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惊魂——《血鹦鹉》代笔分析

让你飞

    记得高中时读署名为“古龙著”的《吸血蛾》，直看得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在懒洋洋的春日里感到一股透骨的凉意。当时丝毫没有怀疑这不是古龙的作品。

    直到把古龙的每本小说都读过至少三、四遍以上，再回过头来看《吸血蛾》时，文字风格立判高下，立刻就看出这不是古龙的作品。接着看《血鹦鹉》，也同样发现部分章节的风格同《吸血蛾》完全相同，开始怀疑有部分是黄鹰代笔的。

    从目前的资料来看，都认为作为“惊魂六记”中第一篇的《血鹦鹉》是古龙亲自写的，而后五记是由古龙创意并由黄鹰完成。这种说法流传较广，以至得到大部分读者的认可。

    由于古龙和黄鹰这两位当事人都已作古，所以对这篇作品是否代笔其实已经无从考证，可以依据的只是现存的一些出版年表和一些专家的论断。但是，笔者认为，一个成熟的古龙迷，不能被这些论断牵着鼻子走，更不能因为现存的论断而遏制自己的想法和意见。现存的古龙小说出版年表也并非权威论断，只是于东楼等人的推测和整理而已。古龙作品的真伪考辨，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未完成的课题。

    也有些读者虽然已经看出《血鹦鹉》“不太好看”、“下笔不够干净，读来殊不痛快”，但都没有勇气去怀疑是否代笔，原因仅仅是因为“出版年表”上没有注明代表。这是很令人丧气的。

    最近一段时间，网络上也有一些颇有主见的古龙迷们对《血鹦鹉》是否古龙创作提出了疑问，事实上，有些网站已把这部书收入黄鹰的作品集里。

    这无疑对笔者的看法已稍有印证，下面就对这本书的代笔进行分析。

    可以肯定的是，序言和前面的一部分确是古龙所作，和同期创作的〈白玉老虎〉、〈三少爷的剑〉风格统一，无论是语言的锤炼、叙事的手法和气氛的渲染，都非常高明。

    由击杀海龙王的片断引出主人公王风的出场，很吸引人，是古龙一贯擅长的手法。王风的人物性格虽然独特，但很鲜明。接下来，神秘老人的出场、血鹦鹉的出现、铁恨和谭家三兄弟的暴毙、杀人的魔石、鹦鹉楼上的血奴、血奴的妖异，无不描写得神秘而出彩，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到故事中去，渐入佳境。

    然而，从《开棺验尸》章中间往后，这个近乎完美的局面被打破了。这也是笔者认为的代笔起始点。具体大致在“秋日的阳光虽然艳丽如春，怎奈花树已凋零。”前后

    笔者并非认为黄鹰的文笔差劲，事实上，他是众多代笔者中写得最象古龙的，短句多，对话密集，背景切割、时空转换等蒙太奇的手法用得也不错，文笔也较优美，擅用诗词描写景物。但是和古龙相比，还是弱了几分。

    大凡模仿古龙文风的人，都喜欢用频繁的分段和短句，认为这样才有古龙味道，而全然不管需不需要分段，忽视了长短结合。黄鹰在这方面也存在这种问题，其短句虽多，但很多都是为短而短，只有一个节奏，在长短句结合上功力不够，写不出古龙句子那种独特的韵律感和美感，读过之后没有回味。

    再次，黄鹰在模仿古龙的同时，有很多自己的习惯用语，而这些习惯用语是古龙从来不用或者很少使用的。这是判断黄鹰代笔的重要依据。下面列举一些片断，以供鉴别。

    秋日的阳光虽然艳丽如春，怎奈花树已凋零。  
    春已逝去，秋毕竟是秋。     
    走在秋日阳光下的花树间，心里总难免有些萧索之意。
    秋色满院，秋风满院。 
    天外突然吹来了一声冷笛。     
    何处楼台？谁家冷笛？    
    笛声中无限伤悲，秋也就更萧瑟了。  
 
    （故意卖弄诗词和拖沓的景物描写是黄鹰的一贯作风）

    安子豪道：“谁说我知道，我只知道那个黑衣人倒在你的脚下之后，不久就化成了飞灰，连骨头都消蚀，你却说只是用石块打了他一下。”    
    王风道：“是以你那样推测？”

    （不说“所以”、“因此”，说“是以”，古龙自中期后很少用这词，该书5章以后大量出现）

    安子豪的面上立时露出了笑容。

    （不说“立刻”，说“立时”，古龙自中期后很少用这词，该书5章以后大量出现）

    平安老店的老掌柜同样是个聪明人。     
    人老精，鬼老灵。     
    一个人活到那么大的年纪，即使本来是个笨蛋，也应已识相。     
    他看出安子豪引来的常笑绝非普通人。     
    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十二个官差追随左右。     
    所以他非常合作。   
    他说的比安子豪更多，也更详细。     
    安子豪只是听说，他都是亲眼目睹。     
    可惜他并没有安子豪的口才，他的说话甚至没有层次。
    常笑听得虽辛苦，仍耐着性子听下去。 

    （为短而短，拖沓罗嗦，缺少古龙行文独有的节奏和韵律）

    常笑大笑道：“好像你这种昏花老眼，世上还不多。”

    （不说“象”，说“好像”，古龙从无此用法，该书5章以后大量出现）

    常笑非常满意这个结果。
    三个官差实在尽了心力，所提供的资料也已够详细。
    所以他让他们去休息。
    他自己却不休息，盯紧着正在剖尸体的三个人。
    这个人的耐力也同样可怕。
    三个时辰亦过去。
    店堂中已开始逐渐的暗了下来。
    现在即使还未到黄昏，也应已快到黄昏。
    验尸方面仍没有结果，解剖尸体的三个人却已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三条鱼。

    （为短而短，拖沓罗嗦，缺少古龙行文独有的节奏和韵律）

    萧百草倏地插口道，“尽管暗器上淬有怎样厉害的毒药，足令中毒人迅速毒发身亡，血液亦未必同时停止流动。”
    常笑盯着宋妈妈，倏的一声冷笑道：“你还有月经？”

    （“倏地”这词，古龙从不用）

    夜已深。
    一到了深夜，声音就多了。
    鸟笼的摇曳，秋虫的鸣叫，本来很微弱的声音，现在都已听得很清楚。
    天外还有风声，还有雁声。
    雁声更嘹亮，更凄凉。
    “深怕数秋更，况复秋声彻夜惊。第一雁声听不得，才听，又是秋虫第一声。凄绝梦回程，冷雨愁花伴小庭。遥想故人千里外，关情，一样疏窗一样灯。”
    秋声中的雁声，几乎被诗人普遍地应用，黄仲则这首词正是一个例子，他却说第一声听不得的是雁声。
    只因为一听到雁声，愁思很容易就来了。

    （卖弄诗词和景物描写是黄鹰的一贯作风）

    林平已倒在地上。
    他整张脸庞都已扭曲，一脸惊惧之色。
    这惊惧之色，你说有多强烈就有多强烈。
    常笑没有解释，冷笑道：“谁知道铁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钉在棺材里？”
    安子豪道：“最低限度还有个人知道。”
    ……
    常笑点点头，目光转向放在那边墙下的棺材，道：“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倌材，难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

    （鲜明的黄鹰用语，“你说有多……就有多……”、“最低限度”）

    血奴奇怪道：“您怎知他是郭易？”
    常笑说道：“郭繁根本就只有郭易一个兄弟。”他缓缓地站了起来，举步走向门外。
    ……
    铁恨跟他认识只不过一天，他也在怀疑变了僵尸之后，是不是还认识他这个朋友。
    他默默举起脚步。

    （鲜明的黄鹰用语，“举起脚步”）

    等等。不一而足，以上情况同样频繁出现于其他惊魂五记中，如果仔细阅读，黄鹰的笔法还是不太难分辨的。请大家共同讨论分析。

    题外话：此文其实写就很长时间了，但迟迟未发。古龙的文字对我来说，已经烂熟于心，是否代笔、哪些部分代笔一眼扫过去就能看出，根本用不着如此推敲鉴别。但要帮助别人分析，那难度就高了，非得费一番口舌不可。所以现在我也不太愿意花费这样的精力，分析了半天对方还分辨不出不说，还被某些人认为“无聊之极”，岂非好心当驴肝肺，冤枉得很。事实上，我前面发过对《剑神一笑》等作品的代笔分析，有人支持，有人不屑一顾，有人认为无聊。所幸的是，这样的文章没几篇可发的了，想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

边城不浪

重读《血鹦鹉》，发现大量粤式用语，足可当成代笔证据。

老让所言的节奏感、韵律等等固然是判断作品真伪的重要因素，但阅读感受毕竟人言人殊，难以界定，何况要把这种感觉诉诸文字，殊非易事。因此看一部小说是否古龙亲笔，最站得住脚的证据就是文字。模仿古龙的文笔写上几页小说大概还不是难事，若是续写数十万字，总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古龙操练汉语的本事炉火纯青，文字味道非常纯正，极少杂音。而代笔的黄鹰是广东人，又在香港揾食，行文中不经意间会出现粤式用语，包括句子的组织结构，也受到粤式方言的影响。如老让举例的不说“象”而说“好像”，又比如作品后段时时出现的短句“他的说话”（一般的用法是“他说的话”或者“他的话”）。

老让说古龙从不用“倏地”，这倒未必，古龙在《楚留香傳奇》系列中就用过这个词。当然，用的次数不多。

倒真有一个词古龙从未用过，还是《血鹦鹉》中的常用词。最妙的是，单看这个词出现的地方，已可以判定黄鹰从何处开始代笔。

这个词就是“据讲”，古龙的用法是“据说”。看看《血鹦鹉》的开头，古龙亲笔：

据说幽冥中的诸魔群鬼是没有血的。
这传说并不正确。
鬼没有血，魔有血。
魔血。
据说有一次他们为了庆贺九天十地第一神魔十万岁的寿辰，就用他们的魔血，化成了一只鹦鹉，作为他们的贺礼。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化成了一只血鹦鹉。
据说这只鹦鹉不但能说出天上地下所有的秘密，而且还能给人三个愿望。
只要你能看见它，抓住它，它就会给你三个愿望。
无论什么样的愿望，它都能让你实现。
据说这只鹦鹉每隔七年就要降临人间一次，据说真的有人看见过它。

这里古龙连着用了五个“据说”。

然后看看第五章《开棺验尸》中王风与安子豪的对话：

安子豪随又笑道：“据讲僵尸只在晚间才出现。”
王风道：“据讲是这样。”

这里连用了两个“据讲”。如果留心的话，就会发现在这章之前，古龙要表达相似意思时用的都是“据说”，而从这章之后，突然变成清一色的“据讲”了。翻遍古龙的所有小说，你再也找不到第二部小说里出现过“据讲”这个词。而“据讲”就是一个典型的粤式用语。

所以老让判断代笔段落大致从“秋日的阳光虽然艳丽如春，怎奈花树已凋零”开始，是八九不离十的。因为王风与安子豪的对话紧接其后。值得注意的是，如老风所言，这里开始大量出现了“亦”字，频率极高，而古龙一般都是用“也”。

还有一个证据，就是这本书的后半段许多语句照搬抄袭前五章。古龙小说虽也重复，却不会在同一本书的前后重复语句。如写血奴出场：

她的笑容温柔如春风，美丽如春花，又像是春水般流动变幻不定。
她的瞳孔深处，却冷如春冰。（第三章《鹦鹉楼惊艳》）

后文：

她的笑容温柔如春风，美丽如春花，又像春水般变幻，可是那瞳孔深处，却冷如春冰。（第七章《吓煞人》）

又如写宋妈妈：

穿红衣裳的老太婆看着他闯进来，连一个屁都没有放。
无论谁能够用一双手托住一口棺材走进来，她都只有看着。
无论谁在妓院里混了四十年，都一定很识相。（第三章《鹦鹉楼惊艳》）

后文：

宋妈妈看着他们跨入，慌忙一旁让开，屁都没有放一个。 
一个人在妓院混到她这个年纪，怎会不识相？（第八章《活壁》）

如上所述，可以判定从第五章《开棺验尸》中段开始，黄鹰接过古龙的枪，一直写到结局。

是时候还黄鹰一个清白了。《血鹦鹉》在古龙小说里毫不起眼，但放到黄鹰作品集中，却是不折不扣的经典杰作，至少远胜其余惊魂五记。毒剑常笑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个人物，以后也得把他划归黄鹰帐下了。

让你飞

今天真的很高兴。

一是老边能在百忙之中，能如此认真地重读分析此书，而且例举了一些我忽视的地方，比如“据讲”、比如照抄前五章语句，等等，为分析论证该书代笔增加了很有说服力的证据。同样也要多谢老风，给予我发此文的勇气。

二是最近几套台版古龙书都到手了，感觉不错，尽量会赶在古龙诞辰之前发些书影上来，和大家共赏。

丁琴

《血鹦鹉》通篇写的阴风惨淡，让我读的极为不耐，匆匆读完一遍再没读过第二遍。同是魔幻色彩极浓的《圆月弯刀》却没有这种感觉。

看了让你飞兄及边城不浪兄的分析，佩服的五体投地。

风行天下

看到老让的签名又增加了内容，呵呵。

资料收集，版本考据，代笔考证，都是费心劳神而不讨好的事情。稍有纰漏，或是观点相左，轻则指责批评，重则攻击嘲骂，滚滚而来。老让能在这等繁杂琐碎的事物之中耐得住性子，实在令人敬佩；老边认真而精采的讨论，就更是难得了。

在老让提出其观点之前，对黄鹰印像泛泛。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重新读了《吸血蛾》，并草草浏览了一下黄鹰的其他小说，当然，电子版与纸版的阅读感受是大大不同的，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判断力。

读过之后的感觉，就是黄鹰太亏了，而且亏大发了。以他的聪明才智，以及对文字的敏感，居然没有能跻身于武侠大家之列，你说亏不亏？

与老让的经历相仿，我也是在高中时读的《吸血蛾》，也丝毫没有怀疑不是古龙的亲笔，后来听到一种说法，就是讲此书系黄鹰代笔，只是觉得如果属实的话，黄鹰这厮也算得上是人才了，但是始终没有重读过此书。

此番再读下来，觉得黄鹰的行文还是颇有古龙神韵的，所谓拷古者，拾其皮毛者多矣，得其神韵者，殆黄鹰近似之。非独黄鹰代笔的《血鹦鹉》、《吸血蛾》如此，其自行创作的《黑蜥蜴》、《沈胜衣》也是如此。也正应了一句江湖中的俗话：太象别人了，反倒没有了自己。从这一点来看，黄鹰没有能跻身于武侠之家之列，也算得上是正常的，一点儿也不亏。比如小香玉的唱腔身段再好，提起常香玉来，却只有那一人。

古龙的行文风格，正如书家写字，轻重徐疾，涨墨飞白，全是任情任性而发，从不过于雕琢，读来自会觉得空灵流动。而黄鹰的文风，虽然是刻意的追求这样效果，反而显得呆滞沉涩──不是从心底流出来的东西，自然不大可能扣得上心灵的节拍。

我手头有本《血鹦鹉》的海天版（92年左右买的旧书），名字被更改为《十万神魔十万血》，记得当时在上面加了许多批注，对一些过于拉杂不堪的文字进行过质疑。过些时间拍照发上来，为老让助一助兴。呵呵。

让你飞

以下是引用风行天下在2006-8-30 22:01:08的发言：

我手头有本《血鹦鹉》的海天版（92年左右买的旧书），名字被更改为《十万神魔十万血》，记得当时在上面加了许多批注，对一些过于拉杂不堪的文字进行过质疑。过些时间拍照发上来，为老让助一助兴。呵呵。

我对此很感兴趣，老风何时能发上来，说不定很多批注都与我暗合呢，呵呵。

我确实对代笔考证和版本研究有着很大的兴趣，所以明知费心劳神而不讨好，却一直不厌其烦，甚至甘之如饴。

柳长街的一句话也许能概括我的心情：

“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

想不开

故意卖弄诗词和拖沓的景物描写是黄鹰的一贯作风

何来故意卖弄？

说一个人的好，干吗非要用另一个人的坏来对比。

风十四娘

以下是引用风行天下在2006-8-30 22:01:08的发言：

此番再读下来，觉得黄鹰的行文还是颇有古龙神韵的，所谓拷古者，拾其皮毛者多矣，得其神韵者，殆黄鹰近似之。非独黄鹰代笔的《血鹦鹉》、《吸血蛾》如此，其自行创作的《黑蜥蜴》、《沈胜衣》也是如此。也正应了一句江湖中的俗话：太象别人了，反倒没有了自己。从这一点来看，黄鹰没有能跻身于武侠之家之列，也算得上是正常的，一点儿也不亏。比如小香玉的唱腔身段再好，提起常香玉来，却只有那一人。

恩，这可能就是白石老人所谓的“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吧~

凌霄公子

厉害！

完全信服。

建议一楼，二楼合力再整理下，到《今古傳奇武侠版》上发表。

强烈支持。

让你飞

多谢凌霄公子的肯定，只要我们的推断和分析能给大家一些启示，或者让大家都来关注与讨论，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发表与否倒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