,行将枯死,乡民莫不悲恫,祈求上天庇佑。这时蹿出一只猴子,把枝叶间最后几粒果实打落在地,乡民怒而杀猴。古树终究逃不了枯死的命运,那些被猴子打落的果实也被鸟兽吃尽,可就在第二年,古树枯死的地方长出了新芽,几十年后又成了参天大树。乡民们终于明白,若非当年猴子把果实打落,只怕古树生命最后的种子也会随着它的枯死而消逝。”
诸葛海见慕容垂有所悟,又道:“你,就是大燕最后的种子;慕容评,就是那只猴子。”
“啪!”慕容垂拍案而起,道,“就去秦国!若两国开战,又当如何?”
“上书避战。”诸葛海道,“效仿乐毅之不加兵于燕。”(乐毅破齐后,燕昭王崩,为新主猜忌,遭罢黜,投奔赵国。燕王恐乐毅引赵军来犯,欲请归国,乐毅以书告知:乐毅在赵一日,不加兵于燕。)
慕容垂刚毅果断之人,很清楚这是最后的机会,当断不断,必为人害,遂道:“良臣择主而事,大燕一脉能否延存,全在上天造化!”
蒙佐随秦军抵达潼关,休整一日,秦主诏书到,命邓羌为特使赴燕、依约索要虎牢关以西之地,并送来了全套使节器物。邓羌与荀池商定,由荀池统大军待命,若燕国履约,两万军马出潼关接收洛阳;若爽约,则做好战争准备,听候命令。蒙佐被邓羌指定为卫队长,并划了由全军挑选出来的二百精锐骑士作为部属。蒙佐很快和这些百里挑一的战士们混熟,经过一天的磨合,使节队伍离开了潼关。
出潼关,从风陵渡过河,沿汾水东行。此时河东已归秦所有,置郡于平阳,有老将苻垠、镇南将军杨安领军三万驻守,而北面晋阳、平城,东面上党仍归燕国。苻垠是苻坚的叔叔,老成善守,他派杨安引军两千,护送出使队东进至燕国重镇长平。
冬日积雪难行,出使队在长平交割关文后,歇了一夜才往东北壶关天险挺进。
天下着小雪,秦军骑士们皆下马步行。邓羌边走边留意周围地形险要,他有意考校蒙佐,指着身后的长平要塞问:“我军若从长平出,燕军壶关、潞川两路来救,当如何?”蒙佐沉吟半晌,道:“必败无疑。”
邓羌微一错愕,道:“何以见得?”
“从小处看,燕军是以潞川、壶关救长平,实则不然。”蒙佐道,“河东并州之地浑然一体,攻上党则晋阳之军夹击侧翼;攻晋阳则上党之军断我粮道,互为犄角。末将观长平要塞只驻数千老弱之军,这是饵,诱我军去吃。我军若贪功冒进,则晋阳、潞川两只大钳就会死死卡住后路,即使不战,在这四塞的上党高地,困也要被困死──正如当年白起破赵之法。”
邓羌暗暗点头,又问:“那依你看,如何才能打通这巍巍太行?”
“压潞川,偷袭晋阳;再以晋阳压潞川,破壶关,断粮道,大事可定。”蒙佐说得干脆,邓羌十分满意,手指着前方白色关城,道:“壶关!”
从潼关到邺都用了半个月,邓羌先见了慕容评,表明来意。慕容评接待得很周到,对履约的事却只字不提。邓羌见他毫无诚意,便收拾队伍准备西归。走之前他放了蒙佐一天假,让他好好逛逛古城邺都。蒙佐挂念文鹭,无心游玩,独自来到漳水岸边赏雪。
“崤山一别,蒙兄弟已经是秦国的将军了,前途无量啊!”诸葛海一身青色皮袄,与一个紫脸大汉相携走来。
在邺都遇见逍遥山庄的人,蒙佐并不觉得意外,施礼道:“原来是诸葛先生──”他冲紫脸大汉一拱手,道,“紫脸朋友英气不凡,必非常人。”
“在下慕容垂,久仰蒙将军威名。”紫脸大汉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两败桓温威震天下的燕国第一名将慕容垂!蒙佐仔细打量着他,他是真心景仰慕容垂,长身而躬,道:“赫赫战神在此,请受蒙佐一拜!”
慕容垂扶起这个黑脸的年轻将军,道:“蒙将军不必过谦,今日叨烦诸葛先生引见,是想求将军救垂一命。”蒙佐熟读史书,当即想到了孙膑逃齐,范雎投秦之事,便有了计较。
与诸葛海、慕容垂商议之后,蒙佐赶回驿馆,为防隔墙有耳,便用纸写出慕容垂所求。邓羌看完,烧了纸,道:“上天又赐我大秦一员良将!”
不久,慕容评从潜伏在慕容垂家中之人处得知慕容垂病了,打猎时着了风寒,不能下床。慕容评亲自去“探望”了一次,躺在病榻上的慕容垂果然高烧不退,不能言语。慕容评本想派个太医看着他,转念一想,给他治好了,反倒多个麻烦,就让他这么病着吧,病老虎总比睡老虎塌实──最好一命呜呼了,天下从此太平。
秦国出使队离开的那天晚上,慕容风灌醉了慕容评安插在府里的几个眼线。当秦军马队经过吴王府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又多了两个黑甲士卒。
天飘起雪来,出使队离开邺都不远,一齐上马,发足狂奔,消失在风雪中。
慕容垂、慕容风父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心情无比畅快。
待到发现慕容垂父子失踪,秦国出使队已离开两日。慕容评暴怒,杀了负责监视吴王府的一干人等,一边点齐军马追击,一边发文沿路关卡,务必截住秦军马队。
马队在壶关耽搁了不少时间,他们前脚出关,邺都信使后脚就到。顿时,关城大开,杀声震天,燕军骑兵如同一条红色火龙,扑向黑色马队。
“邓将军,这样下去会被燕军飞骑追上!”慕容垂皱眉道,他最清楚燕军骑兵在速度上的优势,何况离秦国本土还有数百里,如果没有对策,就会全军覆没。
邓羌一咬牙,情急之下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道:“我等拼了命,也会让慕容将军到秦国!”慕容垂一阵感动,长叹一声,难道上天真的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大人和慕容将军先行,我断后!”蒙佐勒住缰绳,道,“你们快走!”
邓羌冷静下来,道:“一百骑士随蒙将军断后,剩下的,随我保护慕容将军,走!”
“嗨!”秦军两个百骑长立刻分派队伍,一半人来到了蒙佐身后。
慕容垂策马来到蒙佐身边,重重的道:“保重!”
“父亲,我也留下!”慕容风掉转马头,道,“不会死,潼关见!”
“走!”慕容垂狠抽马股,跟在一百秦骑之后,望西南而去。
“啪!”两员年轻将军伸出手,重重一击──蒙佐抽刀,慕容风张弓。黑色骑兵们齐齐抽出马刀,紧跟在二人后,挡在了山谷中央:氐族战士的血在燃烧。
“轰隆隆!”燕军追至,为首将军正要开口高喊,“砰!”一声弦响,被劲箭贯穿咽喉,坠马毙命。慕容风神情冷峻,又一支羽箭上弦。
“杀!”燕军副将令下,红色大潮翻滚而来。
“砰!”弦响,坠马。
“十名弓骑手留下,余下三骑一组,散开阵形──杀!”蒙佐令下,氐族战士齐声暴喝,偌大的黑色三角锥刺向红色大潮。
慕容风没有冲锋,他的每一次弦响,都会有一名燕军军官落马。
蒙佐一马当先,长刀翻滚,刀气震天,所过之处,竟无一合之人。氐族骑士们见他如此神勇,亦杀性大起,死死跟在两翼,硬生生将燕军冲散。
燕军追来的是一个千骑队,被蒙佐带着一个百骑队来回冲杀得溃不成军。当最后一个百骑长中箭落马,燕军退却了。沁水河畔,邓羌、慕容垂、苻垠、杨安顶着风雪静静守侯着,在他们身后,是一万人的秦军铁骑。银色的大地分外安宁,迷蒙的天地交接处,出现了一道淡淡的细线。
“来了!”那道细线终于变成了三十余个浑身浴血的骑士。
天上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邓羌拔刀向天,怒吼:“有生之年,必报此仇!”
“必报此仇!”千万秦军将士齐吼。
慕容垂、蒙佐、慕容风被深深的震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