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笔下描写过许多男女之情,或缠绵悱恻,或刻骨铭心,或纠缠至死,或似有若无。 像叶开和马芳铃这么纯真美好的,并不多见。 先看芳铃。 她是一呼百应的万马堂的大小姐,但在万马堂,在那个大部分人以万马堂为生的边城小镇,其实她都是寂寞的。同时她也是害怕的。因为她觉得自己除了万马堂的大小姐这个身份,她什么也没有。 她没有朋友,弟弟比她小很多,和父亲之间总有段距离。 连她骑马穿越大街完全不顾别人死活,也没人管。 忽然有人管她了。 他手一抬,就夹住了她的鞭梢;他两句话,就让萧别离赶她走了;他一翻身,就跳上了她的马背;他一扬手,就捉住了她的手臂;他教她对付他的方法,却让她落入了他的怀抱。 他实在是又聪明又有本事的。 所以她很喜欢他。所以她为他脸红,为他变得温柔。 再看叶开。 他见到她时,她刁蛮无理,却艳若桃花,有时又乖巧听话。 然后他听说她是万马堂的女儿。 麾下高手如云、知人善用的万马堂,是他父亲生前的好友兼兄弟。 若按常理,他应该与她早就相识,说不定还青梅竹马。 再见她,是那个寂寞的边城之夜,她展现出她温柔的一面。 他非常喜欢她。 对一向认为有情就有烦恼的叶开,真难得。 他为她心跳不已,他与她用眼色就能交流,他以为见不到她时心会沉下去,他等不到她时会在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遍去找她,他在她流露出天真温柔的微笑时会轻吻她的手。 他是叶开呀,那个从不流露自己感情的叶开,那个丁灵琳像影子一样跟着他流浪也得不到他一句甜言蜜语的叶开。 芳铃那时多么接近幸福。 甚至,他还准备去做傅红雪的邻居。 这真是太难得了,对这个一向管不住自己,最怕一个人睡觉,放荡不羁的浪子。 至于后来,他得知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后,他真正住的是翠浓的香闺,事过境迁,这是后话了。 她呢? 相比之下,她的感情就淡一点儿。(我实在不忍心说她不爱他,那太伤他的心了。) 在他面对一剑飞花时,救他的,不是她。 她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对她。 ──她爱的不过是被喜欢的感觉。 她说,她担心若不发脾气,别人就会欺负她。 ──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很强,可以保护她不受别人欺负。 有人喜欢、有人照顾的感觉确实是很好,这不怪她。 她喜欢被照顾,所以也喜欢和他在一起,如果他一直没有点破她真实的感觉,也许假以时日,她也会真的爱上他。 他的爱情让她容光焕发,他的照顾让她心灵愉悦。 所以那个花明月黯笼轻雾的夜晚,她忽然觉得今宵好向郎边去。 纯真美好的感情到此嘎然而止。 下面的,是残酷的江湖生活。 在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履的江湖浪子心中,兄弟是重要得多的。 何况还是替他承受了那刻骨铭心的仇恨的兄弟? 所以他不能送她回去,所以他不能毫不犹豫地答应去看她。 但翻遍整部书,叶开对小傅最愤怒的一次,也不过是这一次。 他对小傅,从来都好得叫小丁嫉妒。 但她不能理解。她害怕了,动摇了。 她忽然觉得傅红雪也很强,忽然想知道勾引傅红雪的法子。 这不能怪她。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总是有很大差别的。 只是,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只是想找个强大的男人,让她可以依靠。 她的真心呢?在哪里? 真为叶开的纯情扼腕叹息。 那个夜晚,对叶开来说,是痛苦的。 他觉得自己是个呆子,居然喜欢上了仇人的女儿。 除去为气走小丁说的那句谎言不算,这是整部书中唯一一次他提到他喜欢的女人,那是指芳铃,和小丁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能抛下仇恨以及在仇恨中的兄弟,跟仇人的女儿远走高飞么? 他不能。 放着一家十几口人的血海深仇不报,那是不孝。 丢下为他背负仇恨的兄弟不管,那是不义。 但要他继续和她谈情说爱,一边又要去杀她的父亲,那是不仁。 树叶的叶,开心的开。 其实开心的是别人。 他总是要考虑太多。 所以在他还那么喜欢她的时候,他竟说出了真话,竟让她离开。 细细读那段文字。 他面对着她。 注意了,女孩子们,如果一个平日里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男人忽然正视着你,认认真真的和你说话,那说明他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而你说的话将影响这个决定的结果。切记切记! 他说,她父亲要把她嫁给他。 这是实话,可她不信。 为什么不信? ──是觉得他配不上她,她父亲绝不会同意她与他在一起? ──是内心深处并不想跟他在一起,所以拒绝相信? 她说她心乱了。 为什么心乱? ──是爱得不够坚定? ──是心里根本就还有别人? 这种回答已经够了。已经足够世事洞察、人情练达的叶开明白她的心了。 这样淡薄不坚定的感情,如何战胜得了仇恨?她迟早会恨他,他也不会爱她。 所以他以茶代酒,借茶消愁。 既已预见了悲剧,长痛真不如短痛。 所以他说出了真话:你只是太怕寂寞,太怕孤独。 她眼睛红了,她承认,并认为这样他应该对她更好。 真叫人叹息。 这回她错了。 可怜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方式,那是完全不同的。 所以他说:要怎样才算对你好? 她不能理解,她认为自己这么可怜,全世界都应该对她好。她跑了,丢下他一个人在原处无奈地心痛。 放弃自己仍喜欢的人是怎样的一种感觉?那滋味,就像是自己亲手拿着尖刀,将自己的心挖掉一块。 叶开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独自承担了下来。 其实他对她还是很好的。 在已决定离开她的时候,仍觉得她是个好女孩。 在听说了她父亲杀了他全家,包括那时才四岁的他的兄弟后,他也并不恨她。他分明知道她会恨他,却也没有想着斩草除根,将她置于死地。他依然认为那仇恨不应牵涉到她。 相反,在离开沈三娘的地室后,他第一个想到她,希望她能好好地睡一觉。 在后来见到她时,觉得她脸色不好,还担心她失眠了两个晚上。 在见到她处于不知该不该跟他打招呼的尴尬中时,还主动和她搭讪,那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他也只是笑笑。 甚至为了息事宁人,为了她,他牵住了那个他甩开了三个多月的女孩的手。 这期间,她做了什么呢? 她在他身边时,为另一个男人脸红,虽然后来发现这男人是女人装扮的。 她看到小傅,心里觉得很温暖,甚至求小傅带她走。 她看到他与别的女人手牵手,她恨的不是他,也不是那个女人,她恨的是世界上所有的人。 ──其实她真的不爱他,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觉得自己应该获得全世界的人的爱。但偏偏没有,所以她心里才恐惧,才仇恨。 所以轻易为别的男人羞涩,轻易跟别的男人走,所以她没给他好脸色,但在被人欺负时,仍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帮她。 可怜的女孩。恐惧令她想抓到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所以她才会对路小佳说,你要的女人就是我。 那时叶开就在一旁。 ──一个女孩会在她的爱人面前对另一个男人说这种话么? 只能说她心中根本就没有叶开。 甚至傅红雪在她心中都比叶开重要。傅红雪一出现,她就觉得悲哀、愤怒、羞辱、仇恨。 叶开呢? 小丁见到芳铃替小佳擦背时,拼命的逼问叶开。 叶开在假寐,在装作毫无所谓。 那段叶开一连说了两个“嗯”。这对于才思敏捷,喜欢聊天的叶开,是很少见的。 天真无知的小丁,她不知道她在伤叶开的心呢。 那时他的心,一定比黄连还苦。 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投入他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虽明知她不喜欢他,但亲眼见到,是另一回事。 他还能怎样?他不是她的亲人,也不能做她的情人,哪有立场去管她? 而且他管了,也不过惹出刁蛮的丁大小姐的任性行为罢了。 何况,他对她还有点失望吧。 她竟如此不珍惜自己。 他对她的失望,还不止于此。 万马堂起火了,第一个发现小虎子的是小丁。不是芳铃。 自己的家园被烧,一般人的反应,一定是扑过去找自己的亲人吧,她没有,她那时追小佳去了。 她居然一点也不担心她那年幼的弟弟,也不怕她找不到的父亲仍在万马堂的某个角落。 真够无情的。 叶开并没有答应马空群要照顾他的儿女,但小虎子提到这事,他仍忍不住找她。 可她居然不见了。 细想一下,这必然叫他深深失望了。 亲情,对于浪迹天涯的游子来说,是神圣而宝贵的,尤其对于叶开,一个有高堂在却不能去相认,不能去尽孝的浪子。 她竟如此无动于衷。她真的太无情了。 彻底失望。 但他对她,依然是不错的。当见到她终身有托,他想着的是让她姐弟团聚;当她认为她的不幸是由他造成的,他一句也没有争辩;连亲人也可以抛弃的她,丢下那些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本是意料之中,他仍为她的个性叹息。 回想她与他在萧别离那里谈天的模样,再看看白云庄两人的情形,怎能叫人不心酸得想落泪呢? 就好像看着精心浇灌的花朵终于含苞欲放,一只罪恶的仇恨之手却忽然伸了过来,还来不及惊呼,已将它揉得粉碎! 从这一点上说,古龙确实是残忍的。 但他也是故意的,他要表现的,正是仇恨给人带来的影响。 当然,这种影响也是因人而异。 一直生活在仇恨之中的傅红雪,忽然被抽掉生活的重心,本该落入地狱,他却顿悟了,说出了“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这样伟大的话。 一出生就不得不面对仇恨的叶开,在复仇的道路上,见着仇恨将人折磨得如此痛苦和绝望,渐渐领悟到“爱是永恒”的道理。 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仇恨的路小佳,无辜地失去自己本该幸福的生活,他心里却几乎没有仇恨,却能为救占据他一切的人而几乎牺牲性命。 为什么马芳铃的结局这么凄凉,那是她的个性造成的。 她的个性,古龙一开始就已经埋下伏笔。 记得她刚出场时是欺负傅红雪吧,那只因她认为只要万马堂请的人都没有拒绝的自由。 这就是她的思维方式,所有的人都应以她为中心。 当万马堂安然无恙时,她这种个性只是表现成飞扬跋扈和刁蛮任性,但当她的依靠化为灰烬,她不得不落入残酷的江湖时,她的个性注定了她从未想过用真心去交朋友,她想到的只是尽快找个靠山,让所有人依然以她为中心。 从叶开,傅红雪,路小佳,到袁青枫,丁灵甲,她都没有替别人想一想,都没有付出自己的真心。 可怜的女孩,丁灵琳说她总是找错了男人,并不完全对。 她错在方式上。 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这个道理须谨记。 其实古龙是很善良的,他仍是给了我们一线希望的。 他并没有让马芳铃死。 只要是活着,总还是有希望。 也有找到爱人的希望。 当然,能爱她,又能让她爱的人,绝不是叶开这种一生下来就背负了仇恨,长大点又背了把小李飞刀的无行浪子,也不会是傅红雪这种虽爱得专一炽烈却不懂如何表达爱的寂寞刀客,更不会是路小佳这种冷眼看世事的无情杀手。 那个人,最应该是琼瑶阿姨笔下那种吃得很饱,以爱情为生命第一要义,虽百折而不挠的痴情种子。只有这种人,才能用自己的一腔深情,融化马芳铃那颗无情的心,让她明白到真情的可贵,让她学会付出真心。 祝福她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9 20:04:5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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