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缓慢还缓慢

痕迹

现代生活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速度。速度改变了生活、身体，以及文化。 在过去的100多年中，我们的生活模式、文化状态及思维逻辑被速度撕裂为支离破碎，再用针线和胶水缝补及粘合，还没来得及烘干，就匆匆上路。 据说二十一世纪是速度的时代，中国古代的成语“马不停蹄”已不足已形容这种效率和变化。不管是高速公路，悬浮列车，火箭飞船，或是虚拟宽带，都在追求一个“快”字。只要有足够的“快”，就能达到目的，而速度本来是一种手段，现在却变成了目的本身，两者被划上了等号。 周星驰在《功夫》里表达了武术的最高境界之一：速度。就是“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在更早的时候古龙非常迷恋“速度”。李寻欢的飞刀的例无虚发，所有的人只见光芒一闪，飞刀已射入对手的咽喉，其奥秘正在一个“快”字。 而傅红雪的刀“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皎洁忧郁。有时一刀挥出，又仿佛是空的……空空蒙蒙，缥缈虚幻，仿佛根本不存在，又仿佛到处都在。”他的刀之所以能无敌于天下，只因他的刀已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关于速度的另一种阐述，被爱因斯坦发现并被应用到二十世纪的战争和科技中。 不仅武术如此，治国方略方面亦然，“大跃进”和“超英赶美”的政治经济及生活行为充满了对速度的崇拜，当然，事实是另外一回事了，但没有什么人会关心这个，当想象力被拔高到超越想象力的高度的时候，天堂与地狱交换了位置，这也是速度的结果。 武术的另一个最高境界是“慢”。以静制动，以柔克刚，后发制人等等。充满了道家阴阳正反的辨证思维。这种思维是很狡猾的，他说“相生相克，生生不息”，不管从哪个角度讲，或是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他都有办法讲得通，并且让你难以辩驳。这显然是一种了不起的智慧，但这智慧里有太多的陷阱，这陷阱不仅是为他人所设，也是为自己所设。 仅仅是“快”与“慢”仍不是武术的最高境界，最高境界是在“快”或“慢”的基础上的“忘记”或“无”。 独孤求败的剑法在《笑傲江湖》里的代表着“快”和技术的境界，但不是最好的，与代表着神秘主义的莫名其妙的《葵花宝典》仍有一段距离。到了《神雕侠侣》的时候就成了“无招”，杨过只不过是悟到了一点道理，便与代表技术的《九阴真经》一派分庭抗礼。 古龙第一次表达武术的最高境界是在《浣花洗剑录》里，这本书随处可见他窥觅到“真理”时的欣喜若狂，他认为武术（或者说生命哲学）的最高境界是自然之道和君子人格，这两个要素分别代表道家和儒家的核心思想。因此古龙安排了周方带领方宝玉四处云游，去领悟天地万物的规律──自然之道。又安排了各路人马为方宝玉设下一个又一个的“局”，从性命、声誉、亲情、友情、爱情、道德等各个角度来锤炼他，以形成坚强的意志，丰厚的经验和自足的精神──君子人格。 当速度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便无法为你控制，它有了自己的生命，反过来操控着你。 与其说现代人是制度（或者说规则）的奴隶，还不如说是速度的奴隶。在充满多元化与选择的今天，每个人都可以有各种各样的选择，但除非你选择死，否则你无法规避速度对你的操控。 我们每天忙忙碌碌，早上恋恋不舍，艰难地从柔软的被卧里起来，在街边匆匆买了一个面包和一杯豆浆一份报纸，在车站边等车边吃早餐，等了很久，车还没来，频频地看表，或是早餐还没吃完，车已来了，将手中的面包豆浆随手一扔，便合着一群人拥挤上车，车上如果没位子，就意味着很可能要站几十分钟或者更久，如果有位子，那运气不错，可以打个小盹，或把今天的报纸浏览一下。到了公司以后，把昨天工作存在的问题处理一下，然后开始做今天计划的工作，中间因为某些失误或工作处理不及时被上司批评了，再被若干电话搅得忧喜兼半夹杂着烦闷，事情还没忙完就到中午12点了，被人流挤到饭堂吃着不知道是哪里的死鸡死鸭死猪肉做的快餐，并很幸运吃到了这个月第13根头发，第7条虫子，更幸运的是还吃到了类似指甲之类的新鲜玩意。午休时偷偷上网看看新闻八卦图片什么的，还剩10分钟趴在办公桌上小睡，脑子里轰轰响，才有睡意就已到上班时间。下午晕沉沉地捣鼓着昨天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捣鼓的那些破烂事儿，好不容易熬到5点半下班，那个该死的上司居然宣布今晚加班到10点，虽然恨不得一刀捅死那个王八蛋却又不敢声张，而在那个王八蛋假惺惺安慰说大家辛苦了的时候，还得假惺惺假笑着说小意思没问题OK。11点半，拖着没有知觉的身体回到简陋的寝室，一头栽进散乱的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起来时又是一天，是新的，也是久的。 说来让人如此沮丧，但我们每天都得打起精神，因为我们要超过这个，赶上那个。我们要吃饭，要买房子，要坐车，要交际，要生育和养育后代，自己要生病或跟你有关系的人要生病，还要嫉妒，要面子，要荣誉。你只能让自己越来越快，你必须以快取胜。 然而当大家在快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其实大家都不够快。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在抱怨和诅咒自己的生活以及身边的一切，空气里弥漫着浮躁和不安。是物欲诱惑我们不顾一切，是恐惧驱动我们踏上这一躺列车。列车开了，提速了，我们在车上，所向何方？这不为我们所能左右。 我对速度有一种恐惧感，并因此缓慢，沉溺记忆，因此比缓慢还缓慢。 记忆由缓慢而生，记忆使一切更为缓慢。 米兰•昆德拉曾举过一个例子：一个人在街上走，他正在试着回想一件事情，可是一时想不起来，所以他会自动地慢了下来，而另一个人想忘记刚刚发生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所以他愈走愈快，似乎想以速度拉开距离，把这件事忘了。 有意思的是，电影里表现回忆的手法，也是用缓慢来表达时间与空间的宽广与交错。 因为没有什么追求，所以时常往后看。 道家认为自然比文明好，儒家认为过去比现在好，尽管他们两家总是互相诋毁，但方向性是一致的。中国文化的根就从这里发源。 大多数人都会谴责没有追求的人，其实大多数人都不见得清楚自己在追求什么。这是近代积极主义说和消极主义说传入以后的结果，在这之前只有中庸，没有纷争。 我总是慢一拍，比正好晚三天。 ──痕迹 2008-04-08 [ 本帖最后由 痕迹 于 2008-4-12 08:2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