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口抿着碗中味道寡淡的白粥,林雨童脸上突然掠过一丝很奇怪的表情,就如同平静湖面上蓦然落下一枚小石子,而荡起了圈圈的涟漪。 这少女显露出的羞涩,和凡尘当中情窦初开的少女,并无二致。 在炉火的映照下,纯黑的双瞳迸出了异样的光,林雨童喃喃低语道:“我应允了他。” 令狐卓玉道:“他──冷大哥?” 林雨童道:“嗯。” 令狐卓玉的眼中也闪露出异样的光亮,深吸了一口气,一字字道:“他向你求亲了?” 林雨童道:“嗯。” “恭喜,恭喜。”令狐卓玉把吸进去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去,道:“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仓促,这么快。” “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一个好人。”林雨童道:“而且你知道,他对我很好。” 令狐卓玉道:“你的眼光当然没有错,也不会错。我们是用肉眼看人,而你,用的却是心眼。” 林雨童道:“你以为洞悉这世上的一切事,一切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静穆的神色,淡淡道:“我已看得够多了,看得厌了,也看得怕了。” 一个凡人如果有洞悉人世的慧眼,并不是好事。 这本就是一个充满了血泪、苦难的世界。 快乐是那么的短暂易逝,仅仅是一场颠倒错乱的迷梦。 她抬起头,黑漆漆的眼望定令狐卓玉的方向,道:“所以我要嫁给他,我不想再继续的看下去了。” 她表现出的决绝,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 这一点令狐卓玉显然知道。 “何况,如今大局已定,你已没有什么再要我为你看下去了。”林雨童喝下了最后一口粥,道:“你解救了我,我也竭尽所能报答了你。” 令狐卓玉苦笑道:“你的意思是,我们就快两清了?” 林雨童没有回答他的这句话,道:“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令狐卓玉道:“正好领教。” “那么,请先落子吧”林雨童端坐身子,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拈起了矮几上的一枚白子。 镶着云石桌面的梨木矮几上,没有棋盘,只有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七、六”令狐卓玉说出了这个数字,同时用手中的黑子轻扣桌角,表示已落子无误。 他是在左上角起手,“十三、十三”,林雨童也在经纬各十九道的棋盘上落下了自己的第一子。 两个人相对而坐,面前仿佛存在着一张纵横交错,有着三百六十一个落点的无形棋盘。 他们口中说着数字,居然运子如飞,转眼便已过了布局的阶段,显然已用这种方式不止手谈一局。 这不但是一场棋力的较量,更是一场记忆力的考验。 棋到中局,令狐卓玉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时良久都不闻玉石的棋子与桌面扣击发出的那一声清脆之音。 或许,这本是一局没有悬念的对弈,胜负早在落子的一刻就已揭晓。 这世上有谁能赢得了洞悉先机,勘破一切的神呢? 他苦思良久才落得一子,而对方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竟然丝毫不落下风,并且牢牢掌握着全局。 但这一局棋也并非没有意义。 世事如棋,人生如棋。 他正是想凭借着黑白双子的较量,让对方透过棋局,看破他的人生,他人生中的转折。 事实上,这并不是两个人的对弈,而是无常世事与他宿命的碰撞和胶结。 他要让这少女预知他的未来。 上天虽蒙蔽了这少女的一双肉眼,却给了她预知未来的天赋。 “就到这里吧。”白衣黑瞳的少女突然闭紧了双眼,声音有着无力的颤哑,脸上也流露出很深的疲惫之色,把头轻轻靠在了椅背上,轻声道:“够了。” 整局棋堪堪行到收关阶段,正是最紧要的关头,本来不甚明朗的局势正要云收雾散,高下立判。 令狐卓玉轻轻吐出一口气,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紧张。这是他迄今下得最满意的一盘棋,虽然处处受制,但他竟于夹缝中求生存,一条大龙首尾兼顾,并未像往常那样败得一塌糊涂。 他凝目望着林雨童,想从她的面上揣测出结果。 他看不出。 所有的谜底,都似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 也不知多了多久,寂静仿佛变成了一记无声的重陲,猛击在他胸口。突然的一阵心悸,毫无来由的紧张让他开始不安起来。 “你看出了什么?”他忍不住问:“你这次究竟看出了什么?” “我看到的,总是些不该看到的事。”黑瞳垂发的少女仿佛从眩晕中复苏清醒过来,淡淡道:“你要我看的,岂非总是你预料不到的事?” 令狐卓玉安静下来。 她说的本就是一句无法辩驳的话。 她又缓缓睁开了那双漆黑的眼,没有眼白,没有瞳孔,也没有任何光彩,有的只是一片黑,黑不见底的深渊。 “你是否觉得这局棋是你最为得意的?”林雨童道:“但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会这样?” 令狐卓玉道:“正要请教。” 林雨童道:“因为你心底里的那根刺,已经被拔出来了,被你自己拔出来了。” 令狐卓玉喃喃道:“我心底里的刺?” 林雨童道:“每个人心底都有根刺,过往最痛苦的记忆,就是这根刺。” 令狐卓玉道:“我心底的刺又是什么?” 林雨童道:“是叶姐姐。” 令狐卓玉道:“叶佩?” 林雨童道:“不要跟我说她只是你用一槲明珠换来的,好吗?” 令狐卓玉冷笑道:“不管说不说,那就是事实。” 林雨童淡淡笑了笑,道:“还记得你们在一起恩爱的时光吗?” 令狐卓玉道:“不记得了,我有过的女人太多了。” 林雨童道:“那个时候,她在你心底留下了一根丝,一根柔丝。” 令狐卓玉冷笑。 林雨童道:“可是她被迫离开的时候,你心底的那根丝就化了一根刺,尖尖的刺,深深刺在你的心窝里。” 令狐卓玉不停地冷笑,就好像在听一个蹩脚的大笑话。 林雨童道:“可是今天你却把她留下的这根刺,带着血拔了出来。”她轻轻叹息着,道:“你忏悔,请求她的宽恕,你已把她彻底的放了下来。与其说你是在请求她的宽恕,不如说你是在宽恕你自己。” 令狐卓玉道:“这其中也少不了令兄的那一臂之力。” 林雨童道:“他做的并没有错。” 令狐卓玉道:“哼。” 林雨童道:“他虽然没有预见未来的眼睛,却可以看破你的人心。” 令狐卓玉道:“哦?” 林雨童道:“他毕竟和你有着十六年的同门之谊,他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你的野心。” 令狐卓玉道:“这世上哪个男人没有野心?” 林雨童道:“可是你的野心却绝不允许你为了一个女人牵绊你的手脚,分了你的心的,你需要女人,却不需要爱,你甚至怕爱,怕爱一个让你心动的女人。” 令狐卓玉突然笑了,这一次不是冷笑。 “我来并不是来听这些的。”令狐卓玉的笑容里有几分苦涩,也有几分疲倦,道:“我只想知道我的未来是怎样的。” “每个人都对未来有着莫名的恐惧,连你也不例外。”林雨童淡淡道:“其实答案很明了,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令狐卓玉道:“如我所愿?” 林雨童站起身,雪白的长袖一拂,仿佛要把那未了的棋局挥散。 “无情亦无爱,岂非更有利一个男人取得成就。”林雨童面容冷漠,道:“所有的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你的目的必将达成。” 令狐卓玉挺直了背脊,深深地呼吸,脸上带着笑,笑容里的苦涩和疲倦一扫而空。 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好消息。 出自白衣黑瞳少女口中,就是一道神谕。 “现在时间正好到了,你想我为你看什么,说吧。”林雨童走到窗边,推开了窗。 月正中天,一道月光正好投在她的脸上,也投在她的眼中,无底漆黑的双眸陡然间雪亮一片, 白衣黑发随风轻轻拂动,看起来宛如堕入人间的精灵,浑身上下都闪现着神秘莫测的光彩。 “狄武子到了哪里,血刀是否能为我炼就?” “他在海上,刚刚经历了一场风暴。他行船的路线是正确的,不出半月,就可抵达那座即将有火山喷发的荒岛。”林雨童雪亮的双眼望月凝视,目光仿佛穿越了千万里,把漂泊海上的那一行炼铸血刀的船队尽收眼底,她的声音有如梦呓,喃喃道:“他终将埋骨荒岛,而用他性命炼就的那柄血刀,将由他的弟子奉献给你。” 令狐卓玉长长吐出口气,只要那柄血刀可以炼就,狄武子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 “今日的三皇子,他日是否可以身登大宝?如果不是他临位的又是谁?” “他头顶冠冕,身着明黄,有朝一日,必将君临天下。”林雨童的嘴角浮现着一丝奇怪的笑色,她说出了她看到的,只不过说的很巧妙──有朝一日。 令狐卓玉沉吟着,问出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你哥哥在哪里,他将要做什么?” “他在家里,他即将重新握着他的剑,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并不算一个很好的回答。 但所有的谈话到这里都已结束。 令狐卓玉站起身,施施然走了出去,“除夕夜我会来,来吃你包的饺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