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令狐卓玉终于还是步下了小楼,站在众人面前。 花棚下忽然就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在他们眼中,令狐卓玉的确是近年来江湖中少见的君子。他的言行和风采,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他所显露出的那股慑人的自信,一万个男人中也挑不出一个。 虽然他行事的方式有欠妥当,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本就是江湖的规则,他们又不是没做过,只是做得没他那么漂亮罢了。 阳光透过花棚的叶子照在令狐卓玉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有些怪异,他的表情却是麻木的,声音也一样:“本来是要留诸位在此小住几日的,现在却只有怠慢了。”
客人们的心里立时打起了鼓。 这位令狐公子如此大失常态,一定是有了非常的变故,却不知这变故对自己来说,是凶是吉? 但无论是凶是吉,主人既下了逐客令,客人总该得识趣。 识趣的人已纷纷站起身,脸上陪出笑,客套的话已到了嘴边,突然听见一个人在笑,笑得真难听。 低沉嘶哑的笑声压在喉咙里,人却摇摇晃晃站起,右手紧握,鲜血从指缝不断流出。 令狐卓玉仿佛在叹息,看着桌子上半碗剩汤,缓缓道:“把螃蟹端上来,来与客人饯行。”
叶佩迟疑着看着他,直到看到他挥手,这才快步而去。 萧天雄咬紧牙关,脸上肌肉扭曲,两鬓灰白的头发随风飞扬,看上去就好像一头垂老的野兽,凶悍中却流露出几分老朽。 令狐卓玉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已无话可说。 任何的言语,在丧子之痛面前,岂非都是苍白无力的? 这种仇恨也不是能靠语言便能化解得了的。 萧天雄大喝一声,突然出手。 没有人能想到一个老人会有如此迅猛的一拳。 他蓄势已久,这一拳气充神足,神威凛凛,拳未到,拳风却已呼啸。 他隐忍至此,满腔的愤怒和绝望,终于在这一拳中爆发了。 这开碑裂石的一拳,直击令狐卓玉的头颅,没有后手,没有变化。 令狐卓玉没有闪避,仿佛不知道这一拳很容易就可以打扁他脑袋,又仿佛知道这一拳会落空。 客人中已有人失声而呼,呼声未止,这一拳真的落空了。 倪平一个箭步,伸臂托起萧天雄的手肘,随手扣住了他的脉门。 拳风将花棚的棚顶震出个大洞,萧天雄的脸色惨变。 倪平沉声道:“萧兄切勿鲁莽。”
萧天雄侧头瞪着他,脸色铁青,眼角肌肉不停的在跳。 倪平缓缓道:“令狐公子亦是无心之失,天雄兄如此莽撞,岂不是要把大伙的性命给令郎做陪葬吗?”
萧天雄仰天而笑,就像一头落入陷阱的野兽。 他已感觉到倪平的手上带着分筋错骨的手法,铁箍似的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令狐卓玉轻轻摇头,道:“你单凭这匹夫之勇,本不该来的。”
萧天雄嘎声道:“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这里人人都是你的走狗。”
“你错了,他们不但尊贵,而且都很聪明。”令狐卓玉道:“因为只有聪明人才知道,只有放弃一些,才可以得到更多。”
萧天雄道:“我不是聪明人。”
令狐卓玉道:“不过,还来得及。”
萧天雄道:“还来得及?”
令狐卓玉微笑着点了点头。 孩子一样的笑颜,使人忍不住想亲近亲近。 萧天雄紧盯着他,铁青的脸渐渐扭曲,终于也露出了笑脸。 笑容里充满了残忍之色。 他是对自己残忍。 就在笑容浮现的一刹那,他突然举掌劈落,一声短促刺耳的骨碎声后,鲜血乱箭般喷溅。 他竟以自己的左掌劈断了自己的右臂。 他垂名江湖三十年,才会有如此的当机立断。 他右臂的脉门已给人扣住,半边身子已在逐渐麻痹,苦修毕生的内功外力已然无从发力,而现在,他半边的身子虽已被自己的血染红,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像一尊复活了的神,凶神! “只有放弃一些,才能得到更多。”
他果然变成了一个聪明人,而且恰巧还“来得及”。 令狐卓玉脸上的笑已不见,脸色不禁也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他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想得到的又是什么? 唯一未变颜色的人,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一截齐肘而断的手臂,裤裆下却已悄无声息地湿了一大片,然后忽然被一声狂吼惊醒,弯腰去呕吐。 狂吼声中,萧天雄挥拳痛击令狐卓玉的脸。 这一瞬,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三年来,令狐卓玉连败十三位武林名家,却从来没人亲眼见过他杀敌取胜的手法。 那十三场生死相搏,不仅留下了十三具尸体,也将他的武功渲染成了谜一样的秘密。 这一次的机会实在太难得,每个人都不想错过。 他们却还是眼睁睁的错过了。 令狐卓玉负手而立,静如山岳,萧天雄整个人却又一次飞了起来。这一次他是真的飞了,前扑的身子突然凭空停顿,像是给一只巨大的魔手死死扼住,动不得分毫,突然间又风车般急转起来,旗花火箭般冲天射出,足有六七丈高,将花棚掀开个大洞,这才扭曲着坠落下来。 一口血箭从嘴里标出,凶神就又变成了泥菩萨。 令狐卓玉看着他昏迷中犹自狰狞的脸,悄悄将屏住的气息透了出去。 他一向少有对人心怀敬畏的机会。 眼下的这个老人,尽管已瘫倒在他脚下,重伤不支,却叫他第一次领教了人性中不可冒犯的尊严。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明火执仗地耍弄权术有多危险。 不过,放弃权势本身似乎也很危险。 他不说话,别的人自然也不会开腔,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早已给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搅得头昏脑涨,不明所以了。只有眼睛最尖的几个人,才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隐约瞧见一线黑丝鬼魅般的倏忽一闪。 这是谁的暗中出手,使的又是什么诡异的武器? 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大家约好似的,不言不语也不动,干巴巴的坐着发呆。 鲜血在阳光下干的很快,血腥气却一直在人的鼻孔里钻进钻出。 令狐卓玉目光闪动,忽然道:“他是不是还有救?”
发呆的众人中本有一位精通雌黄的武林名宿,捻着胡子刚要答话,却发现令狐卓玉探询的眼光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这个人身上。 这人独坐一隅,一袭月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打扮得既不阔绰,也不寒酸,身上唯一显眼之处,就只有头上那顶完全遮盖住脸孔的马连坡大草帽。草帽的样式无奇,却不知道是用什么草茎编就的,阳光下金黄耀眼,灼灼发光。 令狐卓玉盯着他的瞳孔也反射着灼灼金光,缓缓道:“阁下慈悲心肠,想必也不会胡乱伤人性命。”
戴草帽的人道:“行凶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言谈的措辞还算斯文,声音却冷涩而急促,听起来就像是响尾蛇在爬行,叫人禁不住的汗毛直竖。 令狐卓玉却微笑道:“给人当成行凶的对象同样不愉快。”
戴草帽的人道:“那是你自己的事。”
令狐卓玉道:“既是我的事,你又何必多事?”
“你以为我是在知恩图报?”戴草帽的人阴恻恻的一笑,森然道:”你对我没有恩情可言,我对你也谈不上感激,我和你之间有的只不过是一宗交易。”
令狐卓玉道:“不错,是交易。”
戴草帽的人道“所以,你给我享乐,我替你解决麻烦。”
令狐卓玉又笑了,道:“我给你的是人间至乐,你给我留下的却是半死不活一个人,这交易并不公平。”
戴草帽的人道“怎么才算公平?”
令狐卓玉沉吟着,道:“说实话,你这问题实在很愚蠢。”
戴草帽的人居然承认:“的确很蠢。”
令狐卓玉道:“你当然知道怎样做才算公平。”
戴草帽的人沉默,这沉默只有一种解释---默认。 令狐卓玉很满意他的这种态度,袖袍一展,一块白丝巾飘下,覆在了萧天雄脸上,微笑着后退一步,道:“人为鱼肉,我为刀俎。请,请动手。”
他要这戴草帽的人行凶杀人,显然有很深的用意,不过却没人去揣测,萧天雄是死是活更是没人放在心上。锦衣华服的客人们目光涣散,都只在一心巴望着这乱糟糟的一天早些了结。 他们都是叱吒一方的大人物,什么样的风浪没经历过,但在这里,却只有呆头呆脑地丢人现眼,这种窘迫的场面,他们实已受够了。 眼见萧天雄面覆白巾,行如待毙,戴草帽的人举起手臂,他们也振作起精神,能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结束,好歹也算对自己有了个交代。 乌光一闪,无声无息,那道慑人的魅影魔法般的闪现而出。只一闪,便已到了萧天雄头顶,顶端蛇头一样的左右摇摆,突地激昂而起,凌空一折,笔直插向萧天雄的眼窝。 这一刺足以贯穿他的脑髓。 大家不约而同地用发干的嘴长舒了口气,然后立刻又把这口气抽了回去。 惊人的突变已在这口气的一进一出之间完成了。 就在长索下落的一瞬,一物从天而降,呼啸而至,“啪”的一声,长索不见了,它也没了影踪。 那诡秘阴毒的长索居然给它击落了!这又是什么奇异的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