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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骡子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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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5 15: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过不去”

        我的第一个主人,名叫过大渠。

        这是个卑微的名字,他也是一个卑微的主人。但他那瘦弱委琐的身躯上,却承载了对江湖的无穷欲望。他不仅幻想着利润的发达,美色的垂青,甚至还欲图在江湖中不朽。
        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欲望并非仅来于他自身的狂想。我们认识七年来,在日复一日的行车途中,一起看到过各式各样的江湖人。其中既有叱咤关外的红胡子,瞪眼杀人的绿林好汉,也有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少,春衫单薄的红颜女子。对一个感情丰富的年轻人来说,这江湖的诱惑是多么难于抗拒!
        当然,那些多姿多彩的江湖轶事,永远与他无关。他的七年骡夫生涯,只背熟了一条江湖戒律:遇到绿林豪客劫镖抢银时,一定要乖乖听话。否则,不消说脚力钱没有,连小命都会保不住。
        年复一年,那些江湖人和江湖事就象散落在水中的珍珠。他虽想竭力潜到水底去接近他们,每次水的浮力都让他的努力空无着落。

        我看到这个年轻人日渐萎靡,变得视酒如命,赶车途中只要遇到了酒铺,他就会想方设法停下来歇一歇,渐渐他在脚力行中得到一个绰号“过不去”。
        对一头骡子来讲,沉默是它的天性。我总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忙忙碌碌做人,他也渐渐默不作声的看着我辛辛苦苦做骡子。偶尔我也会对这个醉醺醺的年轻人略微疑问,就是他在从前的深夜里,对我倾诉那些不敢向人启齿的梦想吗?
        直到那一次开封之行。

        那年冬天,名震天下的飞龙镖局总镖头檀明,为一趟亲自押送的重镖,雇请了我们。
        “你叫做过不去?有意思。但这江湖上──又有什么地方是真正过不去的呢?我行镖几十年,还真没发现过。你不妨把名字改一改,叫做过得去吧,哈哈。”
        檀总镖头当年的话语,我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我后来一直认为,如果这个年轻人真改了他的名字,也许他的一生就会完全不同。
 
        那天的雪很大。夜快黑的时候,我们和镖车才到了开封城,实在没法子再往前走了,檀总镖头便吩咐大家找客栈歇下。饭后,檀总镖头早早回房休息了,我看到几个镖头鬼鬼祟祟地商量着出去找开封有名的飞大脚娘儿们的乐子。我主人“过不去”的眼神之中,也多了些平时少见的热烈神色。
        这使得我第一次对这个年轻人产生怜悯之意。上苍把一头骡子变得绝情灭欲,为身佩壮大之器的驴子设置了一年一度的春情期,却让一个行货渺小的男人承担随时随地的勃起……

        那个寂静长夜里,我照旧在自己的空间里双目微闭,冥想着这天地阴阳之间无法言传的玄秘,突然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断。我睁开眼来,看到的是“过不去”七分兴奋中带有三分恐惧的眼神。
        “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江湖了,但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除了你跟我一起逃命。我绝对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我那时侯还是一头很年轻的骡子,阅人不多,被主人绝对信任总是一种很好的感觉,我当即决定跟着他跑。

        很多年后,一位名叫古龙的智者简要记录了我们初涉江湖的情形:
        十二月初四。
        冲龙斗煞,不利出行。
        一个人,一头骡子,在雪未融的清晨,离开了开封古城。

        二、路人

        我们跑到了江南,继续干着老本行。
        “过不去”改了名字──变得没有名字;又卷起舌头,跟一个农家的卖花少女学说起吴侬软语;他喝的酒,从烧刀子换成了五加皮,而我吃的草,也多了些甘甜多汁的味道。
        我们都没有再提那一夜。骡子永远不会因为人而改变自己,包括它的沉默。
        当然,这个江南的小城并没有远离江湖。我们继续不断地听到各种奇闻逸事,虽然这些珍珠再不能点燃我主人眼中的神采。比如,当一个叫做秦歌的少年的英雄事迹传到这里时,城里大大小小的骡夫驴夫马车夫,一夜之间都在车鞭上缠上一条红丝带,惟独他无动于衷。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我们听到了飞龙镖局垮台,总镖头檀明被仇家后代杀死的消息。

        那是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上了我们的车子,身旁还跟了个脸上扑簌簌往下掉粉的娘们──他刚刚从本城最大的丽春苑里出来。
        美酒和娘们的奉承都没能堵住他的嘴。在车上,他得意洋洋的吹嘘,他来自浪莽山庄,他的庄主神手战飞是飞龙镖局檀明的死对头。当战飞查到他们盟主裴珏的父亲和伯父多年前在开封府被人杀死在雪地里,而檀明那日又刚好走镖经过开封时,便想出了一个巧妙的主意:找人来指证檀明就是凶手。
        至于合适的证人……战飞刚巧查到当时檀明的镖行里失踪了一个名叫“过不去”的脚夫。
        “哈哈,我这个假的过不去出来指证那不可一世的江湖大豪檀明时,他的脸色不晓得有多难看。”
        我并不确切知道这一消息对我的主人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只是,第二天清晨我看见他在腰上缠上了一条鲜红的汗巾。

        江南的春天永远有种神奇的疗效。对生命本已不再奢望的卑贱骡夫,竟也会逐渐陷入情网。他爱上的那个卖花女孩每天清晨都会搭他的骡车去花市,傍晚收工时再搭他的车回来。
        这样一个温暖的春天之后,连我都以为我主人对成家的憧憬即刻就会变成现实。说实话,我并不讨厌那个女孩子做我的女主人,虽然她爱把一些茉莉花球挂在我耳朵上,让我不时收获到一些母马投来的暧昧的目光。
        一个懊热的夏夜改变了一切。

        那天黄昏,我们照旧以愉快的心情走在去花市的路上。突然,从路旁刚停下来的一乘马车上跳下来一个农夫装束的年轻人,他以奇快的迅速跃上我们的车子,然后吩咐我们绕着花市跑两圈。
        我们照做了,以我们的边缘江湖经验,这人不是在躲避追捕就是在隐秘行踪。我的主人虽已下决心要摆脱对江湖的幻梦,但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小人物是永远得罪不起江湖人的。
        再回到花市门口的时候,年轻路人已不知去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下车的,当然他在车座上留了一块碎银子作为车钱。我眼角余光还看见,我的主人以最快的速度在车厢的角落里拣起一件金色圆筒般的东西藏到怀中。

        我们没有在花市接到那女孩,听说城里最有钱的一个财主要她送花到府上。大家只得怏怏回来。
        在洒满明亮月光的乡间草径上,我的脑海中一直闪现着那年轻路人奇异的眼神──虽然布满了血丝,显得疲惫不堪,其中却闪动着一种无以伦比的狂热,一种深不见底的光彩。
        他表面看上去是一个农夫,但那一刻却象一个高贵的王者。
        然后我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了另一双奇异的眼神,带着五分绝望、三分愤怒的和两分哀怜的眼神。那是我可怜的主人的──就在不远处,我主人最钟情的女孩正被一个富家子弟压在草地上,流着汗扭动着,喘息着,那情形显得无比的丑恶。
        这个可怜的家伙在我沉默的目光注视下变得局促不安,我听到他古怪的喘息声,渐渐和草间的虫鸣、女孩的呻吟混合在一起,在我耳边响若雷鸣。
        他握紧拳头,但没有冲过去拼命。他的手中,突然发出一道绚烂夺目的光芒,象彩虹跨越飞雪的潭滩,象鱼龙变幻于七宝的楼台,象……孔雀,在圆月的光华下孤独的开屏。
        那一刹那,我为那无从言喻的美震惊和痴迷。

 楼主| 发表于 2006-6-15 15:38:46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孔雀

        墓中有殉葬的金银,所以被盗掘;羚羊有珍贵的角,所以被捕杀;当一个懦弱猥琐的骡夫保有了孔雀翎之后,他成为一个杀人的人。
        我时常奇怪,狮狼虎豹只是在饿极了的时候才会咬人,而这些本来吃得饱饱的江湖人,却会时不时把腰间的刀拔出来咬人。
        我的主人在我们来到江南的第七个春天加入了一个代号叫“黑手”的杀人组织,在这个组织里,他被称为“无名指”。
 
        “我不是杀手,我是个艺术家,我的作品就是孔雀开屏的那一刻。”主人每次被通知去杀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之后,都要在我跟前喃喃自语一番。然后我总会看见他在夜深的时候回到他那简陋的住处,把杀人的报酬摊在床上,仔细地数上三遍。
        我敢保证,他的每一笔杀人报酬都足够他狂嫖烂醉三个月。但自从我的主人由骡夫变成孔雀之后,他就再也滴酒不沾,而且绝不让任何女人接近。
        他惟独对我不离不弃。卑微的人总爱养一些牲畜来平衡自己的生活,以求安心活下去,孔雀不是。孔雀信任我,只因为他不再信任人。
 
        我在他那简陋的住所附近还见到一些很奇怪的江湖人。
        第一次是个胖子。我的主人说他是黑手中的拇指,是这个组织的领头。我特别注意这个人,只因为他象我一样,是个天阉,这一生永远不必为情欲烦恼。孔雀虽然不再让女人靠近,但我知道那个懊热的夏日夜晚,已永远在他生命里打上最深最丑陋的印记。
        孔雀至少已有三次想杀了他。
        第二次是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脚上总穿着一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崭新的软底靴,他每一步跨出去都是同样精准规律的二尺三寸,此前我从未见过象他这样爱惜自己的脚的江湖人。
        他总让我想起一位在戏剧团的表亲──脚上套着一双价值十八两银子的崭新蹄铁,每天都要在一条钢丝上走上三五十个来回。
         第三次有三个人。一个是腰肢苗条的女人,戴着一个笑口常开的弥陀佛面具;她身旁站着个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腰间的长剑鲜艳得如同五月的蔷薇,七月的罂粟;在他们身后,孤独地伫立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手握一把漆黑的刀。
        我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时候,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们和我主人孔雀之间,有种神秘的联系。
 
        孔雀的眼中有股火焰在燃烧。
        每次杀人之前,他都会很兴奋。
        我也很兴奋。对一头骡子来讲,它本不该带有过于激动的情绪的,沉默地活着是它的本分。但我时常怀念那一道在静夜里绽放的光辉,能象潮汐般瞬息间卷走人的生命。一个江湖人能死在孔雀翎下,其实是一种幸福。
        明月升起,燕子南飞,孔雀孤独地开屏。
        这般美丽的意境里,我都不知道还该不该有一头骡子的位置……
 
        那一夜,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约了脸色苍白的男人去决斗;拇指和孔雀偷偷前去杀那个佩带血红长剑的男子;我则在小楼的高墙边啃着草静静等待,抬头看见圆月挂在小楼的飞檐边,近得似乎一抬蹄子就能够到。
        我隐约听到拇指和孔雀的脚步声逐渐登上小楼的阁顶。
        我依稀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问候他们,似乎是一个殷勤好客的主妇在招待她来自远方的亲朋。
        我清晰地听到孔雀的心跳由急促趋向平缓,知道他一定已经把冰冷而光滑的孔雀翎握在手中,就象把冰冷而光滑的满月握在手中,所以才会如此冷静。
        然后我听到那个女人缥缈的笑声:你不像孔雀,却是孔雀;我不像婊子,却是婊子;骡子明明很像马,却偏偏不是。
        孔雀沉默了一会,说道:骡子就是骡子,一辈子都是;我以前不是孔雀,但现在是了。
        女人笑声中有种说不出的讥诮:你从前是孔雀,但见了我之后就不是了。因为你身上带着的东西虽然很像孔雀翎,但偏偏不是。
 
        骡子永远不会走到楼台高阁上,所以它很少从高处失足。这一次,我清晰地听到孔雀的心象被长草弄乱的月光,支离破碎地跌落在小楼周围到处。这是种很奇怪的声音,就象一个濒死的人在咽下最后几口气。
        我永远是头骡子,孔雀,永远只是这个江湖里卑贱的骡夫。所以,同样由蜀中唐门仿造出的孔雀翎,握在那年轻农夫的手中会象一个高不可攀的王者,握在孔雀手中却只会暴露出美丽翎羽后面那丑陋的屁股。
 
        我曾听一位来自西方的同族讲过他们那里的传说:从很远的古代以来,他们就认为无名指与心脏是相连的,最适合发表神圣的誓言。当一个女人用一个小圈子套住了所爱的人的无名指,就可以留驻他的心。
        而江湖人的无名指,时常会象人体某个多余的部分,被他人或自己轻易的切除。
        明月是无心的,孔雀也只有胆。

        当我再次看到主人时,他已经完全象个垂暮的老人了。我依旧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神,听到他用同样空洞的语调说:我已杀了那头恶心的肥猪。
        在有明月、蔷薇、燕子、孔雀的江湖里,或容许有骡子,但实在不该有猪的……
        此后的江湖,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些奇异的江湖人;此后的夜晚,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大那么圆的月亮了。
 
        四、唐无双

        当我和主人再次踯躅在通往那深不可测的江湖的路上,我们已不知道在东南西北中,该选择哪一个方向?渐渐,我的主人变得象我一样的沉默。
        在看不到终点的旅程中,我们一起逐渐衰老。之前我们辛辛苦苦地活着的时候,从未发觉那些忙忙碌碌的光阴其实不过是对死亡的准备而已。
        孔雀从前杀了很多江湖人,那些人在临死前的震惊恐怖和随后的幸福满足神情一直困扰着他。一头饥饿的蛇会从它自己的尾巴处开始吞咽自己,一头孔雀却没有勇气喝下用自己的胆酿成的酒。

        但这个江湖里,从来就不缺乏奇迹。
        有一日,我们车上来了两个尊贵的江湖人,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先天无极门掌门、当今的武林盟主俞放鹤。
        俞放鹤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盯着我主人的脸看了许久。那眼神,严苛得就象一个忠心的老太监在为皇帝选择侍寝的妃子,热烈得象一个贪欢的寡妇在等待她那悬梁而入的情人,又温柔得象洞房绮疏里正为他心爱的新娘除下凤冠的新郎。
        他说:我们来做个交易。你若同意,就会变成威震天下的蜀中唐门的掌门,江湖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若不同意,就会立刻变成一个死人。
        我看到主人晦暗的脸上突然发出血色的光辉。他含胡不清地念叨了几遍“蜀中唐门、徐夫人、孔雀翎”等几个晦涩的词语后,说:我愿意。

        在世人看来,所有的骡子都长得差不多。但在骡子看来,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我的主人象一件工艺品般被人精雕细琢了几个月后,变成一个叫做唐无双的武林世家的宗主。他的脸看起来似乎没有被动过刀子,但我总有种他被套上了个很厚重的面具的错觉。
        他的眼神,却变得异样的平静。
        他对我说,他终于找到死之前最应该做的一件事了,那就是去唐门见见他们的长媳徐夫人,一个能打造出孔雀翎的女人。

        诗人说:细雨骑驴入剑门。
        唐无双骑的,仍然是他最信任的骡子。
        很多年以前,我们曾一起出过玉门关,听到两句古老的歌谣:一出玉门关,两眼泪不干。
        蜀中没有漫天的黄沙,只有满城的金风细雨。
        但我有种很奇怪的预感:我们每离那个不可知的徐夫人近一步,就是离这个更不可知的江湖远一步了。

        唐门是个很大的家族,唐无双有很多的儿女。在江湖上,唐无双是令人畏惧的一派宗主,但在唐家堡里,他只是个慈和的父亲和祖父。我主人一直是个孤独的人,俞放鹤让他扮演的这个双重角色令他烦乱不堪。
        更令他焦躁的是,“徐夫人”这三个字似乎被施展了最恶毒的诅咒,唐门中从未有人提起过。即便他以这个家族的族长身份,仍然查探不出丝毫详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我们在江南的那段安逸时光。
        那个时候,我感觉主人象一条蛰伏的春蚕,贪婪地把日子咀嚼得沙沙作响,随后心满意足地吐丝自缚。要不是后来偶然得到了孔雀翎,他也许会很平安的老死茧中。但他终于破蛹而出,变成孔雀。
        我虽不知这对他来说是幸还是不幸,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有为此后悔过。他说过,既然入了这个江湖,就会容忍这江湖的一切。
        一个骡夫在这个色彩绚烂的江湖里,是永远不会有开屏的机会的。

        脸上戴着弥陀佛面具的女人曾说过,制造孔雀翎的秘密和制造唐门暗器的秘密一样,都是蜀中唐门最核心的机密,一向只传给长房的嫡系子女。
        俞放鹤想要唐门暗器的秘密,我主人想要徐夫人的秘密,除了问取这一代的唐门长女唐琪──一个有着极其锐利眼神的女人,也是唐门中真正主事的人之外,别无他法。
        但按俞放鹤提供的唐门资料,就是真实的唐无双都一直对这个女儿有些畏惧──一种懦弱男人对强势女人的本能畏惧。
        我的主人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以一种直截了当的方式对唐琪说:现在唐门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我要问徐夫人一些关于孔雀翎的事。
        唐琪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无比的奇异。

        第二天,唐门宗主唐无双暴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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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5 15: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男人和女孩

        长寿对一个人来说会是件很喜庆的事,对一头骡子来说却是一场灾难,我从未想过主人会死在我前头。
        我曾预感唐家堡会是我们的归宿──结果我不仅猜中了开头,也猜中了结尾。而剩下的日子,对一头垂垂老矣的骡子来说,除了回忆之外还会有什么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呢?
        每天我都要象对待我胃中的草料一般,把从前的日子拿出来反刍一遍。渐渐地,记忆里那些粗砺的部分被彻底过滤清澈,美好的东西时常象泼珠溅玉般闪现过我的眼前。我时常微笑,而周围的人们,根本区分不清楚笑着和不笑的骡子。
        唐琪也不能。或许对她的世界来说,一头微笑的骡子根本无足轻重。
 
        有一天,她在花园里接待了两个奇怪的客人:一个是有张毫无瑕疵的脸的男人,另一个是很小的女孩,后者眼神时常热烈地投向那个男子,一望即在爱情之中。
        男子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江湖秘密:刚死去的唐无双是个假货!因为我主人被改装时,他们就一直在旁边看着。
        出乎他们和我意料的是,唐琪没有表现任何惊奇,她随之讲述的故事更让我们瞠目结舌。原来真正的唐无双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当时为了唐门的安危,他们找了个替身来扮演唐无双。这个假的唐无双绝对不许染指唐门的任何权力和机密,否则格杀勿论。
        唐琪虽然没有说出我主人是怎样死的,但我知道他必定是死在孔雀翎的秘密上。徐夫人打造孔雀翎,本身就是唐门最核心的机密之一。
 
        在此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我总会因为孤独变得伤感起来。
        真正的唐无双死了十几年,他的亲人仍会不折不扣地实践他的遗言;那个年轻的男子如果不幸死了,那个女孩想必一定不会独活;但我的主人死了,只是死了这个江湖里一个卑贱的骡夫而已,除了我根本没人理会。
        这些年以来,我亲眼看着这个本性懦弱的人不断地变化着他的身份和命运。为了一个江湖的梦想,他一直不服气地挣扎,直至最后的死亡──从此也远离了这个喧嚣而诡秘的江湖。由人组成的这样复杂的世界,一头始终把心灵保持在远古的骡子是根本没办法了解和适应的。
        我始终只是这个浪漫江湖里的一个看客而已。

        我有时候也会有些好奇,主人在死之前是否会想起那个卖花的江南女孩呢?
        他的一生象只脆弱的飞蛾,在江湖的大网里左冲右突,竭力想要摆脱头顶上那只掌握他生杀予夺大权的蜘蛛的阴影,竭力想要得到女人的温情。结果却是,他遇到的所有女人都伤害了他。一个女人不一定要得到她所创造的男人,但一个男人永远在寻找能给予他爱的女人。
        他抓住了这江湖里的每一个偶然,最终收获的却是死亡。
        但我知道,他一直对这个荒谬的江湖保有一种持续的热情,这热情来自于他对这个江湖的热爱,因此,他在死亡到来的最后一刻确实是幸福的。这也是一头骡子对死亡的态度,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心灵相通。
        骡夫爱骡子,强盗爱杀胚,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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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5 15:4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排版和字体似乎都有问题,抱歉。请斑竹处理一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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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5 19:29: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一头骡子的视角,串起了《孤星传》、《大人物》、《天涯·明月·刀》、《名剑风流》等数部小说,文字清爽蕴藉,堪称妙文。

        但文章也显出了独特的尴尬,以评论来说,臆测虚构之处太多,以小说而论,碍于切题而束手束脚──反而没有尧吉兄以前的几个帖子来得精彩了。

        PS:排版和字体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只要把文章先复制粘贴到记事本,然后在记事本上排版修正,再发到论坛,格式基本可以对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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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7 09:08:14 | 显示全部楼层

刚在大旗网上看到尧吉兄的这篇拽文:一头骡子的江湖(此帖不红天理难容),截图如下:

一头骡子的江湖

一头骡子的江湖

此篇文章就像是古龙作品中的《天涯.明月.刀》,探索的意义远远大于作品本身。而且就我本人而言,很喜欢尧吉兄的这篇文章。只不知道尧吉兄此文有没有受TVB《群星传》的影响。

对于边城兄的点评,我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此文是纯是一篇探索性的小说,虽有解读的意义,却无评论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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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7 17:44: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章的构思来自法国电影大师布莱松的《巴尔扎塔尔的遭遇》。

当把古龙的小说看得比较熟的时候,一条主线就自然的显现出来。《孤星传》、《大人物》、《天涯·明月·刀》、《名剑风流》之外,应该还有《七种武器·孔雀翎》。后者中,高立遗失孔雀翎的情节使我时常在脑海中构思当时的情景。本文的第二节就是我的一个尝试。

现在在看世界杯,足球与古龙同热。足球也是一场充满偶然性的人生戏剧,因此晚上看电视白天写以上的文字。我虽然尽力使得文字的瑕疵减少一点,但还是达不到一种与思想完全融合的地步。当然冀望将来会有修改的机会。

“但文章也显出了独特的尴尬……”的意见是十分中肯的。但毕竟这不是学术论文,在规范性的缺失外我希望文字会流利些,情节讲清楚一些。

“此文纯是一篇探索性的小说”又过奖了,我一向讲故事的能力较差,所以会选择写评论而不是小说。

思想,文字,情节,结构等都能打动读者。若是一部作品能完全具备这些要件,一定是部伟大的作品。我个人喜爱的白玉老虎、七种武器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似乎距离此境界已经不远了。

我的这篇小小的文章,如果能在思想,文字,情节,结构任何一方面打动人心(当然是一定要熟读古龙所有作品的人),就是成功的。至于解读的方式体裁,应该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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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7 21: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在古龙未曾踏足不曾留意的地方,打下自身的印记。所以我宁愿把它视为评论,一种对古龙笔下情节与人物的另类解读方式,如同迟宇宙的《我与金庸的战争》。

解读一部小说的方法,可以是多种多样。古龙小说因为作家的写意技巧,在作品里留下了许多空白,容易激起后人填补空白的冲动──仿佛一个蒙着面纱掩嘴偷笑的少女,让人忍不住想揭开她的面纱一亲芳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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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23 17:24:15 | 显示全部楼层

骡子眼中的江湖,其实是无名指的江湖。我觉得无名指兴奋痛苦于心仪的卖花女子那一段是整个故事的核心,串起了很多故事,灵魂还是在于《天涯明月刀》中关于无名指的只言片语。古龙极其擅长轻描淡写地掠过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而又留下很大的想像空间。

记得以前看过一片写牛二的故事,讲述牛二从杨志的恩人的志士蜕变为死于杨志刀下的无赖。小人物的卑微生命更能折射出普遍的真理。尧吉兄的这张帖子融合的不漏痕迹,也许古龙的作品中总是暗含着对卑微生命的关注,为尧吉兄提供了一条通幽曲径。这张要比以前还要好。《七种武器》那篇另辟蹊径,毕竟还对小说的惯性认识有出入。《白玉老虎》那篇有些牵强,似乎小说并不是太刻意去解释古龙江湖的组织形式。《双生花》极好,不过系列性的帖子总是可以取巧的。

总之像尧吉兄这样的高手是供我们来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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