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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弹古龙之四 阿飞的寂寞
──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嗯。
──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十七朵。
……
──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
听到这里，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在与林仙儿度过了两年的隐居生活后，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
他打水，擦桌子，甚至比擦了十六年桌子的孙驼子还专业。
他亲力亲为地做一切生活琐事。
他自己也说，这两年来他的日子的确过得很平静。
这是他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安定平静的日子，林仙儿的确对他很好。
她对阿飞服侍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就算是一个最细心的母亲，对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体贴。
阿飞应该算是幸福极了,直到后来林仙儿公然地背叛打破了眼前幸福的假象之前。
可是为什么他还是如此地寂寞？
和林仙儿在一起不是他一直的愿望吗？
至少在幸福的假象还没被拆穿之前，他爱林仙儿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他也相信林仙儿是真心地对他。
──“爱”的确是奇妙的，有时很甜蜜，有时很痛苦，有时也很可怕。
它不但能令人变成呆子，也能令人变成瞎子。
只有真正爱过的人，才能了解爱情的力量是多么可怕。
在阿飞心目中，林仙儿不但是仙子，也是圣女。
可是阿飞为什么还会寂寞？
是隐约感觉到了林仙儿的欺骗么？
毕竟阿飞有着野兽一样灵敏的感觉。
可是无论任何人，若是过了两年阿飞那种生活，反应都会变得迟钝的。
何况，他每天晚上都被人麻醉。
是因为林仙儿的拒绝吗？
他尊敬她，从不愿勉强她，她是他心目中的圣女──她自然希望他永远保留这种印象。
──任何人都可以，只有阿飞不可以。
我常常想，林仙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喜欢折磨男人，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愉快的享受。
除去这种可以说有点变态的心理之外，林仙儿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可能不了解阿飞对她的感情有多深。
这样的折磨除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满足内心深处那种变态的虐恋心理之外
（她喜欢看人受折磨，她希望每个人都受她的折磨），她是不是也想藉此证明自己于阿飞的特殊意义？
在别人的眼中，她是人尽可夫的妓女，而在阿飞的心中她却是圣洁的女神。
这样的对比是否让她做起坏事来更肆无忌惮？
──林仙儿有时就象是个孩子，恃宠生娇。
她并不是完全不爱阿飞。
只不过要等到失去阿飞的时候，她才忽然发觉自己还是有点爱他的。
她这一生中，假如还有个人能真的令她动一点感情，那人就是阿飞了。
她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阿飞的好处比别人多。
“我真该好好的对他才是，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不多，以后我也许再也找不到了。”
她越想越觉得不能放弃他。
也许他一直都在爱着她，只不过因为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才令她觉得无所谓。
他爱她爱得若没有那么深，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他。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人性的矛盾。
到这时她才发现她原来的确是一直爱着阿飞的。
折磨他，也许就因为她爱他，也知道他爱她。
到这时，她才知道阿飞对她是多么重要。
因为她已失去了他。
林仙儿错就错在太相信自己的手段，太笃定阿飞对自己的感情。
没有一个人可以长久地欺骗另一个人，也没有一份感情禁得起无情地消耗与折磨。
但是在别人唾骂林仙儿对阿飞的欺骗时，我却有一种可怕的想法：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
假如林仙儿没有欺骗阿飞，假如林仙儿没有背叛阿飞，假如林仙儿真的被阿飞感动从此真心真意对待阿飞，假如眼前这看似幸福的一切都表里如一般真实，那么阿飞就不会象李寻欢看到的那般寂寞了吗？
阿飞有可能象一个普通人一样过着平凡宁静的日子，幸福快乐直到永远吗？
不是说这样的生活不好。
──现在的生活虽平淡，甚至有些寂寞，但那又有什么不好，能平静安详的渡过一生，岂非正是世上大多数人的希望？
可是这样的阿飞还是原来的阿飞吗？
他不用剑，戒了酒，每天洗脸洗手，换干净衣服，一沾到枕头就呼呼大睡。
──这就是阿飞？
不止我们奇怪，李寻欢也在奇怪。
阿飞的容貌当然并没有变，他的眼睛还是很大，鼻子还是很挺，看来还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但他的神情却已变了，变得很多。
他眼睛里已失去了昔日那种摄人的魔力，面上那种坚强，孤傲的神情也没有了，竟变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来也许比以前好看多了，干净多了，但以前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却已不复再见。
──这真的就是阿飞？
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
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不仅如此，阿飞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
他以前走路时身子虽然永远挺得笔直，每一步迈出去，虽然都有一定的距离，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松的。
别人走路是劳动，而他，却是休息。
现在他走路时身子已没有以前那么挺了，仿佛有些神不思属，心不在焉，却又显得有些紧张。
他显然已不能完全放松自己。
除了他笑得总算还和以前同样动人，眼前的阿飞和以前判若两人。
在阿飞初次离开林仙儿的时候，古龙写下了这么一句话：爱情，毕竟不能占有一个男子汉的全部生命。
阿飞毕竟是个男子汉！
言下之意，古龙认为真正的男子汉是不该在爱情中沉溺的。
这是古龙说的爱和迷恋的差别在作怪吗？
──世上本就很少人懂得“爱情”和“迷恋”根本是两回事。
爱情如星，迷恋如火。
星光虽淡却永恒，火焰虽短暂却热烈。
爱情还有条件，还可以解释，迷恋却是完全疯狂的。
所以爱情永远可以令人幸福，迷恋的结果却只有造成不幸。
这道理其实并不难懂，正如一个孩子做了坏事，父母固然要打他罚他，但别人若打了他，
做父母的非但心痛，说不定还会要找那人拼命。
这就是“爱”，永远令人不可捉摸，但谁都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阿飞对林仙儿，是爱还是迷恋？
我一直认为爱到了极处就是迷恋。
古龙是矛盾的。
他一方面说友情是累积的，爱情却是突然的，另一方面却在感叹爱得太深，容易看见伤痕。
爱得恒长久远，那是爱已化做了更深厚的感情，而爱真正的本质却是燃烧。
渴望爱就是渴望燃烧，渴望燃烧就要面临化为灰烬的危险。
因为爱得太深，因为爱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爱到了这种程度，爱成了这种方式，爱到终极时就是毁灭。
阿飞在爱里已无法自拔，有时他甚至想去死，却又舍不得离开她。
关于阿飞和林仙儿的故事，我有很深的叹息。
当李寻欢第一次在雪地里碰上阿飞的时候，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人就象是铁打的，
冰雪，严寒，疲倦，劳累，饥饿，都不能令他屈服。
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屈服！
他的眉很浓，眼睛很大，薄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来更瘦削。
这张脸使人很容易就会联想到花冈石，倔强，坚定，冷漠，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甚至对他自己。
他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竟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连李寻欢也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可是这个外表看起来冷漠孤绝的少年却有着火一样热烈的内心情感。
从小生活在恶劣的环境当中，他宁愿和虎狼做朋友，也不愿轻易接受别人的好处，他的母亲一早告诉他：
“绝不要信任任何人，也绝不要受任何人的好处，否则你必将痛苦一生。”
阿飞的母亲这一生显然充满了痛苦和不幸，阿飞几乎从未看到她笑过，她死得很早，
只因她对人生已毫无希望。
那是她自己亲身得到的教训，她让阿飞绝不可忘记。
阿飞的确从来也没有忘记。
他从荒野中走入红尘，并不是为了要活得好些，而是为了要象人类报复，为他的母亲报复。
但他第一个人就遇见了李寻欢。
李寻欢使他觉得人生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痛苦，杀人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丑恶，他在李寻欢身上发现了许多许多美德。
他本来根本不相信世上有这些美德存在。
他的一生受李寻欢的影响实在太多，甚至比他的母亲还多。
因为李寻欢教给他的是“爱”，不是恨。
爱永远比恨更容易令人接受。
所以阿飞做不到冷面冷心。
对于爱，他有一种近乎飞蛾扑火的强烈的本能。
为了救李寻欢，他不惜出生入死，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
对林仙儿的爱，更是倾尽所有──尽管到后来这只是一场空。
我始终不曾轻视这份感情，尽管它后来演变成阿飞生命中的一场浩劫，尽管有人认为它是多么不值得。
有生之年，能倾尽所有地去爱，单纯地为爱而爱，这是多么纯粹的感情。
即使被欺骗，被伤害。
没有爱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没有爱，这个世界不过是一片荒原。
阿飞对林仙儿就是这样一种危险的感情。
那个孤独的少年，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他虽然留恋着人类世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进来。
他是那么寂寞，即使在他梦里，也永远只有冰雪、荒原、虎狼，或一连串无穷无尽的灾祸，折磨、痛苦──只要得到一点温暖，他就会不顾一切地靠近并试图抓住那注定飘渺如风的情感。
阿飞的枷锁是爱。
爱是枷锁，而且比别的枷锁都重得多。
他真的那么爱林仙儿么？
他爱她，是不是只因为他得不到她？
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但是我们都知道，极度的匮乏必然导致极度的索取。
即使他知道林仙儿就是那个罪恶的梅花盗，面对着这么样一个女人，面对着自己一生中最强烈的情感，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阿飞最初的一剑就没能刺下去。
只因为剑无情，人却多情！
只是有人能承受得起他这份强烈的需索吗？
林仙儿注定无法满足他的心愿。
先不说古龙把林仙儿设定为这样一个毒妇。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仙儿和阿飞是同一类人。
他们都无法停止生命里的追逐。
只是，他们各自追逐的目标不一样罢了。
林仙儿喜欢以身体为诱饵达到操控别人的目的，本身也是极度匮乏安全感的人。
她一面需索无度，一面又不断地背叛与丢弃，完全迷失了本性。
到了后来，她根本已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欲望象鞭子一样不停地抽打着她，使她一刻也不得安宁。
她不能也不敢停下来，只有继续疯狂。
她已经错过了回头的最好时机。
阿飞也是停不下来的人。
阿飞在不断地求爱，林仙儿则在不断地拒绝交付真心。
到最后她只有逃，只有背叛一条路可走。
你可以说是林仙儿的本性，但其中未必没有阿飞的影响。
两个人在那样暗涌激烈的隐居生活中，除了爆发只有无声地溃烂。
而后者明显不符合两人的状况。
那么就只剩下了爆发一途。
毕竟，古龙设定了林仙儿那样的本性是不可能对阿飞交付真心的，那么唯一的解脱就是背叛。
无疑，林仙儿的背叛是最有说服力的。
我们无法想象阿飞的背叛。
我们只会惊呼阿飞怎么不再象阿飞了，阿飞沉沦下去了。
这完全是因为林仙儿的欺骗吗？
只怕未必。
即使在最深切的爱里，我们依然是寂寞的。
我们靠得再近，我们的灵魂也无法象想象中的那样合二为一。
除此之外，我们都知道阿飞是属于江湖的。
当两年不用剑的阿飞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属于自己的剑时，他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看到了这柄剑，就好像看到了他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他心里仿佛骤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
他慢慢的伸出手，取剑。
他的手甚至已有些颤抖。
但等到他手指接触到那薄而锋利的剑锋时，就立刻稳定下来。
他轻抚着剑锋，目光似乎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他的心似已到了远方。
他想起第一次使用剑的时候，想起鲜血随着他的剑锋滴落的情况，想起那许许多多死在他剑下的人──可恶的人。
他的血已沸腾。
那段时候虽然充满了不幸和灾难，但却是多采的，辉煌的！
“快意思仇”这四字是何等豪壮。
林仙儿也一样，她也是属于江湖的。
她从来就不是耐得住寂寞的人。
所以说，林仙儿的背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未必不是救了阿飞一命，
我们怎能想象阿飞象一个平常一样平平凡凡地和一个女人相守到生老病死？
他们都是傳奇里的人物，注定要走和平凡人不一样的道路。
首先，阿飞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他和别人不同，他非成名不可，不成名只有死！
而林仙儿贵为江湖第一美女，又怎会甘心在默默无闻中寂寞终老？
所以，阿飞的寂寞有爱的寂寞，也有生的寂寞。
爱而不得是寂寞的，而最具杀伤力的是再深切的爱也无法填补生的寂寞──那是浪子的寂寞。
古龙生平美酒无数，美人无数，他难道没有摆脱寂寞，过上幸福生活的机会？
不见得。
只是他的本质就是一个浪子，他的寂寞已深入骨髓。
他无法象常人一样在幸福生活中沉醉，总会有一些人或者一些事让他清醒地看到生命寂寞的本质。
而同时，他却又无法断绝浪子对家对幸福生活的渴望。
这样的矛盾冲突交织在他的生命中使得他笔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感染了他的心情。
仅仅把这种冲突理解为事业与爱情的冲突是可笑的，没听说过洪七带着老婆闯荡江湖吗？事在人为而已。
那种寂寞是生命深处的需求，无法在尘世的幸福中逗留。
只有孤身上路，继续前行。
永远带着对彼岸的希冀，行走在路上──恐怕这才是浪子最好的归宿。
只是此时的阿飞并没有察觉命运的安排（或者说是古龙的安排），他为了林仙儿的背叛痛苦无比，爱就象生了根的刺在他心里横梗。
他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了林仙儿的背叛。
没有爱的生命是多么寂寞，失去爱，则斯世不过是一片荒原。
阿飞渴爱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直至他的爱被林仙儿消磨殆尽。
结局是令人遗憾的。
看到阿飞对林仙儿的弃若敝屣虽然有点痛快却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阿飞似乎不该是这样的人。
那么复杂的爱恨交织一路走来最后就只剩了鄙夷和不屑这么简单吗？
阿飞是这样冷酷的少年么？
即使对荆无命这样的对手他播下了希望的种子，何况是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不论怎么强调林仙儿的卑鄙和下贱我都无法想象阿飞只是单纯唾弃林仙儿的做法。
这场爱的浩劫唯一可以让阿飞掉头而去的原因是阿飞真的累了。
他所有的爱都已经被林仙儿挥霍殆尽，到头来阿飞尽管知道林仙儿的本性也无法言语，至于恨或者鄙夷不屑的感情都已不复存在。
只留下深刻的空洞和寂寞的悲哀。
林仙儿的所作所为尽管伤害了这份感情，但无法影响这份感情的本质。
真正的幻灭应该是阿飞内心所作的决定。
──一个人若已受过无数次打击和侮辱，绝不会不变的。
一个人可以忍受谎言，却绝不能忍受那种最不能忍受的侮辱──女人如此，男人也一样。
做妻子的如此，做丈夫的也一样。
也许爱仍在，只是已与你无关──面对林仙儿的幡然悔悟，无能为力才是最真实的写照。
哀莫大于心死。
此时阿飞的心中恍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他终于挣脱了爱的枷锁。
他觉得很轻松，就像是刚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真的有这么简单和轻松吗？
如此深刻的一份感情真不愿意让古龙就这么简单的了结啊……
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感情，冥冥中似乎再一次印证了那句经典名言：
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是所有在爱里充当徒劳的堂吉诃德们的共同心声，阿飞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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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19 23:4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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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11-20 00:54:29
