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断章·小札【八】：《武林外史》

边城不浪

       从1963年《大旗英雄传》开始，古龙花了七年时间，试图解答一个问题：如何整合传统与现代，在武侠的版图上开辟新的疆土？七年后，《多情剑客无情剑》横空出世。

       《多情》之前的数部小说，一般被人看成是作家凤凰涅磐前的过渡作品。它们虽不如后期经典的语言洗练，风格简约，但其中丰腴饱满的情节与想落天外的创意，却是之后作品难得一见的。正如古龙所言，“那段时候确实是我创作力最旺盛、想象力最丰富、胆子也最大的时候”。

       求新求变，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踏下。几乎在那个时期的每本书里，都可以看见古龙创新的企图与努力。这里面步子迈得最大的一部，就是名字有些怪异的《武林外史》。

       吴敬梓替儒林立传，而古龙则为武林写真，野心不言而喻。可以说，《武林外史》奠定了古龙之后作品的基调。主角不再孤军奋战，他身边的星星或豪迈慷慨，或冷峻寡言；精才绝艳的佳公子是他的一镜两面，最大的对手为江湖里的王侯将相；爱他的女人一个心计深沉，脱衣服如家常便饭，另一个秉持傻姑娘闯江湖的套路，左右碰壁但总是时来运转。主人公是位懒散机智的浪子游侠，他周旋于这些人之中，利用智慧成为笑到最后的胜利者。

       大量有关浪子游侠的议论、感叹、抒情开始有意识地出现，沈浪堪称古龙浪子谱系的源头。借蒙太奇剪辑场面营造紧张气氛，成了日后古龙文体的注册商标。快活林一段的逃亡追杀，沈浪与快活王的推理反应交替往复，这种环环相扣的直面斗智后来在《白玉老虎》里大放异彩。当然不能少了烈酒，由《武林外史》始，浪子们一个赛一个的海量，沈浪、王怜花、熊猫儿哪个不是喝酒如喝水？作品里甚至特地安排了斗酒一段，互逞心机，最后谁也压不倒谁。

       启下之外，还有承上。《武林外史》是那种传统厚实的武侠小说。酒色财气四高手、宝藏争夺战、血海深仇、神功秘艺、吟诗作赋、易容豪赌……这些都是传统江湖的叙事策略，古龙一并拿来，与作品里明显的现代元素组接糅合，使得这部小说呈现出一种奇妙的况味。

       和《多情剑客无情剑》一样，开篇“风雪漫中州”也以漫天飞雪开头，寒冷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古龙足不出台湾，可能终生也没见过雪景，但他喜写冰封中的古城，也许是偏爱寒冷中的那一丝暖意吧？在其它生物沉沉进入冬眠的时候，却有那么一群来自武林的远客，在寒风呼啸的天地里肆意张扬着雄性的生命力。读古龙，找不到比冬天更合适的季节。

       雪地上的追踪，与作品后半部快活林内的逃亡，是这部小说最精彩的两个场面。古龙利用悬疑情节凸现人物性格的技巧一显无疑。寥寥数语，各方人物的面目彰显互异，或钩心斗角，或退避三舍，或从容不迫，组成一支各怀鬼胎的雪地敢死队。沈浪的领导魅力至此完全发挥。

       随后的故事耳熟能详，古龙笔下第一代名侠悉数登场。这里可以看到其它类型小说对古龙的影响。数次雪地足迹消失之谜，推理的结果活脱脱与侦探小说一般无二。朱七七两闯环境大变的棺材店，更是直接沿袭了克里斯宾《玩具店不见了》的创意。故事进展一紧一松，一张一弛，解开一个谜团，陷入另一个难题，读者的心始终吊在嗓子眼，这种悬疑架构方式，又让人想起伍里奇著名的“悬疑线”技巧。

       《武林外史》的开创意义，尤其在游离故事之外独立存在的人物群像谱。最令人难忘的自然是沈、王二郎。

       沈浪甫出场便完成了经典一战。七大高手花了作者不少笔墨铺垫，但其中二人联手居然抵挡不住沈浪的轻轻一掌。这是典型的古龙式技巧：用上三页描写冷峻严酷的甲武艺之深不可测，然后扮猪吃老虎的乙出场，用一行将甲秒杀。

       沈浪幼年如大哲维特根斯坦般散尽百万家财，不同的是，维特根斯坦选择了与语言和逻辑搏斗终生的道路，而沈浪选择的是漂泊流浪的生活。这是典型的古龙式态度：在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世家子弟和自笑天涯无定准的浪子之间，他定要选择后者。

       沈浪拥有了古龙式英雄最显著的特征：绝对的冷静，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失去良好的判断力和观察力。这来源于人物强大的内心世界。古龙的说法是：

       “沈浪犹自持杯浅啜，那种安闲之态，似是对任何事都不愿理睬，也不愿反抗，这种对生活的漫不经心与顺良……还有些绝非笔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种奇异之魅力，这与其说是他已对生活失去兴趣，倒不如说他心中藏有一种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视一切别人加诸他的影响。”

       古龙喜欢给笔下的人物添加一些容易识别的特征，如小鱼儿的刀疤，如楚留香的摸鼻，如李寻欢的咳嗽，如陆小凤的胡子。沈浪的独门标志是懒洋洋的微笑。这的确是个完美无暇的角色。但古龙并非没有自省意识，他授意白飞飞对沈浪说：你的生活，实在也和太监差不多。一个笑起来很潇洒、很好看的太监，会是什么样子？

       沈浪的背面是王怜花。古龙笔下恶之花类型的始作俑者。

       古龙中期小说，总有一个与主人公年纪、相貌、手段、心计、智慧相当的对手，唯一的差异，在于道德立场的不同。如《大旗英雄传》之沈杏白、《情人箭》之杨璇、《绝代双骄》之江玉郎。这些人是小说里最惹人厌的家伙，不仅因为此类货色的小人心性，更重要的是他们年纪轻轻，隐隐然对主角的独尊地位和读者的心理定势构成挑战。最明显的表现是，他们一律对女主角虎视耽耽不怀好意，时不时干一番霸王硬上弓的勾当，简直要气得善良的读者们耳孔里喷出血来。

       他们之中当仁不让的代表，得数王怜花。后来，在古龙最重要的一部作品里，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和第一的男人曾对他有过如下评述：

       “听说这人乃是武林中独一无二的才子，文武双全，惊才绝艳，所学之杂，涉猎之广，武林中还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此人不但占卜星相、琴棋书画都来得，而且医道也很精，易容术也很精，十个人学不全的，他一个人就学全了。”

      与江玉郎等猥琐的角色不同，古龙对王怜花深有好感，后来让他从事了作家这样一种很有前途的职业。他划时代的作品是《怜花宝鉴》。《武林外史》中的王怜花还没开始著书立说，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古龙对他的偏爱。

       小说后半部，王怜花与沈浪的争斗离开了目标朱七七本身，纯然追求智慧对立的乐趣。可惜沈浪的光芒委实太强，从花神祠和快活林一役开始，王怜花不得不接受沈浪的指派，他身上邪性渐退，从心狠手辣的公子慢慢转变为一个受气的小媳妇。与沈浪斗嘴成为他反抗的方式，连翻脸都好似小孩子撒娇。

       王怜花身上的多重人格让人惊诧。也许最让人惊诧的是，这么多种人格竟然在他身上取得了和谐的统一，并行不悖。作品的结局，他似乎已对沈浪心悦诚服，谁又知道他是不是在等待下一次的反扑？

       《楚留香傳奇》之后，古龙开始讲中年人的故事，杜洛瓦式的青年野心家在古龙笔下渐渐绝迹。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1979年，《大旗英雄传》修订版前言里古龙的一段话：

       “（作家）早期的作品通常都比较富于幻想和冲劲，等到他思虑渐渐缜密成熟，下笔渐渐小心慎重时，他早期那股幻想和冲动也许已渐渐消失了。”

       纵览此后的古龙小说，此言诚不我欺。古龙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想起了他创作《武林外史》时自信无畏、挥洒如意的状态呢？ 

       那一年是1965年，古龙28岁。

让你飞

古龙创作的4个阶段各具风味：早期平淡，中期浓烈，后期高远，末期苍凉。

古龙四个阶段的作品，主观上既反映了其“求新求变求突破”的创作历程，客观上也囊括了武侠小说的多种风格。四个阶段全部读完，基本可算对各种风格的武侠小说有了一个全方位的了解，其他作家的不读亦可了。

切合边城兄的主题，主要说说以绝代、武林、大旗、浣花为代表的中期作品。

这些作品大都展示了风起云涌的江湖画卷，场面大，人物多，故事纷繁复杂，情节曲折生动，都是100万字左右的大部头。从这点看来，古龙是想着朝金庸作品的方面发展的，但绝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借鉴”，在“借鉴”金庸作品优点的同时，古龙开始注重对自己武侠人物的刻画，塑造了一批如俞佩玉、沈浪、朱七七、小鱼儿、花无缺、十大恶人等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并开始对武道、人生等加入了自己的感悟，古龙后期中一些擅长的方面，如友情的可贵、英雄的寂寞、生死离别、沧桑变化等，都已经在这些作品中出现。这些作品想像力丰富，紧张、刺激、好看、新奇，读完感觉有余味，古龙也因此成为港台顶尖武侠名家。

很多人认为：这个时期的作品，无论是语言上还是情节上，大体上还是旧派武侠小说的风格，其水准和金庸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古龙，此时还没有真正成为“龙”。

我同意后面半句话，对前半句，窃以为：光凭《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这两部作品，古龙足以能同金庸抗衡。（对金迷来说，又是一挨砖贴，好在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呵呵）至少我读绝代和武林时，感觉比读笑傲和射雕时要感觉刺激、轻松、流畅、过瘾得多。尤其是那种古龙特有的幽默，足可PK掉老金的厚重和艰涩。现在的古金对比，往往用古龙的后期作品同金庸比，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两者语言、情节、人物、意境和叙事手法大相径庭，如何比得？要比，拿出《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来比足矣！

跑题了，就此打住，呵呵。

PS：边城兄的评价很到位，赞一个。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0-6 16:06:29编辑过]

边城不浪

按照让兄的意思，古龙的作品集可算是武侠小说的百科全书，各种风格应有尽有，读者各取所需。

这些话真是只能在咱们窝里说说，要是出去扯两嗓子，非被金迷们拍成脑震荡不可。特别是在仗剑天涯那种小白集散地。

其实让兄的看法挺有道理。不过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古龙虽然在不少领域作出探索，但他并没有穷尽武侠小说的可能性，而且在一些地方，他浅尝辄止。

说到金庸，他的小说不能一碗水端平，得分为三六九等：《笑傲江湖》、《鹿鼎记》和《天龙八部》算是第一梯队，《射雕》、《神雕》就等而下之了。

读《绝代双骄》和《武林外史》，感觉是比金庸同类风格的作品更轻松流畅，但没法说超越金庸，至少没有超越金庸作品的第一梯队。因为走大部头路线，金庸有一点功力远在古龙之上：对长篇小说结构的苦心经营。

金庸到了后期，往作品里洒的佐料越来越多，小说显得经久耐品。这种佐料，包括政治、佛学、杂学等等。拼厚重，中期的古龙恐怕不是金庸对手。

古龙后期的小说，在轻盈这个境界上达到了一定高度。不是轻飘飘的轻盈，是底子扎实、下盘稳当的轻盈。这时候把金庸的厚重抬出来比，就略显笨拙。

还是不用比了。古龙如风，金庸似山。一阵风刮不倒一座山，山屹立存在；一座山也挡不住一阵风，风生生不息。

PS：让兄关于古龙四阶段风格的归纳用词极精确，回赞一个。

风行天下

以下是引用边城不浪在2006-10-6 19:37:13的发言：

古龙后期的小说，在轻盈这个境界上达到了一定高度。不是轻飘飘的轻盈，是底子扎实、下盘稳当的轻盈。这时候把金庸的厚重抬出来比，就略显笨拙。

是轻灵，不是轻盈。

自觉得如是。

甚至不是轻灵，而是空灵。

看到边城的主贴，即有语要言，奈何时日不多。

有时时再议。

边城不浪

我写下“轻盈”的时候，的确犹豫了一下。

这个词失之轻飘空泛，自然没有“轻灵”和“空灵”来得妥切。

但我还是挑选了这个词。因为上下文的语境，即跟金庸“厚重”的对比，让我想起了卡尔维诺提出的一个概念：“轻盈”。那是他《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第一讲的篇名。

在那一篇文章里，借与“沉重感”的对立，卡尔维诺赋予了“轻盈”（Lightness）无垠无涯的意义。

静待风行下文。

尧吉

对这部书我也很想写一篇评论，这是我看的第一部古龙小说。不过我的角度会和边城很不同，我主要倾向的是“父亲”。

沈浪的父亲、王怜花的父亲、朱七七的父亲、金无望的父亲，尤其是，古龙与父亲的一辈子恩怨，和他自己怎样做父亲的。

上一代的江湖会是个很有趣的故事，写出来也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评论。

不过古龙这方面的资料我手头很少，现在又为吃饭忙着，留待以后吧。

边城不浪

呵呵，巧了。

《武林外史》后，我选择重读的是《大地飞鹰》，这时才发现了“父亲”之重。小方更是古龙笔下所有主角中唯一生子的一位。

他从地狱挣扎过来，阳光、齐小燕、苏苏陪伴在他的床边，他第一个关注的，却是襁褓中的婴儿。

书里还有几段很直接的描写，明显是古龙自己感叹身世。这个等到下一篇小札细谈。

看《武林外史》的时候，倒是没想到这上头，毕竟不如《大地飞鹰》浓墨重彩。

开个玩笑：我觉得沈浪的父亲，是金庸来着。沈浪不靠父亲吃饭，散尽家财，古龙不想走传统路子，另辟蹊径，都是朝“浪子”的路线狂奔。

尧吉别跳票，等着呢。

花无语

帖子和回帖都太专业了，以前最喜欢的古龙小说，也就是《外史》和《欢乐英雄》。

觉得《外史》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点上，也是古龙本人的交点上，看《外史》的感觉是非常特别的，它不属于古龙任何一个时期的风格。早期的不用说了，没有后期的空灵抑郁，也没有中期的虎头蛇尾或者散乱。

沈浪是个很特别的人物，他具备了李寻欢以后浪子的本质，却含而不露，偶尔一个带着忧郁的微笑，耐人寻味。古龙浪子固然深刻动人，对心灵的拷问令他们太过有棱角或者是阴郁病态。沈浪表面上是传统的，优雅洒脱的名士之风和孤独寂寞的浪子之心融合得很好。一个充满阳光却有阴影的微妙人物。可以从古龙书中找出类似李寻欢，楚留香等等的人物，却找不出类似沈浪的人物。

觉得古龙始终与金庸没有太多的关系，金庸与古龙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古龙激赏杨过，两人也没有任何文字血缘上的关系。倒觉的古龙血缘上还是近于卧龙生等人，开始读《外史》倒有些《金剑雕翎》的感觉，很古朴的叙事方式，很古老的江湖，只是旧瓶装了新酒，成为古龙独特的风景线。

风十四娘

自从知晓七飞口水战开战以后就再也提不起重看这本书的兴趣了，汗~

还记得高一时美丽的英语老师上自习课的时候就在看这本书，一点都不顾忌俺们垂涎的目光，封面上清清楚楚的“风雪会中州·古龙著”几行字时时都在诱惑着坐在她眼皮底下的俺。还好，每次有同学举手问问题，她都会极不耐烦地把书重重地放在俺的桌面上，一边喃喃自语地抱怨着一边去履行“解惑”的职责。俺也就只有趁着这个机会翻一翻了。

PS：建议边城可以贴到“人间四月天”去，那里的MM们长年都在讨论这本书，应该会有些比较有趣的看法。

 

边城不浪

花兄说得对，梁、金对古龙（还有其它台湾武侠名家）创作上的影响有限。不过，单从作品欣赏角度而言，古龙心中肯定有暗暗跟金庸较劲的意思。这不需要理由，在某个领域达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当然想跟行内公认的老大干一把。

古龙说过，惺惺相惜的对手最难得。后人徒论孰高孰低，就入俗了。

十四，人间四月天是言情网站吧？贴到那边的话，恐怕会有一堆傻丫头跳出来抗议：“楼主怎么不比比朱七七和白飞飞？买椟还珠，看书看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