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怡的文章也贴在后面,以供参考。其实王怡引法入侠,往往是另有所指,法与侠对他而言,只不过是棵桑树而已。他在本文的题眼在于最后一句。
郭靖的哈姆雷特式危机 《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出得江湖,一年之中惨遭大变。五位恩师抛尸桃花岛,成吉思汗意欲南侵,母亲李萍则在郭靖面前断然自尽,以明其志。郭靖纵马南归,一路上又是兵荒马乱,尸骨遍野,令人触目惊心。郭靖茫茫漫游,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时间诸般事端纷至沓来,如同哈姆雷特得知叔父杀兄娶嫂的真相后,陷入不得解脱的质问之中: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a question. 郭靖不得不停下来,像兔子一样暂时退出与乌龟的比赛,对自己进行碎片整理。 "练了武艺又有何用?连母亲也不能保住。" "我一心要做好人,但到底让谁快乐了?" "完颜洪烈自然是坏人,但成吉思汗呢?" "穆念慈姊姊是好人,为什么却对杨康死心塌地地相爱?" "我怎能杀别人的儿子,叫她母亲伤心痛哭?但是,难道任他来杀我大宋百姓?" "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是害人。但不学武我又做什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什么?" "活着好呢,还是早点死了?若是活着,此刻已是烦恼不尽,日后烦恼自是更多。若是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 "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天理?老天爷到底生不生眼睛?" 你说郭靖笨不笨?这些问题没有慧根又如何思量得出来。连修道数十载的丘处机也将他开导不了。郭靖一句反:"武功要练到四位前辈一般,固然千难万难,但即便如此,于人于己又有什么好处?"丘处机立刻就呆了,只有叫他去找周伯通。 韩非将游侠列为五蠹之一,就是看不惯这些江湖之人以武犯禁,任用私刑。而现代法治的一个目标就是要减少和消除私力救济,并将善恶恩仇纳入一个看得见的诉讼程序当中。 侠客们脱离宗法社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其价值取向便以"忠义"为先,孝悌为后,与主流社会的价值观殊为不同。杀人活人,全在一念之间。一个不再以孝为根基的江湖社会,杀起人来就没什么恻隐之心。李逵的母亲被老虎吃了,回到山上摆谈起来,众位兄弟只问杀虎的细节,说到痛快处哈哈大笑,没有一个人有片言安慰之语。当然李逵恐怕也不需要安慰,每一回劫法场,他都像过节一般,见人就杀,不分军民。又加上没有源自宗教的对于善恶的绝对标准,杀与不杀的问题,每个侠客都全凭自由心证。黑白两道,谁杀谁不杀,大侠们心中通常都是泾渭分明、毫无怀疑的。所以在一个如此崇尚暴力的环境中,郭靖能够灵台清明,屡遭惨变之后堕入信仰危机,已经算有大智慧之人,在射雕一族里已是一枝独秀。相比之下,黄蓉的那点小聪明又实在算不了什么。 后来上了华山,看见丘处机被沙通天等人围攻,情势危急。郭靖在一旁天人交战、内心苦痛不堪:"丘道长若被彭连虎等害死,岂非全是我的不是?但若上前相助,将彭连虎等击下山去,又到底该是不该?" 此时的郭靖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状态。他渐行渐远,慢慢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此时郭靖心中真正的问题是,谁有权力去杀人?谁授予了侠客做法官和刽子手的资格?暴力本身是一种善还是一种恶? 丘处机与沙通天,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天啊,我该怎么办? 洪七公的出现,终于将郭靖从哈姆雷特式危机当中解救了出来。 裘千仞作恶多端,在华山被众人围攻,眼见像拿撒拉的妓女一样凶多吉少,又没有耶稣出来发问,便哈哈大笑,自己跳出场子,向众人质问道:"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平生没有杀过人,没有犯过恶的,就请上来动手!"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下。其他各人扪心自问,皆心中有愧。五十步笑百步,谁有道德上的绝对优势和权威向他扔石头呢? 这时洪七公作为江湖上的道德高标,从天而降。接下来一席话掷地有声、大义凛然: "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 没有一个人敢有意见,连裘千仞也为之气夺。 一个杀了二百三十一人的洪七公,说自己问心无愧,生平没有错杀一个。你信吗?你又行吗?反正我是首先就不信的。也自认不行。 当一个凡人拥有对旁人的生杀大权,拥有以善恶和绝对真理的名义去宣判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江湖是一个最容易自我膨胀的地方。手执利剑就等于口含天宪,这种侠客们的救世主心态仅仅来自于武功的卓越,并没有更高的意识形态来为这种绝对权威加冕。因此它显得比君主制下的权威更加无理,世俗的君王,至少有"合法性"的说词,比如孟子的"天子受命于天",胡克的"神授君权"。 "统治人类的权力是一种可怕的权力"。这是罗伯斯庇尔在大革命初期说的话。这位罗先生因此大声呼吁取消统治者杀人的权力,他说:当一切人的力量用于对付一个人的时候,死刑是极端不公正的。 那时的罗伯斯庇尔,多么像正义凛然的洪七公啊。但在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中,罗先生狂热地高叫着:杀死路易十六!杀死王后!雅各宾取得政权后,罗成为法国事实上的最高领袖,无论他有着如何令人称道的个人品质和崇高目标,一个洪七公就这么轻易地变成了杀人如麻的东方不败。 但郭靖是完全被这一番话折服了。心中豁然开朗,想到:"原来只要不杀错一个好人,就是问心无愧。瞧师父指斥裘千仞时,何等神气凛凛。只要我将武功用于仗义为善,又何须将武功抛弃忘却。" 洪七公成为了郭靖在信仰危机中意外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慧根也就到此为止。他完全忽视了当裘千仞悔过跳崖时一灯大师的言行,也使自己提出的问题转移了方向。 如果说郭靖和洪七公代表了一种理想主义的江湖力量,金庸后来的作品就慢慢倾向怀疑论了。最后抵达《鹿鼎记》的虚无主义,武侠就再也写不下去。 郭靖重获信仰,渐渐树立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终极目标,构成这个终极目标的两个主要信念,民族大义和正邪之分,在后来的两个大侠身上,对单纯信条的绝对自信终于被复杂的现实彻底击碎。这两个大侠就是契丹人乔峰和笑傲江湖的令狐冲。 令狐冲的慧根最高。之所以说令狐冲是真正的隐士,是唯一真正笑傲江湖的人,就在于他完全降解了属于郭靖的终极目标。他最终跳出了所有杀戮的理由。他对于世俗价值的怀疑也是最深的。郭靖在灵台清明的一瞬提出的问题,直到令狐冲的出现,才得到一个最后的答案。 令狐冲是一个江湖之上的个人主义者。他在本质上更接近哈姆雷特。虽然他的解脱之路却是彻底东方化的。梅因在论及"从身份到契约"的历史进程时,说:"起初,人们首先不是被视为一个个人,而始终被视为一个特定团体的成员。"在金庸笔下,我们看到只有令狐冲,在精神上是作为一个个体,而不是作为一个团体当中的成员而出现的。他比乔峰更本质地使江湖的乌托邦遭到摧毁。 在一个个人主义和后金庸时代的江湖中,像洪七公这样的人物本不该出现在古龙的笔下。但侠客杨凡(《大人物》),却是又一个在乌托邦的路上执迷不悟的罗伯斯庇尔。田思思离开家去寻找她心目中的大人物,结果爱上了其貌不扬的大头鬼杨凡。最后谜底揭开,这个杨凡的平凡不过是外貌,他原来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是秘密组织"山流"的首脑。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组织呢?是一群热血青年怀着正义,去暗杀江湖之上的"坏人",他们希望这个江湖变得更美好,变成一个乌托邦。 他们把这种事叫做"锄奸"。 杨凡的道德优越感和绝对的自信,使这部武侠小说成为我最不喜欢的、也是古龙中后期作品中最不可原谅的一本。因为他彻底背叛了一个自由主义的江湖,背叛了古龙自己的武侠精神,甚至退回到了金庸的起点之前。杨凡连郭靖都不如,连灵台清明的一瞬也没有。那么多人的死从没有让他陷入过信仰危机,却成为一个坚定而冷酷的原教旨恐怖主义者。 有一天,如果杨凡也振振有词:我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我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王怡,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 列位看官,我的丧钟为你而鸣。 (来源:《文汇报》 2002年10月24日 王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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