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与结尾──谈古龙小说的艺术结构
一部小说的好坏,当然由诸多因素构成。但要让读者一口气读完(甚至舍不得一口气读完),读后又回味无穷,我以为与作者安排好开头与结尾有关。 古龙小说的开头大致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是以景写人,如《多情剑客无情剑》。此书开头写万里飞雪,在风雪交加中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中坐了一个寂寞的英雄,那人在马车里一面喝酒一面咳嗽,脸色苍白,神情疲乏,待酒瓶空了,这才用小刀雕刻起一个女人来。这一段传神的描写表现了深刻的寓意。用无情的风雪来表现人物的内心境界,用喝酒与刻女人像展示出主人公又寂寞又痛苦的思想活动。寥寥几笔,李寻欢这个孤独的侠客形象已跃然纸上。 第二种带有悬念式。《英雄无泪》第一章写“一口箱子”。一个平凡沉默的人,带了一口破旧的箱子。那口箱子看来毫无奇怪之处,但它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器。作者既不点出人的身份,也不写明箱子的神秘,但令读者一捧上书就被一种悬念吸引住了。 第三种是人物素描式。《陆小凤》开卷之前先写了四个绝顶高手。写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的心狠手辣,写老实和尚的过分老实,写西门吹雪的性格古怪与剑术精妙,写花满楼双眼虽瞎却料事如神。毫无疑问,这四个人一出场,读者就知道有好戏看了。 第四种是奇峰突起式,如《白玉老虎》。写武林高手大风堂二堂主赵简的儿子赵无忌在成亲之日,赵简突然被杀,三堂主上官刃又神秘失踪。这一段情节,也就把读者带入一个扑朔迷离的故事之中。 古龙小说的开头,确实很有特色。但也有人不满意,原因是作者在开卷中既不交代时代背景,也看不出故事发生在什么历史朝代。但我以为,这个缺点也可以说是优点,因为是虚写,更符合“成人的童话”的艺术构思。古龙小说的结尾,也与传统武侠小说不同。如他写的《白玉老虎》,只写到“白玉老虎”之谜揭开,就此搁笔无后文。结局如何?由读者自己去想象。这也不失为一种聪明的写法。又如《大旗英雄传》的尾声,主人公铁中棠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但读者读到这里,并不失望,因为作者作了这样的总结:“但无论如何,这铁血少年,若生,无论活在哪里,都必将活得轰轰烈烈;若死,死也当为鬼雄。”这个结论难道会令读者遗憾吗?《七种武器》倒是有结尾的,每一个故事在收笔时有一个结论,也蕴含了一段闪光的哲理。作者告诉读者一个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最厉害的武器不是长生剑、孔雀翎、霸王枪、拳头??而是人的 自信心、人的诚实、人的微笑、人的正义感??,总而言之,人比任何武器都伟大。因为武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最好的武器只有在最聪明的人的手里,才能显示其无比威力。 古龙小说的开头与结尾,可以让我们认真考虑三个问题。 第一,古龙对自己的小说提出了“求新、求变、求突破”的要求,并已在其小说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成功地突破了旧派武侠小说的结构,力求在艺术上发展新派武侠小说,使被读腻了的武侠小说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语言是新的,人物是新的,结构也是新的。在这一点上,他不愧为金庸之后又一位变革武侠小说文体的大家。 第二,古龙是现代作家,他更懂得制造悬念,并借鉴了西洋小说的某些长处。他的开头与结尾,既能抓住读者心理,又留给读者想象的余地。完全摆脱了中国某些传统小说开头详写历史背景、交代人物出身,结尾以“大团圆”收场的窠臼。 第三,古龙后期的小说,没有框框,每创作一部小说,总是写一部,变一部,虽然不能说部部成功,但他毕竟朝着成功的方向在作不倦的努力。他没有因为他之前有了梁羽生、金庸,就沿袭继承,墨守陈规。他可贵之处,是为了让武侠小说拥有更多的读者而不断求新、求变、求突破。我以为,任何一种文体,任何一种题材,不是因为有了前人的成功作,后人就应该甘于因袭、停止探索。相反,一个真正有创造力的作家,他总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力求开创新的文体。唐代韩、柳“古文运动”,使唐代散文一变,但欧阳修没有因为有了韩、柳范文,而失去变革的勇气。正是在欧阳修的身体力行之下,宋代散文又为之一变,并创造了宋代散文独特的艺术境界。无疑,古龙也是这样有所作为的文学改革家。他是继金庸之后开创新文体的一位杰出的武侠小说家。从福楼拜到莫泊桑到契诃夫,从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到宫白羽,从梁羽生、金庸到古龙,这说明中外小说都有一个一步一步发展的过程。纯文学是如此,俗文学也是如此。 古龙在一篇《自序》中写道:“我很希望有新的武侠小说家超过自己。”我想,有志于写武侠小说的作家,决不会让古龙生前的遗愿落空。 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谈古龙小说的情节安排读一本书,往往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由于读者素养、偏爱、口味的迥然不同,对同一本书会产生大相径庭的评价。而对同一本书的喜爱,各人喜爱的角度和程度也往往不一致。就拿古龙的小说而言,有人欣赏语言的幽默,有人赞叹对话的机智,但我曾经作过一个小小的调查,“古龙小说热”之所以从台湾热到东南亚,又进入大陆,主要应归功于构思的离奇与情节的跌宕起伏。读古龙小说,简直叫人如入迷雾阵中,读《陆小凤》,读《楚留香》,读《多情剑客无情剑》,一路读来险象环生、意外迭出、山重水覆,最终又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大彻大悟。明明是寻常人物,却原来是一流高手;明明是仁慈君子,却是无恶不作的魔头。愚者弄巧,智者中计,凶手背后有凶手,圈套里边有圈套,看得人眼花缭乱,看得人目不暇接,令读者无不为古龙睿智独具、别出心裁而赞叹倍加。 不说《陆小凤》、《楚留香》,也不说《多情剑客无情剑》、《九月鹰飞》,就拿《七种武器》来看,也叫人目瞪口呆,拱手佩服。《七种武器》写了七个故事,这是七个意外中意外的故事。《碧玉刀》中的段玉赴“宝珠山庄”祝寿,是为了当庄主朱宽的乘龙快婿,但他在半路上却遇到青龙会的暗算,他救的那个如弱女般的美人儿,居然是青龙会设下的“钓饵”,而那个救他的女孩子,却正是朱宽的“掌上明珠”朱珠。这是意外之一。段玉原以为凶手是铁水,后来又以为是顾道士,到头来真正的凶手却是顾道士的妻子花夜来。这是意外之二。再以《孔雀翎》来看,高立本来是五刺客之一,他们五个刺客要杀死百里长青,但就在他们出手之际,高立却要出手救百里长青,这是一个意外;但高立正待动手,又被人制住了,又是一个意外。孔雀翎纵然无敌于天下,但人的信心却更为可贵。更令人叫绝的是《长生剑》。被白玉京视作好朋友的方玉香,表面上见义勇为,实际上却是个小人,而白玉京爱的那个温柔的女人,又是青龙会中的女魔头。高手背后有高手,圈套之中有圈套,看来是赢定了的却输得一塌糊涂,看来是死定了的却置之死地而后生。古龙的一支生花妙笔,把读者全蒙住了。 有人说古龙的武侠小说好弄玄虚,我以为这贬词至少包含了古龙小说的一个艺术特点。武侠小说如果只写真刀真枪的厮杀,只写纯武术较量,那还有多少趣味可言?谁还有兴趣读了一本又一本呢?情节中的故弄玄虚,只要弄得巧,我看还是值得肯定的。它一来可使情节变化莫测,二来可设置悬念。中国古典小说与评弹就讲究“卖关子”,所谓“关子”,也是留下悬念,让人欲罢不能。 当然,古龙小说中的意料之外不仅有助于情节发展,更重要的是塑造了人物形象。以《七种武器》中的《离别钩》而言,狄青麟与万君武赌气买马,狄青麟赢了,却又把宝马送给万君武,这是一个意外。接着他马上暗中下毒手,杀了万君武,又是一个意外。这两个意外正好符合狄青麟阴险凶诈的性格特征,因为谁也不会去怀疑凶手就是送宝马的狄青麟。再看青龙会的花四爷让小青陪狄青麟喝酒,这个妖艳的女人在狄青麟酒中下了毒,狄青麟毫无防备,一饮而尽。这局棋看来是花四爷赢定了,可狄青麟偏偏没死,不仅没死,而且还杀了小青,杀了花四爷。狄青麟的善于伪装与老奸巨猾,这才毕露无遗。狄青麟后来与杨铮比武,他明明可以让杨铮死在他设下的机关里,但他却放弃了,又与杨铮交手。以狄青麟的武艺而言,他是稳操胜券,可杨铮却用离别钩自残手臂之后,反手一击,最终失败的却是狄青麟。这意外中的意外,正入木三分地刻画出狄青麟这一反面形象的阴险、狡猾、骄狂、不可一世的复杂性格,同时又揭示了作恶者自食其果的必然下场。 由此可见,古龙上乘作品中的意料之外,完全合乎事物发展的情理。奇特的构思也罢,扑朔迷离的情节也罢,作家的着眼点仍是为了写人,为了更好地突出人物性格。正因为如此,尽管一路上读来疑踪遍布,惊险离奇,但掩卷之后又让读者有足够的回味。反之,作家追求的离奇情节如果违反人物性格发展与故事发展的逻辑,那么,这种离奇成了“飞来之笔”,也就入了摆摆唬头、胡编乱造的邪路,不但不能增添作品的可读性与艺术感染力,反而暴露出作者的浅、俗、陋。 古龙小说与那些格调低下、内容贫泛的武侠小说的分界,即在于此。古龙小说情节的曲折性,也是作家巧妙构思的一种具体表现。先有构思之精巧,才有情节之起伏,从而突出人物形象与主题思想,这便是古龙独特的艺术风格,也是他的小说脍炙人口的原因之一。 从这点上说,古龙后期创作《七种武器》确实显示了他艺术上日趋炉火纯青,成为他最著名、最精采的代表作之一,这盛誉决非浪得虚名。 古龙的人物再现手法所谓人物再现手法,指作家让某一部小说中的主角或重要人物,在另外几部小说中重复出现,通过这些人物在各个不同时期的经历与所表现的特征,更深刻地揭示人物性格的各个侧面。由于这些人物的经历与性格特征相互联系,并在后几部中有所发展,使小说在群体上形成一个整体观。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成功地运用了这一艺术表现手法。他笔下的没落贵族子弟拉斯蒂涅,在《高老头》中还有良知,后来才成为初出茅庐的野心家;可是在《纽沁根银行》里,拉斯蒂涅已成为投机的好手;到了《幻灭》中,拉斯蒂涅则当了男爵;在《不知道自己是演员的演员》中已上升为伯爵,还当上部长,成为无耻的政客。其他人物如伏脱冷、鲍赛昂夫人也曾在多部作品中再现。整部《人 间喜剧》,再现人物达四百多个,分散在七十五部作品之中。其中以《交际花盛衰记》中再现人物最多,超过一百五十个。他将自己的小说组成一幅社会风俗画。 这种艺术表现手法,在中国是古已有之。《水浒传》之后有《水浒后传》;《西游记》之后有《西游补》;《三侠五义》之后有《小五义》、《续小五义》,但这些续书并非原作者所写。真正能体现人物再现手法的,当推金庸、梁羽生与古龙。金庸写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三部曲,就使许多人物有层次地在不同时间、环境中展现他们的性格变化。又如《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也运用了这一艺术表现手法。梁羽生在他创作的三十五部作品中,就有多部小说属于系列小说,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多达二十部的“天山派”系列。 在这方面,古龙也运用得十分成功。楚留香的最早出现,是在《铁血傳奇》(《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中,以后又在《蝙蝠傳奇》、《桃花傳奇》、《新月傳奇》中再现。陆小凤、西门吹雪、老实和尚是《陆小凤》的主角,但又在《剑神一笑》中再现。傅红雪也先后在《天涯·明月·刀》与《边城浪子》中两度再现。《陆小凤》中的花满楼,又在《天涯·明月·刀》中再现。再如《圆月弯刀》中出现的龙小香(真名龙天香),则是《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龙啸云的曾孙女,而那个郭云龙又是郭嵩阳的后裔。由此可见,古龙写人物有系列章法, 他将自己喜爱的一批人物划分为四个时代,第一个时代是沈浪(《武林外史》)的时代,第二个时代是李寻欢(《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时代,第三个时代是叶开(《九月鹰飞》)的时代,第四个时代是傅红雪(《天涯·明月·刀》)的时代,并把许多人物的后人与弟子串联起来,这样的写法,对小说的整体机构与人物形象性格的深化以及情节的贯穿,无疑都起到了衔接的作用,并且又适合中国读者的传统欣赏胃口,也使作品的主题表现产生立体效应与多层次的艺术魅力。 古龙在他的新派武侠小说中,借鉴中国传统小说和巴尔扎克的人物再现手法,做到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多情剑客无情剑》是古龙的一部代表作,他塑造的“小李飞刀”李寻欢一炮打响之后,众多读者对这部情节曲折、悬念迭起的小说一再叫好。古龙又在其他多部作品中续写主要人物的命运。《九月鹰飞》就是较成功的一部,书中的上官小仙就是《多情剑客无情剑》中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的女儿,书中的叶开又是李寻欢的弟子,其他如百晓生等人的影子也贯穿在《九月鹰飞》之中。但《九月鹰飞》又不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的第四卷,只不过让武林人物的弟子与后人,重新构成一部新作品,并从整体上将李寻欢──叶开这些代表人物有机结合起来,显示了古龙武侠小说的整体性。 从古龙的人物再现手法来看,可以帮助我们认识作者艺术表现力的进一步成熟。《铁血傳奇》中的楚留香,人物形象比较单薄,但到了《蝙蝠傳奇》与《新月傳奇》中,楚留香不仅武艺更加高超,而且性格有立体感,如楚留香与新月一段对话,他更多的是感叹与沉默,显示了一个成熟男性的襟怀;又如楚留香瞒了胡铁花,单身赴会“天王号”,他的沉着以及面对失败的苦笑,都写出“风流香帅”的另一个侧面的个性。而在《桃花傳奇》中,楚留香性格特征越来越鲜明,他的智慧也得到了更高层次的体现。他经受了一次又一次“温柔陷阱”的考验。古龙的武侠小说,既继承中国传统的文学手法,又借鉴和渗透了西洋现代艺术手法,并有机地结合起来,这就兼顾了老读者与新读者的不同艺术欣赏习惯,从而创造出武侠小说的新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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