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欧美摇滚掀起了席卷全球的重金属风暴,dream high, work hard, live fast, and die young,成为一代摇滚人身体力行的座右铭。“不要相信三十岁以上的成年人”,流风余韵,九十年代还有位名叫柯特·科本的天才,在28岁的时候,手持猎枪向自己的头颅射出致命的子弹。 一九七一年,古龙发表了《流星·蝴蝶·剑》,把罪恶街头的犯罪故事引入古典武侠,其叛逆激进的观念,黑暗诗性的风格,竟和重金属摇滚有灵犀相通之处。 ● Dream High 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对古老农业文明的侵蚀和吞噬,是许多作家笔下共同的主题。但在武侠小说领域,却很少看到哪个作家关注它。 《多情剑客无情剑》里“金钱帮”的出现,已经揭开了古龙把传统江湖改造为商业江湖的序幕,《流星·蝴蝶·剑》里帮派之间的争斗和“快活林”的存在,对这一转型过程又作出更鲜活的阐释。 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里指出:“资本主义的全部活动都严格地遵照‘效益原则’运转,目标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在这个日趋非人化的体系中,人的丰满个性被压榨成单薄无情的分工角色。” 更为人熟悉的是马克思的名言:“资产阶级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 这完全可以用来看待快活林里高老大和杀手四人组的关系。事实上,快活林里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自给自足,相当于一个第三产业相当发达的小城。这已经脱离了传统的销金窟概念,醉生梦死背后,有的是霓虹灯下闪烁的现代都市风情。 农业文明的命脉系于土地之手,而《流星·蝴蝶·剑》的两大关键,正与土地的占有权和使用权有关。 万鹏王砸烂了老伯开设的妓院和赌馆,却无法动摇老伯的根本,因为老伯最大的产业是土地。高老大任何东西都可予取予求,但有一样是求之不得的──“快活林”的地契。 这种饶有趣味的处理,可以看出隐藏在武侠和黑帮情节背后,决定着江湖统治权归属的战斗,其实是一场经济因素的角力和拔河。古龙的创作也许没有明显的自觉意识,但他的作品却保留了台湾经济起飞阶段商业意识的烙印和痕迹。 现代文明的推进是不可逆的,在这种情况下,人往往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如鱼得水般融入现代生活最终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它,另一种是如D·H·劳伦斯所说:“开始建造新的小小生息之地,培育新的小小希望。”即是在都市和田园之间,作一抉择。 有无坚持固守的理想和信念,有无对远方的梦想和守候,大概是判断两种选择的分野。孟星魂和律香川,作出的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 《流星·蝴蝶·剑》第二章,古龙用了几千字的篇幅,引出了一位武林世家子弟南宫远,颓废、落拓而高贵,甚至让律香川自惭形秽: 南宫远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慢声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绿鬓少年,忽已白头,人生一梦,梦醒更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律香川淡淡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讥讽之意,忽然自怀中取出了个很大的信封,道:“也许为的就是此物。” 南宫远道:“这是什么?” 律香川道:“五千两银票,这是老伯对你的敬意。” 南官远看着他手里的信封,也笑了,笑容中的讥讽之意更浓,缓缓道:“我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尊敬?” 他忽然回身,到树下,手抚琴弦。 “铮宗”一声,琴声响起。 南宫远大声而歌:“人生一梦,梦醒便休,终日碌碌,所为何由。” 消沉的歌,惨淡的琴,夕阳照着枫林,天地间忽然变得十分萧索。 律香川静静地站着,他现在无论地位和成就都比南宫远高得多,但在南宫远面前,他总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 他缺少的是“过去”。 他拥有“现在”和“将来”,南宫远却拥有“过去”,只有“过去”是任何人都买不到的。 无论用多大的代价都买不到。 律香川想到过去那一段艰苦奋斗的岁月,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愤怒之意。 他走过去将信封放下,凝注着南宫远一字字道:“我的梦永远不会醒,因为我从没有做过梦。” 南宫远的疏放悠远,衬出了律香川贫乏苍白的人生。除了攫取最高权力,律香川从没有任何梦想。孟星魂则不同,他向往的是平和恬静的的田园风光,“天是蓝的,云是白的,碧绿的海水在蓝天白云下闪着光”的一个海边渔村。他盼望最简单最质朴的生活,做一个阳光下的农民或渔夫。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杀手生涯。 梦想照进现实,剩下的大抵是进退两难的悲哀。 ● Work Hard 《流星·蝴蝶·剑》具备了通俗小说吸引读者的经典要素:高深莫测的黑帮大佬为抢夺地盘殊死拚斗,野心勃勃的叛徒蛰伏多年为博出位,希望洗手归隐的金牌杀手和伤痕累累的美丽女孩的爱情。前启film noir和《教父》,后开温瑞安小说和香港黑帮片的一代新风,残酷、凄美、疯狂、瑰丽,在黑暗中透出浓重的诗意。类型小说写到这份上,当得起一句“不可方物”的赞誉了。 主角孟星魂是一个杀手,在今天看来,这当然是一个相当俗滥的设定。但时光若倒退到1971年,我们会发现武侠版图里关注底层犯罪者的小说是如此稀少。还有什么职业比杀手和妓女更能阐释作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箴言呢? 孟星魂接下了刺杀江南大豪孙玉伯的任务,接下去他陷入了科恩兄弟电影里常见的情境:层出不穷的意外发生,事件渐渐脱出他的掌控范围,最终变得不可收拾。固若金汤的杀手四人组分崩离析,孟星魂的精神之父叶翔滑向死亡,如地母盖娅般的高老大则背弃出卖了他。就在孟星魂坠入谷底的时候,友情和爱情开始绽放出它的光芒。 正如律香川所说,一开始,孟星魂在整个计划里扮演的只是一个小角色,仿佛一条串起无数珍珠的红线,他把高老大、老伯、律香川这些人连在一起,本身却无足轻重。但这个小人物硬是抢走了主角的戏码,并改变了整出戏的情节和结局。 孟星魂替高老大工作,他为高老大献出了自己的灵魂。高老大也许是古龙小说里最独特的、无法用善恶标准加以道德审判的女性。《流星·蝴蝶·剑》里与之相关的段落,无不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压抑的疯狂。最先让读者注意到她的,是她身上散发出的女性少见的强人气质和控制欲: 为了养活这四个孩子,为了养活她自已,她几乎做过任何事情。 她偷,她抢,她骗,她甚至出卖过自已。 她十四岁的时候就被一个屠夫用两斤肥肉换去了童贞,她始终没有忘记那张压在她脸上淌着口水的脸。 十五年后,她找到那屠夫,将一柄三尺长的刀从他嘴里刺了下去。 她控制孟星魂等人的筹码,是恩情以及情欲。书里的这一段情色描写非常大胆直接,极富有冲击力: 他第一次冲动是在十三岁的时候,那时他们还在流浪,有一天睡在别人的谷仓里,是夏天,谷仓里又闷又热,半夜他被热醒,无意中发现她正在角落里用冷水在冲洗。 月光从谷仓顶上的小窗照下来,照在她赤裸裸的,发着光的胴体,她的手在自己胸膛上轻揉,咽喉里发出一声声梦呓般的呻吟。 然后她身子突然痉挛,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已小腹中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咬紧牙,闭起眼睛,汗水已湿透了衣服。 自从那时开始,他每一次冲动的时候,都不由自主会想到她。想到她那只在胸膛上轻揉的手,想到她那痉挛发抖的腿。 每次事后他都会有种犯罪的感觉,拼命禁止自己去想,他甚至在身上偷偷藏着根针,每次只要一想到,就用针刺自己的腿。 根据古龙的典型思维,表面光鲜的男女,背地里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癖好和隐私。于是作家借律香川之口,击破了裹在高老大身上的硬壳,此一笔尤为深刻: 律香川淡淡地接着道,“这些年来,你想必已很难找到一个揍你的人,因为别人将你看得太高,太尊贵,却不知你只有挨揍才会觉得满足。” 高老大的手忽然握紧,指甲已刺入肉里。 律香川道:“你一定还在想着那卖肉的,他一定揍得你很凶,让你永远都忘不了!” 高老大的身子开始颤抖。 律香川道:“你杀了他,并不是因为恨他,而是因为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总是忘不了一个卖肉的!为什么一想到那次的事就会兴奋。” 孟星魂与高老大之间的故事就是一部控制与反控制的故事。孟星魂看似高老大的傀儡,他的命运木偶系在高老大的五指之上,泯灭了为人应有的生机和自主权。高老大又何尝不是?她感受到情欲煎熬的时候,并不和“快活林”里的武林大豪泄欲,反而宁愿去找已成废人的叶翔,或者一直未捅破窗纸的孟星魂。当她知道小蝶进入了孟星魂的生活,取代了她在孟心中的地位后,她的恐慌就像是一个嫉妒的弃妇。不是地契,而是情感和欲望的刺激,让她出卖了孟星魂: 高老大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看你还是赶快说出来吧,我若是男人,为了孙姑娘这样的女孩子,我什么事都肯做。” 孟星魂心里又是一阵刺痛,就好像有把刀笔直刺了进去。 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 原来高老大和律香川早已勾结在一起,这全都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阴谋。 真正扳住他咽喉的人,并不是律香川,而是高老大。 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愤怒,只觉得悲哀,也同样为高老大悲哀。 高老大最后拿到了地契,身边人却是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她大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但最终选择了放弃。这一刹那间的尊严照亮了她的生命,神性的光辉再次在她身上展现: 她关起窗子,将长长的头发散下来,然后又慢慢地将身上衣服全都脱下,就这样赤裸裸地站在黑暗中。 她的腰仍然坚挺纤细,她的腿仍然修长笔直,她的胸膛仍然可以埋藏很多很多男人的生命。 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自已的生命己剩下不多。 逝去的青春,是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个人赤裸裸地来,也该赤裸裸地去。” 她又开始狂笑,狂笑着夜黑暗中旋舞,突然自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樽酒,旋舞着喝了下去。 这是生命的苦酒,也是毒酒。 石群回来的时候,她己倒下,乌黑的头发散落在雪白的胸膛上,美丽的金樽仍然在发着光。 可是她的生命却已黯淡无光。 石群跪下来,就在她身旁跪了下来,捧起一满把她的头发。 眼泪就流在她的头发上! 她的头发忽然又有了光,晶莹的泪光。 在古龙的江湖绝色谱里,高老大和白飞飞、林仙儿、慕容秋荻等人一起,组成江湖里光彩夺目的一道异色。她们徘徊于情感和欲望之间,摒弃了可笑的道德借口和无谓的贞节观念,通过控制男人来控制江湖。在她们退场的最后一刻,作家投注在她们身上的目光绝不是蔑视的嘲讽,而是无奈的悲悯。 ● Live Fast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流星、蝴蝶、剑,三个意象都是转瞬即逝的快速。我们可以发现,这部小说里的一切都是围绕着一个“快”字不断推进,韩棠的死亡,老伯的攻击,孟星魂和小蝶的相识,律香川的叛变,无一不让读者猝不及防。甚至连文字都有一种王朔所谓的速度感──“笔如骏马下坡,云腾风卷而下,只为留足不住故也。” 快,当然就排斥了从容、优雅和舒缓,但却别有一种紧凑逼仄、直指人心的力量。 选择风驰电掣的生活方式,大概是因为《流星·蝴蝶·剑》的诸色人等无不背负着命运的十字架,过去的创痛和伤害,如原罪意识般在他们的脑海深处扎根,使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活着,于是不如肆无忌惮地挥霍生命,像扑进火焰的飞蛾。 小蝶的出场别具一格,她在众人的欢笑下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古龙却说:“虽然她身旁有那么多人,但她却仿佛是完全孤立的,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她都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寒冷荒凉的旷野中。” 伤心人同样别有怀抱,她和孟星魂一见如故。两人的恋爱故事是难得的大哭大笑大吵大闹,很有点琼瑶小说的青涩味道。毛头小伙和青春少艾,缺乏强势和引导的一方,相恋过程也就是互相救赎的过程。 古龙的写作趣味,向来是偏于豪放,不废婉约。他钟情且屡屡在作品里引用的词人,最常见的莫过于柳永和李煜,两位流连于脂粉堆中,醉生梦死的人生过客: 这蝴蝶已死去了,至少已死了三个月,但它翼上的色彩却几乎还是和活着时同样鲜艳。 蝴蝶夹在一本李后主的词集里,那只美丽的彩翼虽已被夹得薄如透明,身体的各部位都还完整无缺,所以看起来还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可能展动双翼,乘风而去。 她翻开这本词集,就看到了这只蝴蝶。那页恰巧是她最心爱的一首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花谢了还会再开,春天去了还会再来。 可是这蝴蝶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这首词几乎和蝴蝶同样美,足以流传千古,永垂不朽。 可是这填词的人呢? 这填词的人,生命是不是和蝴蝶—样? 蝴蝶和流星一样,在透支完生命中最灿烂的光华之后,就会迅速凋谢。这与古龙自喻的两头燃烧的蜡烛是一个意思:生命的长度比别人短了一倍,光度却比别人亮了一倍。在人世间的光华也许只有短短的一瞬,却足以照耀永恒。 对一瞬和永恒的思考,贯穿了古龙中后期的所有作品。《白玉老虎》里的乔稳,《三少爷的剑》里的哑巴,《英雄无泪》里的钉鞋,他们在平庸无奇、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里,突然崩裂出惊天动地的一瞬。一辈子都是在等待那个灿烂的时刻,然后就安心谢幕。 当然还有叶翔。他只在与小蝶相处的一天里“活过”,生命在那一天里完全燃烧,之后的演出就是持续的疲倦、懈怠和萎靡不振,直到最后一次以杀手的身份暴然发难。 汪曾祺说:“人总要把自己生命的精华都调动起来,倾力一博,象干将、莫邪一样,把自己炼进自己的剑里,这,才叫活着。” 更精彩的是古龙接下去的一笔。孟星魂眼睁睁看着叶翔被杀,因为他不忍叶翔的牺牲变得毫无代价,他安慰自己袖手旁观的理由是叶翔希望他继续活下去。但面对陆漫天“你已变得聪明了,已不愿陪他死,就算你还有别的理由,也一定是自己在骗自己”的嘲笑,顿然发觉自己“并不如想像中那么伟大,那么做也许真的只不过是因为怕死。” 同样对自己有所反思的还有老伯,当他困在井下穷途末路的时候,惊觉“这些事做得并非完全正确,有些事假如他还能重新去做一遍,就绝不会像以前那么样做了……为什么别人对不起他,他就一直记恨在心,他对不起别人的,却很快就会忘记?” 这些对正面人物毫不留情的段落,写出了人性的现实和复杂性,但却水到渠成,并不让人感到突兀。这就是古龙把其它类型小说作家甩出一个身位的地方:他对自己笔下的人物,不仅有深厚的眷爱,还有着刻骨的清醒,他不会沉浸于自己的精神小世界而无法自拔,而是有着真正作家具有的眼力、笔力和魄力,能入又能出,在热烈的情绪背后是冷静的算计,在露骨的咏叹背后又有节制的沉默。 ● Die Young 古龙迷恋悲剧,处女作《苍穹神剑》乏善可陈,但主角自尽的结局,已经透露了作家的趣味和倾向。这种完全决绝的姿态,在古龙小说里虽是昙花一现,但时不时就要露出一些苗头。尤其是中后期的作品,深受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响,《流星·蝴蝶·剑》更是直面生与死的界限,大肆书写生存的意义。 什么才是真正的活过?以古龙的逻辑,至少得符合两个条件:一是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二是能爱自己所爱的人。人虽然在江湖,但总得有此身由己的时候,否则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孟星魂为高老大出卖灵魂,小蝶因为被控制凌辱而丧失生志,古龙以两次巧妙的诘问“你活过吗?”,在流水旁,迷雾中,分别激起了两人的求生意志。连活都没有活过,为什么要去死?这很像是神灵对凡人的当头棒喝,也是穿透这部暗无天日小说的最强音,充满了引人向上的力量。 借用史铁生评洪峰的一句话,挪来评价古龙:“我看这人主要不是想写小说,而是借纸笔以悟死生,以看清人的处境,以不断追问那个俗而又俗却万古难灭的问题──生之意义。” 这种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考,后来在《天涯·明月·刀》里有更充分的展现,但却因为情节的混乱和观念的偏狭,带着些图解化和概念化的味道,不若《流星·蝴蝶·剑》的自然妥帖。 老伯扮演的是古龙后期小说常见的人物,能够掌控全局的全知全能智者,以其高人一等的智力和洞察力俯瞰着所有角色,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则非常精准,少有脱轨之时。这种人虽然能引起读者智力上的崇拜,但却殊少人味。相形之下,那些徘徊于命运之迷宫犹如茧在蛹中挣扎却无法突破的边缘人,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美。 比如青年野心家律香川。 对笔下人物年龄的处理,与不同作家的对待传统的态度和潜意识息息相关。金庸的江湖讲究辈份,尤其重视江湖上老年人的发言权,甚至整个江湖都是建筑在这种牢不可破的伦理之上。在金庸的江湖里,年纪长大,多活了些岁月,似乎便代表了权威,拥有裁量权和下结论的权力,后辈只有“恭聆教诲”的份。在武功的高下上,更少有年轻人能站上江湖第一的位置。金庸的十四部小说,扮演大反派的总是些老者,概因年轻人份量不够,顶多就是个欧阳克、宋青书和慕容复级别。 而古龙自《血海飘香》开始,开始大肆书写年轻反派的江湖,南宫灵和无花已经足够光芒四射来担当楚留香的对手,但他们毕竟还没有律香川出挑。后来把这种倾向发挥到极致的,是拥有唐门三少的《白玉老虎》。 年长者代表的经验、智慧、隐忍,在这些江湖新生代身上一样不少,甚至尤有过之。他们的性格和命运往往带着变态的凄美,宛如移植到古代江湖的短暂盛开的樱花,仪式感极强,在宁静温和的外表下酝酿着疯狂的毒素,毁灭别人的同时也毁灭自己。这是不是不信邪的作家有意对传统中国伦理作出的颠覆和叛逆? 孟星魂潜入老伯身边,与律香川结识,作为情场和战场上的双重敌人,他们第一次交谈的主题却是蛋炒饭: 律香川已放下灯,卷起衣袖,带着微笑问道:“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孟星魂道:“我不吃甜的。” 律香川道:“我也一样──这里还有香肠和风鸡,再来碗蛋炒饭好不好?” 孟星魂道:“很好。” 他实在感到很惊异,他想不到像律香川这种地位的人,还会亲自下厨房。 律香川似乎已看出了他目中的惊异之色,微笑着道:“自从林秀走了之后,我每天都会在半夜起来,弄点东西吃,我喜欢自己动手,也许只有在厨房里的时候,我才会觉得真正轻松。” 孟星魂笑了,道:“我没有下过厨房。” 他决定以后也要时常下厨房。 律香川往纱窗里拿出三个蛋,忽然道:“你没有问林秀是谁?” 孟星魂道“我应该问吗?” 律香川显得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很久,才叹了口气,道:“林秀以前是我的妻子。” 孟星魂道:“现在呢?” 律香川又沉默了很久,徐徐道:“她已经死了。” 他将三个蛋打在碗里。 他看来虽有点心神恍惚.但打蛋的手还是很稳定的。 孟星魂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很寂寞的人,仿佛很难找到一个人来吐露心事。 律香川慢慢地打着蛋,忽又笑了笑,道:“你一定可以看得出,我很少朋友,一个人到了我这样的地位,就好像会忽然变得没有朋友了。” 孟星魂道:“我懂。” 律香川道:“现在我们一起在厨房里炒蛋,我对你说了这些话,我们好像已经是朋友,但以后说不定很快就会变了。” 他又笑了笑接道:“你说不定会变成我的属下,也说不定会变成我竞争的对手,到那时我们就不会再是朋友了。” 孟星魂沉吟着道:“但有些事却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律香川道:“哪些事?” 孟星魂笑笑道:“譬如说,蛋和饭炒在一起,就一定是蛋炒饭,永远不会变成肉丝炒面的。” 律香川的笑容忽然开朗,道:“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值得交的朋友,只希望我们能像蛋炒饭一样,永远不要变成别的。” “嗤拉”一声,蛋下了油锅。 蛋炒饭又热又香,风鸡和香肠也做得很好。 把剑拔弩张的危局写出了安详的味道。双方互相试探,各怀鬼胎,但又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既针锋相对,又有一份同情和默契。律香川身上狂野和儒雅交缠的气质,通过炒蛋炒饭得到了诡异而奇妙的宣泄。因为此刻的平静与和睦,他精神病夫的一面,对小蝶的兽欲,还有最后与孟星魂如街头混混般的厮打,就显得尤为暴烈。 古龙安排给律香川一个绝妙而残忍的下场,最平凡、最愚蠢、最忠实的朋友,用阴招埋葬了野心勃勃的黑帮新星,让这个一辈子都想摆脱过去循着权力阶梯不断上爬的男人,尝到死不瞑目的屈辱滋味。 律香川和高老大迎来他们的结局后,孟星魂和小蝶终于来到梦想所系之地,小说以拂晓的一抹亮色结束全篇。这大概就是作家的童话吧,唯有抛弃了世俗成见的纯粹之爱,才能完成对堕落于无常命运的人们的拯救。 只不过幸运儿是如此稀少,还有多少人记得,在无数毫无意义的争斗中凋谢的年轻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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