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酒友 入冬后的京城,就像年近古稀的老人,没有了生气。干冷的天空默默飘着小孩手掌般的雪花,没用多久,屋檐上,街道上就铺了厚厚的一层。 午后,路上行人渐少,酒馆茶楼里的人明显多了起来,猜酒声,碰杯声,酒保跑堂的吆喝声掺杂在一起,使得这些地方比往常更加热闹。 “老字号”,地处城北,是京城里无数有名的酒馆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却是酒道中人最称好的一个。 门帘一掀,店门外走进一个人,藏青布衫,红光满面,虬髯覆腮,沾满雪霜,风尘仆仆却是更显豪气。来人正是素来狂放不羁,千杯不醉的酒中之豪──司马长天。 司马长天携着一股冷风,带着一身雪衣,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双目炯炯地扫了一眼这个不大的酒馆,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黑衣男子──王英霄身上,不怒而威的眼神顿时含满了笑意。 王英霄是司马长天见过酒品、酒量唯一能与己一拼的人。自从三天前在此偶遇,司马长天每天都要来这里和他在酒桌上拼上一拼,三天下来,竟是分不出输赢。 正所谓酒逢知已千杯少。时间一长,二人自然也就成了朋友。 王英霄有一双冷静的眼神,看事看物似乎都在其掌握之中,虽然嘴角总挂着淡淡的笑意,却仍然掩饰不住他身上所散发的那种霸气。司马长天虽然很好奇他的神秘,但他不是个喜好挖人秘密的人。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知已之情尽在不言之中。司马长天大步走过去,顾不得除去身上积雪,人已在王英霄的对面坐下,大声叫道:“两坛上等的竹叶青!”声若雷鸣,引得众人无不侧首旁看。过不多久,跑堂小二已恭敬送上两坛三十年的竹叶青。 接连三天的拼酒,小二很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送上两坛好酒后马上退下,一会又端上几碟菜式,再退下。多做事少说话,满足顾客需要,就是一个称职的小二。 只有工作做好了,老板才会给自己加工钱。 王英霄此时却紧抿双唇,愣愣的盯着桌上的竹叶青,像是眼睛就能将酒喝光一般。 司马长天狐疑的望着他,却不做声。因为他知道,王英霄要肯说,自然会告诉他,若不方便说,他自不会多问。 半晌,王英霄才叹了一口气,道:“明天不能陪你喝了!” “为什么?”司马长天微微一愣,“难道你认为我们今天能分出输赢?”司马长天意犹未尽地摇着头,“我看没个十天八天不成啊!”说罢,禁不住仰天一声大笑。心想得此酒中知已,喝死也心甘了,更是开怀大笑。 “我有事明日起程,十天后赶到听泉山庄!恐怕不能再陪司马兄共谋一醉了!”遇此酒友,心事再重,王英霄也不禁展颜一笑。 “如果王兄弟方便,小兄愿意陪去。你我路上再喝,你也不至寂寞!”司马长天拍开酒坛封泥,倒出一碗,一饮而尽,笑道,“如何?” 王英霄眼光倏然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道:“此去听泉吉凶未卜……” “唉!”司马长天大手一挥,截口道,“兄弟酒少话却多了!” “好!干!”王英霄双目放光,也自拍开酒坛封泥,倒出一碗,一饮而尽。 “干!”两人乘兴喝完两坛好酒,相携而归。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积雪照窗台。 京城外大道,两匹快马,往南疾驰,马上时不时传来两人的爽朗笑声。 黄河两岸,雪树成荫。 树林里隐隐传来械斗之声,声音时强时弱,似有蹊跷。二人本是江湖好汉,忍不住策马往树林而去。 树林深处地面空旷,一人只手持有双锤,立于马上,兜马揽缰将一群人围在圈内,像是生怕圈内之人跑掉。另一人双手拢入袖中,双目平淡,眼前之事似乎跟他无关一般。然而眼中余光却时不时向圈外四下打量,见二人近前,眉头一挑,想必对二人已留上了心。
说是两个人“围”着一群人自然不对,不过以他二人的气势,再看被“围”之人,就知道“围”得有多微妙,有如一张无形的网,由两点向周围延伸成圈,分别控制着两个方向,被围着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被围之人,青衣粗布,只是一群平常百姓,约有七八人,地下散落着三四件刀剑兵器。此时那群人或坐或跪或蹲在那里,口中哼哼唧唧,表情十分痛苦。见到有人前来,呻吟之声越发络绎不绝。 “呔!何方毛贼,既在光天化日强欺良民?!”司马长天见二人竟对几个平民如此礼遇,禁不住义愤填膺,手指怒目使锤的人,大声喝问。 “无知毛贼,休得少管闲事!”那怒目使锤之人见来人不分青红皂白,枉加谩骂,亦是火气上涌,怒声斥道。 见对方反骂自己,司马长天虎目一瞪,怒极一笑,不顾王英霄的制止,打马上前,喝道:“好!今日我这个毛贼就来教训教训你这个毛贼!” “怕你不成?”怒目使锤之人一挥手中大锤,夹马跨步向前,大锤疾挥,直扫马腿。这一招施得呼呼生风,似有雷霆之势。 司马长天不敢硬接,一勒缰绳,马蹄跳过双锤的攻势,双马交错之际,取下斜跨马肋之下的卧龙宝刀。见使锤之人业已跃在地上,不肯占他便宜,也是翻身下马,大步走向那使锤之人,长刀直指,狂傲一笑,道:“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爷爷我是不是毛贼!”说罢,使一招“神龙摆尾”斜劈使锤之人。 这“神龙摆尾”本是“刑天九式”中第六式,专攻人下盘。使锤之人方才用一招攻其马腿,他还一招。此招一语双关,实是羞辱对方。 使锤之人脾气暴燥,行事鲁莽,如何想到司马长天刀中之意?见司马长天刀势未尽,脚踩倒流星,轻易避开。旋身又是雷霆一锤。司马长天见对方攻守均似名家身手,收起轻视之心,大刀一挥,削其面门。用的正是“刑天九式”中的“抬头客”。使锤之人见司马长天的刀法大开大合,已知遇到劲敌,收拢浮燥之心,挥锤迎上。 一时刀来锤往,两人都只攻不守。砰呯之声不绝于耳,火花四射,光耀刺眼。 就在众人目光逐渐被场中的激战吸引之时,突听一声“哪里跑!”却是拢袖观望之人失声惊呼。使锤之人一分神,司马长天一刀劈来,眼看使锤之人就要伤于刀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见寒光乍现,破风之声倏然而至。 “当”地一声响,半空中一爪伸来,硬生生的抓住了卧龙宝刀,司马长空心中一惊,脑中一念闪过:“这世上谁能将我的力劈华山挡住?”闪念间就见那人平推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司马长天想闪却就是闪避不开,一时冷汗浸透全身。 原来拢袖之人,本是监视圈内的百姓,目光受场中高手激烈拼斗所吸引,逐渐放松了警惕。待他发现情形不对时,那七八个百姓已往林外狂奔。 刚才还呻吟出声的弱者,此时却是个个动如脱兔。八个人分向八个不同的方向跑去,显然是久经训练。他心内一急,惊呼出声,差点导致同伴性命之忧。幸好他反应及时,出爪后发而先至,算是挽救了同伴的性命,饶是如此,还是将在场的每个人惊出一身冷汗。 原先拢在袖中的双手,现在垂落在袖外,十指修长,一双手竟隐隐发着青光,有如金属般。虽是白天所见,也是令人毛骨悚然。就是这双手,不但抓住了司马长天的宝刀,拦住了司马长天的“刑天九式”,还用平常无奇的一掌,使得司马长天这样的高手避无可避,闭目待死。 王英霄眼见司马长天性命堪忧,不及细思,长剑径直向拢袖人的后心疾刺。这一剑没有任何征兆,乃攻拢袖人必救。拢袖人如伤司马长天,必为王英霄所伤。王英霄情急之下出剑,比以往快了何止数倍。拢袖人想不到王英霄会施以偷袭,怒斥一声:“无耻毛贼。”慌忙回掌自救。王英霄听到对方谩骂,更是恼怒,并不答话,一剑紧似一剑,专攻对方要害。 拢袖之人被王英霄的一阵狂攻,弄了个手忙脚乱,虽是身怀绝技,却被王英霄占了先机,一时却也奈何不得。司马长天脱险,心中气愤交加,“刑天九式”施展开来,天地变色。使锤人见走了贼子,心中怒火悉数发到了二人身上。 一时间,四个武林高手,各分两边,杀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你们在干什么?!”突听一声娇斥,一阵流星雨呼啸而至。眼见雨打命穴,四人不得不收势自保。 就见眼前现出一个娇艳少女,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立在积雪林中,红衣白雪,甚是惹人入目。红衣女子斜背囊袋,手中尚扣有两把火红的弹子,瞪着使锤之人,斥道:“那些辽邦的探子呢?”斜眼怒视司王二人,
“你们两个也是辽狗么?” “辽狗?”司马长天和王英霄心中一惊,“刚才……莫非……”念头动处,全身冷汗不息。 “唉,刚才大意,竟让他们跑了!”拢袖之人双手回拢长袖悠悠叹道,虽说是在叹气,却让人觉得人丢了并没有多么可惜。似乎别人的生死都不与他关系。可是刚才他却伸手救了那使锤之人。 使锤之人狠狠的瞪了司马长天和王英霄一眼,大步向那红衣少女走去,道:“念薇妹子,今儿是二哥不好,竟让这两人误了大事!” 红衣女子向司马长天、王英霄二人怒目横扫,倒勒马首,策马追去。 “请慢!”王英霄转过念头,欲拦兄妹二人问个清楚,这兄妹却不理不睬,竟自出林而去。 王英霄颓然垂首,就听拢袖之人突然道:“他们是沧州折戟山庄石义雄,岑念薇,今日拦截了几个辽邦骆残阳部下在此,正欲逼问他们来意,却让你们破坏了!”说罢,又是轻叹一声,“后会有期!”说完也飘然而去。 “请问阁下尊名?!”一直发愣的司马长天嘶声叫道,能抓住他的刀还能伤到他的人,怎么能不知其名? “何问名!”那拢袖之人说完,再不回头。 司马长天失魂落魄地道:“何问名?何问名!呵呵,哈哈!想我司马长天自诩英雄,豪放一生,今日却败在一个无名小子手里,还有何脸面苟活于世?!罢!罢!罢!”说罢竟欲横刀自吻。 “司马兄难道不想帮他兄妹做点什么,以弥补我们今日之失么?!”王英霄何尝不能体会司马长天此时的心情,故有此一说,借以激发司马长天的豪气。 司马长天闻言猛然而悟,哧地一声,刀柄入地三分,吼道:“不错,自卑自怜不是男儿本色,今日之事因我而起,自当全力挽回,至于那何问名,亦自当后会有期,就此轻生,到教他看得轻了! 思及此,仰天长笑,半晌,才道,“多谢王兄弟今日一言,小兄已经想通了!”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已是入夜,黄河渡边临风客栈。 石义雄兄妹及何问名三人终将树林中逃遁的辽邦探子截获,伏在暗处的石义雄暗暗祷告:“真是天助我也!这次可不会让他等轻易逃脱了。”黑夜中,石义雄如见着猎物的猎犬,两眼散发着兴奋的光芒。 桌上已是杯盘狼藉,饭剩酒残!屋外这三人忍住腹内空城。三人没有急于入室擒拿,皆因他们刚刚探听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骆残阳要来! 这些人之所以没走远,就是在这里等着他们的首领。他们如此有恃无恐,才刚脱离险境就能如此嚣张?皆因骆残阳! 骆残阳在训练他们时,这般说过:“斗不过敌人时,可以向敌人示弱。如有机会反扑时,就要给敌人致命一击,唯有这样,才能将自己失去的加倍讨回来!” 现在,机会来了!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即将反击的目标已嗅到了他们的踪迹,大网又再次撒向了他们。
黄河渡,风浪汹涌着彻骨的寒,不停的拍向岸边,像一个走火入魔的武林高手,不停的将深厚的内功发泄在天地间,以他特有的咆哮向天地诉说。 什么是最强的? 在强者的眼中,人命的尊贵是根据它的利用价值而沽,强者永远控制弱者!包括它的生命! 这或者是天地的意见!至少此时骆残阳的心中就是这般想法,他甚至认为自己听懂了那天地间的咆哮的含义。 此时的骆残阳静静的坐在船上,看着经验丰富的老艄公摇着橹,不慌不忙的在浪尖上穿梭。 “强者是什么?”看着老艄公布满川纹的脸,岁月如刀刻般烙印在他的脸上,但是他的眼神很淡定!于是忍不住突然问。 “……”老艄公并没有作声,依然无视风浪,双手稳定的摇着橹。 “强者是什么?是掌握一切的权利!”见他不理,骆残阳替自己回答。他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似乎他在这方面就做得很成功。 “呵呵!”老艄公笑了,淡淡的问道,“权力能跟你多久?你能永远保证自己的权力吗?” “权力……我能用多久?”骆残阳又像是突然懵了,“权力,人命,天命,我又能控制多少?我失去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思绪有些混乱,口中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良久,骆残阳抓着自己的头发惘然地问老艄公,他像是突然间找不到方向了。 “我?当然知道!”此时船离岸尚有一段距离,老艄公突然停下摇橹,朗声大笑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不知道,但什么时候结束我一定知道,因为,此时此地,就是你的结束!” “你?凭你?你是谁?”骆残阳虽迟疑,却依然不屑的望着那老艄公,冷笑道。 “就凭我──司马长天!”那老艄公一抹面容,原来是司马长天易的容,只见他大笑,“还有王英霄!所以今日就是你的死忌!” 船已经摇晃,倒下的却不是骆残阳!司马长天缓缓回身望着王英霄,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怎么是你?!” 王英霄立在司马长天身后,淡淡的道:“是我!在树林里,我救过你两次!现在杀你一次,并不为过!” “为什么?”司马长天心碎了,原以为王英霄只是神秘而已,并不影响他的豪气,可是自己看错了,错得很厉害! “因为我是萧胤王!”本名萧胤王的王英霄心里没来由的一痛,如果自己不是萧胤王,该多好!本不该杀他的! 船已随风而起,继续向岸边飘浮而去。 再次看向捂着胸口怒目而视着自己的司马长天摇摇欲坠的身子,后心一把利剑深深插入,剑尖露在胸前,鲜血,顺着闪亮的剑尖,一滴一滴往下,落在船板上,眼中竟莫名的充满了悲伤。一向冷静,看破世事的双眼,此时竟有些湿润。 这是萧胤王自懂事以来唯一一次在杀人后有心被撕裂的感觉。 骆残阳已经骇呆了,愣愣的坐在那里,眼看自己就要命丧司马长天刀下,他的帮手却突然变成了自己的主子──萧胤王!自己刚才的失态必已落入他的眼中,心里顿感不是滋味。 萧胤王却没有多看骆残阳一眼,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的手下都在临风客栈,折戟山庄的人在那儿守着他们,他们都在等你!” 船靠岸,萧胤王抱起司马长天的尸体,跨上岸,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身后,仍是惊涛拍岸,天地的咆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