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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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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5 14:19: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唐·李白·《古风》 义阳分舵的舵主洪千山数日前亡故,义阳群雄无首,向燕云到的正是时候。 整顿起来并不麻烦,这个分舵刚刚成立,才三十多人。洪千山的夫人夏明静众望所归,只是风云盟的舵主之位还没有女子承担的,只是等着总部过来一道命令而已。现在舵主亲临,夏明静顺理成章的接手了舵主一职。 洪千山是决斗身亡,立下了生死契约,并没有报仇的理由。 很快,义阳分舵又归于平静。 匆匆主持了一应琐事,向燕云纵马而奔,连日来的烦恼实在也够她受的,义阳三关出了名的雄壮,正好借机一游,散散心。 不多时,已经到了武阳关,向燕云无心与守关隋兵冲撞,就绕道一旁的崇山峻岭。 刚刚走到山边,只见两个农夫装束男子手执柴刀跑了过去,其中一个依稀道:“他们若是当真为难伍大人……” 向燕云并没有放在心上,才走了几步,一个中年男子扶着一个老者匆匆走过,那中年男子劝道:“爹,你这么一大把年纪就别……” 那老者却极生气的挥着手向前赶,丝毫不搭理他儿子。 一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拿着柴刀、菜刀、锄头、铁锹……向武阳关跑去。向燕云忍不住动了好奇心,要过去看个究竟。 武阳关前,一名三十上下的男子手捧圣旨,呆若木鸡的站着。百姓们义愤填膺地围了一大圈,还在源源不绝的增多。 男子的面前,是五十名铁甲兵。 中间一人身穿文官服饰,喝斥道:“伍廷焯,圣上有旨解你入京,一干乱民,杀无赦!” “他们不是乱民!”伍廷焯急道:“皇上这等征丁,岂不是要了他们性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人满脸不屑:“大胆贼囚还敢狡辩!给我拿下!” 左右百姓早就怒火中烧,齐齐发一声喊,就向上冲。 “保护伍大人,他是好官哪!” “这是逼我们造反,不给人活路哇!”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伍廷焯挥了挥手,人群安静了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这一挪步子,才发现他居然是个跛子。伍廷焯目光炯炯道:“大人,你也听见了?今天你们执意杀人,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武阳关。 远远的不断有山民和城里居民来增援,转眼间那块小小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七百余人,是官兵的十倍有余。那名文官心中叫苦,哪里想到伍廷焯如此之得民心?他嘴里也不禁软了下来:“伍大人,我们也不过奉旨行事,你又何苦为难我们?” 伍廷焯凛然道:“我也知道你们奉旨而来……好,伍廷焯不敢不忠不孝,忤逆朝廷。大人,你若是不动这些黎民,我就跟你走!” “好!”文官松了口气:“好!伍大人果然豪气如云,佩服!佩服!” 他手一挥,两名下属立即上前,扒去伍廷焯官服官帽。 百姓们愤愤大喊:“放开大人!” “乡亲们听我一言!”伍廷焯扭过身子道:“廷焯此番进京,必定要据理力争,希望皇上圣明,能免了我义阳的征调令。诸位都是良民,若是为了我伍廷焯沦落为叛贼,身败名裂,我于心不忍啊,诸位还是请回吧!” 他伸出双手,任由兵丁扣上镣铐,钉入囚车。 围观百姓就有人哭出声来,但谁也不敢毁了他这番忠义,再不上前。 那名文官又下令:“来呀!去捉拿犯官家小!” 伍廷焯一听,大急叫道:“不许动我爹娘!” “圣意难违!”那文官悍然道。 百姓们又一次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劫囚车杀官吏而后快。 就在场面一片混乱之时,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伍廷焯定睛看时,正是自己的父亲,带着全家人走出城门。他心痛万分,哭叫道:“爹,孩儿不肖──” 伍廷焯的母亲一见儿子被抓,哭道:“放了我孩子!” 百姓们也大喊:“放了伍大人……” 顿时义阳城外哭成一片,只有伍廷焯的老父巍然而立,搀扶他的是一个青衣少妇,腰间悬着把长剑,似乎随时都要扑上去救人似的。 那是伍廷焯的妻子,宇文素眉。 伍廷焯的父亲早已于七年前解甲归田,但想当年,提起武阳关总兵伍朝晖来,倒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伍朝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都给我闭嘴!哭哭闹闹成何体统?廷焯,你为民请命,爹爹老怀欣慰。我们伍家世代忠良,自你爷爷起便追随先皇打天下,这忠义家风,岂能坏在我手里?” 他颤巍巍走上前,道:“上官,就请出国法罢!” 那文官点头:“老将军深明大义,下官佩服、佩服……来呀!” 一名下属拿起铁索上前,向老人颈上套去,宇文素眉“哐啷啷”宝剑出鞘,竖眉道:“鼠辈敢尔!” 伍朝晖怒道:“宇文氏,休要败坏了我伍家门风!” 宇文素眉无奈,只得宝剑还鞘。 “跪下──”伍朝晖拿起铁索,朝着宇文素眉走去,那铁索铁铐甚是沉重,他拿的很是费力,手上青筋毕露。宇文素眉似乎傻了,怔怔站在那里。 伍朝晖急道:“你要爹爹求你么?跪下!” 宇文素眉缓缓跪倒,一排洁白的牙齿死死咬在下唇上。 伍朝晖亲自锁上她,老泪已是纵横。囚车里的伍廷焯看得心胆俱裂,哀声道:“素眉,委屈你了……” 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扑上前,将伍家上上下下三十余口一起拿下,又用铁链将他们连在一起,跟在囚车后面。 伍廷焯一个个看将过去,父亲、母亲、妻子、兄长、嫂子、十三岁的侄女儿、才七岁打的侄儿……全披枷带锁地拖在车后,不由心痛如绞,几乎昏死过去。 押解人犯的车马总算离去,百姓们仍旧唏嘘不已。 一直在远处观望的向燕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黯然离去──对这伍家父子的忠心,她也佩服的很,只是既然他们一意求全,又岂是她插得了手的? 白马缓缓走出义阳,向燕云已然在想着刚才的一幕一幕,心道那名钦差这回可没捞着什么秋风……忽然,她暗叫一声不好,拨转马头,向来路冲去。 囚车上了太行山道,一路甚是崎岖。 伍廷焯求告道:“上官,我爹娘已经年过七旬,就走慢些吧…… 那文官已经变了脸色,回身一鞭抽在伍朝晖头上,老人本来已经不支,挨了这一鞭,登时血流满面,倒在地上。 伍廷焯怒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那文官冷笑:“你聚众谋叛,已经是死罪。来人,将伍家满门,就地抄斩!”他似乎吐了一口刚才的恶气,又笑咪咪地加上一句:“女眷留下──” 士兵们齐齐应了一声,乱砍乱杀起来。先是一刀劈下,伍家的长子立即身首异处,那一双儿女哭叫着扑上,一个男子随手一刀就将小男孩砍成两截,又将女孩儿向一边拖。 可怜伍家上下被铁链连在一起,倒下一个,便跟着倒了一大片。 那文官也双手举起把刀来,狠狠向伍朝晖身上劈去,伍老夫人狠命冲上来,那一刀恰恰砍在她背上,当即毙命。 伍朝晖激怒之下,一头向那文官撞去,文官一闪,撞在他身后一名士兵胸口,他也是武将出身,此举又是拼命,那名士兵滚了两滚,竟气绝身亡。 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们哪里肯饶,乱刀砍下,眨眼间,老头儿就成了个血人。他嗬嗬怪叫了两声,直挺挺倒在地上,一双眼睛兀自圆睁着,对着苍天,似乎要问些什么、讨还些什么…… 这人群之中,宇文素眉是争抢最激烈的“猎物”。 她一肘横撞,撞倒一名士兵,却又被牵连的铁索牵绊,险些摔倒。身边两名武将哈哈大笑,先将她双手双脚用麻绳缚了,再解开铁索,从人群中拖了出来,扔在地上。 片刻功夫,伍家二十多个男人从伍朝晖到家丁已经死了个干干净净,可怜那些家丁还忠心耿耿地随主子进京,却不明不白地入了黄泉。只有宇文素眉和她的嫂子、侄女儿,以及几个稍有姿色的丫环被捆在一边。 “嘿嘿,小嫩儿!”一个男人立即就开始剥那小女孩的衣服,伍夫人护女心切,一头撞去,撞在那士兵小腹上,那士兵怒极,一手揪住伍夫人头发便狠命往地上撞,连撞了十七八下才住手,低头看去,伍夫人已经撞死了。 “啧啧,可惜可惜,贺老六你急个什么!”身边同伴惋惜道。 “这不是有好的么?”那个叫“贺老六”的一把扯过宇文素眉。 身后是重重的一脚,贺老六怒气冲冲回头看时,却是钦差孔大人。贺老六忙满脸堆笑道:“大人请、请……” “孔大人”将宇文素眉拉到大路中间,那一大群男子就迫不及待地将小女孩淹没了…… 囚车里的伍廷焯已经看傻了,喊哑了,挣扎之下,囚笼将脖子磨的满是鲜血。 “死贼囚真是有福气!”孔大人扯开了宇文素眉的外衣。 伍廷焯眼睛中几乎流出血来,声音凄厉的已经不像人类的喊叫:“畜生!畜生!我作鬼也不饶你们……”他用力一挣,囚车翻倒在地,匡当一声响,倒也吓了孔大人一跳。 “孔大人”只觉得留着他也是个恶梦,双手提起把刀,一刀向他颈子上砍去,伍廷焯动弹不得,只得任其宰割。他手上没什么力气,一刀砍下,斩断了半边脖子。伍廷焯一气未绝,只是狠狠瞪着孔姓官员,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来。 “相公──”宇文素眉躺在地上哀号。这些年来,这个男人那么温存小心的照料他,她心里却从没有过他的影子──她只会记挂着另一个人。极度痛苦之下,她忘记了恐惧,大哭起来。 “叫什么叫?”姓孔的文官恶狠狠抽了她一记耳光,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住手!”她的声音不是很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所有的男人都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一个女子白衣飘飘的端坐在一匹白马上,满眼的怒火,满脸的沉痛,似乎是后悔自己晚来一步。 “什么人?”孔大人倚仗人多高叫道,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一阵阵发毛。 那女子也不答话,手中莹光一闪,一柄似乎是冰雕玉琢的长枪已闪电般透胸而过。 “脏了我的寒阒枪。”向燕云喃喃道。 这下顿时一片混乱,穿衣服的穿衣服,找兵刃的找兵刃……几个没有“轮上”的就向着向燕云冲了过来。 向燕云似乎已经怒极,下手招招不留后路,寒阒枪所到之处血肉翻飞,一个个肠穿肚破,脑浆迸裂,身首异处。那柄枪上似乎附了什么妖魔的诅咒,只要白光一闪,便有一具尸体倒下。 那些士卒们似乎已被吓傻,他们从没有见过这种枪法,剩下十余个人的时候,才有人醒了过来,大叫一声:“快跑!”这下他们才如梦初醒,四下逃命。 向燕云寒阒枪荡处,已解决了几个腿脚慢的。她冷笑一声,展开身法追了上去,白衣当风,似乎足不沾尘,像一个暗夜的魔影,飘荡着复仇。 只有几个人跑得远了,向燕云随手抄起几把刀,远远掷了过去,当即又有三人毙命。只剩下一个活口了,向燕云纵身上马,直追过去,似乎横了心要赶尽杀绝。那人听得身后马蹄声响,大声哀号:“姑奶奶饶命,我没有作恶啊……我还有老母在堂,天地良心,我不会干那杀千刀的事情。” 向燕云的枪顿住了,冷冷打量着那名男子。 忽然身后一个清脆凄惨的声音大喊:“姐姐杀了他!是他打死我娘的!” 那男子正是贺老六,他一听小女孩喊破,连忙举刀抵抗,向燕云冷喝一声“摇光”,摇光马人立起来,巨蹄落下,贺老六惨叫一声,被活活地踩死了。 向燕云跳下马,回去先是解开了宇文素眉的绳索,叹气道:“夫人,我来迟了……” 又回过头去,只见路边伏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双手被捆,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绣花鞋还穿在脚上。那双绣花鞋绣着鹅黄色的小花,看上去极是精致可爱,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那小姑娘似乎喊过刚才一声就再也没有一点力气,死了一样倒在地上,下身全是淋漓的鲜血。 向燕云看得心中极痛,过去解开她绳索,轻轻把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不怕,不怕……” 那女孩儿茫然的睁开眼,推开向燕云,一步步向母亲的尸身走去,看了看;又向父亲的尸身走去。忽然抓起父亲尸身上的刀,一刀刺入自己胸口。 向燕云全力掠了过去,但终究已经迟了。那小姑娘撇了撇嘴,看上去极是委屈,泪水滚滚流了下来。 向燕云后悔得几乎想一头撞死,居然就看着这小姑娘在自己面前自尽了。 ──她只有十三岁,这样的经历实在像是一场恶梦,与其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一再重温,倒不如就此了结。 宇文素眉也哀哭出声,她哭这苦命的小侄女,哭丈夫公婆,更是哭自己的命运。 向燕云有些担心的扶着她,宇文素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寻死的……” 向燕云轻轻拍着她,柔声地安慰:“好了,都过去了……” 宇文素眉挣扎着要站起来,向燕云连忙扶她起身,一步步走到囚车边。宇文素眉扑通跪下:“夫君啊……” 伍廷焯似乎还有口气,眼珠转了转。 向燕云道:“你放心去吧,我替你报仇!” 伍廷焯的一双眼睛更用力的圆睁,眼角都已经撕裂。 向燕云明白过来,点头道:“我替你照顾她!” 伍廷焯这才断气。向燕云单膝跪下,轻轻抹上了他的眼皮,对于这一家人,她不知是应该尊敬还是同情。 官道上,一匹白马,一匹红马。 “你有什么打算?”向燕云从来没有这么柔声细语地说过话,虽然满是关切之情,也多少有些僵硬。 宇文素眉木然摇了摇头。 向燕云已经大包大揽地接下来,自然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我送你去你义父那里?” 宇文素眉一双秀目已经哭的通红,她望着向燕云:“我死也不去那里……向姑娘,你带我走,我愿意为你牵马坠镫啊……” 向燕云暗自叹了口气,点头道:“走吧,只是和我在一起,恐怕还有不少苦头要吃。” “真的?”宇文素眉惊喜地看着她。 向燕云轻轻一扣马腹,白马轻快的小跑起来。它他似乎知道有了个伴了,不时停一停,等着那匹红马追上来,并鞍向天涯。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11-5 14:25:0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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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13:16:3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远自相戕。 ──曹操《蒿里行》 咄苾的刀顶在苏察的背上,他能感觉到苏察的心跳,有力而稳健,这真是个难缠的家伙! 大帐就在前面,“大帐”是对可汗所在的尊称,并不是真的只有一个大帐篷,远远的是六个卫兵营,左右仪队、亲兵营,从最外面的牛皮大寨照直走进去,有二十里的远近。 一道朱红的地毡从寨门直通向里,地毡的尽头是金顶的黑营,是用了六百张整牛皮扎合的,营顶点缀着黄金的鸟吻和白银的水檐,那是出自汉人的巧匠之手。这里与其说是营帐,不如说是宫殿。 四个亲兵营分列四方,亲兵营外是龙虎熊蛇豹狼雕鹰等八个卫兵帐;卫兵帐外是六十个士兵帐,用的就不再是牛皮,而是油毡。三千名守帐士兵环大寨而立,十步一哨,围的滴水不漏。 大寨后是三里方圆的一片草场,草场的尽头是可汗的寝宫,用辽水旁的白石,黑山旁的黑石,和西域的火石榴石建筑而成,虽远远比不上汉人宫殿的精美与辉煌,庄严肃穆,则有过之。 又有三千名士兵守卫着皇宫与通道,两个时辰一换班。另有四千名骑兵巡逻护佑,也就是说,足足有一万名精心挑选的士兵保护着可汗及阏氏的安全。 这一万个人中,每十个人就有七个听命于咄苾,剩下的三个人,一个听命于大王子阿达里,一个听命于二王子苏察,另一个才是可汗本人的人。 就在咄苾和苏察走向大帐的同时,各个部落的战士都在以全力从四面八方向大帐靠拢。草原上的人最心疼的便是马,但这些天来,主要的通道上竟倒满了无数累死的马尸。 当然,还有人的尸体。 这些尸体在兀鹰、饿狼和 蚂蚁的环伺下,转眼就要变成一付付枯骨,久久地散落在荒漠和草甸上,记录着那场争夺的惨烈。陪伴那些枯骨的,是上锈的刀枪与镫辔,那是亡灵们不肯卸下的重负。 咄苾的刀如附骨之蛆,牢牢地顶在苏察的背上,刀尖早已刺破了皮肤,那小小的伤口也早已化脓,而两个人都没有丝毫变动。 兄弟俩的脚踏在了朱红色的大毡上。 苏察忽然开始挣扎,他奋力向前一扑,随即翻滚。但咄苾更快,他单膝跪压在苏察的腰眼上,左手拧起苏察的右臂,尖刀已抵住他后颈的动脉。 咄苾低吼:“二哥,不要和我玩花样,不然,我一刀杀了你!” 一个声音冷冷传来:“你敢!” 咄苾回头,一个满头银发的贵妇站在身后,一身黑色丝绸,衬着泥金的飘带,显得无比华贵雍容。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妇人的脸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头上的金簪与珠宝叮呤地响了起来。 她正是启民可汗的正室,突厥的王后,大隋的安义公主,也是苏察与咄苾两个人的母亲。 “咄苾你给我放开他!”王后的声音满是愤怒。 咄苾心里极是矛盾,擒虎容易纵虎难,一旦放开苏察,少不了又有一番厮杀。 “咄苾,他是你亲哥哥──”见儿子居然不听话,王后一把摔开使侍女的手,扑了过来。 咄苾一咬牙,松开苏察,单膝脆下扶住母亲,道:“阿妈,你消消气,我放过他就是。” 王后继续道:“什么叫放过他?你父亲尸骨末寒,你们就手足相残起来,是想让阿达里偷着笑么?” 咄苾低着头,不发一言,一头黑发微有些卷曲,披在肩上。 王后叹了口气,凭心而论,她一直更喜欢小儿子。只是这些年来,咄苾实在疏于请安问候,一颗母亲的心,反而渐渐向大儿子靠拢。更何况苏察已给了她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儿承欢膝下,女人的心,总是偏着孙子辈的。 王后看了看两个儿子,颓然道:“去吧,看看你们父亲!” 咄苾与苏察对视一眼,目光中深沉的仇恨一如千年不化的冰湖。 启民可汗染干的遗体停在大帐正中。儿孙妻妾围了一团。 看着两个兄长都已是拖家带口,咄苾的心忽然有些悲凉──大哥的长子什钵必已经有了自己的封地,而他,却还是孤身一人在草原上游荡。 一念及此,他忽然有点紧张──朵尔丹娜会来吗?不管怎么说,可汗也是她亲舅舅呢! 他不禁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泥土和血污,像这样又脏又臭,朵尔丹娜怕是不愿意接近他吧? 他这里想入非非,苏察已早早扑倒在地,大放悲声,顿时,大帐里哭声又响成一片。 这一哭,咄苾悲从中来,父王带着他骑马射猎的场景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他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在摔角比赛中便赢了大哥,父亲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咄苾,长成为一个男人吧!突厥人的耻辱是靠你来洗刷了! 而那个威猛高大,身经百战的父亲,现在就躺在那里。干瘦而灰败,面上已有了尸斑。 “咄苾!”阿达里猛地站了起来:“你应该知道,父亲是被人杀死的!” 咄苾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问:“什么?” 阿达里低下头,紧紧握着拳:“是的,就在前天夜里。父亲的酒里给下了毒,心脏上又补了一刀。当时我和苏察正在外面亲手烤,……一条羊腿……发现这一切,苏察就去找你了!” 这句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那天我和苏察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咄苾就看你的了? 咄苾冷冷一笑:“那天我离这儿很远!” 阿达里逼近一步:“在哪里?” 咄苾笑得更冷:“不干你的事!” 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现在要知道的,仅仅是这究竟是苏察阴谋还是阿达里的诡计,或者是两个人合伙对付他! 阿达里道:“你敢在父亲灵柩面前放肆?” 咄苾挺起胸膛向前迎上一步:“我不是凶手,有什么可怕的?大哥,父亲的眼睛倒是在看着你们!” 两个人已靠得足够近,只有动手才能解决问题! “都给我住手!” 人群中站起来的是另一个女人,她是阿达里的母亲,忽德班珠。老可汗在世时时候她一直屈居于义成公主之下,甚至让出了王后的宝座,但现在一切已不同。义成公主只剩下了一个公主的头衔,而她则有娘家的五千雄狮作为后盾。两个女人,为儿子展开了争夺。 “阿达里,你自为可汗的继续人,哪有一点尊严和气度,简直是个无赖!” 忽德班珠训斥了自己的儿子又转向咄苾:“咄苾,王位可以用武力夺来,人心却不能用武力征服。长老们和子民们都在等着你的解释。” 咄苾抬头看了看她,果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一句话就讲到了症结上。 他抚胸行礼:“母亲,我没有夺取大哥汗位的企图。至于那天晚上……我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咄苾复又跪倒在父亲的尸身前,一刀划开手腕,起誓道:“父亲,我凭着男人的血和祖先的神灵起誓,无论是谁犯下这桩大罪恶,我都会把他抓住,碎尸万段!” 他的目光阴冷地从两位兄长面上扫过,挺身而起,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咄苾一口气走出大帐,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是下决心动手的时候了,他已经失去了一次良机,若再失去一次,那股原先相对弱小的力量就要反噬了。 霍里和查贝两名将军早已拱手立在帐外,一见到咄苾,二人就齐齐行礼。 咄苾挥手道:“很好,霍里将军,你来的很是时候,你调动了多少人马过来?” 霍里恭敬而兴奋地回答:“殿下,三十万!殿下真是神机妙算!还有七十万军队,七天后赶到!” 那晚咄苾给他的兵符,是让他直接领兵赶往大帐。 咄苾傲然道:“他们的人也不过三四十万吧!不必再等援军了,动手的话,够了!传令下去,各营随时准备出战,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乱动半步!” 霍里急道:“殿下,何不快快动手?” 咄苾的眼睛遥视着极远的天外,道:“这一动起手来,我出兵中原的计划至少要推迟十年!霍里,我们突厥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才聚集起这么多力量,不到万一,我真不想火拼啊!再等一等,我看有没有更利落的法子。” 霍里愤愤道:“人不射鹰鹰啄人!王子,这太危险了!” 咄苾咬牙道:“我赌这一把!你放心,他们伤不了我……” 他忽然展颜一笑:“霍里,你是不是觉得我太不像个男人了?可是你真的不知道,十年前,有个汉人从突厥人手里救下我,对突厥极尽羞辱……那时我就发誓,我会让汉人尝到‘胡虏’的滋味,我的刀,不想对着自己兄弟!” 咄苾似乎自觉多话,很灿烂地又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便急急转身。他险些和一个人撞个满怀──一个小丫环正在怯生生的望着他。 咄苾记得这是母亲陪嫁过来那个“菊娘”的女儿,叫作阿鬟的,是这里除了她母亲外唯一的汉人,很得母亲宠爱。 阿鬟屈膝行礼道:“娘娘请殿下到后面用膳。” 咄苾皱眉道:“什么娘娘,娘娘的,改不了口了么?眼下是什么时候了,不去!” 阿鬟急道:“娘娘她好些年没见王子了,今儿准备了一天!” 咄苾听得心下不由一酸,随即道:“二哥去么?” 阿鬟忙嘻道:“这些年来,二王子一直伏侍在娘娘左右,今儿是专请三王子!” 咄苾还在犹豫,一群妇人已簇拥着母亲向这边走来。母亲的面上很有不悦之色,显然听见了他的话。只见安义公主已怒气冲冲地盯着他道:“你,连娘都信不过!” 咄苾长叹了口气,忙上前扶住母亲,软语安慰道:“孩儿不敢,孩儿随娘亲前去便是。”安义公主这才长出了口气,任由咄苾扶着,向后宫走去。一队咄苾的亲兵随后跟着。 行至宫前,安义公主摔手道:“怎么?你还要带兵来吃饭?” 咄苾一挥手,随行卫兵静静停在门外。他冲着霍里使了个眼色,霍里当下双手一推,士兵们兵分两队,团团守卫在后宫周围。 霍里从靴筒里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咄苾手里,暗中叮嘱道:“殿下,酒下要沾唇,肉不要入口!” 咄苾看了看冷颜站在一旁的母亲,猛一咬牙,没有接那柄匕首,便大踏步走了进去。 酒席果然很是丰盛,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 咄苾扶着母亲坐下,王后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咄苾,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咄苾低头不语,王后接道:“是为娘的生日,也是我进宫近四十年的日子,娘给你做了你喜欢的烤鱼和茯苓栗子糕,可你……你!” 她的脸开始抽动,浑浊的泪珠顺着衣褂滑落下去,继续叹道:“我来这鬼地方四十年了!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只有你们兄弟两个……咄苾,你知道娘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咄苾见母亲落泪,忙翻身跪下,摸着母亲的膝盖道:“娘,娘,孩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怀疑到娘身上,我只是防着苏察──” 王后勃然大怒,一把扫落了案上的食物,单手指着咄苾道:“你还敢说!还敢说!今儿若不是我,你就杀了你亲哥哥了是不是?咄苾,你好无情啊,你……连我一起杀了吧!”她缓缓站起,抓起一块糕点,悲凉道:“酒不沾唇,肉不入口,这便是我儿子来赴我的寿宴……好,你怕有毒是不是?我吃给你看!” 说罢,便将糕点向口中递去。 咄苾膝行几步,一把拿下,塞在口中,又不停抓起地上糕点,满满塞了一口,用力咀嚼。他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母亲,颤声而含泪道:“娘……” 王后一把抱住儿子,大哭起来。 咄苾全力咽下口中糕点,轻抚母亲的后背,道:“娘,是孩儿的错!你看,孩儿这不是吃了么?好吃!好吃!好吃!” 王后慈祥地微笑道:“以后莫再手足相残了,听娘的!” 咄苾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只要二哥放过我──” 王后轻叹道:“胡说!他是你哥哥怎么会害你?倒是那个阿达里,你们该齐心对付他才是。” 咄苾又不言语,以他的实力,即便一举扫灭两个兄长的势力也非难事,又哪里需要与什么人“齐心”?王后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才高兴道:“你刚才胡吃一气,怕是什么也尝不出来,娘这儿有上等的茶叶,给你泡一壶,换些饭菜,慢慢吃。” 咄苾就势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顽皮道:“娘扔到地下我就吃地下的,只要是娘做的就是好──” 那个“吃”字还没有说完,咄苾只觉得四肢一阵剧痛,浑身的力气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胸口、丹田、五脏六腑一起绞痛起来,如万蚁噬身,忍无可忍,不禁哼了出来。那股奇痛随八脉运行一周天,重新又散布全身,一阵高过一阵,咄苾一头、一脸、一身现时满是冷汗,额头上的青筋蚯蚓般扭曲。 王后被吓呆了,不停摇晃儿子,唤道:“咄苾,这……好端端的怎么了?” 她一摇之下,咄苾周身骨节似被折断一般巨痛,却又抬不起手来推开她。咄苾实在痛得开不了口,便张着嘴稍微吸了口气,这口气吸进去,胸口又一阵剧痛,却总算聚起些力气,他勉强笑道:“总算,总算,总算没让娘吃了那块糕……苏察,你出来!” 他满脸汗水,肌肉全在痉挛,这一笑,当真比哭还难看。 王后又是害怕,又是心疼,抱着儿子哭道:“不会是苏察,不会……” 只听一声轻笑:“不是苏察,又是谁呢?” 毛毡撩处,走出来的正是苏察。他几步走上前,一脚踢在咄苾身上,踢得他滚出老远。王后尖叫一声,正待扑出,却被苏察一把扯住。那一脚放在平时也没什么,这会儿却痛得咄苾半天喘不过气来,半响才尽量控制声音道:“苏察,我们之间的事,不要把阿妈扯进来。” 这时门外的卫兵们已觉察出不对,一拥而入。领头的正是霍里和查贝,苏察一刀架在咄苾的脖子上,怒喝道:“放下兵器!” 咄苾冷哼道:“谁敢放下兵器?你们都退下! 苏察多少又有害怕,又吼道:“放下兵器!不然我先卸了他一条胳膊!” 霍里和查贝对望一眼,打了个手势,士兵们鱼贯而出,偌大一块前厅,只剩下他们两人。 苏察道:“你们敢违抗我的命令?” 霍里道:“我们只服从军令!” 二人神情肃穆,与平日执行命令毫无二样。 咄苾急道:“你们两个给我出去!” 二人一起道:“殿下!”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察冷冷一笑,手中的刀刃一转,咄苾的脖子上已多了道血痕。还是那四个字:“放下兵器!” 霍里与查贝手一松,两柄刀落在地上。苏察的卫兵们不待吩咐,一涌而上将他们绑了起来。 咄苾紧咬着牙,面上毫无表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若一开口,只怕便有泪珠落下。 阿达里的面色阴沉的如暴雨前的乌云。他一遍遍来回踱着步,越来越是焦躁。 终于,他气急:“你在王后的寝宫抓住了咄苾……全草原都知道这种不光彩的事情,你怎么交待?” 苏察一字字道:“让他招供!” 阿达里猛一顿足:“你凭什么?他是出了名的铁汉子!” 苏察也猛然起身:“没他的口供,什么人证物证也没用!” 阿达里嗤笑一声:“有本事你去吧!” 苏察冷冷一笑:“放心,我拿得到的!”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只剩下阿达里愕然的目光。 一间阴冷的石室,四壁挂着各种刑具,中间烧着一盆炭火。 三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分别被锁在石室的一端。其中一男人,早已不象个“人”,手指和脚趾已被一只只捣烂,身上也满是鞭伤和烙伤,一只眼珠已经被生生剜了出来。 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苾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苾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苾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苾,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苾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苾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苾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苾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苾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苾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苾,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苾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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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11-13 13:09: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棠棣 (一)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唐·西鄙人 茫茫无边的草原,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下山去。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双双闪着绿光的眼睛。 是狼群! 她挥着树枝,冲了上去,狼群却变了,变成各式各样的人,一刀刀向她劈了下来。 人群中,她看见了李靖,她向他求援,李靖却笑了,狞笑,变成一头最大的狼,狠狠扑了过来。 她向后退,却没有一点力量,软绵绵摔倒在地上。狼群已经离她很近了,她听得见它们喉咙中的咆哮。它们凶狠而冷酷地盯着她,凶狠地不像狼的目光。 她的力量呢?她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七岁的小女孩,迷失在荒原上,面对着群狼,无助而恐慌。 狼群终于扑了上来,一张张血盆大口对她稚嫩的咽喉张开。 远处,一个骑士急急跑来,她早就知道他会来的,她看着远处的火光,在狼吻下绝望地大叫:“咄苾哥哥──” 向燕云翻身坐起,才发现指尖已嵌入了掌心,留下一弯弯月牙般的血痕。 身边的宇文素眉还在沉睡,她确定自己没有叫出声──这些年来,她已经不知道惊叫的感觉。 咄苾哥哥,向燕云轻轻念了一遍,很有些温暖,那个三王子,怕是有七八年没见了,怎么还会屡屡在梦中最紧要的关头出现? 这些年来,突厥的势力一天天强大,渐渐有摆脱隋朝属国身份与之分庭抗礼的趋势,而咄苾王子的英名也随着马蹄播撒到草原的各个角落。 咄苾王子,他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吗? 一声长嘶,打破了夜的宁静,必定是摇光看见了什么。向燕云披衣出门,只见远处升起十余道白烟,正是风云盟内联络的信号。 她取出一筒“千里云烟”,以内力逼去,一道烟柱凌空而上,二十丈内毫无开散。 远处当即有了反应,风盟探讯联络的功夫,实在是当世无双。 远方出现了两名青衣大氅的使者,轻飘飘地来到她面前,如同风中的一片落叶,又像是幽冥中一缕游魂。 他们在三丈外就齐齐跪下,呈上一封书信。 向燕云挥挥手,二人又一起退下,身法迅急而谨慎,似乎要在盟主面前一展身手。 “燕云,怎么了?”宇文素眉跟了出来。 “两个下属来送信,莫龙渊手下的人,这几年功夫真是大有长进。”向燕云轻描淡写地道。 “风云盟大大小小的职位,被你替换的差不多了吧。”宇文素眉轻笑,听出了向燕云心中的骄傲。 “不是替换,提拔后进而已。”向燕云一边拆信一边道,她一行行扫着信,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怎么?”宇文素眉黑暗中不能视物,急急地问。 “舅舅死了……”向燕云垂下信。 “你舅舅?” “是的,我舅舅,突厥的可汗。”向燕云振衣,束发,拍了拍摇光道:“走吧阿眉,我们回阴山,咄苾他有了大麻烦了!” 史载:公元六零九年,启民可汗卒。 启民可汗一生荣辱,兄弟间的争斗,臣服与掠夺,血、火和泪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页微不足道却无法略去的印迹。 他死在咄苾出猎的第二天,蹊跷而悄无声息。 一只雪白的鹰,掠过苍穹。 三枝狼牙箭从三个不同的角度射去,准且狠,似乎没有给那只鹰留下回旋的余地。 又是三支箭!如果说前三支箭是流星,后三枝就是闪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落了前箭。 三名小队长诧异的回头。 咄苾! 他更成熟了,脸上的线条刀割般的刚毅,带着妖一般的魅力。大而深的眼睛,挺直修直的鼻梁。 一身的肌肉仿佛是从生命最原始的深处挤出来的,岩石般的结实,一色的黝黑。从肩膀到手指,线条流润而下,那是力对美的诱惑。 咄苾扔下弓,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他的背挺拔,一步迈出几乎是常人的一倍。 那个骑手里的骑手,猎人里的猎人,男子中的男子。 三名小队长惊惶失措,不知自己哪里做错,惹得王子不快。 他们的卫队长匆匆跑来,一人给了一鞭子,骂道:“蠢东西!谁不知道三王子想着念着那只阴山顶上的鹰,白鹰是他的圣物啊,你们居然敢射杀!” 三名小队长面面相觑,咄苾痴恋着骑白马的朵尔丹娜,这早已是传说中的故事。他已经过了三十岁却一直不娶,这在草原上的王子们中间不仅是个奇迹,简直就是个笑话。 草原上的男人,本来就应该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要最漂亮的女人,那个王子每个十七八个侍姬?只有咄苾例外── 那个鹰一样骄傲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 入夜了,时值盛夏,但草原的暑气似乎不那么强烈,似乎还有些凉意。 咄苾伏在书案上,羊皮纸上是一幅地图,包括了楼兰、契丹等各国的兵力与粮草以及各部的军队部署。 咄苾的嘴角浮现了一丝笑意,这些年来,突厥重新凝聚,成为一个强大的帝国,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心血。他练兵、学习编制、研读汉人的书籍、征战、收集情报……每一刻都在渴望马踏黄河的荣耀。 如果,他们兄弟足够团结的话,区区一个一个还不是随手就收拾了? 他煞费苦心的在大兴和洛阳埋下了若干眼线,洞察着隋室的一举一动,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拼命,或许只有拼命工作才能忘记心中那个白色的影子吧,又或许……他决心用万里江山作为聘礼送到那个视天下男儿如无物的女子面前? 他打开了一封朱红色的书简,那是专门报告李靖的动向的。李靖,只有和他在一起,咄苾才能感到一种对等的压力。 “六月,向燕云截李渊于风陵渡,诛七十余人,获其次子李世民。李靖求恳,释之。李渊怒极,令群力杀之。” “哼!”咄苾一声冷笑:“那丫头怕是找了李渊十来次麻烦了,那家伙也真命大!不过朵尔丹娜还是太过仁慈,先铲除了他的妻儿党羽,李渊还有什么好倚仗的?这样不肯开杀戒,真是麻烦……不过就凭那几个人想要伤她恐怕还早得很!” 他又抽出另一封书信,信上沾着一根鸿毛,那是“十万火急”的意思。咄苾抽出信,只见上面写道: 李靖擒向燕云于桃花庵,七月十九日过萧关,速救之。 咄苾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这封书信他本可以不予理睬,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李靖?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 朵尔丹娜,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朵尔丹娜真的落在他们手里,他们会怎么对付他? 这个送信的人真是摸准了他的脾气。 咄苾站了起来,在帐篷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愈来愈是烦躁,终于忍无可忍地吩咐:“来人!” 一声召唤,帐下几员大将匆匆忙忙冲了过来,一个个睡眼惺忪,但动作依然快的惊人。咄苾多少有些欣慰,扬手将书信展示一圈,问道:“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一名队长立即行礼道:“王子殿下,今天的书信是我送来的,没有这样的一封!” 咄苾点点头,一切正如他的所料。他看了属下们一眼,随手将信递给了右手的一位将军。他比起咄苾约莫大了几岁,一蓬乱扎扎的胡子看上去甚是威风。“殿下”,那将军抬头道:“不可能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没有喊向燕云的。这一定是一个圈套!” “查贝”,咄苾皱着眉头:“我也知道这八成是个圈套……可是,它万一不是呢?” 查贝将军身边另一员大将也接过信扫了一遍,点头道:“殿下,我赞成查贝的意见!这一定是故意诱你上钩的。我们找人去阴山问一声不就成了?” “今天已经是七月十八了。”咄苾苦笑着从他们手中抽出信笺:“霍里,查贝,我去一趟萧关。” 两个人大惊失色,一起跪下道:“殿下不可轻举妄动!” 咄苾拍了拍霍里的肩膀,道:“霍里将军,你替我调动两拨人马。”说着,随手将两块兵符递了过去,又附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霍里的神色这才慢慢缓解,点头道:“属下得令!” 霍里是咄苾手下的第一员大将,也是噶里七部中的第一勇士,与咄苾从小一起长大,并肩作战已经有近二十年。他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看上去精明能干,上唇两撇小胡子总是盖在嘴上,让人瞧不清他的喜怒。查贝却是咄苾的卫队长,负责他的护卫工作,忠心耿耿,这两个人是咄苾的左右手,一向视为心腹,委以重任。 查贝急道:“王子,我和你去!”他不待咄苾说话,已经大步跑出去备马,咄苾哈哈一笑,对霍里调侃:“这家伙还是火烧屁股的脾气。好吧霍里,我和他去看看,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 他回头摘下马刀,在霍里肩上重重一敲,大声道:“我出去办事期间,一切事务交给霍里将军。大家听明白没有?” “是!”一声斩钉截铁的回答,咄苾满意的点头,大踏步走了出去。 辽阔的草川上,顿时响起了马蹄急促的跑动声。 半个时辰后,一名信使冲进帐篷,喘息着禀报:“可汗……归天了……” 霍里这才长吸了口冷气,一拳锤在桌子上:“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萧关距此有六百里之遥,咄苾与查贝一路狂奔,到了东方发白的时刻,已经跑过了大半的路途。一路向西南,草地渐稀疏,已到了沙漠的边缘。 “殿下!”查贝小心翼翼地禀告:“咱们换匹马再走吧?” 咄苾嘿嘿笑道:“查贝,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这条道咱们俩怕是走了二十个来回了吧,灌两袋水,咱们擦着边插过去!” 他信手将马鞭向西南一指,臂上的肌肉已僵硬。远处,一道长长的黑影越来越粗,一字排开,形成了合围之势。马队带起了铺天蔽日的黄沙,无数锃亮的矛尖连成一片,在那样的气势下,咄苾查贝两个人就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孤舟,显得分外渺小。 马队转眼就到跟前,连漆黑的头巾也清晰可见。队伍的正中众星拱月的拥出一个人来,咄苾看到他,脸上顿时露出一种“早知如此”的神情,他高声道:“二哥,你还好吧?” 来人正是二王子苏察,他面如寒铁,捏着下巴哂笑:“咄苾,你做的好事!还不快跟我回去认罪!” 咄苾扫视一眼,苏察居然带了三四千人,一字长龙地排到天边。他双目一睁:“哦?认什么罪?” “你还装蒜!”似乎早已料到咄苾有此一答,苏察阴森森笑了,“你刺杀父汗,图谋篡位!” 虽然对苏察早有准备,咄苾还是被这条罪名扣的一愣,脑子嗡嗡作响,他迟疑道:“什么?父亲遇刺了?”他很快就回复了常态,冷笑道:“苏察,父汗一去世你就直奔我而来,嘿嘿,真是够快!只不过,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一步,苏察,你回过头看看。” 苏察见他有恃无恐,自己倒是有些心虚,回头看时,见远处又来了一彪人马,锐剑般直刺自己的队列。他腿肚子不明不白的抽了两下筋,暗喊一声不好,心道咄苾这小子,居然埋下了伏兵。 那队人马由远及近,也不知有多少,有如万马奔腾的气势一般。 其实咄苾哪里设下伏兵?只是令五百里外一支亲兵赶来与他会合,同赴萧关罢了。这支亲兵不过一千之数,而苏察却带来了三多人。 草正茂盛,天已蓝了,一轮旭日缓缓东升。 苏察若论起练兵,实在差得远了。手下人无论军纪还是应变之力,都远不如咄苾的人。这一冲一杀,队伍顿时乱了。正巧他为了耀武扬威,更为了不让咄苾有逃生机会,将队伍一字长蛇摆开,哪里禁得起这般集中力量的冲击?两对人马刚一对上头,立即动起手来,刀枪交举,人喊马嘶,杀得太阳也失去了颜色。 咄苾两刀砍死两个苏察的卫兵,心知敌众我寡,制不住苏察,只怕时间一长,人马便支持不住。 一念及此,身子一翻钻在马腹下,与马鞍平齐,直冲过去。那匹乌锥马为他心爱坐骑,一时也顾不上它,无数刀枪一齐招呼在马头,马颈之上,好端端一匹骏马当即血肉模糊,但咄苾也已到了苏察马前。 他一手扯住苏察右腿,已经从自己马腹下转到了他的马腹下。那马吃重,连连转了几圈。咄苾手上使力,已将苏察硬生生扯了下来,那苏察一刀正要劈下,这一扯顿时失了准头,一刀砍在地上。 二人一齐翻滚了几下,咄苾的左臂一紧勒住他喉头,低声道:“让他们住手!” 苏察又气又恼,只得大声道:“三军停手!” 军令一出,厮杀顿时停止,当时已是一片混战。战士们迅速就近结成小队或三五个,或七八个,持刃而立,静听命令。 咄苾的声音压得很低:“苏察,我现在杀了你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只是可怜了你手下的那些勇士们……下令调头,跟我回大帐!” 苏察的声音压得更低:“你回去杀了阿达里,你就是可汗──” 咄苾手臂一紧,勒得他几乎没喘过气来,怒道:“你这种没眼光的东西,只想着窝里反,仅仅做草原上的王,有什么意思?” 苏察反唇道:“不统一草原,怎么统一天下?” 咄苾手臂又是一紧:“少说废话!你到底讲是不讲?” 苏察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高声道:“六军听令,打道回大营。” 黑压压的队伍齐齐一声答应,向可汗的大帐行进。 数万人的队伍,听不到一声谈笑或叹息,只有脚步,沉沉的,震得草原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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