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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的「劍道」與「人道」— 從西門吹雪與葉孤城說起(文:林保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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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4 22:59:5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古龍在整個武俠小說發展史中的地位,至今雖仍無定論 ,但「金」、「古」齊名,同為武俠小說史上引人矚目的兩顆巨星,對武俠撟鳟a生深遠的影響,則應是人無異辭的。

       大體上,金庸以其「宗師」的地位、優質的創作,為武俠小說開啟了步入文學殿堂的大門,這是金庸最值得稱道的「功績」;而古龍以奇詭俶儻之才情,一力變化求新,緊扣時代脈動,並以「去歷史化」的寥闊場景,為武俠開闢出另一境界,則是古龍最得力之處。一「正」一「奇」,誠如陳曉林所說:「金庸敘事平穩,古龍則跌宕多奇變」,古龍的「奇」正來自於他的「變」,所謂「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古龍早在1971年就甚有「求新求變」的自覺:

       所以武俠小說若想提高自己的地位,就得變!若想提高讀者的興趣,也得變!不但應該變,而且是非變不可!

       怎麼變呢?有人說,應該從「武」變到「俠」。若將這句話說得更明白些,也就是武俠小說中應該多寫些光明,少寫些黑暗;多寫些人性,少寫些血!

       事實上,古龍在《浣花洗劍錄》(1964年6月《民族晚報》開始連載)中,就已經劍及履及,積極拓展他的武俠事業,是武俠小說領域中最早將「創新」的理論 形諸文字的作家。他不只一次的公開為文批評武俠小說「學藝」、「除魔」的俗套與公式,並宣示其以「東洋為師、非變不可」的決心。他強調:「要求變,就得求 新,就得突破那些陳舊的固定形式,嘗試去吸收。」他反詰:「誰規定武俠小說一定要怎樣寫,才能算『正宗』!」 因此,他率先採用散文體式行文,運用詩化的語句分行分段,造成文字簡潔明快的效果;擷取意識流的錯綜時空,布設蒙太奇式的場景組合,加快小說的節奏感;並以「正言若反」的筆法,塑造特立獨行的人物與詭異離奇的情節;更獨創一種特殊的「非敘述人」的對話體,自問自答,極為別緻。凡此,都是古龍在自覺意識下求 新、求變所作的開創。

       古龍的「變」,是全方位的「變」,無論從文字運用、場景變換、敘事手法、情節變化、主題意識,都曾經對後起的作家造成廣泛的影響,而其始則是透過對「武功」的新穎描寫開闢出一條坦途的:從《浣花洗劍錄》發軔,經《多情劍客無情劍》(1969年)醞釀,而在《大遊俠》中完成。本文即擬以《大遊俠》書中象徵古龍「劍道」達臻圓熟境地的代表人物──西門吹雪與葉孤城為中心,探討古龍在這方面的成就。

       一、從陸小鳳傳奇說起

       短幅的故事,單一英雄的傳奇,是古龍後期小說最喜愛的模式,也是一種創意,因為短幅故事不僅迅起迅結,擺脫了舊式武俠小說動輒數十萬言的長篇壓力,足以在節奏迅速的現代社會中爭取到多數的讀者;同時,精簡而緊湊的情節張力,也最適於表現他奇詭、多變的風格;更重要的是,藉單一故事的烘托,英雄得以在情節中崛起,展現不凡的風采。其中楚留香拜電影,尤其是鄭少秋主演的港劇之賜,最富盛名;而陸小鳳則是繼楚留香之後嶄露頭角的另一典型。

       陸小鳳最先是在《大遊俠》(1973~1975年由南琪陸續出版)中露面,分〈陸小鳳傳奇〉、〈繡花大盜〉、〈決戰前後〉、〈銀鉤賭坊〉、〈幽靈山莊〉五段故事;其後則又有《鳳舞九天》(1975,南琪)、《劍神一笑》 (1981,萬盛)兩部,總計七個故事。

       在短幅的系列故事中,楚留香營造了胡鐵花這一相當成功的第二男主角。胡鐵花的粗率、直爽,與楚留香的風流蘊藉,正好相得益彰,在此,古龍充分擷取了傳統小說中的人物對襯手法,相信《水滸傳》中的宋江與李逵、《說岳全傳》中的岳飛與牛皋,皆是他取法的模範。在陸小鳳系列中,古龍刻意塑造第二男主角,不但人數、份量遠較楚留香為多,就是作用也完全不同。我們可以說,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掌握了更重要的人物技巧,賦予了人物更多樣化的性格特徵。在陸小鳳故事中,古龍開宗明義提到了熊姥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和花滿樓四人,此外,還有「偷王之王」司空摘星與「大老闆」朱停。這幾個人的出場次與作用不一,其中尤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花滿樓與司空摘星最為重要,屢次在幾個故事中佔有關鍵的地位。

       陸小鳳當然是故事中最重要的人物,古龍曾將陸小鳳與楚留香作了個對照:

       楚留香風流蘊藉,陸小鳳飛揚跳脫,兩個人的性格在基本上就是不同的,做事的方法當然也完全不同。他們兩個人只有一點完全相同之處。他們都是有理性的人,從不揭人隱私,從不妄下判斷,從不冤枉無辜。

       不僅性格不同,就是形貌的摹寫也頗有出入,楚留香「雙眉濃而長,充滿粗獷的男性魅力,但那雙清澈的眼睛,卻又是那麼秀逸,他鼻子挺直,象徵著堅強、決斷的鐵石心腸,他那薄薄的,嘴角上翹的嘴,看來也有些冷酷」。塑造楚香帥,古龍已力圖擺脫武俠小說中「俊男」的造型,但用語及形容,還是不免有幾分「帥哥」意味,而且,楚留香永遠文質彬彬,不曾狼狽出糗,就是連他 「摸鼻子」的習慣性動作,也頗為「風流蘊藉」。陸小鳳則不同,他的形貌,只有「眉很濃,睫毛很長,嘴上留著兩撇鬍子,修剪得很整齊」,古龍捨棄了一切俊美的形容詞,只為陸小鳳留下了他的註冊商標──「四道眉毛」。簡潔有力,讀者於想像中自不難捕捉到其神貌。陸小鳳經常出糗,不但擁有 「陸三蛋」、「陸小雞」、「陸笨豬」等不雅的綽號(楚留香則是「老臭蟲」),而且在語言上也常吃虧露醜(尤其碰到司空摘星)。更重要的是,陸小鳳雖然武功深不可測,拿手絕技「靈犀一指」總是「來得正是時候」,卻不如楚留香的萬能;如果沒有周遭的朋友相助,陸小鳳不可能完成任何「事業」。換句話說,陸小鳳比楚留香多了一分「平凡」之氣,更易使人覺得分外親切,而「平凡」二字,正是古龍晚期小說刻意塑造的。

       儘管如此,楚留香和陸小鳳系列還是有相同點,那就是以「破案」貫穿整體故事。陸小鳳與楚留香,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說是「神探」的化身,專門負責破解各種迷離詭異的案件,因此,古龍膾炙人口的詭奇風格,也在此系列中表現無遺。

       不過,詭奇之於古龍究竟是利是弊,不但學者頗有異見,就是古龍自己也常質疑,就在撰寫陸小鳳系列的同時,古龍也逐漸意識到情節的詭奇變化,已無法再吸引讀者了,同時認為唯有「人性的衝突才是永遠有吸引力的」:

       武俠小說已不該再寫神,寫魔頭,已應該開始寫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武俠小說的情節若已無法再變化,為什麼不能改變一下,寫寫人類的情感、人性的衝突,由情感的衝突中,製造高潮和動作。

       兩段引文在後期古龍所發表的文章中屢屢出現,無論是對其他一力規模古龍的後起作家或古龍自己,皆不啻是暮鼓晨鐘!可惜的是,古龍雖身體力行,在後期作品中極力描寫其所謂的「人性衝突」,但一則他「為變而變」,陷入了人性反覆的死胡同中,無法作更深層的解構;一則自1977年以後,酒色交攻下虛弱的身體也大 大削減了他的創作動能 ,以致不得不再度找「槍手」代筆。最後只有齏志以歿,空留俠名在人間。

       二、西門吹雪與葉孤城

       從情節而言,陸小鳳傳奇系列作品顯然仍以奇詭變化為主體,無論是《陸小鳳傳奇》中青衣樓的霍休與假大金鵬王、《繡花大盜》中監守自盜的名捕金九齡、《決戰前後》出人意表的謀叛、《銀鉤賭坊》中一連串的「假局」、《幽靈山莊》中西門吹雪「真、假」追殺陸小鳳,或是未完的《鳳舞九天》的「隱形人」,都極盡其詭譎變化之能事;不過,此時的古龍,真的很想寫「人」,寫「人性」。於是,在「平凡」的陸小鳳之外,古龍也「開宗明義」地提到了熊姥姥、老實和尚、西門吹雪 和花滿樓四人 。其中花滿樓以一失明之人,用「心」去感受世間的一切美麗,正可與《蝙蝠傳奇》中的原公子作一對照,古龍是刻意藉此一角色的燦爛笑顏凸顯世情溫暖的一面,但出現場次相對較少;西門吹雪則是此一系列中極力推揚的角色,且藉他的另一「化身」──葉孤城,兩相對照,不僅將「劍道」入於「人道」,圓融了他自《浣花洗劍錄》以來開創的武功新境界,更昭示了他所強調的「人性」。

       西門吹雪在陸小鳳系列中已完成的前五部中,出場甚是頻繁,在《陸小鳳傳奇》中,西門吹雪力戰獨孤一鶴,初露劍神鋒芒;《繡花大盜》隱隱伏藏了他與葉孤城的「世紀之戰」;《決戰前後》則是他與葉孤城的「決戰」;《銀鉤賭坊》中他輕取羅剎教的枯竹;《幽靈山莊》中則扮演著「假追殺者」。大抵上,西門吹雪所扮演 的是個劍術通神的角色,陸小鳳只要一遇上武功高強的敵手,就非請他出山不可,甚至不惜剃掉自己的「註冊商標」──四道眉毛中的「鬍子」。

       西門吹雪吹的不是雪,是血。他劍上的血。

       「這名字就像是劍鋒一樣,冷而銳利」,西門吹雪以「雪」為名,喜著一身白衣,性格孤傲絕俗,如雪般冷冽寒酷;他熱衷追求「劍道」,一看見新奇的武功,「眼睛更亮了」,「就像是孩子們看見了新 奇的玩具一樣,有種無法形容的興奮和喜悅」。他殺人,殺人後習慣的動作是吹去劍鋒上的血,顯示了他對人命的輕蔑,而「雪」的白與「血」的紅,形成強烈而鮮豔的對比,血色的燦爛,無疑更櫬托出雪白的 冷岸、無情,「當你一劍刺入他們的咽喉,眼看著血花在你劍下綻開,你若能看得見那一瞬間的燦爛輝煌,就會知道那種美景是絕對沒有任何事能比得上的」,花滿樓曾評論西門吹雪道:

       因為他竟真的將殺人當做了一件神聖而美麗的事,他已將自己的生命都奉獻給這件事,只要殺人時,他才是真的活著,別的時候,他只不過是在等待而已。

       以「劍道」為性命的西門吹雪,顯然頗有以殺人試劍的意味,冰冷無情,如霜似雪。不過,西門吹雪還是有朋友的,雖然不多,「最多的時候也只有兩三個」 ,也正因為「朋友」二字,西門吹雪變成了陸小鳳有求必應的福星,甚至還頗有點「兩肋插刀」的義氣(如《幽靈山莊》故事中,他不惜犧牲名譽,假稱妻子受到陸小鳳調戲,演出假追殺戲碼)。事實上,西門吹雪第一次出場,古龍就刻意凸顯了他「俠義」的特徵──他不遠千里,在烈日下馳騎三天,焚香沐浴,齋戒三日,趕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為了一個陌生人(趙剛)去殺另一個陌生人(洪濤),只因為洪濤殺了趙剛,而趙剛卻是個「很正直,很夠義氣的人,也是條真正的好漢」 。

       相較起來,白雲城主葉孤城則似乎少了一點人情味。葉孤城在小說中第一次出現,是在陸小鳳夜探平南王府之時,當時陸小鳳險些喪命在他那招著名的「天外飛仙」之下;而葉孤城顯示出的冷酷、孤傲、寂寞,也正與西門吹雪相同,「他們的人也都冷得像是遠山上的冰雪」,陸小鳳覺得:

       他們都是非常孤獨,非常驕傲的人。他們對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無論是別人的性命,還是他們自己的,都完全一樣。他們的出手都是絕不留情的,因為他們的劍法,本都是殺人的劍法。他們都喜歡穿雪白的衣服。

       但葉孤城是個「驕傲的人,所以一向沒有朋友,我並不在乎,可是一個人活在世上,若連對手都沒有,那才是真的寂寞」。西門吹雪在殺了蘇少英時,曾感慨:「你這樣的少年為什麼總是要急著求死呢?二十年後,你叫我到何處去尋對手?」 兩個同樣孤高、寂寞的人,同樣是以劍道為性命的人,對他們來說,「劍道」其實就是「性命之道」,是他們身心性命的安頓之處。西門吹雪幽居萬梅山莊,葉孤城隱遁南海孤島,欲探求「劍道」;殊不知「劍」是「入世」的,故其「道」僅能於人間世的歷練上探求。於是他們飄然而出,踏臨人世,藉兩柄寂寞孤冷的劍,相互印證。陸小鳳一直不願,也不懂「決戰」的發生及意義,但經由一句,「正因為他是西門吹雪,我是葉孤城」,陸小鳳啞然無言:

       這不算是真正的答覆,卻已足夠說明一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命中註定了就要一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別的理由,兩個孤高的劍客,就像兩顆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擊出驚天動地的火花。這火花雖然在一瞬間就將消失,卻已足以照耀千古!

       他們都是獨一無二的大宗師,不但世間僅能有其一,而且也唯有藉其交迸出來的火花,才能照亮「道」的途轍。「既然生了葉孤城,為什麼還要生西門吹雪」 ?因此,此戰勢在必行,這已是追求「劍道」者的宿命。

       這場兩雄相遇的宿命決戰,從《繡花大盜》牽引而下,「月圓之夜,紫金之巔,一劍西來,天外飛仙」,地點在天子駐蹕的紫禁城之巔(太和殿屋頂);時間選在淒迷的月圓之月。無疑,這極富傳奇的意味,也極富「劍道」與「人道」的省思。

       三、古龍的「劍道」

       古龍的武俠小說,自《浣花洗劍錄》(1964)精確的詮釋了「無劍勝有劍」 的武學境界後,開始以氣氛的醞釀、氣勢的摹寫、簡潔的招式、迅快的比試,取代了傳統武俠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武功描寫,這是他取法日本劍客小說家吉川英治、小山勝清、柴田練三郎描摹宮本武藏的「劍道」而推陳出新的突破。

       在《浣花洗劍錄》中,古龍借紫衣侯之口,道出武學的奧秘:

       我那師兄將劍法全部忘記之後,方自大澈大悟,悟了「劍意」。他竟將心神全都融入了劍中,以意馭劍,隨心所欲。……也正因他劍法絕不拘囿於一定之招式,是以他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抵擋。我雖能使遍天下劍法,但我之所得,不過是劍法之形骸;他之所得,卻是劍法之靈魂。我的劍法雖號稱天下無雙,比起他來,實是糞土不如!

       不拘囿於一定的招式,就是「無招」,「他人根本不知該如何抵擋」,則是「勝有招」,古龍是以道家「道法自然」的觀念詮釋的,故下文以自然萬物的原理為證, 草木榮枯、流水連綿、日月運行等,皆是順應默化、生生不息的,唯是生生不息,故方能破除集狠、準、穩、獨、快於一身的「迎風一刀斬」。

       此一開創,到《多情劍客無情劍》(1969)則有更進一步的發展,古龍在書中藉上官金虹、李尋歡與天機老人的語言機鋒,寫出了所謂「無招」的三層境界,這是武俠小說論武功境界「經典中的經典」:

       手中無環,心中有環! (上官金虹,頁954)

       在心裡,我刀上雖無招,心中卻有招。(李尋歡,頁956)

       要手中無環,心中也無環。到了環即是我,我即是環時,就差不多了……妙參造化,無環無我,無迹可尋,無堅不摧!(天機老人,頁962)

       無刀無招,卻是「有刀又有招」,此一境界,在《浣花洗劍錄》中已經揭示,但此書將刀(環)、招與「心」相聯繫,無疑更進一層,武學的境界,直等於人生的境 界了。但天機老人卻顯是不以為然,更提出了第二層「環即是我,我即是環」,將「人與劍」完全結合;但人劍雖是合一了,仍有人與劍之別,故又提出「無環無我」的相忘境界,此方為武學的真正巔峰!在此,古龍以禪宗神秀與慧能的偈語印證,實則與莊子的「吾喪我」觀念亦相吻合――這真是所謂的「仙佛境界」了。

       「劍道」發揮至此,至矣,盛矣,蔑以加矣!

       還是古龍的「絕境」,但如仙如佛固是高妙絕倫,卻分明與「人」之間有所扞格,陸小鳳系列故事以「人道」為重,只講到「人即是劍」的境界,並未「劍我兩忘」。蓋無論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是多孤高懸絕,是「劍」就要入世,既入世就不得不受「人道」的拘限,而也唯有將「劍道」落實於「人道」,俠客的生命才有意義 ――這正是陸小鳳系列故事的主題。

       公孫大娘曾評論葉孤城的「天外飛仙」一劍:

       這一劍形成於招未出手之先,神留於招已出手之後,以至剛為至柔,以不變為變,的確可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劍、招、神、意四者相通,不變而有變,其實正是「人即是劍」的境界,故葉孤城可以篤定的說「我就是劍」。西門吹雪的劍道境界,也造臻於此:

       ──他的人與已與劍溶為一體,他的人就是劍,只要他的人在,天地萬物都是他的劍。

       ──這正是劍法中的最高境界。

       人在、劍在、道也在,這是古龍後期最高武學境界的論斷,明顯與《多情劍客無情劍》不同。從哲學思想上論,此說正如禪宗菩提、明鏡的「是」與「非」一般,是落於「劍道」下乘的,可是,這卻和古龍後期企圖發掘的「人性」息息相關。

        四、「人道」與「人性」

       「我即是劍,劍即是我」,是陸小鳳系列中欲刻意強調的道理;然而,所謂的「我」,究竟為何?何者之「我」才是古龍所肯定的?我們不妨先看看紫禁城頂西門吹雪與葉孤城決鬥前的對話: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說:「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
       葉孤城道:「誠?」
       西門吹雪道:「唯有誠心正意,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足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術更是學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要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陸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就是劍。

       紫禁城上當代兩大劍客的決戰,就是在這段機鋒式的語言後開展的。學劍者該「誠於人」還是「誠於劍」?是這段對話最重要的部分。西門吹雪指摘葉孤城「不誠」,而葉孤城亦已默認。的確,葉孤城在這段傳奇中用盡了心思計謀,布弄各種疑陣,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藉這場轟動天下的宗師對決吸引天下人的耳目,以暗遂其弒君篡位的詭計,西門吹雪所稱的「誠心正意」,顯然是非常儒家式且道德化的,這與歷來武俠小說中所設計的俠客形象如出一轍,葉孤城自覺虧欠,自然只得默認。「誠於人」是「人道」,故西門吹雪後來評述此戰時,也宣稱葉孤城「心中有垢,其劍必弱」 。

       不過,此戰的結局,真的就是西門吹雪勝了嗎? 從「冰冷的劍鋒,已刺入葉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覺到劍尖觸及他的心」看來,西門吹雪終是最後的生還者;但是,就在決定勝負的最後一劍時,情況是:

       直到現在,西門吹雪才發現自己的劍慢了一步,他的劍刺入葉孤城胸膛時,葉孤城的劍必已將刺穿他的咽喉。

       這命運,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這時候,他忽然又發現葉孤城的劍勢有了偏差,也許不過是一兩寸間的偏差,這一兩寸的距離,卻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

       這錯誤怎麼會發生的?

       是不是因為葉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與死之間,已沒有距離?

       對葉孤城來說,此戰「勝已失去了意義,因為他敗固然是死,勝也是死」,「既然要死,為什麼不死在西門吹雪的劍下」?葉孤城是不敗而敗,因此劍勢略作偏差,而滿懷感激地承受了西門吹雪的劍鋒──這不是技不如人。陸小鳳旁觀者清,早已看出葉孤城劍如行雲流水,而西門吹雪的劍,「像是繫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這條看不見的線」。西門吹雪的入世精神,本就是古龍欲加強調的,而入世的結果,牽連起心中冰藏已久的感情(孫秀青及腹中小兒的親情愛情、陸小鳳的友情),有牽繫,就難免有羈絆,此時的西門吹雪已不再是「劍神」,而是「人」,「因為他已經有了人類的愛,人類的情感」;而葉孤城呢?陸小鳳「從未發覺葉孤城有過人類的愛和感情」,「人總是軟弱的,總是有弱點的,也正因如此,人才是人」 ,故西門吹雪所體會出的「劍道」精義落實於人與人誠摯真實的相處之道。這是「入世」了,然而「入而不出」,西門吹雪以「性命之道」為「劍道」極致,得道而失劍。葉孤城「入世」的結果,依然了無牽掛,「葉孤城的生命就是劍,劍就是葉孤城的生命」,「入而能出」,以「劍道」為「性命之道」,得劍而失道。

       「劍道」的精義,由此可見,實應「誠於劍」;然而,「劍道」如若不能「誠於人」,如葉孤城一般,究屬何益?在這裡,古龍事實上已否定了「劍道」與「性命之道」的關聯性,劍道的極致是「誠於劍」,而「性命之道」的極致才是「誠於人」。問題是,人生當追求「劍道」還是「性命之道」?葉孤城臨戰心亂,西門吹雪耐心等候;葉孤城臨戰一語,視破壞了他周詳計劃的陸小鳳為「朋友」,葉孤城早已決心死於西門吹雪劍下,因為他已無所遺憾,「劍道」對他而言已經印證完成,但人生在世,或者「性命之道」才是更具意義的──這是古龍最後的「悟」。

       事實上,葉孤城是否「不誠」於人呢?當陸小鳳窺破陰謀,飛身救駕的時候,葉孤城慨然而歎:「我何必來,你又何必來?」的確,名動天下、潔白無瑕、冷如遠山冰雪的白雲城主,緣何會墮入凡俗,陰謀弒君呢?他也誠於人,誠於「南王世子」(即《繡花大盜》中的平南王世子,他的愛徒)。這恐怕才是葉孤城心中最大的「垢」。

       葉孤城是西門吹雪的另一個身影,如果西門吹雪經此一戰,終於能明白,「劍道」須「入而能出」,即可如《劍神一笑》中的他一樣,可以拋妻棄子,一如天上白雲,悠遊於山巒崗阜,無瑕無垢,無牽無絆,終成一代劍神。

       但是,這樣的「劍神」,就很明顯不是古龍所欲追求、凸顯的「人道」、「人性」了。1971年,古龍在《歡樂英雄》一書的卷首宣稱:

       武俠小說有時的確寫得太荒唐無稽、太鮮血淋漓;卻忘了只有「人性」才是每本小說中都不能缺少的。人性並不僅是憤怒、仇恨、悲哀、恐懼,其中也包括了愛與友情、慷慨與俠義、幽默與同情的。我們為什麼要特別看重其中醜惡的一面呢?

       古龍的「人性」其實正是指「人道」,因此極力欲排除人性中也有的醜陋面相,而發揮其積極樂觀的一面,儘管後來諸作,有時並未依循此一原則創作(如1974年的《多情環》甚至強調「仇恨」),但陸小鳳系列作品則顯然是他此一主張的最具體實現!

       (注:本文作者林保淳,乃是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

发表于 2006-6-15 12: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好,

我很爱看武侠小说,但从未如此分析过,今听君一席话,实感自己的书读的太少太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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