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的怪、野、狂（雷达）

抛花生的小佳

李承鹏的怪、野、狂

——读《李可乐寻人记》有感

雷 达

    看某些小说匠和专业写手的东西，会觉得哪里都合辙，哪里都舒服，可就是有一种怎么也去不掉的似曾相识感。有时会觉得现今的小说已山穷水尽，一切都试过了，演练过了，禁区也都突破了，再怎么装神弄鬼，也玩不出新花样，吸引不了多少眼球了。这样说也许过于悲观。读李承鹏的《李可乐寻人记》却有些不同感受，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子狂气，野气，怪戾之气，生猛之气，许多段落句子让人觉得来自未开垦的生荒地，新鲜，剌激。随手可摘这样的句子：青青第一次主动地挽着我的手，柔软之极的身体紧贴着我，顿觉人生坚强起来，连被挎着的肱二头肌、三角肌统统都粗了一圈，终于明白为什么说女人是水，而男人是泥，因为，水加泥才会形成坚强的水泥。又如，我没有了爱情，可我有了金钱，没有金钱的爱情抛弃了我，没有爱情的金钱选中了我。再如，大家活得太没安全感了，上床戴安全套，上车系安全带，做爱算安全期，睡前吃安眠药，好不容易挣点钱去看房，还得戴安全帽……，如此等等，不胜枚举，虽说有点话语膨张，语词爆炸，有时还失之油滑，但痛快淋漓，好像野牛闯进瓷器店，把语言规范撞倒了一大片。他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怎么舒服怎么说，意想不到的词汇往外蹦。这就是一种有破坏力和想象力的语言。
   现在过于悲惨的东西没人爱看，启蒙话语渐渐失效，甚至成了精英知识分子的自拉自唱。可是真正的喜剧精神也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很少能读到真正意义上的幽默。赵本山包揽和统治了人们的笑神经已经不少年了，他也够厉害的，把民间智慧和草根幽默开发到极致，但他唤起的大多是官能的笑，有被胳肢之感，顷刻之间拉动笑神经，但这笑不长久，生活中和文学中还有没有稍稍长久一点的幽默呢？李承鹏小说开头写李可乐大雨中开奔驰接桑青青一节，有新鲜感。而被拥为“英雄”的李可乐在回答记者时张口结舌，“觉得他们说的不是我李可乐”，他含糊地说，修学校是为，为那个仁爱，为去爱人，哦骨气，其实没什么骨气，赌气倒有一点，带食品是为了逃生，我一直在想怎么逃跑，我妈的飞鞋也追不到，最好连地震也追不到——这话怎不让人哈哈大笑呢。
    某些小说之所以在今天丧失吸引力，是因为在精神上和语词上，都提供不出更有生命力的、哪怕是怪野不文的因素。我发现，陈旧的意象，钝化的感觉，萎缩的叙述话语，老掉牙的故事，不管用怎样优雅的方式讲述，都不会动人了，人们迫切需要当下的、来自底层的，无法言传的感觉，瞬间，欲望，也可以说需要那种人人心中有，个个笔下无的东西。谁能讲出一点点，谁就可能成功。这里主要看创作主体有无足够的吸纳能力，捕捉能力，能否洞达人心，能否把今天城市人未加整理的新冒出来的观念和时尚，意志和欲求，新习俗和新语汇，带着尘土味儿一古脑儿饱满地表达出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不佩服王朔，作为一个小说家，他并不特别擅长讲故事，但他却代言了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新兴市民文化及其价值观，审美观的某些特征，把他们的语言，意志，活法儿，连同亵渎神圣，戏谑崇高一起拿来，解构原先的价值。他一时成为最受欢迎的作家。有人引用柏拉图的话说：“大家都很不幸，走运的只有一二个”，形容当时冷落了一大片作家的情景。当然，没有新兴市民文化的崛起，也就没有王朔。
    我说李承鹏这部小说有些“怪野狂”，除了指语言上的恣肆，结构上的不按规矩出牌，主要还是表现在对现存流行价值观审美观包括英雄观的怀疑上，而一旦怀疑起来，神圣的，崇高的事物就有被颠覆感。比如“脸皮厚，发毒誓，装浪漫”的李可乐，究竟是混混，骗子，痞子，甚至坏人，还是英雄，或“被动英雄”，很难界定，但他阴差阳错的成为英雄，就很有一种荒诞感。我认为能表现出这种感觉不错。荒诞感是一种智慧，毫无怀疑精神和形而上思考的人，是无从产生荒诞感的。有道是，人并不是一种目的论的存在物，人不过是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的存在没有任何先验的依据，也没有任何先验的目标。而在我们的文学里却有一种否认偶然性和不确定性，非要把人看成是某种本质和目的的工具，或者注脚的倾向。这就损伤了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马克思早就说过，历史往往走错房间，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中国的古话说，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人生是没有解的。
    在僵硬的英雄观看来，英雄是天生的，不可企及的，超凡入圣的；以为英雄只能是见义勇为，大义凛然，挺身而出，毫不利已，专门利人，千钧一发，惊天动地，为常人所不可及，甚至从娘胎里一出来，就不同凡响。在这里，英雄被固化了，先验化了，神秘化了。事实上，人皆可为尧舜，人皆可成佛，甚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今天，英雄的概念在起大变化。我看，能战胜自己的脆弱的人，能战胜顽疾的人，貌似柔弱，其神经的韧度，内心的强度过人，能处理他人无法处理的难题的人，皆可称为英雄。英雄也不是终生制的，凡人与英雄会常常互换。我们要反对把英雄神化，僵化，但也要反对把英雄廉价化，泛化，庸俗化。
    我不是说李承鹏的这部小说多么了不得，但认为它提供了某些新的元素，它的命运很可能像所有前卫小说的命运一样，要较早牺牲的；至于李可乐这个人是不是英雄，我实在说不准，还是留给大家争论吧。

                                                                 2009，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